系起东西两半的联络通道少得可怜,也助长了两地的隔阂。若是徒步,只要走车站的地下道即可。而我一时心血来潮骑脚踏车来逛逛时,却费了一番功夫——因为我只能选择钻过车站南端的大高架底下,跨越北侧距离车站一大段路的路桥,或是北口边的隧道。这条隧道正式名称为杂司谷隧道,但我从来没见过任何人使用这个名字。入口上端挂了一面刻着「WE ROAD」的金属牌,所以大家都这么称呼它。
WE ROAD如前所述,是池袋少数的东西联络通道,行人自然众多。再加上能够遮阳避雨,隧道音响效果又好,便成了街头乐手绝佳的表演场地。不过,我一次也没有在那里唱过。
「小春,你怎么不去WE ROAD唱呀?」
在池袋街头已相当资深的淳吾哥曾这么问我。
「偶尔去那边唱唱也不错喔,不怕下雨,人又多。」
「呃,那个,那边有点……」
「嗯?你受不了水沟味吗?.」
「喔,不,不是那样。」
我摆出一脸不想说的样子,想装没事也装不了。
「我考上的高中就在西口那边,我不想遇到熟人。」
「哦~~」淳吾哥不以为意地说:「小春你已经念高中啦?你个子小小的,我还以为你是国中生咧。」
我苦笑着感谢他的好意。他是明白我不太想谈那方面的事才改变话题的吧。我这种年纪的人每天不上学,老是跑到车站前抱着吉他弹唱,背后肯定没好事。
结果坐在一旁护栏、个子比我更娇小的女生不客气也不留情地说:
「你白痴啊?既然那样,干脆别来池袋不就好了。」
Miu噘起唇,隔着褐色墨镜斜眼瞪我。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
我苦着脸从盒中取出吉他。乐器在这时候特别方便,能用音乐填补不利的沉默。
坐在我对面的高瘦金发美国人说着「那个臭婊子还是一样跩,把她的脸揍到肿起来」等粗话。我真的很庆幸只有我能看见、听见凯斯。但是在身旁有人的状况下,我无法向幽灵回嘴,只能听他在我耳边聒噪地一条一条讲解「轻松让女人闭嘴的250招」。
这种时候,Miu的辛辣言词听起来都像圣歌一样,能帮我分散注意力。
「再说,被熟人看到在路边唱歌有什么不好?怕羞就别唱了嘛。」
「如果人家问我怎么都不上学,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就去上学呀。」
「那你怎么没去上学?」我不禁拉高音量。「我每次都能看到你,有时候白天就在这边晃了耶!」
Miu的脸霎时爆红。
「小春大笨蛋!」
迎面冲来的怒吼吓得我猛然一退,差点摔进车道。Miu随即跳下护栏跑向东口,消失在人群里。
我完全不懂她为何生那么大的气,傻眼地目送她离去后转向淳吾哥求助。
「啊……嗯。」
淳吾看看Miu的去向再看看我,搔着头说:
「小春,你是只听西洋歌的人吧?」
没有头绪的问题让我愣着眨眨眼。
「呃,是啊……这有关系吗?」
「那么,也难怪你没发现了。」
没发现?发现什么?
「这不适合由我来说,别想太多。」淳吾哥摇摇手。Miu身上有许多令我颇为在意的问题,想借这机会问个究竟。不过玲司哥正好在这时出现,打断了这个话题。
§
直到几天后的某个夜晚,我才发现真相。我在没开灯的房间里瘫坐在电脑前,漫无目的地通篇浏览音乐界新闻时,在我身旁窥视荧幕的凯斯忽然说:
「喂,是那个女的。」
他指着网页边缘的浮动广告。底图是一张短发少女的照片,浓厚的阴影令人印象深刻,文案是「小峰由羽五大巨蛋巡回演唱正式开跑!即日起开放订票」。
点进网站,那少女的侧脸特写冲入眼中,使我倒抽了口气。
是Miu。
广告上的小图没有墨镜或连帽外套,一时没认出来。不过放得这么大以后,自然是一目了然。
小峰由羽。
我也听过这名字。她是两三年前闪亮出道的创作歌手。不到十五岁的她凭借超龄的卓越词曲能力及唱功,一举冲上乐坛顶点——大概吧。我几乎不听日文歌,对详情不太清楚。
「啊啊……」
想到这里,我不禁惊叹。原来淳吾哥指的是这个意思。
只要对流行音乐有常人程度的接触,应该很快就会注意到Miu其实是小峰由羽。即使有所遮掩,那样长时间地与她面对面相处,想不发现也难。我会完全没察觉是因为只对逝世的西洋歌手感兴趣的缘故。
(插图)
我将「小峰由羽」四个字输入搜寻引擎。十四岁出道,现年十七。她居然大我两岁,还以为她和我同年或更小呢。所以她是高中生喽?这么想的我再进一步搜寻,发现她由于在日常生活中也整天被狗仔追着跑,不堪其扰而放弃了高中。
我仰望天花板,将脸捂住。
尽管我不知道她的背景,但我总归是说了伤人的话。什么「你怎么没去上学」,她当然会生气。Miu当时应该很想说「能去我早就去了!」,然后把我痛扁一顿吧。
下次遇见她该怎么向她道歉呢……
「哦~~才想说这个女人怎么对别人的演出那么啰嗦,原来是职业的啊。」
凯斯将脸凑近电脑荧幕。
「该不会是用嘲笑业余歌手来发泄压力吧,这兴趣真低级。呿,和我一样光明正大地瞧不起其他同行嘛。」
「她不是那种人啦,大概吧……Miu一定有她的原因。」
「干嘛帮她辩解,你又知道她什么?」
都这么问了,我也只能回答「什么也不知道」,因为我真的对她一无所知。网路上刊载的资讯只是她的冰山一角罢了。
「不管她,来练新歌吧。」凯斯这么说着(用他透明的脚)往我的后脑勺踢个不停,但这时的我怎么也提不起弹吉他的劲。
§
「我没有放在心上。」
两天后再看到Miu时,她微愠地这么说。
「我看你那么迟钝,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会发现咧。这样对我也好。」
当时我们并肩蹲在东口前的电话亭旁说话。夕阳就快沉没,行人稠密,背后的明治路满满都是车。
「你道歉的方式让人很火大。」
被她说成这样,我也道歉不下去了。我将厚厚的吉他盒抱在腹前,怯怯地偷看Miu的侧脸,暗自与网站照片中她那张略有英气的侧脸相比。她们的确是同一个人。
为何一个超级巨星会每晚流连街头,替业余人士的表演打分数呢?这个最大的疑问,我问不出口。不过Miu似乎从脸色看出我的心事,隔着墨镜斜眼瞪我并噘嘴说:
「没什么其他意义啦,纯粹发泄而己。」她说:「大部分都差劲得连分数都打不下去,不过偶尔也会有让人很有感觉的,像UFJ。」
「UFJ?」
Miu的视线温度瞬间降到冰点以下。
「你不知道玲司和淳吾的团名啊?」
那是Ultra Fullmetal Jacket的缩写。我完全不知道。
「因为我很少看别人的表演。」我辩解道。
「那你也没听过戈登打的鼓?亚伦的小提琴呢?你到底来池袋做什么?」
「小春,揍她三拳。我要踢她三脚!」凯斯龇牙咧嘴地说。「然后叫她把刚才那些什么来着的乐手讲清楚,我帮你鉴定。」
虽想照常无视凯斯的话,但尽管前半段不堪入耳,我仍听进了后半段。因为Miu添了这么一句话——
「只弹自己的只会愈弹愈糟,一定要多听。」
有种自言自语的感觉。说不定她真的不是对我说,而是在告诫自己。
Miu眼神飘渺地望着东口阶梯的杂沓,我则是注视着她的侧脸,思量了一会儿后试着说:
「呃,那么……你就告诉我,池袋有哪些人值得听嘛。」
「为什么我要帮你做那种事啊!」
她的回呛让我垂下肩膀。
「……就是说啊,对不起。」
「你也放弃得太快了吧!」
Miu站起来,在我肩上一拍。
「起来,我们走!」
「这娘们真麻烦。」
就只有这一次,我和凯斯看法一致。
后来,我和Miu两人在池袋到处打转,观赏许多街头艺人的表演。稍纵即逝的初夏夜晚,路上同样因音乐而喧闹。她说得没错,他们十之八九——虽然我的技术没资格批评别人——水准都不足以评分。对于那样的演出,Miu一秒也不多留。不过偶遇那一成的亮眼表现时,Miu都会留步听上一会儿。所以能让她停下来就表示在水准以上了吧。我因此有点自豪。
值得一听的表演者具有固定的倾向。首先,大部分是外国人;第二,以街头艺人而言,大多有点年纪,表示他们靠表演维生;第三,凡是演奏小提琴、陶笛或木琴等街头少见的乐器,技术都相当精湛,无一例外。
其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拿水桶当鼓敲的戈登哥。他的表演震撼得我一句感想也说不出口,只是呆呆地从钱包掏出五百圆硬币丢进桶子里。戈登哥说他要靠街头表演存够钱,买真正的鼓组。
「你白痴啊?少在这里做这么没效率的事,抓个人抢劫比较快啦!有这种技术谁舍得关你。」
一起看表演的凯斯还说了这么瞎的话。
由于我们不顾脚酸腿肿,一股脑地到处观赏各式各样的演出,使得我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会发现自己踏入了车站西口一带,是因为在西口公园入口处见到有一群身穿制服的学生从艺术剧场方向走来的缘故。
是我那所高中的制服。
由于距离颇长,公园灯光又稀疏昏暗,我看不清他们的脸。不过我却感觉他们都在看我,令我无法呼吸。
「你怕什么怕?」凯斯开骂了。「根本是被害妄想,你只是个半吊子的寄居蟹,没人记得你长什么鸟样啦。你已经一个多月没进过高中了吧。」
但我仍以背上的吉他遮住脸,离开公园往车站走。
「喂,小春?」Miu朝我如此大喊。「不是那边啦!丸井百货那边也有满多人在表演的喔!」
「……对不起……今天到这里就好。」
「小春?你在发什么神经啊!」
Miu快步追上,到我身旁注视我的脸。
「……刚才那些是你学校的人?」
我停下来,一手遮住眼晴。自己这么好猜又这么窝囊使我眼眶不禁发热。这时,Miu还追打我这条落水狗。
「少蠢了好不好,直接去退学就行啦。」
即使是我,也为此动了气。
对你来说,退学当然很轻松。你已经保证会有一段职业歌手的辉煌未来,不上学也不会有任何问题。而我只是一般小老百姓,要我退学不就等于叫我喝西北风吗?
在心中这么回嘴到这里,我忽然傻住了。
喂,我在说什么鬼话?我早就不上学了.前途现在就已经是一片黑暗。退不退学,只是书面上的问题而已。
我走下北口的阶梯,没一小段就停下来倚着墙,放下沉重不堪的吉他蹲成一团。有脚步声接近,Miu的运动鞋尖刺进视野。
「你今天怪怪的耶,是怎样。」
「没什么,真的很对不起……谢谢你带我到处看。」
「你干脆再多看一些高手的演奏摧毁自信,从此放弃音乐算了。哼。」
抛出这么一句刻薄的话之后,脚步声再度爬上楼梯逐渐远去。
而我光是积蓄足够力气起身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垂着头,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向地下剪票口。
§
隔天,我原本想到池袋以外的地方走走让脑袋冷却一下,不过傍晚五点左右,我收到一封让我差点跌下床的简讯。是玲司哥传来的。
「找你作一首新歌。今天八点我们会在docomo前面唱,记得来。」
由于措词不怎么客气,让我一度怀疑「找你作一首新歌」是否有其他街头式的含意。然而我无论横看竖看都想不出请我作新歌以外的意思。
玲司哥?找我?为什么?
我无法视而不见,等天一黑就离开房间。
穿鞋时,一身西装的父亲正好开门进来,吓得我缩起身,视线不禁垂向玄关砾石地的角落,鞋带滑落指间。
湿黏的沉默沾上后颈。
「……最近你满常出门的嘛。」
我以点头回答。我没看父亲的表情,不知他只是问问还是有责难之意。
「你的老师……」父亲难以启齿似的继续说:「班上导师打过很多次电话来家里,好像想和你谈一谈。」
我紧绷着背,没有任何答覆。告知我这种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句话也接不了。父亲多半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吧,无论是对老师还是对我。
我们之间又有一段不同温度的沉默。我感觉得到父亲的视线投注在倚立于一旁的吉他盒,不是我。
「……你会弹啊?」
他喃喃问了这么一句。
在我听来,那像是在问我:「你关在房间里练这种东西,已经练到会弹了吗?」我仍然无法回答,只能暧昧地点点头。
「这样啊。」
父亲低声这么说后脱下鞋,沿着走廊走了。
我也不太清楚他吐的气是来自放心还是傻眼。那算是亲子间的对话吗?他甚至不问我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可能是因为不问对双方来说都轻松吧。问了,我不得不回答;让他知道我每晚都在路边开迷你演唱会,他也不得不唠叨几句。既然对谁都麻烦,还是不问为妙。
抵达池袋时正好八点。穿过地下道来到银行前.远远就看到玲司哥和淳吾哥在人行道另一头,五叉路底的广场上。两人体型原本就较为高大,那天淳吾哥又架起了钹,相当醒目。
「你写一首要多久?」
一碰面,玲司哥就这么问。
「咦?」
「你不是新歌出得满快的吗?一天写得出来吗?」
「喔。呃,那个……」
词曲不是我写的,全是某个附在吉他上的怪幽灵的杰作。这种话我当然说不出口。
「我们偶尔也会想演奏别人的曲子。」淳吾哥说了:「抱歉这么冒昧。玲司他啊,一决定要做什么就不会跟人家客气。」
「可、可是,为什么找我?」
「当然是因为你的歌不错听啊。」
玲司哥的语气实在不像在夸人。
「虽然吉他根本不行,不过词曲都不错,所以我们想自己试试看。能替我们写一首歌吗?」
「你那是拜托人的态度吗?老子宰了你。」凯斯要赏他个头锤般站到玲司哥面前死命瞪着他。玲司哥已经满高了,不过凯斯更高,画面不是普通地吓人,幸好只有我感受得到如此一触即发的气氛。
「呃,那个……」
「先把价钱谈好才上道吧.臭小鬼。几万美金?」
别闹了啦,凯斯。我在心中劝阻。毕竟实际谈的是我自己。
「下下星期,有一场我们主办的演奏会。」淳吾哥说了:「在西口公园,场地已经申请好了。所以客层和平常不太一样,我们想表演一点平常看不到的东西。」
「下下星期啊?」
因此才问我写歌要花多少时间吗?
「钱我会给。不想写,我们也不会逼你。」
见玲司哥这么说,我赶紧回答:
「啊,我、我要写。只要在后天给你就行了吧?」
这晚,我向凯斯磕头了。要是有人在这时进我房间,这诡异的景象一定会让他看到脸都歪掉。因为我正对着空无一人的床铺跪得额头整个贴在地毯上,完全是五体投地。「求求你嘛,玲司哥他们平常很照顾我。」
尽管我如此恳求,大老爷般坐在床上的凯斯却仍一脸的火。
「歌又不是你自己写的,竟敢好意思答应得那么随便。」
「我知道这是我不好。」我缩着头说:「可是,你每次不都是突然就作好歌要我练习吗?这也只是做一样的事啊。」
「啥?」
凯斯眼睛瞪得超大,我愈缩愈小。真是失言。凯斯的鼻息猛烈地喷在我的后颈上。
「……受不了,真拿你没办法。」
「你愿意帮我了吗?」
我跳了起来。凯斯的咂嘴声好像能刺死老鼠。
「是怎样。前几天还不敢看别人的脸唱歌的人,哪来这种多余的干劲啊?」
「哎呦,不要这么说嘛。」我尴尬起来,躲开凯斯的视线。「人家那样拜托我,我也不好拒绝啊。」
我的确答应得很随便。我无法否定轻易答应这件差事,有一部分是因为自己什么也不用做。
没想到凯斯眯起眼,冷冷地瞪着我说:
「你真的不知道啊?怎么可能只要写歌而己。」
「……咦?」
然而凯斯没对这充满弦外之音的话多加解释,一脚往我肚子踹。
「真是个没药救的笨蛋。算了,喂,快把吉他拿出来,要练到能录音为止。」
§
将出炉的新歌交到玲司哥手上后一天,凯斯留下的谜自动解开了。当我背着吉他盒来到往常那个docomo前广场时,玲司哥正在调整与平时不同的乐器。那虽有吉他的形状,但琴颈长、琴身小,又只有四条弦,怎么看都是贝斯。
「……贝斯……今天是怎么了,好难得喔。」
玲司哥停下调音的手,抬头往我瞥了一眼说:
「你的吉他是电吉他,用贝斯配合比较好吧。因为你写的歌很有力量。」
「咦?啊,是喔。」
他们UFJ要演奏的歌和我的吉他有什么关系?等一下,不会吧?
「嗨,小春。」
我往拍我背的人看去,只见身穿汗衫的淳吾哥扛着箱鼓和钹架站在那里。
「写给我们这么好的歌,谢啦!你真的两天就搞定啦?太吓人了吧。话说,你能唱的音还满高的嘛。副歌我高合音唱不上去,让我即兴来一段应该没关系吧?」
「没、没关系,那个……」
「那么B旋律的部分,我想你跟玲司自己唱比较好。」
「我?我也要唱啊?」
淳吾哥眨了眨眼,在他身旁的凯斯一副「你看吧」的表情。
「那是你的歌嘛。」
「呃,这个,可是我不知道——」
「对不起,我没说吗?不要想太多,就这样吧。我们三个一起唱,观众绝对会喜欢的啦。这种事在路边可是很难得喔。」
「你是说演奏会的时候,我也要上台?」
「那当然。」
调完音的玲司哥粗声回答,并将音箱接上小型发电机。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正在发白。
「酬劳一样照给。这是你写歌的份。」
玲司哥直接将几张钞票塞进我口袋。
「如果小春的歌也录进唱片,还要再想怎么分呢。」
「单纯照销量分就好了吧。反正是以后的事,先赶快准备。」
两人的对话仿佛隔了一层膜般朦胧。即使玲司哥用手肘顶了我一下,我还是恍惚地发了一阵子的呆。
「——演奏会?哦~~你就去啊。」
我对半夜才来的Miu提起这件事,结果她似乎不太感兴趣。
「就是和玲司跟淳吾一起唱吧,很好啊。你表演得那么差劲,我从很久以前就替你的歌觉得可怜呢。」
我也有同感,所以无话可说。平常总是对Miu恶形恶状的凯斯却在这时候点头,使我加倍沮丧。
「有贝斯和敲击乐器,所以你们是一整个乐团吧?这样比较好。你作的曲全都不像是给吉他独奏的曲子,蓝调硬式摇滚的味道浓到不行。」
真亏你听得出来——我深感佩服。一点也没错,真正的作曲者正是硬式摇滚乐团中的人。
「这种事需要犹豫吗?」Miu责难似的问。
「那好像办在西口公园耶。」
我那所高中的学生都会经过那里,很可能会被认识我的人发现。Miu用「你还在在意那种事啊?」的眼神看着我。就算撇开这部分不说,舞台仍和街头完全不同,让人很不安。
「办在西口公园,所以是那个舞台?」Miu问。
「大概吧。」我点了头。设置于池袋西口公园的舞台小具规模,偶尔会有职业歌手在那开演唱会。「我怕自己在那上面弹不出来……」
「每晚都在路边唱歌的人居然会怕这种事?你白痴啊?」
被总是沐浴在数万歌迷视线中歌唱的Miu这么说,我一句话也回不了。
我偷瞄她的脸色,吞回嘴边的话。Miu注意到我的小动作便说:
「干嘛?」
「没事,别在意。」
「我很在意,快说。」
Miu还踩了我的脚,我只好老实招来。
「我刚才在想,在舞台上对那么多人唱歌到底是什么感觉。呃,我知道那跟你的演唱会当然不能比,可是……」
Miu朝像在找借口的我冷冷看来,视线不久又回到在绿色大道大排长龙等红绿灯的车阵上。
「感觉超棒的啦。」
Miu没好气地说。怎么听都像「感觉超烂」。
「光这种东西是真的有重量,等你站在一大堆聚光灯底下就会知道了。」
那她躲到池袋的夜里,又是在怕些什么呢?这时,我忽然有此疑问。在这街上随便走上一段,数不尽的光就会照到你觉得烦。不过,那与舞台上只为自己而照的灯光不同,不带责任、没有重量。是因为那反而令人安心吗?
当然,我无法将这想法问出口。
与Miu道别,步下地下道阶梯时,一群年轻的声音混着车声传进耳里。
「——真的?」
「真的啦,我们班的。」
「他叫小野寺。」
「那是谁?有这个人吗?」
我立刻愣住。小野寺,是我的姓。我转过头,以余光窥视楼梯口那群穿我那高中制服的人,踉跄地下完阶梯,踏上通道。
「他到上个月底就没来学校了。」
「中辍?」
「听说他在这附近弹吉他。」
「是喔?太落魄了吧。」
我听得寒毛倒竖。我没有听错或误会,更不是我意识过剩。无论怎么想,那说的都是我。
「很好,全部抓起来修理。」这时,凯斯开口了。「我特别准你用我的吉他轰爆他们的头!」
我摇头再摇头。谈话声与脚步声从阶梯逐渐接近,虽想捂起耳朵,但总觉得那只会令声音更响。
「还常和女人混在一起。」「不会吧,我也开始想玩吉他了。」
「那个女的,长得有点像小峰由羽。」「超想上小峰由羽的。」
「听说常有人在这附近看到耶。」
「她看起来就是很爱玩的样子。」「小峰年纪比我们还大喔。」
我开始往剪票口跑。吉他的重量一下又一下地敲在背上,压得骨头嘎吱作响。抵达埼京线月台时,我已汗流浃背,气都吸不满一口,平快车进站的风压几乎要将我吹跑。
这晚,我原本想捎个简讯给玲司哥,但打不下手。
学校同学发现我在路边弹吉他,也知道Miu在这边出没。为了避免给大家添麻烦,我决定不出席演奏会……就只是要输入这段话送出去,手指却怎么也不肯动。
我将智慧型手机扔在地上,翻上床瞪视天花板。
「明明怕成那样,现在有借口落跑了却不敢讲啊?」
凯斯站在枕边嘲笑我。
「因为只剩不到两周了嘛。现在喊退出,给他们带来的困扰恐怕更大……」
凯斯听了哼笑一声。
「竟然找借口让自己不找借口,你脑袋长蛆了是不是?」
幽灵连我的心思都看得穿啊,真是方便。
凯斯说得没错。说为了避免给玲司哥他们制造困扰而不退出只是个借口。事实上,我单纯是不想退出罢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需要我的帮助。而且,玲司哥和淳吾哥要的是凯斯的力量,我一直都在瞒骗他们,那我至少该参与演奏让自己有点用。
「你开始把自己当明星啦?」凯斯咧嘴笑着说:「现在的你只是去扯后腿的,还是算了吧。」
「既然这样,你吉他就教得再仔细一点嘛。」
凯斯的吉他课其实每次都上得很敷衍。不过他没有实体,碰不到吉他,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反正你的吉他还不是都学我的,看我的演唱会影片就行啦。你就给我看到眼珠子龟裂,脑浆从耳朵喷出来为止。」
不用你说我也会看。
回头想想,自从凯斯亡故后,我一次也没听过DDD的唱片。毕竟我一度想把他们的CD全扔了。
事到如今,我大概——已经无所谓了。
于是我取出演唱会DVD放进电脑,戴上耳机,填满整座球场的数万名观众如雷的欢声与掌声渐渐浸透我的意识。低音鼓声托起这律动,舞台正中央喷发金色的火焰,欢呼再度爆响。凯斯上台了。他疯狂地甩动长长的金发,将拨片敲在那把红色的ES-335上。
「四年前的?哈哈!就算用这种小不啦叽的荧幕看,我一样屌到不行。」
原来耳机这么大的声响都挡不住幽灵的声音啊。我又将大腿上的吉他与画面中凯斯手上的吉他作比对,果然看起来还是一样。
「那时候……你还活着呢。」
理所当然的话钻出唇缝。凯斯不屑地哼了一声。
「是死是活关你屁事啊。一次都没看过活着的我还敢说这种话。」
这倒是。说也奇怪,凯斯·摩尔这个人的存在感在如今死了以后更为深厚、现实。过去,我的视线都只是顺着歌的旋律在荧幕上茫然爬动;现在却凝神注视凯斯右手中的拨片,叠合心跳与低音,让自己的感官徜徉在DDD整个乐团的演奏中。我仿佛能指出每一颗脚踏钹的火花,将它们数清。
我不知道凯斯的吉他是如何吞噬他的灵魂,且远渡重洋来到那个垃圾集中处,但我十分感谢这个奇迹。哪怕是一首也好,我想塑出他心中的未竟之曲,多唱给一个人听。
所以,我的眼紧追着荧幕中在舞台上到处蹦蹦跳跳的凯斯,捏紧拨片,以现实的吉他奏起自己的节奏。
§
出了池袋西口,穿过计程车招呼站左侧马路,会来到一处水泥丛林被砍出个大洞似的空间。一支支高顶雕塑的拦车柱之间,传来阵阵水声。
西口公园造型特殊,基本上是由三个圆所构成。最小的圆最接近车站,中央有一座喷水池,白天总是聚集着满满的鸽子;最大的圆在公园最深处,构成东京艺术剧场脚下的广场。
夹在中间的第三个圆在那天挤得人山人海。
水泥舞台中央架了鼓组,淳吾哥坐镇于其后的矮圆椅上。从下午演奏会开幕起,他打鼓的手几乎没停过,一大片晒黑的肩膀汗光闪耀,吊肩汗衫也湿得像淋了一身水。主持人是一名雷鬼头的年轻男性,唱饶舌歌般配合淳吾哥的鼓声介绍下一组表演者,挤满公园的数百人随之爆出这天不知第几次的欢呼。
我一直在淳吾哥身旁看着这样的光景。
ES-335的重量拉得吉他背带深陷肩头,握在手里的琴颈被汗水沾得又脏又黏。我受托与几乎所有表演者伴奏或和声,都快累趴了。鼓组另一侧的舞台上,玲司哥一脸游刃有余地弹着贝斯。他明明和我一样弹唱到现在,怎么能那么轻松啊?
我趁歌曲间歇时罐了一口宝特瓶运动饮料,并往舞台背面瞄了一眼。演奏会名称大大地写在布幕上。
「BAND IN THE STREET」。
两周前得知演奏会详细内容时,其实我有种「上了贼船」的感觉。
「平常在路上,大家都是各玩各的吧。难得有这个机会,有舞台和音响能用,参加的人就能以乐团的方式表演自己的拿手好戏,应该会很好玩才对。而且我偶尔也会想要狠狠地打一下鼓啊。」
淳吾哥如此对我说明。
「是喔。听起来是很好玩啦。」
「我们是主办人,所以要负责替整场伴奏。」
玲司哥往有些岁月痕迹的 P贝斯拍了一掌。我忐忑地随口应和:
「……有鼓组和贝斯,就像一整个乐团呢。」
「说什么傻话,节奏吉他手就是你啦。」
坏预感贯穿了我的心窝。
事后回想起来,我非常怀疑他们请我写歌根本是为了让我难以回绝担任吉他伴奏而布的局,只是我没胆问。之后和各种乐手合练也让我忙得没时间想那种无关紧要的事,光是记曲子就令人头大得可以。然而,UFJ那两位大哥无论何种领域的曲子都能一拍即合,真教人打从心底敬畏他们的技术。
为了不丢他们的脸,我每天都埋首练习,一晃眼就到了演奏会当天。像这样沐浴在大型喇叭的粗哑回馈音与大批观众的热情呼吸交融而成的空气中,自己是不是在作梦之类的想法仿佛早在两天前就扔了一样。
「小春,表现不错。」
连续演奏了三首的亚伦哥笑着对观众挥手之余对我笑了笑。亚伦哥是街头知名的黑人小提琴手,粗犷轮廓底下藏着知名音乐学院出身的好技艺,像我这样的外行人照理说根本配不上他。让他说这种话,我实在不敢当。
「……我真的有弹好吗?失误还满多的耶。」
「不用太在意小失误,重点是不要破坏气氛。而且你的Gibson音质很好,和什么曲子都好搭。」
这让我心想玲司哥找我加入背景伴奏的原因,或许有一半是出在这把吉他上。半空心电吉他ES-335是把难得的好琴,无论来宾的曲风是令人想甩头跳动的摇滚乐或乡村、爵士甚至古典乐,都能烘托得恰到好处,且无损其个人韵味。
而另一半原因,是因为我看起来是个大闲人,没理由拒绝。
我恍惚地任主持人的饶舌介绍从耳边流过,拿布擦弦、调音。不要想太多,要是开始以为自己站在这里是因为我有那种能力,我就完蛋了。
配合鼓组清简节奏拍响的如雷掌声中,玲司哥说:
「小春,下一组换我们。」
并指向隔开后台的布幕。
「趁现在把背带弄好,小心弹到一半断掉。」
我经他这么一提才发现将吉他吊在肩上的皮带连接处已经破损得很严重,几乎要松脱了。好险,要是吉他弹到一半摔掉就毁了。
我拔下音源线,快步绕到后台,用胶带作应急处置。轮到UFJ上场啦,也就是说,这场盛会再过四首歌就要结束了。我拭去额上汗珠,环视西口公园。艺术剧场的巨大阴影轻易覆盖了整座公园,池袋略显脏污的傍晚天空穿插在高楼与园树之间。垂下眼,结束演出的乐手们坐在舞台阶梯或公园地砖上,注视玲司哥和淳吾哥的背。对我微笑的人也不少,笑得我害羞起来,行个注目礼就别开眼睛。
奇妙的感觉紧贴在我的肌肤上,与刚上完游泳课离开更衣室时终于能喘口气又少了点什么的感觉很像。
想这些做什么?还没结束呢。让我最紧张的曲子——由凯斯所作、由我主唱的曲子还在后头。刻意忽视的悸动开始在胸口深处强调自己的存在。尽力撑过去吧,沉住气直冲到底。
「小春,你下台啦?」
转头一看,有个娇小人影钻过园树之间走向后台。虽然天色已经暗了不少,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从兜帽上那对三角形的大耳朵轮廓,一眼就能看出那是Miu。
「你来看啦。」
Miu来到灯光下,不自在地转向一边。
「因为今天……能比较早溜出来。」
「这样啊。刚好下一首就是我的歌。」
周围的街头乐手也因为Miu的到来而喧腾起来。
「早点来嘛,Miu!」「我很想知道你今天打几分耶!」
我虽担心那会引起观众注意,不过台上主持人始终配合淳吾哥的鼓独奏,毫不马虎地维持观众的情绪,不必担心后台一点小骚动会破坏气氛。手掌击出的拍子不仅历久不衰,还愈来愈急。
我再看看Miu的脸。她一脸「还不快去?」的表情用下巴示意舞台。我跟着吐出堆在喉头的一团苦气,踏上通往舞台的阶梯。
这时,我在观众席与舞台底部交接处一带听见一些明显与会场气氛不同的声音。
「……野寺?」「真的啦。」
「真的吗?」「我刚看见了。」
「那都是职业的吧?」「我们国中同班,不会看错啦。」
「怎么会在这种地方,他父母都——」
「不知道啦,老师自己去问嘛。」
一脚才踏上阶梯的我冻在原地。转头时,皮肤绷了起来。能在热烈的观众呼声中听见那些对话的人,只有我一个吧。因为我认识那声音,而且还唐突地提及我的名字。
我很希望那只是错觉,但我没有听错。人墙右端有一群身穿眼熟制服的人绕过观众席接近舞台,只有带头的是POLO衫配卡其长裤的中年男子,也就是我的班导。他身旁的学生指着舞台说了些话,像是血液逆流的声响阻碍了我的听觉。他们是前几天我在地下道阶梯急忙避开的那群同学。为什么连导师都来了?难道我的传闻在学校有名到连导师都知道?还是他查到我会参加这场表演,特地来开导我?什么跟什么,少来烦我行不行?只上一个月的学就忽然音讯全无、再也不进校门的学生,对你们而言根本什么也不是吧。快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别管我了。
我挪开踏上阶梯的脚,压低身子躲进舞台遮蔽处。
「你在干嘛啊,小春?」
Miu不耐地这么说,并越过我的肩查看舞台另一头,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也发现了。不仅如此,我的同班同学也指着Miu交头接耳起来。
「喂,小春!」
台上传来玲司哥的怒吼。我连转头看他也办不到,低着头动弹不得,唯有意识在黑泥之中不断后退。再这样下去,Miu恐怕会被我连累,身分就此曝光;大家企盼已久的主办者压轴演出也会才刚开始就因我而砸锅。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小春,上台了啦。」
某个乐手推推我的背。我摇了好几次头,不知在否定些什么。在那些人面前,我根本上不了台,上了也会被他们又笑又骂地拖下来。我果然不该参加。像我这种人,整天关在房里戴着耳机,抱腿缩在沙尘暴里就够了,为什么要走到阳光底下?一只厕所虫为什么要学人唱歌?为什么?
我取下挂在肩上重得有如铅块的吉他,稍微抬眼偷看坐在舞台阶梯上的皮衣金发男。凯斯,我这只厕所虫到底该怎么办?只能逃了吧?
凯斯一语不发,只是笑着看我。平时的他总是迳自劈哩啪啦地讲个没完,为何当我需要帮助时就不说话了?带我来到这里的不就是你吗?假如没遇见你,不曾接触吉他、音乐,我——
喂,小野寺!你是小野寺吧?某人的喊声让我好想掩耳闭眼。
就在这时——
「——这里没什么小野寺。」
一道声音刺入将我愈吞愈深的黑暗。
我屏住呼吸,悄悄抬眼。
亚伦哥高大的身躯阻挡在企图闯入后台的教师与高中生面前。
「那是小春,池袋的小春。」
「观众就待在观众席上听吧。」
土耳其出身的口风琴手拉菲特哥也站起来挡人。越过他的肩膀,能看见同学们开始退缩,只有导师坚不让步,尝试争辩。
「听、听我说,我是小野寺的班导——」
「就跟你说这里没那种人嘛。」
演奏特技小号的大叔也起身威吓。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高中生。」
「不要随便进来。」
乐手接二连三地起身,组成人墙,遮挡导师和同学的视线。我从背后错愕地注视他们,与低音鼓同节奏的拍掌声忽然变得清楚。
「小春,你怎么办?」
弹爵士钢琴的青年对我耳语。
「要逃走,我就帮你收拾行李。」
怎么办?怎么办?
不知所措的我抬眼望向观众们填满傍晚公园的脑袋。不绝于耳的拍掌声有如烟火,当空爆散。淳吾哥的背影阵阵鼓动;玲司哥瞄了我一眼就立刻转向观众;Miu坐在楼梯边缘直盯着我;凯斯站在她身旁开口——
你到底想怎么办?
你怎么能问我这种问题?我才想问你呢。我是应你的要求才会来到这种地方,现在怎么办也该由你负责决定吧?
一点也没错。凯斯回答了。怪的是,声音居然来自我的体内。
来到这里是因为我的选择;现在怎么办也该由我决定。
一股令人舒畅的震动从背脊窜到指尖。我握紧垂在手里的琴颈,火烫的脉动随之回传。接着将背带重新挂上肩,踏上舞台阶梯。与凯斯擦身而过时,我对他竖起了大拇指,Miu一脸疑惑地看着身旁没有任何人的空间。
刚踏完最后一阶,猛烈的热风就迎面吹来,差点将我逼退。
「太慢了吧,笨蛋。」
玲司哥念了一声就走向台边。淳吾哥脚不停踏着低音鼓,笑嘻嘻地用鼓棒戳我的屁股。翻腾的欢呼中掺杂了一些呼喊着我——「池袋的小春」的声音。
我再一次确认ES-335的重量,一步又一步地踏入没有任何阻拦的灼热逆风。四拍开钹声在背后炸响的同时,我高举琴颈,将右手的拨片砸上琴弦。
那天,我第一次体会到天空因为自己的声音,无边无际地扩展开来的感觉。即使没有羽翼,我也觉得能一路飞到海的另一边。这使我深信所有人都是为了这一刻而歌唱。
为了这一刻——活在人世间。
和Miu之前说的一样,感觉棒透了。
§
我跟着大伙儿在居酒屋玩到末班车时间,回到公寓前时已超过深夜两点。全身筋骨都快散了,背上的吉他重得我走都走不直。感觉吉他才是我本体,正驱使四肢动着的疲惫肉块只是附属品。
我倚着电梯墙,眼皮和门一起闭上。融成一团的乐器和人声浮上意识的海面,堆成泡沫。明明只是几个小时前的事,我却无法清楚忆起任何一部分,连自己的歌声也是。
一开家门就有水声传来。阴暗走廊上,有一块具橙色的锐角光线。父亲刚上完厕所出来。他似乎也才回家没多久,仍穿着衬衫,只松开领带。对上视线的前一刻,我在玄关处的砾石地垂下头,呆立不动。
直到这一刻,演奏会的安可曲才姗姗来迟,在耳中滑稽地响起。吞吞口水,音乐也跟着缩进喉咙深处,令人窒息的沉默又回到耳畔。
「……妈妈很担心你。」
父亲喃喃地说。
「至少要在午夜之前回家。」
我不知父亲是否有看见我微微点头。不久,走廊的嘎吱声渐行渐远。
「——那个!」
我不禁叫住他,并紧张地抬起头。父亲手扶在客厅门把上,转过头来看着我。不知为何,我觉得父亲比我更害怕。
这也难怪。我很明白自己弄成这样不是任何人的错,只能怪我自己。但父亲可就不同了,可能会认为自己失职。看他眼镜底下那双干瘪瘪的眼睛就知道了。
话虽如此,我也不懂自己该说什么才好。
「……我最近,在弹吉他。」
紧绷的喉咙漏出这样的话。
「……我看也知道。」
父亲难以自处似的说。
「我都在……车站前的路边唱。」
想继续说下去时,父亲的脸沉入黑暗,看不清了。
「这样啊。」
接着,他短短这么说就进了客厅。
门后传来电灯开关的清脆声响,日光灯的光细细地流入走廊。
我喘口气,脱鞋回房,并几乎在从肩膀卸下吉他盒的同时虚脱地趴到床上。
节奏总算在我脑中清晰地响起。意识轻飘飘地溜出疲惫不堪的身体,游进璀璨的音乐之海。小提琴和萨克斯风相视而笑,曼陀林轻盈舞动;笛声如柳叶般飘扬,铃鼓与铃铛领我潜向水底的光,愈游愈深。下沉、下沉、下沉……
§
清醒时,房间阴暗,有块菱形红光落在地毯上。我从床上坐起,恍惚地看了那红光一会儿才察觉那是探过窗口的夕阳。
全身依然发麻,仿佛不是自己的身体。我掏出智慧型手机查看时间,原来我已经整整睡了十二小时以上。即使只是稍微转个脖子,关节也沉得像水泥块互相摩擦,令人发毛。至少该冲个澡再睡的。
脚放下床时,我发现地上的吉他盒开了一条缝。糟糕,昨天放下时太粗鲁,把它摔开了吧。我担心摔坏吉他,赶紧拿出来查看。ES-335的琴身在微弱的夕阳反照中燃烧,散发隐隐暖意。
它平安无事。我松口气,对它说声「你辛苦了」。
「你他妈弹了一整天,回家以后还不赶快擦干净。」
凯斯坐在我身边说。
「啊!对、对不起。」
我立刻抽出除尘布,仔细擦拭弦、琴颈和指板。差不多该换弦了,开始弹吉他到现在一次也没换过。
「记得换light-heavy的弦喔。」凯斯说。
「我知道,已经买好了。」
那是我怕演奏会上有个万一,事先买来预备的。明天就换吧。
「旋钮也最好换一换,都咬不紧了。」
「嗯,我也这么想。」
「还有那个中拾音器,不知道为什么切到前中就很容易反馈。如果下次还有机会用大音箱来弹——」
接下来,凯斯巨细靡遗地为我讲解了各种吉他该注意的地方,连堆在铜条边的手垢怎么清都没放过,害我忍不住笑了。
「是怎样,突然教得这么仔细。」
「要让你一个人也能把它弹得得心应手才行啊。这是一把不容易驾驭的吉他。」
我愣愣地眨了眨眼。
「呃,嗯,那个……是有那个必要啦,可是怎么突然——」
我注视凯斯的侧脸。浓厚的阴影罩在因毒品与不健康生活而斑驳的皮肤上,眼中仍烧着熊熊烈火。
吞下口水,耳朵深处跟着传来沉重的水声。
凯斯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
他从床上站起,走向书柜,指着由上数来第四层摆放精神疾病相关书籍的位置说:「小春,你看。」
「……咦?」
「你看看这一本。」
「凯、凯斯,你这是……」
「少废话,照我的话去做就对了。」
我摸不着头绪地下床,也来到书柜前,抽出他指的那本书——心理学的入门书籍。我记得那是由现任医师以Q&A的形式写成的书,浅显易懂。凯斯说了个页数,我也跟着照翻。
「就是那边,仔细看。」
凯斯的话使我停下动作。
标题「Imaginary friend」冲入眼里。
Imaginary friend——直译就是「想像中的朋友」,仅存在于当事者心中的虚构人物。多见于幼少期,外观不一定是人类,也有动物或妖精的案例。这种现象已超越幻想的范畴,当事人能感觉到其实际存在,拥有具体的外表和声音,能与当事者对话,甚至提供建议……
我看向凯斯的脸。
「看完了吗?」
我一句话也答不出来。他的眼中,当然没有映出我的身影。
「这是你以前看过的书,把艰涩的东西写得很简单,所以你整本都看完了吧。我会知道这件事,是因为我的知识全都来自于你。」
「……凯斯?你在——」
「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好温柔的声音。凯斯·摩尔才不会这样说话,也不会对我微笑才对。我的意识好像快融解了。
「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我在心中复诵凯斯的话,轻轻阖上书。我身边的一切仿佛都只要稍微用力碰一下就会崩成碎沙,将书放回书柜的手都在发抖。
「说不定,你其实从一开始就明白了。」
凯斯接着又说。从一开始,捡到红色ES-335那天开始。也许真是如此,说不定我只是刻意忽视不想。没什么好奇怪的,真正的凯斯·摩尔的日语怎么可能会这么溜?为了和我沟通才用日语?
「可是……可是……!」
不敢相信的我逼近凯斯。他的身影微微透明,能看见背后深褐色的衣柜门扉。
「词曲不都是你写的吗!」
「别傻了。」
凯斯的手按在我肩上。绝不会和我相触的手掌仿佛抓住了我心中的某种东西。
「那些词曲全都是你自己写的。那是你写的歌,因为我就是你。」
骗人。凯斯,快说你在骗我啊!
「现在你要说那是凯斯·摩尔的曲风吗?哈哈哈哈,有什么好奇怪的。那是你模仿听了上千遍的DDD写出来的,当然很像。你现在冷静想一想,我这样的人就算能说几句日语,也不可能用日语填词吧?」
「凯斯……我、我……」
我已经不晓得自己在说些什么了。凯斯的身影开始模糊。
「不过事到如今,我已经可以离开了。」
「为什么!凯斯!」
「因为你——」
凯斯看看我的手以及横躺在脚边的ES-335说:
「不是一个人也能弹吉他了吗?」
「哪有!」过热的声音哽住了咽喉。「才没有那种事,我还是什么都不行啊!要不是你把我踢出去,我一个人什么也不行啊!」
「就说你已经可以了嘛。」
自嘲的笑容扯歪了凯斯的脸。
「这种蠢话别让我说第二次。你从一开始靠的都是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
永别了。他低声这么说,食指点上我的胸口。
就在那一刻,我确实感到某种感觉触碰了我。一股暖流贯穿我瘦弱的身躯,不痛的痛拥抱了我。
我闭上眼,追寻那扩散到指尖的痛。
吐口气,张开眼睛和手掌,咬着颤抖的脊抬起头。
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在从我身上剥落的厚厚堆积的灰色无力感当中,我孤零零地伫立着。
(插图)
他的声音、气息,他的冷他的热,一丝一毫也没留下。鲜红色吉他在地毯上沉默不语,半沉的夕阳将它的腹侧烧得更红、更红……
§
我曾在网路上看过凯斯在第四张专辑发售后的专访。照片上的他相当年轻,翻译充分保留了他的个人风格。内容如下:
——您平时都听怎样的音乐?
「我才不听音乐咧,白痴。都靠搞音乐赚钱了,休息的时候还听什么音乐啊。」
——那您至少有比较欣赏的音乐人吧?
「赛巴斯蒂安·巴哈(注:Sebastian Bach,一六八五~一七五〇。巴洛克时期德国作曲家,西方现代音乐之父)、巴托克·贝拉(注:Bartók Béla,一八八一~一九四五。匈牙利现代音乐领袖人物),还有伊福部昭(注:Ifukube Akira,一九一四~二〇〇六。哥吉拉系列配乐作者)。」
——不好意思,能举歌手吗?
「当然是凯伦·卡本特(注:Karen Carpenter,一九五〇~一九八三,死于厌食症导致的心脏病。鼓手出身,后于一九六九年与兄长组成木匠兄妹合唱团,担任主唱。木匠兄妹第二张专辑《Close To You》使他们大红大紫,并赢得两座葛莱美奖,〈Yesterday Once More〉更堪称不朽),那还用说吗?你那什么怪脸,很意外吗?有谁唱得比她好?」
——如果举吉他手呢……?
「在音乐学院教我吉他的老头子说啊,如果有人问我这种问题,就回答安德烈斯·赛戈维亚(注:Andrés Segovia,一八九三~一九八七。生于西班牙,将吉他推向世界的重要人物,被誉为二十世纪初最伟大的古典吉他家之一),比较不会出问题。这是第二聪明的回答。」
——这样啊。那能请您告诉我们最聪明的回答,让读者参考参考吗?
「那就是不要接受什么鬼专访,这样就不用回答这种问题了。我老实告诉你,这世上我最崇拜的吉他手就是我自己,第二名是那个音乐学院的老头。」
——据说您拥有扎实的古典吉他这样特别的经历,可是歌曲不太像有受到古典吉他的影响,这是为什么呢?
「我问你,你坐过车吧?你家里有接电吧?你知道那些东西是靠什么运作的吗?就是石油和煤炭。那都是很久以前的树啊屎虫啊烂蜥蜴烂猴子的化石。你发动车子的时候,有想过现在在油槽里流的汽油是屎虫变成的吗?没有吧?能烧就行了。古典吉他也是一样,管他是几百年前的鸟蛋留下的东西,都一样会在我心里燃烧。能烧就行了,原本怎样都无所谓,就是这么回事。」
而三年后,他所驾驶的BMW冲撞路树,把肚子里的汽油都喷了出来,跟他一起烧成枯骨了。原本是怎样已没人想得起来。
§
我也不晓得我把自己关在房里几天了。母亲怕我挨饿而摆在门口的食物从杂菜粥变成乌龙面、稀饭……愈来愈容易消化。她为我费的心让我非常愧咎,一口也动不了。
我想,我又变回原来的我了。
我尝试回想得知噩耗后,凯斯来到这房间至今的种种。当时,我也是这样抱着空空的肚子,窝在床上不动嘛。我又失去了凯斯,真是太悲惨了。既然这样,不如……我注视起一直搁在地上的吉他。早知道就不捡回来了。
我才没有失去他呢……我试着自嘲。
凯斯从一开始就不在这里,那只是我的无聊妄想。为那种事沮丧个屁啊,我是白痴吗?这只是梦醒了而已。不过很可惜,凯斯的死好像并不是梦喔,很烂吧?烂透了。
既然如此,我就把当时遭受阻碍而没有完成的事情做完吧。把DDD的专辑都扔了,吉他也摆回那座垃圾集中处吧。这样就真的恢复原状了,我会回到我的泥沼,回到淤积在房间地上的死亡残渣里。
我下床抓住琴颈,结果吓了一跳。这东西有这么冰冷吗?那当然,因为它没有生命,不过是木材、黏胶和金属零件构成的物体罢了。里头有的,只是空虚。
然而,我却提不起它。
最后我瘫坐在吉他旁,手探进吉他盒背带捞出新弦,松开旧弦,并仿佛在检查附于其上的汗水与歌声般一根根取下,将血气粗糙的新弦穿过尾板的洞。每转动一个旋纽,新生的力量就绷紧一分。
心底深处,开始发烫。
我怎么丢得了如此融入我生命的东西。丢了它也不可能恢复原状,因为我已经尝到了歌唱的滋味,知道那灼烧胸口、烤干喉管,心脏都要为之融化的热。从调音的每个动作都能感到血在弦里流;拨响E大调和弦的同时,那澄澈的音色也阵阵沁入它半空心的体内。
我就此徜徉在残响之中,压抑的情绪不一会儿便溃堤而出,我差点不支跪倒。于是,我以右手梳动六根琴弦,摸索一组又一组和弦,策唇高歌——吞食虚空,希望能嚼出新歌。是妄想也无所谓,凯斯曾经就在这里,就在我房间、我身旁,总是扶持我,踹我的屁股,给我向前奔跑的力量。全世界只有我才懂。只有我作的这些歌能够证明他曾在这里,要是我在这里扔了它们,凯斯待过这里的轨迹也会跟着消失,我将再次失去他。我不要再失去他了。我要将我的一切灌进这红色的空洞,唱到出不了声音为止。如此一来,凯斯就能在我心中继续燃烧。尽管他已经一根骨头也不剩,他的歌也会永远活下去。
§
刚从西武口上到地面,眼晴就被往来明治路的车头灯狠狠刷了一下。对街量贩店与药局的灯光不知为何这么刺眼,车辆废气、厨余和柏油磨热后的气味围绕在我四周。
好怀念。是池袋夜晚的气味没错。
说也奇怪,我从不认为自己能够从任何角度融入这里的气氛,但它让我感到很自在。我明明只是为了逃避而来,如今却觉得自己住在这里。沿着西武百货橱窗边的人行道走了一段,我发现路边有几个抱着吉他或键盘的熟面孔向我挥手。我表情紧绷地继续向前走,也朝他们轻轻挥手。不能去、不想去其他地方的每个人都堆积在池袋,仰望煤灰遍布的夜空歌唱。我接着穿越回转区、经过Bic Camera门口,来到平时那个五叉路广场。没有任何街头艺人,只有一名年轻的巴基斯坦人摆个卖首饰的小傩。
我坐上路树的低矮围栏,取出吉他背上肩。几个人停下来叫我的名字,可是我抬不起头,调音的手也在发抖。迷你音箱流出的沙沙杂音使我又想起肺腑间的炙热。
我目送指甲弹出的琶音一颗颗蹦向远方,想像它们与这世界的每片天空相连,一直连到加州那片曾是凯斯的灰烬或许正四处飘散的天空。
轻轻地,我配上歌声。
那是新得还闻得到铅笔味,我第一次独力写的歌。
凯斯说过去那些歌都是我自己写的,我从一开始靠的都是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我不想咽下那些话,不想否定那个粗暴自大、尖酸刻薄,却又比任何人更热爱摇滚乐的男人。这段日子,你都在这里,就在我身旁。即使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见你,你也确实存在过,不然我心情怎么会如此空虚。这个响彻我歌声的可爱空洞,就是你曾经存在的证据。未来,我也会拖着、抱着其实我也不知道是否曾属于你的吉他,继续唱下去。
音箱电池寿命将至时,那肤浅廉价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到最后,只有ES-335削身蚀骨地呕出的沙哑原音支撑着我的歌。
当干涸的喉管再也没有声音,当终于弹完最后一个和弦的手指再也没有动作,路人鼓掌的身影已糊得无法看清。
这时,我感到身旁有股微微的温暖。
转头一看,裹着亮色连帽外套的肩膀、略红的柔软发丝、褐色墨镜底下宛如深邃星空的眼阵,就在那里。
Miu来了。
她在我身旁坐了多久?
她用——那样的眼神看了我多久?
Miu摘下墨镜,直视我的双眼。在我不堪视线而低头之际,她问:
「……什么人不在了吗?」
我错愕地注视她的嘴。她头发摇了摇,害羞地说:
「我只是突然有那种感觉……总觉得,小春你……」
话尾在夜晚阴郁的空气中彷徨,寻找出口。
「那些虽然是你的歌,可是我觉得你一直都是为别人而唱。」
「……一直都是?」
「每一次都是。」
我的视线垂到吉他f孔中的黑暗。
「那个人现在不在了吗?」Miu又问。
我点了头。大概吧,我想我点头了。
一颗雨珠滴在我手背上,另一颗滴在樱桃红的吉他上。热热的,雨不可能这么热。我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发现那是我自己的泪水。
凯斯,你真的曾经陪过我,Miu也注意到了。千真万确,你曾在这里陪伴我。泪水代替言语,一点一点地不停淋湿ES-335的拾音器、琴桥、弦丝。
Miu不再多说,只是从我腿上拿走吉他,以袖角擦去指板上的泪,默默弹奏起来。我想那是巴哈的某一首大提琴组曲。
车辆引擎声一阵阵刮开我的背,使我心中的空虚裸露在外,让Miu温柔细语般的吉他声直接回荡在其中。听得我放弃忍耐,让泪水爱怎么流就怎么流。回想起来,这是我在凯斯死后第一次流泪。泪水很快就逸散在充满汽油味的风里,被轮胎辗碎、消逝,唯有歌得以留存。歌永远不会消失,它会沁入街灯、人皮、涂上陈旧亮光漆的木肤中,永远燃烧下去。永别了。我终于能答覆凯斯的告别,以不成声的声音,发自内心中的内心。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独自走下去,但我会尽力在不再有你的池袋继续创作歌曲。
我隐约听见不知来自何处的笑声,还有口哨声、怒骂声、猫的脚步声、污水声,来自水泥块夹缝间、生锈的排气口、路人的耳机和鞋底。在如此充满无奈嘈杂与可贵现实的夜里,我侧耳聆听Miu的吉他,等待泪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