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话 上升的落日

初夏带着水汽的空中飘着草木青涩的闷湿味。

欧斯卡·韦尔斯以山丘上一座百年以前就被废弃的教会建筑为据点,在那边一个小房间里安营扎寨。

那房间里已经什么也不剩了,连桌椅也没有,看来大概是山贼把所有看上去值钱的东西都尽可能掠去了吧。欧斯卡就地铺开木棉碎片【rag fibre】造的纸,半跪着握笔疾书。叛军在两周前就从荷兰的泰瑟尔岛(Texel)出航,预计再过两三天就要登陆英格兰了。必须要在那之前完成所有的计算。在白天也昏暗的房间,地面上的烛火摇摇晃晃。欧斯卡眯起眼睛啧了啧舌。

——数字对不上。

预先做的实验和实地打出的炮弹落点有差异。大概是火药的问题吧,欧斯卡这样想。即使是同样的火药,性能也会因湿度而变,恐怕,是受了行军期间的雨水影响。

“里克,里克!”

他朝着一小扇采光窗外喊去,一个还很年轻的农夫应道:“请问有何吩咐?”欧斯卡一边修改算式,一边问:“那边情况如何?”

“七十二分一个,六十六分两个……”

“行。举旗游戏暂且到此为止。搬运大炮吧。”

“请问还要继续炮击吗?炮弹数量有限。”

“开战前用掉七成。就算留起来,也只会成为累赘吧。”

“把那些累赘千辛万苦运到这里来的人可是我们呐。”

“所以说要让你们回去的时候轻松一些呀。”

欧斯卡把笔夹在耳后,拿来几张棉纸。

他吹灭烛台的火苗,走出房间。短短的走廊尽头是礼拜堂。

一走进礼拜堂,就看见通往屋外的门开着。入夏的刺眼阳光照射进来。那逆光方向迎面走来一名男子。

那是个戴着黑色宽边毡帽、身材高挑的男子。年龄约莫二十七八岁,看起来不到三十岁。他披着荷兰特色的披风,服饰不知是否该说是老气,而布料的品味则比较时髦,装饰品也价值不菲的样子。虽然一身装束像是城镇里的名门望族【gentry】,但若果真如此,那他只身一人在多塞特(Dorset)出没就很古怪了。

欧斯卡一站定,男子就取下帽子,收回一条腿,低下脑袋。每个动作幅度都很大,姿势优雅。他是个白皙的美男子,似乎甚至能够站在莎士比亚戏剧的舞台上。

“失敬了,”他说,声音很年轻,“请问这边到底怎么了?简直像是要开战的样子……”

“就是这样。蒙茅斯公爵很快就要在莱姆里吉斯※2登陆了。”

※ 莱姆里吉斯(Lyme Regis):位于多塞特郡的西部,多塞特郡西接德文郡。

近年来的英格兰因王位继承问题而陷入烦扰。

先王查理二世虽然留下很多庶子,但直到最后也没生出嫡子,指定其弟詹姆斯作为自己的继承人,然而一部分有势力的人物表示反对,推举先王的庶子蒙茅斯公爵——更准确地来说,是主张先王曾与蒙茅斯公爵的母亲有过一段时期的婚姻,因而蒙茅斯公爵应有正当的王位继承权。

——不过嘛,结婚的事情应该是捏造的吧。

欧斯卡这么想。

总之,王位之争朝着由先王意愿指定的詹姆斯有利的那边倾斜,蒙茅斯公爵流亡到了荷兰。然而今年二月,就在先王逝世、詹姆斯即位后,蒙茅斯公爵决定起兵谋反。

黑毡帽男子露出不分场合的——即与战争话题并不相符的愉快笑容,“原来如此。那么,您是哪边的?”

“当然是为了国王而战。哎,您该自报姓名了吧?”

“哦哦,抱歉。我叫阿兹·塔尔斯(Az Tales),是伦敦的诗学家,不过目前在采风旅行。”

欧斯卡皱起眉头。

——阿兹·塔尔斯。

首先这肯定是假名吧。诗学家这个身份也让人在意。而且更主要的是,他的说法,仿佛是知道欧斯卡的真实身份。若非认为欧斯卡是指挥官,就不会问“您是哪边的?”。

身份能从服饰中表现出来。然而欧斯卡的衣服和农民们的相比看不出区别。欧斯卡大约八年前还是个真正的农民,贵族样子的着装打扮实在束手束脚,怎么也不喜欢。

“知道我的事情?”

这么一问,男子——阿兹的视线就轻快地打量了一下欧斯卡全身。

“我认得您是托基勋爵鲁宾逊·韦尔斯大人的子嗣,欧斯卡大人。”

“为什么?”

“外面有旗帜。往英格兰南部走的旅人,无人不知托基勋爵的纹章吧。而且,欧斯卡大人颇具名气。”

贵族社会的世界很小,其中,被说是“用金钱买爵位”的义父遭到厌恶。他无端收养的孤儿欧斯卡也被传得到处是流言蜚语。

“大概再过几天就会开战了。还请抓紧赶路吧。”

欧斯卡留下这句话,从阿兹的身旁跑开了。

一出礼拜堂,就看见体格良好的农夫——里克在向阿兹那边窥视。

“请问是什么人呀?”

“谁知道呢。可能是间谍。”

“蒙茅斯公爵那边的?”

“辉格党现在也还在推举那个人呢。敌人多得是。”

“要抓起来吗?”

“不用,那也很费事。”

这边的情报泄露原本就包含在欧斯卡的计划里。

——现在要做的是提高大炮的精准度。

必须要将注意力放在这上面,否则这场战斗没有胜算。

无论是真正的旅行者还是敌人派来的间谍,阿兹·塔尔斯都会很快离开吧。欧斯卡是这么认为的。然而,他的预想错了。

欧斯卡带领的,并非专门负责战斗的士兵们,而是农民和渔民拼凑起来的约百名志愿兵,再加上指挥官欧斯卡的气质,总有些田园牧歌的氛围。

在这营地如居自家一般逗留的阿兹·塔尔斯,在一夜之间人气大增。他发现味道糟糕的兵粮,就不知从哪里取出香辛料,进行一番出色的烹饪;在围着篝火不安地交谈的人们面前,他一展歌喉,表演美声唱法;而且小酌之后,还会趣谈伦敦贵族们的丑闻。

当然,他在欧斯卡看来也是很令人在意的对象。

“你打算在这待到什么时候?”

当晚,在教会深处的一间房内,欧斯卡以带有怒意的声音如此发问。阿兹收拾着散落在地板上的那些写满计算的纸,并回答:

“如果可以,希望能跟随军队直到战争结束。”

“为什么?”

“为主人而战是民众的命运吧。而且,我对您感兴趣。”

“什么意思?”

房间很暗,只有娥眉月的微弱光亮从窗户照进来。阿兹背对着那月光,视线落在棉纸上的算式。

“您率领的民众,不谙战场但士气很高。”

“父亲在领地民众之间很有声望。”

“嗯。七成民众宣誓忠于托基勋爵,不过余下三成——尚且年轻的三成,是对您忠诚。”

“难说。”

“您不会叫民众赴死,因此,值得拼上性命。”

“这是谁说的?”

“是谁呢,不止一个人这么说。”

欧斯卡叹了一口气。

——恐怕,这男子是骗子吧。

他擅长窥探人心,知道欧斯卡这边期望听到的话,虽然不值得信任,但头脑还是很灵活的,而欧斯卡正想要一个头脑灵活的棋子。

“知道十进制吗?”

听到这样的问题,阿兹将视线转向欧斯卡这边,略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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