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人与高下

阿铃本不能喝酒。酒家的客人们尽是在炎炎烈日下领完工资后喧闹不已的粗野工人,而穿着练功服的阿铃在微弱灯光下,出神地摆弄着筷子的样子格外显眼。即便第一讲武所有相对较好的膳食和住宿,但阿铃习惯在练习后,走到果兰门最热闹的街道尽头,在这家店里吃晚饭。店老板是很久以前从遥远的南邑边境,沿大仙江逆流而上的古怪老头,他认为无论用什么材料做什么菜,必须要加入大量的辣油,才算是真正的佳肴。辣得连苍蝇都被热气熏得掉进盘子里,南邑人却毫不在意地吃得干干净净——这是嘲笑南邑乡下人的老生常谈。但对于那些挥汗如雨的男人们而言,这倒是合适当浊酒的下酒菜;而对于十五岁就离开南邑的阿铃而言,这仍是怀念的故乡味道。自那时起,四年过去了。

感觉已经过了四年。

感觉才刚过了四年。

穿过元都的外西门,阿铃站在那日熙熙攘攘的人群激起的飞扬尘土中,别说武者修行了,光是活下去都拼尽了全力。四年如风暴般过去,即使成为第一讲武所里的首席弟子,阿铃心中仍无法摆脱不时浮现的过去的身影。他穷人的舌头不适应宿舍的伙食,今后也大概永远无法改变了吧。

“你啊,出门的时候好歹换身像样的衣服吧”

阿铃抬头看去,一位像是某个商家纨绔子弟的男人悠闲地走进灯笼的光照下。阿铃看回面前的破碟子,轻声说道:

“太麻烦了。”

“喂,你可是我们道场的牌面啊。稍微考虑一下面子也没什么错吧。”

“我打算回到道场后再出一身汗。”

真是没救的家伙,蓝芭心想。

向路过的女侍点了浊酒,蓝芭坐到阿铃对面,他一瞥那冷清餐桌上的对大男子来说太过寒酸的晚餐,忍不住叹了口气。菜式有碎豆和羊内脏,旁边放着的旧酒壶里装的甚至不是茶,而是水。同时入所,年龄相仿,但从不喝酒、不赌博、不沾女人的木讷作风一直如此,蓝芭尝试至少让他改变一下说话的方式,但在相识一个月后完全放弃了。

这家伙真的一点都没变。

蓝芭认为这是阿铃的长处,也是短处。

唯一不同的是,他的头发长了不少。南邑人将头发留长束在脑后,似乎是当地一种独特的祈愿方式,意为达成设定的目标之前不剪头发。蓝芭从刚认识阿铃的时候就知道,他到底以什么为目标。

“我听说了。是大比武的事吧。”

阿铃一时间沉默了,片刻后说道:

“立刻回道场,告诉总师傅,阿铃的决心还是很坚定。”

“哎呀,真是冷淡啊。不过确实啊,虽然总师傅让我来说服你,但我来这里完全出于我个人的意愿。”

“浪费时间。”

“你啊。为什么总是说这种话?告诉你,我可是最后的依靠哦?要是连我都讨厌你了,你可就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哦?”

“我想要说的就是,总师傅试图利用别人来劝我,这种做法太卑鄙了。如果有话要说,应该正大光明地亲口说出来。”

嗯,蓝芭在心里表示赞同。

师傅苦苦哀求自己去劝住阿铃,那副狼狈的样子实在不忍直视。看他那样子,想必在听到阿铃的决定的时候,肯定差点晕过去。

“喂,师傅说了什么?”

“总之再好好考虑一天。”

原来如此,果然软弱。再加上通过同辈旁敲侧击,也不难理解为何不轻易说人坏话的阿铃都称之为“卑鄙”了。归根结底,他不过是武臣伦院内部政治斗争中失势的小人物罢了。若想重回旧位,为何不拔出腰间的武器,振臂高呼“有种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呢?

“所以,你还是没改变主意吗?”

蓝芭打断了正要开口的阿铃,

“我知道你不想半途而废。但你看,我也不能坐视同期自杀,你别觉得我烦人,我就想说这些。”

这时浊酒来了。蓝芭将浑浊的液体倒入粗制的碗中,轻轻润湿了喉咙,思索着该从哪里开始谈起。

大比武一词通常指的是大规模的军事演习。

但是蓝芭正试图劝阻阿铃参加的,是“洞幡的大比武”——即始于素佛来王时代,在占雅殿前庭举行,后来迁到琉河的刑场遗址,如今每年秋季在洞幡演武场举办的正式比赛。如果是在野的武士,不受任何报名资格限制,只要观战的将官们认可其武技优秀,即使在初赛中落败,也能获得相应的军籍。

讲武所制度以人材的“培养”为宗旨,虽然在出所后能获得的军阶仅限于兵长,相比之下,洞幡大比武则是一个以“选拔”为宗旨的制度,根据个人能力,甚至有可能实现一步登天的晋升,它会筛选出那些自恃武艺高强之人,只留下强者。参赛资格的申请时间是夏季——确切来说,是从回暑到先凉的三十三天,从所有的对战者中脱颖而出达到巅峰者被称为“独峰”,其出身地甚至会被冠以“岭”这一尊称。毫无疑问,对于出生在卯国的武人而言,大比武的胜利是人人都曾向往的遥远的武者之巅。

“首先就是这一点,”

蓝芭喃喃自语道,

“你真的认为,大比武的独峰就是这个国家最厉害的武者吗?”

阿铃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想说,难道有任何的理由可以否定这一点吗?

“你想一想,这是场真正的生死搏斗吧?如今,比军队更赚钱的出路比比皆是,能单靠剑谋生的人为什么偏偏要走这种危险的独木桥呢?那些盲目好战的人,未必就是真正的强者吧?”

“真正”的强者,怎么会轻易参与搏命的比赛。

这是在大比武的独峰这一官方权威的阴影下,许多讽刺者一直私下议论的批评。经历多年修行的武者们,早已过了为功名冲昏头脑的年纪。有些人每天赚取远超军饷的巨额财富,有人已经凭借实力站稳脚跟,身居要职。他们怎么可能放弃一切,去冒险参加真刀真枪的比试?

然而,

“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首先,大比武允许在比赛期间投降。失败的一方并不一定会丧命。”

“所以你觉得独木桥并不危险吗?别开玩笑了,不小心杀掉投降的对手,也没有什么人责怪你。从胜者的角度来看,与其留下遗恨,不如干脆杀了更安全。”

“败者的怨恨并不仅限于大比武,武者本就该把这当作日常之事。若畏惧这种事情,那连同门之间的木剑比试都别想进行了。”

蓝芭瞪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铃。若是换作别人说了同样的话,他一定会尽情嘲笑一番,但这句话偏偏出自第一讲武所最得意的弟子口中。“怨恨是武者的常态”这句话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说服力。

“其次,剑术的高低,绝不仅仅是技巧的问题。木剑比试无法展现真实实力,而在木剑比试中获胜并非剑术的终极目标。剑术的真正意义在于,能用真剑击败持有真剑的对手。更何况,大比武甚至允许投降,如果还是因‘危险的独木桥’而犹豫不决,那么面对决意要取你性命的剑尖时,必然会感到恐惧。那到时,连平时一半的实力都发挥不出来。道场中被誉为‘达人’的人,常会被夜晚盗贼手持的刀所战胜,这就是原因。”

“喂喂,等一下。”

“关于有名的高手们都不参加大比武的批评,在某种意义上是很中肯的。实际上,他们根本算不上什么高手。在我看来,他们执着于守护自己的东西,恰恰暴露了自身的软弱。无论是金钱还是地位,如果为了这些而失去了以命相搏的勇气,那么无论如何辩解,他们都已经变成了商人或官人,而不是武人了。”

“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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