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笔和木剑

听到铃声那一刻,她就明白了。

那铃声敲得响亮,仿佛在催促人快些出来。

是月华。

珠会把埋在被窝里的脸缓缓抬了起来。

夏天渐盛之际,青楼女子居住的长屋被运河支流带来的又腥又热的湿气所笼罩。在休息日,珠会本来会睡到下午,但在这样的闷热下,根本无法入睡。从刚才开始,她辗转反侧,在断断续续的梦境与汗涔涔的被褥之间几度反复。

铃声再次响起。

“嗯啊……”她随口应答道。

从肚子的空虚感来判断,现在大约是正午之前。正好,该起床了,虽然脑子里这么想着,身体却不愿动弹。总算艰难地从被窝里爬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板上,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这间平日里习以为常的房间,本来的破败感突然显现出来。天花板上新鲜的漏雨霉斑,梳妆台的镜面早已变形,也不知道是哪个时代的破烂,最后一滴都被榨干的香水小袋散落一地,墙壁上挂着各种色彩的招福画,实在是对这破败感徒劳的抵抗。

铃声第三次响起,比之前更加粗暴。

“啊,你这样拽会弄坏的。”

珠会的地位并不足以得到独立房间。房间的对面还摆着另一张床,可是它的主人竟在两天前跟客人私奔了。床头缝着剪纸人偶,这是妓院请来的巫婆施下的追回妓女的咒语。珠会不清楚那种玩意儿到底有多大的作用,但她知道里久姐姐应该再也不会回到这个房间了。新来的姑娘应该不久后就会填补空缺。

铃声响个不停。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说起来,月华已经很久没来了。

感觉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

想必攒了很多话要说吧,珠会对扰民的铃声无奈苦笑。虽然今天有些事要办,但在此之前,去茶馆听听她有何谈资也无妨。她打了个大哈欠,想要对着镜子整理一下头发,但还是放弃了。这副模样可绝对不能让熟客看到。

她推开屏风,横穿房间,打开门口的推拉门,

“等一下,那个呼叫铃最近才修好的哦。”

“有破绽!”

木棒一挥而下,重重地敲在了珠会的天灵盖上。

珠会眼冒金星,抱着头蹲在原地,怒火中烧。

“你在干什么,笨蛋!玩笑也该有个限度……”

珠会大叫着站起来,后半句话却噎在喉头。

那里站着的,确实是月华。

她奇异的装束令人惊讶。由于工作的性质,珠会对男性的服装非常熟悉,却没有立即认出月华所穿的正是武术的练功服。布料过于奢华,而且下摆的蟒蛇刺绣也很眼熟。难道她真的毫不犹豫地把那件一直穿着的昂贵常装改成这样了吗?

更离谱的是,此刻还压在珠会头上的木棒,既不是扫帚把,也不是推拉门上的门闩。尽管不懂兵器好坏,但月华手中的木剑绝对是上等货中的上等货,是从蚊母的古木风化后剩下的芯材中削制出的一等品。

“好久不见,珠会。没有我在,你寂寞了吗?”

月华一幅无畏的表情,语气中带着些许自命不凡。珠会忘记被打的疼痛和愤怒,再次从头到脚打量着月华的模样。

“这是什么啊?”

月华挺起胸,抛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你问得好。”

“这就是剑!”

她的笑容,就像最喜爱的玩具被夸奖了的孩子。

元都夏日的天空太过湛蓝,蓝得发黑。西风裹挟的沙漠热浪还要持续三个多月才会散去,街道上出现让人不由驻足观赏的海市蜃楼,运河的水流浅到能明显看出沿岸土墙上苔痕,以至于无法供人跳水。这个季节,水运会使用名为“夏姿”的小型平底船,即便如此,船只搁浅事件仍时有发生,码头工人们每次都需要在桥头或是河边的道路上抛下绳索,将船头重新拖回航道。他们高声唱着粗鄙的劳动号子,俨然成了元都夏天的一首风景诗。

珠会常去的三福馆里,客人只有平常的一半。珠会听说店主似乎因中暑昏倒后,就立刻掉头离开了店铺。珠会对茶的品质非常挑剔,但怕被说成是矫情而瞒着姐妹们。没有论户泡的果铃茶,三福馆跟只有看门人而没有风情的青楼没什么两样。不过附近也没有其他合适的店,无奈之下,她正想着要不要去端真道的莲家,这时月华指了指西瓜摊。大西瓜摆满车厢,配上树荫和摆放整齐的长椅,极其简单清爽的盛夏生意。只要递上两枚铜滴,摊主就用仿佛在砸碎西瓜般的手法挥舞菜刀,随手递来一块够两只手拿的大西瓜。看起来其他客人都是男性,但珠会并不太在意,而月华则根本不会在意。

“你啊,要么吃,要么说,选一个吧。”

月华笨手笨脚和西瓜“搏斗”的样子让人扶额。她两眼放光地盯着多汁的果肉,每咬一口,汁水都会滴滴答答地洒在练功服的膝盖上,嘴塞得满满当当还要说话,以至于半句也听不懂。即便如此,月华还是全神贯注地继续说——那天,和珠会分开后,她发现钱包不见了。在寻找戏班时迷了路。兜兜转转之后,终于来到贫民窟深处的运河边。巨大的月亮,亡魂般的翅祸虫光,还有手持双剑的蓝眼男人。

“也就是说,”

珠会将对话再次在脑海中整理了一遍,

“你看到那个人在练剑,动作很帅,所以你也开始学剑术了。是这样吗?”

月华一边嚼着西瓜,一边开心地咧着嘴,用力地点了点头。

珠会瞪大眼睛看着她,忍不住“噗哈”一声笑了出来。她笑得扭来扭去,几乎要从长椅上摔下来,惹得周围的客人们都惊讶地看着她。而月华一脸不悦地站了起来。

“这、这有什么好笑的!”

“抱歉,其实也没什么……”

终于停下大笑的珠会重新坐回长椅,抬头看着月华。

“不过嘛,确实像你会做的事。”

说完,她又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月华气得转了个圈。

“珠会,你是因为没亲眼见到那个男人的技术,所以才那么笑!”

“啊对,幸好我没见到。”

那句敷衍的话再次触怒了月华,她伸手抓住靠在长椅上的木剑。珠会以为又要挨打慌忙护住头,但月华却忙着四处张望,从小摊的老板那里借来一把扫帚。那是一把用来清理顾客吃剩的西瓜皮的小扫帚,长度不过孩子的腿那么长。

不仅是珠会,就连摊主和周围的客人都在好奇地注视着。月华右手握着木剑,左手拿着扫帚,慢慢地挺直了背。

“看好了,妾身这就演示!首先是这般架势!”

月华将左手反握的扫帚背在身后,右手木剑举至眉间。这是起手式。

“接着是这样!”

回身刀势之后是崩剑。

“这样!”

顺步双突。

“这样!”

把剑之后是扬门扫腿。

然后,月华开始了奇特的舞蹈。她那蹩脚的剑法连外行人都能看出破绽,夸张的踏步就像是边疆蛮族的求雨仪式。且不说扫帚,原本应该用双手持握的木剑对她来说太重了,每次向右挥出一刀,姿势就会摇晃不定。月华的表情却认真无比,周围起初看傻眼的观众们也渐渐为她喝彩起来。

“哈啊!”

“真棒,小姑娘!”

“嚯!”

“加油!”

最终的跳跃——抱月飞脚燕形,更是令人忍俊不禁,观众们毫不吝啬地鼓掌欢呼以示回应。月华喘着粗气,得意洋洋地回头,仿佛在说:“怎么样,懂行的人都看得出来吧。”

珠会心里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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