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帐篷里有间地板和墙壁都铺有驯鹿毛皮的睡房,在这里,就算不生火堆,也可以靠人的体温带来温暖。然而虽然不觉得冻,吹动帐篷的风声却让人难以成眠。风雪萧萧的夜里,一夜会做上好几个梦。
某夜,凡恩做了个很逼真的梦。
梦里,他蹲在草丛里,听着风声。
呼啸着吹过夜空的风,阵阵拍打头上的树枝,沙沙作响。另一方面,有可能是因为粗壮的树枝和草丛吸走了风声,草丛里意外安静。
冷如冰雪的风偶尔袭来,雪花打在皮肤上。他就这样静静蹲着,等待风雪结束。
他突然察觉到动静,竖起耳朵。
远方有一团黑色影子。从声音和气息中,他感觉似乎有影子在蠢动……一群,又一群,不断涌来。隐密地、静悄悄地接近。
(……是山犬。)
喉咙和腹部不由得缩紧——万一被那家伙发现时,可能会被利牙瞄准的部位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但另一方面,不知为什么,他有种微妙的兴奋感。还差一点,猎物就会进入弓箭的射程……他心头涌上这种时刻特有的雀跃期待。
他虽然很害怕这种皮肤发痒、彷佛渐渐变得不像自己的感觉,恨不得拔腿就逃;但就在这个瞬间,腹部下方突然响起一阵激动的哭声,让凡恩从梦中惊醒。
悠娜钻到他的肚子附近紧抱着他,浑身颤抖。与其说害怕,看来更像是因为异常兴奋而发抖。
「欧跄!欧跄!」
凡恩深怕吵醒奥马他们,细声安抚悠娜,紧抱她小小的身体轻摇着。
「不要紧,不用怕。」
只是悠娜非但没停下哭声,还拼命扭动身体。
凡恩还来不及制住她,她口中已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奥马他们好像被惊醒了,哑着嗓子问道:
「怎么了?」
以前悠娜偶尔也会在半夜哭闹,但今天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寻常,连奥马也不禁担心了起来。
「好像在做梦。」
凡恩说着。他抱住悠娜、轻抚她的背,但悠娜还是哭个不停。虽然不再像刚刚那样大叫,不过全身仍抖个不停。
她的小手紧抓着凡恩的衣领,用力拉扯,嘴里像是喃喃地说着什么。彷佛回到婴儿时期的牙牙学语,拼命想说些什么。
「……欧跄、欧跄……那个……黑黑的……」
凡恩能听懂的只有这几个字,除此之外,悠娜并没再说什么其他的。
他忍不住盯着悠娜。
睡房外的炉火亮光从通风孔微微透了进来。
尽管如此,睡房中仍几乎是一片黑暗。应该看不到东西才对,为什么凡恩却能看见悠娜的脸呢?尤其是眼睛周围特别明显。
凡恩抬起头,被泪水沾湿的眼睛写满兴奋。
(该不会……)
她也做着同一个梦吧?
这孩子也跟他一样,感受到那草丛中步步进逼的黑兽气息。
就在这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顿时竖起耳朵静听。
没听错。凡恩又听到了。尖锐的一声「霹呀!」窜入耳中,然后消失。
(是警戒声。)
那是飞鹿发出的警戒声。
一开始是很像笛声、短促而尖锐的声音,马上又转换成彷佛从地底爬出、具有威吓感的「嘓、嘓、咕噜咕呜呜」。
听了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一听到那声音,他的眉间立刻觉得有股刺痛,刹那间,周围的一切都不一样了。
悠娜的味道、自己的味道、奥马等人的味道顿时涌入鼻腔,各种声响都变得震耳欲聋,这一切全部混在一起,迎面袭来。
咚!咚!太鼓般的声音撼动天地。
过了很久,凡恩才发现那其实是自己的心跳声。
恐惧和亢奋如波浪般遍袭全身。他很清楚地感觉到,怀中的幼子已和他融为一体,在同样的浪涛中摇摆着。
凡恩抱起悠娜。
黑兽来了。
脚步声并不是朝向这里,而是驯鹿和飞鹿围篱的方向。恐慌的驯鹿和飞鹿奋力踏地,想逃却不知该往哪逃的情景,彷佛就在眼前。
被拴住的猎犬们也大叫起来。就像疯了一样,不断尖声吠叫。
凡恩把悠娜交到多马手里,迅速披上外套、戴好手套、拿起柴刀。他回头看着奥马。
不知为什么,他竟说不出话来。
凡恩好不容易才从喉咙挤出混浊的声音:
「黑色的……来了。」
奥马一脸不解,反问:
「你是指黑兄弟?」
凡恩已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眼前的风景开始晃动,话语和思绪渐渐远去。
能思考的自己渐渐退缩到身体深处,「我」一分为二,分裂成能活动的手脚,和看着这些动作的自己。站在帐篷里的他,看着另一个自己掀开帐篷的门,往外走去。
不知不觉中,风势已经减弱。
带来风雪的云层也淡了,夜空中快速流动的云让半月忽隐忽现,每次掩现,都有无数影子在覆盖着青白色雪花的大地上跃动。
附近出奇地明亮。
从鼻尖窜到头顶的味道、踏在雪上的无数声音、从森林彼端如黑水般奔来的影子,这一切都在脑中映照出鲜明的影像。接下来,那些家伙会从何处来袭、如何攻击,每个位置都在他脑中留下发光的轨迹。
凡恩彷佛受到某种力量的驱使,开始奔跑。
身体难以置信地轻盈。他飞也似的将白茫茫的大地抛在脑后。
黑兽群聚在围篱外。
那群黑兽像是在避开什么,一边绕路,一边接近围篱。
连想都不用想,凡恩便知道它们这么做的原因。是墨荷蒺。看来那些家伙也会被这味道扰乱心神。
渐渐的,眼前所见风景和包含各种丰富气味的空间开始微妙地融合在一起。在这气味的风景中,黑兽正奔驰着。
几个影子一边低吼,一边开始包围围篱,害怕的飞鹿们纷纷挤在另一侧的围篱边。
这时,又有其他影子,悄悄朝鹿群的方向去。
发出低吼威吓猎物的野兽是所谓的助手。而负责狩猎的野兽则接近飞鹿背后,压低了身子准备跳起。
那家伙会越过栅栏。
在实际行动前,凡恩已经看到它跳跃的的轨迹。
鹿群想要求生的心跳,不知不觉中跟他自己的心跳重叠在一起。
凡恩像公鹿般背对着鹿群、面对黑狼,微微低头,从侧面上前攻击野兽。
野兽发现了,转过头来。
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奇妙的事发生了——自己竟一分为二。
一个是呼应着飞鹿们恐惧的波动,觉得该保护鹿群、挺身作战的自己。
在更深层之处,还有另一个渴求野兽气息的自己。
野兽停下了动作。
它们同时静止,看着凡恩这里。将它们结合在一起、炙热鼓动的生命之索,竟和他自己的相连在一起,一同脉动着。
渐渐的,周围的一切全都变成光线的流动。
无数光脉瞬息不止地往四面八方流去。有些彼此纠结交缠,有些则规律跳动着。
天地间的一切,都变成快慢不同的流动。
森林中的树木变成绿色的光流,从地底向天空散发光芒。这些光流和苍郁阴暗的枞树林渐渐重叠。
大如山猪的雄兽站在凡恩正前方,定睛凝视着他。
四目相对的那瞬间,凡恩眼前一阵模糊;等到他发现时,眼前竟出现一个伸展着四肢、作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