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成了能在大港口城市开设工房的师傅,就能算作城市的名流之一了。
那张油腻的脸的皮肤就像用油擦亮的皮革一样,肩膀肌肉隆起,仿佛要将衣服撑破,那双习惯了长时间搬运重物的粗短双腿向外撇开,恢复不过来了。这些特征都在宣告着这人是个优秀的工匠。
不过,库斯拉注意到了他的双眼。不管看他身体的哪个部位,都是精心锻炼过的工匠的体型,然而只有他的双眼充满着孩子气。
库斯拉在招呼他进来之后,他还没冷静下来,这也体现出了他的不成熟。从一个人举手投足的动作就能看出他的本质。
“突然造访,深表歉意”
因此,就算他一坐到桌子旁,就向着年纪比自己小,而且还是炼金术师的库斯拉如此打招呼,也不会让人感觉意外。
不过,他终究是锻造行会的师傅,为了不失礼数,库斯拉还是拿酒出来招待他。
“我确实很吃惊”
库斯拉说话的语气换成了不习惯的语气,接着就用手示意,劝对方喝酒。
对方只是一脸惶恐地来回看着素烧大酒杯和库斯拉,没有伸手去拿。
在这里做出来的东西全都是被诅咒的,带有剧毒的。
不知道他是否对这种说法信以为真,不过跟炼金术师接触的人的举止大都如此。库斯拉重新认识到菲尼希丝是有多么地不设防。
“因古斯先生是专门锻造铁的?”
因为锻造行会是单纯以与铁相关的人为中心的,再加上他的外表,所以库斯拉才会这样问。
“额,嗯嗯……我在这个城市开设了工房”
“哦呵”
是个有名誉的行会师傅。
这位因古斯师傅就像只有身体长大了的小孩子一样,无所事事地坐在椅子上,完全看不出他造访的意图。
库斯拉端起自己的酒轻轻地沾了一下唇,说道。
“你来这种地方没问题吗?既然是师傅就该注意声誉的吧”
库斯拉有点讽刺地说道,因古斯听后紧紧地咬着牙。
不过,他似乎没能成功地露出逢迎的笑容。
“因为,打铁要趁热”
十万火急的事情?
库斯拉感觉有点意外,不由得看着因古斯。
“看来是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有头有脸的市民会用手巾包着头,避人耳目地来到炼金术师工房。
库斯拉脑海里想到的只有,讨毒药。
他在来这个海港城市之前,被关在牢里的时候,捉弄狱卒用的也是看似毒药的东西。炼金术师跟毒药有着剪不断的联系。
而且,只要关系到地位,名誉和金钱,就会有毒药流通。
不过,这么做否能得到与投毒的风险对等的利益呢、
库斯拉脑海中瞬间就想到了辉锑矿这个例子,不过因古斯那粗糙的脸上浮现出了扭曲的笑容,说道。
“我觉得这件事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好处?”
毒药无疑是用于暗杀的,不过库斯拉想不到他跟因古斯之间有什么共同利益。即便如此,因古斯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一点头下巴的肉就膨胀起来,看着像青蛙一样。
“对我们都有好处的东西是什么?是开发什么新的冶炼方法?”
炼金术师之所以是炼金术师,是因为他们能淡定地进行谨慎和要面子的工匠绝对不敢尝试的实验。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有的工匠想尝试这样的方法,但又怕被行会盯上,于是就只能请求炼金术师代劳了。
库斯拉本以为会是这种事情,可因古斯却突然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连笑容都比往常更灿烂了。
就好像对自己在跟炼金术师交涉感到兴奋一样。
库斯拉注意到因古斯那孩子般的眼神,就算他身为工匠技术再怎么炉火纯青,他也不曾走出过这个城市,也没跟旧识之外的人交谈过,完全没见过世面。
“嘛……也可以这么说吧”
他的那副表情看起来就仿佛要从唇间发出“呵呵”的笑声。
库斯拉差点就露出不悦的表情了,不过下一刻因古斯说的话却让库斯拉紧张起来了。
“你知道阿萨美的纹章的事情吗?”
库斯拉看向突然压低声音说话的因古斯。
他从新翘起腿,坐好。
这似乎不是私人的事情。
“嗯嗯。据说会路过附近的城市”
“我们无论如何都想入选为初期的移民”
库斯拉想起了来到这个城市后,初次拜访锻造行会的情景。
工匠们毫无保留地为炼金术师准备好了记载着各种与冶炼相关的技术的羊皮纸,等待着炼金术师的到来。受骑士团支配的锻造行会的人相信,如果跟与骑士团关系密切的炼金术师搞好关系的话,自己与骑士团的关系也会变好。
比起工匠的名誉,他们更看重受骑士团青睐这种实际利益,他们这么做无疑就是为了这么一天。
库斯拉想起,这个繁华的港口城市戈尔贝蒂在上一世代之前也是异教徒支配下的众多港口城市之一。
也就是说,因古斯的师父他们肯定是从某处的乡下,仅带着工作用的工具来到这个城市。然后他们成立了颇具规模的行会,在大城市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可是,下一个世代的人们呢?
库斯拉对因古斯来这里的理由抱有一种近乎不愉快的共鸣。如果想在混乱平息,制定了秩序的城市里出人头地的话,就必须得隐忍一段漫长到不合理的时间。在城市这种地方,人际关系都是固定的,师父永远都是师父,学徒永远都是学徒。
经过使唤跑腿的见习后,成为学徒,再经过五到十年漫长的无法出头的日子后,被认可为工匠,接下来再历经多年的磨练,才终于拿到师傅的特权,获得开设工房的权利。
如果城市的规模还在扩大的话,情况还不算糟,可如果是在已经扩大了的城市里,要开设新的工房的话,很多时候还必须得等到此前开设工房的某人退休后再取代他。
就算运气好,被认可为能独当一面的师傅,可行会里体面的职务也全都被比自己资历老的人占据着,而且那些人也没从这些职位上离开的意思。更何况,他们在工匠的技术上几乎没什么差别。如果运气不好的话,明明技术压倒性地胜过对方,却还得屈于人下,只能每天咬牙切齿地抱怨度日。
晋升的道路受阻,迫使他们至死都只能平庸地活着。
这样的话,自己也该学上一代那样,去新天地,成为城市的支柱人物。
库斯拉很能理解他们的这种心情。
威兰也说过了,再过个二十年,他也有能被骑士团认可的自信。可是二十年太过漫长了。那样的人生太过没劲了。
库斯拉看着因古斯,他的眼神虽如孩童般不谙世事,可那眼神里却有一抹真实。
“为此,我想借助你的力量”
他停顿了一下,直勾勾地盯着库斯拉的眼睛,说道。
“求助于身为不眠的炼金术师的你”
就是说他们已经调查过这边的情况了吧。
因古斯说完这句话后就浮现出了自嘲似的笑容。
他如果要将灵魂出卖给恶魔的话,或许也会露出这么一副表情的吧。
“我们有关于某种特殊金属的情报。如果能生产出这种金属的话,我们肯定能凭借这份功绩入选初期移民的”
“特殊的金属?”
库斯拉反问道,因古斯声音嘶哑地低声说了句“——”
瞬间,库斯拉就睁大了眼睛,仿佛在说“怎么可能”。
因古斯自嘲似的笑容达到了最高潮。
“我们都能从中得益”
他站起来说道。
“如果你真心想跟我们探讨的话,就请到在市场上出售的铁器的沃森那里。还有……请对行会保密”
接着因古斯再次用手巾包住头,离开了工房。
库斯拉依旧一脸茫然,无法从椅子上站起来。
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威兰估计因古斯已经告辞了,从下层走了上来。
一开始还嘿嘿地傻笑的威兰看到库斯拉的样子后,笑容就得正经起来了。
“怎么了?”
库斯拉没有马上回答。
因古斯说出口的是遗失于历史长河中,已经化作传说的钢的一种。
“大马士革钢”
“嗯?”
“他们似乎有生产大马士革钢的线索”
“……”
这不同寻常的话让威兰一阵无语,他闭着嘴看着窗口。
大马士革钢就是那么一种非同寻常的东西。如果用这种金属制作剑的话,光是制作出来就足以被视作一把颇具意义的宝剑了,其价值甚至超越了对其锋利程度,实用性之类的评价,受世人崇敬。
而且,大马士革钢与神之金属奥里哈鲁根不同,它是确实存在的。库斯拉也曾见过实物。那是一种令人畏惧的钢,表面花纹就像木纹,有如将颜色不同的酵母粉搓合在一起那样不可思议。据说光是佩戴在腰间就能避开箭矢,在森林中驱赶野兽。
对前往被击垮的异教徒城市的部队来说,这是他们最渴望得到的赏赐吧。
“……不过,这种传言可信吗?”
同样都是万中无一的事情,也许去探索矿山还更好一点。
对于这个极其认真的担忧,库斯拉没有回答。威兰沙沙地挠了挠头,叹息一声。他看向库斯拉的目光中带着达观似的神色。
“嘛,平时的话,我们会觉得这只是种胡说八道的东西”
“不凑巧,这个工房里就有着一件让人不敢置信的东西,不久前我们还想不到它竟然真的存在”
威兰耸了耸肩,附和了句“也是呢”。
“而且,现在随处可见的黄铜,其制作方法也曾一度失传。在冶金的世界里这种事情也偶有发生的嘛……”
“拒绝了的话就遗憾了”
在他们被托马斯-布兰科特的才能压倒,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给他们带来了一则坊间传言。库斯拉看着放在桌上没被人碰过的酒。就算有人跟库斯拉说因古斯是暗夜产生出来的一场梦幻,他或许也会相信。
不过,库斯拉是炼金术师,他们一直在追求抹大拉之地。
这些本身就是超越了一切传说的传说。
库斯拉嘴角泛起了讽刺似的笑容。
“做我们能做的事吧”
威兰耸了耸肩,叹息一声,同样地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不眠的炼金术师这个别名虽然有点夸大其辞,不过库斯拉偶尔还是会做出些不辱其名的事情的。
鼻子突然嗅到一股酸味,原来是燃尽的蜡烛的灯芯烧焦了。
库斯拉这才注意到原来已经天明了,于是伸了个大懒腰。
威兰不知何时已经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一旦开炉做实验,威兰熬个两三天不睡觉也没问题,可就算是这样的男人也似乎不擅长看书。库斯拉则正相反,只要身处书籍的世界中,他的身体就能无视意识,一动不动地埋头看书。
即便如此,还是相当疲劳的。
往火渐渐变弱的熔炉中加柴后,他推开门站到水车前。深深地吸了一口隆冬早晨的空气,然后用如冰一般的水洗了个脸。瞬间就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实感。
库斯拉左右晃了晃头,让骨头发出“喀拉喀拉”的响声,然后重新振作精神走回工房。他和威兰花了一整晚查阅与金属相关的书籍,这些书籍既有前任托马斯-布兰科特留下来的,也有库斯拉他们重新运来这个工房的。
大马士革钢固然是种传说中的东西,但并不是没人见过它的实物。它只是因为炼制方法失传,存世数量太过稀少才会变成传说的。
因此,如果翻阅原本记载着千年前古代帝国的事情的书籍,以古物为中心展开调查的话,就会发现不少有关大马士革钢的记载。
不过,他们没能找到任何能作为炼制线索的情报。
书上说,炼制这种钢的居民的村落建立在沙漠之中,炼制这种钢要使用埋在土里的坩埚。
翻阅一下时代稍近一点的资料,就发现上面有稍微具体一点的记述。埋在土里的坩埚的记述也出现了好几次。还有些记述说将坩埚埋在土里后,再念诵沙漠之民崇拜的太阳神的咒语,然后往坩埚里注入骆驼血就能制造出大马士革钢了。
如果是骆驼这种东西的话,那些好奇心旺盛的有钱人要收购也并不困难。至于崇拜太阳神的说法,多亏了长达二十载的圣战,这边有关远方土地的知识也有所积累,要推断出咒语也应该不算太难。
即便如此,还是没听说过大马士革钢被成功炼制的消息,估计书上写的那些方法都是唬人的幌子吧。
虽然实验一下就能见分晓了,可现在库斯拉他们就连辉锑矿都难以弄到手,能否弄到骆驼还是两说呢。
而且,库斯拉也不是外行人,他也能隐约察觉出书上记载的东西是否可靠。
他边思索着边翻书的时候,听到了楼上传来声响。
库斯拉心中并未升起警戒,因为他分辨得出生活的声音和入侵的声音的差别。
库斯拉走上楼梯来到上层,就看到菲尼希丝坐在凌乱的卓子前的椅子上,她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今天起得真早啊”
库斯拉一打招呼,她耳朵上的绒毛就倒竖起来,吓了一跳地睁开了眼。
似乎睡着了。
“嗯,啊”
“昨天没吃晚饭就睡觉,所以一大早就饿醒了吧”
“……”
菲尼希丝想要反驳,不过似乎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
大概是因为她平时总说“吃早饭太奢侈了”,然后喝点羊奶之类的就了事吧,所以现在她的表情有点窘迫。库斯拉耸了耸肩,只说了句“我去准备一下”,就去楼下取炉里的火上来,然后走进了厨房。
“吃完之后再睡一下吧”
“可是,我已经……”
“吃完再说”
“……”
菲尼希丝用一个显得过大的木勺子小口地拼命吃着用热山羊奶煮的麦粥。她一脸不悦地动了动小嘴后说道。
“不睡也没问题的”
她这也不完全是在逞强吧,在进行炼制作业时,身体都活动起来后,大概就无法睡觉了。
不过库斯拉直截了当地说道。
“今天要做的不是体力活。我们要与睡眠战斗”
“诶?”
“这是突然加入进来的工作。你能看懂字吧?”
突然地提问让菲尼希丝缩了缩脖子,点了点头。
“今天要调查与某种金属相关的事情。要查遍这里所有的书籍”
“……”
麦粥从木勺上啪嗒啪嗒地滴落,菲尼希丝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
这个工房里塞满了数不清的书籍。
“哦呵,不想做吗?”
菲尼希丝立马刷地竖起耳朵,摇了摇头。
她的眼神也十分坚定。
菲尼希丝那种被命令就会遵从的性格虽然很可悲,但在某种情况下那也能成为很方便的工具。库斯拉想到自己的思考方法竟然跟圣歌队一样,不禁有点愣神了。不过便利的道具在能使用的时候就该使用。
“嘛,有关调查的东西你必须得学习一下。还有,因为事情紧急,所以你的问题我都会认真回答的。到时候好好听清楚了”
“……”
菲尼希丝露出不悦的神色,但过了几秒后还是点了点头。
而且,此时她的表情变得跟燃起了使命感的修女一样。
“不过,你先睡觉吧。这才是你的工作”
“!,没事的”
“那么,你要是白天打盹的话,我就用手指戳进你的耳洞”
“!”
久违的恐惧让她的表情都扭曲了,耳朵垂了下来。
“吃完午饭后再睡一觉肯定会更好。今天天气也不错,躺在阳光下睡觉的诱惑可是相当可怕的哦”
“……我,我又不是猫!”
“嗯哼?”
库斯拉嘲笑似地反问道,菲尼希丝绷着脸继续吃起了麦粥。不过她吃了两口之后,就像放弃似地说道。
“果然,吃完早饭后……该睡一觉……”
“嗯嗯,明智的选择”
“……”
菲尼希丝轻轻地叹息一声,再次将麦粥送入口中,接着像突然注意到什么似地开口说道。
“你不睡觉吗?”
“嗯?”
“昨晚……最后你还是没有回卧室”
威兰喜欢在熔炉前睡觉,所以卧室里只放着两张床。
库斯拉没威兰那么粗野,所以睡觉时还是会好好地在床上睡的。
“而且,你也一副很疲劳的样子”
在说这句话时,她露出了担心的表情。
老实地接受她的关心的话,库斯拉会感觉有点不爽,于是他摸了摸下巴后,回答道。
“我吃完午饭后找个阳光充足的地方躺一下好了”
“……”
菲尼希丝愣愣地看着库斯拉。然后若有所思般移开了视线。
“你觉得你也这样睡更好?”
“!!”
菲尼希丝心里的想法被猜中心事后,俏脸顿时红了起来。
不过,菲尼希丝在午后躺在阳光下睡觉的场景是肯定如诗如画的吧。
库斯拉有点认真地想象着,不过菲尼希丝马上就说道。
“我会做好你交给我的任务的。之前是这样,之后也会这样”
菲尼希丝挺直了腰,她的表情认真得就像在对神宣誓一样。作为炼金术师来说,她的举动有点太过直率了,又是一番无意义的钻牛角尖的发言。
不过,她在这方面也有微妙地可爱,库斯拉知道她的这种说话方式是在模仿自己。
“要注意分寸哦”
“……”
菲尼希丝眼神不悦地看着库斯拉。
“那么,我就期待着吧”
库斯拉说完,菲尼希丝马上装模作样地板起了脸,继续吃剩下的麦粥。
库斯拉和菲尼希丝去锻造行会的时候,伊莉涅和师傅们肯定是因为大马士革钢的事情才互相怒喝的吧。
大马士革钢让那些为实现多年的夙愿,走投无路的人们对它纠缠不休,可大马士革钢并没有错。它蕴藏着等同于起死回生的价值,而且确实存在于世,光凭这些就足以给人们带来“万一”的希望了。
库斯拉带着苦笑出现在了活力满满的常设市集中。
如果这次是串谋诈骗的话,自己就放弃,老老实实地待在这个城市里努力工作吧。
“沃森的店子是在这里?”
库斯拉冲一个伙计问道,伙计正在将铁锅,铁勺子,铁的火钩子和未加工的铁块摆放在店面。
库斯拉本以为他肯定会被自己的打扮吓到,不过沃森应该事先叮嘱过他了吧,伙计并没怎么惊慌,点了点头后就走向店子里面。
店子很简陋,仅在地面上竖起铁支柱,撑起看似很结实的布当作墙壁和天花板,但这肯定是一家店无误。沃森在这里开店数年,数十年之后,在死时墓碑上肯定会刻着“卖铁器的沃森长眠于此”。
不过,如果这店子也参与了大马士革钢的计划的话,沃森肯定是更渴望荣耀一时的人生。而非在这里平凡地度过余生。
渴望成功的家伙有很多,但能得到这份荣耀的人太少了。在库斯拉边摸着铁杯的边缘边思量着的时候,店里的布帘掀开,一个满脸胡子的瘦削男人走了出来。
“因古斯将事情告诉我了。请进吧”
“……”
在城市里有脸面的市民在自己的店里招呼炼金术师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如果是在市场卖金属的人这样做的话,就能有很多的解释。
因古斯毕竟也不敢将库斯拉喊到他的工房去,所以才正好用这店子来掩人耳目的吧。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铁器商安达-沃森”
“库斯拉”
“久闻大名。听说你为了守护藏有布兰科特先生的知识的家而战斗”
“……”
库斯拉分辨不出他哪句话是客气话,哪句是玩笑,于是他无视了沃森的话,扫视着店里的各处。几乎所有的存货都摆放在店里了,墙上还装饰着几把破旧生锈的铁剑。剑的式样十分古朴,在这片地区可看不到这样的剑。
“我被古代的智慧迷倒了”
沃森说完笑了笑。原来如此,他那满脸胡子的瘦削身影看起来就是从遥远的沙漠之国远道而来的旅人。
“你出生在那边吗”
“不,虽然很羞愧,不过我没有离开过这个城市”
沃森说完,拿起了一块放在店子角落里的布,手法纯熟地卷在头上。
他虽然嘴里说着很羞愧,可看起来却没怎么羞愧。出生在这个城市却如此地热衷于异国风情,大概他已经因此被别人狠狠地嘲笑过了,所以才不觉得羞愧的吧。
“大概是在十年前吧,这个城市的规模还没有这么大的时候。为讨伐异教徒而向北进军的帝国军里有一些沙漠之民。嘛,他们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让我一见钟情。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孜孜不倦地收集着与沙漠有关的东西”
“想着有朝一日拄着手杖,背着褡裢去沙漠?”
“嗯,去看沙漠的月色是我的梦想”
沃森微微一笑。
大概旁人会觉得他是个脑袋有病的怪人的吧。
库斯拉注意到了店里摆着模仿蛇形的铁制陈列品,和塞满黄色沙子的透明玻璃瓶之类的物品。古老的羊皮纸上写着如蚯蚓蠕动般的异国文字,还有瓶颈纤细,线条光滑的铁水壶,在这片地区没人用这种水壶。
只有喜欢这种感情会让人没辙。
库斯拉看着沃森,露出了讽刺的笑容。
“听说你有关于大马士革钢的线索”
“嗯,不过……”
“嗯?”
“我无法把握因古斯他们会鲁莽到什么程度……”
沃森有点畏缩地看着库斯拉。
库斯拉对这样的沃森抱有好感。
他是个能停住脚步,观察四周的人。
“他只说了句如果有兴趣的话,就来这个店。不过我看到了因古斯他们几个师傅在行会吵闹。行会掌握着什么秘密吗?”
面对库斯拉的询问,沃森露出了一副难以言状的表情。
就像因为面包没有什么特别的异味才吃掉的,但如果现在的面包已经是坏掉的了呢。
“其实事情很简单的”
沃森说道。
“我一心想知道沙漠之国的事情,总之只要与沙漠相关的,不管是什么东西我都想弄到手。于是,我经常去向那些成了城市支柱人物的,锻造行会的初期成员们询问有关远方地区的事情,每一个人我都问遍了。这其中有一个现在已经过世了的师傅,曾装作开玩笑地对当时还年轻的我说,他们知道被誉为沙漠奇迹的大马士革钢的秘密”
沃森露出没什么自信的表情,那是因为他对再现大马士革钢这件事不感兴趣吧。而且,再细想一下,城市中重视名誉的工匠们是不会真心追寻大马士革钢这种近乎传说的东西的。“异端”,简单来说就是偏离秩序的别称。大马士革钢这种极其稀少的金属,正常的人只会将其当作喝酒时的余兴话题,是绝不会认真地去探究的。
“于是?”
“于,于是从我这里听说了这事的因古斯他们就觉得行会……不,总而言之就是觉得这个城市的前代师傅们肯定隐藏着大马士革钢的秘密。不过我也理解他们的心情。如果能做出大马士革钢的话……这也是件……极其了不起的事情……。你们是要移民吧?”
“嗯嗯,要去新天地”
沃森一脸悲哀地笑了起来。
人们肯定会对大马士革钢的传言话嗤之以鼻,一笑置之,历经漫长的岁月后将其遗忘掉的。当时的师傅之所以会将这件人们觉得有损名誉的事当作玩笑告诉沃森,是因为他十分清清楚这个房间里面是怎样的一副光景吧。
沃森依旧是个憧憬着沙漠的大孩子。
因此,因古斯他们一听到大马士革钢的传言就立马飞扑而上的那份势利,在一心追求梦想的沃森看来,大概是非常让他讨厌的吧。
“我对北上的事情没有兴趣。你大概也察觉到了吧,我在这个城市里一直都被大家视作怪人,因此我只是被因古斯他们委婉地利用了而已”
沃森看向库斯拉,他的眼神似乎在说。
就例如,将你这样的人招呼到我的店里来。
不过库斯拉只是轻轻地抬起了下巴。
“顺便问一下,告诉你大马士革钢的事情的师傅名叫?”
沃森瞬间犹豫了。
不过,他大概觉得库斯拉去问因古斯他们也会马上得到答案的吧,于是缓缓地答道。
“布鲁纳师傅”
现任锻造行会的会长伊莉涅的亡夫。
原来因古斯他们在锻造行会逼问伊莉涅就是这么一回事,库斯拉总算理解了。
“那几个家伙以为伊莉涅继承了那个秘密吗”
“嗯?”
沃森发出了吃惊的声音。
“啊?伊莉涅是痴迷于她丈夫的技术的吧?”
“……”
沃森依旧一副吃惊的样子,无法发出声音。
库斯拉这才理解到这个城市的人的对伊莉涅的普遍看法。
“原来如此呢。你之所以会吃惊成这样,是因为这城市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伊莉涅是看上了布鲁纳的地位和财富才跟他结婚的吧。于是因古斯他们就去威逼伊莉涅,让他们调查一下布鲁纳的遗产的吧”
所以伊莉涅才会如此怒火冲天。
伊莉涅并不是因为他们对自己说的话动怒,而是想要守护逝者的名誉。不管布鲁纳跟大马士革钢有着怎样的关系,光是有人觉得他在追求那种东西,就已经关系到逝者的名誉了。
因此伊莉涅才会大喊名誉这个词的吧。
沃森的表情也痛苦地扭曲着。
不过,库斯拉反而露出牙齿作了个笑容,说道。
“我不知道布鲁纳先生的事情,所以对此事没什么多余的偏见。不过大家对伊莉涅的偏见居然到了如此程度啊。我也有点好奇,罗伯特 布鲁纳到底是个年纪多大的男人?”
沃森一副不想回答的样子,移开了视线,不过还是叹息一声,说道。
“与其让你去问其他人,听他们说些过分中伤的话,还不如我来承受这份说人闲话的罪过吧”
“他们俩年龄相差悬殊”
“布鲁纳师傅迎娶伊莉涅女士的时候已经七十高龄了”
“……”
因为很多母亲在产子时都会意外死亡,所以不管是多么老实的男人,只要渴望生出继承人都会继续迎娶第二,第三位妻子的,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虽说如此,可这也得有个限度吧。都到了那个大限将至的年纪了,还娶这么年轻的新娘,在旁人看来就是好色的老爷子沉溺女色,被盯上他财产的毒妇骗了。
“而且,伊莉涅女士还不是本地人。她出生在更为遥远的国度,一个叫库拉兹尼的地方”
“库拉兹尼?有名的刀剑锻造城市呢,怪不得了”
有着一头看似很强势的红发,而且还很有力气。
也正因为出生在那么一个城市里,伊莉涅才会对铁如此地着迷的吧。
“这个城市里很多师傅都是那个城市出身的,所以伊莉涅女士大概是来这投靠老乡的吧。她大概是五六年前来到这里的。听说她是跟着商团来到这个城市的。几经波折后,她被已经退休了的同乡布鲁纳师傅的工房收留,在工房里帮忙打杂之类的。布鲁纳师傅膝下无子,前妻在二十年前,他来这个城市之前就病逝了。他的徒弟也外出历练修行去了吧,于是就只有他一人独立撑起工房。周围的人都觉得他大概很寂寞的吧。不过,他突然结婚还是让大家吃了一惊。于是就有传言说,他是打算借结婚来找人继承他的财产吧。因为只要没有嫡子,如果不结婚的话,大部分的特权和财产都无法被继承”
“哦,原来是这样啊”
“不过……如果是伊莉涅女士是盯上了布鲁纳师傅的财产而去逢迎他的话,应该还有很多更聪明的方法的。她也绝对不会去继承行会会长之类的职务的吧”
既然行会是受骑士团操纵的,会长的位置就完全只是个装饰罢了。坐这个位置一点好处都没有,反而还会落人口实处处受工匠们指责。
“我觉得伊莉涅女士这个会长做得很好,不可能是周围的人所说的那种人。因此,我感觉她如此奋不顾身的工作,不太像被硬推上这个位置的”
“也就是说,伊莉涅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才坐上这个位置的?”
“或者,那是布鲁纳师傅的愿望。也许这就是伊莉涅女士不畏周遭的中伤,决意要和布鲁纳师傅结婚的理由。因为很多工匠都像因古斯他们那样,想离开这个城市”
“对先辈们建立的东西没有致以丝毫的敬意吗?”
库斯拉看着沃森,沃森则露出可悲的眼神看着库斯拉。
也许因为他是痴迷于沙漠之国的怪人,所以才会关心在集团中被格外孤立的伊莉涅。
或者,他觉得是自己偶然从布鲁纳师傅那里听来的事情,给本就处境艰辛的伊莉涅增添了不必要的麻烦。
“因此,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沃森看着库斯拉说道。
“我希望你不要再伤害伊莉涅女士了”
他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库斯拉的眼睛。
库斯拉在回答之前移开了视线,他在这瞬间顿时明白了沃森为什么会答应因古斯他们,将自己的店作为跟炼金术师密谈的地方了。如果他对大马士革钢和移民都没兴趣,也没被因古斯他们抓住把柄的话,他是没理由帮助他们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将库斯拉招呼到店里来,为的就是直接跟库斯拉谈这件事吧。
钟情于沙漠之国的怪人。
当然,大概也没有人会嫁给他吧。
因为生意关系而跟锻造行会关系密切的沃森迷上了还甚是年轻的伊莉涅。就算在库斯拉眼里,伊莉涅也确实是个相当不错的姑娘。可以想象得出,她大概是极少数能毫无偏见地跟沃森这样的人来往的姑娘吧。
不过,库斯拉就连叹息都没发出一声,他看向沃森,瞬间沃森的身体就颤抖了一下,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我的名字叫‘利息’。定好目标后就会一心朝着目标进发。就像高利贷的利息不能因同情欠债的人而停止增长一样,我也不会因其他的理由而停止沿着目标前进的”
毫无人性的炼金术师。
沃森露出一副像是这才想起这件事的表情。
“不管伊莉涅怎么样,我的目标都只是大马士革钢。如果工匠布鲁纳那里有相关线索的话,我就会一直咬着不放,直到得到那条线索”
不光是沃森的愿望,就连因古斯的事情他也没打算顾及。
他明白因古斯想对行会保密的心情,不过这是他凭着那点觉悟就敢向炼金术师透露秘密的错。
沃森现在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他的右手像昆虫的脚一样动着。
要拿武器吗?
库斯拉淡淡一笑,眯起眼睛说道。
“不过,那个女人看起来不像那种受到威胁就会屈服的人。得寻找合适的方法啊”
“……”
“例如让那个女人迷上你,然后再套出线索,这种方法也是有的吧?”
库斯拉戏谑地笑了其起来,沃森那张老好人的脸瞬间就红了起来。
年纪大了就不苟言笑了。
炼金术师里有不少人不管年纪多大都还是像孩子般天真无邪地追求着梦想。
而且,怀抱真正梦想的人,面对梦想时大都无法保持平静。
库斯拉感觉到沃森身上有跟自己相似的气味,所以才不会讨厌他。
“至少,我比因古斯那种家伙更善于钻营”
听到这话,沃森颓然地垂下了头。
在库斯拉看来他就像在低头行礼一样。
不过库斯拉扬起一边眉毛,叹息一声。
炼金术师的直觉告诉他,事情变得麻烦起来了。
走出沃森的店子后,日已高升,正是城市最有活力,最热闹的时间段。天气相当晴朗,没有一丝风,在人群中你推我挤地前进的话,顿时就会大汗淋漓。
一番推挤后,库斯拉终于回到了工房打,他一开门,就看到菲尼希丝像是被弹到一样抬起了头。
“……”
“……”
在库斯拉边盯着菲尼希丝边反手将门关上的时候,菲尼希丝一手擦了擦嘴角,一手紧抱着一本厚书看向他。库斯拉沉默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菲尼希丝,顿时就发现她的目光明显地飘忽不定。
“睡着了吧”
“没,没睡!”
她那拼命回答的样子很呆,库斯拉耸了耸肩,向着厨房走去。
“威兰在下面吗?”
加热早饭时生的火还没熄灭,库斯拉加了点炭进去后,将铁瓶放入装满水的锅中。铁瓶里装的是葡萄酒。
“……在的吧”
听到了菲尼希丝的回答,库斯拉说道。
“明明睡着了怎么还知道的?”
“没有睡!”
这与其说是在逞强,倒不如说是“如果睡着了就将手指插进你的耳洞”的威胁起效了吧。库斯拉将水煮沸,等葡萄酒加热后回到起居室时,菲尼希丝露出了一副像在牢里等待判决的犯人一样的表情。
“该惩罚了”
库斯拉站到菲尼希丝身后说道,她立马就像铁棒插进了后背一样身体僵硬起来。
“不要动”
库斯拉拿着铁瓶,弯下腰将脸凑近菲尼希丝脖子后侧,用鼻尖轻轻拨开白色的长发。
菲尼希丝紧张得全身绷紧,就算想动也动不了。
她大概不知道要被做什么,不,是不知道库斯拉要做什么吧。
库斯拉弯下身一会儿后,终于直起腰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哼”
菲尼希丝这时才战战兢兢将手放到脖子上,露出一副垂泫欲泣的表情回头看向库斯拉。游历地狱的书上记载着让被诅咒的毒虫将卵产在罪人的身上后,罪人就会变得精神失常,现在菲尼希丝的表情就完全是那个样子。
“我什么都没做”
“……”
“你身上散发着一股乳香的芳香啊”
库斯拉随手将铁瓶放到桌子上,走向楼梯那边探出头,看了下下层的情况。发现下面有人的动静,威兰似乎在下面。
库斯拉的视线落回到桌子那边,菲尼希丝依旧按着脖子后侧,僵坐不动。
“你的脸好红哦”
“不,不用你管!”
说完,她那欲哭的脸和耳朵一起垂了下来。
“算了,先不说这个,调查得怎么样了”
菲尼希丝正拼命地擦着脖子后侧,似要将皮擦破一样。她听到库斯拉的问话后低着头默不作声地使劲递出了一块木板。木板上涂有蜡,用尖锐木笔在上面刻了文字,这一般是用来做简易备忘录的。现在木板上写着几本书的名字和有关大马士革钢的情报概要。
“诶,短时间内就找到这么多了啊”
“……”
菲尼希丝的双眼依旧带着点点泪光,就算被称赞了脸上也没丝毫满足的神色。库斯拉真心觉得她这个样子恰到好处。不过,库斯拉随意地就将菲尼希丝的劳动成果丢到了一边,边将葡萄酒倒入木杯中边说道。
“办事这么快,看来真的干活时也能帮上忙啊”
“嗯?”
“吃完饭后就去辎重队本部,到那边帮忙干活”
“那个……
“让你睡觉的工作依旧没变,不要吃太多饭了哦”
“我,我已经不会再打瞌睡的了”
菲尼希丝按着脖子后侧反驳道。
库斯拉并非被沃森的恳求打动,不过他在去直接询问伊莉涅有关大马士革钢的事情前,还有一件该做的事情。
假设伊莉涅的丈夫罗伯特 布鲁纳知道大马士革钢的秘密的话,就可以推测出一个结论。他们在移民的时候必须得证明自己的冶炼技术有多高超。因此,如果大马士革钢的事是真的的话,他们肯定会利用大马士革钢去证明的。
那么,为什么要去辎重队本部呢,因为伊莉涅说过,骑士团在完全支配这座城市之前,资助锻造行会的是布库鲁谷商会。因为布库鲁谷商会应该有着对城市最强的行会之一锻造行会贷款的证明,所以才会遭到更为贪婪的骑士团侵吞。那栋建筑也被骑士团接收,并直接使用。
那么,按常理来说,当时的记录应该全都留在了那里。
“根据记录,当时的文件都放在这个角落里”
一个有着一头纤细漂亮金发的青年管家翻动着几张羊皮纸,对库斯拉说道。库斯拉他们现正身处充斥着霉味的地下仓库。
“有关权利关系的重要文件都另外保管着,如果没有奥特里斯大人的许可的话……”
“嗯嗯。我们用不上那种东西。这里的这些大概就是我们需要的”
地下仓库里摆满了架子,库斯拉毫不客气地拿起一卷放在其中一个柜子里的羊皮纸,看了一下。
羊皮纸喀拉喀拉地很干脆,就像现在马上就会碎掉一样,不过弹开灰尘凑近烛火后,古代的记录马上就伴随着灰尘的焦味浮现了出来。
“这些虽说都是已经不用了的文件,但还是要小心用火。水桶就在门外。你要喊人的话,声音就会反射传到上面的了”
“知道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就请慢慢看吧”
领路的青年到最后依旧是一副诧异的表情,他将厚重的门关上,大概是防止万一起火时火势蔓延吧。库斯拉边听着他走到上层的脚步声,边说道“那么”。
“开始吧”
旁边的菲尼希丝大概是想起了修道院了吧,她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们要找的是来到这个城市的锻造行会的家伙们留下的通讯记录。像请愿书之类的”
库斯拉从书架高处挑出合适的书籍,一本本地递给菲尼希丝。菲尼希丝不知道是被尘埃还是霉粉呛到了,别过脸去咳了起来。
“详细的内容先不要管。找到类似的内容后就把书递到我这边”
菲尼希丝虽然不懂变通,但只要给她一个目标,她就会默默地去完成。仓库里还放着桌子,菲尼希丝拉过一张椅子坐在桌子旁,埋头工作起来了。她专心致志地扫视着文字,只要事先告诉过她的单词和名字出现了,她就会将文件逐一递给库斯拉。
商会对锻造行会的统治的高压似乎不亚于骑士团,留下了很多各种各样的请愿书。特别是很多工匠都不满商会利用自己的权利对原材料进行垄断,利用预付来夺取工匠们的利益,工匠们对这些事提出了批评。
偶尔还会看到几个有威望的工匠联名,要求原材料降价,贷款一笔勾销或者减免利息。
罗伯特 布鲁纳的名字经常在这些请愿书上出现,可以看出他从那时候起就在工匠中颇有声望了。
书架里的文件不分内容,不按年代顺序杂乱地放在一起,所以也不知道会找到些什么。库斯拉首先要找的是年代久远的东西,于是他就从看似很脏的文件开始逐个书架搜索起来。
另一边菲尼希丝则用手指指着文字,调查着内容,她屏着息就像将脸浸在盐水里一样。除了大马士革钢这个直接的单词之外,库斯拉还命令她找出“稀少的”,“古代的”之类的单词。
虽然菲尼希丝很忠诚地快速工作着,文件也一件接一件地递了给库斯拉,但全都是些稀少的城市资源,模仿古代沿袭的习惯的这次参议会的决定之类的,无关的东西。偶尔也会出现从南方大帝国派遣来的武官赐赠的宝剑色泽很罕见之类的,让他期待的记载。
不过,不论哪个都似乎跟大马士革钢没有关系。
库斯拉从书架中接二连三地将文件拿出,菲尼希丝身旁的文件越积越高了。
他跟菲尼希丝都没好好地交谈过一句,大家都在用心地工作。这里是有如黑暗死寂的坟场般的地下仓库。而且,最开始虽然会感觉有点新奇,但内容重复的文件马上就变得多起了。要说不同的话,就只有署名和所写的金额与物品的名字在变。
不管哪个城市,哪个时代,大家所做的事都没多大改变。
不知道菲尼希丝是因在黑暗中工作眼睛开始疲劳了,还是开始犯困了,但她时不时会紧紧按住眼睛,然后抬头看看天花板。
“睡了的话就用手指插你耳洞哦”
听到这句话,菲尼希丝也没露出特别受到惊吓的样子。
“不会睡的”
菲尼希丝爱理不理地回了一句后,将新的文件放到手边。
她用手指指着看了一下后,轻轻地将那份文件递给了库斯拉。
反正又是找错的吧。库斯拉看了那文件一眼后,吃了一惊。
“喂,这个”
“?”
菲尼希丝将看完的羊皮纸和纸卷好,正要搬到别的地方去,听到库斯拉的喊声后茫然地看着他。
“那里写着你所过的单词……”
菲尼希丝没什么自信地说道,不过库斯拉重新再看了一下文件,呻吟道。
“我看不懂”
“啊?”
“看不懂”
库斯拉将纸递回去后,把涂着蜡的木版和尖木笔也一并递了过去。
“将符合条件的部分的前后文翻译一下”
“……”
菲尼希丝来回地看了下递过来的东西和库斯拉,像似有点泄气地应了句“嗯”。
接着,她正慢吞吞地要开始工作时,小声地问道。
“看不懂吗?”
库斯拉回答说。
“说了看不懂”
“……”
菲尼希丝再次看了库斯拉一眼,然后看了看文件。
当她再一次看向库斯拉的时候,眼神中带着点神气与得意。
“我不是万能的”
“我可什么都没说”
她一脸喜悦地在木板上写着译文。虽然库斯拉看向她的视线很不痛快,但事实终归是事实。
这文件上写着在沃森店里看到的如蚯蚓蠕动般的文字,和自己这边使用的文字,各占一半。他扫了一眼自己能读懂的部分,上面写的是证明来到戈尔贝蒂的移民身份和履历的东西。
“这种文字还真读不懂啊”
库斯拉半感叹半不甘地说了一句后,菲尼希丝停下手,缩起身体看着文件上的文字,疑惑地说道。
“这边的文字更难一点”
“哼?”
怎么会,库斯拉想道。不过菲尼希丝依旧在流畅地进行着翻译。
“不过,这都是些想要忘记的东西,却意外地记得很牢”
她边写着边说道。
库斯拉当然知道菲尼希丝是从远方来的异邦人,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知识层面上切实地感受到她是个异邦人。
语言,文字,习惯以及其他方面都完全不同的远方之地。
那是一片只有沃森那种怪人才会对其心驰神往的遥远的土地。
她竟然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库斯拉对此感到很不可思议。
“那你会说吗?”
“嗯?”
“你还会说那边的话吗?”
菲尼希丝抬起头,苦笑了一下。
“这是我想忘掉的东西之一”
“什么?”
“因为通常都会无意间因语调的抑扬暴露自己的出身”
菲尼希丝表情虽然看起来是在笑,但那大概是烛光的强弱变化引起错觉的吧。
“最开始骑士团的人会救我,大概也是因为他们无法从语言那里听出我是哪里人吧”
说话方式很多时候能体现一个人是个怎样的人,有些时候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看出对方的居住地和收入。就像库斯拉和威兰的服装一样。
问题是,库斯拉和威兰都是出于喜好才作这身打扮的,可非菲尼希丝所做的这些全都是非己所愿的。如果能平和地生活的话,她肯定会选择平和地生活的吧。
库斯拉一想到这些,就感到很不好意思。
大概这话题对菲尼希丝来说一点都不有趣吧。
“对不起”
库斯拉轻声地说道,菲尼希丝吃惊地抬起头。
接着,她的脸上慢慢地绽放出了笑容。
“没想到你还知道这种单词”
“……”
菲尼希丝扑哧一笑,边继续写东西边说道。
“我现在的话说得怎么样?”
她现在的说话语调比以往更沉着,肯定是因为自己的血脉和故乡的事情没有能让她逞强的余地吧。
就等于在说“身处这种地方的自己”就如同毫无守护价值的尸体一样。
“完美”
库斯拉的回答让菲尼希丝明显地露出了微笑。
“我很努力地练习过”
这句话让人感觉十分沉重,并非因为这里是淹没在黑暗中的地下仓库。菲尼希丝并不是一个单纯的不谙世事的大小姐。
“我知道这个人出身的地方”
菲尼希丝边在木板上写着边说道。
“嗯?”
“我曾路过那个地方……那是一个建在流淌于沙漠中的河流旁的城市。那里的风很强,吃饭的时候总有一种沙子摩擦的感觉”
她说到这里,放下尖木笔,将木板递给库斯拉。
因为练习过这种语言,所以她的字也相应地很规规矩矩,很漂亮。
“想念家乡吗?”
库斯拉目光落到拿到的木板上,问道。菲尼希丝微微一笑。
不过她没有看向库斯拉,而是看着别的地方。她眺望着的是记忆中的景色,或是人们的面庞吧。不管怎样,现实中的菲尼希丝的视线前方只有浓浓的黑暗。
“就算回去了,也没有家了”
菲尼希丝无奈地苦笑了一下。
“而且,那里也没有人会像这些人那样帮助我”
不仅是桌子上,连地板上都堆放着看完了的文件。
有不少文件像菲尼希丝翻译的东西那样,内容都是证明从远方来投靠老乡的人的身份的。就算不是这样,以个人名义寄出的信件也只是少数。大部分文件都肯定是几个人联名署名,合多人的力量,上书争取某些权利或是请愿。这样的集团聚集在一起就形成城市,然后演变成历史。
不过这些都跟菲尼希丝无缘吧。
她的眼神很寂寞,大概是在羡慕工匠们吧。
因此,库斯拉马上回答道。
“嘛,虽然数量没那群家伙那么多”
“?”
“但至少,你还有我在”
听到这句话,菲尼希丝的耳朵僵硬地竖了起来,就算披着头纱也能看得出来。
不管别人说库斯拉有多么自私,多么痴人做梦,多么傻,他都会坚定不移地追求自己的梦想。他就是以这个基准衡量过之后,才会想要将菲尼希丝留在自己身边的。
那么,他也就没什么好羞愧的,也就不必脸红。
他没有丝毫畏惧,直勾勾地盯着菲尼希丝的眼睛说了那句话。
这种程度的事情都无法做到的话,还谈什么赌上性命的梦想。
睁大了绿色双眸的菲尼希丝楞了一会,终于带着一副垂泫欲泣的笑脸说道。
“我很吃惊”
“嗯?”
“我对自己感到吃惊,就算知道是谎言,我居然还会感到高兴……”
库斯拉平静地回答说。
“不是撒谎”
菲尼希丝大概是不习惯这种发自真心的对答吧,库斯拉在之前的事件中就摸清楚她的这点了。
她在疑惑该怎么理解这句话,库斯拉甚至能感觉到她的这份悲哀。
“在跟自己的梦想相关的事情上,我不会撒谎。其他的事情的话……嘛,还是会撒谎的”
库斯拉在最后加入了句开玩笑似的台词,这句话似乎终于让思考中的菲尼希丝回过神来。
迷茫着的她像是故意闹别扭似地说道。
“我,我说过绝不相信你的话的”
“我只能回你一句‘不要紧的’。真相早晚会大白的”
“……”
菲尼希丝跟库斯拉对视了一眼后,扭捏地移开了视线。
感觉她没像以往那样逞强了,也许她小小的胸中的度量终于变大了。
“你,你真”
菲尼希丝别过脸去,视线如逃跑般落到文件上。
“狡猾……”
她紧紧地缩起来身子,仿佛连体形都变了。
“这是当然的。不狡猾一点的话就无法到达那片黄金之地了”
库斯拉目光落到菲尼希丝翻译的文章上。果然是从远方来到此地的血气方刚的工匠要将自己推荐给城市行会,而让同伴写的证明书。
“是你太过老实了”
“……”
库斯拉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
“是说……要我变得聪明点吗”
“你也听得懂双关语嘛”
“……因为被人说过很多遍了”
可以确定她说的并不是师父训斥学习中的徒弟的那种说教。
“你晚上被单独送来工房的时候也被这样说过?”
为了将库斯拉他们逼入绝境,圣歌队的人让菲尼希丝去交出身体,并借此来给库斯拉安插罪名。
菲尼希丝接受了这命令后,来到了有着两个男人的工房。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罪,只要与她扯上关系就会被诅咒。这个计划很顺利地取得了成功,库斯拉确实被逼到了绝境。
然而,那时的菲尼希丝看起来根本就不像将猎物逼入绝境的胜利者。
都穷途末路了,为何还做这种事呢——这种崩坏的笑容与那时的她更相称。
菲尼希丝的上司肯定知道她是为了寻求容身之所才会跟从圣歌队的。要教唆迟疑不决的菲尼希丝,只需对她说一句“变聪明点吧,你的目标是什么”,就足够了。
“嘛,说是狡猾也有点不对”
“……?”
库斯拉再次读了一遍手中木板上的文章,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屏息了一会儿后在吐气,然后看第三遍。
内容看来没搞错。
库斯拉切实地感觉到胸中的热血在沸腾。
“是强势”
“强……势?”
“是的。为了朝定下的目标进发而排好事情的优先顺序,为了遵从自己心中的决定就算不可为也要为之,强势指的就是这种觉悟”
库斯拉伸出手,将原文件从菲尼希丝手边拿了过来。
“不过,看到文件上的各种东西后,流露出渴望同伴这种安逸感情的家伙也许是不会明白的吧”
菲尼希丝吓了一跳,缩了缩身体,马上又沮丧似地垂下了肩。
“不过,你的目标依旧没变,这就足够了。‘不想孤独地活下去’这种目的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
“问题是,这不同于只要不孤独地活下去,怎么样都好。虽然,如果快要饿死了的话,就连坏掉了的面包都会照吃无误,但或许你真正想吃的是小麦烤的面包吧。那么,比起吃坏掉的面包食物中毒而死掉,为了追求小麦面包而几经挣扎后死掉更有意义吧”
库斯拉不认为这番话能马上改变她的人生观。
可是,库斯拉是炼金术师,他们的工作就是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看到那样的菲尼希丝,库斯拉就想将手放到她弯着的背上,使劲地将她的背掰直。
“不过,这么一想,我就对你感到生气了”
库斯拉目光冰冷地看着菲尼希丝,她马上就“嗯嗯?”地露出疑惑的表情。库斯拉一目不转睛地瞪着她,她就露出一副像要马上逃跑的表情,茫然失措。
库斯拉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你是拉着我的手来到那个工房的吧?明明都有我了,却还为文件上记载的工匠们的牵绊而心乱,你这让我情何以堪?”
光是握着我的手还不够吗,库斯拉看起来就像是在闹别扭一样。
不过,听到他的话后,菲尼希丝似乎安下心来了,她大概只是脑袋没转过来吧。
也许是现在降临到她身上的事情与此前大不相同,她的思考一时没跟上吧。
菲尼希丝已经能做到只专注于自己的目标了,之后再慢慢地前进就好了。燎原大火也是始于星星火种。这时候突然投入大量的燃料反而会将火弄熄。
库斯拉耸了耸肩,将手伸向被他指责忘情负义的菲尼希丝,她现在还是一脸的茫然。
她大概以为库斯拉要打她吧,害怕地闭上眼,缩起了脖子。不过库斯拉只是用手指弹了一下她的脸颊。
“嘛,下次你再做出同样的事情的话,我可不知道受伤的我会做出些什么来”
“……那,个”
“不过,这次就特地放过你吧”
库斯拉微笑着说道。
“嗯?”
不过,在自己说放过你的时候,露出一副怯生生的表情是怎么回事呢。不过她这样的表情也不让人讨厌就是了。
而且,实际上,库斯拉的表情也确实能让人生畏吧。
“你翻译的文章正中目标”
“额”
“炼金术师除了强势和细心外,还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
“运气”
库斯拉拿着木板和文章,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