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拉的话就像在寒冷的空气中的呼出的气一样,回荡了一下之后就消散掉了。
接着就听到一阵“铛,锵”地砸矿石的声音。
“那只是个小小的玩笑吧?”
铛!
一声格外响亮的敲击声响起,一块怀抱大的矿石裂开了两半。
“小小的……玩笑?”
在矿石前拿着锤子和凿子的那家伙缓缓地抬起头来。
那是一名少女,乍看之下,就像一只白色的毛球。
雪白的秀发,和在白发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的,闪闪发光的碧绿双眸让少女看起来就像精雕细琢的人偶。
库斯拉在工作台上托着腮,一脸不耐烦地说道。
“……算了,也许听后的感受会因人而异吧”
“你最差劲了!”
库斯拉以自己的方式做出了让步,不过那家伙却不领情,她冲库拉斯发出怒喝,连小犬齿都会露出来了。
“你竟敢……竟敢……竟敢开如此,如此恶劣的玩笑……!”
“……”
雪白的少女体重大概还没自己的一半吧,可面对着她时,库拉斯却悄悄地移开了视线。
不过,他可不是在反省。
“大惊小怪”
听到库拉斯的小声嘟哝后,瞪着他的少女紧咬着嘴唇,身体气得哆嗦了起来。这种程度反应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过她那双宛如祖母绿般的双眸却渐渐地弯了起来。
“啊?喂,这没什么好哭——”
大概库斯拉说得太急了吧,那家伙已经低下了头,埋头于敲碎矿石的工作中去了,那动作就像在砸自己的宿敌一样。看她那样子,就能清楚明白到她比她正在砸的矿石还要顽固。
库斯拉有点无奈地挠了挠头。
以一个月前的某场骚动为契机,少女在名义上受雇为工房的助手。据说她是被人从遥远的东南方沙漠地区千里迢迢地带到这里来的。此处是与异教徒的战争的主战场,这场席卷世界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二十多年。少女在这里被克劳修斯骑士团的圣歌队收养了。骑士团是一个庞大的集团,拥有着能在这场战争中占主导地位的财富和权势。冠以牧歌的名字的圣歌队身为这集团的部门之一,聚集于其麾下的人也绝不会是什么清廉纯洁的信徒。
不过,这个少女——乌尔 翡妮希丝肯定不会在乎这种事。少女的一族在比战争更久远时代开始就一直饱受迫害,再历经了在异地肆虐的战争洗礼后,全族就只剩她一人苟活于世了。她们这一族无论待在哪个国家,地区,城市,集团,都会被人称作“被诅咒的血脉”,遭人厌恶。如果有人向他们伸以援手,也会被视作恶魔。当然,骑士团并非出于同情才保护菲尼希丝的。他们是为了将少女的被诅咒的血脉当作真正的诅咒道具来利用才收留她的。
因为在人们的逻辑观念中,与被诅咒的人扯上关系的人也是被诅咒的存在。
在浪迹于各个城市的人看来,这种逻辑甚是荒唐,不过对于一辈子都住在城镇村庄的人们来说,这才是维持集团秩序的最好方法。人一旦做出有损名誉的行为就再也无法恢复原本的地位,这是一种惩戒。
也就是说,有时候名誉比性命要重要得多。
而菲尼希丝则是极度背离这种社会秩序的人。
那么,菲尼希丝又为什么会待在这个工房呢,反过来问,库斯拉他们为什么会和她待在一起呢,这当然是理由的。因为,正无奈地看着顽固的菲尼希丝顽的库斯拉本身就从事着炼金术师这种不为世人所容的职业。
他一脸疲惫地用鼻子叹了口气,将书翻开。这本书固然是足以用贵重二字去形容的宝物,可要说稀少程度的话,应该是菲尼克斯更具压倒性吧。
光是雪白的秀发和绿色的双眸这一组合,就珍稀到有可能让好奇的有钱人为之一掷千金。再加上她的容貌标致,性格认真一丝不苟,惟命是从,如果将其作为奴隶从远方贩卖过来的话,肯定会标出个天价的。
不过,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并未踏上这样的一条路,而是被骑士团这种危险的集团当作诅咒工具收留了。
菲尼希丝头正一脸顽固地将矿石敲碎,她头上的大耳朵随着她的动作摇动着。
她在外出时肯定会披上头纱,就像是给与自己惩罚一样紧紧束缚着那双耳朵。这不光是害怕被人看见,也许她自己也觉得这双耳朵不吉利。
如果她是约束自己的话,库斯拉也能积极地做准备让她见习。可她这打扮只是在责备自己,看着一点都不赏心悦目。
因此,库斯拉不许她在工房里披头纱。一开始她很是反感,但在库斯拉的强制下她无从选择。开头的两三天里她看起来还有点不安,不过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现在的她仅在头上裹一条三角巾,以便盘起秀发,汗毛轻飘飘地摇动着。
她那像猫耳一样的兽耳上覆盖着的白毛有着与头发不同的光泽。
“库斯拉”
突然,库斯拉听到有人在喊他,目光看向通往上层的楼梯,只见故交威兰站在那里。几个炼金术师一起工作是很罕见的。不过由于先前的事件,使得库斯拉与威兰一同在这个工房共事。
“我去一趟港口哦”
“嗯嗯,额……啊?港口?”
“嗯哼哼”
留着散乱的长发和胡渣的威兰外表看起像像山贼多于像炼金术师。他嘴角泛起满意的微笑,就像在思索着如何使用夺来的宝物一样。不过炼金术师去港口无非就那几个理由。
“有什么情报吗”
“呵呵呵”
威兰脸上浮现出按捺不住似的笑容,转瞬间就离开了。
库斯拉看着空无一人的楼梯,一脸不情愿地站起来。
他扶着扶手走上上层,扶手还带有新刨的木头的味道,这座工房在一个月之前的那起事件中被人放火焚毁,前不久才刚修复完成。
不过,这里原本就是摆弄危险药物和进行高温作业的地方,所以建造时就考虑到了火灾的应对。多亏如此,工房的损害并没外表看起来的那么严重,修复工作进行得很快。
库斯拉,威兰,菲尼希丝三人自那起事件后再次齐聚工房只是一个星期前的事,不过,大概因为这里太过舒适了吧,他们都感觉仿佛在这里待了很久一样。
库斯拉走到上层后,看到威兰正兴冲冲地做着出门的准备。
就算库斯拉想询问详细的事情,估计也问不出什么来。要从炼金术师嘴里问出他自己不肯说的事是相当困难的。
“话说啊”
不过让人意外的是,威兰穿上外套后,主动跟库斯拉搭话了。
“乌尔酱为什么生气了啊?”
“……鬼知道”
“我也明白你想捉弄喜欢的女孩子的心情”
“……”
库斯拉的表情就像闻了放着的食物的味道后,发现食物已经腐烂了。他带着这么一副表情看着威兰,说道。
“我只是开了个小玩笑,告诉她石笋的古名而已”
“……石笋?啊啊,钟乳洞的那个。为什么教她这个啊”
“石笋在古语里是‘男人的那个’”
库斯拉一说,威兰就心不在焉地看向天花板,就像在努力地回想一样。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落回到库斯拉身上。
“……乌尔酱在学习的时候,常常会把词背下来吧”
“嗯嗯。那家伙一身修女打扮,接连念着‘男人的那个’时的样子相当值得一看呢”
“……”
威兰尽管相当惊讶,但还是摸了摸下巴说了一句。
“我也确实想看一下呢”
“是吧”
威兰半带笑意地轻哼一声,向着门口走去。
接着,他将手放到门上说道。
“嘛,你的兴趣我就不多做评论了,不过如果你逼得她太紧话会被讨厌的哦。太过喜欢会惹人反感的,再说你也不是小孩子了”
“吵死了”
看到库斯拉的反应,威兰嗤笑一声,走了出去。
“……艹,多管闲事”
库斯拉也没打算说自己跟菲尼希丝并非那种关系这种天真的话。
不过老实说,他对菲尼希丝抱有的感情与其说是情欲,更不如说是保护欲,比起爱情,更接近他对工具和知识所抱有的独占欲。
而且,一想到菲尼希丝的事情,库斯拉就会想起自己以前照顾幼鸟的情景。曾有一窝鸟在以前的工房的屋檐下筑巢,后来大鸟被猫弄死了,库斯拉一时心血来潮便照顾起了那只幼鸟。他现在的心情在感觉上很接近那时的心情。幼鸟被飞来横祸夺走了一切,放着不管的话很可能马上就死掉,最后幼鸟就连飞翔这种将来生存所需的基本技能都不会。从菲尼希丝经历的情况看来,她跟那时候的幼鸟一模一样。
虽说如此,可就算菲尼希丝跟鸟一样呆笨,她的情况也还是比鸟要复杂一点。她跟那时的幼鸟有一个决定性的不同,那就是菲尼希丝有恩于库斯拉。这就构成了库斯拉向她伸出手,不让她误入歧途的动机。
而且,不管怎么说,菲尼希丝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女。库斯拉再怎么样也不会想到要吃掉自己养育的幼鸟,可菲尼希丝的情况可就难说了。
因此,库斯拉很难确定自己对菲尼希丝的态度。
这种混乱首先就体现在,他既想让菲尼希丝能独立生存,可一旦菲尼希丝成长到能脱离自己双手,独自去生活,他又会感到头疼。
直接地说,就是库斯拉想要驯服菲尼希丝吧?
库斯拉感觉这种说法最接近真实,不过又有点偏差。
“……‘利息’的别名是不会哭泣”(没人性的意思)
库斯拉有点愕然,自己竟然会认真地去思考这种事,他叹了口气将门锁上。
接着将为了通风和采光而打开的百叶窗关上,虽说是冬天,可上午的阳光还是很猛烈的,就算关上百叶窗阳光也会从缝隙照射进来,房间里意外地明亮。
威兰来告诉库斯拉要外出后,他就特意来锁门是有原因的,就算是遭人厌恶的炼金术师的工房也出乎意料地会有很多窃贼来光顾。
本来炼金术师这群家伙会被人雇佣就是因为他们精通金属炼制和毒物精制,而这些技术牵涉到大量的金钱。如果能得到这方面的知识的话,就能在战争中取得具有压倒性优势的地位,或者能大幅节约庞大的军费。再或者,如果有新的冶炼知识的话,也许能让谁都不屑一顾的废矿山摇身变回能充分开发的矿山。
无论是那种可能性都牵扯到巨额的金钱。在这笔金钱面前,人命之类的都是微不足道的。于是就有些各怀鬼胎的人打起了这些知识或是创造这些知识的脑袋的主意。有些家伙一心想要夺取这些东西,而有的雇主则觉得与其让这些东西落入敌手,不如先将其抹杀掉。实际上,工房的前主人,技艺高超的炼金术师就是被雇主暗杀的。而且更荒唐的是,雇主暗杀他是因为怀疑炼金术师太过高超的技艺会暴露自己的不法勾当。
炼金术师就是一群身处这种环境,进行着金属与矿石研究的人。
他们各自的目的大概都大不相同吧,不过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肯定有着共通的地方。
如果从他们在这个混账的世道中挣扎求存的理由来看的话,有的人是想要追逐梦想;有的人打心底里知道,纵使自己谨慎隐忍地生活,神也不会对自己投以微笑;有的人在想,正因无论如何神都不会眷顾自己,那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也该将人生投入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上。
因此,炼金术师可以说是一群哪怕舍弃性命,名誉和作为人的尊严,也要心怀梦想的人。
而炼金术师们特别地将他们的梦想称作抹大拉之地。
库斯拉也不例外,他一心追求被称作神之金属的奥里哈鲁根的炼制方法,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在追求一些更为荒唐的东西。
库斯拉默默地走下楼梯。
沿着悬崖建造的工房因为起居室和厨房面向下山道路,所以能通过楼梯沿着悬崖走到下层。下层大概就相当于所谓的地下室吧,不过因为沿着悬崖而建,所以采光是最好的,视野也相当不错。
菲尼希丝正在相当于地下一层的工作间里铺上席子,敲碎矿石。库斯拉从楼梯上俯视着她。
只见她弯着身子,饱含怒气地砸着矿石。第一次让她进行炼制工作的时候也是如此。一开始她砸得很费功夫,不过库斯拉一对她说在砸的时候想着自己讨厌的家伙,她的效率就立马提高了。
这也许是个长着一副可爱的脸蛋,而且颇有毅力的家伙。
不过,通过之前的事件,库斯拉也明白菲尼希丝跟幼鸟不同,而且她也并非外表看上去的那样像一只天真无邪的小猫。
总之,因为被诅咒的血脉,她有着沉痛的经历,一族被屠杀殆尽,没有任何人对她伸以援手。她大概有着许许多多痛苦的回忆吧,为了埋葬这份深不见底的孤独,她盲目地寻找着能接受自己的容身之所。她一直坚信,不管是怎样的地方,不管自己受到多么过分的对待,只要有人肯接受她,那这份孤独就能被埋葬起来。
因此,菲尼希丝之所以来到这里,无可否认有一半原因出于身不由己。因为不管菲尼希丝怎么拒绝,只要上司同意了,她肯定还是会像此前的路途上那样,被迫回到这个工房的吧。不过,就库斯拉个人来说,他宁愿相信菲尼希丝是出于自己的希望才到这里来的。
顺带一提,库斯拉肯收留菲尼希丝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菲尼希丝有恩于他。库斯拉会被取名为‘利息’(库斯拉),是源于他那种不将人当人看的性格,多亏了菲尼希丝,他才能注意到原来这样的自己也是会爱人的。
不过,库斯拉绝非圣人,他收留菲尼希丝当然也有着自私的理由。菲尼希丝是他的梦想所必须的“材料”。
库斯拉呕心沥血地追求着的是,能在这混账的世道中将珍重的事物守护到底的力量,以及值得他去守护的人。那份力量就是奥里哈鲁根,至于值得他用奥里哈鲁根之剑去守护的人,他觉得菲尼希丝是相当合适的人选。
他当然也很清楚这种想法很荒唐。
实际上,在库斯拉提出想收留菲尼希丝的时候,骑士团的人也很不解。并不是说他们不想将宝贵的诅咒道具给库斯拉,而是他们没想到行事乖僻,品行不端的炼金术师会自己将脖子套进诅咒的枷锁里。
不管如何,因为库斯拉待在长着兽耳的被诅咒的少女身旁,所以当骑士团觉得他碍事的时候,马上就能找到不少暗杀他的借口,而且骑士团也能很轻易地以此来限制库斯拉他们奇异的行为。在库斯拉去接菲尼希丝的时候,圣歌队的说的话相当贴切。
蠢货。
库斯拉对此只能耸耸肩。狡猾的炼金术师有很多,但只有很少的人是世人所说的那种聪明人。
要是能够理智地衡量得失的话,就成不了炼金术师了。
不过,库斯拉唉声叹气并不光是为这种麻烦的问题。还有一件烦心事就是菲尼希丝跟幼鸟不一样,过去的经历导致她不需要自由。
她只会在夜深人静,闭上眼的时候才会流泪,就是那双碧绿的双眼没有好好地看着前路的明显证据。而且最开始时,库斯拉认为那只是菲尼希丝性格的原因,现在他确信没看清前路也是问题的根源。
菲尼希丝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这些事,大概也没有亲切地教导她的大人吧。更甚者,将她从远方带来的圣歌队只是一心想着趁机利用她。
因此,库斯拉告诉她猥琐的玩笑,惹她发怒并不是为了欺负她,捉弄她。
他只是想让菲尼希丝注意到自己的问题。
库斯拉走下楼梯,来到放着一本摊开的厚书的工作台,继续监督菲尼希丝的工作。菲尼希丝默默地砸了一会儿矿石后停下手来。
“砸完了”
极其平淡的说话方式,仿佛在说要不我将你的脑袋也砸碎掉?,不过这样也不坏。只要有精神,就能治愈很多的伤病了。
菲尼希丝在以前进行锌的炼制时被感动得出神,所以她在做这种工作的时候会变得非常认真。当库斯拉他们从雇主骑士团那里接受现在进行的工作时,她也掩饰不住,表现出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
虽然炼金术师经常会收到关于冶炼研究的委任,但时不时也会有些稍微超出职责范围的工作突然而至。这次的工作就是给邻近的领主鉴定原石,那是领主从路过自己领地的商团那里搜刮来的货物之一。
在炼金术师看来这是应该交给工匠去做的无聊的工作,不过骑士团的人则说要让专家中的专家炼金术师来鉴定,大概是想笼络于领主吧。
接受的矿石是名为方铅石的所谓的铅矿。世上会有炼金术师能点铅为金的趣闻,大概跟这种矿石也不无关系。
实际上,一座铅矿山能否成为可开采的矿山,主要取决于矿山出产的铅中金银的含量。也就是说,库斯拉他们要分析出这矿石中到底含有多少金或银。鉴定手法从古代开始就一直没怎么改变。因为有着吹灰法这种强力的方法,所以鉴定起来也不难。正因如此,菲尼希丝也能做到。
于是,库斯拉就将这份工作交给了菲尼希丝,就兼做是教育这个名义上雇来的助手。
“那就将砸碎的矿石放进笸箩,拿去用水洗”
菲尼希丝虽然在为库斯拉对她说了猥琐的话而怒气冲冲,但还是听从了库斯拉的指示,马上准确地行动起来。
她有知识。
在工作台上放着一本书,菲尼希丝读那本书比读圣典还要热心。
那是修道士写的《关于金属》,书的名字很直白。
这跟菲尼希丝第一次被送来工房时所带的那本书是一样的,在菲尼希丝决定要来工房后,库斯拉就先去书商那里预定了。
因此,她也大概知道将砸碎的矿石放进笸箩里拿去洗,跟洗豆子是有着根本性的区别的。
矿石种类不同质量也会不一样,沉到水里的速度也不同,将矿石放到水里后,沉重的铅会比其他的矿石之类的碍事的东西沉得更深。这样就能筛出铅之外的东西了。
菲尼希丝挽起袖子,露出两根纤细的手臂,来到建在房子外的水渠边上,哗啦哗啦地洗着矿石。夏天的话这是一件很惬意的工作,可在寒冬就不是这样了。她的手臂瞬间就冻得通红。而且,大概因为水很冰吧,在第二次洗矿的时候,她摇动笸箩的动作都变得沉重起来了。
库斯拉本来只想袖手旁观的,可菲尼希丝嘴唇都冻紫了,她忍耐着钝痛,用不利索的手指将矿石移到笸箩里,在她几乎要光靠意志力来进行第三次洗矿时,库斯拉终于按捺不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只要上司吩咐她去,不管多恐怖,菲尼希丝都会孤身一人跑到夜晚的炼金术师工房去。按照她的这种性格,如果库斯拉吩咐她一个人做,她也许会一直做到冻伤为止。
“光是将矿石沉在水里是无法筛选的”
库斯拉站在她正后方说道,似乎毫无察觉菲尼希丝吓了一跳,差点将笸箩丢进水渠里。库斯拉像是要将菲尼希丝拥入怀中一样,手突然从她身后伸向笸箩。
“不用这么剧烈的,就用这种动作间隔好好地晃动”
菲尼希丝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她大概还余怒未消吧。
不过,库斯拉完全不介意地晃了一会儿笸箩,接着马上就将笸箩从水里提了起来。菲尼希丝很是惊讶,居然这么快就能提起来了。不过看到矿石和其他杂质在笸箩里漂亮地分层后,她就更加吃惊了,同时也一脸的后悔。
“还有啊”
库斯拉对菲尼希丝说道,她正要摇摇晃晃地搬走装着湿漉漉的分层矿石的铁锅。
“指尖的感觉很重要,有时能改变炼制的结果。乱来的话,或许会搞砸,要牢记这点”
菲尼希丝走进屋里,啪地将笸箩放下。库斯拉跟在她身后一同走了进屋,一把抓了她的手。菲尼希丝的手冷得像冰一样,摸上去让人生疼。
菲尼希丝估计还没消气,她想要将手抽回去,可库斯拉就是不松手。
大概又让她讨厌了吧,菲尼希丝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声音一样说道。
“放开——”
她刚开口,库斯拉就瞪着她说道。
“回答呢”
库斯拉的语气吓了菲尼希丝一跳。
她那双带着惊惧的眼睛勾起了库斯拉的强烈的嗜虐欲。
他虽然不是威兰,但也确实会不知不觉地想要捉弄菲尼希丝。
不过,现在库斯拉并不是在捉弄她。
“回答呢”
“……明,明白……了”
“那就继续”
“……”
库斯拉突然松开手,菲尼希丝疑惑似地将手缩到胸前,然后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
“铅的熔点其实不高,拉风箱时没必要拉到要贫血那么拼命,不过要事先把炭加足”
菲尼希丝将铁锅放到熔炉中,她的手都快要冻伤了,现在又暴露在了灼热的火前。大概是温差的原因吧,她似乎在流鼻涕,边像是哭鼻子一样抽动着鼻子边进行作业。
在她不再抽鼻子的时候,炉里透出的火光也成了恰到好处的颜色,铁锅里的东西变得像炖菜一样。
铅有个很有趣的性质,将包含杂质的铅加热到熔融状态,然后慢慢地等它冷却,纯净的铅会凝固浮起。将这层凝固了的铅舀出来的话,留在铅里的金银之类的杂质浓度就会上升。
根据上述的原理,重复这个工序的话,锅中就只会剩下杂质。不过世事多难,随着杂质浓度升高到某种程度,凝固成块的铅里也会混进杂质。
菲尼希丝用铁制的长柄勺子将铅舀起,舀完之后马上又拉动风箱提高炉子的温度,熔化了之后再冷却,将析出的铅舀起。
加上这体力活后,熔炉前成了一片灼热的地狱。
菲尼希丝取下裹住头发的三角巾擦拭汗水,擦了又擦。她的耳朵突然抖动了一下,汗水如跳蚤般飞去。
不久,大概用三角巾擦汗也变得徒劳了吧,她任由汗水滴落,在地板上留下一个水印。
关于此次作业,她只在知识层面上知道铅的性质。而库斯拉则可以凭经验知道铅里混有多少杂质。在从菲尼希丝下颚滴落的汗水都干透了的时候,库斯拉拍了下她的肩膀。
“行了,到此结束”
“!……”
她一脸陶醉地抬头看着库斯拉。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放下长柄勺子。
“你先去弄灰吧。那边有烧好的东西,你就拿跟棒子什么的臼碎吧”
菲尼希丝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步履蹒跚地走开了。
她现在与其说是刚才的怒火已然熄灭,倒不如说是无法发怒更正确吧。
菲尼希丝一屁股坐在库拉斯的所指的木箱前,用木棒敲捣里面的东西。库斯拉看了工作中的她一眼后,走上了上层。
接着他回来时,菲尼希丝大概已经冷静下来了吧,看到库斯拉后就一脸不悦地移开了视线。
不过,库斯拉将一个带着大把手的瓶子放到她身边时,她看起来是吃惊多于不悦。当库斯拉放下一个装着试料的瓷碟时,她的表情就转为诧异了。
“吃了这个,然后喝水吧”
库斯拉简短地吩咐道,菲尼希丝在库斯拉和放着的东西间比对了几眼后,皱起了眉头。
“这是盐和水。你再这样干下去会倒下的”
“……”
菲尼希丝再次比对了一些库斯拉和放着的东西后,含糊地点了点头。
她停下木棍插进木箱里敲捣搅拌的动作,拿起瓶子,嗅了嗅味道,她大概是在怀疑这是不是酒。弄明白了这是水后,她突然感觉一阵口渴,于是闭起眼睛就拼命地将水灌进嘴里。不过马上就呛到了,即便如此,她还是感觉干渴难耐,继续大口地喝着。
喝完之后她心旷神怡地一阵出神,甚至都忘了擦干嘴角漏出的水滴。只在“咕嗝”地打了个嗝时才露出一副有点害羞的样子。
库斯拉说小碟子上放着的是盐。可要她去吃这个她还是有点犹豫。
菲尼希丝拿起小碟子,首先就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是盐,不过库斯拉说要赶紧吃完继续工作,她不禁露出一副郁闷的表情。
不过,她注意到了一个问题,手在工作时弄脏了,该怎么样才能吃碟子上的东西呢。她瞥了一眼屋外的水渠,不过库斯拉已经说了要赶紧吃完继续工作,如果去洗手的话也许会惹他生气。最后她只好直接拿起碟子,用舌头去舔。她好像注意到库斯拉在看着她,慌忙侧转身子,偷偷地舔。
库斯拉感觉她像小动物一样舔食的场景很有看头,不过如果让她知道了自己的想法,肯定又会怒火冲天的吧。
因为菲尼希丝流了相当多的汗,所以库斯拉准备了很多盐。不过她转眼间就舔干净了,放下小碟后再次喝起水来。
接着她继续开始干活,扬起的灰让她打了个大喷嚏。
菲尼希丝准备的是吹灰法里要用到的灰,这也是炼金术师工房给人以诡异印象的原因之一。
在炼金术师工房里的众多工具和材料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骨头了吧。
熊,鹿这种大型动物的骨头因采集量少所以很是贵重。其他的诸如狼,狐之类的小型肉食动物的骨头,或是从鹫这种大鸟到鸽子,鹌鹑之类的小型禽类的骨头工房里都有。有些时候还会使用人的骨头,有些乖僻的炼金术师甚至会从教会的圣柩中偷出圣人的骨头拿来使用。炼金术师们并不是被邪教思想污染,头脑变得不清,全员聚在一起对神进行亵渎。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极其单纯,冶炼金属时经常会加入其它东西。在炼制铁时,想让铁变得柔软的时会加入骨头,让骨头慢慢地燃烧。
不过以炼金术师这种实验程度的规模,是用不上如此大量的骨头的。
那么,为什么工房四处都装饰着大量骨头,多到让人一说起炼金术师工房就会想到骨头呢。那是因为吹灰法要用到如此大量的骨头。
“变成,粉了”
菲尼希丝的话中断了一下,大概是鼻子痒了吧。
库斯拉检查了一下灰,点了点头催促菲尼希丝进行下一步。
于是,菲尼希丝将木箱中的灰全部倒入另一个铁锅里,铺满。接着用手在灰中弄出一个坑,然后将这个锅放到装有熔融的铅的铁锅旁。在加热装着灰的锅期间,菲尼希丝迅速地从工房中找出了最适合的道具,为下一步做准备。
看到她的动作如此麻利,库斯拉不禁有点感慨。
库斯拉觉得,不管怎么看,这知识都不是看书就能得到的,她一定是从这次实验开始前就巡视工房,检查实验的步骤。
不过,感慨归感慨,但库斯拉还是无法否认她的这种做法太过墨守成规。
当然,也不能说身为炼金术师这样做就有问题。只要有好奇心,就算性格一丝不苟到能像水车的齿轮那样精准地度过每一天,也还是会成为不断发现新事物的高明炼金术师的,炼金术师中不乏这类人。
菲尼希丝不缺好奇心,掌握好实验步骤,等着进行下一步的她看起来就像盯着猎物的猫一样。
不过,她明显缺乏了一样东西。
库斯拉边想着这种问题,边从新加入的铁锅周围的空气晃动和从灰中冒出的烟的状况推测温度,然后开口说道。
“把铅倒进去吧”
菲尼希丝凝视着熔炉,点了点头。
她拿起一只与先前不同的铁制长柄勺子,舀起熔融的铅,倒进新的铁锅里。倒入的铅很不可思议地没有渗入灰中,而是缓缓地流入坑中。
接下来要做的步骤就是吹灰法的名称的来由。
菲尼希丝慎重地将铅全倒进去之后,拿起准备好了工具。
那是用动物的薄皮革做的扇子,作为将空气送入炉中的工具,这东西跟风箱比起来弱小得微不足道。菲尼希丝应该事先在书上看到过这个的,可她拿着扇子时还是稍显不安。
不过,她还是战战兢兢地开始扇动扇子。
用前面说过的方法将铅中杂质浓度提高后,在最后阶段就要用到吹灰法将金银等金属分离出来。
实现这一过程的技术就连库斯拉都觉得是魔法,就文献记载所知,这方法完美得历经数百年都未曾有根本性的改变。
不过,总感觉菲尼希丝扇扇子的动作有点僵硬,大概是觉得扇子扇出来的风不太可靠吧,同时她也对书上所记载的现象是否会在实际中发生半信半疑。
扇出的风正面吹过积在灰上的铅,使其冷却后,铅的表面形成了一层白色薄膜。
这就跟温热的牛奶或山羊奶冷却时形成的膜一样。
那层白色的东西是被称作密陀僧(铅黄,黄丹,一氧化铅)的铅的一种,通常用作颜料之类的。
不过,这种制法做出来的东西的奇妙之处在于,不知为何只有这层薄膜会渗进灰里。
菲尼希丝吓了一跳,像是侧腹突然被戳了一下一样,大概是被眼前真实上演的事实惊到了吧。
那层白膜看起来就像聚在一起的热气一样浮在熔融的铅上,滑溜溜地渗入到灰中。
这情景十分不可思议。
看起来就像是熔化的铅被一点点地被剥掉薄皮一样。
虽然每一层都十分薄,但白色的密陀僧却真真切切地层层剥开,就像隐藏在其深处的真理被披露一样。
菲尼希丝坐在炉前双手拿着扇子凝神煽动着。
她汗如雨下,脸颊通红,大概是从炉子直接散发出来的热气所致的吧。
即便如此,菲尼希丝还是端坐着。
她的表情一直都很认真,紧紧地盯着炉中的情况。
无论哪本书上都写着吹灰法的奥义在于吹向铅的风不能太过强。因为风太强的话铅的温度会下降过快,析出的就不是密陀僧,而是单纯的铅了。
吹风就能冷却,因此人们都想快点冷却得到结果。
人们无论如何都会有这种想法。
菲尼希丝比谁都更被眼前的结果吸引,但唯有手的动作决不能加快。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薄薄的密陀僧膜渗进灰中,连汗水流过额头,掠过眼角,划过脸颊,从下巴滴落都没注意到。
不久后她终于停手了,像是被这情景夺去心神般呆立不动。
库斯拉就算不站起来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大概是所有的薄衣终于全部剥落,真理显现出来了吧。
包含在铅里的金银经过碎矿,洗矿,熔融,单离等过程后,终于露出了真容。看起来就像是不管遭遇到怎样的困难都绝不会被玷污的崇高的真实。
古人为了对这样的金银表示敬意,创出了“贵金属”这个称呼。人的信念遭受打击会动摇,遭受冲洗会震颤,遭受溶解后会容易流失,受到教唆后就连微风吹过也会轻易叛变。可是,灰中美丽的金属与这样的铅截然不同,经历重重考验后它们会变成颗粒状留了下来。
库斯拉一站起来,菲尼希丝就对这声音做出了敏感的反应,看向了他。
她现在一副不安的表情,仿佛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不过这绝不是因为库斯拉正朝她走来。面对着眼前熔炉中产生的结果,她心中的那份感动仿佛马上就要溢出一样。
库斯拉站在她身旁,看着铁锅里头。
只有一点点的成了粒状金银留在了灰坑中。金银颗粒外表流光溢彩,美得让人怀疑它们是否是处于熔融状态。
库斯拉将手放到菲尼希丝的头上。
她的脑袋变得像灼烧般滚烫,大概是待在熔炉前所致的吧。
菲尼希丝了丝丝地抽了一下鼻涕,低下了头,库斯拉轻轻地按住她的肩膀,说道。
“我刚才说过什么来着?”
“……”
菲尼希丝再次抬头面对着库斯拉。
那张脸已经不似之前那样充满怒气了。
“一直待着这么热的地方,脑袋会煮熟的。而且,铅还有很多,也就是说?”
库斯拉一提问,菲尼希丝就像逃避似地移开视线,一脸留恋地看着灰中的金银。
不过,一旦受到命令,她就会老老实实地遵从。
她依依不舍地移动身子,拿起瓶子喝起水来。
“那么,我们来谈一下你一直生气的事情的吧”
菲尼希丝正大口地喝着水,纤细的喉咙发出咕噜声。库斯拉的话一出口,她的耳朵一下子紧张地竖了起来。她的脸颊渐渐变红,不过这可不是因为站在炉前吧。她肯定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说出“男人的那个”那种猥琐的单词。
“你没能领悟我的真正意图,我就跟你说一下吧”
“……”
包含着恨意的目光中透露出深深的怀疑,仿佛在说,反正又是愚弄人的吧。
不过,库斯拉没有畏缩。像菲尼希丝这样的小姑娘的视线又怎么会让他退缩呢。
他不是在开玩笑,只要看一眼这个吹灰法的作业,就能明显看出菲尼希丝的问题了。
“你的视野太狭隘了,只会看着眼前的事物”
“……”
“视野狭隘,知道吗?视,野,狭,隘”
库斯拉一字一顿地说道,逞强的菲尼希丝正要马上反驳。
“连自己的身体状况都管理不好的家伙还打算说些什么?”
“!……”
菲尼希丝是个很顽固的人。要是不将事实摆在她眼前的话,说得再多她都会充耳不闻。库斯拉让她做吹灰法的实验就是要让她明白这无可否认的事情。
“你要经常地纵观全局。你得留心很多事情。只有这样做,你才能兼顾自己的身体状况,至少,你有不认识的单词问我之后,盲信我告诉你的词儿被捉弄这种事应该不会再发生了”
“……”
菲尼希丝小嘴一动一动的,一副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库斯拉叹息一声,说道。
“如果是过于认真地反复说了几次‘男人的那个’的话,当作笑话也就过去了”
“这,这种事——”
“可是,如果是崇拜恶魔的咒文你又打算怎么办?要是被人听到了的话,你又打算怎么解释?”
正要反驳的菲尼希丝顿时就哑口无言了。
这并非夸张的假设。这世上不乏给人设这种圈套的人,菲尼希丝在以前的组织中对这种人应该看到厌了。
“那你就该常常对周围的事物抱有怀疑之心。刚才你做的吹灰法实验,也有可能被人悄悄地混进了危险的矿石,会做这种事的不光是那些抱有恶意的家伙。你如果像刚才做实验那样,马上就忽视周围的情况的话,无论有多少条命都不够你死”
“……”
“神会故意使坏。常见的矿石中混有毒物埋藏于地下的事情也不罕见。炼金术师的对手就是未知的事物。就算不是这样,视野狭隘的话还是会看漏很多东西的,会错过好的,当然也会错过不好的”
“……”
菲尼希丝垂下了头,汗水从刘海处啪嗒啪嗒地滴落。
不过,她的表情还带有不满的神色。
“你想说自己还不习惯炼金术师的工作,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
她的想法似乎被猜到了,紧紧地咬着嘴唇。
即便如此,她还是有优点的。虽然顽固,但做事很认真。
“……是”
她不情不愿地轻声应了一声,库斯拉对此叹息一声。
“就算是我,也无法完全保护你周全”
哪怕将某人守护到底是他的梦想之一。
“……”
菲尼希丝双眉紧锁,大概是不知道库斯拉在说些什么吧。
“不过,不管是哪种手段,无法掌握这种手段的原因一般只有两个”
“……这”
“一种原因是那家伙是个笨蛋”
听到库斯拉的话,菲尼希丝就像跟前响起了巨大的响声一样杏目睁圆,缩起了脖子。当库斯拉看向她那愕然的双眼时,她就更执拗地缩起了脖子。
不捉弄这种家伙才是不合理的啊。
不过,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
库斯拉简短地说道。
“另一种原因就是没有目标”
“啊?”
她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呼声,库斯拉只好再说一遍。
“是目标”
菲尼希丝绝不是笨蛋,回顾一下她受上司命令,被强行送来炼金术师工房时的事情就知道了。虽然她有时候做事缺根筋,即便如此,她脑子转得还是蛮快的,也能分辨出什么有危险,什么没危险。
然而,一有什么事她就喜欢像失去理智一样死钻牛角尖。这几乎只能说是自暴自弃,本来菲尼希丝的行动就给人一种可以说是支离破碎的感觉。
起初,库斯拉以为这是她性格太过认真的原因。
但看到她半夜无声地边睡边哭泣的样子后,库斯拉心里就有底了。他对像菲尼希丝那样家伙有所了解,他们有时候会做出手段和目标不相符的行为。这种家伙大多是在大战和饥荒中失去亲人,被骑士团收养的人。
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没有目标。
他们被太过不合理的命运玩弄过头了,导致他们没有一个能给予自己行动一致性和意义的目标。
库斯拉之所以能轻易地捉弄菲尼希丝是因为她每次做事都如无头苍蝇一样漫无目的。库斯拉对菲尼希丝还抱有一种保护欲,他之所以会产生这种与炼金术师身份不合的感情,是因为菲尼希丝看起来就像在危险的地方盲目地徘徊一样。
单纯只是欺负她,愚弄她倒是无所谓。
可是,菲尼希丝是自己赌上人生的梦想的一部分。
他想不出这世上还有如此值得他守护的人的了。
菲尼希丝满身是汗,仿佛是在雨中的城市迷路的少女。库斯拉向着她耐心地说道。
“有了目标的话,就会将心神都灌注到朝着目标前进的道路上。就能知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最重要的是,为了达成目标,你必须得珍惜自己的性命,哪怕只是活得久一点点。这点对你我这样的家伙来说很重要”
“……”
“这不是什么难事。你只要更加珍惜自己就行了。这样做的话你自然地就会注意到很多陷阱的了,你也不会再对无意义的事做无意义的纠结了。就例如,为了要将你当作诅咒道具来利用的圣歌队的意愿而献身这种事你就不会再做了”
然而,菲尼希丝听到这番话后却皱起了眉头。
问题是她并不是在责备库斯拉,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痛苦。
明明是件十分理所当然的事,可对少女来说却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因为拥有能给予自己行动一致性与意义的目标,近似的说法就是于拥有“希望”。
菲尼希丝一心希望能被人接受,可真的能说她在执行圣歌队的命令时是怀有希望的吗?那不能称之为希望,充其量只是因为饿了而饥不择食的行为罢了。
因此,当低着头的菲尼希丝给出回答时,库斯拉也不觉得她的回答是倔强的小孩子的强词夺理。
“可是,我不觉得……你,有在珍惜自己……”
“哦呵”
库斯拉点了点摸着下巴。
炼金术师就是一群傻瓜的集合体,他们偶尔会一头扎进荒谬的危险之中。
不过,库斯拉没有迷茫。
他俯视着菲尼希丝,说道。
“你觉得自己是什么?”
“……嗯?”
“应该好好地珍惜的自己是什么?”
“……”
菲尼希丝睁大了碧绿的双眸,茫然地看着库斯拉。
不过,她马上就回过神来,瞪着库斯拉,她大概以为库斯拉又打算愚弄她了吧。
“那是肉体吗?”
“……”
菲尼希丝沉默以对。
可是库斯拉没有在意,继续说了下去。
“因为不想失去双手所以不该做实验?更进一步来说,因为爱惜性命所以才不想做?可是,这明显违背了‘我’的价值观。也就是说,自我不等于肉体”
“……”
“不过,因为跟实验没关系的事情而失去双臂什么的还是免了吧,因为那样就做不了实验了。死掉什么的就又另当别论了。不过,如果是为了追求的事物的话,我也会愉悦地做好献身的觉悟的。因为对于我的人生来说,这才是有意义的事。我看到你之后之所以会惊呆住,是因为你完全是在为了一些没意义的事而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菲尼希丝用一副垂泫欲泣的表情看着库斯拉。
库斯拉面无表情地继续说道。
“一切的东西都只能放到天平上,以自己的目标为砝码去衡量,而自己则是那座天平。你的天平在哪里?它是怎么样的形状,要将什么放在上面去测量?我完全”
库斯拉说着就用手指戳在菲尼希丝的额头上。
精疲力竭的菲尼希丝踉跄着向后退去。
或许她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抵抗的念头了。
“看不到你的天平”
菲尼希丝捂着自己的额头,瞪着库斯拉。
她的双眼眼就像快要哭出来一样。菲尼希丝并不是愤怒而又困惑的少女,而是一个正在寻找父母,不能放着不管的幼女,就像一个再怎么找都找不到珍重之物的少女。
库斯拉觉得菲尼希丝对炼制的好奇心也许能成为这个天平。不过,现在的菲尼希丝依旧局限于只对新颖的东西感到欢喜。炼金术师的世界里可找不出这种几乎疯狂的目标。
即便如此,库斯拉对菲尼希丝的评价是,她只是想要逞强和意气用事罢了。逞强和意气用事是为了永远都为了“理想的我”。也就是说,这份单薄的意气用事与逞强背后应该有一个菲尼希丝迷失了的自我。只是她还没察觉到,或者是只是没醒过来。
而且,库斯拉感觉如果菲尼希丝取回了名为自我的东西的话,那时候他就能好好地决定自己对菲尼希丝的态度了。
用奥里哈鲁根之剑守护某人的梦想里也会有很多的选择。
例如,是作为守护幼鸟的大鸟,还是作为守护心爱的公主的骑士。
虽说如此,可不管是哪个,库斯拉都不觉得自己的梦想会遭受挫折。
因此,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嘛,我也不能太过悲观”
当然,菲尼希丝并不清楚他这句话的含义。
被库斯拉毫不留情地指出了自己脆弱的地方后,菲尼希丝不禁疑惑地看着他。
“不要露出这种眼神。你这样做只会找到不靠谱的答案,所以你才会被骑士团的圣歌队那种组织利用,或是明明没必要却还玩命似地埋头于炼金工作”
他捏住菲尼希丝的小脸,来回地搓动着。
“当然,我也知道这不是一件能一蹴而就的事。不过,听完我想说的话后,你能在某种程度上理解自己的问题吗?”
听到库斯拉的话,就算被捏住脸颊也毫无反抗的菲尼希丝终于点了点头。
“就是要你寻找自我,寻找你为之而活的自我”
“自我……”
“聊天就到此为止吧。铅还剩着很多,燃料也还充足吧。一直工作到中午吧”
“……”
“回答呢?”
“明,明白”
菲尼希丝回答完后紧紧地抓住工作服。
“怎么了?”
库斯拉反问的语气就像在说,想说什么就说吧。不过菲尼希丝移开了视线,轻轻地摇了摇头。
库斯拉叹息一声,简短地说道。
“说”
菲尼希丝吓了一跳,缩起了身子。
她沉默了一下后快速地说道。
“那,那个,对不起”
说完,她就慌慌张张地继续工作去了。
库斯拉盯着她耸了耸肩,继续埋头看正要看的书。
明明迷失了自我,却还那么认真,一丝不苟。
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啊,库斯拉托着腮想道。
在菲尼希丝将最后的铅全倒在灰上时,有人来造访工房了。
炼金术师工房的门被敲响大都不会有什么好事,不过听到敲门声是只有骑士团的人才知晓暗号时,库斯拉就知道这次并非自己所料的那样。
“这些是骑士团送来的收货单”
一个比菲尼希丝稍高的矮小少年说完后递出了一卷封着的羊皮纸。
少年戴着一顶兔毛做的帽子,帽沿拉得很低。他穿着的衣服就是几层看似僵硬的麻布叠在一起,衣服边上装饰着狼还是其他什么动物的粗糙却坚硬的毛发,给人一种整体四四方方的印象。这少年牵来了一头骡子,骡背上背着如山的货物。
少年是典型的从山上下来的搬运工,不过他实际上是受雇于骑士团的特殊搬运人员。虽说他打扮寒碜,可平时搬运都是些贵重的货物,其价值也许足够建起一座房子。看这少年的样子,完全想象不出他搬运的是如此贵重的货物。当然,他每次活动身体,都能看出那几层布叠成的衣服下处处都藏有武器。
“确认一下吧”
“货物都运进去?”
虽然少年体格跟菲尼希丝差不多,但一看他的眼神和说话方式就马上明白到他的沉稳不是菲尼希丝能比的,更不如说,他身上甚至有一种厌世的氛围。
库斯拉说了句拜托了,他便默然地点了点头,马上开始松开捆在骡子上的货物。
少年从骡子背上拿下来的货物恐怕每一件都是很重的值钱东西,不过少年用了一种特殊的装卸方式,很好地让货物的重量交错分布。库斯拉不禁感叹不愧是骑士团雇佣的人,同时他注意到,少年在将货物运进工房的时候,视线聚焦到了一个点上。
库斯拉沿着少年的视线看去,只见菲尼希丝站在楼梯上探出头来。
“工作…完成,了”
“那就休息一下吧”
菲尼希丝点了点头。
她虽然想要走到下层,不过库斯拉一眼就看出她对搬进来的货物相当感兴趣。
这家伙性格真是单纯啊,这种事都不肯老实地说出口。
“……别碍事就行了”
听到库斯拉的话,菲尼希丝像是恶作剧被发现了一样缩起了身子,不过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留在了一楼。
“怎么了?”
接着库斯拉冲停下手来的少年说道。
多疑的少年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山里人,他惊讶地放下货物,继续开始工作。暴露出兽耳这种糊涂的行为绝非菲尼希丝所愿,不过库斯拉看到少年的反应后还是有点心乱。
不光是耳朵,她的脸也该遮起来的吧?
威兰总是避免和菲尼希丝太过亲近,因为他知道跟库斯拉发生争执的话,后果会有多么的麻烦。
可是,他总不能向全世界的人宣扬这种事吧。
总之,同属于骑士团的家伙里也有不害怕炼金术师的人。
属于这类人的少年就特别地难对付。
虽然库斯拉没打算现在就将菲尼希丝怎么样,但他对菲尼希丝有着一种“那是我的”的独占欲。
当库斯拉正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菲尼希丝正好收拾好喝完了水的瓶子,要往厨房去,她突然回过头来。
“哦呀,那边的货物也送来了呀!”
熟悉的声音响起,库斯拉回过头来,说话的正是去了港口的威兰。
威兰一把搂住捆在骡子背上的货物,搬运工少年仿佛被他的气场震慑住了一样后退了一步。
送来的东西是各种矿石,那是威兰向骑士团索取来作为之前事件的报酬的,他这么兴奋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过,听到山路上传来马的嘶鸣声,库斯拉就感觉不妙了,他朝外面看去。
接着他就发现震慑住少年的不是威兰,而是勒住在后面的一匹马。
“喂,那是闹哪样?”
“嗯?啊啊,这个啊,哦呵呵呵”
一身山贼似的打扮的威兰发出贼笑,看起来就像在进行什么阴谋一样。
而且,看到牵着马的青年脸上那困扰的表情明显是发自内心的,库斯拉就知道威兰实际所做的也不是什么好事。
“真够多的……哪个商会的东西么”
“似乎是要卖往更北方地区的,因为有很多新品,所以我就先借来了哦”
本在用脸蹭着骡子上的货物的威兰突然直起身子。
同时,他对青年发出粗鲁的指示,让青年将那堆看似是从港口抢来的书随便搬到工房里。
青年不知道是负责将货物从港口的船运到商会的人,还是单纯只是在港口负责监督卸货的人,但总之,他来这里绝非本意。尽管如此,他还是无奈地听从了威兰的指令。
城市里的人跟炼金术师扯上关系就等同于遭受天灾。
如果违抗的话,不知道会遭受把持城市权利的骑士团怎样的对待,于是就只好先老老实实地听话。应该等灾难过后,再考虑解决问题。
即便如此,青年回去之后,等待着他的肯定是严厉的斥责。
粗暴地捆在马背上的书的贵重程度应该不亚于少年运来的货物。只要丢失一本,青年的工资就得泡汤了。
现在丢失了书籍的商会应该骚乱起来了吧。
“……那个”
库斯拉回头看去,只见菲尼希丝露出一副按捺不住的表情。
“那是什么东西?”
“威兰任性妄为的结晶”
“前进所需的燃料哦”
威兰的话里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喜悦,菲尼希丝露出一副像是在忍耐着闷痛般的表情。
作为炼金术师,威兰比库斯拉要彻底得多。
就算不知道威兰具体在想些什么,也就能轻而易举地明白他的想法的大致方向。
对于被库斯拉要求去寻找自我的菲尼希丝来说,威兰大概是个耀眼的存在吧。
不过,在库斯拉眼里,威兰的行为都很脱线。贵重的矿石和书籍被搬进了本就塞满了东西的工房中。贪婪也该有个分寸啊。
库斯拉先继续清点从骑士团运来的正规物品,他感觉书籍那边自己应该插不了手。
“……金矿石,银矿石,铜矿石……和各地的上品矿石么……”
库斯拉由上到下地确认着手里的收货单,威兰在他跟前粗野地将搬进来的木箱打开。
从港口抢来的书籍被放到了一边。搬运完的青年一脸困惑,不知道是否能回去了。库斯拉只好无奈地说了句“辛苦了”,于是青年留下一道带着恨意的眼神后,就牵着马回去了。
为什么要恨我啊,库斯拉有点搞不懂。
“水晶,玉髓,黄玉,碧玉,玛瑙和孔雀石……你竟然这么贪”
第二张收货单上写着的都是宝石,全都是用于实验的话会让人感觉十分浪费的奢侈品。
“那么,剩下的才是你真正的目的么”
对于捆得最严实的木箱里的东西,就连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的少年都微微地缩起了脖子。
“硫磺块,鸡冠石,辰砂和辉锑矿啊”
那是砒霜的结晶,包含着剧毒的水银的矿石,拥有着“圣职者杀手”的外号。
这东西无论怎么处理都会成为毒药,某些掌权者应该在某种意义上对这东西相当熟悉吧。它既是杀害政敌的工具,同时也是谋反者用来取自己性命的东西。
出于上述情况,就算炼金术师只是它用来做实验,一般掌权者也都是不会批准发放的。
在之前的事件中,库斯拉他们将在城市里中饱私囊的骑士团干部钓出来了,因此骑士团对他们提出的报酬基本上没有还价。库斯拉向骑士团要了菲尼希丝,而威兰则接连要了一些平时想都不会想的贵重实验材料。只要看到那份收货清单就能清楚这一事实了。
库斯拉翻动着清单,他脸上因威兰的贪婪而浮现的苦笑正渐渐退去。
他一时间没能理解写在最后的一行字的意思。
“……这是”
库斯拉抬起头的同时威兰也抬起了头。
接着,少年发出轻微的响声从窗户逃到了外面。
他并不是心里有鬼才逃跑的吧。
这逃跑还是有区别的,少年是作为搬运货物的人来接受培养的,只要感觉到危险的气息就会立马逃跑。
“这是闹哪样啊……”
“上面说关于辰砂和辉锑矿,这次就暂且搁置”
库斯拉呼啦呼啦地甩着收货清单说道,威兰猛然站了起来。
“去交涉?”
库斯拉还没问完,威兰就迈步走了出去。
“啊,喂,等一下——”
威兰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库斯拉像吃了黄连似地咬紧牙关。
收货清单上写的内容大致就是备受争议的毒药的配发暂且搁置。
感觉并不是因为没库存了,这很明显是肆意决断。
炼金术师要是被轻视了就混不下去了。
在对方面前跪了一次的话,下次他就会要求你俯首的了。只要一松懈就会被利用,被利用了会怎么样?看菲尼希丝就是明显的例子。
威兰本能地清楚这个道理。
当然,库斯拉也是一样。
不过,库斯拉停住正要追赶威兰的脚步,他注意到了不明所以的菲尼希丝。她刚做完那么繁重的体力活,库斯拉不放心带她去城里。可是,如果让威兰一个人跑去上司那里的话,又不知道他会搞出什么大动静来。
如果威兰是孤身一人的话,他暴走也无所谓。可现在他跟自己在同一个工房共事,就算自己不希望,他的行为还是会对自己有所影响的。
库斯拉瞬间算计了一下得失,回头看着有点迷惑地盯着自己的菲尼希丝。
“我出去一下,你千万不要碰这些东西”
“嗯?啊,嗯,明白”
“还有”
库斯拉背对着窗口,边留意着身后的情况,边说道。
“在我们回来之前你都待在下层吧,睡个午觉什么的。千万不要上来”
“嗯?”
“明白了吗?”
“……!”
像是被库斯拉的气势震慑住一样,菲尼希丝点了点头。
库斯拉向她投去不信任的目光,似在担心她真的会听话吗。
菲尼希丝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对方的不信任,马上咬紧嘴唇。不过,这才是库斯拉想要的效果。意气用事的人很容易对付。
“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就走到外面从外面将门锁上。
少年站在外面离房子稍远的地方看着这边。
他露出一副不悦与困扰的表情,他大概也知道在工作上出错的话会关系到他的信用。
库斯拉朝少年招了招手,他犹豫地眨了几下眼睛,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
“这个给你,你就在这里待着吧”
库斯拉说完就从怀里拿出一枚银币塞到少年的手中。
“……?”
少年心中的莫名其妙远大于喜悦,他用眼神发出了询问,一派沉默寡言的少年的作风。不过他也没打算将银币还回去。其他人遇到这种事情都会将钱退回去的吧,但大家同属骑士团的“自己人”的意识在此时起到作用了。
“不要让任何人走进房子里。还有,你也绝对不能进去”
“……”
“回来之后我就再给你一枚银币。当然,工作晚了的理由我也会跟你上头说明的”
库斯拉盯着少年的眼睛。
少年看了眼手中的银币,再看了眼库斯拉。
漆黑深邃的眼睛看起来很善于理性地计算得失。
“说话呢?”
他大概察觉到库斯拉在担心什么了吧。
“如果你想死的话”
少年瞬间露出与其年岁相符的笑容,耸了耸肩,将银币收入怀中。
“遵命”
“小伙子蛮有出息的嘛”
少年再次抿嘴一笑,不过下一刻他就变回了多疑的山民。
不愧是是骑士团选中的人才啊。
库斯拉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然后走过山路去追威兰了。
这天海港城市戈尔贝蒂也依旧十分热闹,大量装载货物的货车,送货物去工房的小伙计牵着骡子或马来来往往。
因为连日来都是晴天,所以海面也是风平浪静的,很多船只都趁此大好时光驶入港口,或者装满货物出港。如果在港口旁的站位酒吧那里站上一天的话,就应该能看到大量的货物装卸交接,就像一个大风箱时而缩小时而膨胀一样。
库斯拉快步穿行在繁华的街市中追赶着威兰。威兰身为炼金术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就算让他一个人去实际上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这种说法终归是建立在威兰独自支配着一个工房的前提上的。
就算不是这样,因为库斯拉和威兰的目标不一样,所以威兰以一己之见做出的决定也不一定会对库斯拉有利。威兰的心中大概没有本质意义上的“协力”二字,有的只是自己的得失。
当然,库斯拉没有责备他。因为在这世道下,遵守神的戒律可活不长久。
大概,就算不互相协力,那也是自己的人生。我行我素地活着才会有活着的理由吧?
不过,库斯拉之所以追赶威兰是因为他还有别的担心。
他们此前之所以能揭发侵吞骑士团资产的男人大半是出于偶然,虽说如此,可是他们肯定还是有功劳的。那么骑士团就该褒奖他们,而且也该履行承诺。
当然,如果是因缺货没能拿到辉锑矿和辰砂的话就又另当别论,不过库斯拉感觉事情并非如此。
骑士团看起来单纯只是出尔反尔,过河拆桥。库斯拉第一反应自然是愤怒,同时也感到意外。
这里是战争最前线的工房,这里不是该无拘无束充满自由的么。炼金术师的研究成果能左右战争中使用的铁的质量,武器的质量,进而影响整体的产量,在这种情况下,骑士团没有惹炼金术师不快的理由。这场与异教徒的战争还有所在地的领主和教会的参与,他们互相削弱对方的武力。武器的产量,从异教徒那里夺来的矿山出土的金属回收效率都在这场战争中起着不可忽视的巨大作用。
正因如此,只有让炼金术师心满意足,才能让他们为自己的利益效劳。本以为骑士团会这样做,可这次的事情让人感觉有点唐突。
此时,库斯拉感觉到了一股性质迥异的风。
库斯拉仰头看着万里无云的晴空,抽了抽鼻子,风里包含着水分,感觉就要有风暴了。
也就是说,自己有可能如同大海中的浮木一样……。
在库斯拉思索着的时候,他已经追着威兰来到辎重队的建筑前了。
“你们要干什么!”
怒喝声响起的同时,头戴钢盔,手缠护臂,身穿胸甲的警备兵在门前举起长枪挡住了去路。
在他们发问的瞬间,库斯拉就开始觉得自己的担心是正确的吧。
他们揭发的前辎重队队长阿兰-波斯特掌权时,这里虽然也有驻兵,但却不会如此装腔作势。
自己的房间里放什么东西,是由房间主人的爱好决定的。
就是说现在占据着这建筑的人喜欢搞排场。
而且,注重形式的人大都易怒。
“这是我的台词”
威兰说着就抓住了长枪,士兵似乎想用力往前扎。紧接着威兰轻轻一推,士兵瞬间就像脚边踩空一样站不稳,难看地摔倒在了地上。倒地士兵哑然地仰视着手握长枪的威兰。
就算在繁荣的海港城市中,这里也是金钱与权力最集中的繁华的大街。
更何况,这建筑前还是飘扬着带有骑士团纹章的旗帜,要知道骑士团可是几乎等同于世界支配者。
很多人都朝这边投来了视线。他们虽然看向这里,但都不敢驻足。
要是万一发生了什么,而自己又被认定为与骚乱有关的话,那么从明天起自己在这城市里就将没有立足之地了。
威兰在众人的注目中奖长枪丢开,粗暴地打开了沉重的大门。
库斯拉无奈地跟在后面走进了建筑物。
“额……”
一位蓄着白胡子,抱着成堆羊皮卷的老者看到这两位不速之客后不禁轻声惊呼了一下。看样子老者正在工作,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伶俐跟班,跟班手里拿着像大地图似的东西。主仆两人都很是惊讶,威兰对此一点都没留意,径直往前走,猛撞上了站在走廊上的老者的肩膀。
老者虽然没有摔倒,但他的身体却摇晃了几下。
库斯拉在走过正要大喊的老者跟前时,在他抱着的羊皮卷堆上放了一枚银币。
“不好意思了,有点急事”
说完,带着歉意看了老者一眼后就走开了。
正要喊卫兵的老者顿时像吓破胆一样张大了嘴。
库斯拉的机智行为轻易地就奏效了。
看到威兰门都没敲就推开了办公室的门,库斯拉带着些许紧张深深地呼吸一下。
“我要投诉”
威兰没有停步,说话也单刀直入。
威兰站到了一个瘦削的年轻男人跟前,他正在边角切得很整齐的羊皮纸上写着什么。男人身旁还侍立着一个管家。男人是骑士团派遣来取代前任波斯特的。记得他的名字应该是叫,艾鲁-奥特里斯。那家伙完全是一副善于服从组织命令的样子,库斯拉他们来打招呼时他就摆出一副招人讨厌的表情。
不过,那时他承认了库斯拉他们的身份和在工房的研究的自由,所以也引发什么特别的风波,而且他看起来也不像喜欢随意惹事的人。
办公室里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都井然有序,他好像最喜欢挺直腰,用居高临下的睥睨眼神去看别人,这反而让库斯拉他们安心下来了。
拘泥于规矩和规范的家伙,只要在这场面上配合他们,之后的事自己怎么做都行。
库斯拉他们本以为这是个好对付的家伙,对他表示恭顺后就没再注意他了。不过这份大意似乎让情况有点不妙了。
“……剩下的就根据指示来做吧”
“……明白了”
奥特里斯说话声音很轻,就像在悄声细语一样,管家的回答也同样如此。这沉着的对答似乎在说他们经常碰上这样的场面。
管家从库斯拉和威兰之间走过,就仿佛当他们两人不存在一样,在从房间里出去的时候还恭敬地对主人低头行礼。库斯拉一直注视走过管家,而威兰则应该在目不转睛地瞪着奥特里斯。
不能干出让两人中任一人脱离自己视线的蠢事,哪怕是瞬间。威兰自不用说,连库斯拉也是这么想的吧。
两人在见习时常互相往对方饭菜里偷偷放毒,自那之后就好久试过这样的配合了,库斯拉感觉有点还念了。
“那么,你们突然造访,有何贵干”
奥特里斯边说边摆弄着一个带着黄金装饰的砂壶。为了让墨水快点干,得用砂来将多余的墨水吸走。
不过威兰的反应时间可没有墨水干透的时间那么长,下一刻他就一脚踹在办公桌上,将桌上的羽毛笔震倒了。
“告诉我,理由。说服了我,就走”
我,要杀,你。
库斯拉想起了一幕常见的场景,异教徒俘虏在游街示众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言片语地嘀咕的。
“……”
奥特里斯缓缓地将羽毛笔放好,叹息一声,说道。
“我们预算有限,我无法凭一己之意增加预算”
威兰没有做出回答。
奥特里斯没有半点畏惧,继续说道。
“对于不得不违反约定这事,我也深感抱歉。让你们的期待落空,我也很难受”
装傻。
库斯拉在心中不屑地嘀咕道,奥特里斯仍继续说道。
“不过,我是遵从上头的命令才能坐到这位置上的。那么,安排你们在那个工房是出于什么理由呢,你们就不试着从这方面出发去思考一下么?你们研究的经费是哪里给的,能保护你们免受异端审判的权威又是谁的东西?”
这种像是教训不懂事的小孩的说话方式是彻头彻尾地将他们当成傻瓜了吧。
他是想说,谁是统治者,谁是被统治者吗。
就算他不说,数度入狱,遭受过不少不合理的对待后,这种名为世间秩序的东西也早已灌输进库斯拉他们的脑海中了。炼金术师就算再怎么装流氓也不会忘记这些道理。虽然很可悲,但这就是现实。
奥特里斯没有让步的余地。他的前任诚然是个久经沙场历练,工作上精明能干的人,但背地里却一味地中饱私囊,所以骑士团是绝对不会再送一个阳奉阴违的人来这里的,
奥特里斯是秩序的看守。
库斯拉一脸苦涩地盯着威兰的背影。
“当然,你们在铁的炼制上有了技术性的发现后,炼制所使用的燃料和制作出来的铁的品质有所上升的话,我们这里也会增加与之相应的预算的。我听说,你们的前任是个非常优秀的炼金术师吧”
奥特里斯说完后,房间里迎来了短暂的沉默。
怎么办?
恐吓他吗?
可是,奥特里斯出其不意地掌握了主动权。库斯拉不认为现在再去恐吓他能发挥效果。
虽说如此,威兰也是要面子的。最重要的是,炼金术师不能让人轻视。
可是,在这样想着的同时,库斯拉也瞬间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跟威兰一起做出强硬行动和不这样做的得失。如果天真地认为这种行为是背叛的话,是做不了炼金术师的。
与自己目标不同的人,就算是旧交,终归也只会沦为泛泛之交。
炼金术师只会一心朝自己的目标前进。
“明白了,回去吧啊”
威兰突然开口说道,他像往常一样拖长了语尾。
接着,他刷地转过身来,走了出去。他的行动太过干脆了,库斯拉也不禁目瞪口呆。
奥特里斯也是同样的反应,他似乎已经做好觉悟,以为他们有所抵抗的。
不过当库斯拉追在威兰身后出到走廊时,马上就注意到周围的气氛。闲散中带着一股阴森森的感觉,那是冻结般的秩序和永远持续的日常的气息。
在库斯拉不悦地哼了一声时,听到了威兰的嘀咕声。
“这可棘手了啊……”
库斯拉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不过威兰的表情很是认真。
或者,他是在说,必须得杀死轻视自己的人,真是棘手啊?库斯拉不想再深究。威兰的话,没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
威兰边走边摸着下巴,那是他在实验中碰到难题时才会做的动作。
只听见他嘟哝了一句。
“阿萨美的纹章那事看来是真的啊……”
阿萨美?
库斯拉差点没听清,忍不住追问道。
“阿萨美……难不成是”
听到库斯拉的反问,威兰突然对着他眯起眼说道。
“就是那个难不成哦……”
威兰的肯定答复让库斯拉明白到他为何会如此干脆地离开。
如果待在外面的日光下是会很暖和的,可这建筑却让冬天的空气愈发寒冷,让人感觉冰冷刺骨。库斯拉感觉这就像是压在自己身上的某种东西一样,不禁浑身打了个寒战。
“这里的炼铁场要熄火了啊”
威兰轻微的声音奇妙地在这不见人影的寂静的建筑中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