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城镇。我们看见色彩鲜艳的橙色屋顶比邻相连。成群的建筑彷佛在帮邻近的小山扩大山脚。
只是把土压实的简陋道路没有获得整修,到处都是容易让轮胎陷入的坑洞,如果开得稍微快一点,车身甚至会剧烈跳动。不过随著与城镇的距离越近,路面也改为用石板铺装,茶壶的乘坐体验明显获得改善。
城镇周围并没有木栅或墙壁围绕,也没有明确区隔城镇内外的城门,我们先是看见沿途有零星住宅与老旧小屋的景色,在穿过某道看不见的分界后,景色也骤然改变。
「……一个人都没有呢。」
妮朵把额头贴上车窗,这么说道。
位在道路左右的屋舍,入口几乎都封上了木板。虽然偶尔也会有门或窗户遭破坏,让人可以窥见里头的屋子,不过每间屋子里头都是一片漆黑,仅能看到一些曾有人在其中生活的痕迹。
这种看不到丝毫人影,但确实留有居住痕迹的城镇,不免让人感觉诡异。这些建筑尚未因为风雨而损毁,说是废墟也太过乾净。
我拉下控速杆减慢车速。茶壶用缓慢的速度往前行驶。
周围的景色彷佛就像是电影中的布景。少了理应存在的人类身影,让房舍紧密排列的街景失去了现实感。
这是我过去也曾体验过数次的奇妙感受。这种感觉就像是双脚离开地面,在空中飘浮,带有一种类似晕眩的奇妙飘浮感。我已经学会在这种时候把脑袋放空,让自己没法清楚认知这些明明映入眼帘的现状。
为了确认自己的所在地,我反覆观察四周,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视线停在一栋两层楼的屋子上。那栋屋子的玄关有扇双开式的大门,一边门扉的合叶已经脱落,门扉平躺在地上。
我让车子停下,换了倒车档。茶壶开始倒车。
「这里有什么东西吗?」
「我想找能替换的衣服。我希望最好有穿起来舒服的衬衫。」
「你现在穿的衬衫也很体面啊。松垮垮的。」
「多谢夸奖。」
我看著后照镜调整路线,将茶壶停在店门正前方。我接著旋转门上的把手打开车窗。
「……不下车吗?」
「我想先确认有没有什么状况。」
虽然我还没碰到过,但不保证这个世界上没有坏人。尤其是在这样的城镇里头,很可能会有幸存的人躲在里面。无论如何我都要尽量提防茶壶被人抢走,或是妮朵受到伤害的状况。
我停在原地仔细聆听,并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我仔细观察四周,附近也看不到人影。经过一番确认后,我这才开门下车。
我伸长脖子看了看店内,在店里的衣架上看到质地厚实的外套跟工作服。
「感觉不能期待有羊绒质料。妮朵要一起来看看吗?」
「……免了,顺便帮我拿一点东西就好。」
「那就麻烦你在这里把风。如果有什么状况,就用汽笛叫我。」
在店门前有两阶的阶梯。在我伸脚踩上阶梯的同时,阶梯上的木头便发出扭曲的声响。
我踩过平躺在地上的门扉,进到店内。挂在衣架上的衣服形成狭窄的通道。在那些衣服上头伸手可及的位置架著长木棍,在那木棍上头也挂著衣物。昏暗的店内弥漫著灰尘与布料的霉味。
我抓起附近的一件衣服,能看到反覆使用的痕迹。这并不只是因为摆放许久,而是有人多次穿过的关系。看来这是一间旧衣店。
这里有大量衣物。感觉要在这里头找到自己想要的衣服,也得花上一番功夫。我可没有闲情逸致在这时享受久违的逛街乐。
在更里头的位置能看到柜台。那里放著提灯、金属箱子,还有桌上用的大缝纫机。有布料固定在缝纫机上,布料上头还扎著针。看起来彷佛像是不久前还有人在这里缝衣服。
柜台后头延续的通道,应该是通往店家的住居。我绕到柜台后头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缝纫机前摆著一张圆椅。圆椅上头有一堆白色的结晶。一件黄色的连身裙挂在椅脚外头。在连身裙底下还能看到一双圆头靴。
我没法从那件衣服知道原本在那里的人是什么模样。那个人什么都不会留下,就只是变成一堆细碎的水晶。就连会为其哀悼的人都不存在。
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居民日常,为何会如此轻易地被打断?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产生剧痛,彷佛有铁签插进里头。我的双腿突然一软,身子失去平衡。我连忙伸手扶住柜台。
我听到有东西被我弄掉到地上的声音。那股类似贫血的目眩总算消退后,我重新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盖子打开的金属盒子掉在地上,还有散落一地的纸钞跟硬币。
原来是钱啊。对了,我还得还妮朵修理费呢……
我努力转动自己模糊的思绪。当我蹲下身子伸手捡钱的时候,听到来自屋外的汽笛声。汽笛声紧接著又响了一次。这让我原本罩著一团雾气的意识瞬间转为清晰。
我连忙站起身子。这次双腿没有发软。
我斜著身子穿过衣服间的缝隙,强行撞开钩住身子的衣架冲到门外。已经习惯店内昏暗的双眼没法立刻适应刺眼的阳光,我瞬间眯起的眼睛一下难以睁开。我用手挡著阳光,跑到茶壶旁边。
「妮朵!」
我将手搭在车窗边呼喊妮朵。只见妮朵正从副驾驶座将上半身倾向驾驶座,手里抓著汽笛的拨钮。歪著身子的妮朵转头仰望我。
「惠介,你看那个!」
妮朵伸手指向挡风玻璃外,车子正前方所面对的道路。
正午的日光落在铺石地面上,连景色的轮廓都被强光染白。那里站著一个身影。当我的眼睛总算适应周围的亮度后,我这才知道那散开在地上的礼服裙襬是淡绿色的。那个身影是一名女性。
「……魔女?」
我会不自觉脱口说出这个词句,大概是因为眼前的光景实在不像现实。那个站在无人城镇道路中央的身影,甚至让人觉得说不定在一阵风吹过的下一瞬间,就会像烟雾般消失。
那名女性的长发微微晃动,只见她越过道路,往远处走去。
「惠介,我们追上去!」
似乎是听到妮朵的叫声,才让我的意识恢复清醒。如果那个人是魔女,正好能让我们达成目的,就算她不是魔女,我们也能向她打听该如何找到魔女的线索。
我跳上茶壶的驾驶座,推高控速杆。
2
我开车在整座城镇里绕了好几圈,但彷佛刚才只是看到幻觉似地,怎么样都找不到那名女性。一直找到夕阳低垂,伸长的房屋阴影逐渐占据路面。
没有路灯跟房舍灯火的街景开始持续转暗,由于周围没有树林跟花草,感觉要比森林中的夜色更加寂寥,周围弥漫起冰冷的无机物气息。
我将车子停靠在步道边的铁制路障旁。虽然路边有街灯,但那些灯当然不会亮,只有茶壶的车灯照亮带有泥污的石头路面与红褐色的砖墙。
「那个人究竟去哪里了?」
「……我想应该是回家去了。」
「说到底,那个人真的存在吗?」
「请不要说那种吓人的话。」
妮朵像是紧抱自己身体似地,双臂环绕著身子,并用一张臭脸瞪了我一眼。
「那个人肯定是在城镇的某个地方。虽然还不能确定是不是魔女……」
如果我跟妮朵看到的人真的存在,那么应该可以在城镇的某处找到。不过我们根本没有丝毫线索。以这座城镇的规模来说,要开著车没头没脑地乱找,未免太不切实际了。
「不管怎样,今天先找地方过夜再说吧。」
夕阳逐渐西沉,再过不久天色就会完全转暗。现在甚至没有时间让我们准备露营。因为我们刚才为了找人,结果不小心忘了时间。
能露营的地方其实并无限制。所以我们甚至可以直接在原地搭帐棚露营,可是这个选项似乎让妮朵不太高兴。
「……要在这个城市里过夜吗?」
「要找个人家借床睡吗?我是认为如果能找到旅馆之类的地方,应该能睡得比较舒服啦。」
只见妮朵将脸靠向车窗,仰望路边的三层楼公寓。接著她回头看著我,皱著眉头低声说道。
「……我觉得这里……有点可怕。」
「你不是连在山里都能睡吗?」
「这种可怕跟在山里不一样,是比较阴森的那种。」
我也同样望向窗外。我很能理解妮朵的说法。没有路灯跟人类气息的人造建筑群会有一种独特的气氛。整齐的门窗虽然没有破损,但却是一片漆黑。
我小时候放暑假到祖父母家的时候,也会觉得二楼边缘的仓库跟没放东西的壁橱相当可怕。我总觉得那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会有什么东西跑出来并不重要,我也知道那种事不会发生,不过心里就是怎样都无法保持平静。
过去我也曾几次在村庄或城镇中已经变成空屋的地方睡觉,也曾在半夜醒来,觉得好像有人从房门外走过。虽然我想那应该是受到环境影响而产生的误解,然而就是没法好好睡觉。
对没法适应那种感觉而且年纪又小的妮朵来说,也难怪她会这么紧张。
我重新握住方向盘,手搭上控速杆。
「那我们就先离开城镇,明天再回来找魔女吧。」
「……对不起。」
「其实我也有点怕。」
我边打方向盘边加速,将车开上路中央。路边有不少无人的蒸汽车让路幅明显窄了许多,甚至还有些道路整个被弃置的车辆封死。因此我用偏慢的速度,在确保视野的状态下缓缓前进。
由于之前在找那名身穿礼服的女性时在街上乱兜圈子,现在我完全没法掌握自己的位置,不过应该只要沿著道路行驶就能离开城镇。
我将车开到了一条窄道,前方是T字路口。能看到道路往左右延伸。我没有多想就往左边打方向盘。
就在这个时候,茶壶突然匡当一声猛然摇晃,我短暂感受到飘浮感。紧接便是一股冲击从我臀部整个顶了上来,这让我连忙踩下剎车,将控速杆往下拉。挡风玻璃外头能看到茶壶车顶上的水罐因为冲击翻了下来。
像是回音般的耳鸣可能只是错觉,也可能是因为车内太过寂静才会听到那种声音。
「……没事吧?」
我对一旁的妮朵这么确认,只见她圆睁著眼睛回望我。
「……吓我一跳。」
「我也是。」
茶壶的车体往前倾斜,挡风玻璃外的景象有大半都是地面。原来石铺地面有些皲裂,我甚至能够看到裂缝底下的泥土。看来这里正好有块凹陷,而我没有察觉,让茶壶的半个车身跟前轮都陷到里头。
茶壶的车头灯还能勉强照亮前方。看著从茶壶车顶货架掉落的水罐,再看过去就是彷佛断层错位般,高低差约有五十公分的路面。现在车体就像是低头般往前倾斜,而后轮似乎还在路面上。
我打了倒车档,缓缓加速。当茶壶车体开始缓慢移动的瞬间,我便听到断裂声响并感受到冲击,我连忙让茶壶停止。
「呃……」
妮朵缓缓将脸转向我。
「……嗯。」
我握著方向盘,眼睛直直望著前方。
「刚才那个声音……」
「……嗯。」
「该不会是……」
「……不用说出来。我也是那么想的。」
「我还是第一次这么希望自己是听错了。」
我手握著方向盘,好一段时间都没有动静。车内充斥著尴尬的气氛。
由于现实不会改变,所以我们总得认命采取行动。
我扭转身体,把上身探向后座。我取出提灯,开了车门。
「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叫警察吧。」
「警察是什么东西?」
我没有答覆妮朵,从倾斜的车体让脚落到稍微有点距离的地面上。夜晚的城市里吹著凉风。我关上车门,蹲下身子,点亮提灯,接著高举提灯站了起来。
茶壶的模样让我不禁皱眉。
在道路中间有段几乎垂直的段差。茶壶的车底就斜挂在上头。感觉中间如果不另外找东西垫成斜坡,就没法把茶壶给开出来。
我跨到段差上头,走到茶壶与三轮车中间。似乎是突然的倾斜让茶壶的车尾往上翘,把牵引三轮车的锁具给弄断了。锁具跟茶壶的连接部分也严重扭曲。这搞不好是我刚才勉强操纵茶壶造成的。
我坐了下来,就这么看著锁具。
我一眼便能看出这玩意是修不好了。这很明显是个无法挽回的错误。我的脸上没了血色,忍不住用手揉了揉太阳穴。
我听到车门打开、关上,以及缓慢靠近的脚步声。
「……要叫警察吗?」
听到妮朵这么说,令我不禁苦笑。
「我是很想叫,虽然我可能会被抓无照驾驶就是了。」
就算没了锁具,能不能只靠绳索牵引呢?这辆三轮车是妮朵相当重要的东西,上头也载著一些东西。我得设法搞定才行。
「抱歉。我应该更小心一点的。」
跟我隔著锁具的妮朵正将手放在膝上,在提灯的白色光轮中看著我。
「没有人能事先知道马路会变成这样。这不是你的错。」
话虽这么说,身为握著方向盘的人,我还是应该要注意到才对。大概是因为一路上都没有遇到状况,让我松懈了。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这样别说要找魔女,可能会有好一段时间都没法行动。
我用手揉了揉脸颊。
该怎么办?
我从来没遇过这种状况。我没学过这种状况该如何解决,也没人教过我。我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世界已经毁灭了。根本找不到人帮忙。我只能自己想。我不可能在路边捡到答案。
我产生一股脑袋发麻的感觉。一股天旋地转般的恶心感觉猛然袭来。如果只是我一个人也就算了。反正也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我不在乎自己搞砸了什么。我自己可以决定结束的时机。
可是现在还有妮朵在。让她活命的责任也在我身上。这么单纯、这么重要的事,我之前竟然都没想到。
「惠介。」
这股直窜进我耳朵的声音让我吓一大跳。我转头一看,发现妮朵正蹲在我身边。
「……你没事吧?警察有那么可怕吗?」
看妮朵神情严肃地说出这句话,让我忍不住失笑。
「有什么好笑的?你这样很没礼貌耶!」
我的反应让妮朵鼓起脸颊,竖起眉毛。
在这种状况下,我摀著脸坐在地上,肯定让妮朵相当不安吧。这不该是我在妮朵面前沮丧的时候。
我拍了拍脸颊,重新打起精神,努力扬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当然没事!」呃……我想一下。我试著寻找正确的话语。「我们先吃饭吧。」
我想不到解决方法,就算坐在这里也只会徒增妮朵的担心。所以我打算先休息一下,让自己恢复镇定。
我其实没有食欲。不过去想一些自己熟悉又知道方法的事,心情会轻松许多。
妮朵虽然一下不知该如何回覆,但最后还是点了头。
后座车门虽然有些卡到段差,车体也有些倾斜,但不影响我们拿出车上的东西。车体陷入洼地时弄乱了一些行李。我们简单整理了一下之后,便把装有烹饪器具的木箱与背包给搬下车。
已经相当熟练该怎么做的妮朵也把卷起来的布垫铺在地上。
虽然四周已经完全被夜幕笼罩,不过茶壶的车灯还是能把前方照亮。我手边也有提灯。
我将身子探进后座,在后座与前方座椅中间的箱子里抓了几个罐头。
而妮朵则在这段时间跳下洼地。她在车灯前拉出一道往前延伸的阴影。妮朵走到水罐旁,确认了里头是否还有东西。妮朵先将一个空的水罐摆到茶壶旁边,接著再把一个看来颇为沉重的水罐拉起来。妮朵虽然想试著用双手提起水罐,但根本提不起来。
我把罐头放到布垫上,跟著跳下洼地。
「我来吧。」
「真不甘心……」
「改天再跟水罐讨回来就是了。」
我把水罐搬到布垫附近后,脱了鞋子盘腿坐了下来,接著从木箱里取出火炉。
我点燃火炉,把平底锅放到上头,并倒了点油先预热。我接著打开圆筒形的扁罐头,里头装有看起来像鲭鱼的大块鱼肉。我将两块鱼肉放到平底锅上。用木头锅铲敲散鱼肉,炒了一会,立刻就闻到扑鼻的鱼肉香。
较高的圆筒形罐头里是水煮蕃茄。我将火炉的火力调弱,接著把蕃茄跟鲭鱼混在一起,用慢火熬煮。
我趁这段时间打开装有调味料的箱子,加了一点砂糖跟一小撮盐,还有稍多的高汤粉,然后凭感觉另外加了三种香料。
鲭鱼罐头的汤汁跟蕃茄的水分经过熬煮之后变成浓稠的汤汁,在平底锅上开始冒泡。
我接著把水罐里的水倒进有提把的圆锅里,然后把平底锅换成圆锅,并把炉火转强。从锅底透出的火光让周围一下亮了起来。
我抬头看了一下,发现蹲在旁边抱著腿的妮朵正凝视著圆锅的水面。
妮朵的表情让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是在生气还是失望。不管是哪一种,我也不能怎样。
如果我再小心点就好了。尽管明白现在怎样后悔都无济于事,但我还是不免会闪过这种想法。
没过多久便开始有水泡从锅底升起,水泡变得越来越多。
我加了一小撮盐,接著打开长方形罐头。里头是黄色的乾燥面条。一把就是一人份,两把就是两人份,我抓起面条从中间折断。因为原本的尺寸会长到不好放进圆锅。我让面条从手掌上一点一点滑进锅内。
这些面条并没有标记建议该煮多久的包装袋,所以该煮多久只能自己决定。我按下了能将手表画面改成码表的按钮。
当面条慢慢沉入锅中,沸腾的水泡也跟著变少。只是没过多久,水泡又开始大量涌现。
「我开始画画之后……」妮朵突然低声说话。「发现有好多东西都没法照自己的意思画出来。」
这个话题虽然相当突然,不过这大概代表妮朵也为这段沉默感到尴尬。
「你画得很好啊。」
「我的功夫还不到家呢。只是我画了很多画,所以比起他人多懂一点让人觉得好看的技巧而已。」
发现妮朵能把话说得这么玄,让我不禁苦笑。我其实听不太懂她的意思。
我觉得她的画简直就像是艺术作品,就算放在美术馆里展示应该也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她刚才那种说法,大概只有对特定事情有相当钻研的人才会瞭解。
「如果是油画,是可以补上颜料或把颜料刮掉。可是水彩画的颜色会越涂越浊,也没法拉回画纸的白色。一旦涂上颜色就不能变了。」
「好像挺难的。」
是很难。妮朵点头表示肯定。
「我跟母亲学画的时候,总是画不好。我还曾经因为画不好而闹脾气,把画到一半的画放著就不画了。而我每次那样闹脾气,母亲都会说同样的话。画画是不会失败的,只会让人惊讶。以前我怎样都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妮朵这时抬头看了我一眼,接著皱起眉头。
「能让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进行,是很不得了的事。可是那样事情就只限于自己能够想像的范围,就算画下去也不会有出乎意料的要素。那样虽然可以画出漂亮的画,但也就只是漂亮……对不起,我不太知道该怎么说,总之不是失败,是惊讶。惠介也是。」
听到这里,我才察觉到妮朵原来是想安慰我。
她想像大人一样用有点拐弯抹角又带有比喻表现的说法,只是妮朵有些不得要领的说法,让我感觉到她虽然不擅长这么做,但又努力想安慰我的善意,我忍不住失笑。
「妮朵真是又笨拙又善良呢。」
「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当然是在夸你啊。」
妮朵皱著眉头瞪我的表情有些泛红。
妮朵的关心让我相当高兴。但让她操心也使我感到难堪。这让我再次提醒自己不该随便在妮朵面前露出沮丧的模样。
这种想法多半不是因为我比较年长,或是身为她的保护者,单纯只是想在女生面前耍帅的男性执著。就算只是这一点点的虚荣心,但仍颇有效果,我发现自己的心情一下轻松许多。
我用叉子卷起锅里的面条。面条已经被煮软,带有吸了水的重量与亮眼的光泽。我看了看手表,时间感觉也没问题。我用其中一根面条来试味道,稍稍偏硬的口感也恰到好处。
我把里头有蕃茄酱汁的平底锅拿到圆锅旁,用叉子把圆锅里的面条移到平底锅内。我接著将只剩热水的圆锅放到地上,让平底锅重新回到火炉上头。我边用火让面条保持温热,边搅拌面条跟酱汁。
当我把平底锅从火炉上移开,妮朵也把从木箱里拿出来的盘子与叉子递了过来。
「完成了。这是用鲭鱼罐头加蕃茄汁的特制义大利面。」
「是喔,看起来似乎挺好吃的!」
尽管妮朵还有些在闹脾气,但还是从我手中一把将盘子抢了过去,接著用叉子将一大团面条放进自己盘中。
开动!妮朵简短丢出这句话之后便用叉子卷起面条送进口中。在面条放进口中的瞬间,妮朵扬起眉毛,睁大眼睛,随后一脸陶醉的模样。
唔~~~。妮朵开始发出不太甘愿的呻吟。
妮朵动了动那鼓起的脸颊,然后将嘴里的面条吞下肚,之后继续激动地用叉子去卷面条,完全没说任何感想。
「好吃吗?」
「超级好吃的!」
妮朵就算生气也会诚实说出感想的反应,让我不禁失笑。
我也同样将面条放进盘内,接著将带有满满酱汁的面条送进口中。香料的尖锐辣味跟窜进鼻腔的独特香气混合在蕃茄的酸甜当中,为罐头鲭鱼的平淡味道增添更多层次。
这个世界的面条麦味偏重,口感也比较粉,我其实不太喜欢,不过跟酱汁很合得来。丰富的味道让人欲罢不能。
我们就这样忘我地享用义大利面。
就算世界濒临毁灭,城镇毫无人迹又一片漆黑,一旁还有车头栽进洼地的蒸汽车,但食物仍这么好吃。
这么单纯的事,为什么我现在才发现呢?
就算把面通通吃完,我们的食欲仍没有满足。妮朵的眼睛也看著平底锅,一脸不舍的模样。平底锅里还留有蕃茄酱汁。
我站起身,穿好鞋,走去打开茶壶后座。我翻找了一下,拿了一个罐头回来。
看到我手里的罐头,妮朵的表情立刻亮了起来。
我把蕃茄酱汁放到火炉上重新加热,并趁这段时间打开那比起其他罐头偏小的正方形罐头。我立刻闻到一股刺鼻的独特气味,并看到带有层次的黄色。是乳酪。
我把乳酪放到砧板上,用刀从中间将乳酪切开。我将半块乳酪切成粗丝后放进平底锅。用木锅铲稍微拌了一下,溶化的乳酪便开始牵丝。
我另外打开圆筒形的罐头,从里面取出像木干的面包。我将面包切成四等分,每块面包再另外从中间画出切口。我把没放进锅里的乳酪都夹进切口当中。
把平底锅从火炉上移开,然后把面包直接放到火上烤。由于这样会让面包焦得很快,所以我必须前后左右地晃动面包。没过多久,被火烤过的面包也热了起来。
等到面包两面都被烤得焦黄,我再打开切口确认,夹在里头的乳酪就像躺在柔嫩温暖的床上一样融化了,角落部分也变得圆滑。乳酪表面形成一面薄膜,如果将薄膜戳破,感觉里头的乳酪就会像熔岩一样涌出。
我用叉子从平底锅里挖起一些带有碎鱼肉的蕃茄乳酪酱汁,用酱汁把面包切口填满。当我把手里的面包递给妮朵时,妮朵的双眼充满兴奋的光彩。
不过就算我开始去烤自己的面包,妮朵仍旧双手捧著面包等在一旁。
「你可以先吃喔。」
「……没关系,我再等一下。」
虽然妮朵嘴上这么说,但却紧咬著嘴唇忍耐。
当我总算把自己要吃的面包做好时,妮朵的模样让我不禁担心她的口水可能会突然决堤。
妮朵配合我张口的时机,也努力张开自己的樱桃小嘴。
我们咬下面包的酥脆声响同时响起。
无论是闭著嘴发出的惊呼声,猛力吸气的声音,还是心满意足的吐息声,我们都是同时发出的。
是乳酪。是乳酪的功劳。这玩意真是太厉害了。乳酪是万能的。
我开始频频点头。乳酪罐头是贵重品。能见到的机会不多。虽然有可能是原本的生产数量就少,但我认为更可能是所有人都早早把乳酪给用完了。
在吃带有酱汁的面条时,可以感受到蕃茄包覆面条的清爽酸味与甜味。而现在那些味道又全都跟乳酪合而为一,转变成浓郁的香甜。而且口感也相当绵密,与面包是绝配。
作为馅料的蕃茄与碎鱼肉也是平底锅中的剩菜。尽管分量没法拿来制作汉堡或三明治,但只要混在乳酪当中就能变成无可挑剔的主角。浓稠的酱汁搭配面包酥脆的口感,在嘴里口中营造出令人无法抵抗的欢愉。
只见妮朵此刻正闭上眼睛左右摇摆身躯,嘴角满是笑意。那是让人看了也会跟著感觉幸福的表情。
原来如此。我领悟到一件事。
这就是幸福吗?
真的可以这么简单吗?我这么想道。只要一起吃一顿美味的晚餐,就能让人感觉圆满。我可以说这就是幸福吗?
在这个逐渐毁灭的世界,有许多人已经消失的世界,我们可以这样感受幸福吗?
我看著妮朵忘情享受面包的模样,觉得这些烦恼都变得无谓了。
不知何时,明月已经高挂在天上,夜空中布满了繁星,看著闪耀的星光,彷佛我身处的世界并没有任何变化。
城镇一片漆黑,茶壶还陷在洞里,连接三轮车的锁具也断了。虽然遭遇无可挽回的失败,但这一切或许都可以用惊讶来形容。如果茶壶没有掉进洞里,我们肯定也不会在这里吃晚餐。
「妮朵。」
听到我出声,妮朵鼓著脸颊,嘴角还沾著酱汁,用满脸稚气的模样回望我。她圆润的脸颊上能看到火炉摇曳的火光。
有什么事吗?看到妮朵微倾脑袋反问我的模样,我莫名地害臊起来。我摇了摇头。
「不,没事。」
谢谢你。我感觉自己现在还没有能坦率说出这个想法的勇气。
3
昨晚用面条跟面包填饱肚子之后,心情便感觉难以置信地平静,所以我们决定先睡再说。
妮朵睡在三轮车内,而我则是在一旁搭起帐棚。虽然妮朵还是一样害怕阴森的城镇,但我在她三轮车的挡风玻璃上铺上布之后,妮朵也总算能安心入睡。
我自己原本打算在睡著之前,多少想点让我们能脱离困境的方法。可是我在躺下去的瞬间就立刻睡了下去,我醒来时,晨光已经洒在帐棚上头了。
结果我只能边用手胡乱梳理睡乱的头发,带著惺忪睡眼摸索让我们脱困的方法。
「我们先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吧。」
「要通通拿下来吗?」
茶壶车顶上有用铁棍组成的货架。上头有装满水的大水罐、装满魔矿石跟罐头的木箱、不怕被雨淋湿的耐用锅子与杂物,那些东西都用绳索固定在货架上。虽然在车子陷进洼地时把一些东西摔到地上,但大多都还留在货架上。
「不管是要往前还是往后,轻一点应该比较容易。」
「我懂了,我会努力的!」
「虽然我不想在你握著拳头干劲十足的时候泼冷水,但你要负责留在车子里头。」
「……你对我有什么意见吗?」
「没有啦,就是那些东西都很重而已。」
「我比较重。」
「这不是比较的问题。」
「人家不服。」
只见妮朵一脸不悦地发起牢骚,但还是乖乖待在车子里面整理行李。
「我要先把容易撞坏的东西搬下来。例如奈德先生给我们的红酒。」
「好。」
我把货架上的绳索解开,将水罐一一搬下车。虽然我中间有休息,不过等到行李全部卸完,我也已经精疲力竭了。
「再来要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
「……」
「拜托你别摆出一脸像在说『你竟然都没有想过?真是不敢相信!』的表情好吗?」
在天亮的时候重新观察,让我更加瞭解状况。
有个宽度几乎占满路幅的圆形凹陷。其中可以看到带有红色的泥土断面,洼地与原本的路面形成相当于我大腿高度的段差。
「……运气似乎还算不错,要是再深一点可就惨了。」
我点头同意妮朵的看法。如果再深一点,别说脱困,茶壶可能会完全变成废车。
洞里可以看到几片破碎的板状石块。那是用来铺装道路的石板。
「我在想如果把那些石板拿来……」
我蹲在道路边缘,指著破碎的石板。
「怎样?」
妮朵也跟著蹲在我身旁。
「一层一层地叠在茶壶的轮胎底下,搞不好可以喔?」
只见妮朵用手指抵著自己下巴想了一下。接著转头看著我,表情严肃地说。
「是可以试试看。」
「我说啊,你是不是很兴奋啊?」
「……一点点啦。因为这感觉很像冒险小说里的状况嘛。这种要脱离险境的桥段,感觉很刺激呢。」
「啊,原来是这样。」
我看见妮朵的脸颊有些泛红,呼吸也有些急促。
跟我预期的反应差真多……没想到这丫头胆子还挺大的……也是啦,她都敢自己跑出来旅行了……也好,这样远比哭哭啼啼或乱发脾气要来得好多了。
「那我们就来搬石板吧。」
「好!」
看著妮朵积极跳下段差的背影,让我感觉从昨天就一直盘据在心里的紧张感也不见踪影。
「其实我是觉得不会成功啦。不过似乎挺好玩的。」
肯定是妮朵开朗的表现,让我有得到救赎的感觉。
妮朵捧著好几块石板,有些吃力地走了过来。她把石板放到茶壶的前轮与段差间的缝隙中,吐了一口气。
「……为什么你只是坐在这里看?」
「因为现在天气很好嘛。」
「要晒太阳等事情做完再说。」
「其实我是用太阳能驱动的。」
「那么你就该在有太阳的时候好好工作。」
快起来、起来!被妮朵连声催促,我这才下到洼地中。
虽然搬石板是粗活,不过我们其实只需填满两个轮胎宽度的段差,所以不到中午我们就堆出了还挺像一回事的东西。
「……这玩意没问题吗?」
「……你觉得有问题吗?」
我们用瓦砾组成的临时斜坡看起来还颇为扭曲,感觉光是把脚放上去就会崩塌。
「不管了,反正是只要能撑住一次就好的东西。」
「……反正开车的人不是我。」
「喂,你一定要这么诚实吗?」
我瞪著装傻吹起口哨,但其实根本吹不出声音的妮朵。妮朵根本不打算正眼看我。
不过她说的话确实不假。如果我没有把车开好,茶壶又得再摔一次。
我蹲在段差前面,看著我们努力堆起来的斜坡,怎么看怎么不放心。
「这样感觉挺危险的。」
「就是说啊,感觉随时都会塌掉的样子。」
这个突然冒出的声音让我猛然抬头。我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妮朵,然而妮朵也连连摇头。
我连忙转头确认四周。
「在上面啦。往上看。」
我顺著声音的指示抬头一看,发现路旁三层楼公寓的一扇窗户里,有一名男性正探出上半身看著我们。对方取下含在嘴里的香菸,吐出一口白烟,接著咧嘴露出笑容。
「怎样?要不要来做个交易啊?」
这一切都发生得如此突然,让我根本没法掌握状况。妮朵也连忙躲到我身后。
对方不等我们答覆,就用轻松的语气丢了一句「我先下去找你们」,便从窗口退回到屋内,看不到人了。
那算是可疑人士吗?我想想……对了,我该准备武器,例如棍子之类的……啊,我有枪嘛。我该拿在手上吗?
虽然我脑袋这么想,但身体却没有动作,而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公寓一楼的门被打开,一名背著大背包的男子从门后现身。他从三轮车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在一段距离外放下背包后,这才走到我们面前。妮朵紧紧扯住我的衣角。
「用不著那么紧张。我叫杰克,我是一名旅人。」
「我叫惠介,我……也是旅人。」
由于我想不到其他说词,所以只好模仿对方,但莫名感觉害臊的我,声音不禁变小。不过我却听到身后传来妮朵「哇……」的佩服声。
「我……我叫妮朵。也是旅人。」
「……你还挺得意的嘛。」
妮朵用得意洋洋的表情回望我。看来妮朵似乎是对「旅人」这个头衔颇有好感。
自称是杰克的男子弯下腰,带著友善的笑容对妮朵说了声:「请多指教。」对方感觉就像是名和善的大叔,乍看之下并不像坏人。
「话说回来,你们还真倒楣。你们不该在夜晚的城市里开车的。那样你们连弄掉什么东西都不会知道喔。」
「……你都看到了?」
「这还用说?毕竟我就睡在那里嘛。」杰克先生用拇指比了比刚才我们看到的窗户。
「那时候发出好大的声音,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失败的场面被人看到,让我感觉十分难堪。我现在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啊,我面前确实是有个大洞……
「……既然有看到,那好歹出个声嘛。」
「晚上被我这样的大叔搭讪,你们肯定会觉得很可疑吧?况且你还带著小孩,被人当成坏人会很麻烦的。」
妮朵听到小孩这两个字,似乎立刻明白对方是在说她。妮朵气愤地用脑袋连连撞击我的前臂。这怎么想都是迁怒。
「那你现在为什么又……?」
「我是刚刚才醒来的。我原本只是想看看状况,发现你们打算用那种不稳的东西垫车轮脱困,所以才出声的。」
杰克先生说完这些话便跳下洼地,仔细打量我跟妮朵堆起的瓦砾坡道。
「以这辆蒸汽车的重量,除非你有过人的驾驶技术,不然这玩意应该会塌掉喔。」
「唔!」
毕竟都已经把车子开进洞里了,我实在不敢说自己对驾驶技术有多少自信。况且我自己也很担心那些垫脚的瓦砾可能会垮掉。
「所以说,回到我刚才的提议,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你想要什么?」
我决定先听听看对方会有什么样的提议。
杰克先生挥了挥手。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希望你们载我到桥那里去。」
「桥?」
「从这座城市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有一座索罗多桥。我原本打算一路走过去,不过如果有能动的车可以搭,那我会轻松许多。」
我跟妮朵对望一眼。我们用眼神确认彼此的意愿。
「就只是要我们载你过去吗?」
「对。要把我放在后座或车顶上都行。」
我想了一下,很快便做出结论。
「好吧。那就麻烦你了。」
虽然对方多少有些可疑,不过我们对彼此并不熟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况且如果只是要到桥那里去,应该费不了多少功夫。现在重要的是要用安全且尽可能不会伤到茶壶的方式,让茶壶脱困。
「太好了,那就请两位多多指教啦。」
看著对方从洼地仰望我,朝我伸出手,我在回握时有些迟疑。
对方大方的态度让我觉得自己放不下戒心的表现颇为滑稽。这大概是大人特有的从容吧。
只见杰克先生卷起衬衫的袖子,捡起脚边的石头看了一下,接著便开始去挖道路断面的泥土。
「……不好意思,您在做什么?」
「这里是黏土层。」
对方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给出这个答覆。黏土层又怎么样?
我跟妮朵都只能默默在一旁观看。
只见杰克先生挖出许多红褐色的泥土。接著他将散落在周围的石块跟石板碎片放到土上。在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之后,他便把一些石板敲碎。
「这是水吗?我就拿来用了。」
杰克先生拿了一个我从茶壶上卸下的水罐,接著把水倒向混了石块跟碎片的土堆,然后用双手用力搅拌。土堆逐渐变硬,看起来就像是一团有许多水分的巨大面团。
杰克先生用手挖起一把一把的泥土,用力将那些泥土贴到我们堆起的瓦砾坡道上。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转眼间瓦砾之间的段差便被泥土填平,变成平滑的土坡。杰克先生紧接著将另一边的坡道也变成土坡,然后拿水罐里的水洗了洗手,将袖子放回去。
「虽然品质不怎么专业,但如果只是要用一次,应该不成问题。」
「……您是做这一行的吗?」
被我这么一问,杰克先生有些害臊地笑了起来。
「怎么可能?我只是看人这么做过而已。」
这种事情只要看过就能学得来吗?虽然土坡看起来还有很多水分,但一眼望去也看得出是颇为坚固的土坡。这样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对了,现在还不够硬,得先等上四个小时才行。」
看来还要等上好一阵子才能用。
我抱起胳臂,思考该怎样打发时间,而妮朵则是毫不犹豫地去拿她装有画具的背包。看到我们的反应,杰克先生笑了起来。
「你们不是来见魔女的吗?」
他这么说。
4
根据杰克先生的说法,这座城市的传闻相当有名,会到这里来的人,几乎都是来见魔女的。就连告诉我们这件事的杰克先生,也已经见过魔女了。
「只不过,要魔女答覆问题,得付出自己重要的东西作为代价。」
在前头为我们领路的杰克先生这么说。
「……不是钱吗?」
「不是。我自己也不太清楚魔女的标准。听说魔女拿走过夕阳灰的戒指,也拿走过用破布制成的人偶。」
所谓的重要并不是金钱方面的价值,而是包含回忆在内,对个人来说重要的东西吗?
知道我们也是来找魔女之后,杰克先生便同意为我们带路。他说他知道魔女的住处,而且就在只需步行就能到的距离。
「魔女说的话,真的能相信吗?」
听到我这么说,杰克先生用狐疑的表情看著我。看来我似乎提了一个违背常识的问题。
「我是异世界人。」
「啊,是这样啊?真难得。所以你不知道吗?」
对方的反应意外镇定。他的反应让一直把自己来自异世界这件事慎重看待的我有些傻眼。
「以前魔术在这个世界算是相当普及的东西。有魔术师,有魔术的教育机构,里头还有嚣张的贵族。但随著用魔矿石作为燃料的蒸汽技术持续发展,贵族社会逐渐瓦解,魔术师也持续减少,现在魔术已经荒废了。毕竟蒸汽每个人都能用,方便又便宜。」
「……听起来还挺残酷的。」
「话虽这么说,这其实是你没法置身事外的过去。」
「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提出蒸汽科学的人,就是异世界人嘛。」杰克先生扬起嘴角。「当时魔矿石被称为『魔石』。以前的人是利用那种会在迷宫蓄积魔力的东西,让自己生活能多一点方便。而高纯度的『魔石』被魔术师视为比什么都要珍贵的宝贝。也是魔术文明的象徵。」
杰克先生滔滔不绝地解释这个世界的过往,我们也不知不觉成为专心的听众。
「可是某天来到这个世界的异世界人,说要把魔石当成燃料来烧。你知道那是多么大逆不道的行为吗?那可是比烧钱煮饭还要荒唐的想法。异世界人甚至还把小心流传许久的『魔石』称为『魔矿石』,就像是普通的燃料一样,彻底消耗殆尽。」
「那就是所谓革命性的创意吧。像是让价值观产生改变之类的。」
听到我这么说,杰克先生用手指著我继续说道。
「就跟你说的一样。这就是异世界才会有的想法。对当时的人类来说,魔术是文明的中心。焚烧『魔石』等于是否定自己所累积的生活、文化,还有过去。只因为异世界人『效率好』的想法,世界被彻底改变了。所以我们是靠著践踏过去的文明获得兴盛的。」
我明白杰克先生想说的意思,但我很难产生现实感。
因为在我看起来,我只会想到跟以前拿煤作为燃料的旧时代能源一样。我认为会想到要烧「魔石」来产生蒸汽的人,大概也没有想那么多。
「……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喔。」
「也对,就算是异世界人起的头,接受那种想法并不停滥用的人,仍是我们自己。不管怎么说,在这个蒸汽文明全盛的时代,还是有人偷偷将魔术继承下去,所以大家才会把那种人称为魔女。」
「那么,现在还有人能使用魔术吗?」
「似乎是。虽然一般人能见到魔女的机会并不多,不过还是有自古流传的传说。例如只要跟魔女做交易,无论任何问题,魔女都会给出正确答案。」
我看了妮朵一眼,她也看著我微微点头。妮朵之前也说过同样的事,看来魔女似乎真的是家喻户晓的存在。
「那是每个人小时候都听过的童话。像是勇者跟魔女进行交易,贪婪的商人试图欺骗魔女之类的故事。不过谁也不知道真正的魔术是什么样子。就只是相信真的有人能够办到罢了。」
听起来似乎比较像是都市传说。跟我想像中能把南瓜变成马车,让公主吃下毒苹果的印象不大一样。
「杰克先生不是说自己已经见过魔女了吗?那魔女有回答您的问题吗?」
杰克先生转头回望我,有些刻意地扬起嘴角。
「──当然有。」
在我确认他为何露出那种笑容之前,杰克先生已指向前方说道:「你们看,就在那里。」我伸长脖子,顺著杰克先生所指的方向望去。
我看到一栋有乾净白墙的两层楼宅邸。宅邸的屋顶就像城堡一样有许多尖锐突起,左右对称的窗户外头有铁格栏杆。虽然房子周围有矮石墙围绕,但正门却是敞开的。
随著距离越来越近,宅邸的细节也越看越清楚。我们一路走到门口,只见杰克先生毫不迟疑地踏进门内。我跟妮朵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跟了上去。
穿过大门后是一条笔直的石板路。
在圆形广场中央有乾涸的喷水池。喷水池顶端像是狮子的动物雕刻,正一脸狰狞地瞪著我们。
虽然宅邸的窗户几乎全都紧闭,但一楼右边的一扇窗户却敞开著。里头的窗帘正随风晃动。从窗户里头飘来大音量的歌声。
听起来像是歌剧。那美丽歌声的清澈高音彷佛永无止尽往外扩散。
只是不确定是播放器有些故障还是音源老旧,声音有时会突然转小,甚至还会偶尔中断。
杰克先生走上宽敞的三阶阶梯,推开宅邸的正门。不过他并没有直接进屋,而是往旁边一站,要我们先进去。
「去右侧走道的房间。那里可以听到歌声,很快就能找到。」
「……您不一起来吗?」
「我已经不需要再跟魔女说什么了。」
杰克先生耸了耸肩这么说道。
我转头望向妮朵,发现她正紧绷著脸,望著屋内。
她看起来不是因为害怕魔女,而是为终于能得到答案而紧张。
是否真的有金色海原──换句话说,就是妮朵的母亲是否对她说了谎。
屋里铺著带有灰尘的红地毯。正前方是呈扇形展开的宽敞阶梯,在楼梯平台的墙上挂有巨大的风景画。各自往左右延伸出去的走道墙上有许多扇门,然而欠缺特徵的样式感觉十分容易让人迷路。
我们听从杰克先生的建议往右侧走道走去。
屋顶挑高的走道上,阳光从等距排列的细长窗户射入,让走道显得意外明亮。我们越往前走,歌声就越是清楚。放眼望去只有一条白色窗帘在随风飘荡。
我们看到一扇彻底敞开的房门,便到门前探头往里头张望。
房间内并不宽敞。由于房内没有窗户,因此就算是白天仍颇为昏暗,里头只有一盏提灯提供照明。
在房间中央的长矮桌两旁都放著沙发,不过沙发上并没有坐人。墙边放著一座档案柜。有个人坐在一张细脚椅上,慵懒地靠著档案柜,脸颊也托在自己手上。
那个人面前有座像是白百合花在黑色箱子上头绽放的金属喇叭,从喇叭中不停播放出令人背部发凉的美丽歌声。
我一下不知是否应该出声。
房间里有一种独特的气氛。可能是因为歌声,可能是因为那名女子,也可能两者皆是。
突然从窗外吹来一阵强风,让窗帘晃动到发出声响。
那名女子突然抬起头,看到了我们。虽然她眼中还带著倦意,但还是伸了一下腰,站了起来。她身上深绿色洋装的裙襬随风飘荡。那正是我们昨天在旧衣店外头看到的身影。
「──魔女?」
妮朵低声这么说道。那不是询问,而是用来让自己确认现实的话语。
眼前的女子微微眯起眼睛。在阴暗的房间内,女子鲜红的嘴唇看起来格外醒目。
「──你们是想找东西吧?」
听到魔女出声,妮朵的身子震了一下。
「请进。」
女子坐到矮桌旁的单人座沙发上。
我虽然跟妮朵一样不知所措,但也不能一直呆站在原地。我小心翼翼走进昏暗的房间,坐到魔女对面的沙发上。
魔女挺直上身,并拢的双腿微微倾斜。看到对方将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的庄严美感,让我也自然端正坐姿。
「我能够答覆的……」女子开口说道。「只有一个问题。答案只有肯定跟否定。机会只有一次。明白吗?」
女子说话的对象不是我,而是妮朵。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名女性似乎知道想问问题的人正是妮朵。
妮朵因为紧张而全身僵硬,她的脖子就像是生锈的合叶一样点头。
「还有,我回答问题需要收取报酬。报酬就是一件你珍惜的东西。你有带在身上吗?」
妮朵再次点头,看著自己一直捧在手里的东西。
当杰克先生说要带我们去找魔女的时候,妮朵从茶壶里头取出,一直拿到这里的那个东西,是妮朵母亲留给她的记事簿。
「……真的好吗?」
那本记事簿是确实是妮朵最重要的东西。妮朵会出来旅行,也全都是因为那本记事簿。
妮朵仰头看著我,点了点头。她理应要比我更加烦恼,但是她眼中却看不到丝毫迟疑。
「要说我有什么无可取代的珍贵物品,就只有这个了。而且里面画的东西,我已经全记住了。」
妮朵前倾身子,将记事簿交到魔女面前。
魔女也同样微微前倾身子接过那本记事簿。
她轻抚著记事簿老旧的封面,眼睛看著妮朵。
「……这里面装著你对重要场所的感情。我可以看到几幅鲜艳的图画。这本记事簿是你父亲……不,应该是母亲才对。这是你过世母亲留下的记事簿。嗯,好吧。这个东西够珍贵。」
妮朵惊讶地睁大眼睛。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
女性没有答覆妮朵的疑问。
「你可以问我问题了。可是该问什么,你必须想清楚。不会有第二次机会。」
妮朵紧紧握住在膝上的拳头。她的连身裙裙襬被握出许多皱折。
我突然想起那天在营火旁,妮朵跟我说过的事。
妮朵以前一直过著从未离开房间的生活。她只能透过母亲记事本上的绘画与母亲的话语去想像世界的美丽。可是随著母亲过世,让她没法确认那些话的真伪。
妮朵在寻找金色海原。可是我想她真正在找的,应该是真相。支撑妮朵的人生、支撑她心灵的那些故事、那些绘画,妮朵想知道那些是真是假。她肯定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才会在这个即将毁灭的世界四处旅行。
如果能够确认记事簿里头的几个地点真实存在,那样一来,母亲说过好几次,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所谓的金色海原,妮朵就能相信那一定也是真的。
可是。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
如果是假的呢?
「──真的有叫做金色海原的地方吗?」
妮朵的睫毛不断颤抖,等待答覆。妮朵看起来不愿错过魔女脸上的任何表情。
魔女正面承受著妮朵的视线。
这是一段令人神经紧绷的时间。
我屏气凝神地等待结果。
只见魔女嘴角似乎浮现出些许笑意,开口说道。
「没有。」
我确定自己听见妮朵倒抽凉气的声音。
「很遗憾,这个世界上没有被称为金色海原的地方。」
我们被沉默笼罩。
只有房间角落的留声机仍持续播放不合时宜的美丽合声。高亢的歌声戛然而止,房间内也没了音乐。
「──是……这样吗。」
妮朵低下头。从敞开房门射进来的阳光,让妮朵脑后的发丝呈现白银色泽。妮朵的发丝在她脸上形成阴影,藏住了妮朵的表情。
是这样吗。我听到妮朵低声又重复了一遍。
我原本以为妮朵正在落泪。可是抬起头的妮朵,脸上却带著微笑。
「我轻松多了。谢谢你。」
我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妮朵似乎看穿了我的意图,抢先开口。
「我先回外头去了。惠介如果有想问的问题,最好也请魔女帮忙。毕竟能见到魔女的机会可不多喔。」
妮朵起身用开朗的语气说完这些话,便离开了房间。我也立刻站了起来。
「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
魔女开口对我说道。我停下脚步,转头回望。
(插图017)
「我暂时还不想问问题,改天再说吧。」
我对目瞪口呆的魔女低头行礼,接著便走出房间。
5
我驾驶茶壶沿著道路跑了一段时间后,远处便有一座桥映入眼帘。真令人怀念。坐在我旁边的杰克先生脱口说出这样的感想。
我们从魔女的宅邸回来之后,我便跟杰克先生与不发一语的妮朵一起吃了一顿饭。等我们收拾好餐具时,斜坡彻底转硬,茶壶也顺利驶出洼地。可是用来牵引三轮车的锁具依旧没法复原。
「那位小妹也没有得到好的答案吗?」
杰克先生用随兴的语气这么说。
「杰克先生会这么说,代表您也没有得到好答案吗?」
「别人给的答案就是这样了。」
杰克先生转动门上的把手将车窗摇下,接著从怀中取出香菸。他用火柴点燃香菸,让烟流向窗外。
「可是看她那个模样,沮丧得很厉害呢。」
「……我也这么想。」
由于我们成功让茶壶脱困,所以我遵守承诺,送杰克先生到桥那里去,可是妮朵并没有上车。她跟三轮车留在一块。
从茶壶上卸下的行李也还摆在那里,所以妮朵说是要留下来看管那些东西。我也没有理由强拉她同行。
「我是可以体会她的感受。要找的东西越是重要,失望也就越是强烈。」
杰克先生满怀感慨地这么说完,又吐了一口烟。香菸的气味闻起来格外甜美。
我也能够想像妮朵的感情。
如果有人告诉我,返回原本世界唯一线索的黑衣男子已经不在世上任何地方,我肯定也会十分沮丧。因为那正是我四处旅行的理由。
所以就算知道魔女可以回答任何问题,我也没有勇气开口。要是魔女说那个人已经不存在,那么我就失去了继续旅行的理由,也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没有理由就等于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很快就来到桥边,我在茶壶上桥之前就停了下来。桥上能看到许多受风雨侵蚀,满是锈斑的蒸汽车。车上自然看不到任何人影。
「这座桥还挺大的。」
那是一座混和石头与钢骨建成的雄伟大桥。除了笔直延伸到对岸的桥面,在底下还能看到许多半圆的拱状结构。这座桥拥有古老却不会动摇的魄力,还能让人感受到一股类似孤独的哀愁。每当看到这类在世界毁灭之后仍存留的建构物,我内心都会涌现类似的感伤。
「这座桥是我老爸造的。」
咦?我吃惊地转头回望,我看到杰克先生正一脸骄傲。
「我老爸是专攻桥梁的建筑师。他跑遍全国各地,造的都是桥。他造桥的本领比任何人都好。所以就算负责维修的人都不在了,这座桥还是能稳稳地跨在这里。」
杰克先生开门下车,捶了捶自己的腰。我也下车伸展筋骨。
午后的天空是舒服的蔚蓝色,厚实的云朵在天上缓缓飘动。
眼前的宽敞大河中有丰沛的河水。而桥的另一头却什么都没有,只能看到一条小径,草地,还有连绵的白色沙丘。
「总算到了。花了我好多时间啊。」
「可是这里除了这座桥,没有其他东西。」
「没关系,这样就够了。」
杰克先生带著笑容从后座取出他的背包,放在脚边。他把手插在腰上,叼著香菸看著眼前的大桥。看他的表情,似乎他能隔著这座大桥,在远处看到昔日怀念的景色。
杰克先生一边踩熄已经变短的香菸,一边开口。
「为了到这里来,我已经横越了整个大陆呢。」
「听起来真不得了。」
虽然我不知道这片大陆有多大,但也知道那不是一段随便旅行个几天就能走完的路程。毕竟我这个一直驾驶茶壶旅行的人,似乎也没有移动多少距离。
杰克先生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带有黯淡光泽的金属盒,从里头取出一根香菸,叼在口中。
「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别这么说。」
「你跟女友可要多保重喔。」
「她不是我女友啦。」
「是喔?也对,那位小妹的年纪也太小了。」
我知道杰克先生说这些话,是在催促我离开。
可是我并没有动身。尽管我有自觉这是多管闲事,但我还是没法忍住不说。
「──如果死了,会很无聊喔。」
听到我这么说,杰克先生扬起眉毛,带著苦笑将嘴里的香菸放回盒内。
「……你还挺机灵的。」
「不。」我摇了摇头。「只是因为你跟一个人很像。」
「像谁?」
「像以前的我。」
哈哈!杰克先生大笑起来。这就难怪了。他这么说道。
「而且要人把自己留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怎么想都太不自然了。」
「什么都没有吗……说的也是。」杰克先生微微点头。「不过,你知道吗?异世界人。这个世界已经完了。不只是这里,这个世界的每个地方,都什么也不剩了。」
我没法回话。杰克先生也不期待我能给出什么答覆。
「我以前也是有一些东西的。就算是做没有成就感的工作,还是有钱可领,晚上睡不著觉,还能跑去喝酒。我原本还有赌牌输钱会大吵大闹的朋友,跟我心爱的女人──可是,他们全都死了。全都变成那些该死的结晶。」
你听好了。杰克先生看著我这么说。他用拳头在茶壶的引擎盖上敲了两下,又说了一次:「给我听好了。」
「无论是这个世界、文明,还是人类,都已经完了。全都毁了。究竟是什么原因,是谁的责任,都不重要。太阳西沉,夜晚就会到来。就像魔术文明消灭一样,现在轮到蒸汽文明消灭。我们天真地不断消耗魔矿石,所以现在报应到了。再来就只能喝酒睡觉。如果迟早都得睡,那就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要睡下去。你不认为那是我们最后还保有的一点点自由吗?」
我没有任何可以否定这种说法的话语。
因为我自己也很认同这种说法。
我突然跑到一个莫名其妙的世界,结果发现这个世界已经快毁了。我在这种地方完全没有任何依靠,只能为了求生而不断移动。
我没有地方可回,也没有地方可去,我只能死命寻找黑衣男子。那是我来到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把我当成朋友一样,对我无比亲切的人。也是为我说明状况的人。
如果我没有以寻找那个人为目的,我就连旅人都不是,只是一个迷路的人。
「没有目的、希望、去处、归处,这样还要活下去,实在太累了。你应该也很清楚才对。」
没错。我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
「我唯一能摆脱痛苦的选项,就只有死。没有人想死。只是没有其他答案,所以只好做出这种选择。」
我晚上看著营火的时候,有好几次都拿枪口抵著太阳穴。
我觉得自己扣下扳机说不定就会醒来。
我有好几次都认为,自己会身处在这个世界,其实只是一场梦,只要死了就会醒来。
活在这个连自己该往何处、该做什么都不知道的世界里,活在这个彷佛置身在黑夜中,连一点月光都没有的世界里,让我一直都有一个念头──
「你知道吗?」杰克先生用格外开朗的语调这么说道。「在建造这座大桥的时候,附近也建起了一座小城镇。工匠们携家带眷搬到这里来,在这里住了好几年,就是为了建起一座桥。」
杰克先生转头看了看四周。
「这里确实是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不过以前这里其实有几栋屋子,我就是在这里长大。很奇怪吧?我出生的故乡竟然是一座桥。虽然伴我长大的屋子已经没了,但我是看著我老爸建起的这座桥长大的。」
不过因为我老爸是个桥痴,我那时候也很叛逆。他就是要我成为造桥专家,擅自决定了我的人生。
「所以我在二十年前离开家,去过能随心所欲的生活,但当世界变成这样之后,我才想到要写信回去。因为我想在世界灭亡之前,在丧命之前,可以跟老爸推心置腹地好好聊聊。我想就约在这里,再跟老爸见一次面。」
杰克先生看著我,笑著说:「但现在连那个心愿都没法达成了。」
「魔女给了我答案。她说我老爸在看到我的信之前,就已经死了。其实不管事实如何,我原本就不指望我老爸会来。像我这样没出息的儿子,他肯定早把我给忘了。」
「不会的。」
「没关系,我不需要安慰。这件事你听听就好。」
杰克先生目不转睛望著前方的大桥。其实我小时候也想过要打造出这样的一座桥。他这么说。
「魔女真的说令尊在看到信之前就去世了吗?」
杰克先生没有回答,只是耸了一下肩膀。
我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感觉就像是看著一幅有缺片的拼图,而我莫名能够知道填补缺口的缺片形状。
在这一瞬间,我感觉彷佛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所感受到的疑问瞬间在我眼前有了清楚的形状。也许是因为我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也可能是某人从很久以前就为了这一刻做了准备。
我不确定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也许只是奇妙的偶然。
但我确实知道一件事。
我知道有人也正朝这个除了桥以外,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过来。
一股焦躁在我背后推了一把,我跑到茶壶旁边,虽然抓空了几次门把,但还是打开了茶壶的后座车门。妮朵帮忙把车上大部分的东西都搬下了车。可是没有装易碎物品的木箱还留在车上,那个木箱里有我的衣服跟杂物,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折起的信纸。
我拿出信纸,将信纸交给不知我为何如此慌张而一脸狐疑的杰克先生。
「这是什么玩意?」
我什么都没说。因为我自己对这个状况也感到难以置信。可是我心中同时也有一个让我双手发颤的想像。
杰克先生皱著眉头接过信纸,将信纸打开。
他低头看著信纸,什么都没说。他就只是坐了下去,一手摀著嘴。不久之后,我听到他发出难以克制的呜咽。
那是一张地图。
那是我之前从一辆停在路边的货车上所找到的东西。
在地图上标有车站、城镇,还有格外精致的大桥图案,在桥的部分被反覆画圈,代表这里是目的地。
驾驶那辆货车的人,肯定是想要来这里。那个人并非是听到传闻,要去那座有魔女的城镇,而是要去城镇后面,这座附近什么都没有的大桥。
那个人究竟是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现在总算知道了。
在这个世界上就只有两个人不会只把这座桥单纯视为一座桥──而是视为有著宝贵回忆,属于自己归处的地方。
我将视线从杰克先生身上移到桥上。
这个世界真是太糟糕了。我闪过这个想法。
每个人都失去了许多东西。然而还是有人努力活在世上。为什么他们能如此坚强呢?理应存在的东西已经消失,明明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我就这么站在这里有好一段时间,默默看著天上的云朵随风飘动。
不久之后,呜咽声停止,杰克先生站了起来。他擦了擦发红的眼睛,对我说:
「这个桥的画法,是我老爸画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看著杰克先生手中的地图,根据印象指往那辆卡车所在的方向。杰克先生说了声「原来如此」,凝视著我所指的方向。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杰克先生这么说道。「我们做个交易吧。」
他从胸口口袋中掏出灰色的烟盒,把烟盒交给我。
「你可以载我回之前那座城镇吗?我有个地方想去。」
我点了头,收下烟盒。
杰克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
「谢了,行商人。」
「刚才那个称呼是什么意思?」
「那是以前的一种职业。那种人会跑去偏僻的村落,贩卖或交换一些必须品。因为我从你那里拿到我的必须品了。」
杰克先生脸上的笑容远比之前的任何表情都要清爽。
行商人。
这个称呼感觉还不赖。
听起来要比单纯代人运货的工作有趣。我并不是单纯收取物品,而只是暂时留在手边。当我找到其他有需要的人,再把东西给人家。这样感觉确实比较贴切。
「其实我在找到这张地图的卡车上,还拿了像是水、燃料、食物之类的东西。那些东西我会再交给你。我想你应该还要再旅行一阵子吧?」
「……那样当然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但你那里没问题吗?」
「不要紧。我只是暂时保管而已。」
虽然有些东西我已经吃掉了。不过我吃掉的份,就从范戴克先生给我的食物里去补齐吧。
「那我们就回城镇去吧。」
「嗯,啊……可以再等一下吗?我想再多看几眼……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不会跳下去的。毕竟我还得去找我老爸,我还准备了一些故事要说给他听呢。」
我看著杰克先生缓缓往大桥走去的背影。他的脚步相当沉稳。我觉得可以放心之后,便先回到驾驶座。
我也开始思考回到城镇之后,应该做什么。
魔女的话语伴随著歌声再次自我脑中浮现。
你没有问题要问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