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湖泊之后,我看见了森林中并排的房屋。
这里离村庄并不远。然而这里却发展成了繁华的街市,而且还是娱乐街市。尽是些商店、剧场、酒馆,还有一眼就能看出是赌场的奢华场所。昔日里繁华的老街市现在却只剩下空壳,这比普通的街景更让人感到凄凉。
我放慢了茶壶的速度,一边扫视周围,一边缓慢行进。很快,石板路变成了土路并且越开越窄。穿过树荫,一道光照了进来。
左边可以看见水面。是一个很大的湖。映照出天空的湛蓝,反照着太阳的光芒。要是不看对岸、大概会以为是一片海吧。
从这开始是一条平缓的上坡路,开过一栋又一栋大房子。木制的华丽房屋一看就很有别墅的气氛。按法戈婆婆所说,要找的那个爷爷住在最里面,所以我一直往前开。
不一会儿,我就看见了一间远处离群的小巧房屋。木结构的房子饱受岁月浸染呈现深色。房子前面是一大片空地也没有停一辆车。
我把茶壶停在家门口。房子附件被郁郁葱葱的树木包围,唯独正面没有遮拦,正好可以俯瞰湖面。这里有着这一带最好的视野。我对建在这样顶级地段,却显得格外低调的房屋造型有些感到有些疑惑,一边走向门廊。
门外装有纱帘,形成像双重门的样子。我拉开纱帘敲门,但没有回应。
透过窗忘里窥探、里面太暗了,只能看见屋里摆的家具。
忽然,我看见了放在门廊一旁的安乐椅。走近观察一下,虽然椅子一直摆在外面,但依然干净整洁。想必这里有人在清扫。
咂啦,传来沙子被踩踏的声音。我回头看向湖面,那人正爬上斜坡。
我们目光相对。
我瞪大了眼睛,对方也睁圆了眼睛。不过,这不是比喻手法,而是物理上的睁圆……也就是说,那是一双圆圆的可爱眼睛。
「您哪位啊」
那人说道。带着年老男性的声音,声音的最后因动摇而有些走音。
然而,如果我没有看花眼的话,站在那儿的并不是人类。而是一只穿着斑驳的皱巴巴裤子和干净的衬衫,脸上有斑纹的大豚鼠在说话。
「……欸,啊,嗯」
「哪个都不算是回答啊」
豚鼠……先生,肩上扛着鱼竿,手里提着鱼。有我的胳膊那么大,我更加混乱了。豚鼠会吃鱼吗?
他毫不提防地向我走来,从我旁边经过。
看着他的背影,我动摇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
对啊,这里是异世界。那当然也有用两条腿行走、会钓鱼、还会用老爷爷声音说话的豚鼠。而且妮塔也是半精灵。我本来也不了解精灵是怎样的生物。
我小跑着跟了过去,对正要进屋的豚鼠说道。
「那个!法戈婆婆有东西要给你」
「噢。还活着吗。还好没有丢掉票据的存根」
豚鼠先生这样回答,一个人走了进去。
我从茶壶的副驾驶拿出寄存的货物,再次敲了敲门。虽然这次已经知道收货人在家,但还是没有回应。没办法我只好拉开门走了进去。
那里没有走廊,一进门就是客厅。我叹了口气,仔细地环视房间。摆放的沙发、桌子、书架虽然很寻常,但都很协调。这可能是设计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都是红褐色,货是搭配的关系。
「让我看看」
房间里的豚鼠先生擦干了手。他把毛巾搭在沙发上,站在我面前。
他接过我递去的油纸包,单手打开油纸。里面放着一双鞋。和这个房间的家具一样是红褐色的,但鞋尖的圆形部位有着滑润的色泽,那是被仔细擦洗过的光彩。
「嗯」豚鼠先生点点头,在沙发上坐好,把鞋子放在脚边。他麻利脱下鞋子,穿上新鞋,然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那么,法戈的情况还好吗」
豚鼠先生看着脚下,像是在感受新鞋的触感。
「还好吧,我觉得。今天早上还在扫除圣堂」
「那大概是法戈重要的习惯吧。就算世界毁灭了也还在继续,真令人倾佩」
豚鼠先生停住脚步,看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感觉像是在和一只大豚鼠面对面,感觉很奇妙。
「这只是出于兴趣,但就算是异世界人也会被习惯所约束吧?」
「欸」我不禁出声。
「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吧。你看到我的样子显得非常困惑、明明兽人和亚人并不少见。会表现得像第一次见的,一般都是异世界人。比起她,我对你更有兴趣」
有理有据的说明令人信服。不过在眼前的豚鼠先生对我很感兴趣这一点上还我有些疑问。
「算了,就这样吧」
豚鼠先生颔首,从胸前口袋掏出一张折好的纸给我。
「签收证,签过名了」
我接过来确认了一下,豚鼠先生则是背过身去。
「我还得先处理鱼,就不伺候了。帮我谢谢法戈」
他拿起沙发上的毛巾,回到了里屋。留下在房间傻站的我。
简直就像是一个人类长得像穿了衣服的豚鼠,这让我很是吃惊。更奇怪的是,豚鼠先生的态度让人感到违和。
因为,语气太平淡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的日常氛围。
钓鱼、签收货物、试穿新鞋。
完全就不像是生活在一个正在毁灭的世界里。无论是五年前还是五年后、那个人的心情可能都和今天一样。
我虽然没有什么特别想问的,不过也还是想再聊几句。可回头一想,为了这点事就去喊在里屋的人也太失礼了。于是我便放弃了这个念头,走出房门。
外头已经接近正午了。阳光照射下,地面映出了清晰的叶影。我站着一动不动,脸颊好像在一点点被烧灼。眼前宽阔湖面上平稳的涟漪散落着光粒。
之前也想过真的有必要建造别墅吗,但现在我稍微理解了一点它的价值。在阳光明媚的季节里,像这样眺望着满是宁静湛蓝的湖水,会让心情非常舒畅吧。
走到空地的一端,才发现那里有往下的台阶。并不是铺修而成的,而是像阶梯一样挖出泥土夯实,用木板和细圆木作为台阶的简易道路。
径直往下走,前方的栈桥上系泊着一艘小船。豚鼠先生是乘着那个去钓鱼的吧。
「……真是理想的老年生活」
太安逸了。
我站在那儿眺望了一会儿湖面,又爬上台阶回到茶壶。一边打着方向盘,一边慢慢拉起节流阀杆,再次行驶在林间小道上。
回到梅尔尚街市,那里依然是一片萧然景象。明明是开拓大自然而建造的人工场所,却没有人类活动的气息,树木包围的一排排房屋显得非常违和。
行至街市中途时看见道路中央摆着一张椅子,没办法,只好将茶壶停在跟前。这时我忽然想到。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椅子?
脊背发凉。我经过这里时是没有椅子的。是谁放的,要说为什么要摆一张椅子,那一定是为了让我在这停下。
有什么人在。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驾驶座的车窗被敲了一下。那儿站着一个人。
2
我不由得睁大眼睛,至于反应为什么会变得迟缓,那当然是因为吓愣住了。
让我吃惊的是好几个交织的因素。
首先,有一个体格健壮的男人突然敲了车窗。那人手里握着一根看起来很结实的生锈铁棍。最后,他脸上化了很厚的妆、留着长长的金发、穿着女性的华丽礼服。
目光相对,那人用指尖咚咚地叩击窗户。
我用几乎停摆的大脑活动起右臂、转动车门上的手柄。车窗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慢慢下降。
「不好意思突然让你停车。话说回来、你谁啊?」
「什么谁啊、我还想问你呢……」
眼前的男人……操着熟练的假音像女性一样说话。
「啊,对。行吧、我叫葆拉」
「……葆拉、桑」
「对。葆拉哟」
「……」
「……」
砰的一下,车门被用力敲了一下。我的肩膀都震颤了。
「该你自我介绍了,真迟钝啊。你的名字呢?」
「……惠介」
「行,惠介,你是来干吗的。到这种村子来」
葆拉桑眯起涂了紫色眼影的眼睛质问我。
「该、怎么说呢、我只是迷路才走到这的」
「那你只是一个旅行者喽?」
「嗯,是啊、也做些行商的活计」
葆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然后点了点头,把手里的铁棍丢到身后,发出尖锐的咣当声。
「那行吧。抱歉,吓到你了」
他一边摆手一边明快地说道。
「是被吓到了……正确地说现在还在受惊吓……那个、葆拉桑是住在这里吗?」
「哎,是啊。住那边的剧院」
他的指向的,是我刚刚经过的大楼。
「有空的话不来坐坐吗?作为道谢让我好好招待一下」
摇头拒绝的勇气仿佛被他充满气势的目光击碎。同时,我也对这位极具冲击力的葆拉桑产生了好奇心。
「也行、吧」
「那正好、让我坐你旁边吧」
葆拉桑小跑着绕到车的另一边、拉开副驾驶门坐了进来。果然他比我要高,胳膊上有着健硕的肌肉。但散发出女人味般的柑橘甜香,让我的大脑有些混乱。
我用观察的眼神看着葆拉桑,他却……不是、她却害羞地把手放在脸上。
「啊真是的、这样盯着看不太合适吧」
「……对不起」
刚刚是大豚鼠、这回是健壮的男人……或者说是女人。密度太大了……我在心里嘀咕、开着茶壶掉头转向剧院。
我正烦恼于该说点什么、就已经到了正门。葆拉拉开车门迅速下了车、我也从驾驶席上下来绕了过去。
玻璃门的对面一片昏暗,和普通的房屋相比废墟的气氛要更强。葆拉桑毫不在意地走了进去。
进门就是一个小门厅。正面是前台、左右各有一扇门,都是敞开的,里面都黑得什么也看不见。
「这边哟」
她带着路、进了右边的门。
里面满是灰尘和旧布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从背后照过来的光、地板上有一个清晰的方形轮廓,我的影子就在当中。因为突然来到了漆黑的地方,眼睛还不适应、什么都看不见。葆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提心吊胆地摸索着往前走,找到了并排的椅子靠背。我抓住椅子、又往前面的椅子摸过去、心里没底地往前走着。
忽然传来一阵噪音。嘎吱嘎吱。金属摩擦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变成像是响板、像是简单的打节拍的声音。
疑惑转变为了专注。
因为正面的舞台被灯光照亮了。
提灯所不能比拟的强光笔直地照在舞台上、让舞台闪闪发亮。伴随着响板的节奏、开始了嘶哑的音乐。咚的一声、舞台上奏起响亮的声音。
葆拉从舞台侧一跃而出。她身穿飘逸的长裙立于舞台中央、咕噜噜地旋转着。礼服在光芒中划出痕线。高举过头顶的手臂缓缓指向我,像是在邀请我一般蜷起手指。
乐曲渐渐变得激昂而热情、葆拉的舞姿也随之变得激烈。她尽情地舞动着庞大的身躯、却又勾勒出女性妩媚的曲线。
我着实感到震惊、但不知不觉间看得入神,紧紧地握住椅子的靠背。
音乐停了。葆拉停止了舞蹈。两脚稳稳地站定。我使劲鼓起掌来、
葆拉喘着粗气肩膀上下起伏、笑着向我行礼。然后消失在舞台的侧面、然后从侧门走了出来。
「如何?感觉开心吗」
葆拉的呼吸还没平稳下来、只是站在她身边就能感受到她体内的热气。
「太厉害了」我心里想到的只有这句话。「您是舞蹈家吧」
「准确地说是想要成为舞蹈家,吧」
「你不是在这里跳舞的吗?」
葆拉捂着嘴开心地笑了。她那爽朗的笑声让人觉得她像是个有些滑稽的男人。
「我怎么能在这种尊贵的地方跳舞呢。我是到这来的、对了、就像和你一样的旅行的终点」
「啊……旅行的终点就是到这个剧场来跳舞吗?」
「不然还有别的事可做吗?」
葆拉轻轻挥了挥手。
「虽然想过有一天能实现、但已经不太可能了……毕竟没有观众太无聊了,惠亲能过来真是帮了大忙。好久没这么投入了」
惠介亲?
妖艳的眼神、带着诡异的气息、让人背脊直颤。我慢慢往后退去。
葆拉恶作剧地朝我笑了笑、「开玩笑的」她小声说。
不是这样的、我本想这么说。但葆拉桑地散发出一种莫名的成熟气息、这是毫无疑问的。
「对了、得给你介绍一下」
她似乎刚想到什么、往舞台看去、用稍微傻气的尖声喊了声「吉尔」、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甜腻的句尾。
娇柔的回响消失了、又恢复了寂静。所谓的吉尔既没有出现也没有出声。
葆拉双手叉腰、挺起厚实的胸板叹了口气。
「那孩子真是、太怕生了」
稍等下、留下这句之后她又消失在了舞台侧面。没过一会儿葆拉牵着一个女孩的手回来了、把她往我这儿一推手,手放在她的肩上。
「好啦、这就是吉尔哟。吉尔、这位是惠亲,我们的观众」
名为吉尔的女孩双手抱着身体、感觉像要缩成一团、不安地晃着头。视线也飘忽不定。
「嗯、你好」
我姑且先打个招呼、结果吉尔被吓得肩膀直跳、不住地点头。
「……好」
因为声音太过微弱、只听见了句尾。现在我知道为什么葆拉说她怕生了。
「就如你所见、这孩子胆子很小、但唱歌很好听哦」
「是歌手吗?」
这我是没想到的。看她现在的样子完全想象不了她登台演唱的模样。
吉尔慌忙摇头、晃动起长长的麻花辫。
「不是、那个、不一样的……」
说着,她便耐不住、急忙跑到了葆拉的身后。
「哎呀、真是没办法的孩子。就是因为这样的性格、她好像从来没上过台。不然这座剧院很快就能挤满人吧。她的歌喉是那么动人、让闻者欢跃。简直就像是魔法」
「真的吗、一定得让我听听」
「是吧?要是能伴着她的歌声一同起舞、就算死了也没有遗憾了」
所以唱一首听好吗?
葆拉看向身后向吉尔问道、但没有回应。不过从葆拉苦笑的表情看来、她一定在像刚才一样拼命摇头。
我想她既然有那么好的嗓音、应该更加自信才对、但这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吧。性格问题不是靠讲道理就能改变的。
「你们两人是在这儿唱歌跳舞过活的吗?」
葆拉点头。
「嗯、在这个地方也不需要挣钱了、仓库里的食物堆积如山、只要做想做的事就行了」
「仓库?」
我明锐的听见没有漏掉那个词。
「是。似乎有很多有钱人来别墅避难、带了很多食物和必需品放在街市那边的仓库了。所以储存了很多」
「……那些、我也可以分一点吗」
「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东西、随便你」
葆拉说到这停止了、食指抵住嘴唇、陷入了沉思。然后露出了自满的笑脸、把脸凑了过来。
「但还是不行啊。那些是、给住在这里的人准备的物资。不过、要是你愿意帮忙的话,给你分一些也行」
什么啊。大概是想说一些寻常的交换条件吧。但是感觉在葆拉面前、弥漫着一种和恶魔做交易的可疑气氛。
我不由得吞了口水、「是帮什么忙呢」
「想要你成为客人」
「……啊?」
「刚刚不是说过吗。明明可以在这么好的剧院独占舞台、我们却没有观众。视线、掌声、称赞!还有那令人怀念的骂声现在也是非常欢迎。我已经厌烦面对空荡荡的坐席跳舞了」
双手向着正前张开仰望天空的动作就像戏曲一般。总之、葆拉的肢体动作非常有特点。
「所以、请你来这剧院观赏我的舞姿。还有」
停止话音、她把身后的吉尔牵过来。
「这孩子的歌声」
「诶、不、不行、这个」
「……吉尔好像不太乐意、没问题吧?」
「没关系的,要是不去做的话就永远也做不到。这个世界可能已经不会再有客人来了。俗话不是说幸运女神只有刘海吗?既然出现在眼前就得使劲抓住」
葆拉捋着吉尔的刘海说着,然后媚眼朝我眨了眨。
虽然是作为交易的条件、但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满的、也没有什么损失。不仅可以补充已经见底的食物、还能在剧院里观赏舞蹈、或许还有演唱。这无疑能让我的无聊日常增色不少。
「好吧、我来帮忙」
「太好了!惠亲真是个好孩子!」
她突然张开双手面向我、我慌忙飞快后退。我想这是我人生中最敏捷的一次反应。要是被她那壮硕的胸膛和手臂抱住的话、可能会窒息而死。
「……这、就不必了」
「哎呀、你也太害羞了」
葆拉遗憾地放下双手。
「我先带你去仓库吗?还是说先听听吉尔的歌声?」
见话题转向她、吉尔拼命摇着头、像是要连三股麻花辫都要摇断似的。要是我坚持要听她唱歌的话说不定她会当场晕过去。
「我还有事要办、想先会村子」
妮塔和夏罗露还在等着、还是把她们两个也邀请过来吧。
「顺便、我会再带些客人来的」
「那太好了」
葆拉双手放在胸前、宛如少女一般激动地出声。旁边的吉尔摇得更使劲了。看来是真的很怕生。
「惠介亲要在那个圣堂留一段时间吗?」
反正也没有什么详细的安排。也没有下一家旅馆的预定、也不用赶回程的飞机。
我和妮塔的旅途、是沿着记事本所描绘的地点辗转的、为此需要获取地图、正因如此才会停留在此。
要到底要待多久呢、大概是在圣堂的书库里找到了地图、或是确定里面没有地图的时候。这只能交给夏罗露和妮塔来办了、而妮塔沉迷于读书、我不认为马上就能找到。
「至少得两三天吧。大概」
「好。要是有空的话随时都欢迎。这样我们的训练也能更加投入了。对吧吉尔」
吉尔垂着眉角、使劲摇头、几乎要哭出来。
「看吧、吉尔也是干劲满满呢」
「你说真的?」
「放心吧。只有一开始会感到痛苦和恐怖哟」
我决定不再过问。要是打草惹蛇可就难堪了。
3
回到法戈家时,午餐已经准备好了,我诚惶诚恐地吃了一顿。
妮塔和法戈正忙着调整鞋子尺寸、夏罗露则和我换班回到了书库。所以我只好一个人躺在沙发上消磨时间。
餐后茶固然不错、但茶壶可不能当成聊天对象。由于太过无聊、我的视线四处游弋、扫视着室内的每个角落。
钉在墙上的木板构成了一个三层的架子。有几个精心摆放的相框,其中有一个盖放着。出于好奇、我没多想便起身拿起了相框。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人和男孩。两人都化了妆、男孩的表情有些紧张。这位、大概是法戈的儿子吧。
我看了看其他照片、奇怪的是都没有男孩露脸。都是法戈、貌似丈夫的男子和女儿。虽然有女孩长大成人、和年轻男子与小孩并肩而行的照片、但出现男孩的照片只此一张。
「那孩子已经死了」
我慌忙想把相框放了回去。但已经晚了。我尴尬地回过头去、法戈正走进房间、后面跟着妮塔。
「……对不起。我不小心就」
「连盖放的照片都要看,这可不好啊」
我无言以对,轻轻将相框放回架子上。
「是、因为生病吗?」
「不。是被我们杀掉的」
她的话出乎意料、我和妮塔都看向了法戈的脸。她没有露出开玩笑的笑容、而是一脸认真。
「养孩子是很难的。不管再怎么重视,父母也只是普通人」
一边往杯里倒茶、她这样说道。
我完全不能理解这些抽象词汇的意思。妮塔应该也差不多。虽然法戈婆婆的情绪没有变化、但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个人的敏感问题。我不知道该不该问下去、于是保持沉默。
「你有、后悔吗?」
妮塔说。
「后悔?」
法戈重复了问话。闭上眼把茶杯往嘴边送。
「你也、问了个傻问题。那样又有什么用?无论是后悔、忏悔还是祈求、孩子都回不来了」
喝了口茶、她长舒一口气。非常沉重的叹息。
妮塔又想开口。我摇头阻止了她。家庭问题是属于私人问题。如果出于好奇心刨根问底就太没礼貌了。不管是什么问题都要由当事人来解决。
妮塔抿着嘴点了点头。脚上穿着和往常一样的靴子。看来是调整好了。
「……那么、差不多告辞了」
「哦。明天再来一趟。看看鞋子合不合脚」
气氛并没有恶化、法戈婆婆也没有生气。只是我们交往还不深、还不能从容地共享一个空间。
和妮塔离开了法戈家。我们没有说话、坐上茶壶发动车辆。慢慢往下开。要想回到圣堂就必须倒车。这边的路很窄、所以要先退到开阔的地方。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妮塔忽然冒出一句。纯真而感性的她有着把别人的问题当成自己的事情来思考的习惯。
「不管有什么事、我觉得都不是我们该过问的」
「可是、孩子被杀了」
「所以说这是家庭问题」
妮塔停止说话。我感觉到她看向我的视线。
到了一家前院宽敞的房前。我转动方向盘,倒车回到路上。
「……惠介不会在意吗?」
「当然、在意啊。不过我觉得问了也没用。就是真的是法戈婆婆杀了孩子」
走在返回的上坡路上、感受着茶壶的重量。我从法戈家门前开过。
「比起一个人纠结、有时候说出来会更好受吧」
「我也这么觉得,比一个人瞎想好多了」
不过、我说道。
「那也是该由说话的人决定的、不应该让我们先问」
「……总觉得、这是是放任自流的态度」
「差不多吧、追问难以启齿的事情说不定也是一种温柔。但那是神的职责。但我们不是神,啊不对,不是圣女」
昨天、法戈在圣女像前祈祷。也不知道她在祈祷什么。可能是关于孩子的事、也可能不是。但所谓祈祷大概就是这样的事。
见她没有回答、我斜眼看了看、只见妮塔脸颊鼓起、闷闷不乐地坐着。她的温柔引起了不满。且不提好奇心货多管闲事、妮塔过于天真了,她想通过理解、或是共同承担他人的烦恼来让他人轻松些。
「鞋子已经改完了吗?」
虽然想要切换话题的意图很明显、但妮塔没有抱怨。只是在句尾留下了闹别扭的语气。
「……装上了符合脚型的鞋垫。她说要是不合适的话明天再过来调整」
「现在穿起来怎样?」
「感觉良好」
又是独特的措辞、我不禁苦笑。
爬上山坡来到了圣堂前的广场、在门前停好车。看了看手表,已经接近日暮。今天应该不会再外出了、我熄了锅炉的火。
妮塔先从茶壶下来、在圣堂门口瞪着我。
「话说、东西已经送到吗?」
「啊」
我立刻摸了下胸前的口袋。里面放着豚鼠先生给的签收证、给忘干净了。
「……我现在去给她」
我一回头便看见夕阳当前。临近夏天的太阳运动迟缓、在落日之前应该还有一些时间吧。但好不容易开上了坡道、再来回一趟有点折腾。而且才熄火、这让我觉得很麻烦。
似乎感情表现在了脸上。妮塔抬头微笑着看向我的脸。
「明天再去吧?」
有点苦恼。又不是紧急快递,感觉应该没关系。法戈明天早上也会来打扫圣堂、而且我们还要去店里调整鞋子、拖到明天也没问题。只是要带着一些遗憾入睡。
明天再给她吧、我刚要说、便突然想到。
「这时候应该交给专业的来」
带着有些疑惑的妮塔走进圣堂、来到书库。正好遇上合上书站起来的夏罗露。
「我有个工作想拜托你」
这时的夏罗露似乎感到以为。我看见她有点茫然的表情,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面无表情。
「你还真是突然」
「因为正好可以拜托运输员。对你来说很难吗?」
稍微有些激将的话语。夏罗露把书放回书架、转向我这边。
「什么工作」
我从口袋里取出签收证、递给夏罗露。
「我想把这个交给法戈婆婆」
「……跟使唤小孩一样呢」
嗯、确实是。
「不止这个。还有更重要的。把签收证送到之后直接去到梅尔尚街市的剧院。也就是街市里最大的建筑物、很好找。里面有个叫葆拉的人、跟她说惠介会如约而至。她应该会懂的」
夏罗露惊讶地皱起眉头。
「不是很理解你的目的」
「重点是、你能做到吗?」
「……行吧。那报酬呢?」
「今天的晚饭。以及、你没有体验过的惊喜」
「我不喜欢只有嘴巴厉害的人哦」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夏罗露像是在观察一样打量着我、然后阖上眼皮、从我手上抽过签收证。
「那我期待一下吧、虽然只是一点点」
目送她走出书库的背影、我忍住笑。虽然只是小小的恶作剧、但人生可不能缺少这样的乐子、嗯。
妮塔拉住我的上衣衣角。
「没有体验过的惊喜是什么啊。我也很在意」
满溢着好奇心光芒的妮塔说。
「……对你来说太早了」
「什么意思啊?」
「就是、太刺激啊、之类的」
不过这样还不能让妮塔糊弄过去。结果被她全都问了出来。我也想要去,妮塔纠缠着撒娇。那就明天吧,我和她约好。
4
窗外传来蒸汽引擎独特的排气声和轮胎驶过碎石地的响声。我给炉子点上火、等待着夏罗露的归来。
我听见圣堂大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是走廊对面的门打开了、透过窗外的月光、一个人影浮现。她连灯具都没带、却毫不迟疑的走了过来。
「不黑吗?」
炉火舔舐着锅底的火焰反射过来、照亮了夏罗露模糊的身影。
我和昨天一样坐在书库与走廊交界处做饭。所以挡了夏罗露的路。
夏罗露在我面前蹲下。斗篷的下摆轻飘飘地落在绒毯上。
「兽人的夜视很好」
「那就好。然后呢、有交给法戈婆婆吗?」
「明天再给就行了、年轻人就是性急、她说」
「就像是被感谢了一样。我很开心」
「既然你这样理解、那你的人生一定也过得很愉快吧」
「总之辛苦你了。这里是报酬」
我指着正在烧水的锅。
「哎呀、你是怎么知道我最喜欢的东西是开水的呀?」
「当然是调查过了。我到处打听了」
夏罗露稍微耸了耸肩,举起放在膝上的左手食指指向我。
「葆拉说欢迎前来」
「和期待的一样吧?」
我得意地说着。夏罗露皱起眉头、掩饰着不高兴的表情、但还是不禁吐了一口气、露出了微笑。
「……啊、行吧。是我输了。的确如此、毫无疑问是惊喜」
「对吧。果然被吓到了?」
我探过身去。
「无论谁都会吓得吧。根本就想不到。居然有如此热情的舞蹈」
「对、她的舞蹈很厉害。太好了。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觉得」
找到了有同感的人我终于放心了。我一直在怀疑是不是我的惊愕和兴奋和这边的普通人不一样。既然夏罗露也这么说就没错了。葆拉极具冲击性的外表和舞蹈在异世界也是共通的。
「你是怎么找到那种人的?」
「不、我也是偶然碰见的」
就当聊到兴头上的时候、我听见一阵剧烈的咳嗽。回头一看、妮塔正若无其事地看着书。
「……怎么了?」
「没事、喉咙有点痒。我没事」
妮塔看都不看我一眼。既然她说没事、我又对夏罗露说。
「我从湖那边回来的时候、路当中摆着一张椅子」
「咳、咳咳」
「……没事吧?」
我又回头。妮塔依然目不转睛看着书。
「我没事。嗯、什么问题都没有。没错」
「那就好……肚子饿了吗?」
「肚子?饿了。要饿死了」
「……那我马上准备?」
「请尽快处理」
「……你话里带刺啊?」
「什么刺?没有哦。要是有刺的话就吃掉了。毕竟都快饿死了」
我歪着头思考,完全搞不懂她想说什么、然后听见了轻轻的笑声。妮塔不由得看向了夏罗露。
回头一看、夏罗露用手背掩住嘴角、眯起眼笑着,感觉像找到了彩虹的根源一样稀奇。
似乎我们的对话是很奇怪,让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不过并不感到讨厌、于是我也笑了。看向妮塔,我们的心情似乎是一样的。她也很害羞、于是相视而笑。可是妮塔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又绷紧了脸扭过头去。
「你们啊、真是对好搭档呢」
还留有笑意的余韵、夏罗露带着柔和的表情说。
「因为我们是挚友啊」
「才不是挚友」
以前好像也有过相同的对话。好像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取得挚友认证。
「真羡慕啊、挚友」
「都说了不是挚友」
「哎呀、一看就知道害羞了」
「惠介、你在取笑我吗?」
「啊、水开了」
「结果是无视吗!?」
妮塔咣当一下站起身、拍打我的后背。只可惜她的力气太小了。按摩得还不错。
无视妮塔的物理抗议、我拿起放在墙边的罐头、已经提前起开了,里面塞满了浓绿的类似花椰菜的蔬菜。既然已经打开了这个、那今天的食谱就定好了,得用上大量的花椰菜。
「话说妮塔打算捶肩到什么时候啊?」
「……这不是捶肩、是在表达不满」
有点累了、妮塔嘟囔着、又叹了口气。然后在我旁边扑通坐下、看着盛着开水的锅。
「……食材、就这些吗?」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过不用沮丧哦」
把花椰菜全都倒进锅里、水面变成一片绿。这画面不太能勾起人的食欲。接着用刀刮下岩盐、煮至软透。
「看来还要等会儿」
「是、大概要三十分钟吧」
「那我还是去看书吧。妮塔也一起吗」
收到夏罗露的邀请、妮塔有点吃惊,然后很快又笑了「好!」她欢快地答复。
「夏罗露姐姐、我找到本很有意思的书」
妮塔说着站了起来。
「是吗。什么书?」
夏罗露也跟着起身、从我面前走过。
两人在桌前坐下、一起看着同一本书、叽叽喳喳地聊着。好像已经完全变成好朋友了,我则另当别论。
看着被卷入沸腾泡沫中沉浮不定的花椰菜、我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寂寞。只有花椰菜陪我……
不到一分钟我就看腻了、接下来该干嘛呢,我背靠墙壁开始思考。先定好手表的闹钟、按下按钮。这样的话无论去做什么都不会忘记花椰菜了。但问题是有没有什么能让我忘记时间的事情。
看见妮塔和夏罗露沉迷读书。我也想帮忙找地图。仔细想想就算我不识字、但也是能够看懂地图的。虽然不能帮夏罗露寻找故事书。
不过、说实话我真的提不起干劲。我对书本不是很感冒、而异国语言的书籍则更是如此。要持续不停的翻书然后放回书架、我光是想想就头痛。
说到底、我的悠闲无聊也不过是单纯的任性罢了。就是不想干活只想轻松、就和暑假学生的忧郁差不多。不管有多闲都不想去学习。
不时用勺子搅拌花椰菜、我茫然地想着明天的计划。
和法戈婆婆打扫圣堂。
带着妮塔去剧院、介绍葆拉与吉尔。然后让她们带我们去食品仓库。
在这书库里找地图……啊、好想知道豚鼠先生的名字。总叫别人豚鼠先生也不太好。
仔细一想,我们已经少见地遇到过很多人了。虽然只是几个人、但我们一直跋涉于无人的荒野、群山和废墟、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感觉。
回想起来这是多么宝贵的一天、却过得这么不像样。顿时感到一阵罪恶感袭来。就像在吃过料理之后后悔应该好好品味才好。
可能到了明天就会忘记今天的事。可能记忆会变得模糊。见到豚鼠先生时的惊讶、目睹葆拉跳舞时的冲击、见到夏罗露笑容时的喜悦。总有一天全都会忘记、总有一天大家都会消失、世界也会灭亡吧。
一阵唐突的冲动。
为什么我一边煮花椰菜一边要流泪呢。喂、这可是花椰菜啊?
胸口涌起的冲动过于强烈、我强忍着呕吐感、死死盯住西兰花。
这个世界正走向毁灭。却直到如今才让我遇到这种事。
一直都是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旅行。我也曾想过要是尽早消失就好了。但现在、一切终将消逝的事实实在是过于虚无、过于恐怖。今天这样的日子不会在经历第二次。就连这段回忆、也会消失。
我脑海中闪过迄今为止见过的无数结晶堆。人活过的证据最后只剩一堆结晶,残留在这世界。
我迟早也会变成这样吧。
因为不知道回家的办法、呆在这个世界最后也只会变成结晶山。
后脑勺摁在墙壁上。坚硬的触感沙沙摩擦头骨。
不行不行。和以前一样的冲动又来了、想要把枪抵在太阳穴。把子弹交给妮塔保管真是明智的判断。
看了下手表、时间还很充裕。但要是不做点什么心情会越来越消沉。我按下开关停止了计时。
从背包里取出平底锅、把汤锅里的花椰菜挨个移动到平底锅里。然后把汤锅搬到地上、用小火加热平底锅。倒上一圈油、将花椰菜压碎翻炒。菜心还算完整、但因为已经吸收了开水所以变得软塌塌的。撒上盐胡椒粉、平底锅离火、又把汤锅放在炉子上。
想要直接利用煮过花椰菜的汤、用来煮意面是最好的。
握了一把罐装意面、放进再次烧开的水里。因为尺寸不够煮三人份的、只能一份一份地煮。
我拨动秒表、开始计时、一边品尝面条硬度。等到只剩稍硬的时候把意面捞到平底锅里。然后加入一些面汤就行了、煮过意面的汤是很不错的酱汁。
又在汤锅里下了意面、然后搅拌平底锅里的面条和大量花椰菜。
「已经搞定了」
话音刚落、妮塔就先过来了。看着平底锅里倒进盘子的意面、她露出了毫无掩饰的表情。
「……又黄又绿的。一点色彩的美感都没有。」
「不要把绘画的价值观带入到料理上」
不过确实、卖相有点不好。
「看起来很健康」
「你这话是该在表扬的时候用的吗?」
夏罗露也跟了过来坐在妮塔旁边、我将一人份的意面盛在三个盘子里、递给她们。
「请慢用、这是炖得熟烂的花椰菜汤意面」
我开动了、我们齐声说道。首先拿起叉子的是夏罗露,她将意面卷起送进嘴里、妮塔则紧张地看着。
「嗯」
夏罗露发出这样的声音。一口吞下、然后说道。
「真是前所未有的惊喜」
「那太好了」
我也算没有白费工夫。
旁边的妮塔睁大了眼睛,她小心翼翼地将意面送进嘴里。「嗯嗯!?」然后喉咙发出声音。
「……明明只有两种颜色、但很好吃!」
「所以说不要用颜色来判断食物」
在确定两人都开始默默吃起来之后、我也拿起了叉子。利索地卷起意面、和花椰菜一起放进嘴里。不需多加咀嚼、花椰菜入口即化、溢出满满的汤汁。
味道很单调。甘甜。当然不是砂糖的那种强烈甜味、而是花椰菜蕴含的自然甘甜。盐巴牵起那份甘甜的手、和意面浓郁的香味相得益彰。用同样的汤煮过、再将面汤作为酱汁使用、品味上产生了统一感。在平淡的味道中、给予意想不到刺激的黑胡椒很好地整合了菜品的口味。
虽然不是富有满足感的口感。但清淡的美味让人上瘾、不知不觉又吃下了一碗。
「嗯、好吃」
沉浸于自吹自擂的我睁开眼、只见夏罗露和妮塔都已经停手、彬彬有礼地等着。盘子已经空了。
「……吃得真快啊、你们」
「嗯、因为太美味了!」
「我也很喜欢、这个味道」
称赞的背后、感受到一种——能再来一份吗——的无言压力、我应该没有误会。看了看秒表、煮的时间正好、于是将候补面条捞进平底锅。
5
忽然惊觉。朦胧的月光从窗帘的隙缝透出。我迷迷糊糊看了眼手表、已是深夜了。
越过床间的画架,我看见妮塔将被子裹得浑圆。大概看书或者画画到很晚吧。我不记得有和妮塔道过晚安、似乎是我先睡着了。
我放松下来、脸埋进枕头、眼皮变得好轻、意思也完全清醒了。看来暂时是无法入睡了、我只好起身。
喉咙好干。我从背包取出水壶、但水壶的重量让我想起里面是空的。煮意面时用了很多。
我穿好鞋子、带上手机和水壶、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出房间。
夜晚的走廊、以及圣堂都被月光笼罩、给人以柔静的气氛。至少不会让人感到胆寒。借着手机的光亮来到外面。从茶壶的车顶取下水桶、往水壶里灌好水、然后喝了个够。
呼、叹了口气、望着完全被夜色淹没的村庄。只有屋顶被照得白亮。远处可以看见闪闪发光的湖面。并非是那种反射的强光、而是如同从双手泻下的沙砾般闪烁。
那湖的中心有一个小小的影子、曳着波浪的尾巴。亮光在轻微的摇晃中起伏、似乎是飘着一艘小船。
我直直地看着那如画般神秘的光景。小船在湖中央一动不动。那是豚鼠先生吗?
我不能说煮花椰菜时产生的感伤并没有持续到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也不想呆在莫名的不安回到床上。既然正好看到了目的地、而且还有让人在意的对线、以此为借口去深夜兜风也不错。
将壶里的水一饮而尽、点燃茶壶锅炉的火。我坐在机盖上、望着湖面上的小船。过了二十分钟、茶壶准备就绪了、我坐上驾驶席、开出圣堂广场。
茶壶的前灯穿过月光下的微弱光影。驶入树木繁茂一片漆黑的马路。在这样的黑暗中前行需要不小的胆量。要不是我白天来过说不定早掉头了。
在笔直的道路上前进、两侧的树木消失了。森林中乍然冒出了一片欢乐街。月光洒在开阔的土地上、使得楼房好似漂浮其上。这些隐藏在森林深处的娱乐设施群就像是闲来无事的大人的秘密基地。但都已经沦为废墟、显得更为默寞。
经过剧院、又潜入林间。再穿过几个大人的住处、左手边出现了湖泊。湖面反照的月光让整片湖都微微发亮。我一边注意着前方、一边在树木枝叶的缝隙间寻找小船。但很快又驶入了茂密的灌木丛。
过了一会、在稍微仰望的小山丘上,出现了像是瓶中夕阳一般的发光物。那是从最深处的房屋窗户里漏出的灯光。
我把茶壶开到了豚鼠家门前的空地。下车踩在碎石地上。不知是因为树木环绕还是因为位于湖畔、空气凉飕飕的。
我犹豫了下是去房屋还是去湖边、然后向着走下湖泊的台阶走去。正好、小船向栈桥驶来。我打开手机灯。照亮脚边迈下台阶。小船到达栈桥、但端坐其上的身影没有动。
现在可以看清小船上的豚鼠先生的样子了。他面朝这边、膝上摊开黑色的小本子、用笔些着什么。他似乎没注意到我过来了。
「……嘿」
我犹豫几回才开口。但豚鼠先生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再一次、我吸了口气正要出声、这时他合上了记事本、取下套在笔尾上的笔盖、轻轻盖上笔、抬头。
「异世界的人在烦恼些什么?」
刚吸的一口气变成了疑惑的吐息。
「……抱歉、你说什么?」
他把记事本和比收进胸前的口袋。
「半夜出门的人都是有烦恼的人。一般人的话是不会起床的」
那可不一定、毕竟半夜去便利店的人也很多……我本想这么说。但这个世界也没有便利店、文化也不一样。这是个很少有人半夜出门的时代吧。
「……那么、您也有烦恼吗?」
「我这岁数得起好几次夜。睡眠时间短点也够了」
豚鼠先生熟练地从摇晃的小船走下栈桥。用绳子系泊好船、然后从我旁边经过走上台阶。走到一半他停住、回头向我招手。
「不过来吗。来喝杯红茶」
没等我回复、他便爬起了阶梯。
6
摆满了精致家具的房间让人心情愉快、但是在柔软的沙发上一坐、我便开始感到难为情。这洗练的氛围和自己真是格格不入。
各处悬挂的灯具形成了间接照明似的暖色房间。每盏灯都是细致装饰的古董般的单品。在这样灯光照明下、家具的颜色被渲染得如同黑糖般艳丽。
豚鼠先生走出厨房、将圆盘放在木制矮桌上。雕刻着繁杂花纹宛如艺术品的瓷器茶壶、还有两组茶杯和茶碟。
红茶倒入杯中、清甜芳香伴随着热气飘散。
接着、豚鼠先生做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举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打火机、开始灼烧茶匙。
「有钱又有闲的人专属的红茶饮法、你听说过吗?」
我当然摇摇头。虽然我是有闲、但钱是没有的。对红茶的造诣也不深。
豚鼠先生将加热过的茶匙架在茶杯上、在勺中放上一块方糖。然后从盘子拿起一个小瓶子。透明的玻璃瓶身贴着一个斜带羽饰帽子的男人侧脸的标签。里面的液体呈琥珀色。随着清脆的一声、软木塞被拔出,将其滴在方糖上面。只是未满小小茶匙的微量、浓郁酒精的独特香气扑鼻而来。
被酒浸润的方糖一端软榻、豚鼠先生再次将打火机凑过来。这时、茶匙里的酒液亮起了蓝色火焰。火苗微弱得一吹就会熄灭、将糖块包裹起来。方糖就像是泡在热水里的冰块、眼看着渐渐变小了。酒从勺子的一端滴答滴答溢出来、让红茶泛起几道波纹。
火焰熄灭。方糖已经完全融化和酒混在一起、变得像果子露一样。豚鼠先生拿起勺柄、将茶匙静静浸入红茶、仔细搅拌。当茶匙抽出时、糖和酒都已经溶解了。
接过递来的茶杯。凑近鼻子、便闻到一股浓香。并非是醇厚的酒味、而是如同发酵过的水果、触手可及般的浓厚甘香。
「这就是被称为『贵族红茶』的古老饮法」
「其实、我还、没喝过酒」
「放心吧、我不会跟你妈告状的」
他的打趣让我笑了出来、肩膀稍微放松了。既然这是使用火焰挥发烈酒酒精的调制法、那么红茶里酒精含量应该所剩无几。而且本来量就不算多。
在心里念叨着借口、喝了一口热红茶。
「……嗯、好喝」
「看来你也有贵族的素养啊」
「虽然有点苦、但香味很甜、应该说是很浓郁吧……非常成熟的味道」
豚鼠先生又倒了杯红茶、架上茶匙、但没有放糖块、只是满上了酒就点火了。在蓝火熄灭之前便将其放入茶中搅拌。没有甜味、喝起来酒味很浓吧。
红茶中溶化的砂糖和微量的酒似乎足以缓解我身体的僵硬。绷紧的后背放松下来、靠在弹性舒适的沙发背上、感觉终于适应了这个空间。
「那个、可以请教你的名字吗?」
「蒙特朗修」(校注:原文为モンテラッシェ 蒙哈榭、一种高端法国葡萄酒,这里为了配合后续特作音译)
「我叫惠介。不好意思这么晚了还打扰你」
「没关系。夜里本来就无聊」
尽管他的语调有些生硬、但我知道他是在款待我。这种语气就是蒙特朗修先生的个性。
「蒙特朗修先生」
「叫我蒙特就好。节约发声、叫起来简单点」
有点困惑、然后我有气无力地笑了。居然会因为这样的原因要求我更换称呼、这还是第一次。
「那个、蒙特先生。之前是在湖里干嘛呢?」
他没有像白天一样带着鱼竿。我只看见他在笔记上写了什么。
蒙特先生将茶杯放在碟子上、用手指抚着舒展的长须。圆润的黑眼睛看向我。
「在发呆」
「嗯?」
他的回复非常平淡。说的话听起来很清楚、意思也能理解。只是完全没有想到。
「放飞思绪、提炼构想、梦入幻世。随你怎么看、反正对我来说、发呆、就够贴切的了」
「……在湖面上、发呆吗?在深夜?」
「嗯、就是如此」
我不知作何回应、又喝了一口味道醇厚的红茶。
「你没有这样做过吗」
深夜坐在小船上发呆?
「……应该、没有这样的经验」
「那你可以试试。一天之中、完全无意义的思考时间是有必要的」
「无意义的思考?」
「要是为了取得成果而思考就算不上是发呆了」
那确实、是这样的。
「您特意深夜到湖里去发呆吗?」
「体会过的人才能了解其中魅力」
寥寥数语、比起说被他说服不如说是引起了我的兴趣。可能是刺激到了我的好奇心。
「而且」蒙特先生继续说道。「要是有烦恼的话独处就好」
我明白了、蒙特先生是在不动声色地诱导我。因为他早就发现了我处于苦恼之中。
「……真有这么简单吗」
「铁匠之于铁块、厨师之于食材、牧羊人之于羊。在掌握精通之道的人眼中、能洞察他人所未发觉的事物」
「那么蒙特先生又是精通何物呢?」
他拿起茶壶倒上红茶,只是回了一句。
「人」
我仔细想了想,挠挠头。他说话就像猜谜一样。
「您是、政治家、或之类的吗?」
「猜得不错。但不是什么上流人物」
「那就是欺诈师什么的」
「不错」
蒙特先生向我举杯示意。
「……不是、我只是开玩笑的」
「这当然不是正解。无关社会善恶的问题、是我的能力并不适合欺诈。但你推测的视角非常不错。你说的都是需要精通人性才能算得上有能的人物」
蒙特吹走热气啜了口红茶。像整理闲物一般将语言连接起来。
「二流的骗子是欺诈师。一流的骗子是政治家。我只能算是三流。也就是、小说家」
又一次、我不知作何答复。这是自贬呢、还是玩笑、还是真心如此、我完全不懂。这就像和大人说话时经常会遇到的文字游戏。要是从字面上的意义理解然后回答的话就会变得支离破碎。就如同女子高中生使用的独特用语一样、大人们也有专属的语言。
虽然不知道正确答案、但也不能一直沉默。
「在骗人的意义上是三流的、既然这样、那这不是比政治家和欺诈师更没有恶意的良好职业吗?」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说家。当然、他脸上也没有写着小说家。感觉就像遇到了某种幻想生物一样、感觉轻飘飘的。
「政治家是为虚荣、欺诈师是为钱财、而小说家是为好奇心而存活的。我很好奇身为异世界人的你究竟在烦恼什么、可以让我听听吗」
「……你打探别人的烦恼只是出于好奇心吗?」
「你能相信那些夸口要解决你的烦恼、或是要给予你答案的人吗?」
我咬着嘴唇,的确如此。我无言地接受了。明明是自己的事情却不知从何解答、所以才会烦恼、这也不是别人能轻易解决的。所以只是他只是单纯地出于好奇想要询问会显得更加诚实、也更轻松。
「不过、该怎么说呢」我思量怎么开口「很难说明。我感觉情绪非常混乱」
「烦恼往往都是如此。问题出于不知道自己在烦恼什么。解决的第一步、就是弄清楚什么出了问题」
「小说家总是在思考这么麻烦的事情吗?」
「工作的大半时间都在默默思考。写字不过是单纯的作业」
感觉有些极端、但我也不知道其他小说家是怎样的、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想了一会儿、也找不到能概括问题的话语、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毁灭?」
「具体的说?」
我停了一会儿、随口反问。
「具体的说?」
「是说想知道毁灭的原因吗。还是说更抽象些。统治这个世界的超越人智的存在、之类的信仰方面。也有些宗教人士宣传这就是世界的救赎」
「……我每个方面都想知道」
我来到这个世界的世界、人们就已经不在了。听说是因为发生了魔力崩坏而毁灭的。但实际上呢、到底是什么原理、是怎样的现象、我完全不清楚。
蒙特先生缓缓靠着椅背、双手搭在腹部。
「很遗憾、我很难告诉你正确答案。有很多学者都在对其进行研究、但他们都在完成前死去了。说法众多、但都没有得到论证。只是通常都认为是充盈在这世界的魔力均衡背打破了、才引发的自然崩坏。」
「所谓魔力均衡、是说魔术相关的事情吗?」
「即使现在魔力也都存在。魔力在这片空间中飘逸、也存在与每个人的体内。所谓魔术就是驱动魔力的技术。失传的只是技术、魔力并未消失」
「……那么、是因为失去了魔术所以才引发了魔力崩坏吗?」
「也有人是这样声称的、说是因为蒸汽技术兴盛造成了恶果的扩散。也有说和我们没有关系、只是气候变动引发的、云云种种。结果最终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未解之谜啊……」
我叹了口气。结果还是什么也没弄懂。
「你啊、很有想象力」
蒙特先生说。
「那倒是」
「可是你好像没有学过如何使用」
「这是、什么意思」
是不是有点不礼貌啊、我想到。蒙特先生用又圆又黑的眼珠看向我、用没有起伏的声音说。
「魔力崩坏的可怕之处在于没有预兆。就像往玻璃杯里倒水一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某一天、水溢出来了。体内饱和的魔力把身体变成了结晶。父母、兄弟、子女、朋友,都没有拥抱对方,甚至连握手都没能做到,就这样、死了」
我知道那个场景。某天早上醒来、昨天还在谈笑的人已经变成了结晶。那一瞬间感的寒意、还有耳根发麻的恶心感觉。光是回想一下就想吐。
本应发挥作用的想象、我如今才将其理解。
这个现象在全世界范围内发生了。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恐怕都经历过这种事。每个人都失去过最珍惜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人不拼命吗?
会有谁不去拼命探寻呢?
有谁会一开始就放弃、接受、觉得无计可施呢?
我咬住嘴唇、用手捂着嘴。
「见识者恒苦恼。因为他们有知识、有意志、有责任。越是愚蠢、没有地位、没有权力的人反而越安稳。因为他们不直面绝望就不知道绝望。世界上挑战末日的人从各个方向寻找克服的方法。仅存的众多假说并不是说明他们愚蠢、因为他们勇敢地用生命仅剩的时间探寻了答案。为了生存在这世上的人们」
感觉像吸饱了水的沙子堆在背上、感受到一种无法逃避的沉重。我至今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没人知道为什么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毁灭。又或者众多的选项之中可能就有正确答案、但没有证实的方法。正视这个事实、或者无视它、接纳、叹息、愤怒,很多人消失了。幸存的人迟早也会如此。」
「……这也太过空虚了吧」
言至于此、我觉得自己已经理解了。是的、我感到空虚。
就算与他人相遇、欢笑、托运行李、继续旅行、最终都会消失。
终结近在眼前。和他人交流有价值吗。
「明明一切都会终结、我们活着有什么意义吗?」
蒙特先生静静看向我。
「——看来是找到了烦恼的问题。虽说你是异世界人、但和我们是一样的」
蒙特先生慢慢站起、走向房间一角的柜子。
「比起死于魔力崩坏、选择自杀的人也很多。为了生存、我们需要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的确、如此」
要是选择的道路稍有不同、我都不会坐在这里了。
蒙特先生把柜子里拿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那是一个破旧的、已经变色的长方形金属箱。挂着一把锁。
「这个箱子里面、就有那个」
「……里面装着什么?」
「秘密」
我皱起眉头看向他、蒙特先生用喉咙发出笑声。
「是在那我开玩笑啊」
「不。可是、这个箱子里确实装满了——我的希望」
希望。
过于苍白的一句话、连说出口都有些犹豫。必须得要直接而干脆、才能克服害羞坦率地说出来。但蒙特先生没有丝毫畏缩也没有片刻迟疑、理所当然地说道。
「晚上睡觉前、我总是会看着这个箱子。只有这个箱子里的东西在支撑着我。所以我给你的建议只有一个。找到装有希望的箱子吧。那就是心灵的依靠」
我盯着桌上的箱子。在即将毁灭的某个国家、某个不知名的村庄、湖边小屋的桌子上、一个带锁的箱子。据说里面装满了希望。笑意涌上了心头。
「这是对我迄今的人生来说,最有用的建议」
「深感荣幸」
蒙特先生轻轻地拍了拍箱子然后将其小心地抱起。
「那么请回吧。我要再睡会儿」
梅尔尚
原本只不过是有钱人专属的别墅区。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欢乐街、真是不可思议。我觉得这样一来就不算是远离喧嚣的别墅区、大概是有钱人讨厌无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