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拉和威兰埋头于重现托马斯的炼金记录,窥伺着这继承了托马斯炼金技术的工房而隐匿于暗影中的敌人,两人也未曾发现过。
菲妮希丝也是老老实实地每天跑来工房,结果也只是一直在看库斯拉干活而已。虽然也在担心她会被同伴下毒然后栽赃给库斯拉他们,不过看起来她的健康也没什么问题。目前至少还没有出现必须马上处理的麻烦。如果以水银下毒的话牙龈会发黑,用砒霜的话则会造成指尖肿胀。这些常见的手段两人都能一眼看破。
不过在库斯拉看来,负责监视的人而且还精神抖擞的专注本职的话大多都会吹毛求疵、到处找麻烦,但菲妮希丝真的只是在看他们工作。
或许是那次去市场时所说的话多少起了些作用,缓解了她对炼金术师的偏见以及警戒心吧。
虽说库斯拉自己是这么想的,不过缓解了偏见和警戒心,也就意味着相应的紧张感也会消失。
观察库斯拉的工作也就很快开始感到厌烦了。
「困了的话,就去那边睡一会儿怎么样啊?」
这一阵子天气寒冷,经常阴天,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放晴了。
不过火炉连日来都未曾熄火,所以无论外面天气怎样,工房里都是很暖和的。
坐在椅子上的菲妮希丝哈欠连天,终于开始头如捣蒜的时候,库斯拉提出了建议。
「诶、啊不我没事的。」
「就算你没关系,我也会开始犯困的啊,哈欠可是会传染的哦。」
「可、是哈呜」
穿在身上的修女服显得十分宽松,下摆与袖子都很长,娇小的她坐在椅子上打哈欠的样子就好像是一只纯白色的小猫似的。
库斯拉叹了口气,菲妮希丝一下子显得有些尴尬,慢慢的站了起来,深呼吸。
「负责监视的人怎么能够去睡觉啊」
「你还真敢说啊?刚才是谁在椅子上打瞌睡的?」
「我才没打瞌睡呢」
库斯拉耸了耸肩,继续自己的工作。用锤子钉上钉子,好将羊皮纸展开贴上。
「今天要做什么工作呢?」
「很麻烦的工作。」
库斯拉有些生硬的回答道,菲妮希丝则是因为自己打盹而感到内疚,有些畏缩的沉默着。不过那也就仅只几瞬之间。
「这跟不算不上是回答啊!」
「蒸馏啦!今天要做蒸馏。」
「」
菲妮希丝无言的紧盯着库斯拉,之后又有些尴尬似的移开了视线。
「不懂的话就直说。」
「我不懂。」
「将水加热会怎样?」
「哈?」
对于库斯拉唐突的提问,菲妮希丝只是瞪大了眼睛,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
「将水加热会发生什么事?」
「诶啊那个,会变热。」
「是啊,你真是个天才呢。」
面对库斯拉的话,菲妮希丝不禁发呆了些许时间,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愚弄了,于是狠狠地瞪着库斯拉。
「在你旁边打哈欠的事我道歉。」
不过菲妮希丝绝不承认自己打盹了,而且从她的表情来看也没有半点道歉的意思。
即便如此,库斯拉也只是叹了口气,便招手让她过来。但菲妮希丝还是十分警戒的畏缩着身子,直到他喊道「过来帮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往桌子这边靠过来。
「给我按住那里。」
库斯拉按住了卷起来的羊皮纸的一边,让她按住另一边。这张纸应该出自一匹相当好的羊身上,书写着文字的羊皮纸偏厚而巨大,边角却总是会发皱、卷起来。
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的排布着的文字非常细小,与托马斯房间的样子所散发出的神经质般的感觉非常相配。因此,如果不将纸好好摊平的话根本没办法阅读。
「压、压住了?这,是要做什么啊?」
如同老人干瘪的皮肤一般,凹凸不平的羊皮纸面前,菲妮希丝畏缩着身体。
「没错。不用吓成这样,羊皮纸有没有毒。」
「我,我才没有害怕呢。」
说是这么说,不过第一次触碰皮革制品确是有些提心吊胆。那种独特的柔软触感,多少和表皮坚硬的青虫有些相似吧。
「别乱动,太用力拉的话会裂开的。」
库斯拉用左手的手掌侧面压住羊皮纸,同时用手指捏住钉子穿过纸上已有的洞,右手握紧锤子钉好。
在羊皮纸上写字的时候,确实也有人在四角钉好钉子再写的。这张纸上已经开好小洞了,由此看来托马斯应该也是如此。不过即便这样,在之后钉上钉子时若是不注意力道的话,就会从边角的小洞开始裂开的,因此必须十分谨慎。
「好了下面是,这里的。」
「啊,是。」
跟随库斯拉的指示,菲妮希丝重复的四处移动来压稳羊皮纸。而且身材娇小的她,必须要从椅子上探出身体才能压住。
就这样重复工作着,最终将五张羊皮纸贴满桌子才算结束。
托马斯反复试验的炼金过程完美的呈现在眼前。
虽然尚未破解暗号,还无法得知具体情况,但仅从最初记录的重现上,就能深刻的理解到托马斯的实力。那并非是多么精妙的手法、或是极其新颖的实验,羊皮纸上所呈现的是名为托马斯的这个人所孕育的宇宙。
而现在,同为炼金术师的库斯拉,也抱持着敬意眺望着羊皮纸上描绘的这个宇宙。
不过,一旁的菲妮希丝却在嗅着自己手上的味道。
展现出某种虔诚感的库斯拉,混在这叹息的说道。
「那么在意的话就去洗洗吧。」
「啊,不是」
菲妮希丝如同是口头禅般的答道,不过最后还是说着「对不起,那我去洗一下」,朝着水池走去。
「你啊,难道至今都没有碰过羊皮纸么?」
湿着双手四下张望,最后低头盯着自己身穿的修女服犹豫不决的菲妮希丝,在朝她扔过手巾的同时,库斯拉一同问道。
「嗯不过,名字我还是知道的!」
这样还得死要面子,看来菲妮希丝离她理想中的修女形象还差得远啊。
「你不是从修道院出来的么?那里没有负责缮写的人员么?」
「有倒是有,不过」
「不过什么?」
「我从没见到过,因为位阶不够高。」
传闻之中,所谓神所定下的秩序,实际上可以说是由修道院制定的,其等级制度极其森严。羊皮纸是相当昂贵的商品,想必是不愿意让它被庶民的眼睛弄脏吧。初次见面时菲妮希丝听到能随便看书时所表现出的兴奋样子,应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库斯拉回想起菲妮希丝回去的时候,每次都是跟在来接她的高位圣职者身后。菲妮希丝她真的是处在这个骑士团权力构造的最下层,完全是被当做道具来对待。
「我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到那种受苦受累的地方」
「那是为了接近神的教诲,而且,在我来看,你们对炼金术的这种热情才是完全无法理解的呢。」
「嘿,的确是半斤八两啊。」
库斯拉点了点头,菲妮希丝则有些惊讶,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被耍了,不过最后还是放松了下来。
「那,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吧。」
「诶?」
「将水加热会水会升温。然后呢?」
「嗯」
她应该是以为库斯拉耍过自己就完了。
菲妮希丝在旁边茫然地眨着眼,库斯拉则继续望着托马斯的小宇宙说道。
「你不是想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啊诶、嗯、想知道。但是」
「那将水加热会水会升温。之后呢?」
库斯拉重复了自己的问题,菲妮希丝支吾了半天,才回答道。
「会,会蒸发。」
「没错。那么,要是加热酒的话呢?」
「诶?应该是一样的吧?」
「你这么说也不算错。不过酒实际上是两种液体混合而成的,这你是知道的吧。而且,这两种液体中,其一会先被蒸发。」
「」
菲妮希丝眨着她那美丽的绿色瞳眸,「哈啊」的回应道。
「还有,你也知道的,这两种液体在蒸发为气体之后,遇冷便会回到液体的状态。这就是从酒中分离并浓缩两种液体的方法,我们称之为蒸馏。」
库斯拉从架子上取出酒瓶,在手中晃了晃。
菲妮希丝皱起了眉头,看样子是因为库斯拉从大白天工作时,就开始屡次饮酒而感到有些生气。
「蒸馏酒的制法其一便是如此,这种方法需要使用到铜制的蒸馏器具。虽然如今酿造师更加擅长这种技术,但传闻这种技术本是由炼金术师所发明的。」
「诶?」
「有一种被称为锌的矿物,与铜混合的话就可以制成黄铜。嗯——啊啊,就是这个。」
架子上排列着矿物、金属的样品,库斯拉将其中一块暗金色的金属摆在菲妮希丝的面前。
「很久以前,貌似还曾被当做货币来使用,当时所用的制造法是被保密的,听说是在近乎偶然的状况下制造出来的。而且还经历了数百年的时光,其制法早已失传。如今的制造方法是由去东方旅行的人带回来,一直流传至今的。」
「是要,做这个东西么?」
「今天要做的是它的原料,锌。锌原本是在制作铅的过程中发现的,是在炉子顶上附着一层白色物质。过去的炼金术师绞尽脑汁,最后终于发现了它的本来面目,实际上是发现了富含锌的矿石,而确立了最优的采集方法。那就是将加热的蒸汽,适度的冷却下来。」
菲妮希丝反复看向黄铜和库斯拉,发着呆,可能是很难进行想象吧。
「听说这种方法便是蒸馏法的前身,而重复蒸馏就能制出烈性酒。当然事实是怎样的没人知道,这也可能只是一些人随便说的罢了。不管怎么说,炼金术中的某项技术经常会与其他的技术关系紧密。些许细微的发现,就可能造成意想不到的结果。正因如此」
库斯拉停了一下,更深的叹了口气。
「我觉得那些能想象得到的事总有一天应该也能实现吧。」
对着挺胸抬头,甩开身穿的外套下摆高谈阔论的库斯拉,菲妮希丝只是短短的回了一句。
「啥啊」
拿在手上的黄铜也觉得没什么意思,还了回去。
库斯拉甚是疑惑地接了过来,诧异地问道。
「你啊,听了我刚才的说明难道没有什么想法么?」
「诶?」
面对库斯拉的询问,菲妮希丝依然是一脸呆相。
马上又像是怀疑自己被耍了似的瞪着库斯拉,不过库斯拉反而是相当的沮丧。
「不是,我没在戏弄你。嗯,怎么说呢」
「你、你又怎么了啊?」
「哈啊?」
库斯拉挑起半边的眉毛说道。
「一个新的发现会引领着新技术的开发,而新的技术被应用在意想不到的领域,又创造出非常棒的东西。难道你不觉得这很厉害么?」
库斯拉晃着酒瓶水声作响,然后抿了一口。
菲妮希丝的反应却很是迟钝。
「这可是相当厉害的事。世上所有的炼金术师就是这样不断地揭露出这个世界的奥秘。这便是众人所说的,掀开上帝的衣服。」
库斯拉将视线移向菲妮希丝,菲妮希丝则几乎是反射性的护住了修女服前面。看样子惨遭威兰毒手的经历已经造成心理阴影了,对菲妮希丝来说,不让自己的修女服被掀开,远比解开这个世界的奥秘更加重要。
「话说回来,炼金术师之所以能够去追求一些异想天开的目标,这种无所不能的感觉应该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吧」
炼金术师遭到教会的嫌恶并非单单只是因为他们令人感到怪异奇特。
教会所宣扬的教义便是,如今污浊的世界终将接收最终的审判,那时只有积善之人方能升上天堂。
他们认为这个世界正在不断被恶所吞噬,终有一天会迎来终焉之刻。
不过,炼金术师所想的未来却全然不同,在不久的将来,自己的研究能够开花结果,至今一直无法办到的事将成为可能,至今一直无法理解的事将能公之于天下,正因为有着这样的信仰,他们才能不断继续着自己的研究。
果然,不习惯这样的思考方式的菲妮希丝依然在发呆。
也没有因为这种思想与教会的教义对立之类的原因而生气。
本来这种事她就连想都没想过。
「这个工房原来的主人托马斯,应该就是我所说的炼金术师的典型。尽情畅游在知识之海的一个人,单从这些记录上就能深刻的理解到他不知放弃的决心。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将这些羊皮纸上所写的东西破译出来了,威兰也是一样的。如此令人愉悦的事」
库斯拉停顿了一下,感慨道。
「世间仅此而已啊。」
或许是这酒比预想的还要烈。
面对着尽数呈现在桌子上,托马斯的才华,库斯拉急切的想将它的美妙传达给他人。
不过,理解不能的人就是不能理解,大多数时候库斯拉也没有想去尝试。
这些人之中,「虽然我不理解,不过你真的是开心得像个孩子呢」,如此对自己笑着的费莉丝,却是教会派来的密探。
库斯拉拿过身边的器具。
毕竟,炼金术师只是炼金术师而已,被人所嫌恶的邪道之辈。
「真的,那么有趣么?」
因此,对于忽然而出的回答所感到的,是气愤。
仅将头偏过来,看到的不是嘲弄自己的表情,而是因为气势汹汹的库斯拉而受惊的表情
「——我说过了,我们这些人脑子不太正常。」
丢下这么一句之后,库斯拉又重新回过身去。
居然会变得这么执拗,感觉就像是刚刚离开工房,正式成为一名炼金术师的时候,特别骄傲的自己。
为什么要为此堵上性命;为什么要为此忍受着走到哪里都要忍受被众人排斥的命运;为什么面对这子无可期妻无可待的人生而不感到绝望;为什么,可以真真切切的称为恋人的她在眼前被杀,自己却只能想到炼金上的用途。
不明白。
当然作为目标的存在是有的,也为此而付出了努力,但除此之外,有的只是无可动摇的快感。
库斯拉将前一天的炼金结果的记录,以及从结果推算出密文的意义和数字等,套入摊开的羊皮纸上所写的文字之中。
这种快乐,只有亲身去做过的人才能体会到。
库斯拉心中如此想着,无意间抬起头。
然后再一次扭过头去,看到的是身后吓得缩成了一团的菲妮希丝。
「啊,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要试试么?」
「诶?」
冲着还在发呆的菲妮希丝,库斯拉说道。
「不亲自做一次的话是不会明白的。你应该也是,既然是自己打算进入修道院的,这样的经验总是有的吧。不是么?」
对于库斯拉的话,菲妮希丝依然呆呆地张着嘴,然后才缓缓地点了点头。
「今天的工作只是麻烦,但并不难,也不太耗时,你就试试看吧?」
菲妮希丝那不理解自己听到了什么似的表情维持了一阵子,方才慢慢地将这些话灌进脑袋里,包含着些许迷惑的视线四处游移,无知的少女就这样甚感不安的答道。
「违反上帝的教义的事我是不做的,哦?」
面对纯洁的少女这般的话语,要有多少世间的男人会微笑着做出「那当然了」的保证。
可惜库斯拉想掀开的是上帝的衣服,而不是少女的衣服。
「那你自己亲眼确认一下不就好了。」
库斯拉并没有承诺什么,但菲妮希丝貌似将这句话当做了库斯拉诚意接受了。好像是咽下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似的点了点头。
「我会自己确认的,这是很重要的事呢。」
这句话意外的管用,库斯拉稍稍有些惊讶,但脸上却依然浮现出了十分自然的微笑。
「没错,自己来确认才好。」
「是!」
「那么,我们就下楼和威兰共一起干吧。」
「诶——!」
菲妮希丝脸色铁青的不住后退,库斯拉却是仰起头笑道。
「那个家伙到底是不是个疯子,你就亲眼确认一下吧。」
「」
面对笑着走向楼梯的库斯拉,菲妮希丝的疑惑浮上了脸庞。
然后当她察觉到那句话的意义时,她才大步的追了上来。
「我说,你又对我说谎了——」
「不过丑话说在前头,那个家伙,有必要的话杀人也没什么,而且无可救药的嗜好女色。在你落到不得不用自己的身子去确认的境地之前,还是多少注意一下吧。」
在库斯拉回过头的瞬间如此说道,菲妮希丝便停下了脚步。
这世间有很多事,若是等到要用身子去确认的时候就太迟了。
她的表情混入了疑惑与不安,不过有时虚荣的外表也挺有用的。
「那当然了!」
菲妮希丝好像有些生气的说着,却依然跟在库斯拉的身后走下了楼梯。
铁匠在女性中是相当受欢迎的,这是事实。
需要长时间待在高温熔炉前面,搬运燃料,踏下鼓风器,挥舞巨大的锤子砸碎矿石,搬运熔炼出的金属块。这样长期工作下来的结果就是一副如钢铁般结实紧绷,毫无赘肉的身体。但他们却不必像佣兵那样过着刀头舐血的生活,静静地凝视着熔炉的眼神,甚至让人感到有着些许诗意。
两人下到了工房地下二层,设有熔炉的炉口以及水车动力装置附近,裸露着上半身的威兰正盯在那里。
听说他在来戈尔贝蒂之前曾与修道院的修女传出艳闻,那或许并非是经过夸大后的传闻。从楼梯下来的时候,菲妮希丝害怕得紧紧抓住库斯拉的袖口,一看到威兰的身影就停下了脚步。
威兰当然也很快察觉到了他们,一边将扛在肩上,抱在身旁的木材运走,一边朝着他们瞥了一眼,不过却并没有太在意,继续自己的工作去了。
他的样子如此的认真,若是怀疑那是演技的话也未免太失礼了,现在的威兰就如同一名求道之人一般。
只是大略束起来的散乱长发,很少修整的胡子,无时无刻不在凸显出这个人的可疑性,但这也被认为是工作在第一线的男人的证明。
精悍。
甚至能让菲妮希丝感到陶醉的样貌。
与此相反,她又迅速地将视线转向库斯拉,以近乎于怨恨般的眼神眼神责难道。
「你的话,我绝对不会再相信了。」
「即使那家伙一见面就揉你胸部么?」
菲妮希丝一下就无言以对了,不过没过多久又是重整气势说道。
「也许只是稍,稍微有些粗野的地方……」
稍微粗野都出来了啊。
将一脸无奈的库斯拉丢在一边,菲妮希丝仿佛是被威兰那利落的手法所魅惑般目不转睛的望着他。
这让库斯拉想起了威兰之前所说的话。
先造成坏的印象,然后再展现出诚意,这样一来就攻略成功了。(上卷参照)
你这人渣啊,库斯拉在心中一边默念着,一边在想,下次干脆我也用这一手吧。
「威兰,稍微停一下。」
听到库斯拉的话,威兰并没有马上回过头来。
他扛着一张巨大的牛皮做成的鼓风器,放到了炉子旁边。烧火棍、铁耙、锤子、钳子、铁柄勺,还有各种道具被逐一摆放到炉子周围。要是能再掏出怪异的骨头或是祭品之类的话,那真的会被当成魔术师了。
不过,现在威兰的样子,完完全全是一名受过优秀指导的的一流工匠。
「怎么了。」
终于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话也不再像平时一样拖长句尾了。
自然也没有去看菲妮希丝一眼,不苟言笑的表情。
「我想教一教这位客人我们究竟干的是什么。」
「……」
这回威兰的视线总算是认真的移到菲妮希丝身上了。
结果站在库斯拉身旁的她紧张的彻底定在了原地,无法动弹。
威兰的视线中毫不隐藏的表现出了彻底的厌恶感。
能从少女的身上搞到什么材料呢?
看似荒唐的想法,却是以豪无疑问的认真表情去思考着。
「我这可不是在玩啊。」
听到威兰的话,菲妮希丝果然还是开口了。
「我、我也不是来这里、来、来玩……的……」
话说到最后面声音越来越小,估计是被威兰盯着而感到了某种压迫感吧。
若是穿着衣服,他的身材相较旁人只是过于瘦弱罢了,不过实际上,却是毫无半点赘肉,如雕刻般的身体。木炭的污渍一只覆盖到手肘,即便天气如此寒冷,却依然是满身大汗。
相反,每天跑来坐到椅子上,无聊的看着我们工作的菲妮希丝,就算被人当作是来玩的,也无从反驳。
但是,威兰在这方面可是不折不扣的天才。
不经意之间就从脸上移走了方才的厌恶,耸了耸肩,又转向了熔炉。
「随你便吧,只要不许妨碍我的工作。」
「啊……」
本打算在说些什么的菲妮希丝吞吞吐吐的,最后还是改口道谢。
「非常感谢……」
被猛男掌握主导权的娇弱女子。
这下库斯拉却觉得有些不好玩了。
用一种甚至有些莫名崇敬的眼神看着威兰的菲妮希丝转头看向库斯拉时,却是带着轻蔑的眼神。这一点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那?我该做些什么呢?」
赶快给我讲清楚,你这只会动嘴的炼金术师。
感觉出如此的话外之音,能忍住不咂舌还真是挺费劲的啊。
「威兰,上面的通风口做好了么?」
听到库斯拉的话,威兰转过身摇了摇头。
「还没有,不过……啊,我会解决的,这可不能交给你们做。」
「你知道怎么做么?」
面对库斯拉的这问题,威兰以远非其他情况下恶言相向时可以比拟的凶恶表情瞪了回去。
「你是想用坩埚吃晚饭了吧!」
最早是谁开始用这句话的,这句话究竟又是什么意思,如今或许早已无人知晓了。
即便如此,炼金术师或铁匠,只要一吵架就必然会把这句话拿出来用。
库斯拉耸了耸肩,威兰则大步走上台阶回到上层去了。
「这就不干了啊,真是情绪极端化的家伙呀。」
库斯拉苦笑着念道,而目光追随着几乎是跑回楼上去的威兰,菲妮希丝近乎责难般的说道。
「这比某些人的话里有话要好多了吧?」
「……」
不知何时开始,库斯拉成了反派,威兰倒成了正派人物。
万物流转,些微的契机就会导致事物的交替,这是炼金术师最初所学到的东西。
「那么,我到底该做些什么呢?」
「……最困难的回收工作,威兰已经去做了。我们就负责下面烧火的任务吧。」
「我明白了。」
「不过……」
「?」
库斯拉上下打量过菲妮希丝的这身打扮,叹了口气。
「穿这件纯白色的衣服干活,很快就会弄脏的。」
罩着头纱,衣服宽大,袖子也很长的修女服使用了大量的布料。
正如同以自身表现出的清贫、顺从以及纯洁般的纯白色布料,在这充斥着煤炭、油污的工房里,看着就叫人担心。
「你还是换件衣服吧,这里也不知道有没有你能穿的。」
库斯拉跑到仓库搜寻了一番,找出几件看上去还不错的,结果正如所料。
「不错,这样反倒也蛮可爱的嘛?」
「别拿我来开玩笑啦!」
在寝室换好衣服的菲妮希丝就像是被布块夹在了中间似的,瞪着库斯拉如此说道。
由于折线处经过了两重、三重的折叠,这件衣服与其说是穿在她身上,更像是一件布制甲胄把菲妮希丝包了起来。
只是她的长发依然束在了头纱里,说是脱了的话自己一个人戴不回去,坚持不想脱下来。
结果库斯拉只好在上面裹上一块麻布,这么一来真的有种完成最后加工的微妙感。
「算了,就这样吧。再不开始干活会被那个家伙吼的。」
菲妮希丝用力的点头,对库斯拉的话表示同意。
不过,那比起对威兰的恐惧,更像不想妨碍到威兰的工作就是了。
「炉子可以一会儿再处理,首先,我们要把矿石粉碎。」
菲妮希丝就像是在介绍工房的时候一样的沉默,只是点头回应。
果然在修道院里应该有这样的规矩吧,听别人讲话时要保持沉默。
「高纯度的锌矿石是很少见的,在骑士团最高级的炼金术师留下的记录中曾提到过,那是种浅褐色的,如同透明的琥珀般的矿石……我们能用到的都是含有大量杂质的矿石块。」
因为是与威兰在同一工房中学徒的缘故,工作时,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大体都很清楚。库斯拉很快的找到了矿石,那是一块尚未粉碎的大块矿石。
「这块矿石……嗯,还算是不错的了。若是颜色更黑,则铁的含量就会徒增,那就不知道是采锌矿还是采铁矿了。有时还会出现硫磺,不过杂质中最多的还是铅,偶尔还能采到银。」
从矿石中可以看到,闪耀着蜜蜡般光泽的结晶,如同许多骰子放到一起,尚未完全溶掉而相互黏成一团的形状。库斯拉虽然已经找到了铁锤,但看菲妮希丝的样子,可以肯定这铁锤八成比她还沉。
于是库斯拉又到附近的架子上找出了凿子和槌子交给她。
「砸碎它,差不多弄成石子大小就可以了。」
「还有要小心眼睛,砸出来的碎片可能会飞进眼里。」
听到库斯拉的话,菲妮希丝眨着眼睛点头回应。
她纤细的手腕看上去连握着这种小型工具都显得沉重,仿佛是被凿子和槌子拉着般的奇怪姿势走到了放在地板上的矿石前面。库斯拉瞥了一眼她的表情,就和面对桌子上的羊皮纸时一样。
库斯拉扬起了下巴示意,菲妮希丝才提心吊胆的蹲下腰。如同是要摘花制作花环似的,优雅的坐到了炉子前面。这倒是给人一种甚是奇妙的感觉。
不过,看着她战战兢兢地缩起身来,哐,嘡,的开始敲击凿子时的样子,还是蛮有趣的。
或许收个女学徒也不错吧,这样荒唐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库斯拉不由得挠了挠头,继续去做其他的准备工作了。
提取锌从工序上来讲并不困难,难的是如何适度的冷却空气。这需要非常的注意送风量以及火焰温度。托马斯所留下记录中,对所使用的矿石质量和同时需要燃烧的木炭量都做出了定义,而从这矿石中采集的锌含量、成色、形状以及杂质分量都将成为解开托马斯小宇宙下一部分的关键译词。
常言道师傅的技术要用眼睛偷学,不过对于自己的炼金成果,只有最终方法,被人提前拿走,托马斯他想必会感到非常不爽的吧。
「砸碎了么?」
库斯拉走到熔炉前打算做一些准备工作,却看到菲妮希丝一脸不安的转过头来。
探头过去才发现,她身边只有些连碎片都算不上的石粒。
库斯拉不由得叹了口气,蹲下来,几乎是压到了菲妮希丝身上,从她身后伸过双手。
「不用砸的那么细致,看我的。」
「诶,啊——」
无视掉不知所措的菲妮希丝,库斯拉抓紧了她的双手,攥好凿子,握紧槌柄。
不仅是双手,身材娇小的菲妮希丝整个人都被他的双臂搂在了怀里。
「……」
「不要放松,那样更危险。用全力握紧槌子。」
「!」
抓住畏缩成一团的菲妮希丝手上开始斟酌着用力握紧,库斯拉将凿子抵在矿石上用力砸下槌子,哐!
「嗯,这块矿石意外的不错啊。优质的矿石砸得好的话,断面也会闪闪发光的。」
「!……」
「你看,就像这样。我们继续了。」
为了让她看清楚断面,库斯拉对怀里不太安分的菲妮希丝特意的提了一句,然后第二下,第三下的砸碎矿石。
哐,嘡,伴随着一次次清脆的响声,菲妮希丝总是不由得蜷缩起身体,不过很快也就适应了。
貌似也抓到了使用力道的窍门,于是库斯拉先放开了她握着槌子的手。
「凿子我会稳住的,你就用力砸下去吧。」
菲妮希丝攥着凿子的小手被库斯拉的手完全覆盖住,因此也不用担心会砸到自己。
「要是害怕突然用力砸的话,就先轻轻的敲击,然后逐渐加大力度。」
菲妮希丝无言的屏住了呼吸,按库斯拉所说的开始一下一下敲击凿子。
「再用力点。」
哐、哐。
「再用力。」
哐、哐。
「继续使劲。」
哐!哐!
「当成是你讨厌的家伙的脑袋,砸碎它!」
哐!!!
左手握着的凿子没有了抵住的东西,浮空了。
旁边砸成两半的矿石,闪烁着美丽的光泽滚来滚去。
「就是这种感觉,继续砸吧。」
库斯拉放开了握在凿子上的手,轻轻拍了下菲妮希丝的肩膀。
她来回看了看手上的道具,脸上浮现出一种看到不可思议的事物般的感觉。
「最后一下砸的不错啊。」
听到库斯拉的话,菲妮希丝保持着这种表情转过头来。
「顺便问一下,说到讨厌的家伙你想起谁了?」
菲妮希丝仰起头好像是认真地在考虑着,不过很快就又将视线转回库斯拉身上,装模作样的反问道。
「我想这不用我说出来吧?」
「呵」
菲妮希丝嘲笑似的哼了一声,又转回头去继续开始砸矿石。的确是比刚才精进了许多,从敲击的声音上就能听出来了。一边在旁拣出能用的碎块,库斯拉能看得出菲妮希丝眼神中的认真。或许她与外表相反,其实是喜欢做这种工作也说不定。
库斯拉把拣出来的碎块收齐,使用更大的铁锤进一步砸碎。
在这一阶段,铁或是其他矿石就能开始去除杂质了,但锌则不行。需要先将其他的杂质加热至相应温度。
由库斯拉进一步粉碎后先放到天平上称,质量不够的部分要再砸碎一些添上去。
「喂,已经够用了。」
槌子敲击的声音没有半点迟疑,不知道是不是她砸上瘾了,碎开的矿石都堆成小山了。
听到库里斯的话,转过头来,面无表情的菲妮希丝这才清醒过来,呼吸急促却表现出一脸发泄后的清爽表情。
「没少使劲啊,平日里有那么多烦心事么?」
库里斯一边从来到天平旁边的菲妮希丝手中接过槌子和凿子,一边问道。她美丽的绿色双瞳转向库里斯。
用手背擦掉鼻子下面的汗水,依然是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答道。
「因为有人总是在骗我。」
「是么,世上坏人还真多啊。」
对于库里斯的回应,菲妮希丝虽然还是以一种混杂着愕然与无奈的眼神看着他,但总能感觉到一丝笑容。
「然后称重这些矿石的质量,与事先预处理过得木炭混合」
「经常要用到木炭啊。」
「嗯,绝大多数的炼金工序都要用到。烧起来的火势非常好,而且很显然木炭本身也是一种材料。这些是用山毛榉做的,要炼铁的话在南方可以选松树或是橡树,可用的种类有很多。但是无论那种树,制作木炭需要的量都是很大的。因此,若是能找到一种高效率的炼金方法,那节约下来的成本可是非常庞大的。」
虽然呼吸还有些急促,但菲妮希丝依然认真的点头回应,有能这样认真的听自己说话的对象就已经是非常令人高兴的了。
想到这里的库斯拉忽然觉得,这和我们所用的掌控人心的办法完全是一样的嘛。
「下面我们要把这些木炭扔进火力燃烧,这样的话蒸发成气体的锌就会上升。」
库斯拉说着指了指天花板,菲妮希丝就老老实实地抬起头去看天花板了。
「威兰会负责将气态锌冷凝,然后回收。」
「……」
收回视线的菲妮希丝有点无法理解的样子说道。
「这听起来挺简单的……」
「只要理解了原理就不难。不过,在最初摸索的阶段想必是非常困难的。」
「……」
到底有多困难,菲妮希丝显然还无法理解。库斯拉也是如此,离开了学徒的工房,真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发明些什么的时候,方才理解那究竟是多么困难的事。
「不过你能够迅速理解的困难,估计马上就会出现的。」
「诶?」
对着感到不解的菲妮希丝,库斯拉指了指旁边的鼓风器,自有深意的微微一笑。
「温度不够!」
威兰的怒吼从上层传了下来。
每到这时菲妮希丝总会闭上眼睛,咬紧牙关,蜷起身体蹲下。
不过,那不是她被吼之后吓得缩起来,而是自己力量不够体重也太轻,不这么做的话根本踩不动鼓风器。
「呜呜~……」
菲妮希丝憋红了脸,呻吟着用尽全身的力道将鼓风器压扁,然后拉开,又压下去。而库斯拉则在一旁轻轻松松的看着她干活。
「鼓风器好像有点太大了吧,这个好像是炼铁用的!」
即便在当前所有的金属冶炼工序之中,炼铁所必须保证的温度也是最高的。为此必须要用鼓风器送入大量的空气,但炼锌并不需要那么高的温度。
「呜……、……呜」
「啊?你想要小点的?好像没有吧!要有早就拿出来用了。剩下的就只有需要用水车动力的大家伙。炼锌的时候空气送的太多冷却跟不上的话,锌就都会挥发掉了啊!」
「呃……、呜~~~……」
「也许对于圣职人员来说总是祈祷信仰就会钝化,不过我们这行必须的就是一直流汗才行。」
「……呜……」
菲妮希丝狠狠地瞪着库里斯,仿佛是用眼神在说,现在别跟我扯些乱七八糟的。她憋得通红的脸,却开始渐渐发白。
是贫血了吧。
「库斯拉!」
这时上方也传来了威兰焦躁的喊声,菲妮希丝在用身体压下鼓风器之后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库斯拉抱起她放到凉爽通风的窗边。
看起来她已经不能像平常一样正常的呼吸了,好像已经意识不清了似的,短促的呼吸着。
「你还好吧?」
听到库斯拉的话,菲妮希丝也只是微微的睁开眼睛,视线完全没有焦点。
库斯拉又轻轻的拍了她的脸颊几下,才站起来卷起袖子。
「嘿……呀。」
然后将巨大的鼓风器拉开,再用力地压扁。
空气一下子被送入炉中,火星飞溅。
「卧槽烫死我了!」
听到上方传来的惨叫,库斯拉坏笑着继续将空气推进炉内。
大量的空气涌入炉内,巨大的熔炉不断地燃烧着,那声音就如同处在地狱中一般。飞舞着的火星飞过原料堆积的小山,炉子里的火焰由红转黄,最后变成了纯白色。铁匠之中迷信的人很多,不过这种现象就连让别人都觉得怪异的炼金术师也会不由得皱起眉头。
不过,只要在现场亲眼见过一次的话,任谁都会理解的吧。
正如字面所说的,神圣感。
上帝背后所闪现的光芒,那一定也和炼铁时高温熔炉中光芒一样,库斯拉也是这么认为的。
「铅早就开始融化了吧。还没好么?」
打开炉子上观察口的铁制小窗望进去,坩埚中已经开始略有沸腾了。尚未溶解的则是铁或其他的杂质。
「差不多就要完成了!春节时的祈祷之歌,干到前半段!」
「了解!」
库斯拉回了一句,送入空气的量开始减缓了几分。
无论是炼铁或者其它的工序之中,唱歌的作用都在于调整输送空气的间隔以及长短。
虽然使用滴漏或是沙漏之类的东西也是可以的,不过在干体力工作的时候,谁还有余力去观察那么细微的变化啊。在这点上,唱歌就没有问题,而且还能使工作变得开心起来。
时常会有炼金术师被人举报在炉子前面一边咏唱咒文一边在做奇怪的祈祷,不过若是小炉子小火冶炼的话,歌声小一点才正好。
之后,库斯拉又多次和上面的威兰交流,计算着坩埚中开始出现无法气化的铅灰时便停止了送风。托马斯留下的记录恐怕是对的,虽然有着些许的误差,但柴火和木炭的确基本是以同等速度燃尽的。之后,只要等炉体再冷却一些,再从炉顶还有特意设置的送风口收集再次凝结的锌结晶就应该结束了。
说着简单,结果库斯拉还是搞得满身大汗。
唉——,正在他叹了口气的时候,菲妮希丝也终于恢复意识了。
「看来你是成不了圣人阿尔卡尼克斯了。」(人名对照)
「……?」
「那是位守护铁匠的圣人。」
「……」
尽管菲妮希丝摆出了一脸不高兴的样子,视线却迅速越过库斯拉,望向了熔炉那边。
「结束了么?」
「绝大部分。」
「……」
菲妮希丝终于放心的呼出了口气,放松身体靠在了墙上。
「还能站起来么?」
「……还有什么要干的么?」
就算已经累趴下了,只要工作还没干完也就只有听从指示继续做的,与这样不折不扣的修女一样,菲妮希丝也强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站在那几乎已是摇摇欲坠,不过库斯拉依然对她的毅力感到钦佩。
「辛苦过后总是会有奖励等着你的,咱们上去吧。」
「嘿?」
库斯拉先一步走了出去,菲妮希丝也奋力的顶着这身布制的甲胄跟了上去。
走上楼去,穿过四处放满东西的工房,打开里面的门。在他们前面的不是墙壁,而是突出来的熔炉,以及驱动水车用的导水管。
库斯拉在穿过工房的同时,还顺手拿过酒瓶才出来。果然已经穿好了上衣的威兰,正坐在炉子前面。
「结果怎么样?」
直至听到库斯拉的询问,他好像才注意到两人,颓废的转过视线来。或许是因为在工作时,处在那种就算只是感觉有风吹来都会暴走的紧张感,其反作用便是当工作结束后,立马就变成了这幅窝囊样。
威兰抬了抬下巴让他自己去看。一般来说设为观察口兼通风口的地方,又增设一个铁箱似的部分,用来取出空气进行冷却,库斯拉过去看了看里面。
之后耸了耸肩,转头看向菲妮希丝。
「你自己看看吧」
「……」
「不许打喷嚏。」
「……」
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又变回了之前掺杂着轻蔑而又怀疑自己被耍了的样子,这实在让库斯拉笑不出来。
「锌很轻,可以漂浮在空气中。」
「……我会注意的。」
说着,菲妮希丝蜷下身看向铁箱里。
一瞬间就被箱中刺鼻的气味吓了一跳,不由得又缩了回去。
抬起头看向了库斯拉和威兰。
「很漂亮吧?」
菲妮希丝并未回应,咽下一口唾液,再一次看向箱子中。在她身后,库斯拉把酒瓶交给威兰,威兰则像喝水般的倒进了肚子里。
为了高效回收锌块必须持续冷却铁箱,现在箱子周边浸过水的痕迹便正是那场战斗过后的证明。
「这块结晶真是不错啊。炼金术师莱兹.弥泰贝尔曰,谓之锌,乃拉玛.费依萝索尼克,若茎若针,质现如似雪白棉之感。」
「……好好回收……还有计量……和铅灰的分析要做……」
「那就交给我吧,能提炼出这么漂亮的锌块,破译也不会花太多时间。」
「托马斯……那家伙是个魔法师啊。」
威兰说着便躺倒了下来。
魔法,对这个单词产生了反应的菲妮希丝转过头来,她的脸上是种不可思议的困惑表情。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又仿佛是要笑出来一般,不安定的感情。
那种感情,应该就是「感动」吧。
「从土里挖出的矿石,只要经过正确的处理顺序,就能变成这个样子。」
听着库斯拉的话,菲妮希丝又摇摇晃晃地,如同被其所吸引般的走了过去盯着铁箱里面,想必是无法克制自己心中的惊讶吧。
「从铅矿石中提取到金子的时候,那才叫人感动呢。」
「诶,但是,那是——」
菲妮希丝一下子就转过头来。
库斯拉则终于笑了出来,说道。
「把铅变成金的炼金术?哈哈。铅是变不成金的,但是从铅矿石中却可以提取到金。那应该只是一些炼金术师使坏,故意夸大之后的传言罢了。」
「虽说要用这~~么多的铅矿石,才能提取出这么一点金子就是了。」
躺倒在地的威兰全力张开双手比划,最后则缩小到用两个指尖捏着的程度。
「我们啊,就是一直在做着这样、那样的炼金工作。」
「今后也会一直继续下去。」
就是这么简单,库斯拉低头看着菲妮希丝,如同断了线的人偶般的她,淡淡的回了一声「嗯」。
「上去吧,这的温度很快就会降下来的。你呢?」
「我?看着这玩意先喝一杯再说了。」
躺在地上的威兰看着铁箱里,又摇了摇手上的酒瓶。
库斯拉耸了下肩,拍了拍菲妮希丝的后背,叫她站起来。
与室外相比,工房里依然是很暖和的,把里面的门关上,流水落在水车上的声音也显得有些遥远,房间里忽然安静了下来。现在的菲妮希丝就好像是亲眼目睹奇迹诞生的信徒一般,一脸发呆的表情,紧闭着双唇一语不发。走在回到起居室的台阶之上,看到还在双腿打颤的她,库斯拉也没其它办法只好伸出了援手。
「有这么感动的么?」
虽然语气听起来有着些许的嘲笑,不过菲妮希丝盯着库斯拉,还是慢慢的、深深的点了点头。即便是在库斯拉和威兰还是学徒的时候就策划毒杀的那个混蛋师傅,也曾有一次,仅此一次看到了他的微笑,听到他说了句好话。
那是在试验成功,对此同样感动着的库斯拉和威兰惊叹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时候。
「欢迎来到炼金术师的世界。」
菲妮希丝来回望着库斯拉脸上的表情和他伸出的手,一脸呆相就是对她现在的样子最好的诠释。
过了会儿,菲妮希丝才畏畏缩缩、提心吊胆的握住了他的手,缓慢但确实的紧紧握住了库斯拉伸出的手。
「不过啊,怎么说呢。」
库斯拉对着走到了起居室的桌子边,正茫然地凝视着托马斯小宇宙的菲妮希丝说道。看来映入她眼中,羊皮纸上文字与绘图的含义已与方才全然不同了。
「有些遗憾吧?我们没能搞出什么与魔术相关的工作。」
「呃……」
菲妮希丝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什么话都说不出口,紧闭着双唇。
「没有东西可以往上报告的话,你的上司会不高兴的吧?」
威兰倒是在里屋舒服的喝着酒,库斯拉这才觉得自己也口渴了。
于是他也从架子上拿了瓶酒,忽然想起来,便冲着菲妮希丝摇了摇瓶子,在问她要不要也喝点。为人保守的菲妮希丝自然是皱着眉摇了摇头,不过却好像有些无力的笑了。
「我可以去报告,你们大白天的就在喝酒。」
「教堂白天也会喝酒的嘛。」
「不要把你们这种酗酒和圣餐仪式上用的葡萄酒划等号,那可是对上帝的一种亵渎呢。」
库斯拉这是无奈的偏了下头,菲妮希丝看起来也不是真的在生气。
「不过,比起至今见到过的负责监视的人,你可比他们好太多了。」
「……诶?」
「那些家伙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来理解我们的工作。虽然你的脸上一样也是毫不掩饰的厌恶感,不过多少还是带着入门书籍和基础知识来的。而且,你还会穿成这样,汗流浃背的来帮我们踩鼓风器。」
看了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菲妮希丝有些不好意思的低着头。
「不过,这工作你觉得还算是有趣吧?」
听到库斯拉的问题,菲妮希丝又抬起头来。
然后不情愿似的笑了出来。
「令人感动呢。」
「不错。感动也可以将一切付诸流水。立于山丘之上,遥望夕阳的瞬间,即便并肩战斗数十年的伙伴全部战死沙场,余晖下的骑士依然能够幸福的结束这一天,好像就是这样的吧。」
「……库萨王的传说……」
「没错。人心所愿,四方皆为真实。」
库斯拉将酒倒进杯中,一边说着一边举杯到眼前。
「炼金术师,亦是真实之光。」
看着正打算喝下杯中酒的库斯拉,菲妮希丝好像是故意的叹了口气,微微挑起眼眸看着他。
「像你这样爱说谎的人是不可能的。」
「……这话出自没少被耍的你的口中,还真是有说服力啊。」
听到库斯拉的嘲弄,菲妮希丝不禁撅起了嘴,不过最后还是苦笑了起来。
「今天的事,我也会如实报告的。」
「随您的便。」
库斯拉如此回应道,但菲妮希丝的视线却一直盯着他不放。
看着她的脸上又像是微笑,又像是无奈,很是不可思议的一种表情。库拉斯不由得反问了一声「嗯?」
稍微犹豫了一下,菲妮希丝才小声的说道。
「你……不,你们,真的是自由的活着呢。」
世间是由神所制定的,秩序的世界,真正可以获得自由的,只有拥有一切的王,或是一无所有的异端。
库斯拉他们自然不可能是王。
即便如此,菲妮希丝说话时,脸上仍然浮现出了非常羡慕,却又很是疲惫的笑容。
「你不自由么?」
在修道院里,特别还是骑士团从属的修道院里,自然不可能存在自由之类的词汇。不过即便如此,是否愿意进入修道院的自由还是有的。
面对库斯拉的反问,菲妮希丝并未与他视线交汇,只是无言地站了起来。
「我去换衣服。」
「……你请吧。」
如此说着,库斯拉一边托着脸颊扭了扭脖子,一边目送菲妮希丝走进了旁边的房间。
那天夜里,菲妮希丝回到了修道院,威兰因为白天工作的疲劳还在酣睡的时候。库斯拉往玻璃容器中灌满水,放上可以浮在水面的蜡烛作为照明,开始解读托马斯留下的暗文。
剩下的羊皮纸还有几张,借助今天锌的炼金结果和以往的成果,应该可以让库斯拉找到写有那超高纯度铁的炼制方法的地方。
即便是草木皆已休眠的现在,却没有丝毫的睡意,库斯拉确是不负其名。
羊皮纸上并不单单只是枯燥的炼金结果,托马斯自己的感想与看法也开始掺杂其间。字里行间都能感受到,他从大量实验的结果之中找到了某种突破口时的兴奋感。
虽然羊皮纸上只记录了最终的正确结果,但可以肯定在这个工房里,托马斯一定经历了无数的烦恼,无数的痛苦,却绝不放弃,绝不动摇,忠实于自己的目标勇往直前。
库斯拉当然不知道托马斯是怎么死的。
不过,如果让他主观的去推测一下的话,考虑到托马斯炼成了那种纯度的铁,若在兴奋之下饮酒过度,被卷进了某个无聊的骚动之中也不是不可能的。
在这羊皮纸中,也充斥着他当时的那种兴奋感。即便他笔锋沉稳,文法非常保守,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库斯拉深深的吸了口气,羊皮纸所特有的味道融进肺中。
自己也被托马斯的兴奋所感染。
但是更让他兴奋的是,如果得到了炼制如此超纯度的铁的方法,或许就能知道通往抹大拉大地的方法了,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库斯拉为了抹大拉赌上了自己的一切,不,任何一个炼金术师,能让其依然能坚持着炼金术师的身份,唯一的原因就是追寻抹大拉。
不过,需要注意的是这个过程中不能允许一丝一毫的失误。
库斯拉无数次的确认过数字与记号,打开以前的书籍,再一边对比着托马斯留在工房里的其他书籍一边继续解读。
因此,在这句话出现的时候,库斯拉的脑海中短暂地陷入了一片空白。
他又回溯了数行,解读暗文,重新审视用于解密的炼金结果,再一次确认。
即便如此,解读的结果依然是一样的。
这既不是自己出现的失误,也不是看错了。
当还剩下两张羊皮纸的时候,在最后一行出现了这么一句话。
「愿上帝给予……宽恕?」
一些细小的问题会使整篇暗文的意义完全变化。
库斯拉放下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威兰像醉鬼似的发起脾气,从床上翻起来,则是在那之后没过多久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