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斯拉没敲门就直接推开行会的门走入其中,只见一个男人站在会长的办公桌前。虽然他的头发剪成了骑士风的发型,但身上的装束却像个山贼。
他吃惊地看着库斯拉,那张脸看来还很年轻。
“伊莉涅呢?”
库斯拉问道,年轻人立马皱起了眉头。
“嗯嗯?”
“我有事找伊莉涅”
“你是谁?生面孔啊”
年轻人虽然体型偏瘦,但似乎颇有膂力。
工匠么,库斯拉在心中推测道,此时年轻人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迪肯斯”
是伊莉涅的声音。
“让开”
“可是”
“让开。他是骑士团的炼金术师哦”
“!”
这话让名叫迪肯斯的年轻人的表情僵住了。
不过他这正好面子的年纪。
迪肯斯勉强掩饰住惊惧的表情,边瞪着库斯拉边挪到旁边去了。
“你这两天都很闲吗?那么,你是来干嘛的来着?”
“我想见一见那个叫阿兹-巴哈舒的工匠”
库斯拉说完就走近办公桌。
伊莉涅似乎正在处理行会的账簿,一本大大的总账摊开放在桌面上。
“我不记得有叫这个名字的工匠”
“是么。不过,据说有这么一个人”
“……我不想被你误会,就实说了吧,我没想过要隐瞒什么。我们行会的人很多,一直以来也有很多人进进出出。因此……那个,巴哈舒先生?你找那个人有什么事?”
她看起来不像是在装傻,而且文件的落款日期是十四年前,那时伊莉涅还是连话都说不流利的年纪,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吧。
“嗯,有些研究方面的事情想问一下他”
“研究?可是,这种事已经——”
伊莉涅刚开口,库斯拉就将写有译文的木板和文件丢到桌子上。库斯拉毫不客气的举动让伊莉涅皱起了眉头,瞪着他。库斯拉扬了扬下巴,她才不情不愿地看向木板和文件。看到文件上写着的是异国文字时她的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不过,视线移到木板上后,她的表情变得略为有趣了。
“……这,这个是?”
伊莉涅极力保持理智故作平静,不过就算不是炼金术师也应该能看出她的动摇。库斯拉脑海里瞬间涌现出了沃森的话,不过他有着自己的优先顺序。
伊莉涅的平和生活在库斯拉的优先顺序里排位相当低。
“能开门见山地说吗?”
库斯拉冰冷地说道,伊莉涅猛地睁大双眼。
她的视线迅速地看向迪肯斯那边,然后又回到库斯拉身上。
“我真是意外地绅士呢”
像伊莉涅这种刚强的姑娘,不管库斯拉在什么情况下说出那话,她都只会嗤之以鼻的吧,可只有这瞬间,是个例外。
“迪肯斯”
“怎,怎么了”
面对着这不明所以的对话,迪肯斯有点惴惴不安,他看了伊莉涅的脸一眼,后退了一步。
伊莉涅的眼神很犀利。
她的眼神透着某种觉悟——明确了什么事是最重要的,为了确保其优先顺序可以不择手段。
“你今天就先回工房吧”
“不,可是——”
“回去”
在行会会长不受重视的城市里,工匠也不会辛勤地挥洒汗水。
迪肯斯是盯上了年轻守寡的伊莉涅吧。不知道他是被她的性格吸引了,还是看中了她从布鲁纳那里继承的师傅的特权。
不过,他也不是傻瓜,他看得出对方现在是有多认真。
迪肯斯撅起嘴,聊胜于无地作个抵抗的姿态,然后闹别扭似地说了句“知道了”,就边瞪着库斯拉边离开了会馆。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脸色铁青的伊莉涅先开口道。
“你为什么会知道的?”
涉及到要紧的事情她也不装糊涂了。
库斯拉想起了因古斯希望他在时机成熟之前都对行会保密。就算是那种家伙在城市里也是有自己的顾虑的。
不过,库斯拉沉思了一下之后,耸了耸肩,在心中低声说了句“管他呢”。
“这城市的工匠将有关炼制的所有事情都毫无遗漏地告诉了我,真是相当地配合呢”
伊莉涅只是皱起了眉头,表情并没有多大的变化。
只有因古斯本人觉得能隐瞒得住。
伊莉涅简短地说道。
“那些家伙只会考虑自己”
因古斯他们不顾工匠的名誉,不对行会抱有敬意,将大马士革钢的事情告诉了库斯拉。他们只顾考虑自己的私利。
“我也是一样”
“炼金术师闭嘴!”
伊莉涅像狼一样嚎叫了起来。
“比没名誉的人还要渣的炼金术师不要不懂装懂!”
虽然伊莉涅气势逼人,但库斯拉只是眯起了眼睛,无视了她的态度。
“确实如此,不过我也有知道的事情”
说完,他向前走了一步,将手放到办公桌上的木板和文件上。
目不转睛地盯着伊莉涅。
他这是在好心地告诉她,乱说话就会死掉的哦。
“你隐瞒着有关大马士革钢的事情吧?给我全盘托出吧”
交涉的秘诀就是要让对方知道这不是交涉。如果能在决出胜负之前就让对方知道自己已经输了的话,就没必要开始决胜了。
伊莉涅抬头看着库斯拉。
她的眼神虽然刚毅,但眼中却没有真正的光彩。
因为她虽然坐在会长这个位置上,但本该支持会长的同伴却都只顾着考虑自己的得失。
“我,我——”
“没时间了,你说还是不说”
砰,库斯拉跺了一下脚。
伊莉涅就像在街角被暴汉缠住的少女一样,缩起了身子。
“说出炼制大马士革钢的方法”
不过,那只是一瞬间。只是一瞬间,伊莉涅的眼中就恢复了光彩。
为什么?在库斯拉感到意外的瞬间,伊莉涅反而气势汹汹地瞪着库斯拉。
“没有那样的东西”
“哦呵”
库斯拉立马伸出手一把抓住伊莉涅的前襟。本以为对方会有点害怕的,不过就算只是形式上,眼前这人毕竟也是统领着一群血气方刚的工匠的人。
莹润的双眼毫不动摇地看着库斯拉。
“就算你能将我打到口服,我的心还是不会屈服的”
虽然措辞不当,但正因如此,这句为了打倒圣典里记载的恶魔而念诵的台词才显得铿锵有力。
“反正因古斯他们也在背地里偷偷议论了,虽然晚了点,但我也听说了,移民的事情”
“……”
“你来到这里拼命地逼问我,也只是为了这个吧。不过很遗憾,朝北方喀山进发的大部队再过几天就要到达这里了”
“!”
伊莉涅报复似地说道。
“为了请愿而准备土特产也已经来不及了吧”
明知道对方是故意的,但库斯拉的表情还是僵住了。再怎么说她也是锻造行会的会长,她得到的情报应该是可信的吧。
还有几天。
只剩这么几天,幸运女神就擦肩而过了。
伊莉涅用因胜利而自鸣得意的眼神看着库斯拉。
“不过,你居然也会蠢到跟因古斯他们一样为这种荒唐的传言而奔波。亏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点出息的炼金术师呢”
不过,如果就此屈服了的话,库斯拉老早就暴尸荒野了。
他深深吸了口气,像是反咬住命运的枷锁般说道。
“那你要怎么解释这里写的东西?‘关于在这个行会生产出来的传说中的金属,我自负自己的秘传改良法能对其进行改善’”
如果大马士革钢被生产出来了的话,那消息大概会传遍千里的吧。
包括那些弄虚作假之徒在内,来行会毛遂自荐的人肯定很多的吧。
“谁知道呢”
带着笑意作出回答的伊莉涅视线紧紧地钉在库斯拉身上,那是确信自己一步都不会退让,也没必要退让的眼神。
库斯拉知道打了她会有什么后果。两人互相瞪视了一会儿后,库斯拉像要将她扔出去一样松开了手。伊莉涅这才露出一副痛苦的样子,将手放到脖子上。
库斯拉不禁想,支撑这个小姑娘的到底是什么呢。
试着抓住她的最重视的东西来威胁她吧。
“看来我判断失误了,害我多费了一番口舌”
“……?”
“虽然从能开口的人那里问的话会快一点。不过,如果借助骑士团的权力的话,就连死人都能开口。懂我的意思吧?权力就是要用在这种时候”
他盯着伊莉涅的眼睛说道。
掘开布鲁纳的坟墓,去他家里翻箱倒柜,粗暴地踏入所有的记录与回忆之中。
就算威胁伊莉涅要将她脱光了绑在十字路口的木柱上,她都能面不改色,可现在她却面无血色。她也清楚骑士团的搜查是怎么一回事的吧。
不过,伊莉涅咬紧牙关。
快要哭出来似地颤抖着,说道。
“随便你,你继续去追求那种不存在的东西好了”
“……”
“如果我们有大马士革刚的冶炼方法的话,为什么现在没生产它?那是因为那种东西根本就不存在!炼金术师跟那群无法理解工匠名誉的蠢货一起追求不存在的秘术有够愚蠢的,我会和泉下的罗伯特一起嘲笑你的!”
两人间的距离足够库斯拉用紧握的拳头将那纤细的下巴打碎。
和库斯拉拉开距离后,伊莉涅说道。
“像你们这种自私的家伙是不可能做成些什么的”
砰!
伊莉涅愣了几秒。她转过脸去,从挡在脑袋前的手臂间的缝隙间看着库斯拉。狠狠地踹了办公桌一脚的库斯拉面无表情,默不作声地盯着伊莉涅。
他本以为凭借手头的材料马上就能让伊莉涅开口的,不过他想得太天真了。
不过,知道了用普通手段是无法让她屈服的,也算是一个收获了。
“那我就不客气了”
库斯拉再踹了办公桌一脚,拿起木板和文件,转身扬长而去。身后的伊莉涅似乎再也无法忍受一直靠紧张和兴奋压抑住的恐惧,发出了啜泣落泪的声音。
现在回头的话就能乘虚而入的吧。
不过,库斯拉不觉得这个计划能顺利进行。
那样的威胁都无法让其屈服,库斯拉只能想到是有什么能当作依靠东西在支撑着她吧。那肯定是单纯想要守护个人的名誉和回忆这种自然的感情以外的东西。假如“没有的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这句话是真的话,她也能将错就错的吧。
不过这么一来的话,她就没理由会对菲尼希丝的翻译和因古斯他们追求大马士革钢的事做出那样的反应。
感觉事态有点奇妙。
就像看到了一幅画着能永远向上走的楼梯的错觉画。
或者像骗子说自己只说谎言的悖论一样。
库斯拉边想着边走出到大街上,菲尼希丝就站在门旁等着。
她就像遭到训斥,被罚站到大街上的小伙计一样,缩着身子。
库斯拉就是知道场面会失控才让她留在这里的,不过她身上的诅咒似乎在这时起作用了。里面的对话她全都听到了吧。
不过,如果她发怒说“你最差劲了”的话,自己就又得找借口解释了吧。
菲尼希丝一副精神不振的样子,就像自己被威胁了一样。
“我没打她”
“……”
“而且,那也不是认真的。那是强势的做法”
库斯拉耸了耸肩,就算他这么说了,菲尼希丝依旧默不作声。
这个炼金术师果然是会像恶魔一样用婴儿来活祭的吧。
不过,库斯拉觉得,即便如此她还是能冷静地理解自己的。
库斯拉之所以看到菲尼希丝后会如此认为,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有些地方做得没错。
“嘛,我是做得有点过了”
“……”
菲尼希丝轻轻地缩了缩脖子,回过头去,像是很担心墙壁后的伊莉涅。
“乘人之危最差劲了”
“……”
“特别是拿别人最珍视的人做人质……”
与其说这是正义感,更不如说她是出于自己的亲身经历,才会这么说的吧。
库斯拉用手扶着额,轻声叹息一声。
“虽然我没打算真的那么干,不过她太过倔强了,我只是试着教训她一下而已”
库斯拉已经很多年没这么认真地别人解释自己所做的事了。
这让他涌起了一股“新鲜的不耐烦感”。
“不过”
库斯拉边受着这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折磨,边强行改变话题。
“她的反应很奇怪呢”
“……?”
“你找到的文件无疑就是我要找的东西”
库斯拉强调地重读了“你”这个词,让菲尼希丝感觉一阵不悦。
在现在的状况下,她就算被夸奖了也不会展露笑颜的吧。
“不过,肯定是有些什么东西支撑着伊莉涅,她才敢将我的威胁置之不顾的吧”
“……因为她讨厌你”
菲尼希丝轻声嘀咕道,库斯拉不禁轻轻地呻吟一声。
“如果是个脑子有病的人这倒也说得过去。可伊莉涅是个聪明的姑娘”
“……”
“应该是有什么东西的,能让她忍耐这现实的东西”
菲尼希丝头巾下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朝上看着库斯拉,嘀咕道。
“像抹大拉那样的?”
库斯拉顿时变得面无表情起来,因为菲尼希丝并非只是将记得的单词说出口。
而是因为她开始一点点地理解库斯拉所说的话了。
她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大概还在因库斯拉和伊莉涅的对话而精神不振吧。但实际上她是在为刚才大胆地说的那句话而担惊受怕吧。
库斯拉轻哼声一声,看了一眼热闹的街道。
最后他低头看着菲尼希丝,说道。
“就是像抹大拉那样的”
菲尼希丝的表情瞬间缓和下来了,慌忙将头扭向一边。
大马士革钢是否存在呢,伊莉涅又是否知道它的炼制方法呢。
库斯拉翻来覆去地想着,叹息一声。
“先回工房吧”
幸好,工房里还有威兰能一起出主意。
看到菲尼希丝点头后,库斯拉就迈步朝工房走去。
两人回到工房时,威兰正在吃迟来的午餐。
不过他正单脚撑在椅子上,只有在进行工作的时候他才会这样。
就算库斯拉他们回来了,威兰也没有回头,而是在专心地看着些什么。而且,他还时不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在旁边的纸上写些什么。
库斯拉绕到他身后去看他在看些什么,只见桌上放着掌管城市营运的参事会的征税账本。
“你在干嘛”
威兰抬起头,不过并不是因为库斯拉的声音,而是因为想要用勺子舀起跟牛肉一起炖煮的豆子。
他愣愣地张开嘴,总算注意到了站在身侧的库斯拉。
“只有我的份哦”
“别废话。你在干嘛?在调查别人的财产,打算行贿?”
威兰正在看的那本厚账本上记录着城市中有一定资产的人该缴税的金额。因为税率是一样的,所以这实际上可以说是这个城市的财产目录。
当然,也有些家伙会避开参事会严密的监视,私藏秘密资产的。不过这世上有着一双名为妒忌的监视之眼。一辈子都生活在居民一成不变的城市里,想做些什么隐秘的事是极其困难的。
“调查一下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的线索”
“……?”
库斯拉一脸诧异地皱起了眉头,当他看到威兰从征税账本中摘抄下来的东西后,顿时感觉犹如当头棒喝。
“工匠的出身地么!”
“我在寻找大马士革钢的记述时注意到了”
威兰嚼完嘴里的豆子后说道。
“如果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是众所周知的话,肯定会有人生产的,然后这里就会成为大马士革钢的一大生产地。可实际上并没有这样,知情的人大概只是将大马士革钢作为移民时展示自己技术的秘密手段,或者大马士革钢很有可能只是某个地方的人的所有物。不管是知道炼制方法,还是拥有大马士革钢,这群家伙应该都会在这个城市里出人头地的吧。立功受到奖赏,给姻亲带来幸运。而且,就算是炼制方法,也不光是方法的问题,还得看他们在出身地能入手的原材料的品质”
“也就是说,你在调查知晓大马士革钢的人来自哪里?”
库斯拉认为工匠移民们应该会为了获得移民的权利而使用大马士革钢,然后就从伊莉涅那边入手调查,不过威兰根据别的观点来展开调查。
库斯拉自信自己如果思索一下的话,还是能想到这种办法的,但却不知道自己能否马上就想得到。
被节省下来的时间才是短暂的人生中最宝贵的财产。
“调查得怎么样?”
威兰给他看了一下写着东西的纸。
“粗略统计有五个地方。最有可能的是名叫库拉兹尼的地方”
因为曾担任行会会长的布鲁纳就是库拉兹尼出身,所以这结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
不过,这种情况下可不能如此妄断。
“那里是会长的出身地自不必说,而且有钱人还有点多呢”
纸上写着地区名,旁边还刻有一些线,那大概就是符合条件的人的数量吧。
绝大部分人都集中在南方,时而有东方的,还有西南岛国的人。令人意外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是来自传说出产大马士革钢的沙漠地区。
“这里本来就是异教徒的城市,我可不认为工匠是随心所愿地聚在一起,慢悠悠地建设城市。因为那时候圣战开始才没多久。那时候异教徒的反抗应该强到现在无法想象的程度。骑士和佣兵自不用说,工匠们应该也是凑齐人数再带着决一死战的觉悟来到这里的。他们想要在这里恣意地垄断财富肯定是不可能的”
“于是自然就能想到,库拉兹尼的家伙能积攒这么多的财富肯定是有着什么明确的原因的…”
“嗯,不过,那里生产出来的剑因质地坚硬,刀刃光滑尖锐而出名。因为他们有着将质地不同的铁合在一起的特殊技术。光凭这些足以解释为何那里的人才备受重视了”
“用硼砂来锻接吗”
“硼砂可是我们这里弄不到的贵重东西,而且因为无法练习,所以处理贵重材料的必要技术很难掌握。因此,他们也极可能是工作时极其认真。光是有材料的知识和高超的技艺就已经是非常宝贵的财富了啊”
“哼”
库斯拉在脑海里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过,无风不起浪。财产如此集中在一个地方,就足以构成我们锁定每一个库拉兹尼出身的家伙的理由了”
“嗯嗯?听你这么说,行会会长那边失败了?”
“我都已经强硬到被那边的大小姐训斥的地步了,可还是不行”
库斯拉说着,朝菲尼希丝那边扬了扬下巴。她虽然很疑惑,但还是板起脸,生气地缩起脖子。库斯拉对此轻声一笑。
“库斯拉没有人性这方面是可以信任的。那么,就是说不做些无法挽回的举动就无法让她屈服咯。这可是迫不得已的手段”
菲尼希丝之所以会露出奇妙的不解的神色,大概是因为笑着的威兰那轻松语调与他所说的话格格不入吧。
“不过,这样啊……。感觉不妙啊”
“嗯?”
库斯拉将菲尼希丝翻译的木板和装订成册的文件拿了出来。
“虽然写在这份文件的内容让伊莉涅动摇了,可问及大马士革钢的事情时,她却顽固地不肯开口。或许布鲁纳所指的是他们故乡出产的高品质刀剑,因为以这个城市的技术和材料都无法做出来,所以他才会装作开玩笑地称那是大马士革钢”
“事到如今她是不会承认的吧?”
库斯拉马上就察觉到威兰的反击了。
“如果他们不是弄虚作假的话,大概承认事实会更有利吧”
不管如何,库斯拉都说到要挖开坟墓这份上了。
“即使大马士革钢是确有其事,她也是有理由撒谎的吧”
那么,大马士革钢果然是真的吗?
即便如此,库斯拉还是有不解的地方。
“不过,我不觉得坦白交代会对伊莉涅造成什么损失。如果能生产大马士革的话,她反而会引以为豪的吧?”
只要跟那种金属扯上关系就会玷污城市居民的名誉。因为那传言太过荒唐无稽了。可是,如果那不是传言呢。
“我无法理解她不肯坦白的理由”
威兰听到这话后,撅起嘴说道。
“……是啊,总之,应该不是想独占大马士革钢的生产之类的理由”
“那么。就是有什么不愿说出口的理由。有着什么要守护东西咯”
“嗯”
威兰饶有兴致地看着用沙漠地区语言书写的文件,然后再看向菲尼希丝。
“乌尔酱你怎么看?”
“诶?”
菲尼希丝正坐在房间角落里无聊地听着库斯拉他们的对话,听到威兰喊她后,顿时缩紧了身子。
“炼,炼制的方法是恶魔的方法之类……”
“哼”
威兰轻哼一声,重新看向库斯拉。
“这真是直率的想象呢。就连炼金术师的工房也极少做这种事的,不过好像偶尔也会有将圣人的骨头丢进熔炉的家伙”
库斯拉只是耸了耸肩,避开了威兰的视线,说道。
“虽说如此,伊莉涅想要守护的东西似乎除了名誉就没其他了”
“……有点难想象呢”
威兰挠了挠头,双臂抱在胸前呻吟道。
“工房传承的秘密的奥义,之类的?感觉不太像这种东西……”
“那么,虽然麻烦点,但果然还是得对工匠们逐一调查么。毕竟那里最好入手”
库斯拉说完,菲尼希丝就想起了他和伊莉涅的对话,用可悲的视线看着库斯拉。
被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库斯拉身上本不存在的良心隐隐作痛起来了,此时威兰插嘴道。
“不过很可惜”
“啊?”
“调查出身库拉兹尼的工匠也算走运的了,知道当时的事情的师傅现在只剩一个人了。他的名字叫谢纳鲁-索裴特斯。不过根据递交的报告他已经七十二岁高龄了,随时都有可能去见上帝”
虽然把他恐吓至死也无所谓,可他要真的死了,库斯拉他们还是会很困扰的。他们不同于那些将烧杀抢夺当作家常便饭的佣兵。
“他的家人呢?”
“没有”
库斯拉露出一副吃了黄连般的表情。
“怎么办?虽然库斯拉毫无人性,可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孤寡工匠现在还会怕没人性的人吗”
“如果是怯弱贪生怕死的老东西的话就省事了……”
“你还是不要抱希望的好。旧时代的家伙就是一种别的生物。不管贫富贵贱……他们心中都有着抹大拉”
威兰只会在说到最重要的东西时才会用到这个词。
“马勒戈壁的”
库斯拉不禁骂道。
而且,伊莉涅肯定会提醒那个索裴特斯说,炼金术师正在调查大马士革钢的事情。恐吓是出其不意才最有效果的。如果对方事先知道你要来的话,就能采取对策了。
或许先想一下对方有什么弱点为好。
库斯拉想到这,猛地抬起头。
“怎么了”
威兰也察觉到了,顺着库斯拉的视线看去。
库斯拉视线前方的菲尼希丝就像被两个暴汉逼入绝路的少女一样,畏缩地缩起了脖子。
“谈到奥里哈鲁根之剑,之后就肯定会想到公主大人”
听到库斯拉的话,威兰扬起一片眉毛,回过头来。
“那么,顽固的老人之后呢?”
“可爱的孙女吧”
库斯拉本该堂堂正正地出击的。可意外的是,伊莉涅和索裴特斯是不可能轻易地将情报告诉库斯拉他们的。
当然,正攻不行的话,就不惜恐吓,抚慰,哄骗,恳求,也要达成目的。
不管如何,首先应该试着跟索裴特斯直接会面。
库斯拉按照习惯的思考程序得出了结论,但利用菲尼希丝这个方案实际上也不是随口说说的。世界各地都有少女打倒所向无敌的巨人的故事,因为这是事实。
“……可是,竟然这么不合适”
在将没见过的矿石放入熔炉之前,炼金术师都会去查一下有没有相关的文献。有些矿石也许一碰火就会爆炸,而且时常会有一些矿石混合在一起会产生毒气。
库斯拉他们调查了过去的征税账本,看索裴特斯的征税和财产有没有奇怪的变动,他们还跟骑士团联系,请他们帮忙调查了一下库拉兹尼这个地方,同时还让参事会的人调查了一下索裴特斯的为人。
在此期间他们还派了别的人去让裁缝店准备衣服。
准备一套随处可见的城市姑娘的服装。
“先不说耳朵,头发的颜色太过白了啊。也许在宫廷那种地方会没那么显眼”
“鹤立鸡群啊”
“这可不是褒义词啊”
“可我是打算赞她的”
库斯拉和威兰正在一对一答,站在他们跟前的菲尼希丝则像是忍受着耻辱般一直低着头,双手紧紧抓住裙子。
不过,菲尼希丝总给人一种不现实的感觉,不光是因为威兰所说的她的头发太白了。美丽的秀发,纤细的肩膀,清秀的容颜,这一切都是脱离日常生活的东西。不管将她身体的哪个部位切下来,她都还是无法融入到日常中去。威兰说的她在宫廷不显眼就是这个意思。
“让她去装城市姑娘是不行的了。果然还是让她做修女吧。看望快死的老爷爷的修女,如果她演得好的话,也很有杀伤力的……”
“……”
“怎么了?”
不过,库斯拉其实很清楚地明白菲尼希丝为何会露出一副受伤的表情。库斯拉在对她说“城市姑娘的衣服送来了穿上吧”的时候,她露出了一副有点期待的表情。
“算了,你果然不适合城市姑娘的生活”
“!”
她那副表情就像在被人用爪子挠身上敏感的部位一样。
威兰耸了耸肩,他知道库斯拉接下来要说些什么。
“所以你的容身之所只有这里。死心吧”
库斯拉料到了她会露出一副愣神的表情,不禁嘿嘿地笑了起来。
菲尼希丝注意到自己被捉弄了之后赌气似地粗暴地解开了绑在头发上的丝带。
“先别管这个,你赶快教我铁的炼制的知识”
“不要生气嘛”
“没有生气!”
连威兰都跟着库斯拉一起傻傻地笑了起来,菲尼希丝越发恼怒,兽耳都一抖一抖地动了起来。
之所以要教菲尼希丝炼铁,是因为如果菲尼希丝要出击的话,还是有点炼铁的知识更好。如果有人在自己感兴趣的方面跟自己有共同话题的话,人会变得好说话起来。
“嘛,我也同意,这不是闹着玩的,还是赶紧开始的好。铁的炼制很花时间的”
“可是,不管怎样库斯拉也会一直等到晚饭的时候的吧?”
听到威兰的话,正在赌气的菲尼希丝顿时露出一副被勾起兴趣的样子。
“因为那是老人家最感到孤独的时候。瞄准猎物最脆弱的时候出击是狩猎的基本”
要取得最大的效果,就得用最合适的方法在最合适的时机进攻。如果在确定了目标后,懂得为达目的该重视些什么的话,应该所以人都会这么做的。
然而,菲尼希丝无疑在库斯拉的话中感觉到了些什么无情的东西。
库斯拉虽然不在意菲尼希丝闹小脾气,可如果让她讨厌了就有点麻烦了,于是他再补充了一句。
“就是说这种程度的决心是必须有的。索裴特斯十有八九不是那种柔弱的家伙”
“……是……是这样的吗?”
“如果是个柔弱的家伙的话,不必动用那么蛮横的手段就能完事了,那样就好办了”
“不管怎样,迄今为止他都没暴露过大马士革钢的秘密。光这点就足以判断他不是一般人了”
“也是。以前骑士团肯定刺探过大马士革钢的事情的吧。能在骑士团手下保住秘密可不简单”
这可不是奉承。
菲尼希丝虽然还想说些什么,但她还是没有做出牵强的判断,大概是觉得如果自己想当然地武断的话,又会落入陷阱吧。
“不管怎样,乌尔酱是为了轮到自己出场时能更好地办事,才想先大致地学一下炼铁的吧”
“嗯?啊,是,是的”
听到威兰的话后,她出奇地挺直了腰回答。
库斯拉对威兰的话没什么兴趣,不过威兰继续说道。
“因为这件事必须得合我们三人的力量才能完成”
威兰和颜悦色地说道,菲尼希丝不禁眨了一下眼。
“扮城市姑娘的计划也并不是在捉弄你哦。只要有可能,能找到的手段我们都得尽可能地尝试,这是在遵从炼金术师的原则行事。也就是说我们都互相协力”
“协……力?”
“乌尔酱也是这个工房很重要的战斗力哦”
他还不忘加上,你是我们不可或缺的成员哦。
威兰说的话很正确,可库斯拉听了之后比菲尼希丝还要吃惊。
他怎么突然关心起菲尼希丝了。大概是对昨天白天捉弄她的事作反省了吧。
威兰出其不意地刺中到了菲尼希丝心中柔弱的部分,她瞬间就无法自控了。带有多余的感情只会让人举步维艰。威兰脸上浮现出了嗜虐性的笑容,菲尼希丝依旧低着头,双手拧住裙子,连眨眼都忘了。他看到菲尼希丝的这个样子,肩膀都抖动起来了。
库斯拉想说现在马上就抬起头看一下这家伙的表情吧。不过瞬间他的头脑反而冷静下来了。他马上就明白了威兰这么做的理由,威兰并不是在戏弄菲尼希丝。
如果大马士革钢确有其事,菲尼希丝成了从索裴特斯那里问出情报的最后王牌的话,情况会怎么样?威兰心里还有所顾虑,他担心库斯拉也许会独占菲尼希丝带来的情报。因为菲尼希丝是直接问出情报的人,如果上头问起她是谁的人,库斯拉肯定会被选上的。
因为有这种可能性,他才会想事先在精神上打入库斯拉和菲尼希丝两人之间的吧。
威兰总是能考虑到之后的事情。
不然的话,他可没理由对菲尼希丝多管闲事,换做库斯拉也绝对会这么做。
炼金术师是绝不会轻易使用“同伴”这个词的。
不管何时,不信任对方都是正确的。
“嘛,炼铁虽然麻烦,不过很快乐。放轻松点去做就行了”
威兰边斜眼看着库斯拉边说道。
菲尼希丝换了衣服从房间里出来后,一脸疲惫地叹息了一声。她果然还是对城市姑娘的打扮抱有某种期待的吧。她将叠好的衣服放到桌子上,接着为了方便炼铁而扎起长发,她有点在意地抓起长发盯着看。
“漂亮确实是很漂亮呢”
库斯边说边仔细研究着骑士团送来的情报,那是他们拜托骑士团进行调查的东西。
菲尼希丝松开长发,兴致索然地回答道。
“没觉得你在称赞我”
“以前有个不知恐惧为何物的商会有钱人对炼金术师很感兴趣,他经常这么说”
“?”
“他说‘金钱本无罪,但一旦拥有太多,钱就会变得罪恶。好奇心也是一样的吧?’我对此深表赞同。炼金术师本身并不坏。他们开发出来的技术都是对人有帮助的,能改善人们的生活。可是,炼金术师之所以会遭人忌讳,是因为他们有着常人无法理解的超乎寻常的好奇心。而美丽也是这样的吧”
听到库斯拉这番话,菲尼希丝的耳朵就像有虫子停在上面一样,一抖一抖地颤动着。
“不过,要改变与生俱来的东西相当困难。嘛,如果你希望的话,我可以试着去寻找染发的药品?”
“……”
菲尼希丝再次伸手抓住一小撮头发,一脸疲惫地笑了笑。
“你偶尔还是很温柔的嘛,真是狡猾”
“威兰教我的”
“教了什么?”
“被彻底讨厌之后,再让对方看到你的诚意,对方就会很轻易地沦陷”
菲尼希丝眨了眨眼,看着库斯拉,一脸困扰地笑了笑。
“将诀窍说来没问题吗?”
“货币的背面的背面就是正面。人的话可不一定是这样”
“……”
“有时候背面的背面还是背面”
“……十分,有说服力”
库斯拉点了点头,菲尼希丝露出混杂着叹息的笑容缩紧了脖子。
“比起这个”
这次开口的不是库斯拉,而是菲尼希丝。
“我真的能对你们有帮助吗?”
菲尼希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就像将水洒到沙漠上一样,菲尼希丝脸上的笑容马上消失掉了。
“能”
“……”
“正确的说,是有些情况下”
库斯拉以为她会因这句话而灰心,谁知她却像松了口气一样长舒一口气。
“你大概是在害怕别人觉得你肯定能帮忙,而自己却失败了的情况吧”
库斯拉戏谑似地指出道,菲尼希丝轻轻地应了声“嗯”。
“我不会因你失败而生气的。但我并不是不期待。我虽然不是威兰,但也是你的伙伴”
菲尼希丝的耳朵刷地竖了起来,瞬间就露出了一副感动得要哭的表情。
因为威兰做了些多余的事,库斯拉也不得不紧紧地维系自己与菲尼希丝的关系。在对菲尼希丝说了这种别有用心的话后,收到的效果太过理想了,反而让库斯拉感觉到了一点罪恶感。他很难分清菲尼希丝是单纯对他抱有依赖之心,还是抱有好感,不过这肯定是她的真情实感。
“而且,拜托别人做什么事的时候肯定得先设想有可能失败。我不会像你这样钻牛角尖,将所有赌注押在一个人身上。我们那样押注——”
“明,明白了”
这也算是一种反击吗,或许更像在沉默地哭泣吧。
库斯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说了声是“是么”。
“因此,你就算单纯把这当作是学习威兰的炼制技术也没关系的。因为我们不知道索裴特斯有会多执拗。有些太过执拗的工匠,光是看到小女孩就会激动”
“……”
“这是真的。因为他没有亲人,就算说这是执拗的证据也不为过。不过,如果实在没办法的话,你也该采取些煽情的手段。做你能做的事吧。不要疏于准备了”
菲尼希丝一脸认真,略带疑惑地点了点头。
“不过,我先认真地跟你说一声”
库斯拉放下读着的资料,说道。
“炼制作业中的威兰就是一头狼。被打被骂也是理所当然的”
“!……”
“你不会动不动就哭的吧?”
“不会哭的!”
菲尼希丝竖起耳朵保证道。
快速地吃了点简单的晚饭后,库斯拉站了起来。
下层的工作间传来水车拉动风箱和砸碎矿石的声音。因为现在听不到怒喝声,看来菲尼希丝意外地做得不错。
实际上菲尼希丝肯定会按照步骤去做的,凭这一点就应该能做得非常优秀。
不过,她那种钻牛角尖的方式是很危险的,但只要抓住她的脖子将她拽出来就能解决了。
最让人困扰的是注意力不集中和随意判断吧。不知道她会做出些什么来才是最可怕的。因此,就算是库斯拉也有点担心威兰的计划了。不过,库斯拉有自己的目的,在他心中,菲尼希丝无疑是跟奥里哈鲁根之剑不相上下的存在。
如果让他选择其一的话,他肯定会选择触手可及的菲尼希丝。
也就是说,如果将去喀山和拥有菲尼希丝放到天平上去衡量的话,他会先选菲尼希丝,然后再考虑去喀山的手段。
因此,库斯拉才担心威兰为了去喀山,会做出些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来。或者,威兰就是要让库斯拉先察觉到这点,对库斯拉形成一种牵制,这样库斯拉就无法利用菲尼希丝获得仅对自己有利的情报的了吧。
背面的背面还是背面啊,库斯拉不禁独自感叹道。
想太多了也没意义。
至少威兰是个聪明的家伙,应该对自己梦想之外的东西没有兴趣。
光这一点就应该足够了吧。
库斯拉做了个深呼吸,排开脑海里的杂念。接下来要的事情就算说得好听点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在人家吃饭的时候突袭,就连库斯拉都有点于心不安。
不过,如果将这事和自己的目的放到天平上去的话,天平会倾向哪一边,结果一目了然。这样的话,就只能上了。只有这样自己才有活着的意义。
虽然暂时用不上,不过库斯拉还是检查了一下挂在腰间的短剑,以表觉悟。
准备完成后,库斯拉正要离开工房。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平时的话,他会先看一下情况。
然而,现在库斯拉已经站到了门前,打算攻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
接着,双方都瞬间倒吸一口气。
当然,两人吃惊的意义各不相同。
对方脸上还沾着炭污,挽起袖子露出一双没洗的手,就连工作了一天被弄脏的鞋子都没换。他面红耳赤,双目有点无神,这一切都似乎在显示他刚从工房赶来。
库斯拉无言地回瞪着因古斯,推开他从工房里走了出来。
他背对着因古斯将门锁上,然后才回过头来,说道。
“有何贵干”
一听到这话,因古斯就像回过神来一样,露出一副奇妙的表情,欲哭无泪的脸上混杂着狂怒,冲库斯拉怒骂道。
“听,听说你去行会了!你去威胁伊莉涅了吗!这,这,你说了那,那件事了吧?还,还将我的事也说出来了?”
“……”
库斯拉目光冰冷地盯着因古斯。
因古斯似乎在他的沉默中找出了答案。
“你,你说了吗……为,为什么!你让我在行会怎么立足!要是我去请求炼金术师的事情败露了,我身为工匠就抬不起头来了!”
虽然这附近荒无人烟,但他居然在路上这么放声大喊,大概已经失去理智了吧。
大概是那个叫迪肯斯的小子说出了自己和伊莉涅的事吧。
不管怎样,库斯拉就像看见什么脏东西似地看着因古斯,耸了耸肩。
“我没跟你约定不跟伊莉涅讲吧”
“啊,这……”
因古斯顿时为之语塞,脸转眼间就红了。他大概是觉得被侮辱了吧。
他是优秀的工房的师父,也算是城市的名流之一了。可他未曾出过城市,师傅的特权肯定也是从德高望重的父亲那里继承的,完全不知道独当一面的辛劳。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着前往新天地的梦想,有着为此而不知轻重地踏入沃森这种怪人的梦的觉悟,不然就是有着冒失地拜托炼金术师的鲁莽。
不过,眼前这个大声怒骂的男子怎么会如此迂阔蠢呢?库斯拉有点束手无策了。
原因显而易见。
哪怕这些家伙拥有常识,他们也不会有不惜一死的觉悟。
他们没有操守。
“你要说的就这些?”
“……!…!”
“我很忙的”
库斯拉瞪了一眼畏缩如羔羊般的因古斯,径直从他身旁走了过去。
每日从事体力劳动,浑身肌肉隆起的师傅如果要打库斯拉的话,就算库斯拉拿着短剑,胜负也还是两说之事。因古斯自己也该明白到这点。
不过,他没有动,只是紧握拳头,呆立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跟炼金术师干架之后,在这个城市里会遭受怎样的对待。
如果伤到了炼金术师的话,出面的就是骑士团了。
明哲保身,面子,名誉,秩序。
库斯拉往路上吐了口吐沫。
明明要追求梦想,却连这种东西都不肯被践踏,这种家伙要之无用。
库斯拉头也没回地径直往前走去。
因古斯也没有追上去的意思。
库斯拉做了个深呼吸,走进傍晚城市的人潮中,与放工回家的人,准备结束一天最后工作的人擦身而过。他在脑海中再次回忆了一遍让骑士团的人收集的索裴特斯的资料。
谢纳鲁-索裴特斯,现年七十二岁,跟布鲁纳一样,他的妻子在他来戈尔贝蒂前就过世了。或许在当时,前往新天地一件十分冒险的事,有家室的话几乎都是不可能去的。而且,他就算是在二十年前来到这个城市,那时他也已经五十岁了,也许来到这个城市后他就一心埋头于工作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年事已高了,于是才没有娶新的妻子。
索裴特斯为人温厚这点倒让人意外。虽然如此,他还是数次在深夜酗酒。被城里的警戒兵逮捕。不过一番说教之后还是将他释放了,看来酒品不差。
他老早就退隐了,他拥有的开工房的师傅特权也似乎因没亲人继承而拿去拍卖了。出售的收益大半都赠给市参事会和行会了,不过他捐掉大部分钱后的出售收入依旧让他的财产多到能记载在征税账本上。据说之后他就没再干涉过城市或行会的营运,一直悠闲地生活在工房的家里。
功成身退,性情温厚的城市支柱人物。
人生赢家啊,库斯拉嘴角微扬,在心中感叹道。这个像圣人一样的老人身上藏着某个秘密,库斯拉不禁有点发怵,自己能从他身上套出这个秘密吗。
索裴特斯跟因古斯那样的笨蛋不一样,他虽然沉着稳重,但内里却透着一股旧时代的人的气息。
街道道路狭窄,两旁建筑密布,来往的行人脸上都挂着拼命工作的人特有的清爽。这里是贯穿工匠区的街道,被称作铁锈街。家家户户看起来都朴素,每家每户都飘出了晚饭香气。
乱闯入别人的日常是需要勇气的。
如果将这称之为勇气的话,菲尼希丝又会发怒的了吧。对方的晚餐此后每天仍会有,然而好机会却只有一次。
没有任何理由能让库斯拉感觉过意不去。
“索裴特斯先生”
库斯拉敲了敲门,喊了一声。
收工回家路过的工匠都诧异地看了库斯拉一眼,然后快步地走了过去。
库斯拉再次敲了敲门,正要喊名字的时候,就感觉门后面有动静了。
“哪位啊”
跟情报上说的一样,温和的声音。
“骑士团的人”
伊莉涅肯定对索裴特斯说了些关于库斯拉的坏话。于是库斯拉的措辞有点无礼,比起先礼后兵,先兵后礼应该更能体现诚意吧。
“哦,找我这个隐退了的老家伙有什么事吗”
“总之,先给我开门吧”
库斯拉的回答听起来有点焦躁,过了几秒后索裴特斯才说了句“知道了”,将门打开。
站在门后的是一个像是经过长年使用,磨损了的铁锤一般的老者。
大概是他的秃顶,白胡子和瘦削的身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的吧。
索裴特斯长得不高。
不过,他就算看到库斯拉的体格后也毫不畏缩。不如说,他身上还有一股仿佛马上就会笑出来般的柔和。
“哦哟,稀客”
“我想你也听说了吧。我是炼金术师库斯拉”
“……确实听说过。伊莉涅很生气”
在说这话的时候,索裴特斯的表情依旧很温和。看起来就像看着孙子和孙媳妇吵架的老人一样。
“能让我进去吗?”
索裴特斯瘦削的肩膀在长期使用后形成了理想的形状,没有太多的肌肉隆起。他像年轻人一样耸了耸肩,侧身闪到一边。他一让开,一股香味就从大开的门口飘了出来。
“你在吃饭吧”
“嗯嗯,正准备吃”
进去之后就看到一个像是商会仓库一样的房间。
不过,这里放着的是各种矿石和工具。东西看起来很杂乱,能看出是已经不再使用的了。隐退,之后就等着进坟墓的孤寡老人。看来盯准了他吃饭的时间突袭是正确的。他肯定每天都很寂寞。
“嘛,难得你在吃饭,冷了就不好了吧?我就在这边跟你聊吧”
“……现在的炼金术师大人都很温柔呢”
索裴特斯的回答有种轻快的感觉,或许不管是谁。只要有人来访他都会感到高兴的吧。他边走还得边扶着身边的东西,足见他的脚已经不好使了。
库斯拉盯着索裴特斯的背影,突然在心中问道。
他人生的成就是什么呢?他没有留下遗憾了吗?他觉得有活下去有意义吗?
库斯拉对快要迎来人生终结的追梦人有着某种兴趣。
不过,这无精打采的背影已经没什么能期待的了吧。
库斯拉大概受昏暗的房间的气氛影响,才会在走进房间的瞬间想到这些的吧。
“你来得正是时候”
“……”
索裴特斯迅速转过身来,不知不觉地笑了笑,说道。
“正好准备了双人份的,要一起吗?”
那边的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两人份的晚餐。
他知道自己会盯准他吃饭的时候过来。
库斯拉脸上的笑容扭曲了。
这个老狐狸,不能大意啊。
“……不愧是是城市的支柱人物呢”
“呵呵。嘛,跟炼金术师打交道,伊莉涅的压力也很大的吧。很久没看到她哭了”
索裴特斯速度地坐到椅子上看着库斯拉,用手示意库斯拉坐到对面去。虽然完全被对手牵着走,不过库斯拉反而冷静了下来。
这气氛告诉他,这家伙是明事理的对手。
库斯拉确信,如果自己拿伊莉涅做人质就能轻易地让索裴特斯屈服。
不过,正因如此,反而让库斯拉改变主意想跟他好好地谈谈。
索裴特斯有值得尊敬的东西。
那是跟炼金术师追求的东西像似的东西。
库斯拉入座后,重新看向晚餐。
“不愧是能在征税账本上留名的工匠,吃鹌鹑料理么”
“因为是能让伊莉涅流泪的人,而且还是久违的客人,所以我也得努力准备”
他边说着边拿起酒瓶往库斯拉杯子里倒葡萄酒。
透明,没有浑浊的高档酒。
“接下来”
索裴特斯一脸满足地说道。
“感谢神赐予食物,动筷吧”
这份晚餐香得让人感觉肯定是索裴特斯请附近旅馆准备的,可实际上似乎是他自己去市场买材料回来做的。炖着河鱼和根菜的锅里放着用葱和香草烤过的鹌鹑。索裴特斯双手灵活地用小刀将鹌鹑大卸八块,最重要的是他还有着一口能嚼碎肉和软骨的好牙齿。看来他边走要边扶着东西也只是演技罢了。
库斯拉越发觉得索裴特斯老奸巨猾了,他毫不客气地大口吃起了高价的鹌鹑肉。
“看来挺能吃的”
食物被消灭了大半,晚餐告一段落了。
索裴特斯一脸高兴地说完喝了一口葡萄酒。
“但是不贪吃”
“……”
库斯拉重新看了眼桌上的盘子,耸了耸肩。
明明是一顿很轻松的晚餐,却因为太过美味而吃得入神了。
“以工匠的标准看来是这样的么”
“你到现在都还没谈起那件事”
他看起来就像在笑,这也许才是他的真实面目。
不,他实际上是在笑吧。
坐在眼前的是在条件远比现在严苛时代,凭一门手艺参与城市建设的工匠。
“我是个单身男人,所以难得吃到一顿好饭”
“享乐主义者会去当炼金术师么”
他的表情和温和,但说的话却像锥子一样尖锐。
没退休时的他想必深受徒弟的畏惧吧。
库斯拉将最后的鹌鹑肉塞进嘴里,伴着葡萄酒吞了下去后,突然舒了口气。
“把伊莉涅弄哭这件事我道歉”
“那是因为那小姑娘太刚强了。一看就知道她会被懂得伤害人心的人击垮”
“不巧,我是不懂人心的‘利息’”
“不过,至少你知道自己是什么,在这世上,光凭这个就能成为很厉害的武器了”
索裴特斯说完,又给库斯拉满上了。
“移民的事似乎闹得很沸沸扬扬呢”
沸沸扬扬。
措辞的选择方式就是说话人看待事物的方式。
库斯拉喝了口葡萄酒说道。
“我想入选喀山的初期移民”
“喀山……原来如此,喀山么。顺便问一下,我们行会的因古斯他们能选上吗”
他盯着杯中的葡萄酒说道。
“……哈”
库斯拉只是耸了耸肩。
他没打算帮因古斯他们。因古斯给他带来了大马士革的情报,这确实能看作是欠因古斯的人情。但将欠和借放在天平上衡量是商人和城市里的家伙做的事。炼金术师的天平没有放那种东西的余地。
如果帮助他,自己是否能得利。
库斯拉喝了口葡萄酒,索裴特斯哈哈地笑了起来。
“很不讲人情呢”
在索裴特斯的笑声中,库斯拉将手肘撑在桌子上,探出身子。
“那么,关于大马士革的炼制,你都知道些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
索裴特斯没有抬起头。
他这并不是在害怕,看起来更像是在享受些什么。
“伊莉涅的回答也是这样。你们肯定知道些跟大马士革钢有关的情报。不过,你们都顽固地不肯说。应该是有着什么能让你们保密的理由吧。理由是什么?”
他果然是会说那是不能为世人所知的魔术性的方法,之类的吧。
而且,到现在都没有生产大马士革钢的原因也不明。如果大马士革钢是能自由地生产的话,此时的锻造行会就没必要讨好骑士团了。然而事情却并非如此,他们果然只是拿出了一个地区无意中传承下来的金属块吗?
索裴特斯一直盯着杯里的葡萄酒。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这个世上知道这方法的人只有两个”
他看着库斯拉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和伊莉涅”
库斯拉拼命地忍住不被对方强力的视线和惊讶压倒。
“能别再那么气定神闲么。如果我威胁你说,要将伊莉涅脱光了丢到佣兵住宿的地方去的话,你应该会屈服的吧。不对吗?”
索裴特斯眯起了眼睛。
依旧是笑脸。
“‘利息’似乎浪得虚名呢”
“因为我对你抱有敬意”
索裴特斯笑了起来,但他的笑容是假的。
“这话很有趣”
“感觉你跟普通的工匠不同。你身上有着跟我们相似的东西”
索裴特斯依旧挂着虚假的笑脸,缓缓地别过脸去。
“老家伙只有过去的回忆。也许,是名为梦想……东西吧”
说完,他叹息一声,轻声说道。
“我无法直接告诉你大马士革钢的秘密,因为它能实现我们的梦想,但却无法实现伊莉涅的梦想”
伊莉涅的,梦想?
库斯拉有点茫然地说道。
“伊莉涅说过,有梦想地人是成不了一个好工匠的”
“!”
此时,库斯拉第一次看到索裴特斯露出惊讶的表情。
虽然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却让库斯拉强烈地感觉到他有种无法掩饰的感情表露了出来。
“伊莉涅竟然说了这样的话”
“你如此惊讶的本身就很让人吃惊了。仅仅是因为理解了城市秩序为何物?”
听到库斯拉的话,索裴特斯露出一副像是吃了黄连般的表情。
他在此时喝了一口葡萄酒也绝非偶然的吧。
“那个……傻丫头”
他接下来说出来的话确实很像一个顽固的师傅说的话。
“不,傻的是罗伯特。因为那个蠢货连最重要的事都没说就死掉,所以事情才会搞成现在这样。将信任对方误解为太过相信的蠢货”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但说话的语调却十分尖锐。不过,这措辞也跟他的本性很相称吧。
库斯拉一动不动地盯着索裴特斯,连他脸上任何一丝表情变化都不放过,专注得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不过……事情若不发展成这样的话,我也会继续假装没看见,默默地离世的吧……。带给城市变化的一直以来都是对其他事物漠然视之的人”
在人际关系狭小闭塞的城市里,也有只靠当事人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
索裴特斯的视线像将库斯拉穿透了一样。
他的眼中闪耀着只要历经重重困难的人才有的黯哑的银光。
“我有个请求”
“请求?”
“如果你发现了你所说的大马士革钢的炼制方法,被选为初期移民的话,我希望你能带伊莉涅一起离开这个城市”
这下就连库斯拉也无法继续保持面无表情了。
伊莉涅这会长确实做得很不愉快。
可是,因为这样就对库斯拉提出这种请求也太跳跃了吧。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说过那丫头有梦想的吧”
索裴特斯用深色的眼睛看着库斯拉。
库斯拉就像在对一个蠢货说你是个蠢货一样,皱起眉头说道。
“我指的不是这个。你知道自己的话的意思吗?我们是想获得能入选喀山移民的技术才奔波行动的,可你们却隐瞒着这技术。然而现在你却说,如果我知道这技术的话就带伊莉涅走?你这就像咬自己尾巴的蛇一样。再说,你想那样的话,自己炼制大马士革钢献给给骑士团不就好了”
索裴特斯面不改色地听着库斯拉的话,只有白色的眉毛微微地动了动,那幅度比被微风吹动的幅度还要小。
“就像人会对工具产生留恋那样”
“啊?”
“技术里也寄宿着感情”
移开视线的索裴特斯露出像似看向远方的眼神,深深地了口气。
伴随着一声叹息,他将盘踞于心中深处的话也说了出来。
“我还没世故到能说出‘只要结果是一样的,过程是怎么样的都无所谓’这种话。追求结果的旅途上有着各种故事。正因为有这许许多多的故事,活着才有意义。不是吗?”
不是吗?听到这句话,比起思考如何反驳,库斯拉更先想到的是探询托马斯-布兰科特的炼制过程时的事情。
确立目标,而后拼命地朝目标进发时肯定会有故事发生的。
最重要的是,自己对菲尼希丝最大的要求是什么?
牢牢地看准目标。
换而言之就是要踏上自己期望的路。
“这不是轻松就能领会的事情,也不是只需接受结果的事。不过,我同时也觉得那丫头该开始一段新的故事了。那丫头因罗伯特的错而一直被囚禁在过去。她的责任感太强了。罗伯特那蠢货不知道有些人会被微小的愿望束缚住”
索裴特斯说罢,就像燃烧似地叹息一声。
果然,他们既不是因好色,也不是因为贪图钱财才结婚的。伊莉涅迷上了罗伯特-布鲁纳的技术。对工匠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
因此,伊莉涅才会被托付的吧。罗伯特向她托付了一个“小小”的心愿——守护身为工匠引以为豪的,罗伯特和索裴特斯他们一手构筑起来的东西。
“不过,我已经垂垂老矣了。现在只有能变铅为金的魔法才能编织出新的故事”
“……炼金术师无法变铅为金”
“不过,你们能从铅里提取出金吧。伊莉涅的事就交给你了。要是你连这种小事都做不到我会很困扰的”
索裴特斯是在那个战乱远比现在激烈的年代,凭一门手艺建设城市的支柱人物中的一人。
他就像库斯拉对菲尼希丝做的那样,用蛮不讲理的说辞将库斯拉的话堵住了。
“而且,就算你能靠自己找到大马士革钢的秘密,能不能得到那种金属还是未知数呢”
“什么?”
“那东西就是这样的。并不是光炼制就能得到的金属。要制造那金属需要特别的知识和技术。我虽然知道方法,但体力已经跟不上了。所以,实际上你们最后还是得拜托伊莉涅”
索裴特斯看着库斯拉。
深色的瞳孔中仿佛连灵魂的颜色都能看到。
“打动伊莉涅的心吧。然后将那丫头带走”
这请求有够奇怪的。
不过,他无法拒绝,当然这并非因为移民喀山的诱惑。
而是因为索裴特斯说的话撼动了他心中深处那如同炼金术师的核心一样的东西。
“我有一个担心”
“什么”
“伊莉涅很顽固”
“不会的”
“为什么你会知道,或者,你能解释一下吗”
索裴特斯露出了生气勃勃的笑容。
“那个丫头对高超的技术极其着迷”
“……”
“发自内心地对金属着迷”
老奸巨猾的工匠眼含笑意,仿佛在说,这句话在什么地方听说过吧?
“因此那丫头自己也应该想移民喀山的,她也应该大马士革钢是实现这一愿望的手段。之后就看她是否会配合了。而且,那项技术本来就那样的……”
索裴特斯的话让库斯拉不得不回答说。
“我并不是引导迷途羔羊的圣职者”
“将神换成梦想,圣典换成技术书就好了。而且,为什么炼金术师会赌上性命呢?”
库斯拉没做出回答,也许是因为索裴特斯比起他更像炼金术师吧。
“拜托了哦”
索裴特斯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