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形之人

「动作快一点。」

厨房传来母亲的催促,真菜香关掉吹风机。

真菜香的头发有自然卷,一旦睡乱就很难整理。

「好丑……」

耳旁的头发蓬得颇怪,益发衬出她的圆脸,和中学制服的海军领根本不搭。

「现在还有谁穿水手服啊?」

她对着镜子自言自语,不死心地拉着脸颊旁的头发。如果能洗头,早就整理妥当,可是在刚搬来的房子里,没办法简单冲澡。这栋古老的乡下房子,只有旧式烧热水的浴缸。如果不烧热水,就不能洗澡。转水龙头出来的只有自来水,而且洗脸处也没有热水。

说起来,这根本不能叫洗脸处吧——真菜香这么想着,瞥周围一眼。

这里位在昏暗走廊的尽头,只有镜子和洗脸台。旁边是浴室,所以拉上门帘后,狭窄的空间便成为脱衣服的地方。

算了,真菜香放弃和头发奋战。反正在学校又会翘得乱七八糟。

由于父亲工作的关系,真香菜不得不跟着在九月搬家。搬到这座没有朋友,无聊又不便的乡下小镇。阴暗老旧的房子、土气的制服,还得在海风直吹的路上走二十分钟,才能抵达学校。

「小静她们家就是爸爸单身赴任。」

朋友变成和妈妈一起住。她说就像是和好友同居,非常快乐。

真菜香当然不是讨厌父亲。她觉得父亲与其不在家,还是在家比较好。但她不认为自己和母亲是好友,更别提讨厌的弟弟。况且,父亲不是调职,而是继承祖父遗留的会计事务所,才搬回老家。只去不回,不得不搬家——真菜香明白这是没办法的。可是,父母完全没跟她商量,忽然宣布要搬回乡下,真菜香到现在都还很生气。

哼,真菜香瞥了镜中的自己一眼,转过身,穿过发出叽叽声的走廊,前往厨房——然后,她惊讶地停下脚步。

浴室隔壁的佛堂里有个老人。

那是六张榻榻米大的阴暗房间。里头只设佛坛,母亲早晚会去开关遮雨窗,除了为佛坛上香之外,平常谁都不会进去。然而,里头竟有个老人。

「你是谁?」

真菜香不由得提高话声,至少家庭成员中没有老人。

朝佛坛伸出手的老人抬起脸,回望真菜香。

那是个光秃的头顶冒着几撮白发,瘦巴巴的老人。明明是冬天,却穿着肮脏的工作裤和一件背心。一个最中※从他宛如枯枝的指间落下,掉在榻榻米上。

注:饼皮包馅的日式甜点。

又来了,真菜香心想。

「老爷爷,你到底是谁?」

听到真菜香的质问,老人畏缩转身,慌慌张张从敞开落地窗的缘廊跑到庭院。

「真是不敢相信……」

真菜香喃喃抱怨,走到缘廊关上落地窗。

——又是那个老爷爷。

真菜香一肚子火,粗鲁地锁上窗户,忿忿步向厨房,大声说道:

「妈,那个不认识的老爷爷又跑进来了!」

面对流理台的母亲,和在一旁的小餐桌吃早饭的弟弟,惊讶地回头看着真菜香。

「怎么回事?」

母亲双眼圆睁。

「佛堂里有个不认识的老爷爷,所以我才叫你门窗要关好啊!」

「老爷爷?你是指前野爷爷吗?」

不是啦,真菜香否定。

住在斜对面的前野,据说是这栋房子原来的屋主。由于搬去和儿子夫妻一起住,便卖掉房子,所以根本是不相干的外人。不过是前屋主,前野却一副自以为是亲戚的嘴脸,大摇大摆出入家里,还随便进到庭院整理树木——父母都允许前野这么做。明明不是自己的祖父,也不是真菜香的祖父,居然唤他「爷爷」,甚至开心地表示「太好了,连庭院的树木都帮忙整理。」

「不,是我之前提过的人。」

前几天傍晚,真菜香想喝牛奶,走到厨房,却发现有个不认识的老人。那个老人穿着工作裤和背心。

只见老人面对餐桌,拿着真菜香的便当盒。那是放学回来后,真菜香放在桌上的。老人解开包巾,像是要确认便当菜色,连盖子都打开了。

「这次居然偷拿供品,实在低级!」

哎呀,母亲高声问:

「如果不是前野爷爷,会是谁呢?」

不晓得有什么事?母亲始终非常悠哉。

「不是那个问题吧。家里有不认识的人出入,不是很奇怪吗?」

听到真菜香这么说,母亲笑着回答:

「又不是在都市。」

弟弟裕弥本来惊讶地睁大双眼,看着脸色骤变的真菜香,此时窃笑着告诉母亲:

「昨天我去小胜的奶奶家。」

真的吗?母亲望向裕弥。

「小胜说『一起来喝果汁吧』,我们就进去开冰箱拿果汁了。」

身为小学生的弟弟,搬来不到一个月,已摸清这座小镇的状况,也交到朋友。经过两个月,人际关系仍不断扩大。

「然后,小胜上厕所时,奶奶恰巧回来。看到我和小笹,她吓一跳,问我们是哪家的小孩。」

裕弥爽朗大笑。听到这件在真菜香眼中不可置信的事,母亲也开朗笑道:

「有没有好好打招呼?」

「当然。我一说『打扰了』,小胜的奶奶就称赞我是乖孩子。」

这样啊,母亲笑着回应。看着这样的母亲,真菜香恨恨地吐了一口气。

——真不敢相信。

随便进出别人家里,居然还获得屋主原谅,简直莫名其妙。

真菜香这么想着,默默吃完早餐,将便当塞进书包,无言地起身。

她打开发出噪音的格子门,走出家里,就听到一句好像在等着她的「早安」。

仔细一瞧,隔壁家的照世蹲在院子里。以低矮的篱笆和真菜香家区分开来的邻居庭院里,有个小菜园。照世一早就在照顾蔬菜。或许总是待在室外,照世晒得颇黑,满脸皱纹。真菜香以为照世的年纪很大,称呼对方「老婆婆」,之后被母亲斥责说照世还不到那种年纪。

明明就是胖老太婆,真菜香今天早上也在心里抱怨。谁教她没化妆,头上还披着银行送的脏毛巾,没下雨仍穿着长雨靴。

真菜香暗暗想着,安静点点头。她没停下脚步,兀自踩着石板穿过大门,走到狭窄的路上。这条狭窄的单行道,并排着许多与真菜香家大同小异的老旧房舍。

今年年初,真菜香的爷爷逝世。不知为何,真菜香几乎没见过爷爷。奶奶过世时,她应该出席了葬礼,但当时年纪小,完全不记得。从真菜香主观的角度来看,她是在爷爷葬礼时,第一次来到这座小小的城下町。

这里是典型的历史悠久的乡下小镇。有海、有城堡,还有老房子也很稀奇。真菜香的确说过不错,然而,那是当成旅行的感想。听到父亲要搬过来,她十分困惑。「你不是也说不错吗?」父亲这么问,可是,真菜香没说想住下,父母却忽然要搬家。爷爷是会计师,但伯父没继承爷爷的工作,所以变成由父亲继承。父亲认为爷爷留下的员工和客户,不能放着不管。只是,真菜香不懂,有必要特意搬回来吗?

虽然讨厌搬家,但真菜香觉得爷爷家挺不赖。爷爷生前住在热闹的市区一栋刚改建好的崭新大楼,一楼是停车场,二楼是事务所,三到五楼是住家。设备和视野都非常棒,在顶楼宽广的阳台,还能近距离观赏烟火,真菜香心想住在那里也不坏。然而,其实那是伯父为了与爷爷同住盖的大楼。继承爷爷工作的父亲,得从这幢老旧阴暗的房子通勤到伯父家,真菜香认为实在太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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