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无援的铁锤 第一章 虚幻之夏

对于现在的日本来说,人类与魔法使相交汇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武原仁的公寓附近也是这样,可以频繁目击到魔法使以及奇迹。这是因为由文科省所管辖的魔导师公馆就位于距离这里步行十分钟远的地方。这个被内部相关人员简称为《公馆》的非公开机关,其主要工作,是与现已知的拥有魔法世界最大权利的《协会》进行交涉。日本为所属于《协会》的魔法使们提供保护,作为回报,从他们那里获取能够挪用到科学中的先进技术。作为仁工作的地点,《协会》的异世界人时常会在公馆的那栋建筑里进行实验,经常会扬起巨大的魔炎火柱。

在已有二十年房龄的公寓与那条细窄的道路之间,夹着一个停车场,只能停进两辆车。每次想去运动的时候,都在这里系运动鞋的鞋带。

仁尽可能会在每天早上在公馆本馆周围跑步,兼顾运动与巡视。那些不遵守这个世界法律的异世界人有时会进行犯罪活动。身为《公馆》的专署执行官,保护人们不被那些异世界人(魔法使)所侵害,是自己的职责。时值八月,学校全都放暑假了,在这样的早晨流一些汗,感觉非常舒服。路边的灌木与公园里的绿叶,都闪耀着太阳的光辉。一大早便开始响起的蝉鸣声,让人感觉燥热。

终于跑出了一点速度。虽然才刚刚七点,却早早准备开店的鲜花店老婆婆向仁打了声招呼。

「早。最近一直在跑步啊」

这家店之所以能存活至今,正是因为它在上班上学的时间就已经开店了。《公馆》附近的居民区,基本上很少有行人来往。道路非常窄,转弯时视野有死角,加之经常有汽车加速驶过,让人感觉非常危险,行人与违章停车的车辆都聚集在几条安全的道路上,不来这边。其实这是为了让闲杂人员不要靠近《公馆》,为控制人流而特意设计的,但这一点鲜为人知。

仁实际上是不怎么在这附近买东西的,他也是最近才被人所记住长相的。

这个拥有许多公园与坡道的街区,是仁生长的地方。所以即便不是在上班时间,他也会擦亮眼睛仔细巡视,检查那些没有行人往来的街角是否有犯罪魔导师群集。这萧条的街上到处立着“注意痴汉”、“减速慢行”之类的牌子,其实也不是个适合运动的地方。

花了将近十分钟的时间,绕着魔导师公馆四周的树丛跑了一周,从外面看来,这里只是一片森林而已。正在他从地势较低的公馆正门前向外沿着长长的上坡全力冲刺时,早晨清新的天空中,飘扬起耳熟能详的广播体操音乐。音符无边无际地飞翔着,在野外广阔的空间中回绕一圈之后飞进自己的耳朵里。

公园中,广播的音乐结束之后,孩子们挂在胸前的记录卡上又获得了一个印章。可能因为大家一直在上游泳课,肤色都被晒成了小麦色。仁最近没有那么尽情地晒过太阳,看着这些连脚后跟都被晒得黝黑的小学生们,不禁会心一笑。

在树荫下充分享受着夏天的黑发少女发现了仁,对他微微一笑。她穿着沙滩鞋踩在沙地上,洁白的连衣裙映衬着肤色,裙摆随风飘扬,显得十分优雅。她抬起头,调皮地用琥珀色的大眼睛盯着仁,黄色的缎带也随之跳动。

「来这里伏击人家什么的,真是热情呢,老师」

仁不禁因为自己的羞耻心而面红耳赤,一言不发地向右转想从下坡路跑掉。

「跑步的话还能听音乐,而且我要是自己一个人回去的话,感觉有些太无情了,仅此而已哦」

步伐矫健的少女抓着仁的T恤,如深闺中的公主一般天真无邪的面庞上闪烁着微微几滴汗水。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老师已经迫不及待想跟人家见面了?」

鸦木梅洁尔是魔法使。

仁回忆起与她在一起的这段感觉很长但其实很短的时光。鸦木梅洁尔与武原仁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仁去私立御陵甲小学当冒牌教师,而她在那里上学,他们是作为六年一班的副班主任与学生偶然相遇的。然后他知道了梅洁尔是刻印魔导师。所谓刻印魔导师,是于神判中被处以极刑、流放到这个世界,要杀死《协会》的一百个敌人才能重获自由的罪人。这个小魔女也要为了这一从未有人达成过的职责而拼死战斗。

所以他不能不负责任地将梅洁尔的话当做耳边风,一定要认真听才是。

「一起回去而已,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仁虽然是她身边最亲近的成年人,却无法拯救她。《公馆》的专署执行官就是负责管理刻印魔导师——这些在狩猎魔法使时最好的猎犬的。虽然也有像仁这样想不开的家伙,但他们原本的关系应该是使用道具的人和道具。

神清气爽的早上,心情好像很愉快的小魔女在他回家的路上一直伴他左右。

「嘛,好吧。毕竟是难得的暑假,人家就让老师过一个开心的夏天吧」

少女在与仁的视线交汇之时将她柔软的身体向后挺,装腔作势地把手放在她单薄的胸部上。还只有小学六年级的梅洁尔,表情之所以会如此复杂,大概不只是因为她所背负的宿命,也是由她的嗜虐兴趣(Sadistic)造成的扭曲所致的。

「但是,老师刚才想跑,一定要惩罚一下才行」

系着像向日葵一样的黄色缎带的梅洁尔,她最近很喜欢因为一些无聊的事情而相互惩罚。虽说惩罚的内容都是些欢快的事情,像是让仁陪她去买东西之类的。拜其所赐花店大妈也认识仁了。而在她犯了错误的时候,像是摔碎水杯什么的,也会要求仁给予她痛苦的、屈辱的惩罚,这时候,会先让她去向房东道歉,然后再把地板清扫干净就可以了。

所以仁一直在接受这种无聊的惩罚,已经成了暑假中每天必做的功课。

「那作为惩罚,还是要送花给你吗?」

「人家想要一支向日葵。插到花瓶里放到厨房的灶台旁边」

公馆有史以来最为年少的刻印魔导师——鸦木梅洁尔双手叉腰,好像很满足的样子。仁的房间里已经增添了不少小魔女的东西。

在决定守护梅洁尔、与她扯上关系之后,仁渐渐地改变了。所以,即便知道这是欺瞒,还是禁不住想要见到她开心的表情。完成百人讨伐的刻印魔导师,在两万年的历史中一个都没有。梅洁尔现在还活着呆在他的公寓里,只不过是许多事件都向幸运的一边倾斜了一点而已。

「对了。那个。真的想从今天开始住在我的房间吗?」

「已经从京香那里听说了吧。京香从八月七日一直到盂兰盆节都要忙工作,回不了家,所以她让人家去老师那里住」

小魔女毫无防备地黏在仁的身旁。低下头无意看到毫无遮拦的纤细肩膀,虽说应该是习以为常了,但还是不禁紧张了一下,感觉心脏都快停跳了。在春天与梅洁尔相遇时,那洁白的肌肤,现在已经被太阳晒成了饼干(Cookie)色,很甜美可口的样子。

「哦,一个星期啊……」

上个月梅洁尔从他这里离开,然后又回来,所以仁不知该如何保持这新的距离感。他们刚想试着建立刻印魔导师与专署执行官应有的关系,却马上又崩塌了。这都是因为仁自己不把梅洁尔当做一个罪人,而是将她当做一个小孩子来看待,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理所当然。

仁又低下头看看她,清晨的阳光照耀在她柔软的颈部与锁骨处,她脸上浮现出纯真的笑容,看起来非常舒服。

「老师,你知道吗?这个世界的雨是酸性的,所以滴在石蕊试纸上会变红的」

小魔女最近也越来越喜欢像老师一样教给仁一些小知识。这也是梅洁尔所特有的暑假休闲方式。

「你连这都知道啊。那么,在酸性土壤中种植的向日葵,是会变红还是会变蓝,你知道吗?」

仁为了巩固自己教师所处的立场,每次都会积极参与她的“扮老师游戏”。与初次见面的时候相比,她现在已经对这个世界相当熟悉了。仁觉得正是因为如此,梅洁尔才开始想要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身边的人。正因为不断丰富知识令她感到充实,所以宽大的公主一定要当「老师」,希望将知识无私地授予周围的人们。

梅洁尔曾经仔细的观察过在小院里种植的向日葵。长势良好、茎干又粗又绿的十支向日葵一齐绽放。梅洁尔将头伸到花朵面前仔细观察,那些像火焰一样的黄色花朵比她的脸还要大。

「人家没见过什么红色蓝色的向日葵呀」

她已经不再是被放逐到自己所未知世界(地狱)的迷途羔羊了。梅洁尔得意地哼哼笑着。

「竟然想骗人家,同样作为老师,真是不可饶恕。作为惩罚,老师要再多送人家一支向日葵」(译注:风上に置けない,原意为臭不可闻、迎风臭几里,用来比喻做人做事狡诈不可原谅。)

「“不可饶恕”啊,这么复杂的日语你也渐渐记住了。诶,等等,同样作为老师!?」

「老师一直在说,『老师和小学生的恋爱是绝对没有的』,所以现在人家应该也是老师不是么」

仁碰上了「因为想恋爱所以让人家当老师」这种非常麻烦

的事情,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种志愿理由,在别人面前绝对说不出口吧」

距离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他们一起挺过了严酷的战斗。然而,从最初相遇的五月至今,仁只是一直在忍耐而已。就算现在的幸福来得如夏之阳炎一般猛烈,少女仍旧是刻印魔导师,仍然要持续着绝望的战斗,这个现实一点都不会改变。少女曾经「为了不成为累赘」而暂时与他告别过,也曾经对他说过「这里不是地狱」。仁至少想要和这个少女一起来考虑今后要如何在这条艰难险阻的道路上走下去。然而,如果他再让梅洁尔远离修罗之路的话,注定会导致失败。

趁着对话停下来的这段时间,梅洁尔说道。

「老师,你知道吗?人类是由细胞构成的,细胞这种东西每五年就会全部更换一次哦」

「是这样吗?」

「所以说,老师要是在五年之内一直只吃人家做的饭的话,就会变成“由人家的饭所组成的人类”了。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某个人的爱情,这是不是非常绝妙的一件事?」

仁装出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认真地听着梅洁尔老师讲的课。

「所以,以后老师的饭就全部由人家来给你做,事不宜迟就从今天开始吧」

「全部什么的,开学之后有配餐的吧。还有,别只为我一个人,把京香和小绊也一起算进来,用五年的时间把我们全都变成『由梅洁尔的饭所组成的人类』吧」

虽然现在梅洁尔做的饭菜会让所有吃过的人昏死过去,属于一种非常严酷的刑罚。不知能不能在五年中幸存下来,但只要还活着就接着吃,这才是男人本色不是吗。

「好吧,其实要说坚持五年的话,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不知什么东西在反光,照得仁睁不开眼睛。少女抬头看着他的脸,自信满满地笑着说。

「五年虽然貌似有点辛苦,但人家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命运,都会努力战胜它的」

然后她像吞进去一大块冰一样鼓起两腮,暂时屏住呼吸,握住了仁的手。从满是汗水的手中传来的温暖告诉他,梅洁尔就在这里,这一事实,让仁的心中非常踏实。

「因为人家自己清楚,跟老师一起生活之后,人家变得越来越贪婪了。太期待这一天了,人家心情最近都很激动。今后也要让老师在肉体和精神上充分享受痛苦呢」

这个世界是错误的,上个月,大魔导师红莲・阿扎雷如是说。

即便如此,仁也一定要在这里找出救赎的办法。

此时此刻,一个幸福的虚幻之夏仿佛即将展开。

回家之前,在正准备开门的花店里买了五支向日葵,以表感谢之情。

梅洁尔抱着这束鲜黄色的花,迈着轻快的步伐爬上仁所住公寓的金属制台阶,直奔二层走廊最里面的屋子。

屋门前,拽着一个大旅行包的仓本绊一脸尴尬地站在那里。

身为高中生的她,栗色的头发看起来很软,一动起来就会在肩膀附近软绵绵地跳来跳去的。那视线低垂的表情,即便在认真的时候也能感到其中蕴含的一丝温柔。

「那、那、那个!是从十崎小姐那里得到的口信,让我来武原先生这里叨扰一阵子」

绊与同样在这个春天到十崎家当住客的梅洁尔相比,简直是两个极端。

「果然是这样。我就觉得不可能只把梅洁尔一个人扔过来托我照料的」

收留梅洁尔和绊让她们作住客的十崎家房东,是魔导师公馆的高级官员十崎京香。她也是仁的青梅竹马。前天晚上,她委托仁在她没办法回家的这段时间照顾梅洁尔。上个月,相似大系的大魔导师红莲・阿扎雷,向全世界六十亿的恶鬼发起了挑战。与被称为《接近神的男人》的天才之间的战斗,凭借着人类的感情以及奇迹一般的运气,最终以仁他们的胜利而告终。然而,眼前面临的问题,是需要向霞关的相关省厅提交数量庞大的说明与调整。因为这些都是没人愿意做的工作,所以事务官十崎京香难逃厄运。管理仁他们这些作为《公馆》战斗力的专署执行官,也是她的工作。

一直站在家门前,这让人感觉非常尴尬,绊开始反常的紧张起来。

「那个,虽然一直在想,这样真的会不会太麻烦您了,但果然,一个人住在十崎小姐家那么大的屋子里感觉很害怕!」

连衣裙装扮的梅洁尔少女火力全开,而与她相反,绊为了刻意不去意识到自己是寄宿,穿的是普通的T恤和牛仔裤。她提了一口气将地上的旅行包双手拎起。两条手臂被沉重的行李坠得抬不起来,两臂之间那对业已成熟的胸部感觉快被手臂压坏了,T恤由于弹力正在一点点地涨起来。

「我来般,我来般!」

理性终于还是战胜了作为男人希望鉴赏到幸福场面的欲望。跟梅洁尔讲话时虽然也有紧张感,但与这种紧张感略有不同,仁对此在内心向她表示歉意。

「来,请进」

理所当然地先闯进仁屋子里的梅洁尔,板着脸,为绊拿出了画着小猫图案的靠垫。上个月,从十崎家离家出走的她被迫暂时住在神和家,在那里当佣人,招待客人的方法稍微像样了点。这也是因为天真无邪的魔女在一点点地学习、了解着这个世界。

大家围坐在仁公寓中起居室的矮桌前,面面相觑。

「现在京香真的很忙,所以大家要好好相处,这样也算我们帮她一些忙」

「老师你太随便了!高中生到男人的房间里过夜什么的,要是出了问题打算怎么办?」

梅洁尔老师摇身一变,变成了生活指导的老师,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喜欢变来变去。

「梅洁尔酱马上就去想那些奇怪的事情了,我觉得这样对于小学生来说不好」

「人家想的那些奇怪的事情,不如绊想象的那么生动逼真」

「…………一、一点也不生动逼真」

「但是,电视上只要男人和女人开始做奇怪的事情,就都会像狗见到肉会摇尾巴一样兴奋吧」

绊那如夜空般苍蓝色的眼瞳一直盯着仁。从这对话看来,在梅洁尔和绊所想象的男女关系中,他自己毫无疑问是被拖了进去,对此,他有点头晕。再次对他那青梅竹马的伟大佩服得五体投地,每天都要两个人一起照顾。

「…………京香姐救我」

仁抱着头,从口袋里掏出烟盒,这时候女孩子们齐声说道。

「老师,今天开始这个房间禁烟哦」

「武原先生,抽烟,有点不能接受」

仁不由自主地道了一声歉,又把它放回了口袋里。无论何时都毫无怨言地陪伴他的烟草燃出的紫烟,从今天开始也要同他告别了。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蓝天。明明是充满生命活力的光鲜颜色,但在这夏天的阳光中,不知在何处夹杂了一丝紧迫感,仿佛什么东西即将结束了一样。

夏天那慵懒的暖风缓缓吹了进来,这样的感觉也很舒服。对于梅洁尔和绊来说,暑假就是一个长时间的祭典。至少现在,她们能暂时从那些被束缚的义务之中解脱出来,让她们随心所欲好了。

「啊,到了夏天了啊」

看着绊和梅洁尔,仁忽然想起来,自己以前也有这么一段时间,没法处理好人际关系。虽然现在作为社会人,已经快要将那段往事忘记了,但他从前确实也是这样的。夏天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季节。明明在冬天和春天都不会勾起自己什么回忆的,但只要一到暑假,就会想起以前在暑假发生的事情。而今年也不例外,肯定会让他想起自己和妹妹长久的分别。

「……那个,呃」

仁沉浸在不断涌现的回忆之中,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绊直直地盯着他。就连梅洁尔都担心地关注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

「对,行李的话,放到里面四叠半的房间里去就行」

九年前,他与妹妹两个人搬到了这间公寓里,这间角落里放着书桌和书柜的六叠起居室是仁的房间。而现在留给梅洁尔和绊住的另一个房间——四叠半的和室,它原来的主人武原舞花,现在已经不在了。

这是将两名少女接到自己家里的第一天,为了准备晚饭,仁趁着她们整理行李的时候去买东西。

他一边眺望着别人家院子里种植的郁郁葱葱的植物,蹬上了自行车,前框里放着超市购物袋的。按照绊写给他的小纸条采购结束之后,又踏着脚蹬,带动那不知补了多少次胎的车轮转动起来。心不在焉地眺望着下午五点仍然蔚蓝的天空,以及邻居屋顶上反射着阳光的瓦片,心情愉快地从车站旁边沿着小路骑了回去。他关于夏天的回忆,很多都是骑着这辆自行车时所见的风景。即便街道的风景不断变换,就算所有一切都移走,故乡那一如既往的气息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发现。

要是还有什么行李在十崎家,需要取过来的话,就帮忙拿过去好了,这样想着,他骑着自行车稍微绕道来到十崎家门口。想看看她的工作结束了没有,十崎家玄关里那些植株充分享受夏天的烈日,长得非常茂盛,已经溢到外面来,然而尽管植物繁茂

,却没有人在家。

仁已经充分地做好了同居生活的准备。他买了几本书准备学习一下,也顺便作为第二学期班级工作的参考。他打算弄清那些难以捉摸的思春期女孩子们的心情。

「我回来了!」

打开玄关的大门,起居室中梅洁尔端正的坐在坐垫上。

——沉默。

在被小孩子混杂着愤怒与失望的眼神瞪着的时候该如何应对,教育书上面没有写过。仁此时的心情,大概就像是被女儿从洗衣机里拿出了自己的内衣和袜子的父亲,这种心情吧。

「那个,打招呼很重要的。别人说了“早上好”,就要回“早上好”。别人说“我回来了”,就要说“欢迎回来”。“谢谢”就是“不客气”」

仁放下购物袋来到她旁边,梅洁尔只是拍了拍榻榻米示意他坐下。

「老师,这是什么?」

原本摆放在书架里的教育书高高地摞在面前,这场景简直就像是母亲在打扫房间时发现了黄书一样。

「什么“这是什么”的,就是教育书啊」

「想要了解人家的话,比起读书,不如多跟人家说说话,多跟人家缠绵缠绵」

「缠绵缠绵什么的就糟糕了吧」

「想要靠这种书得到满足,你不觉得害臊吗?什么?『陪伴青春期孩子的方法』?『能为青春期中的孩子做些什么』?『青春期的心理与身体』?就这么喜欢青春期喜欢得不得了吗?你这变态!」

这些明明都是给有孩子的父母看的教育书,但梅洁尔却面红耳赤,生气地拍着这些书,经她这么一弄,感觉这些都是些非常下流的书。

「不是这样的!这是给那些更想了解小孩子的大人们写的书,绝对不是什么下流的书」

「了解那么多小孩子的事情想干什么?还像这样用红笔划线、贴便签,老师太拐弯抹角了。到底是想拐弯抹角地调教人家,还是想被人家调教呢?」

梅洁尔的眼中开始泛起销魂的、如糖果一般甜蜜的淫荡之光。在折磨别人的时候,是这个嗜虐(Sadistic)的少女最为活跃兴奋的时刻。

「我可没拐弯抹角过」

是吗?梅洁尔随便应和了一句,向前探出身子,仁从她的连衣裙那宽松的衣领处,瞥到了一眼还未被太阳晒黑的洁白肌肤。淡桃色的嘴唇在窃笑。如同阳光晒在皮肤上会很快渗入神经扩散一样,仁面对此情此景不禁全身发僵,忘记了背后的炎热。

这时候,仓本绊从里屋打开拉门出来。她已经帮仁收拾下晾干的衣物并叠好了。

「把袜子放在衣柜的抽屉这种小地方可以吗?」

简直像未经世事的新婚妻子一样,身为高中生的她正准备翻起居室中衣柜最上面的那个抽屉——。

「不,那里是那个!那些我自己弄就好!!」

「……诶?啊,这个……」

打开衣柜抽屉的绊停了下来。脸忽然变得通红。

「绊!就这样别动!!」

梅洁尔如同猎人一样睁大双眼,站了起来。

「才两个小时,搜出来的下流书就快堆成山了,老师你准备怎么办?」

于是,在一堆教育书籍的最上面,顶着一本写真周刊杂志。绊也加入到反省正坐的行列之中。仁此时的体感温度基本处于五度以下。连空调都省了。

「那个,作为男人总之很丢脸」

连黄书都不是,这本在便利店买的写真周刊杂志,只是因为封面是十多年前那时很有名的偶像的泳装照而已。没想到高中时喜欢的偶像脱了外衣,会造成现在这种情况,终于还是被人抓到了把柄。因为当做宝贝,连塑封都没有打开过,自己当初的不成熟简直是不堪入目。而现在,这从一开始就不断粉碎的东西是什么?是男人的威严啊。

小魔女用手托着脸颊,“哈”地深深叹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就由人家来教育什么都不懂的老师吧,要感谢人家哦」

是仁从青梅竹马那边把两个做客的女孩子接来的,他才是这个家的主人才对。然而,这种颜面尽失的状况究竟是怎么回事。

「人家是老师,今天是这个教室里最了不起的人」

「你是不是对学校教室以及教师有什么误会?我是有对你们进行生活指导的义务的,所以才……小绊,别撕开杂志的包装」

「老师,要是来真的的话,你就要被叫到调教房(学生指导室)里去了」

梅洁尔对教师的印象完全扭曲了。她会留下这种印象,是因为上一次小魔女在教室中引发问题的时候,就是仁将梅洁尔请到学生指导室去的。她现在也学着上次仁的做法,好像正发给他一份第一学期的冒牌教师生活成绩单一样。梅洁尔立刻学起老师来,绕着仁一圈一圈地踱起步子。因为是光着脚,走起来啪嗒啪嗒的,根本不像女教师。

「三个人住在同一屋檐下,要是没有一个人能成为王,去支配去践踏另外两个人的话,这里就会变得像老师的课堂一样又臭又长」

纯真无邪的少女嗜虐地眯起眼睛,像女王一样傲然地睥睨着她的领土。

「你等等。这里可是我的家。那种“此地已经被我占领”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撕开了塑料膜,正在看着里面的写真照。看着像母豹一样跪趴着的女性写真,原本一直在发呆的脸上自然地流露出慈母一般的微笑。

「绊,你是觉得自己胜过照片里的人,在沾沾自喜吗?」

「诶?我听到你们说的话了哦。是在说大家要像家人一样好好相处是吧」

不合拍到这个地步,此时反而是件好事。

仓本绊与武原仁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

刚刚与绊相遇的时候,她是个连魔法的存在都不知道的平凡女高中生。

对于她来说,仁是在她父亲粉身碎骨的时候出现的,对他的第一印象,肯定糟透了吧。

仁至今也无法忘记,失去了父子家庭中顶梁柱的父亲、被十崎家所收留的绊,曾经严厉地责备过梅洁尔与他之间异常的关系。

绊是何时得知自己是再演大系——在六十年前曾经一度遗失的魔法——的魔法使的,对此仁无从得知。再演大系,是让魔导师将历史认知为一本书的魔法。而通过再演那上面所记载的过去的事件,并将这种再演行为作为《索引》来改写历史。正因为这种魔法非常强大,绊才会被人盯上。事件的黑幕,是她的父亲仓本慈雄,而杀死仓本慈雄的,不是别人正是仁。

「在这扇窗户这边挂一个风铃的话,感觉会凉快一些吧」

系着围裙的仓本绊一边在厨桌上的小碗柜前挑选着合适的碗碟,一边说着。第一天晚饭的准备工作,就在不断地犹豫不决中结束了。看着她那如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别说帮忙了,就是想接近都难。

「不愧是小绊。那么纯熟的手法,光是看着都觉得赏心悦目啊」

「这样说感觉真不好意思,快别这么说了」

仁从后面望着在水池前面洗刷切菜板的绊的背影。无论是透过牛仔裤也能清楚看到的圆润臀部,还是从腰间到胸部那赏心悦目的曲线,感觉无论怎么看都看不厌。由于夏天日落的时间很晚,现在周围才刚刚被夕阳那豪奢的赤色染红,无论是水流的声音、锅里冒着热气的声音、远处蝉鸣的声音,所有这一切都是那么让人满足。

「老师,你盯着绊的屁股看得太入神了」

「不是的!老师我,是沉浸在这舒服的夏天傍晚时分……」

「就是就是,梅洁尔酱。武原先生可不是那样的人」

其实还是稍微看了的,但被这样无条件地相信,心中产生的罪恶感责备着自己。

「说起来,我们之间的误会,是自小绊住到京香那里之后,才慢慢解开的是吧。那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做料理的」

绊解下围裙,挂在冰箱的磁力挂钩上,走到起居室的矮桌前。

「这个,我头脑不聪明,运动也不行,只有料理还稍微有点自信……。只要在自己做的料理面前,就能够充满自信地说话了。也可以心安理得的呆在这里,有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吧」

第一天晚上的料理,是冷面、浮在汤上面的水饺,还有用小玻璃盘盛放的沙拉。与十崎家的暖桌相比,武原家的矮桌比较小,所以控制了一下料理的数量。

「确实可能会有这种感觉吧」

仁回想了一下自己在绊这个年纪的样子。

「这样一想的话,小绊真的很厉害。我在高中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拿手的本事」

「明天再去十崎小姐家借一些餐具过来。果然还是用些像样的餐具比较好」

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确实,用百元店买的小汤碗来盛凉面,确实显得有些寒酸。

「绊就像是蒲公英之类的花一样。轻飘飘地来,一旦觉得扎下根来马上就开始花枝招展」

梅洁尔仿佛为了增加自己的存在感,哗啦哗啦地将凉粉按人数分好。由于这个小桌原本是为了他以及吃得很少的妹妹吃饭而买的,现在显得相当拥挤。

「梅

洁尔酱真是不可爱呢」

绊大概正在探索着她将要落脚的地方,就像当初刚到十崎家的时候一样。她会静静地,但又稳稳地扎下根来,将她落脚的地方变成让所有人都满意的舒适住所。

「不要居高临下地看人家!人家可是老师」

然后女教师梅洁尔开始了今天的不知第几堂课。

「让梅洁尔老师来教老师和绊一个有用的知识吧」

视线汇集到了小老师身上,她对此感到十分满意。

「觉得凉粉吃起来很单调的话,放些干海苔丝就好了」

看起来梅洁尔是在十崎家的饮食生活中发现了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小孩子总会把自己发现的一些东西,当做是世界中的重大发现,而且自己则是第一个发现这个问题的人。

「了不起了不起~。蜜馅凉粉店卖的凉粉就是这样做的」

绊很佩服她的样子。

就连异世界的魔法使,在这边生活了三个月也开始变得为家务所累了。小公主可能是因为受到了绊潜移默化的影响才会这样的。如果仁他们在小学里教授的东西也能够对梅洁尔产生一些有益影响的话,那就太好了。

「怎么了?为什么连老师都跟着高兴起来了?」

见两人用欣慰的眼光看着自己,梅洁尔老师不高兴了。

对于本职工作是专署执行官的冒牌教师武原仁来说,他的现实是冰冷的,即便是在这花草树木与天空大地所有生命都在沸腾的夏天也是这样。

他所在的魔导师公馆,现在的处境不容乐观。上个月与《接近神的男人》红莲・阿扎雷战斗之后的伤痕正在严重发炎、化脓。对于十崎京香等这些事务方面的人员,需要处理的剩余工作、需要向各处进行的说明已经堆积如山。而对于仁这些现场人员,失去了两百九十名曾经在其管理之下的刻印魔导师,超过其总数——六百名的三分之一,再次退回到了人手不足的状况之中,无法对犯罪魔导师实施有力的监管。

武原仁在一个漆成全白的小屋子里,通过屋内唯一一个喇叭听到了这句话。在这个与武原家的起居室一样六叠大小的屋子里,有一个与他家的床一样大的台子横放在里面。一具被扒掉衣服的全裸尸体,躺在铺着白布的台子上。由于这块白布是反复使用的,粘在上面的血迹与其他体液没有办法完全洗掉,残留着红褐色及黄色的污渍。仁今天是来代替忙于官员工作的十崎京香,来检验《公馆》回收的魔法使尸体的。

「你身为医生,别去相信那些在电视上做的健康节目啊。话说回来,看着尸体说什么大肠的话题,现在可是午饭之前的时间啊」

尸体生前名叫火西亚瑟。肚子略微有些鼓起,肌肉呈青白色的中年男性。其面部特征为,鼻子很高,眼眶很深,眉毛很浓,而死时的表情,就像是被永远冻结在了噩梦之中一样。这张脸,如果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直接在大街上碰见的话,大概会以为他是个南美人。背上刺着刻印,代表他是在神判中获得极刑的罪人,跟梅洁尔的身份一样。全身像是是被野兽袭击了一样布满齿痕,喉咙被咬断了,因吸烟过多而被染成漆黑的气管整个暴露出来。

「这个伤是神和留下的吧。有在死亡时出现魔法构造体的报告吗?」

如同被兽群啃噬过似的伤痕,这是同样与仁作为专署执行官的《魔兽使(Ammon)》神和瑞希的惯用手法。刻印魔导师必须要在专署执行官的管理之下行动,在他们犯罪的时候,需要执行官自己负责进行处理。也就是将其抹杀,然后送到仁现在身处的这个尸体检查室来。

从喇叭里传来像小孩子一样口齿不清的声音。织田笑美理,是纯粹的恶鬼——占据《公馆》员工中大多数的人种中的一员,是经常照料仁他们的优秀医师。

「在管理设施中的交友关系呢?」

魔导师公馆的太平间,从战前开始电力工程就一直没有弄好,没有空调。由于是隔了一个晚上才被发现的尸体,已经散发出非常强烈的气味了。仁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开始积攒沼气的尸体的肚子,声音感觉很空洞。

「腐败得很快。大概里面有东西」

被放逐至此当刻印魔导师,对于魔法使们来说,只有犯了用普通的死刑还不够的重罪犯人才会受此刑罚。所以,虽然有一些是像梅洁尔那样,令人怀疑其为何被放逐至此的例外,但大多数都是危险人物。比如说这个火西亚瑟,过去曾经是精灵大系世界中闻名于世的一个大庄园的经营者。他不断追求让劳动者高效劳动的方法,其结果就是将劳动者的家人活埋到田地里,只露出头,在惩罚那些效率不高的劳动者时,就会像割草一样用镰刀把他们家人的头割下来。

这些危险人物们,会用魔法悄悄地相互联络。在公馆的历史上,刻印魔导师之间频繁地进行联手,这是要蜂起反抗以及进行破坏活动的前兆。预警等级为二级(危险),距离最坏的情况(戒严态势)就差一个等级了,所有专署执行官都有义务进行武装。

「有一半刻印魔导师会在三年中死去,冷静想一想的话,最近死去的这两百人大多是想逃跑才死的。哎,大概快要到内乱的时期了」

仁不想让梅洁尔靠近现在的公馆。虽然可能会惹她生气,但这种知根知底的对手之间的内部自相残杀基本上都很惨烈。仁的公寓,在他本人不在期间会有公馆的工作人员进行监视。这样做,至少能让她欢快地度过一个暑假。

这个任职第二年、还没见过什么殉职者的织田笑美理,在喇叭的另一边突然趴到了桌子上。从这边可以听到她用头锤咚地一声砸到键盘上的声音。

「不用担心,死的都是专署执行官以及进行管理工作的事务官。普通工作人员由于不与魔导师进行接触,所以不会被他们知道名字和长相的」

这话让笑美理想起了仁的妹妹于五年半之前殉职了,声音低沉下来。

「不,不是要责怪你。再说那大概也是她自己的愿望」

在狭窄的尸体检查室的旁边,是更狭窄的观测室,可以通过镶死的玻璃窗观察检查室内的情况。魔导师公馆建造在层林之中,由于水汽丰富,蚊蝇很多。一到夏天,到处都点着蚊香。因此,所有玻璃窗的窗框都被熏成了淡茶色。

所谓检查,并不是用魔法消去将观测到的魔法在一瞬间全部消去,而是要利用魔法消去随时间不断累积的性质来进行。首先,要用放置尸体台子上的X光相机进行照相。然后让身为恶鬼的医师织田笑美理在另一个房间观察电脑显示器上显示出来的照片并观察一段时间。这时在尸体中,魔法消去的反应正在逐步积攒。由于《公馆》对于刻印魔导师们所拥有的纸或者磁碟等用于记录的媒体管理的十分严格,所以刻印魔导师们会在体内使用记忆魔术,或者埋入魔法生物。魔法作为魔法使的尊严,用魔法先摆恶鬼一道,这种想法一直刺激着异世界人的神经。

——哔。

在警报响起的一瞬间,被躺放在台上的尸体的腹部扬起了橙色的火焰,其持续时间只有零点一秒。被恶魔的消去能力所破坏的魔法,会以该恶鬼本身无法观测到的光的形式消散。

「确认到魔炎。中奖了呢」

装在人体内的魔术,在一定程度上对魔法消去有些耐性,即便在极短时间内暴露在魔法消去之下,其真正重要的中心部分也会保存下来。因为魔法使在满是恶鬼的街道上走路的时候,要是记忆魔术被破坏了,就毫无意义了。

扬声器的另一端,又传来织田笑美理趴到桌子上的声音。

魔导师公馆本馆,从上空看的话呈门字型。玄关大厅与周围接临的几个房间是共用空间。从那里向东西延伸的屋脊,是分别属于日本政府与魔法使势力《协会》的相互不可侵犯领土。从最初,明治时代的设计开始,就明确地意识到两者应泾渭分明。而被两翼所环抱的中庭,原本被赋予了厚望,希望此处能成为双方的解放区,相互交流的庭院。而时至今日的平成年代,这庭院已然门可罗雀,若没有志愿者进行修整的话,大概已经变成杂草与昆虫的王国了。

「织田小姐真是可爱」

坐到遮阳伞下白色椅子上的女人,虚幻缥缈、仿佛被太阳一照就会融化。身着藏青色的连衣围裙装,那紧贴肌肤的长袖强调着她纤细优美的手臂。下身是轻飘飘的长裙。在气温达到三十二度的正午时分,面对真夏如此强烈的阳光,铺了淡妆的额头上一滴汗都没有。她,《茨姬》欧嘉・赛蔓,是魔法使。她热爱着这片绿意盎然、原本打算用于交流的中庭,这在魔法使中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了。(译注:茨姫是格林童话版《睡美人》的标题,直译为《玫瑰公主》)

「什么叫“战争即将开始了”。从开始到现在的这六十年中,战争明明从未结束过」

《茨姬》欧嘉是作为《公馆》非正式职员的魔法学者沟吕木京也的助手就职于此的。一副红颜薄命般的脸庞

,柔弱地眯起双眼。

在三面围绕着网球场的空旷中庭中,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架起遮阳伞,喝着红茶烤着松饼。雅致的圆桌上,戳着三把吃蛋糕用的银叉。叉子戳中的并不是点心。长着昆虫翅膀、外形如黑老鼠一般的自我再生产型魔法构造体——魔法生物被叉子处以了磔刑。

「火西亚瑟装在肚子里的东西就是这个吗。给记忆魔术装翅膀什么的还真是奢侈」

「虽然开膛破肚读取了这个的情报,但接下来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虽然她说话声音很小,听起来好像没有自信的样子,但从读取方法未知的记忆魔术中硬生生地拽出情报,这其实是件很困难的事情,而她却做到了。可谓是一名工作能力非常强的魔导师,因此被任命为《公馆》的专属执行官在此工作。

欧嘉从盛满松饼的篮子里拿出一个咀嚼起来,看起来并不好吃。仁一想到正在桌子上蠕动着的魔法生物是从刚刚那具尸体的肚子里出来的,不禁食欲大减。

「这魔法构造体里面藏了什么?」

「关于此前的红莲事件,自称拥有相关重大情报的一名证人,从圆环大系的世界来到《地狱》了。关于她的名字与外貌,身为圆环魔导师的信息,还有如何来到《地狱》的来龙去脉,全都装在这里面」

「等等。证人什么的,我没听说过啊!?」

「虽说是机密,但我从博士那里打听到了。确实有一名叫做阿拉克涅的年轻女性魔法使,已经到达《地狱》了」

「情报是从来不会交给刻印魔导师的啊!?竟然比我们的消息还灵通,是从哪里走漏出去的?」

仁不禁站了起来。异形的老鼠大概十分接近宣名大系所构筑的高度魔法构造体吧,还在遮阳伞的阴影下抓挠着桌子。

「不管消息是从那里来的。……无论如何,我们(魔导师公馆)的工作,就是处理掉秘密核心人物,将情报掩埋在黑暗之中吧」

这件事也是红莲事件的余波。谁应该负担起过度使用刻印魔导师而导致的巨大损失这一责任,关于此事的调查毫无进展。谋杀仓本绊未遂的事件也是。而且与最前线的事态息息相关的两个人——无论是《百手巨人(Hecatoncheir)》还是《无双剑》赛拉・芭拉德现在都行踪不明。

「那个人的证言,将各种责任说清楚的可能性有多大?」

「红莲战争可是与圆环大系的最高位魔导师《九位(Nove)》息息相关的哟。对那个统率着一千个魔法世界的最高权力者、同时作为《三十六宫》之一的人,没人能对其说三道四」

所谓《三十六宫》,同时也分别是三十六个魔法世界的元首。面对支配一个世界的首脑,即便仁他们想指手画脚,也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欧嘉那绿色的瞳孔反映出的眼神表示她完全放弃了,眼光四处游弋着。

「就算是拿来当鱼饵的,叫阿拉克涅这种名字,我肯定是不会上钩的。大概也钓不出什么重要的大鱼」

即便如此,这个叫阿拉克涅的魔女,是从鸦木梅洁尔的故乡——圆环大系世界来的。对于仁来说,虽然他知道应该尽量避免夹杂个人感情,但同样是圆环大系的魔法使,即便不会将她与梅洁尔一视同仁,但还是会爱屋及乌地有些感情移入的。

「如果是纯粹因为正义感而来提供情报的话,还真是值得同情。现在这个秘密已经连凶犯都知道了,什么时候被人从背后捅一刀也不足为奇。此外,原本应该对她提供保护的《公馆》,现在却把她当做鱼饵来钓刺客,这还真是」

欧嘉作为纯粹的魔法世界人类,用她孱弱的声音静静地述说着事实。

「魔法使是不可能为《地狱》考虑、还赌上自己性命的。这只不过是那个叫做阿拉克涅的魔法使擅自作出的决定。请不要误会」

绿色庭院中的蝉鸣声仿佛可以奏起交响乐了,她在这音乐厅中拿起口杯开始冲可可,不知是想跟谁喝一杯。

「对于魔法使来说,《公馆》就是一坨大得不可思议的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意义了」

她一边向可可里倒入少量热水、搅着深褐色的粘稠物体,一边露出高雅的微笑。《茨姬》可以自己说着「屎」的同时微笑着将那种东西送到嘴边,因为她就是这种忍耐力非常强的人。

「梅洁尔酱真是厉害,被会说话的屎牵着手也能习惯,一般人可做不到」

伞下亮起了不次于真夏正午的耀眼光芒,热气都快要把伞吹浮起来了。魔法做成的火球如引蛾灯一样将广场上的蚊子吸过来烧死,啪啪啪的声音不绝于仁的耳边。

「不要期待什么,只是工作关系而已」

「回答的很好。请不要忘记你的回答」

《茨姬》欧嘉用戴着白色手套的右手反握着银色的汤匙,毫不犹豫地向着从刻印魔导师尸体肚子里拿出来的、长翅膀的老鼠(魔法生物)头上砍了下去。随着一声肌肉被切断的声音,小老鼠的头滚落下来。从鼻尖长出来的白色胡须不断颤抖,老鼠那黑色的头开始唱起充满恶趣味的歌来。

于极刑的修罗之路中,在被蔑称为《地狱》的世界中死掉的魔法师们的恶意暴露无遗,恶意在这被寄予了能够相互交流和沟通这一美好愿望的庭院中回响着。

欧嘉一下一下地挥舞着汤匙戳向桌子。磔刑用的叉子弹落在绿色草坪上,魔法生物被割下来的四肢挣扎着,发出沙啦沙啦的声音。

看来,憎恨恶鬼的,不仅仅只是已经死去的《接近神的男人》红莲。这份憎恨,是这些因为能够将魔法消去的恶鬼人口不断增加,而被驱逐出历史舞台的、神话的原型们,对这个世界毫无掩饰的真实心情。

被英雄红莲从绝望中解放出来的魔法使们,以这种形式继承了战斗。仁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世界,无论对谁来谁,都与理想中的世界相去甚远。

「实在是太可爱了」

《茨姬》欧嘉用汤匙舀起老鼠的残骸,放到刚刚做好的可可里。第一匙将头放了进去。第二匙将裸露着粉红色嫩肉、不停抽动的右前肢放了进去。趁着仁惊叹于那深深的憎恨之时,欧嘉像是放方糖一样将切好的老鼠碎片放进了可可里,只是这方糖有点淘气罢了。

她微笑着说道「武原先生,来杯可可吗?」,一边搅着深棕色粘稠的可可,暖风轻抚过她的秀发。

仁接过这杯像是用牛奶稀释过的屎一样颜色的、还有异形的老鼠漂浮在上面的东西。这简直就是讽刺这个世界惨状的一个缩影,人类对这种东西,实在是难以下咽。《茨姬》用她那弱气而深邃的眼神忖度着仁。

「世界,就是在屎一样的海上,漂浮着几只无论怎么煮怎么烧也无法下咽的魔法老鼠。你们众位专署执行官究竟要怎么做呢?」

——专署执行官武原仁虽然能看到魔法,但却不是魔法使,也没有任何奇迹之力,只是个能暂时停止魔法消去能力、变成了祖先时代的那种《真正的恶鬼(True Demon)》而已。

所以,随着他将停止的魔法消去再启动,被他的视觉所观测的可可中的魔法生物消失的无影无踪。一切都消失于魔炎之中,剩下来的是既没有奇迹、也没有魔法的、一杯茶褐色的甜饮而已。

「揭竿而起的话就全部烧光。不管多少次」

魔导师公馆的字典中没有后退。即便尸体堆积如山,即便这个方法本身问题重重。

「……机会难得,你不喝一口吗?」

「话说回来,那个老鼠,从尸体的肚子里掏出来之后你洗过吗?」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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