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有人在吗?」玄关响起一个高亢响亮的声音。
我抬头看向敞开的拉门,逆光中有一个矮小的身影正站在那里。
「喔,有什么事吗?」
这个陌生的男孩看起来差不多七岁左右,正纳闷他是否迷路了?
「呃,呃,上屋敷……」男孩用力拉着自己衣服的下摆,低头呢喃道。
由于我身材高大,仅是站着就会让小孩子心生畏惧,于是我走下玄关,来到他面前后蹲了下来,与男孩的视线保持相同的高度。
「上屋敷怎么了?」
男孩好像下定决心般抬起了头。
「我送东西来上屋敷,但现在家里都没人,能不能让我留在这里等呢?」
男孩将事先背下的说词努力说出的模样令人莞尔,想必是被父母交代要这么说的吧!
「当然没问题。你帮大人跑腿吗?从哪里来的?」
男孩听我如此回应,似乎知道我并非坏人,明显松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放松下来。
「下屋敷。」
「你是下屋敷的小孩吗?你一个人来这里啊?真是太了不起了。」
下屋敷是在旧街道旁,远离这个村庄的一栋老旧大宅。虽然从下屋敷到这里只有一条路,但平素少有往来,而且以小孩子的脚程,并不算太短的距离。
「我有一半的路是用飞的。」
「太厉害了,你已经会飞了吗?」
「会一点点。」
「即使只是会一点,也很厉害了。我叫茂丸,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英太。」
我正和这个腼腆男孩说话的同时,听到了啪答啪答急切的脚步声,看来是几个弟弟从外面回来了。
「茂哥,有客人吗?」
「是个陌生的孩子吔!」
同年纪的小孩子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在上屋敷的人回来之前,我们一起玩了鬼抓人、转陀螺,玩得不亦乐乎。
就在他办完大人交代的事,准备跟我们道别回家时,我送给一脸寂寞的他一个新陀螺。
「啊!这不是到目前为止,做得最好的陀螺吗?」
「真羡慕你,茂哥做的陀螺很棒喔!你要好好保管。」
「……你要送我吗?」
男孩的双眸兴奋得发亮,但仍有些迟疑,不知该不该收下。
这是在弟弟和村庄里那些捣蛋鬼身上已看不到的谦虚态度,我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你不用客气,虽然你第一次玩,但资质很不错。你下次来这里之前,记得先用这个陀螺好好练习。」
「下次……」英太小声地嘀咕着。
「对啊!」几个弟弟也嚷嚷了起来。「你想来应该就可以来吧?」
「反正还会见面,到时再一起玩。」
「下次记得带过来,我们来比赛。」
英太听了,开心地笑了起来,频频点头。
「再见,要再来玩喔!」
「一言为定喔!」
「嗯,改天见!」
他在渐渐西沉的太阳下一次又一次地回头,矮小的身影渐渐朝回家的方向消失。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英太。
A004-001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
蔚蓝的天空带着柔和的春色,无疑是迈向人生新旅程的最佳日子。灿烂的阳光静静照耀大地,放眼望去,盛开的樱花仿佛翻腾的白云般争奇斗艳。
茂丸带着赏花的心情在上空中飞翔,不时看到徒步走在坡道上的人影,而天空中也到处可见骑着大乌鸦的身影。顺着他们前进的方向望去,半山腰上有好几栋像是巨大寺院般的建筑,被高大的围墙围了起来,这片壮观雄伟的建筑傲视周围的一切。
定神一看,已经有好几只大乌鸦降落在看起来像是正门前的广场上。
原来是那里!茂丸将鸟喙朝向广场的方向,双翼拍打着空气在天空中滑翔,准备降落在广场的同时,将身体稍微一用力,卷起尘土的双翼和具有尖锐钩爪的三只脚,在转眼之间,就幻化成小麦色的强壮身体,从大乌鸦变成了人形。
茂丸伸展了肌肉饱满的身体,把原本咬在嘴上的包袱拎在手上。准备就绪!当他抬起头时,发现周围的少年都瞪大了眼看着他这个从天而降的大个子。
这些应该是在未来三年内同食共寝、共同生活的伙伴吧!他们是不是想说什么?茂丸歪着头看着他们,他们却像是猛然回过神似的,匆匆走向大门的方向。
当他们走进大门内侧时,里面已排放了好几张接待新生的细长桌子,事务员忙着应对前来报到的少年。
「有推荐信吗?」茂丸走到桌前,还没有开口,事务员便主动问道。
「在这里。」
「姓名和出生地?」
「我是风卷乡的茂丸。」
「是院长和乡长推荐,确认无误。」
事务员确认茂丸所递交的推荐信内容后,用红毛笔在手边的纸上书写了起来。
「你先前往宿舍,担任指导的学长已在等候,他会指示你该怎么做。」
当茂丸准备接过写着「二号楼十号房」的纸张时,男性事务员露出了苦笑。
「你以鸟形降落在大门前,真有胆识啊!」
「有何不妥吗?」茂丸听到他无奈的语气,不禁感到讶异。
「不,虽然没有明确规定,只是会被宫乌看不起。」事务员将纸张交给他时,低声说道。「你从外地来,可能还不知道,很多中央贵族都是这样。如果你瞭解这些情况,还坚持这么做,我当然不会阻止你,不过还是小心为上。」
虽然茂丸不知道该小心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小心,但察觉到眼前的事务员似乎在关心自己,于是坦诚道了谢,便转身走向宿舍的方向。
经刚才的事务员提醒后,他才发现其他抱着行李、走向相同方向的少年,都穿着各种有颜色的衣服。
茂丸和其他八咫乌都可以自由变成人形或鸟形,但是从人形变成鸟形时,必须身穿可说是身体一部分的黑色衣服,也就是〈羽衣〉。靠意识编织出的羽衣可以自然变成羽毛,一旦穿着丝绸或是麻纱等制作的衣裳,在变身时会成为阻碍。
没有钱买衣服的人在日常生活中也都穿着羽衣,不过,进入劲草院的少年们,很少有人家境如此清寒。
茂丸发现自己刚入峰,就已经因为负面因素引人注意了。他用指尖抓了抓头,猝然在一片深蓝色和棕色衣服中,发现一个和自己一样,身穿漆黑衣服的身影。没错,那绝对就是穿着羽衣的新生。
茂丸跑了过去,用力拍了拍他的背。
「嗨!你也是从外地来的吗?」
那个同学被他用力一拍,差点往前冲,气得对方猛然转过了头。
照理说两个人的年纪相仿,但眼前这名少年十分矮小,可能是被茂丸壮硕的体格吓到了,瞠目结舌的模样看起来很呆气,而且五官也还很稚嫩。
「虽然我很高大,但也是新生。我来自北领,不太懂中央的规矩,咱们两个乡下人就来当朋友吧!」
少年抬头打量茂丸后,露出了笑容。
「真是太巧了,我也来自北领。」
「真的吗?我来自风卷。」
「我老家是垂冰乡,原来我们是邻居啊!」
这名说话很有礼貌的少年自我介绍说,自己叫雪哉。而且他温顺平和的样子,让茂丸觉得「这个同学很不错」。
当他们打算一起走去宿舍,各自拿出写了宿舍房号的纸张时,发现竟然都是「二号楼十号房」,两个人都大吃一惊。
「竟然是同一间宿舍。」
「真是太有缘分了,以后请多指教。」少年礼貌地说道。
「也请你多指教。」茂丸也向他回礼。
他们简单地相互寒暄后,走过整排的讲堂之间,来到有许多小房间的宿舍。
在确认挂在房间前的房号后,茂丸抢先向前打了招呼,而等在宿舍内的学长刚好也是他认识的人,茂丸觉得自己很幸运。
担任指导的市柳,是很有时下年轻人风格的青年,以前有些叛逆,再加上喜欢奇装异服,曾经让乡民担心不已。不过,经过劲草院的训练后,目前已经成为出色的院生。虽然他的眼神很不友善,嘴巴也很毒,其实是一个直爽的人。
至少接下来这一年,不需要为和室友之间的关系操心。茂丸暗自松了一口气。
只是没想到,当市柳一看到雪哉的脸,立刻脸色大变。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说不会来劲草院吗?」市柳尖声地质问道。
「因为很多事情有了变化。」雪哉依旧维持沉稳的态度,苦笑着回答。
茂丸看着两个人迥然不同的态度,忍不住疑惑地歪着头。
「怎么了?你们之前有什么过节吗?」
「没、没什么,请不必担心。」市柳用力皱着眉头。
雪哉以一脸不容别人继续追问的笑容敷衍道:「因为我们是儿时玩伴,任何人都可能会为无聊的事吵过一、两次架。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不可能为这种事记仇,对不对?」
市柳听到雪哉的话愣怔了一下,接着用力点头附和道:「对、对啊!怎么可能为以前的事耿耿于怀,就让过去的事烟消云散吧!」
雪哉笑得更开怀,倏忽鞠躬说道:「不过,我不会因为这样就对你没大没小。市柳草牙,请你务必以学长的身份,多给予指导。」
「……嗯,好啦……那就请多指教。」市柳露出了好像看到世界末日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市柳似乎认命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就像是被打上岸的死鱼一般。看着市柳消沉的样子,茂丸不禁有点担心。
「日出时分就要起床。」
当市柳领着两名学弟走出宿舍,说要参观劲草院时,整个人似乎已经决定豁出去了,他用有点自暴自弃的口吻向他们说明院内的生活。
「起床时间、上课和下课时,钟楼的钟声都会响起。基本上,只要听钟声行动,就不必担心用不到膳。只不过偶尔会有『奇袭』,这件事务必特别小心。」
「奇袭?」
「就是为了因应可能会发生的紧急状况,学校会毫无预警地召集。无论是在上课时,或是在睡觉时,都可能听到连续猛敲的钟声。在这个时候需要带着〈珂仗〉,马上到大讲堂前的广场集合。」
「珂仗是什么?」
「就是这个。」市柳迅速地解开深红色佩绳,拿下腰间的佩剑。
茂丸拿在手上一看,发现比想像中更轻,黑漆的剑鞘和低调的装饰都很漂亮。
「虽然看起来像真剑,其实只是做得十分出色的竹剑而已,你们不久之后就会拿到。珂仗也是劲草院院生的身份证明,黑色饰珠代表〈贞木〉,白色饰珠代表〈草牙〉。你们的饰珠应该是绿色,要随时带在身上,绝对不可遗失。」
一旦离开劲草院,就必须归还珂仗,万一不慎遗失,就会立刻被赶出劲草院。
「通过最终考试,正式成为山内众时,竹剑就会变成真剑。」
茂丸道谢后,将珂仗交还给市柳,市柳用熟练的动作将珂仗系回原位。
「起床后就是晨训,晨训结束后才是早膳。早膳和午膳有专人制作,只要把食案放在桌上就好。完膳后,将食案收起,豆儿就直接在食堂内开始上课。」
上午几乎都在课堂内上学科;午膳之后,几乎都是术科。
「道场是由最后上课的人来收拾,各宿舍的人必须轮流协助制作晚膳。月初会在食堂门口贴出值日表,请务必要确认轮到自己的日子。」
夜晚没有特别训练时,晚膳后便不用上课,但不要以为这样就没事做了。
「因为学科会有许多作业,在适应之前,甚至必须占用到睡眠时间才能完成。除此之外,还有院生相互切磋的研究会,以及学长会举办一些讲习会,来传授一些课堂上没有教的应用武器。有时间的话,都可以自由参加。」
接着,他们参观了劲草院中最大的讲堂。
宽敞的讲堂内铺上了木地板,后方有一个大祭坛,祭坛前垂着帘子,郑重祭祀着山神。好几根柱子支撑的天花板很高,上方还有庄严的黄金华盖。
劲草院原是祭祀山神的寺院,因此用来上课的讲堂和道场都很华丽,包括练习泅水的水池和实习的山林在内,占地相当大。
天黑之前,市柳带着茂丸和雪哉在广大的劲草院内参观。到了晚膳时间前往食堂时,发现已经有许多院生聚集在那里。
食堂角落的大饭桶内装了刚煮好的米饭,铁锅内盛满大量鸡肉丸子和野菜的炖菜。
茂丸和雪哉在市柳的指导下,拿了堆放在食堂墙壁前的食案和碗盘,盛装了自己想吃的分量,其他院生在食堂内大声聊着天。
三人找到空位后围坐在一起,合掌说了声:「开动了!」便吃了起来。咬了一口肉丸子,肉汁流出来,浮着金色油脂的肉汁有着大锅料理特有的美味,百吃不厌。
茂丸一路飞来劲草院,早就饿坏了,他专心大口地吃着膳食。当他饱食后,正在收拾着食案时,只见几个像是贞木的高大学长,带着酒瓶和发出香喷喷味道的纸包走了进来。
原来每年都会举办迎新会,所以这些学长特地去买了酒菜。虽然有几名新生打算起身帮忙,学长却制止了他们,亲自动手为宴会做准备。
贞木把紧张的新生叫到身旁聊天,草牙俐落地忙来忙去,分配着酒菜。确认所有人手上都有酒杯后,一名贞木在其他人的推派之下站了起来。
「各位新生,恭喜你们峰入,我们欢迎你们的加入。明天开始,你们就没时间快乐逍遥了,至少趁现在好好享受劲草院的气氛。」
「万一喝醉,明天就惨了,酒量差的人别喝多了。」
「只有这点酒,根本不可能喝醉。」
「好了、好了,今天不要说这些,想喝就喝吧!」
即使坐在周围的贞木打岔,最后大家还是顺利说着:「干杯!」每个人都喝了起来。
茂丸一口气喝完后,和坐在附近的院生、学长开心地聊了起来。
不一会儿,新生便开始自我介绍。
大部分新生都没有喝醉,或是只有微醺,但也有人已经满脸通红,说话口齿不清。由于大家都喝了酒,所以新生有说有笑地介绍起自己的名字、出生地,和进入劲草院的过程。介绍完之后鞠躬,再坐回原来的座位,然后由附近的其他新生接棒。
「我是住在二号楼十号房,来自北领垂冰乡的雪哉。」轮到坐在茂丸身旁的雪哉时,他毫不紧张地说道。「我叔叔以前是山内众,从小就听说在劲草院要吃很多苦,虽然很担心会跟不上课业,但我会全力以赴,请多指教。」
雪哉的自我介绍简直四平八稳到极点,周围响起零星的掌声。正当他准备坐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等一下,你不说明为何要来劲草院吗?」一名红色头发的少年口齿清晰地问道。
茂丸看着他的脸,忍不住发出了「喔喔」的声音。
红发少年玉树临风,品貌非凡,在老家时很少能看到如此俊美的人。茂丸带着好像在欣赏珍禽异兽般的心情惊叹不已。
雪哉不慌不忙,转头看向那名少年。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希望能成为出色的山内众,为保护山内尽一份心力。」
「保护山内?真的只有这样吗?」美少年清秀的脸上露出质疑的表情。
「……恕我失礼,请问你是哪一位?」雪哉面对逼问的少年,缓缓眨了眨眼。
「我叫明留,是西本家的明留。」
听了红发美少年自我介绍,食堂内响起了惊讶的窃窃私语声。
「原来就是他。」
就连乡下人茂丸也知道,西本家是有钱有势的大贵族。
山内实质上是由四大贵族分头治理,东领由东家治理、南领由南家治理、西领由西家治理、北领由北家治理。四家的祖先是首代金乌的四个孩子,掌握宫中实权的中央贵族都来自这四大贵族。
明留是这四大贵族之一,西家的公子,是山内身份地位最高的少年之一。
「喔!原来你就是传闻中获得皇太子殿下青睐的人。」
蓦然又响起一个语带嘲弄的声音,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发现一名学长身体后仰,盛气凌人地坐在那里,他的周围有许多跟班。
那是一名草牙,刚才其他人忙碌地为宴会做准备时,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他的鹰钩鼻子很好看,只是有点像假的,虽然容貌略比明留逊色,却有着一看就知道是贵族的端正脸庞。他手长脚长,肩膀很宽,也比其他草牙高大。长相和体格都很出众的他,却毫不掩饰自己目中无人的态度,让人不想接近。
「你是谁?」明留讶异地探问。
「我是南橘家的公近。」学长露出挑衅的眼神。
听了他的回答,明留恍然大悟地「喔」了一声,露出了锐利的眼神。
「之前就听说过关于你的传闻。」
「我不知道你听说了什么传闻,至少在这里,我是你的学长,所以在开口说话之前,先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公近在说话的同时站了起来,挺起了胸膛,倨傲地看着明留。「我不管你之前是不是皇太子的近臣,这种事在这里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你敢嚣张,后果就自行负责。」
「你在威胁我?」
「你要这么认为也无妨,反正阿斗皇太子没什么好怕的。」
「你怎么说我都没有关系,但我不允许你侮辱皇太子殿下!」明留露出严厉的表情,倏忽转头看向雪哉问道:「你为什么不吭气?不说点什么吗?」
雪哉一脸为难的表情看着他们,突然被问到这句话,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呃,不好意思,我不太瞭解你们在争什么,所以没办法……」雪哉语无伦次地说。
「你没听到他在侮辱皇太子吗?」明留不耐地皱起了眉头。
紧闭双唇的雪哉听到这句话,眼底深处露出了厌烦的眼神。
啊!雪哉不是无法回答,而是不想回答。茂丸发现这点之后,当然无法袖手旁观。
「啊呀啊呀,即使你这么说,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啦!」
茂丸虽然不懂为何会变成目前的情况,还是硬插了嘴,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向他。
「各位好,我和雪哉同宿舍,是来自北领的茂丸。」茂丸说话的同时也缓缓站了起来,拍了拍一脸诧异的雪哉肩膀,半开玩笑地继续说道:「因为迟迟没有轮到我,我就擅自主动自我介绍了。我和他一样,也是因为想要保护山内才选择进入劲草院。我和他境遇相同,但必须说,明留的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
「为什么?」明留似乎有点困惑。
「因为像我们这种乡下人,从来没有见过宗家。别人在讨论我们根本不知道对方为人如何的八咫乌,当然既无法表示肯定,也没办法反驳。」
明留顿时哑口无言,而公近也对茂丸这番云淡风轻的话感到意外。
「那你来这里,是打算毕业之后向谁效忠?」公近挑衅地问道。
「现在当然还不知道,毕竟还有三年的时间嘛!」茂丸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目前的首要任务,就是好好努力,培养能够成为山内众的实力。听说,到时候会根据在这里的成绩决定去处。虽然不知道到时候会保护宗家的哪一位,但无论保护谁,无论被派去哪里,只要能够为山内尽力,我就心满意足了。」
茂丸的意见单纯至极,食堂内陷入了一片安静,但刚才默默听着他们对话的贞木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食堂内的气氛也顿时缓和下来。
「嗯,茂丸说的没错!」
「今年有一个有趣的新生啊!」
「公近,你也坐下,难得喝酒,这样酒也变难喝了。」
公近原本露出扫兴的眼神看着茂丸,听到一名贞木这么说后,很不甘愿地闭上了嘴。
明留虽然一脸难以接受的表情,却也在周围跟班的安抚下作罢。
茂丸确认新生继续开始自我介绍,又坐回原来的座位。
「茂哥,谢谢你。」雪哉小声道谢。
「不必在意。」茂丸挥了挥手。
正当觉得终于能喘了口气,准备吃点小菜时,市柳皱着眉头走到他们面前。
「你们跟我来一下。」
市柳说完,便把他们带出了宴会会场,来到了浴堂。
「哇,真是太棒了!」
「真不错啊!」
劲草院的浴堂很大,茂丸以前从来没有看过这么大的浴堂,他把脚伸进浴池,和雪哉悠闲地坐在那里放空。
这时,市柳打开了浴池和冲澡区之间的门走了进来。
「还真会享受啊!知道我为什么带你们离开宴会吗?」市柳不等他们回答,便大声嚷嚷地继续说道:「因为贞木交代我要好好指导你们,以免你们继续惹事生非!那些贞木真的超可怕的!」
「但这不能怪我们啊,是西家的少爷找麻烦。」雪哉一脸不耐烦地反驳道。
「那茂丸呢?」市柳试图将矛头指向茂丸。
「茂哥不了解朝廷的情况,他单纯想要帮我,当然只能那么说啰!市柳草牙,你刚才没有帮我,现在却来指责茂哥,我觉得不太妥当。」
雪哉语中带刺地责备,市柳不由得发出了懊恼的低吟。而茂丸从他们的对话中,发现事情似乎并不单纯。
「……我是不是闯祸了?」茂丸问得战战兢兢。
「没事。」昏暗中,听到雪哉低声笑道:「只是朝廷内无聊的权力斗争。」
雪哉似乎很瞭解内情。茂丸感到很不可思议。
雪哉可能察觉到他的疑惑,害羞地抓了抓头。
「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你,其实我和市柳草牙一样,也是乡长家的次子,而且不久之前,还在宫中当差。」
「原来是这样。」
难怪雪哉虽然是乡下人,却完全不觉得他很俗气。
雪哉来到劲草院时,也是穿着羽衣,才令茂丸误会。雪哉虽来自外地,其实是贵族。
「搞不好你比我更适合向他说明情况,就由你来说吧!」市柳建议道。
「好吧!」雪哉允诺后,将身体转向茂丸。「茂哥,你知道十年前,皇太子殿下和他的皇兄长束亲王之间,曾经相互争夺日嗣之子一事吗?」
茂丸一脸茫然地对着开始向他说明的雪哉摇了摇头。
「只是听说过传闻,但完全不了解详细情况。」
不久之前,中央曾经为到底该由谁接任下一任金乌而争执不休。由于此为山内之大事,因此消息也传到了地方,没多久便听到皇太子将成为下一任金乌。
「我只耳闻兄弟之间严重不和……」
「不,事实并非如此。也许你听了会感到意外,但皇太子殿下和长束亲王之间的关系并不差,不仅如此,长束亲王还十分照顾皇弟。看在旁人眼中,也不禁感到惊讶。」
听雪哉说话的语气,好像认识长束亲王与皇太子殿下两兄弟。
由长子继任金乌渐渐成为宗家的惯例,身为皇弟的皇太子多亏了皇兄的助力,才能够顺利成为日嗣之子。
山内族长的金乌,有〈真金乌〉和〈代理金乌〉之分。据说真金乌天生就具备了统治山内的所有必须要素,当宗家有真金乌诞生时,即使不是嫡长子,是侧室所生的孩子,都理所当然该成为八咫乌之长。当没有真金乌出现时,便由宗家的嫡长子担任代理,而代理真金乌的人,被称作代理金乌。
「虽然都称为金乌,原本就是统治者的真金乌和代理金乌之间,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而神官判断皇太子殿下,是真金乌。」
「等一下!」茂丸按着太阳穴,头昏眼花地打了岔。「因为别人说胞弟是真正的金乌,所以原本要成为代理金乌的兄长,便将日嗣之子的位子让给了胞弟吗?」
「就是这样。」
长束认为,既然已有真金乌,就不需要自己代理了。长束原本就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对权力没有兴趣,赞成按照传统让自己的皇弟即位。
然而,有人却对这样的情况感到不满。
「感到不满的不是别人,正是大紫皇后,也就是长束亲王的母妃。她是来自南家的正室,皇太子的母亲则是来自西家的侧室。」
此外,由于长年未出现真金乌,南家贵族强烈反对长束让位,而西家当然希望皇太子能够即位。也因此,宫廷内无视长束本人的意志,分成了皇太子派及长束亲王派这两大派。
「因为这些原因,拥护长束亲王的南家与拥护皇太子殿下的西家,产生了嫌隙而对立。这种情况,似乎也对劲草院产生了影响。」
「是啊!」市柳待雪哉的说明完,一脸疲惫地附和道:「我相信你应该已经知道,公近是南家的宫乌吧!」
「明留是西家的公子;所以公近学长是长束亲王派,明留是皇太子派。」
「啊啊啊,乱成一团了,根本搞不清楚啊!」
雪哉刚才一口气说了太多事,茂丸觉得自己好像如堕烟雾。
「也就是说,父亲有一大块地,已经有了妻子,以及长子这个继承人,却还在外面拈花惹草,结果与外面的女人另外生了孩子。但是二儿子十分优秀,原本是继承人的长子,想将那块地让给弟弟继承。原配强烈反对,原配的娘家和外面那个女人的娘家,全都一起进来搅和,事情一发不可收拾……是不是这样啊?」
市柳和雪哉哑然无语地沉默了片刻。
「也未免说得太露骨了……」
「不过,茂哥说的并没有错。按照你刚才的比喻,原配娘家的人就是公近学长,小老婆家的人就是明留。」
「喔——,我终于搞懂了。」
市柳对着终于豁然大悟的茂九叮咛道:「尽可能不要和他们扯上任何关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才是生存之道。」
「这应该是上策吧!只要他们不招惹我们,我们也没必要做什么。」雪哉也表示认同。
「好了,这件事就讨论到此,我要先出去了。你们泡了这么久,竟然还能面不改色。」
看到市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茂丸才终于发现自己早已满身大汗。
三人梳洗完,一身轻松地回到宿舍,打算早早上床就寝,迎接明天。
房间的中央摆放了一道满是补丁的屏风,房间后半部属于市柳的空间,靠门口的前半部是雪哉和茂丸的空间。
他们一边将放在房间角落的旧被子铺平,一边闲聊着来劲草院的真正目的。
「我也想知道,尤其是雪哉的真正目的。」市柳皱着眉说着,从屏风后方探出了头。「因为刚才漏听了这个部分,而且你之前不是才信誓旦旦地说,不想来劲草院的吗?」
茂丸感到意外,纳闷地看着雪哉,只见雪哉难为情地耸了耸肩。
「我之前的确觉得若进来劲草院,一定跟不上训练,自己会死在这里。当初要我在劲草院和进宫当差中选一个,我还选了进宫当差。」
「既然这样,你又为何改变主意?」
「自从去年夏天之后,情势发生了变化,便让我无法再说这种幼稚的话。」
茂丸和市柳听到「去年夏天」这几个字,都露出了严肃的表情。
「……你是说遭到『巨猿』袭击一事吗?」市柳低声问道,雪哉默默地点头。
去年夏天,发生了一起让住在山内的所有八咫乌恐惧不安的事件
边境村庄莫名遭到巨猿袭击,村内所有居民都惨遭残忍杀害,无一幸存。起初完全不了解巨猿的目的,也不知它们从何而来,最后发现遇害的八咫乌已成为巨猿的食粮。
山内受到山神打造的结界保护,至今为止,从来不曾遭受外敌的攻击。然而,巨猿为了啃食八咫乌而袭击村庄,这让山内的八咫乌惊恐万分。
朝廷积极调查巨猿入侵的途径,不久之后,便发现巨猿进入山内的〈捷径〉。于是,朝廷正式对外宣布,目前已经成功封锁了捷径,巨猿己无法再进入山内。
不过,雪哉果断地认为,那只是中央贵族的一厢情愿。
「那只是安慰自己『目前已经把找到的洞封起来了,希望猿猴不会再来』。虽然目的是为了避免山内人心惶惶,但这种见解也消除了民众的警戒与自卫的勇气。我认为,根本不应该宣布『已经阻挡了巨猿』这件事。」
雪哉说话时显得很焦虑,与之前悠然的态度截然不同,茂丸直觉他应该十分聪颖。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才说是『为了保护山内』。看来你也是为了对抗巨猿,才进来劲草院的。」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雪哉说完,停顿了一会儿,又补充道:「因为不能完全交给中央。」说到这里,倏然看向茂丸问道:「你刚才说『你也是』……」
「是的,我来这里的理由和你一样。虽然我刚才没说,我其实来自风卷乡的佐座木。」
「佐座木!」
雪哉和市柳都来自北领,因此反应十分昭显。
「是遭到巨猿袭击的……那个佐座木?」市柳惊慌地低声道,茂丸点点头。
垂冰乡的栖合和风卷乡的佐座木,都是遭到巨猿袭击的村庄。栖合是惨遭灭村,而佐座木只有远离村庄的一户人家遭到攻击。在谈论受到巨猿攻击这件事时,几乎都会提到栖合,当地居民认为,只要稍有闪失,遭到嗜杀的可能就是自己。
「巨猿袭击的那户人家,在当地称为下屋敷。」
那里原本是不同于佐座木的另一个村庄中心,也是历史悠久的世家。由于随着旧街道废弃,村庄也渐渐荒凉,最后仅剩下屋敷那栋房子。近年来,住在下屋敷的人似乎能够自给自足,所以也很少有机会与佐座木的村民交流。
「那年夏天,接到乡长的通知,要求确认位在边境的房子是否安全。我在老家那里算是武艺不错的人,就派我前去察看。」
茂丸到达目的地时,下屋敷已人去楼空,到处都是鲜血。绑在马厩内死去的马,发出了腐臭味,无数苍蝇飞来飞去。地炉旁的地板变成了黑色,他起初不知道那是什么,当看到被啃食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丢弃在地上时,才终于意识到那些漆黑的污渍,是干掉的血泊。
虽然他与下屋敷的人并不熟稔,但也并非完全没有交流,而他最先关心的,是几天前才见面的小男孩安危。
英太,你在哪里?茂丸急忙四处寻觅,终于在大宅一角找到一间好像被泼了墨汁般的宽敞木地板房间,他在房间内看到一个熟悉的小陀螺掉在地上。
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当时的心情。茂丸陷入了沉默。
雪哉和市柳看着缄口无言的茂丸,似乎也猜到是什么情况,没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嗯,差不多就是这样。」茂丸叹了一口气苦笑着。
虽然之前劲草院的人多次探问茂丸:「要不要来参加劲草院的入峰考试?」他向来都表示拒绝。因为他不认为需要去劲草院,一直以为大部分的麻烦事,自己就可以搞定一切。然而,在亲眼目赌巨猿袭击的惨状后,才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天真可笑。
「所以你为了自卫,避免遭到巨猿的袭击,才想要更加精进武艺吗?」
市柳可能觉得感同身受,露出了与刚才不同的认真表情。
茂丸笑着否认道:「不是的,即使我一个人练就高强的武功,当遭到许多巨猿同时攻击时,我根本也无力招架。更何况,我得知巨猿进入山内的捷径在中央时,终于领悟到——如果想要捍卫自己真正想要保护的东西,一个人挥舞着木棍,守在自家门口是没用的。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自己成为山内众之后,到底能够发挥什么作用?」
至少应该能够比张腿站在家门口做更多的事吧!
他真的不想再次体会捡起被鲜血染红的陀螺这种事了。
「若未来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时,我不希望自己后悔——早知道应该去当山内众、早知道不应该对现况感到满足、或许有办法做更多事。我绝不再让自己悔不当初。」
茂丸觉得自己很幸运,在还符合入峰资格时察觉到这件事。
「我非常瞭解你的想法。」雪哉沉着的口气,与面露喜色的表情并不符合。「茂哥,很庆幸跟你成为好朋友,我们一定要一起成为山内众。」
茂丸看着天花板无奈地开口。
「不瞒你说,我入峰考试的学科分数是最后一名,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毕业。」
雪哉听了,噗哧一声笑了起来,随即放声大笑。
「别担心,我会罩你的,学科成绩根本不是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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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大块头,起床了!晨钟早就响了。」
隔天早晨,茂丸听到市柳的吼叫声醒了过来。
「早安……」茂丸的被子已被掀开,刺眼的阳光让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你这个臭小子,胆子不小,竟然比学长晚起床!赶快漱洗更衣,要去吃早膳了。」
市柳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兴奋,只见他迈着轻快的脚步走了出去。
茂丸揉着惺忪睡眼看向周围,发现旁边那床被子已经折好。
雪哉早已换下中衣,身着一身羽衣,端坐在枕边。
「茂哥,早安。」
「喔,早安。你起得真早啊!」
「我向来睡得很浅,听到钟楼的声响,便马上醒了。」
雪哉笑着递给茂丸洗脸用的手巾。
「今天有入峰典礼,所以早膳的时间提早了,我们要赶快过去。」
「好,我知道了。」
在食堂吃完早膳后,市柳和其他学长一起走了出去。被要求留在食堂内的新生,按照身高排好队,不一会儿,一名男性学务人员快步走了进来。
「那里已经准备就绪,请你们排队入场,不要窃窃私语!」
说完,他走到排在最前头的雪哉前面,迈开步伐。其他人也听从指示,列队走进他们昨天参观过的大讲堂。
入峰典礼终于要开始了。
宽敞的大讲堂内,草牙和贞木分别排在两侧,中间是新生,看起来像是教官的年长男性们都坐在祭坛前的上座。在场所有人都身穿羽衣,清一色皆是黑色,只有教官的肩上挂着五颜六色的悬带。
——典礼开始前,首先向祭祀山神的祭坛鞠躬。
学长听到号令后,马上鞠躬行礼,新生也慌忙照着做。学长的动作一致,几乎可以听到整齐的声音,但新生的动作生硬,七零八落。
一名教官致词欢迎新生入峰劲草院,同时也说明了日常生活的注意事项和心得。
在所有新生当中,个子最高的茂丸在最后方打量着整座讲堂,光是看着新生与学长的背影,就可以发现截然不同,这让他感到很有趣。
教官滔滔不绝,新生中有人无法专心,身体微微摇晃。然而,站在旁边的学长全都纹风不动,意志坚定且抬头挺胸的稳定站姿,完全是新生难以比拟的。
一年之后,我也会像学长一样吗?正当茂丸思忖着这些事时,教官致词已结束。
——出借珂仗的仪式正式开始。
一位黑发中夹杂着白发,年纪约六十过半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就是带领劲草院,也是所有教官之长的院长尚鹤。他一身犹如神官僧衣般的羽衣,挂着有金色刺绣的深紫色悬带。体格并不壮硕,面容充满知性,看起来很严格。
昨晚找雪哉麻烦的西家明留代表新生向前,从院长手上接过珂仗的动作丝毫感受不到胆怯,态度落落大方,难以想像他的年纪比茂丸小。
院长确认明留回到原来的位置后,才开口发言。
「各位新生,首先感谢各位来到劲草院,欢迎你们。」
茂丸没想到院长以如此谦卑的致词开头。
「我们诚挚欢迎各位。」
院长虽然上了年纪,但声音深沉悦耳、充满活力,新生原本无法聚焦的视线,很自然地都集中在院长身上。
「今年希望入峰者众多,你们通过考试来到此地,绝对都是优秀人才,也可说是劲草院未来的希望。」院长沉稳的发言,强而有力。「劲草院的基本理念,就是独立自主和实力主义。不受任何来自外界力量的限制,只要有实力,就可以持续向上。我们发誓效忠的对象,就只有宗家一族和金乌。」
「然而,山内目前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院长如此断言,静静地打量着讲堂内,片刻后,继续开口说道:「为了进一步保护宗家、保护山内,你们将会上前线,希望你们做好舍身保护宗家与山内的心理准备。期待你们能够完成使命,无愧于劲草院院生的身份。」
院长语毕,便回到原来的位置。
院长的致词比想像中简短,茂丸暗自松了一口气。
典礼在肃穆中继续进行,渐渐来到尾声。
当典礼仅剩下结束的致词时,外面突然传来嘈杂声。
「院长阁下,不得了了。」学务人员大惊失色地冲了进来。
坐在上座的教官听了他的话,也顿时手忙脚乱了起来。
「把路让开。」
豆儿听从教官的指示,从中央退到两旁,十分好奇是谁即将到来。
不一会儿,就看到一群衣着鲜艳的人快步走了进来,讲堂内霎时陷入骚动。
「是长束亲王!」低声细语中夹杂着惊讶的声音。
长束亲王,将日嗣之子的位子让给皇弟,同时也是宗家嫡长子的亲王殿下。
这时,茂丸回头一看,最先入眼的是一个外形相当奇特的男人,他魁梧的身躯就连体格高大的茂丸,也忍不住惊愕。即使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到他浑身结实的肌肉,身上的羽衣是褐衣的样式,头上并未戴冠,仅随意地扎起头发,就像绒毛覆盖的狐狸尾巴。他带笑的嘴唇下露出了尖虎牙,鹰钩鼻和炯炯双眼令人印象深刻。
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宗家的皇子。正当茂丸如此思忖时,突然被其身后的年轻身影给吸住了目光。
那人一看便知是中央的贵族子弟,虽然比走在前面那个男人稍矮一些,个子还是很高,相貌堂堂,一头剪齐的长发披在后背,紫色僧衣外穿着豪华的金色袈裟。虽然他相貌斯文,但五官轮廓很深,有着武人的严厉。
从他们的服装判断,走在前面的应是护卫,后头的才是长束亲王。
院长急忙带领其他教官,来到讲堂中央迎接一行人。
「长束亲王,原本听说您今年无法驾临。」
「亲王迅速处理完事情后,便赶来了。」走在前面的护卫不羁地露齿一笑,代替长束回答。「院长,你该感到高兴,今天是代表皇太子殿下前来。」
「好了,路近,你先退下。」长束伸手推开名叫路近的护卫,走到院长面前。「皇太子殿下原本打算亲自莅临,但殿下要处理朝廷事务,因此派吾前来。抱歉,不请自来。」
长束虽然年纪很轻,但谈吐十分稳重。
院长听到宗家皇子的致歉,缓缓地摇头说道:「不,劲草院乃至所有山内众都属于宗家,您特地来此,欣喜至极,倍感惶恐。请跟我来。」
语毕,院长伸手指向设置在祭坛前的宗家御用椅。
然而,长束并没有上座,反而来到列队在讲堂内的院生面前。而名叫路近的护卫也紧跟在后,站在长束一步后方的位置,其他部下也都紧跟着。
长束环顾眼前的院生,不等教官引言,便以宏亮的声音致词。
「各位豆儿,首先恭喜各位峰入。很高兴在此见到各位,也为各位感到骄傲。」他停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继续说道:「近年来,宗家和劲草院的关系略有疏远,吾认为这对宗家和劲草院双方而言,都是极其不幸的状态。虽然皇太子殿下这次很遗憾无法和吾同行,但殿下日后有机会必定会前来劲草院。」
「目前正值时代变化之际,危害我们的巨猿闯入山内,劲草院、山内众和宗家都已无法再像以前那般。除了新院生以外,在院生的各位,也必须抱持符合当今时代的态度。」长束目光炯炯,扫视讲堂内。「吾和各位一样,都是金乌的剑、金乌的盾,我们要拥戴主公,维持山内的安宁。如果无法以此为荣,就无法交付刀剑。吾期待各位在劲草院,意识到自己是对金乌最忠实的人。」
「好好努力!」长束大喝一声,震撼了空气。
「是!」所有院生都敬礼回应。
此双手交叠在胸部下方,手心朝上的敬礼姿势,是模拟向对方献上变成鸟形时出现的第三只脚的动作。
长束看着讲堂内的院生,向他献上肉眼无法看到的第三只脚,他心满意足地点头。
典礼的致词结束后,亲王一行人便和院长一起离开了大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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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束亲王和皇太子殿下关系,真的很好吔!」
茂丸来到食堂听取今后的课程说明,找到了典礼期间站在最前排的雪哉。
「对啊!虽然有点保护过度,但他绝对是最支持皇太子殿下的人。」
「我第一次看到宗家的八咫乌,果然很有威严,或者说很神气,反正就是与众不同。」
在大家七嘴八舌地闲聊时,食堂门口出现一个人影。
茂丸还来不及看清来者是谁,就听到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你们至今仍无法意识到自己已经是院生了,是吗?」
响亮的声音几乎让柱子都震动起来,而原本正在悠闲聊天的豆儿,都紧张地跳了起来,慌忙想闭上嘴,却已来不及了。
跟在辅助教官身后走进食堂的教官,额头上冒着青筋,大声喝斥道:「你们这些人唧唧喳喳、唧唧喳喳,简直太得意忘形了!现在你们只是雏鸟,只会啼叫、喊叫、张嘴等待别人把饵食送进你们嘴里,是吧!」
突然闯进来怒骂着新生的教官,以武人来说,个子并不高,他盛气凌人地抱着双臂,粗壮结实的手臂蓄满了力量,想像一旦被他挥拳打到,不知道会有怎样的下场。想到这里,背脊不由得隐隐窜过寒意。
院长的容貌,在威严之中带着年长者特有的深谋远虑。而开骂的教官,年纪应该比院长小几岁,有着一双凹陷的双眼及蒜头鼻,一身皮肤好似使用多年的鞣皮,没有头发的脑袋黝黑发亮,一脸凶相活脱就是流氓地痞的样子。
「看到教官竟然还大摇大摆坐在那里。站起来!」
被教官称为雏鸟的新生听到命令后,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慢!」
「不要磨蹭!」
在新生陆续站起来的同时,斥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四名辅助教官不知道何时已包围了新生,严厉森冷的目光射杀了过来。
「我是劲草院院士华信,是你们的术科教官。」
报名的教官以肃杀的眼神瞪视着豆儿,从他们面前走过。
「看到你们这些屁股上还黏着蛋壳的家伙,我就感到头痛,但既然接下了任务,就只能硬着头皮上。只要看到哪个家伙还张嘴吱吱叫的话,就用饵食塞满他的嘴巴,塞到他的肚子撑爆为止。」华信转身,继续发狠地说道:「而你们要在肚子被撑爆之前,努力将饵食之人的飞翔方式和狩猎方式全都偷学下来。只要闭上嘴巴,好好咀嚼饵食,便能长出自己能够展翅飞翔的血肉。」
语毕,华信猛然停下脚步,把脸凑到站在他眼前的新生。
「喂,我问你。」
「是、是!」
「山内众必要的素养是什么?」
「啊?」
「劲草院就是根据这些素养,决定了入峰的考选科目,你说看看!」
那名院生惊吓得直发抖,完全答不上来。
「太慢了!如果不知道,就回答不知道。」
「我、我不知道。」
「你应该为自己的怠惰感到羞耻!下一个!」
「剑术、弓术……还有骑马……?」旁边的院生回答得语无伦次。
「仅只这些吗?」
「我、我只知道这些。」
「你是鸡吗?连自己做过的事也不记得吗?」
「对、对不起!」
「不要轻易道歉,即使只是虚张声势,也要抬头挺胸。无论面对任何人,都不要轻易让人有趁虚而入的机会。下一个!」
「六艺四术二学,是成为山内众必须具备的素质。」下一个院生镇定自若地开口。
听闻,华信不再咆哮,直盯着那名院生,再次提问:「具体内容是?」
「六艺是指礼、乐、射、御、书、算这六大技艺;四术是指兵、剑、体、器这四大武术;二学则是医、法这两大学问。」
其他同学听到如此流利的回应,不禁发出了感叹声。
被华信点名的第三名院生,是一头红发的美少年,也就是西家的明留。
华信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直视前方的明留片刻,才终于点了点头。
「没错,正如他刚才所回答的,成为山内众必备的素养,统称为六艺四术二学。」
山内众在紧急状况时,具有和文官相同的权限,因此必须具备六艺。六艺分为〈礼乐〉、〈弓射〉、〈御法〉、〈书画〉和〈算法〉这五大科目。
除此以外,还要学习四术。分别是用兵法的〈兵术〉、磨练剑法的〈剑术〉、学习徒手格斗的〈体术〉,以及投掷长枪和手里剑等使用刀和弓以外战斗技能的〈器术〉。
在此基础上,还必须学习在紧要关头,可以处理伤病的〈医药〉,以及有关朝廷法令,山内众行使力量范围的〈明法〉这两门学问。
总共十一个类别,成为劲草院的主要教授科目。有时候还会根据实际情况增加特别课程,随着学年升级,演习课程会超越学科教学。
「之后会有〈弓射〉、〈御法〉、〈剑术〉、〈体术〉和〈器术〉这五门术科课程。成为草牙和贞木之后,就可以参加〈兵术〉实战演习。」
在这十一个科目中,半数皆由华信担任教官。
「我不允许你们偷懒,也不会手下留情。想离开的人就赶快滚,想走就赶快逃。劲草院没这么好混,也不强留无法耽习的人。」
华信口气平静无波,唇角犹自噙着冷然,站在茂丸前的院生困难地咽了咽口水。
「接下来,将在本院期间借用的珂仗交付予你们,叫到名字的人应答后向前。」
「是!」豆儿敬礼应和。
新生一个个陆续领到了珂仗。茂丸拿到的珂仗佩绳虽然是新的,但上头有许多细微的刮痕,可能之前曾经有多人使用过。
华信确认每个人都拿到珂仗后,把一名辅助教官叫到前面。
「从今天开始,上课仅能穿同一款羽衣,现在练习编出与辅助教官相同的款式。」
华信的话才刚落,辅助教官已张开双手,缓缓转了一圈,让所有院生能清楚看到他身上所编织出的羽衣类型。
辅助教官身上的羽衣,和教官在参加典礼时穿的,或是长束的护卫穿的羽衣款式完全不同。袖子是没有袖兜的筒状,手肘部分收起。膝盖以下部分的绑腿和短布袜连在一起,胸口到大腿以襕裙的褡裢包覆,褡裢外绑着腰带,乍看之下,好像穿着袍子。
辅助教官在院生之间走来走去,指出有问题的部分。茂丸努力编出和辅助教官相同的羽衣,也被辅助教官纠正。
「光是看起来像,是没有意义的。膝盖和手肘的部分要编得更为扎实,充分贴合身体加以固定,至少要编得像脚底一样厚实。」
「厚实?」
「这是为了保护关节。你重新再试试,多编几层,才能够在受到撞击时缓和冲击。」
原来如此!茂丸意会地点头。
在茂丸重新编羽衣时,和辅助教官一样在院生之间走来走去的华信开始说明。
「这种羽衣的款型,极力消除了不必要的部分,避免妨碍实战时的动作,还能保护要害,机能性深受好评。只要编法正确,在仪式和典礼时也可保持威仪,即使是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潦倒乌鸦,看起来也能神气扬扬、有模有样。」
华信一一确认编织训练大致修正完毕后,再次叮咛院生在日后的院内活动,都要穿着这种款式的羽衣。
「其次是,佩戴珂仗的方法。」
武人遇到意外状况时,必须幻化成为乌鸦,因此一定要避免在变身时武器掉落,同时也要学会正确佩刀,防止佩绳妨碍变身的情况发生。
「你们今后将会学习〈御法〉,只要学会正确使用佩绳的方法,就能把刀剑当作衔勒note和马镫note。若散漫随意地乱绑,导致紧要关头无法确实发挥,我会亲手宰了你们。」
注:(注1)衔勒,穿套马口以驾驭马匹的器具。↑
注:(注2)马镫,挂在马鞍两旁,供骑马的人上马及骑马时踏脚的器具。↑
虽然茂丸无法想像珂仗如何成为骑马用具,但还是按照华信教官的指示绑好佩绳,将珂仗系在腰上。
辅助教官再次检查合格后,新生们才终于看起来有劲草院院生的样子。
结束突击教学之后,太阳仍然高挂在天空上。
所有豆儿都被带去大讲堂前的广场上,茂丸内心充满期待,终于要开始练武了。
然而,华信仅发出了「集合!」和「列队!」这两个口令。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新生听到命令后,列队又解散,接着移动到其他地方,再次集合、列队,然后再次解散。
直在日落之前,一直重复着这样训练。到了准备晚膳的时间,才终于听到「今天到此为止!」的号令。
比起身体的劳累,这些新入院的豆儿,因精神上的疲累而精疲力尽。
「那是怎么回事……?」
「那种训练到底有什么意义?」
院生们都因不断重复相同指令而埋怨不已,而且这种无聊透顶的训练,并没有结束,第二天、第三天的下午,还是一直反复相同的训练。
这是让院生充分学习集体行动的方法,直到身体一听到号令,就能不加思索地采取行动之后,才能进行其他训练。
豆儿对于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单调训练,叫苦连天、怨声载道,而且与此同时,还必须完成课堂上的学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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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茂丸来说,上午的学科比训练更伤脑筋。
上午的学科是〈礼乐〉、〈书画〉、〈算法〉、〈兵术〉、〈医药〉和〈明法〉这六堂。
在故乡时,茂丸就很少看书写字,所以每一堂课都听得一头雾水、难以理解,而且教官要求他们写的作业比传闻中更多。
用完膳、净完身之后,他就会立刻回到宿舍,甚至放弃睡觉,抓紧时间写作业,却依旧写不完。并非只有茂丸如此,大部分平民阶级出生的院生,也都同样陷入了苦战。
第二天之后,雪哉便试着协助茂丸写作业。而其他平民阶级的院生听说之后,都忍辱含羞地前来求助。雪哉不厌其烦地指导茂丸和其他人,却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难题——雪哉很不会教人,简直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
「太意外了,我没想到竟然会在这件事上,深刻体会到自己的无力!」
雪哉起初得意洋洋地说:「这根本是小事一桩。」很快就遇到他人听得懂他说的话,却无法理解其中意思的瓶颈,他为此烦恼不已。
「雪哉,没关系、没关系,我知道你教得很认真……」
然而,聚集在十号房的同学,想到隔天将遭到教官责骂,都忍不住哭了起来。
雪哉看了实在于心不安,嘴上说着:「虽然这样不太好……」还是偷偷让同学抄袭自己的作业。
所有的学科都是茂丸的天敌,他当然不可能喜欢。不过,其中有一堂课,他却觉得别具一格——那就是〈礼乐〉。
第一堂〈礼乐〉,是在入峰的隔天,也是他们在劲草院教室内上的第一堂学科。
收拾好食堂的食案,排好原本放在角落的矮桌,茂丸和其他人紧张地等待教官的到来。
没多久,一个满面笑容,嘴里说着:「各位早安,昨天睡得好吗?」看起来完全不像劲草院教官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的年纪大约四十出头,一头干爽的头发随意绑起,温和双眸有着鱼尾纹。根据自己的身材编织的羽衣很宽松,有一种年纪轻轻就退居幕后,赋闲养老的感觉。只不过与普通的赋闲者不同,他没有右臂。
没错,〈礼乐〉的教官是一个年纪尚轻,却成熟老练的独臂男。
「我叫清贤,在接下来这一年期间,负责教导各位〈礼乐〉。若对于这堂课的内容,有不解之处或是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来。因为这堂课的时数并不少,既然这样,我们共同努力让这堂课的时间更有意义。」
前一天,这些豆儿才被一脸凶恶可怕的华信教官呵叱了一整个下午,现下看到这个名叫清贤的教官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有些泄气。大部分的豆儿都有点不知所措,但一部分头脑简单的院生,立刻得意忘形地想羞辱这位低姿态的教官。
「院士。」
在开始上课之前,对劲草院有这么多学科感到不满的院生举起了手。
「有什么问题吗?」清贤面带笑容看着院生。
「说实话,我无法理解在劲草院上〈礼乐〉这门课的理由。」院生自鸣得意地问道。
「啊呀!这就伤脑筋了。」清贤拢起眉头皱成八字眉嘀咕道,并没有动气。
刚才发问的院生见状,又得寸进尺地说道:「要成为山内众,剑术不是最重要吗?但昨天甚至没有让我们碰顺刀note。既然有时间上这种课,还不如去道场训练。」
注:(注3)顺刀,为两边皆有刃的刀,是一种随身短刀,主要作为砍伐、切割、挖掘和护身使用。↑
在所有课堂上所学的学科中,最难懂的就是〈礼乐〉这堂课的意义。
〈书画〉与〈算法〉,是因为需要参阅指令公文,以及算计行军的情况,因此能够理解这两堂课的重用性。然则,〈礼乐〉研习的是,仪表佩刀与宫中道德这些不明所以的内容。
这些豆儿原本就对目前除了集体行动训练以外,都在课堂内上课的现状感到气闷,听了这名院生的话,也窃窃私语表示认同。
「而且您的手臂怎么了?」
「年轻时发生了一些事。」清贤听到院生好奇的探问,忍不住苦笑。
「您不是劲草院的教官吗?」
其言下之意,似乎对于独臂院士是否能指导日后将成为武人的院生表示怀疑。
茂丸虽然也对有这么多学科感到吃不消,但他认为这是两回事,而且这样的试探行为很不礼貌。他暗暗观察着清贤教官,不知对院生的无礼态度会如何反应?
清贤却没有责备院生的无礼。
「感谢你的关心,我已卸下近卫之职。如你所见,这样的身体无法胜任护卫工作。」
清贤一点也不慌乱,反而还露出伤脑筋的表情,这让几名院生不禁笑了起来。
「不过,这个世界的一切自有安排。」清贤淡然地说道。
那几名院生听闻也收起了笑容。
「所谓适材适用,只要有能力,就一定有地方可以发挥。虽然我早就失去了身为山内众的资格,却发现自己很适合从事磨练山内众的工作,所以才会站在这里指导你们。」
虽然他的表情依旧一脸平静,不知为何,气氛顿时紧绷了起来。
「山内众被赋予,必要时须代替文官行使权力的权限。你们未来并非仅是士兵,在〈礼乐〉中所学到的,不是如何掌握力量,而是如何运用掌握的力量,也就是力量的使用方法。不只是这门课,而是所有的学问都是如此。」清贤脸上的表情深谋远虑,完全不容年轻人侮辱。「你们自己不能成为武力的化身,这样毫无意义。」
清贤教官斩钉截铁地说完,眯着眼看着陷入安静的院生。
「你们不要搞错了,如果只是武艺高强,那和谷间那些流氓没什么两样。你们并不是违法乱纪的人,劲草院也不是为了培养这种人而存在。这堂课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些空有蛮力无处发泄、容易失去理性、鲁莽行事的野兽,成为一名出色的山内众。」
清贤教官态度始终保持平静,但说出来的话铿锵有力。
「若你们听了这些话,仍对这堂课感到不服气,也可以选择不上,我会尊重你们的意愿。不过,一旦影响到其他院生,我会立刻请你们离开。」
〈礼乐〉是六艺四术二学中排在首位的必修课,万一被赶出了教室,就必须马上回宿舍收拾行李离开劲草院。
「还有其他问题吗?」
清贤用平静却难以抗拒的眼神,环顾愣怔的院生,嘴角勾起一抹笑。
「好,那我们就开始上课吧!」
这天的〈礼乐〉课,就在院生的自我介绍及清贤教官说明今后的安排,简单结束了。清贤教官在课堂上不曾大声斥责,始终保持温和的态度。听到钟声行完礼,走出了食堂,所有新生几乎都有相同的感想——他搞不好比华信院士更加可怕。
直在下一堂〈算法〉课,他们才知道清贤是他们学科的主任教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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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院生们整天忙于接受集体行动的训练,完成学科作业之际,峰入时绽放的樱花,也已经变成了叶樱。
他们的集合、列队不知不觉间已经无懈可击,终于可以正式开始上术科了。
第一堂术科,是〈御法〉。所谓「御」,就是驾驭被称为马的大乌鸦和飞车的技术。
山内众自己会变成马,也会成为车夫,所以两人一组,最终目标是在上空人马交换,长时间持续飞行。
〈御法〉这堂课,从行军训练开始。
在教官和辅助教官的带领下,豆儿们绕着劲草院内奔跑,有些地方必须变身鸟形飞行。
八咫乌在天黑之后,会失去变身的能力,一旦在鸟形状态下迎接日落,在隔天日出之前,都无法变回人形,反之亦然,因此行军训练都会在日落前结束。只不过操练的时间很长,虽然中间会稍作休憩,却必须从午膳过后到日落之前,一次又一次地快速变身。
茂丸起初担忧雪哉会跟不上,像自己这样的平民很习惯变身成鸟形,但听说有些宫乌一辈子都不曾变过身。事实上,其他科目成绩都很优秀的明留,也在行军训练中陷入了苦战。
当八咫乌进入中央,或是随着地位越来越高之后,就会把鸟形视为一种耻辱。
这样的认知,与那些无法以人形生活的八咫乌,只能成为别人的马有关。而且目前仍然有名为〈斩足〉的刑罚,那是仅次于死刑、逐出山内之重刑,强制要求受到处罚的人变成鸟形,一辈子成为马服劳役。
对八咫乌来说,变成鸟形时出现的第三只脚,是「山神赋予的神性象征」,也是最重要的部位。正因为如此,山内的武人在敬礼时,会做出模拟奉献第三只脚的动作。
〈斩足〉意即砍掉这第三只脚。一旦八咫乌被砍掉第三只脚,就再也无法变回人形。
正因为如此,不需要变成鸟形也生活无虞的宫乌,不喜欢在人前变身。然则,对于平民来说,变成鸟形移动十分方便,而且更有效率,因此认为宫乌只是基于「很丢脸」这样的理由排斥鸟形,实在荒谬得离谱。
雪哉是地方贵族,不知道他对这件事是怎样的态度?
开始训练时,茂丸就有些担心,后来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杞人忧天。
行军训练的最大难关,是竹林。
竹林内不必要的竹子被砍掉了,辟出一片变身鸟形后刚好勉强可飞行的空间。教官在上空监视,若想投机取巧从竹林上方飞越,会立刻遭到严格指正。
擅长巧妙运用翅膀的院生,可以维持鸟形飞越竹林;而不太会飞行的,就会在中途变回人形,或是撞到竹子。一旦有人在鸟形的状态下卡在某处,就会挡到后面的人,就连经常飞行的茂丸,也对这种情况束手无策。
茂丸在无奈之下,只能变回人形,拿着珂仗正准备拔腿奔跑时,只见一个鸟影飞过头顶上方的混乱。
那个人灵巧地操控着翅膀,速度没有特别快,即使其他院生慌张地大声叫喊,挤成一堆乱拍着翅膀,羽毛满天飘舞,他仍然身轻如燕地飞闪而过。原本落于后方,最后反而加入了前头部队的行列。当他恢复人形时,一头乱发就像是蒲公英的冠毛。
绝对没有错,那个人就是雪哉。
「茂哥,辛苦了。」茂丸晚一步抵达,雪哉一脸从容不迫地上前迎接他。
「你太厉害了!才回过神,就发现你已飞到最前面,太惊讶了。」
「虽说我家是地方贵族,其实就是武人之家。我从小就学会了武人的基本,因为如果武人无法变成鸟形,发生意外状况时就无法发挥作用。」
茂丸在不久之后发现,向来用闭门造车方式磨练武艺的自己,能够和来自正统武人之家的雪哉成为好朋友,实在太幸运了。
在术科上,茂丸等平民阶级出身的院生所练就的能力,都遭到教官彻底否定。
在〈弓射〉课时,被教官纠正姿势有问题,甚至不准他拿箭。在其他课上,教官也斥责他们基本功有问题。在〈体术〉课时,一直要求他们练习防守。在〈剑术〉课时,命令他们先纠正姿势,从头开始练习顺刀的握法。
连续好几天,这些平民出身的院生们,不断地被纠正射法、练习防守和空挥,大家的自信心受损,感到沮丧不已。
「……我们是不是被歧视了?」当所有术科都上完一轮后,有人提出这样的质疑。
每天晚上,都会在空宿舍内举行学习会。美其名为学习会,实质上是「大家抄雪哉的作业会」。起初都聚集在二号楼十号房,在求助的同学超过三名之后,便转移到其他空房间。
这些同学虽然来自各地,却都是出身平民阶段。来自东领的桔苹,白天在〈剑术〉课上挨了教官一顿臭骂,此刻面对空白一片的作业本,满脸悒郁,猜想是否受到差别待遇。
「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这么说?」正在赶作业的茂丸抬起头,把毛笔放在砚台上。
「才不是突然咧!」怀疑遭到歧视的桔苹终于忍无可忍,将内心的郁闷一股脑儿倾吐出来。「我一直都这么觉得啊!不,如果只是学科,我还能够理解,因为上课时不难看出明留他们的确很聪明。」
问题在于术科。这些平民阶级出生的人,大多是因为剑术和体能受到赏识,才会进入劲草院。如今完全没有机会发挥这方面的实力,反而整天遭到训斥,简直就像被暗中恶整一般,暗示他们赶快离开这里。
「教官从来不骂明留和他的那些跟班,简直太没道理了。」
「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也是。」
其他人听了桔苹的话后,也都应声附和。
「我在老家那里,剑术没人比得过我,现在只准我练习空挥。」人来疯的久弥嘟囔道。
「只要让我们比赛,我们就能展现实力。」平时很少抱怨的辰都也感到不平。
「华信那个王八蛋,搞不好在背地里瞧不起我们。」
茂丸看着桔苹恼怒的发言,觉得苗头不对,他敏感地预想到这些抱怨的后续发展,马上拍了一下手,试图赶走眼前沉闷的气氛。
「好了好了,你们不要只顾着抱怨,赶快写作业啦!如果你们对自己的武艺有自信,等到自由练习时,就可以展现实力了。」
「茂哥,问题是教官根本不让我们自由练习啊!」
「茂哥,你对眼前的情况觉得无所谓吗?」
几位相同境遇的人,露出不满的眼神看着茂丸,茂丸一时半刻不知如何回答。
虽然茂丸本身并无此企图,但自从大家都跟着雪哉开始叫他「茂哥」之后,茂丸渐渐成为他们的头儿。虽然他不希望与宫乌发生纠纷,只不过他对这件事也有同样的疑虑。
茂丸和其他平民出身的人总是为课业伤透脑筋,但贵族出身的人无论是学科或是术科都驾轻就熟。尤其可称为宫乌代表的西家明留,更是出类拔萃,除了〈御法〉以外,从来没有人见过他被教官责骂。
平民阶段的院生在课业上吃尽苦头,也因此他们看明留时,难免露出分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的眼神。此外,教官总是对茂丸与其他平民出身的人大发雷霆,即使不是小心眼,也会忍不住猜想背后是否有什么隐情?
茂丸正在思考该怎么回答时,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大家辛苦了。」刚才离席的雪哉懒洋洋地走了回来,露出亲切的笑容。「我原本打算去要点茶叶,结果厨房的人给了我地瓜干。大家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刚才在说宫乌坏话的人都尴尬地把头转到一旁,因为雪哉对他们都很好,当然没有人会说雪哉的坏话。
「……发生什么事了吗?」雪哉察觉到气氛诡谲,好奇地问道。
「没有啦!没事!」
久弥慌忙试图掩饰,茂丸却认为应该听取雪哉的意见,于是就把刚才大家的愤愤不平,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雪哉并没有对其他人批评宫乌感到不悦,反而冷静地分析。
「我不这么认为,我想目前教官教授的,是以御前比赛为前提的技术。」
「御前比赛?」
「这里可是劲草院吔!」雪哉笑着解释道:「宗家的近卫兵怎么能与流氓相提并论呢?不该是胡乱打架,而是要学习正规的格斗技巧。在某种程度上,之前从来没有接受过正规指导的八咫乌,遭到纠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过,你们会怏怏不平也是理所当然。」雪哉理解地劝戒道:「只不过若动作不正确,之后是会对身体造成伤害的,现在最好还是虚心接受指导吧!华信院士虽然很苛严,但他不会胡乱指导的。」
「是……这样吗?」
茂丸和其他人甚至分不清楚,华信的指导是否正确?
雪哉对着难掩困惑的同学安慰道:「你们不必为此感到不安,教官的确完全没有纠正明留,但并非因为他是西家的少爷才不去指正。我猜想他在入峰之前,就曾经接受优秀老师的指导,本就不需要改正。」
茂丸和其他人得知教官并没有偏袒贵族子弟后松了一口气,同时也为自己和贵族子弟之间的差距感到焦虑。
其他人愁容满面,雪哉反而毫不在意。
「你们好像很在意和贵族之间的落差?但即使在道场上可以做出完美动作,真正实战时未必真有那么强喔!如果现在自由练习或是比赛,我认为你们可以获得压倒性胜利。」
「你这么认为吗?」
「无论怎么看,我都不觉得他们很会打架啊!」雪哉眯起眼睛,扬起了嘴角,只是这次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笑。「这段时间的观察,当然知道谁有多少实力。你们不愧都是凭武艺进来这里的,以体能来说,你们都名列前茅。」
「你上课时都在观察人吗?我在上课时,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了。」桔苹愕然惊问。
「总之,像我这种虽然是宫乌,其实是武家出身的人例外,明留或是他的那些跟班很快就会露出破绽了。」
雪哉自信满满的断言,让其他同学都面面相觑。
「好,就相信雪哉的话,眼前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如何?」茂丸征求其他人的同意。
「好。」
「也对。」
刚才抱怨的人也都顺从地点点头。
姑且不论雪哉的话有几分真实性,但看到其他人都欣然接受,茂丸暗自松了一口气。
几天之后,茂丸就发现雪哉几乎都说对了。
首先,他们很快就知道,教官并没有歧视的心态。
在平民出身的院生按照教官指导的动作完成打击练习后,也都依次加入了自由练习。空挥练习时,使用的是木刀;自由练习和打击练习时,使用的是竹子做的顺刀。
茂丸看着大家挥着顺刀如鱼得水的样子,不禁感到高兴。不久便见识到,必须说雪哉的话并不是「完全」正确,而是「几乎」正确的情况。
明留身边的跟班接连被平民出身的院生打败,而明留仍然立于不败之地。向来嫉妒明留的同学开始自由练习后,都相继前去向明留挑战,却迟迟无法打赢他。
「他可能很少打架,但绝对经常在道场练剑术。」休憩时,茂丸用汗巾拭汗说道。
「是啊!至少他的确累积了相当的训练经验。」雪哉苦笑着回应。
茂丸看着成为讨论话题的明留,可能对跟班的窝囊样感到很气愤,一脸极其不悦。
「我会不会太小看他了?」雪哉若无其事地说。
「你高高在上地评论别人,在自由练习时,很快就被打败了吗?」茂丸揶揄笑道。
「咦?你看到了吗?」
「在等待自由练习时看到的。照这样下去,你很不妙喔!」
雪哉之前在背后大放厥词,但他的剑术实力真的不怎么样。由于打击练习时的动作很到位,行动也很敏捷,因此在参加自由练习之前,茂丸一直认为他完全没有问题。
没想到实际自由练习后,发现雪哉完全不打算进攻,只是一味防守。虽然被教官大声斥责,雪哉也只是嘿嘿笑着,完全没有改善。
搞不好是雪哉自己很少打架。茂丸不禁如此猜想。
在劲草院,重视术科的考试胜于学科考试。在此之前,茂丸一直担心自己跟不上,无暇顾及别人;当发现雪哉可能无法顺利升级后,便开始为他担忧了起来。
「没事、没事,我会在风试之前搞定。」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监。
休憩时间结束,众人回到道场内,空气中弥漫着,即使保持通风仍无法消除的汗臭味,他们都已经很习惯这种气味了。
在教官指示之前,大家就将护胸和护臂等护具穿戴妥当,并用羽衣包覆头部。
茂丸原本以为会继续自由练习,没想到教官说要以比赛的方式练习。照理说,应该以三战两胜的方式决定胜负,但为了让院生适应比赛,无论哪一方先获胜,都要完成三次对战。
教官们站在道场中央的四个角落,规划出比赛场地范围。茂丸和雪哉一起在离教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坐在最前排当观众。
主裁判华信站在正中央,点名参加比赛的院生。
「红队是三之二的明留,出列。」
明留可能预料到自己会被点到名,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走上前,从辅助教官手上接过了红色腰带。
「白队是一之一的千早,出列。」
明留的比赛对手是茂丸不太认识的豆儿,虽然记得曾经在上课时遇过,却从来没有交谈过,也不记得他在自我介绍时说了什么。
怎么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啊!茂丸边回想边打量着对方,发现他似乎满沉默寡言。
千早紧抿的双唇,好像从出生到现在从来没有打开过。他身材高大,体态匀称紧实,由于脸型偏长,加上颧骨较突出,因此看起来很干瘦,有一种不健康的感觉,脸上的长浏海间露出了三白眼,眼神很锐利。
既然教官挑选他们成为第一场比赛的人选,代表这两人目前在所有院生中最厉害。
千早将白色腰带系在腰上,站在已经等在开始线上的明留面前。
华信看到双方准备就绪,向另外几名副裁判交换眼神之后,相互点头。
「开始!」
就在华信宣布开始的同时,明留就大喝一声「呀!」提振自己的士气。千早却一动也不动,沉默不语地注视着明留。明留脸上露出一丝狐疑,决定先主动出击。与其他院生相比,明留的动作十分敏捷,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逼向千早,用力挥下顺刀。
下一刹那,只见那把顺刀落了空。一切发生在转眼之间,千早稍微扭动了身体,避开明留的攻击,接着用握在左手的顺刀挥向明留的护胸。
砰!清脆的声音响起,两名副裁判同时举起了缠绕着白色带子的左手。
「白队获胜!」
宛如闪电般的神速妙技让人目不暇接。
确认主裁判举起左手后,千早拉了拉几乎没有凌乱的衣领。而明留则一脸茫然,但很快便回过神打起精神,退回开始线。
「开始!」
主裁判再次宣布后,明留这次并没有吆喝,也没有主动出击,而是微微移动,谨慎地晃动顺刀前端,等待千早出招。
这次由千早主动采取了行动,他以难以想像正在比赛的轻松态度向前跨出一步,接着将原本双手握住的顺刀换到右手,对着试图防守的明留挥了一刀,只见明留手上的顺刀被打飞了出去,在半空中打着转,朝向正在旁观的院生飞了过来。当顺刀掉落在慌忙躲避的人群中时,千早击中了赤手空拳的明留脸部。
「这是怎么回事?」茂丸听到有人嘀咕,他也搞不清楚状况。
两个人的实力悬殊显而易见,转眼间,连输两局的明留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按照三战两胜制,比赛原本已经结束,但这次还剩下最后一局。
当明留重新将顺刀拿在手上,两人相对时,脸上的表情呈明显的对比。明留无论如何都想报一箭之仇,千早则对眼前的对手并没有太多想法。
「开始!」
第三次指示声响起的同时,明留发出宛如裂帛般的喝吆冲向千早。千早甚至没有摆出迎战的姿势,也没有用夸张的动作避开明留刺过来的剑尖,仅是歪了歪头,用左手握着的顺刀撞向明留的太阳穴。下一秒,明留的身体被打飞出去,而且不是平时练习的安全跌倒方式,就连旁人都忍不住为他担心。
「白队胜!喂,你没事吧?」华信宣布胜败之后,连忙跑向明留身旁。
明留起身坐了起来,虽然没有受伤,却一脸难以理解眼前的状况。而千早丝毫没有看明留一眼,退回到开始线,依旧面无表情。
双方相互行礼后,比赛结束。
教官似乎也没有料到会如此轻易定下胜负,在稍微讨论后,重新叫了其他院生上场比赛,不过千早和明留的名字,再也没被叫到了。
A004-001
「你太厉害了!」
「之前完全不知道你这么厉害。」
「你的剑术是向谁学的?」
比赛之后,千早顿时成为红人。除了平时就看明留很不顺眼的人以外,还有那些欣赏千早剑术的人,大家都不约而同来向千早搭话。
千早没有回答这些接二连三的提问,围在他周遭的人也毫不在意,继续热烈地议论着。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从道场回宿舍的路上,平时参加学习会的人,与千早以及围在他身边的人,保持了一点距离。
「可恶,原本我还希望自己第一个上场打明留。」
「唉呀唉呀,如果再上场比赛一次,我一定可以打赢。」
桔苹和久弥说得咬牙切齿。
「这就意味着你们根本不是明留的对手啊!」辰都叹了一口气,一针见血地指出。
「你少啰嗦!」
「什么嘛!辰都,你自己也没有打赢啊!」
茂丸不理会开始内哄的三人,将目光移向明留和他的跟班。
「话说回来,明留没事吗?」
明留用湿汗巾按压着太阳穴,他身边那些跟班露出极度不悦的眼神,看向千早身边那些乐不可支的人。
「千早已经手下留情了,应该不必担心他的伤吧!问题反而是……」
雪哉说到这里,突然眨了眨眼睛。
「怎么了?」茂丸顺着雪哉的视线望去,忍不住「呃!」了一声。
「千早!听说你立了大功。」
原本你一言我一语的豆儿,看到来者都立刻住了嘴。
南橘家的公近不知道从何处得到消息,从食堂那里走了过来。
刚才不停对千早说话的那些人,看到迎面而来的学长感到害怕,纷纷向后退。
公近不理会他们,亲切地拍了拍千早的肩膀。
「听说你把西家的公子打得一败涂地,真的吗?」
千早没有吭气,公近转过头,心情愉悦地叫住无视他的存在,想要离开的一群人。
「明留,真的有这回事吗?」
明留停下脚步,一脸难掩烦躁,回头看向公近。
「……是啊!我是输了。有什么问题吗?」
「是吗?是吗?那真是太棒了!小子,如果你不知道,那我就告诉你。打败你的千早,是为我家服务的山乌。」
他用下巴指向千早,千早默不作声地站在公近身旁。
原来千早是服务于公近家,也就是支持长束亲王派的南橘家。
公近露出鄙视轻蔑的笑容说道:「你自认是皇太子的忠臣,结果无论是身为皇太子派的代表,还是身为宫乌,你都输给了最不该输的对象,简直丢脸丢到家了。」
明留面无表情,抿着嘴怒到发抖,随即静静吐出一口气后,很快恢复了平静。
「真抱歉,破坏了你因打败我而洋洋得意的兴致,不过你的好日子也不多了。」
「嗯?」
「当今陛下已经决定要让位给皇太子殿下。」
「你说什么?」
「不久之后就会正式公布,不知道南家的人还能够神气多久。」
明留斩钉截铁地说完,脸上已经不见丝毫慌乱。
公近似乎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原本得意的脸上露出了惊愕之色。屏气凝神静观事态发展的其他人,也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明留斜睨着他们,脸上露出了淡淡的讥笑。
「这件事千真万确,皇太子殿下就是因为参加此事之御前会议,拖延到时间,所以才没有来参加入峰典礼。」
公近陷入了沉默,让人摸不着头绪在想什么?
明留看向始终不发一语的千早。
「千早,你很有实力,真是太遗憾了。政局的变化,可能会让你和你的主子都被赶出劲草院。你跟到一个倒楣的主子,太不幸了,早知道应该跟随皇太子派的人。」
千早听了明留的冷嘲热讽,依旧低头看着脚下。
「……无论是长束派还是皇太子派,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千早淡然地表示。
明留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公近似乎更加错愕。
「喂!你在说什么?你跟我来。」公近没有向其他人示意,强扯着千早离开。
「……事情的发展是不是不太妙啊!」茂丸茫然地目送他们的背影,低喃道。
公近和千早之间看起来不像有信赖关系,茂丸看着离去的他们,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一个小时后晚膳时,茂丸的担心果然成了真。
「你不要太嚣张!」
正在收拾的院生听到响彻整个食堂的怒骂声,一同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怎么回事?」
「吵架吗?」
用完膳后,按照教官、贞木和草牙的顺序依次收拾,现下几乎只剩豆儿还留在食堂内。
茂丸朝着声音望过去,发现那个满脸涨得通红的男生,有一个熟悉的鹰钩鼻。
「那不是千早和公近草牙吗?」
「公近草牙的那些跟班,去了哪里?」
「越是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不见踪影了。」
茂丸和雪哉窃窃私语的同时,公近和千早的对话越来越紧张。
「千早,我再说一次,你马上帮我收拾食案。」
公近可能拼命克制不想大声咆哮,所以说话的声音正颤抖着。只是即使公近气势汹汹,千早还是坐在那里,不为所动。
「我拒绝。」
「为什么?」
「没有理由。」
公近似乎要求千早为他收拾食案,遭到千早断然拒绝。
「我不是说了,这是学长的命令吗?你给我废话少说,听我的命令就对了!」
千早闻言,抬眼瞥了公近一眼,冷哼了一声。
他们之间可能重复了多次这样的对话,公近气得整张脸都扭曲了起来。原本以为他会再次怒吼,没想到他倏忽很不自然地露出了平静的表情。
「你该不会忘了反抗我会有什么后果?」
千早露出了疑惑的厌烦眼神。
「我可以帮你回想起,这不是你一个人的问题。」公近嘴角浮起狞笑,威胁道。
千早的眼神瞬间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收起了前一刻的冷冽,激动的情感在他眼中燃烧,剑拔弩张的气氛让主动挑衅的公近也有点被吓到。
「……怎样?你想反抗吗?」
千早无声无息,动作极其流畅地站了起来。
不妙!茂丸心中呐喊着,他观察四周,所有人都愣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看来只能由我出马了。茂丸正打算采取行动,身旁突然有个人影一闪而过。
「啊!我不小心手滑了。」
只见烤茄子和细面味噌汤,全都倒在公近的后脑勺上。
茂丸总觉得雪哉是特地去盛装剩饭,然后蹑手蹑脚走到公近身旁,再把整碗味噌汤倒在公近头上,而且应该不是自己想太多。
雪哉这家伙,竟然还有这招!茂丸拼命忍着不笑,跑向骚乱的中心。
「啊呀!真是对不起啦!但是学长,你也不该站在这里发呆啊!其他草牙早就已经自己收拾好食案离开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
雪哉言不由衷地道歉,然后假装用自己的袖子为公近擦拭,再暗地把烂糊糊的茄子都揉在公近的脸上。
公近和千早都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感到不知所措,像雕像一样呆怔在原地。
「喂!你这个死矮子!」公近终于回过神,挥开雪哉的手臂,激动地叫骂道。
茂丸觉得公近有这样的反应很正常,只是现在没时间嘲笑怒不可遏的公近,他慌忙挤进他们两个人之间。
「好了好了,学长,请你不要激动,他并不是故意的。因为刚才上术科太累,所以腿都发软了。对不对,雪哉?」
「对,没错,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啦!」
雪哉一脸无辜的表情低着头,看似有悔意,但公近并没有受骗上当。
「搞什么鬼!如果不是故意,人怎么会在这里?」
食堂很大,这里距离收拾食案的地方有将近十公尺。
茂丸和雪哉互看了一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散步。」
「他说他在散步。」
「你们想死在我手上吗?」公近说话的语气很平静,额头却冒着青筋。
茂丸正思考该怎么蒙混过去,公近突然仔细打量着雪哉和茂丸的脸。
「你们两个人都来自北领的边境吧?你们这些来自乡下地方的山乌可能不知道,南橘家在中央也有很大的势力。」
茂丸听到他倏然开始吹嘘自己的家世,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所以呢?」
公近看到茂丸不以为然的表情,脸颊抽搐了起来。
「……你不知道吗?长束亲王目前最大的亲信叫路近,以前的名字叫南橘路近,也就是我的兄长。如果他知道你们不把他胞弟放在眼里,搞不好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茂丸还来不及开口,雪哉语气坚定,几乎叹着气地表明态度。
「你这么轻易用令兄的权威欺负学弟,未免太无聊了,难道没有其他招了吗?」
公近立刻收起了前一刻趾高气扬的态度。
「你这个下贱的东西,不要一副很瞭解状况的样子。」
即使被学长抓住胸口,准备要挥下拳头,雪哉仍一副事不关己的眼神看着他。
茂丸突然惊觉到,雪哉露出等待公近快动手的表情。
「等一下。」
公近正要挥拳时,猛然被茂丸抓住了手臂。不着头绪的公近,与准备挨拳头的雪哉一起讶异地看着茂丸。
「你干嘛抓住我的手?」
「如果学长是受不了学弟态度不礼貌想要动手,我能够理解,但既然你提到了身份,我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教官在课堂上刚教过,劲草院重视实力主义,和家世没有关系。
「若因为出身就遭到轻视,那我们来这里就失去意义了。我们并不打算因为你的身份巴结你,也没有理由因为身份被你看不起!」
茂丸喝斥的声音,犹如雷声般响彻整个食堂。
公近默默倒吸了一口气,却仍然不甘示弱地瞪视着茂丸。
「放开你的手。」
「你先放开雪哉。」
虽然茂丸还是豆儿,体格却比公近更加壮硕。尽管不知道是否有办法对付年长一年的草牙,不过既然要打架,至少要在气势上先压倒对方。
这时,意想不到的人出现,打破了眼前的紧张气氛。
「公近草牙,我劝你最好到此为止。」
「啊——啊——?」
带着一票跟班出现的,正是公近的天敌。
「明留,你也要向学长顶嘴吗?」公近低声胁迫道。
明留露出极其不以为然的神情,冷讥道:「你刚才不是身为前辈,而是以宫乌的身份在对他们说话。同样身为宫乌,我要向你提出忠告。」
「什么忠告?」
「你刚才想要动手打,还谩骂『下贱东西』的这个人,可是北家的公子。」
茂丸瞪大了眼转过头,雪哉脸皱得像是吃到满是酸味的食物。
明留瞥了一眼,平淡地揭露雪哉的身份。
「他是北家家主,也是带领所有武家大将军玄哉公的孙子,在北本家内部,他的地位仅次于下任北家家主和家主的嫡子,位居第四,是宫乌中的宫乌。」
「他……?」公近怔愕地说不出话来。
「嗯,好像有这么一回事。」雪哉的态度极其敷衍。
新生中竟然有意想不到的高级贵族这件事,对屏住呼吸静观事态变化的院生造成不小的冲击。在阵阵涟漪般的议论声中,不知道是否有人去叫了院士。
当清贤教官出现在走廊上时,公近轻轻地咂了嘴。
「你们在吵什么?」
这到底该怎么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我不小心脚下一滑,结果把味噌汤倒在了学长身上。」雪哉第一个举手。
「这样啊!」清贤面不改色地点点头,接着转头看向公近问:「是这样吗?」
由于公近是挑起事端的始作俑者,所以他不得不表示同意。
「对。」公近一脸不悦地回答。
清贤教官对他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瞭解情况了。雪哉,身为武人,跌倒时不可危及他人,你要向学长道歉。」
「是!公近草牙,真的很抱歉!」雪哉坦诚地道歉。
公近露出极度不痛快的表情低头看向雪哉,清贤淡淡地看着公近。
「公近,你怎么连这种状况也无法避开呢?甚至还让自己情绪失控地对豆儿大发雷霆,实在太难看了。」
「……抱歉!」
「看来双方都有过失,那这件事就到此为止,有没有意见呢?」
清贤静静地看着他们两人。
「没意见。」
「没有。」
「很好,双方都要深刻反省,这里就由你们两个人一起收拾作为处罚。」
也就是说,他们并不会因为这件事遭到责备。
「是。」两人都敬礼回答。
「很好。」清贤露出了微笑。
正当大家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没想到清贤将目光看向明留。
「你刚才劝架也辛苦了。」
「我身为和雪哉同一阵营的宫乌,当然不会袖手旁观。」明留一本正经地回应。
清贤依然面带笑容,却语带暗示地说道:「我瞭解,不过在劲草院内提起家世并不值得鼓励,即使是劝架,也不该用雪哉的身份做文章。」
很少被教官批评指责的明留,一时之间哑然无言,但立刻回过神来皱起眉头,气势汹汹地抬头看着清贤。
「清贤院士,你支持皇太子派,还是长束亲王派?」
听到明留问题的公近,也露出了锐利的眼神,在场的所有院生都同时看向清贤。
清贤儒雅依旧,淡淡地微笑着,丝毫没有慌乱。
「这个问题并没有太大的意义,长束亲王已经表明要协助皇太子殿下,更何况我认为皇太子派和亲王派的区别并不符合现状。」
「这只是表面上而已,事实上,朝廷内不正是分为皇太子派和亲王派吗?」
「即便这样,」清贤淡定地注视着情绪激动的明留,「劲草院是培养为宗家服务的山内众的地方。无论是宗家的任何人,在金乌陛下前都不可以有高低之分或是派系。最重要的是,我是劲草院的院士。」
清贤的语气就跟上课时完全一样。
「政治上的派系和我无关,我和院生站在一起。你自己也要小心,避免过度在意外面的事,反而看不到身边重要的事。」
清贤露出有些为难的表情看着明留,似乎暗示他不要再继续反驳。
A004-001
「然后呢?现在又是什么状况?」
市柳的脸颊抽搐着,雪哉的态度也很理所当然。
「我按照清贤院士的指示,直到刚才都在食堂打扫。公近原本应该和我一起的,但他先离开了。这次没有受到责备真是奇迹,所以我也不打算去告状。」
「幸好来的是清贤院士。」茂丸还心有余悸。
「不,这种事并不重要。」市柳忍无可忍地质问道:「我问的不是这件事,而是为什么这个房间又多了一个豆儿?」
市柳怏怏不悦的眼神看着跪坐的雪哉和茂丸……以及千早。
「因为公近那个家伙说话实在太不近人情了啊!他明明必须担任指导,却把千早从宿舍赶了出来。」
即使千早是这场吵架的起因,从中途之后他就完全置身事外了。茂丸觉得是自己把事情闹大,所以不忍心弃千早不顾。
「听说只要点名的时候出现,除了上课时间以外,不管院生在哪里,教官都不会责骂。市柳草牙,他没有其他地方可去,让他来十号房也没问题吧?」
「开什么玩笑!我们的房间原本就已经够小了,现在不就更小了吗?」
千早虽然是当事人,依然一言不发,坐在房间的角落把头转到一旁。
市柳难以接受地抱着头说:「你们应该也知道,因为茂丸块头特别大,所以我睡的地方只有整个房间的四分之一。我明明是草牙,睡的地方却这么小,未免太离谱了。」
「你不是学长吗?不要这么斤斤计较嘛!」
「学弟,那又是谁让我这个学长只能缩在角落呢?」
「那干脆把屏风拿掉不就好了吗?」雪哉调侃道。
「坚决不同意。」市柳激动地反驳,接着用双手捂住了脸,叹着气说:「而且你们竟然和公近吵架?我之前不是就警告过你们,不要和他有任何牵扯吗?我以为你们听懂了,结果根本没把我的警告当一回事。」
「公近在草牙中的名声也很差吗?」
「啊?对……」市柳听了茂丸的问题,板起脸正色道:「听说,他是因为有同为南家的教官袒护,才有办法顺利升级,不然无论是性格或是脑袋都差到极点。除了南家体系的人以外,其他人都讨厌他,不过他的武艺还不差。」
「比你厉害吗?」
「你少啰嗦!总而言之,照理说,他早应该因人格问题被赶出劲草院的。」
他总是带着一大票南家体系的跟班,旁若无人、随心所欲。
在劲草院内,无论是教官还是学长,都必须自行收拾晚膳的食案,这次就是公近无视这个规定所造成的。
虽然不知道他在自己家里的情况,但光是不遵守劲草院的规定,问题就很大。茂丸内心忖度着,蓦然想到了坐在身旁的雪哉身份。
「对了,原来你是大贵族的公子啊!」茂丸深有感慨地说道。
「等一下!」雪哉突然慌张了起来,「我说自己来自垂冰并无说谎,只不过因为我母亲是北家的人,所以……」雪哉越说越小声,最后闭了嘴,心虚地抬眼看着茂丸,探问道:「你生气了喔?」
雪哉显得战战兢兢,似乎很担心茂丸的反弹,这让茂丸感到讶异。
「为什么?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去判断他,若只因为你是贵族,我就讨厌你,不就和公近那个混蛋没什么两样吗?」
「茂哥!」雪哉似乎感动不已。
「啊!事到如今,要我对你的身份产生敬畏,我也做不到了。」茂丸语带调侃地说。
「谁会说那种鬼话啊!现在这样我反而很高兴。」雪哉愉悦地大声嚷嚷。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好,那就像以前一样。」
市柳原本担心地看着他们,听了对话后,终于安心地松了一口气,接着轻轻抓了抓头,睨了一眼走进房间后,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千早。
「事到如今,也无可奈何了。千早,你听好了,要睡在这里没问题,但是绝对不要再惹事了。拜托你不要和人吵架,大家和睦相处。」
否则,市柳会因为对豆儿指导不周而被教官盯上。
「我拒绝。」千早的回答十分冷淡,也很直截了当。
「你、你说什么?」市柳一下子没听懂千早在说什么,声调不由得高吭了起来。
市柳身为学长提出的要求很合理,也是最低限度的要求,千早却用一句「我拒绝」回绝,这让市柳完全无法理解他在想什么。
「千早?」雪哉叫唤着他。
「你和这个矮子不都是贵族吗?」千早用令人不安的三白眼看向市柳和雪哉。
「什么贵族不贵族的,姑且不论雪哉,我只是乡下贵族。」市柳感到困惑。
「但是,你们的家里养马。」
「啊?对啊!的确是。」
乡长官邸若没有马,乡吏就无法正常工作。茂丸之前去风卷乡的乡长官邸时,也看到那里有漂亮的马厩,他猜想垂冰乡应该也差不多。
这其实是很正常的事,但千早听了市柳的回应后,眼神变得更加冷漠。
「我讨厌宫乌,所以没办法和你们当朋友。」
千早瞪着张口结舌的其他人,快步冲出了房间。
「喂,千早!」
雪哉本想立刻追上去,却被茂丸制止了,接着还来不及仔细思考,茂丸便顺从本能对着茫然的市柳鞠了一躬。
「学长,对不起,可以稍微等一下吗?」
「为什么是你道歉?」
「同样身为山乌,我并不是无法瞭解他的想法,这件事可以交给我处理吗?」
相对于代表贵族的宫乌,山乌是有点蔑视平民百姓的说法。
市柳似乎察觉到学弟特地用这个字眼的用意,他收起了脸上呆滞的表情。
「好,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赶快把他带回来吧!」市柳点了点头同意。
「谢谢。」说完,茂丸便带着珂仗冲出了宿舍。
茂丸不需要费太大的工夫四处寻找,很快就发现了千早。
从宿舍泄出的灯光照在建筑物后方,一个人影靠着墙席地而坐,人影的脚下有一个小包袱。那是千早被公近赶出宿舍时,丢给他的行李,里面装着他的生活用品,却比其他平民出身的人还更少。
「市柳草牙和雪哉都很不知所措。」
茂丸说话的同时,在和他保持一定距离的位置停了下来。
「不关我的事。」千早瞥了他一眼,再度低头看着脚边。
「如果你想要有一个睡觉的地方,应该再谦虚一点,该不会打算睡在这里?」
「我原本就是这么打算。」
「喂喂,你是认真的吗?」
刚才是茂丸硬拉着千早去十号房,没想到他原本打算露宿户外。
茂丸思量了一下,与千早保持了即使伸手也不会碰到对方的距离,一起靠着墙。
「雪哉和市柳应该从来没想过,那些成为马的八咫乌,很讨厌过着成为马的日子。」
茂丸喃喃自语般说完抬起头,看到朦胧的弦月高挂在林立的讲堂屋顶上方。淡淡月光下,柿子树滋润的嫩叶,让树影看起来很饱满。他用力吸气,空气中已经有了入峰时所没有的初夏味道。
「……但是,他们无法想像,也代表他们并没有用恶劣的态度对待马。」
茂丸听到身旁响起轻轻的笑声。
「若因此没有发现问题的本质,比蔑视更糟糕。」
「是这样吗?」茂丸察觉到千早的态度比刚才略为软化了,故作不经意地继续说:「我外公在饥荒时,为了避免自己的女儿被卖去妓院,主动成为之前很照顾他的地主的马。如果当初外公没有变成马,我就不会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了。」
千早默默地听着。
「因为他是自愿,所以成为顺从的马,饲主也对他很好,最后在饲主一家人的陪伴下离开。如果说这样很糟糕,或许也有道理。不过,我认为与其外公被鞭子抽,而有不愉快的感觉,这样反而更好。」
「……他不是保护了他的女儿吗?」
千早的回答很简短,不过茂丸知道他想表示外公很了不起,茂丸感动地笑了。
「感谢。雪哉和市柳草牙虽然是『好饲主』,想必家人中应该没有人变成马。他们都是好人,但这件事有点强人所难。因为这个世界上绝对有一些只要没有亲身体会,无论怎么想像也无法瞭解的事。」
千早沉默不语,也没有反驳。
「不过,只因为这个原因就否定他们的全部,对你来说是一种损失。就好像我们无法成为宫乌,他们也不可能有机会体会山乌的处境。」茂丸在说话的同时,伸了一个懒腰。「我认为,彼此不了解对方某些事,比起自以为是的瞭解,这样反而比较好。不能因为自己无法理解,就轻视生活在自己未知世界中的八咫乌,或许只要意识到这件事就好。」
「你是说,必须默默忍受宫乌的蛮横残暴吗?」千早语带讽刺反问。
「怎么可能!」茂丸一笑置之。「那种时候,可以彻底轻视那些只会用自己的标准衡量世界、心胸狭窄的家伙。不过,如果只因为对方是宫乌,就看不起对方,那和这种人有什么两样?」
始终看着自己脚下的千早,终于轻叹了一口气。
「我会牢记你的话。」
「好,你要记得。」茂丸仰望着天空。
千早的双手插在袖子里,一直低着头,沉默片刻后,他幽幽地开了口。
「……有一个和我情同家人的亲友,被栽赃抢劫,结果脚被砍掉了。而真正的强盗,其实是他们一家承租农地的地主儿子。」
「这样啊!」茂丸简短地应了一声。
千早说的脚,是变成鸟形时的第三只脚,他的好朋友因被栽赃而遭到斩足。
一旦因为契约而成为马,主人会用特殊的绳将第三只脚绑起,让他们无法未经许可就变回人形。然而,因斩足而被强制变成马之后,就再也无法恢复人形了。
千早终于抬起头望着茂丸。
「关于这件事……」
「我不会说出去的。在你认为可以告诉他们之前,我都不会说。」
「你认为会有这么一天吗?」千早对这件事完全没有期待。
「会有这么一天,至少我相信。」茂丸一脸严肃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