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牙之铃

蠢蛋、傻瓜、去死——她被骂了这些话。

不久前,有个西瓜摊老板因客人出了人命,生意一落千丈,夹在稀少的客流量和严格的摊位费之间,干脆破罐子破摔,躺下睡觉了。月华膝盖上放着半块西瓜,一边啃一边讲述事情的经过,表示自己不知怎么地惹恼了凉孤。珠会则默默地把吃剩的西瓜皮扔到脑后,摇了摇头,似乎表示自己已经不想再掺和了,然后就要离开。

“你啊,从迷上了挥剑之后,就变得一点世故都不懂了吗?居然敢在那种破道场里,对着大粗人大放厥词,你能活着回来真是奇迹啊。”

这种说法让月华不服气,她含糊地为自己辩解——我也有点功夫的好不好。

“之前也发生过很多危险到让人看不下去的事啊,趁现在我就直说吧。昨天晚上的事,你就像站在沙漠正中央,还是在沙漠正中央被一群土匪包围了。”

比喻太过突兀,她无法理解。珠会不耐烦地凑近说道:

“听懂了吗?平时你再怎么摆架子,周围的人捧着你,不是因为你本身有什么统领下属的光环,而是因为你家族的声誉、政治实力和经济实力在给你撑腰。你摆架子,就是在向社会借债,而社会规则就是这笔借款的担保,它会把违法乱纪的家伙抓起来严惩。你跑到这种力量无法触及的地方,去招惹一群混蛋,把他们惹得火冒三丈,这和站在沙漠中央被强盗包围有什么区别?当然,从对错判断,先动手的那方是错的,这帮人迟早会一个不剩地被抓起来绞死。可是,如果对方说,“我才不管那些呢”,然后扑上来怎么办?就算对方是坏的,而你是正义的,那他们围上来,把你抓住了勒死了,你就满意了吗?”

珠会真狡猾。

一下子说这么多,没法回嘴。

月华低下头,噘起嘴。被赶出道场大门之后的争执,她大多都忘了,但唯独有一句话仍在耳边回荡,那是凉孤的话——

“别仗着自己有点身份就目中无人。”

月华心想,珠会的比喻或许也是同样的意思。对于愚蠢而不顾后果的行为,社会规则有时也无能为力,而自己却还要自寻麻烦,按照珠会的话就是“一点世故都不懂”,按凉孤的话就是“依仗身份目中无人”。归根结底就是这么回事,但假如自己真的有本领,那情况又会如何呢。她已经不止一次这么想了。

“你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原因只有一个。那群强盗中,有一个人帮了你。对他来说,你只会给他添麻烦,跟他没有半点情义。他在道场里也有自己的责任,你要是搞出了什么事的话,说不定他自己也会遭殃。尽管如此,那蓝眼睛还是救了你。如果只是脸上添几道擦伤就能从沙漠中央活着回来,那真是万幸了。再怎么感谢都不为过。”

这样一来,新的疑问又浮上心头。

蓝眼睛应该也有点本事。如果珠会的解释从头到尾都是正确的,那为什么凉孤甘心扮演强盗走狗的角色呢?那个男人为什么不充分施展自己的本领,成为那帮人的头目呢?

之后,珠会又连珠炮似的说了很多。

说什么,让她别管那么多,总之先去道一声谢。

说什么,小心点,平时总用这种傲慢的语气说话,是会引起争吵的。

说什么,虽然你平时身上只带一点零花钱,但这次不带够钱,恐怕会出丑哦。

然后,

“喂。”

凉孤的声音刺中了后背。

“你要去哪里?”

然而月华并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回头。

“别啰嗦,你就乖乖跟着我就行了。”

然后,

是什么来着。

脑海里仿佛塞满了沙漠的沙尘。珠会明明传授过各种妙计,可现在那些话却像是百年前的久远记忆,一个都回想不起来。她唯一能确定的是,珠会绝对没有说过“如果事情搞砸了,就用所有的钱买下那个男人”这种话。

她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变成这样。

邀请凉孤去茶馆,也是珠会的劝告突然在脑海中闪过,然后想起的权宜之计。但之前珠会告诉她的店名和位置,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但既然已经摆出架势开始走了,怎么能主动停下脚步呢。小巷越发昏暗狭窄,几乎要走出右胡同,连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走到哪儿了。但必须加快脚步,装出一副目的地明确的样子。目光游移着寻找熟悉的路口和房屋。脸上贴的药布吸收了汗水,痒得难受。那个一声不吭,僧侣样貌,戴着白色万字辔的乞丐,一瞥见她就赶忙让出了路。要是绕来绕去走回了原地怎么办?她可不想被凉孤当成傻瓜。

走着走着,月华觉得这样走下去,都要走出元都,走进沙漠了。这时,路右边出现了一家老茶馆。

月华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停下了脚步。她确实对“千华万礼”这个大招牌上的吉祥文字有些印象。不知道是偶然找到了珠会所推荐的一家店,还是只是错觉。

她装作笃定地回过头。

“就这儿了,进去。”

凉孤瘀青环绕的眼睛,惊恐地注视着茶馆,像个被威胁“要打屁股一百下”的孩子。由于背上小心翼翼地背着画具,他的站姿显得更加胆小了。

“那个,如果只是聊聊天,没必要进这种店吧……”

“别害怕。如果店里的人敢说什么,妾身会替你骂回去。”

月华一把抓住凉孤的胳膊,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她深吸一口气,在弥漫的茶香中,嗅到了一丝微弱的刺鼻气味,心中暗暗点头——很久以前听珠会说过,那是“贝抱”香木的生木散发出的气味。贝抱在阴凉处晾干,去除水分和气味后,就成了一种优质的干燥剂,用于防止干货受潮。在四季少雨的元都,贝抱并不常见,但据珠会说,这座城市的茶馆因为过于依赖气候,管理壶瓮的方式很草率,甚至毫不在意地拿密封不严、长出白霉的茶叶招待顾客。少数正经茶馆则无一例外都会把贝抱放入瓮中,而且会大量采购只能在沌平以南采集到的生木贝抱储存起来,所以一进门便会立刻闻到那股独特的刺激气味。相反,没有这种气味的店,珠会断言百分百不行。

月华将木剑靠在椅子上,环顾四周。茶馆深处悬挂着一盏巨大灯笼,上面绘有“枯木剑人图”的四景。分隔桌子的屏风数量也不少。进出的客人大多是文人模样的官员和商家老板。墙壁微微起伏,横梁上的挂旗被煤烟熏得漆黑。这些细节是算作雅致还是破旧,很难说清。不过,以前珠会带她去过的茶馆,大多都是这种氛围。随便走进一家店,能有这样的水准,也算不错了。

“喂,求你了,像我这样的人来这种地方不太合适吧。”

“别磨磨唧唧了。一切交给我,你就装作理所当然的样子待在那里吧。”

奇怪的是,看着畏缩的凉孤,月华心中反而生出了一丝从容。一位老者手持菜单,恭敬地走近,先看了看月华,接着又瞥了一眼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的凉孤说道:

“抱歉,您的同伴是……”

月华打断道:

“是我的画师。有问题吗?”

老人再次注视月华,他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不久之后,老人的目光微微下移,迅速打量了一下月华的打扮。

“不,没有任何问题。”

最惊讶的是凉孤。他缓缓抬起头,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注视着事态的发展。老人面无表情地递上菜单,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是本馆的菜单。”

月华露出一抹追击般笑容,说道:

“这店可真土气,不一个个念出来就不知道上什么菜吗?”

老人再次陷入沉思,收回菜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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