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并不重要。」
还在读国中一年级的我初次听到时,脑袋里飘过一句「呼唔——」
「是指为了把日野家延续下去这回事对吧。」
「嗯~嘛,我懂我懂。」
当时的年纪,已经能够理解所谓的家庭、其存在的方式,以及自己本身。
「哥哥们多得是呢。」
有四个人。光数起来就占了一只手。
「嗯。」
与我相对而坐的父亲微微点头。父亲基本不太多话。有些微妙的表情下,这份沉默寡言略显违和。再之后,他正坐着,没有往下说的打算。
我也没什么话好讲,于是选择了闭口不言。
在准备去泡澡时被叫住,所以现在总有种半途而废的心境。
「嗯。」
父亲再次点头,起身离开。就只为说那些?我心里嘀咕着,目送他出房间。
「才不懂啊……老头子。」
把各种想法都言表出来,本不想传达的东西也会藏不住。
他这么快就走,也着实帮了我大忙。
不过一会儿,被留在宽敞和室里的我就在那横躺下。
榻榻米的气味从背后穿过。合上眼闻起来。
没多久就明显地感觉到了配合呼吸起伏着的腹部,我轻轻抱怨。
「就算被那样说。」
也是会很难过的啊。
「就是说,不一直待在家也没关系呢。」
经过合理的解释,我一头扎进被炉,对面的永藤「诶——」地发出不满的声音。
「可我更喜欢小晶的家。」
「喜欢哪点?」
「很大。」
像在表示有多大似地,她夸张地伸着胳膊。还是纵着伸的。我家只有一层好不啦。
「一般该横着来吧。」
「嗯?」
永藤貌似一头雾水。嘛,她向来如此。
平时放学后,几乎都会顺路到永藤这,而不是直接回去。经营肉店的永藤家,于我而言是舒心的地方。看样子这个仅是在中央摆上被炉,就被填满了大半的狭小空间,很合我本性。我家就没有小地方。为什么连洗手间都要那么宽阔哪。
是觉得冷了吗,永藤把胳膊放下,深深埋进被炉内。总是呆呆的那副神情,在感到暖和后更呆了三成,呈现松懈的模样。现在摘去了眼镜的她,看着也许与从前格外相似。
永藤从国中开始戴起了眼镜。我拿起放在被炉上的眼镜试了试。世界瞬间模糊了。她的视力已经差成这样了吗?
「你近视好像恶化了?」
「呼,学习太用功。」
「骗谁呢。」
不过成绩确实比我好。
「小晶不适合戴眼镜呐。」
「是吗?」
听到后我取下眼镜。对着没戴眼镜的我,永藤满足地笑了。她用手指弹着被还回被炉上的眼镜镜框。那气势过于强大,眼镜快掉下去了。
这家伙想干嘛啊。我轻笑一声。
与被炉里的脚感受着的,同程度的温暖,延至心口。
在国一的冬天,逐渐习惯十三岁这个年龄的当今。变成国中生后,最近的我一会儿是小晶,一会儿是日野。说起来,随人物场合等状况的变化,这家伙的称呼也在小妙和永藤之间切换。
是要成为大人了吗。
「叔叔还在看店呢。」
自店门口传来的声响令人略感佩服。经营肉店的永藤家,又有着一份与我家相异的嘈杂。刚出炉食物的气味飘满屋子,闻习惯后很讨人喜欢。
「你不去帮忙没问题吗?」
「被打着包票说派不上用场。」
「老板眼光不错啊。」
事实上,即便让永藤帮忙,又能帮到哪儿呢?看上去会接客,实则恰恰相反。
「嗯……」
我盯着正在看电视的永藤。从第一次见面起,她的眼神就一直是困呼呼心不在焉的。顶着这副表情说着含糊的话,所以总遭到来自周围的各种误解。
虽然并非是误解的地方也有。
永藤的妈妈探进房间。
「小晶,有人来接你了喔。」
「哎——」
真大题小做啊,叹着气抬起头。
「我差不多该回家了,呐?」
向永藤征求同意,「什么?这就想要回去了吗?」她非常吃惊道。缠人。
「有一半是认真的。」
「快把整个变成玩笑。」
像是对自己的发言毫不用抱责任的永藤,被当场的形势所影响过头了。
我站起来,一看电视上的时钟,六点都还不到。再次叹了口气。
永藤也从被炉那儿钻出来。大概在小学六年级的后半期,我们并排而站时,视野开始变得不再一致。感觉我的身高还是个小学生,她却已经长成了国中生。
「怎么了?」
感到视线后,永藤表现出疑惑。用「没事。」搪塞过去,这回轮到她探头瞧来,身高相对的威压感向我迫近。那样对视着,没戴眼镜的她让我注意起某件事。永藤一回家便不用眼镜的吗?在教室就没见她摘掉过。
「干嘛呀。」
「只是看看你。」
目不转睛地,永藤的瞳孔锁住我不放。
真的只是那样吗,想着,稍微有点害羞。
永藤到外面送我。从店一旁穿行到街上,熟悉的车辆停靠着。和店头的叔叔打完招呼后,我朝那走去。她也慢吞吞跟了上来。
「…………………………………………」
「好冷好冷。」
「别上车啊你。」
以防万一,我制止了她。永藤一下子停住。
「我正想刚好就送到这吧。」
「真乖。」
摁了摁她的肩。但,有点摁不动。明明以前能摁下去的,小看她了啊。
「嘿呀~」
反倒把我举了起来。像这傻乎乎的吆喝声一样轻而易举。
「喂放手。」
「嗯~日野你瘦啦?」
永藤歪歪脑袋。考虑到我家的伙食,瘦是不大可能瘦的。
「难道缩小了?」
「揍飞你哦!」
是你变大了啦,暗暗痛骂道。
那样的吵嘴,今后也将持续往复下去吧。
「明天见。」
「噢。」
乘上车后座,在车门关上前与永藤道别。她望着这边向后退。还在过马路,却以身试险的家伙。不出所料地,回到店就被叔叔训斥:「走路时要顾着周围!」
远看他们的互动,不禁笑出了声。
然后,我朝静默等待的司机搭话。
「还是有打算好好回来的喔。」
「因为天已经暗下来了。」
家里的长期佣人江目,穿着围裙在驾驶座里。
微光反射下,她的头发似带着淡红。
「大小姐……」
「住嘴啊。」
我捂住耳朵。被那么叫简直肉麻得受不了,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别管我叫大小姐。」
「该如何称呼您呢?」
江目边发动车子,向我征询。
「随便都行。」
「那就唤您晶大人。」
「……你故意的吗?」
透过后视镜,在她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相称的稚嫩微笑。
「妈妈拜托你来的?」
「是。」
她干脆地承认。
「如果要晚回来就提前联络一下家里。夫人是这么说的。」
「说成是晚,现在可连六点也没有。」
「冬天六点就入夜了。」
车的前方确实只浮出一片漆黑。离开永藤家,经过拐角后,街灯的数量也骤然减少,视野封闭着,如同跃入了深海。现在打开车窗将手伸出的话,好似能触及到黑暗本身。
「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还算大半个孩子。」
在岁数大上一倍,我完全赶超不了的人看来,可能就是那样。对着从以前开始照顾我,当过我玩伴的江目,无法大力反驳。
话题变了变。
「你很清楚我在哪儿嘛,明明没讲过。」
「也没其他去处吧?」
「是没有啦……」
总觉得像被看透了,不爽。但就算勉强跑去其他地方,永藤也不在那里。那就没有反抗的意义。嘛,这种思维模式下,永藤已关乎我的人生。
回想起是从上托儿所第一天就开始的交情。为什么和那家伙会如此合得来呢。又是何时变成那样的呢。细想也就只有出去旅游的时候不跟她碰面,因此印象中感受不到变化。难以做出区别。
「到底,还得回到那个家里啊……」
也许的确是小孩子。我没有自己的家。在那仅是父母的家。
「啊啦,不想回去?」
车子在红灯停下。如果我对答说「是」,会被当场踹下车吗?
然后回去永藤家……什么嘛,也会从那被赶出来吧。
现实就是,没有其他适合我的归
所。
「被说家里有没有我都一样呢。」
江目扭过头来。车停着是没错,可还在驾驶中啊。
「被谁?」
「父亲大人。」
「哎呀哎呀。」
她很快转回前方。
「我想令尊并不是那个意思喔。」
「嗯——是怎样的呢~」
江目暧昧地笑笑。喂,这不就约等于肯定了吗。
别让正值青春期的人心如刀绞啊。
「嘛,老爷确实话少。」
「是啊。」
没叫他全讲明白,但要再少说两句就成国语考试了。而且出题者甚至不予评分。我不希望家人间净是那种测验。
以心传心不可取。
扯开话题般,江目稳当地提出。
「回去后马上就是晚饭了。」
「啊,对……本想在永藤家吃完再回的。」
「对饭菜也不满吗?」
得知我原本的打算后她问道。
「不大喜欢家里饭菜的调味。」
因为没味儿。也不是一点味道都没,就是太清淡,小而精致地汇集着。
每道菜都是,嚼也嚼不出深厚感。
「对不住哪。夫人她不擅长烹调重口味。」
「我知道。」
顺带一提,哥哥们也已经完全习惯了清淡的饮食。父亲又是怎么想呢。用餐时默默动着筷子,迅速吃完离开。没听过他评价说好吃不好吃之类的。
然而,话虽如此。
「江目你,只听从妈妈的吩咐吧?」
偶尔那么觉得。
「没那种事哟。」
若无其事地否定了。
一动不动坐在车里,打着小盹儿就到家了。我下车踩上砂石路。
我家房子比起普通人户要大。孩子气些就会那样想。大小不逊色于车站前新落成的饭店的用地上,是充满和风庭院韵味的家。
能装下多少个永藤家的院子呢。若问出口,永藤好像会认真测量起来。
手拿卷尺……不,那家伙的话会用规尺呐。想象一下,微微笑了。
两颊配合脸上的动作临摹冬天的空气,冷得浑身发抖。
「欢迎回来。」
先一步走到玄关的江目,一本正经地迎接我。
「我回来了。」
十三岁的我,回去之外别无他法。
若没人在幕后操纵,这该是多小的概率?
和永藤一起吃学校午餐时,忽然想到。至今我们已经连续七年同班了。因为小学每隔两年分一次班,算算是分了四次嘛。感觉几率不至于低成那样。来年也还能两个人在一块上课吗。
「日野——」
永藤挥着筷子喊我。
「发呆的话小心连筷子都吃进去唷。」
「那种事只有你做的出来。」
「真失礼。」她表示气愤。过了两秒又像没事人一样默默嚼咽饭菜。
一无例外地在教室作为日野与永藤。身着制服,使得我们有些逞强。
「永藤你呀,将来要继承肉店吗?」
「嗯?」
往纺锤形面包上抹酱的永藤停了停。
「唔——」
顿了一拍开始思考。眼神向一旁游离所以看似是有点在动脑。
那个大概一目了然。
过了会儿她的目光回到这。
「以后会怎样——呢。」
「……啊,不用认真回答也可以。」
就只是略带好奇的无聊提问。我不打算深究。
「嗯、啊唔。」
永藤大口去咬分成两半的面包。我也照着她把面包拿起。
大量地抹上果酱和黄油附品,享受这份上头的浓郁味道。
很合口味。
结束午餐,永藤边收拾边问。
「在那儿开肉店,日野会每天来买?」
「是说呢……可乐饼的话可能会买。」
「那开肉店也不错呢。」
单纯的结论,引得我也乐了。
接着,放学后。她来到我课桌前。
「该回去咯~」
格外的开朗。顺便说下,永藤的这种情绪转变并无缘由。
「哎、今天不去。」
「嗯嗯~不去不行。」
她企图拽起我的胳膊。
「不啦不是那样啊!」
日语和永藤都好难。我使劲怒甩着被捉住的前臂。
「……今天有事哦。」
昨天,刚回家就被妈妈再三嘱咐过。因为这不算稀奇事,永藤并没感到吃惊。也没不开心。仿佛平静的水面。
「家里有事嘛。」
「没错。真麻烦呐。」
麻烦得会不经意叹出气。说是有事,倒不是要我做什么。
非常无趣。
「那我就偶尔去下社团活动吧。」
「……你加了啥社团?」
「秘密。」
「哦,是吗。明天见咯。」
要赶快回去。然而,永藤揪住我的衣服还有背后一层薄肉,把我留住。
「再关心一点啦喂。」
这边也好麻烦啊。
「哎——那么……永藤~告诉我嘛~」
该怎么应付她呢,经过头疼说出了很莫名的话。
「嗯,下次讲。」
「打你噢。」
就那样,今天和永藤小闹一会儿后我直接回家。
穿过竹林时,太阳开始西沉,竹子附上橙黄。绿色绿得越发深邃,置身森林般的景致。
竹子的气味,在冬天有些寒冷。
家门前泊了数辆没见过的车。及横靠在玄关带点污渍的旧脚踏车。这是谁骑来的呢。把这么辆车骑来的客人,看着跟我家不太搭边儿。
擦过其间,走向玄关。
今天来迎接的是哥哥。
「哦,有早早回来呢。」
四个兄长现在只有四哥在家里。乡四郎哥大概和我挺多岁。不、这也算比较接近是兄妹。最年长的哥哥都能当我爸了。
我出生起他就已经离开家,所以他是怎样一个人我也几乎不得而知。
恐怕,彼此彼此。
真是奇怪的家庭。
乡四郎哥一如往常身穿和服。
「换好衣服来侧屋的茶室。」
下完吩咐的他,在我脱下鞋前便快步走去了不知哪里。想必很忙吧。哥哥适合这个家。有规有矩、像是在脊背里扎上了尺的人。我们间关系并不差,但也不会谈笑打趣。
住在一个家里的人,除此之外找不出任何关联。
回房,放下包,吐露不满。
「哎——,好麻烦。」
把鞋丢到墙边。脱了几件衣服,由房间的冷空气而瑟瑟发抖。分明知道该干嘛,却在房里转来转去。脑袋宕机。
不安缠绕着,从脖子到肩。
焦虑夹杂不快,感觉怎么也没法放松。
然后。
打扮完毕的我在茶室一角端坐。
着装、姿势、位置,像过女儿节一样。
全家和乐地过节……别人家才会。想来每位都是优秀的大人,具备极佳的装束、气度和教养。暂且身上穿的衣服一定很昂贵。住在这个家,这点儿眼光还是有的。
是日野家必要的客人。
平时寡言的父亲也在这时相应采取对应。做不到谈笑风生,也会认真倾听,迎合对方。斜视那样的他,面对偶尔随意抛来的话语,谄笑着应答,就是我简单的义务。
头上直打哆嗦,早晚要整颗掉下去。
年轻的客人貌似仅有一位。与我不同的,位于正中那人,朱色和服的尺寸似乎大了点。看似年幼,但要比我成熟吧。当下正微妙地眯着眼。……小小的脑袋开始打起瞌睡。
并且细看会发现那人穿的是浴衣。
周围的人就当没看见,继续交谈。内容基本不进脑子。声音比上课还遥远。没能确实传过来的声音,比苍蝇的羽音更接近杂音。
……唉。
将内心不断的叹息所带来的牢骚话,设法咽进肚子。
之后两眼放空地发呆度过。
朱色衣服的人睡到了最后。
回到房间我立刻松开和服带子,想换衣服,找衣服好麻烦,我倒下去。
栽倒在地板,空气的温度又改变了。大口呼吸低处的空气。如疲惫般堆积起的东西稍得忘却。站不动了,就保持那样。
刚才的我,总在想奇怪的事:
「想回去」
人就在家里,却寻找着归所。
那样过了会儿。
「变成画了呢。」
来探视我情况的江目,先是那么说。
「画?」
「凌乱的和服很漂亮哪,像浮世绘一样。」
「那真了不起。」
瞎感动了一番。江目没有就此退下,打开房间角落的衣柜。我把那身影捕捉至眼前,懒洋洋地搭话。
「江目你呀,」
她准备着我要换的衣服,看向这边。
「和妈妈同岁吧。」
「嗯。」
据说江目是妈妈的同学,一毕业就决定了到这个家来当住宿佣工。与她关系要好的妈妈很高兴,如此一来毕业后也能相见了。
现在也经常见俩人在家里聊天。在那时忘掉雇佣关系,仅作为亲密的友人。
「为什么想在这个家工作呢。」
「想通过朋友开后门录用我。」
江目莞然,一口咬定道。
「骗人。」
她继续断言。
「事实上,是因为夫人说想和待我在一起。」
「妈妈她……」
「我很高兴呐。」
仿佛将美丽的玉石陈列、爱惜般,江目追忆着眯起眼。
感觉在哪儿见过那副神情。不过具体一下子想不上来。
「客人们呢?」
「已经回去了。」
「呼唔、」自己提的问,却漏出了无所谓的答复。
脸也模糊不清的,明明刚见过。
无所事事,那样无所事事的我。
「我可能,不适合这个家。」
把真实的感想坦言给江目。
「不合适?」
「嗯。」
胳膊抬向天花板。盯着抬到一半时滑落的和服袖子。
「怎么说哪……肩的地方,安定不下来。不管如何做深呼吸也……心绪像在飘摇着,变得难以平静。」
只要仍住在这家中,那个就绝不会消失。
尽力将没脱完的和服拉到身旁,一边爬起来。
「我有个请求。」
「什么?」
音色听着比往常更温柔。那大概是,为了方便我讲。
「离家出走一天。」
只是不由得,把请求告诉了江目。
为什么要对这个人说?说出口后我冒出疑惑。
想是因为,与这个人的距离感。家人间有家人的,朋友间有朋友的,所谓的距离。为避免从中偏离,话语、礼物、无视、视而不见、各种行为都会是必不可缺……嘛,跟那没什么关系……这个人既非家人也非朋友,处于独特的距离。
所以,才能与江目商量吧。
「离家出走啊……」
「嗯……」
孩子气的提案遭大人注目,感到羞耻。
接着,江目轻叩膝盖。
「那就快快出发吧。」
「诶?」
「首先得征得家里同意。」
「哎?!」
这次不是问句,而是直接惊到了。不管江目,赶紧走出房间。
我预想的是类似秘密出发的离家出走,因此这展开大概跑偏了。
「普通会去寻求离家出走的许可嘛。」
这个家果然,不太普通。
然后。
「虽然不太懂,我知道了。」
正好在场的哥哥反应令人意外。把胳膊藏在袖子里抱着,继续一本正经。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你想出门的话那也行。」
「噢……」
「不能批准的日子是……对了,下周四。挑那之外去。」
有事的日子不许离家出走,哥哥认真地那么讲着,我不禁笑了出来。他像是完全不理解笑点在哪,一脸疑惑。
「再讲一遍,我不太明白。」
「哥哥你只要这样就好啦。」
「嗯。」
毫不执迷地点头的哥哥,无疑是这个家的孩子。
「夫人那儿我已经说好了。」
说去做准备,在家里来回打转的江目路过说道。因为无论怎么说明,妈妈到底是会担心,由江目代为转达可能也帮到了我。心境之类的,要从头说起很麻烦,还像会不自在。
「那就只剩下。」
「嗯。」
江目光是笑着,似乎不会代我去那边。
果然各种事,都仅限妈妈。
没办法,转头迈出步子。
「我要离家出走。」
最后对父亲直言。
「诶。」
在走廊剪指甲的他蜷着背,面无表情地惊了。吃惊了吗?感觉是。
真稀罕。
「是吗。」
但马上回到了平时的态度。除这些外,父亲什么也没说。
「再多问点啊」,我仅在心里想想。
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到傍晚。
很快就要离家出走了。行李堆了一车,离家出走?我好几次压下疑心,眺望开始往地平线下沉的夕阳。
「喂——日野——」
「呜。」
背着登山包的永藤小跑过来。并非像来我家玩,完完全全是准备出行。当然,我没告诉她任何话。
「我没叫你来吧。」
「没叫我呐。」
生气了。为什么?
「呀,骗你的。叫我了叫我了。」
永藤立即变回往常平静的表情,订正道。确实,要是没通知她,她什么都不知道的话,也不会来我家。我没告诉别人出发时间,就算突发奇想过来,在即将出发时正好现身,时机未免太巧。
我料想到,看向那边。一如既往穿着围裙的江目,回过来个微笑。
「只是出门前的准备哟。」
「准备、」
「我想这是你最需要的。」
心脏像被咚地摁住。如折纸线般的思维刹那间跑远。所谓的抵触。刚想遵循它开口说些什么,可我意识到,那处没有光亮,只感觉似涉足于漆黑的地面,转念一想,也许就同江目所言,我选择了沉默。
这般地,拥有纤细的内心。
绝不会明白那种事的永藤,在一旁满足地敲着我的头。
有点不爽。
不过啊。
「这已经不算离家出走了呢。」
「旅行要比离家出走开心不是嘛。」
江目轻快地说出那种话。我又准备反驳,但话到嘴边,最后改变了主意,咽下话乘上车。
十三岁的我依靠家里,踩开阔步,前往某处。
出发吧!去哪儿好呢。
出于意料之外的契机,和永藤的旅行开始了。自小学修学旅行以来的第一次么。
那时候去了京都。即使坐车也很远。
「我们去哪儿?」
江目开着车询问我目的地。现在正往哪儿去呢。
前方的景色仍是熟悉的城镇。
「是呢……」
老实说,前脚刚说完要离家出走,后脚就行动了,这我想都没想过,所以一个准数也没有。
多半偏离了原本的想象,我看着身旁的永藤。她刚好要摘眼镜。
「有想去的地方吗?」
「嗯,日野家。」
「笨蛋。」
这家伙有够喜欢我家啊。果然两个人是生下来投错了胎吗。但不太想见到融入了我家,挺直着腰板,与人对答如流的永藤。那不是我所知道的她。
我对永藤身上未知之事的增加,感到有些焦躁。
可若尽是同样的事,气氛会浑浊掉。
这有点儿难弄呀——
「你啊……在海和山里选,想去哪个?」
由于自己好像没法迅速决定,我把事儿丢给永藤。永藤没怎么犹豫。
「海。」
「喔、」
「产。」
产是多余的。
「想去海边。」
「我明白了。」
江目笑了。我也知道啦,让永藤决定我的目的地,是很奇怪。
不过终归只会往同一方向走。
「你来陪我,家里的活不要紧嘛。」
「还有其他佣人在。而且,我的份,夫人说会帮忙做。」
「诶……」
「好厉害——」
昂?
「妈妈,会做家务?」
「不会。」
听到了江目朝着前面「库库」地笑。
那笑声真的像是很开心。
「库诶——刻、刻」
「别比赛啊。」
漏出奇妙笑声的永藤脸上立刻镇定下来,看向窗边。司空见惯的景色仍列在外面。要离这多远,我才能使「日野」淡去呢。
「……话说,去海边该往哪个方向?」
有靠头吗?如果从我家出发,是往北还是往南跑呢。
「查也没查,目标是旅馆。但愿还没关张。」
「旅馆?」
「以前住过的客店,那儿离海很近。」
「呼唔。」
莫名地中意客店这个说法。
可是。
「……要是倒闭了呢?」
「到时再想办法吧。」
江目始终不为所动地笑着。
嘛,离家出走却把全部东西都安排妥当,也挺诡异吧。
我那么想着,深深挨进座位。
包裹在黑暗中,两臂像被那份困意拴住了。
从结论而言,旅馆还在。
「变化好大——」
江目非常吃惊,似乎是因为太旧而重建了。
两人坐在大厅椅子上,等待她办理入住手续。永藤从头到尾笑眯眯的。
「那么开心吗?」
「真不错呢~」
微妙地不知所云,虽然她一向如此。
在房内安置好行李,夜晚来临之前,大家散步出去,一窥海的模样。
第一次看冬天的海。提起海便是蓝色,还有总相伴其边的夏天。而今这个沙滩上,哪样也没有。仅存的是,永藤的朴实感想。
「腿好冷。」
身着裙子的她微微颤抖。即将日落的缘故,气温更低了吧。即便那般,永藤也欢闹地到处走,沙的声音,或是触感,她在这之中有所发现吗。我自然不会陪她闹。江目,也在与入夜的海作伴。
对着那个江目,我自顾自地吐露心声。
「本想考虑看看家里的事。可待在家就没那个心情。」
就算勉强自己去注视,也只会对不合拍的部分深感排斥吧。所以,若能在一个能够尽情呼吸不同的空气的场所,让肩膀呀头得到哪怕一点儿安定就好啦,那样的动机而已。不过作为结果,似乎并不如愿。
「永藤在的话,没有闲心想那种事呢。」
因为,那家伙呆头呆脑的却很不镇静。经她一折腾,连我也会静不下来。完全思考不了,但有她在可能也挺好,我面朝夜深的海,如此作想。独自在这,思考一定会化为坑穴,水渗入其中,沉没下去。
「快到此为止,去泡个澡什么的吧。」
「就那么办。」
永藤跟脱缰的野狗一样在沙滩上奔跑,我出神地盯她看。
「那么。」
「那么那么那么。」
「为什么连你也进来了。」
旅馆房间内设有浴室,这边也装修得相当到位。
虽说比我家浴室要小。
那倒没关系,但现在浴室里有两个身影在移动。
我与永藤。
「没什么不好吧,浴池也很大。」
这是理由吗?想到一半,被热气所阻拦,算了。
以肉眼可见的敷衍清洗完身子和头,永藤快速跃入浴池,溶解在里边儿。她喜欢泡澡。来我家留宿时也差不多,泡太久后头昏脑胀在房间角落打滚。
背后听见像是永藤在用脚啪嗒啪嗒溅起水花的声音。
打小来的怪癖,好似到几岁都不会变。
「小晶~」
「啊——?干嘛?」
「你讨厌自己家?」
差点儿就是一句:「你没发现吗?」
「哎、还好吧。」
因为是永藤呢。于是,我随口一答。
「有点不大喜欢呢。」
「呵呵。」
永藤的回话漫不经心。嘛,毕竟事不关己。
「什么也不必说呐。」
泡着澡动脑,即使是永藤也会晕乎。我听见她从浴池里出来。回过头,永藤湿哒哒地走到这。刚想说点什么,她就坐到了我的正后方。热度、威压感、永藤肌肤的气息倾打在后背。
「我给你洗头吧。」
「为啥?」
作为答复般,永藤的手指唰唰抓上我的头皮。
「痛痛痛!」
一半是对突发事件的不知所措而大喊,剩下半分是因为那真的疼。
「哦呀,头发跟头皮离得意外的近。」
「莫名其妙……说起来,干嘛突然这样。」
「好啦好啦~」
永藤唰啦唰啦地捣鼓我的头,里里外外。
「你手法也太笨了!」
「因为在别人头上不好掌握力度。」
这么一说可能没错。就连我也没为别人洗过头。那样做,手法多少不灵光也情有可原吗?我凝视镜中的自己,察觉到。
「话说这单纯是在搅和头发吧。加洗发水啊。」
「呀,忘了。」
她不断往这挤洗发水。感觉,在浇花。
洗发水像要通过前额的发际,划过额头流过来,我眯上眼。
「有哪里痒吗?」
「眼睛。」
「疼的话把右手举高喔。」
「够了,好累。」
想到什么说什么,真拿这家伙的习性没办法。
那之后,她稍微控制着力度,摆弄我的头发。泡沫使我的头发膨起。偶尔出现大得夸张的泡泡,永藤拿手指戳破它,满脸愉悦。
「这算什么?」
「嗯~没什么意义。想试试看而已。」
「哎——是呢。你是那种家伙。」
算了也行,随她喜欢。做着想做的事,永藤很满足吧。多数情况下,若永藤得到满足,对我也不是件坏事。
「永藤,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哪。」
因为除我以外,他人决计无法认可我。
「小晶,你开始我叫永藤了呢。」
她边用热水冲洗我脑袋,说道。
直至水声停后,我回答。
「你也是,有其他人在场就要叫我日野。」
「嗯。」
那是彼此的距离相远了吗,抑或是开始意识到自身的立场了?
飘忽不定的感情,稍稍凝结。
当变为更具体的形态时,兴许会在那处,寻得其真身与名字。
寄于永藤身上,这份心情的名字。
「我也是有在考虑方方面面的哟?」
「真的吗——?」
「那要听听我现在考虑的东西吗?」
「现在啊。」
浴室里回荡起笑声。我把湿掉的额发拨上去,轻轻甩水。
擦掉眼角的水,日益积攒的烦忧像是稍有消散。
……然后。
左等右等,她也没开口。
「讲讲看?」
隔着镜子和永藤对视。永藤眨眨眼,急忙返回浴池。
「喂。」
「我忘了,冷静下来再想想看。」
「拉倒吧。」
「貌似,应该与章鱼或乌贼有关。」
「你去当章鱼好了。」
我无语地沉进她旁边。
热水的温度,似将我与永藤间那流动之物聚合成形。
次日一早,西红柿和永藤弄醒了我。她探头窥视,在我脸上映出影子。
「什么鬼啊你。」
我到底在朝哪边说啊。两者皆有吗。
「闹钟服务。」
「拜托了呢。」
嘛算了,正想起身,却被她所妨碍。
「喂。」
「怎么?」
「脸要碰上了。」
如果就这么起来,鼻子会撞在一块,永藤处于那样的位置上。而且死盯着我。我无可奈何,想错开她起身,她就在上方精准追踪。
「嗯~」
不爽。
「别让我一睡醒就陪你玩意义不明的游戏。」
「因为日野起床前我好闲。」
「看似有道理,实则扯淡。」
「去去去。」我拂手赶人,永藤滚着离开。于是,总算起床了。能见到窗外的光线,所以也不早了吧。
「还有哟日野。」
「昂?」
「你好像以为这是西红柿,但其实是苹果。」
永藤得意地将其翻转,『呀』,斗鸡眼的苹果君打来招呼。
「吵死了。」
「我是永藤桑哟——」
「那是苹果君吧。」
换完衣服,接下来该在回去前干嘛好呢,对这毫无头绪。有人给出主意。
「去钓个鱼什么的吗?」
从哪处回来房间的江目邀请道。钓鱼啊,瞟了一眼大海。
「从前没做过呢。」
「钓上来的东西倒有吃过呀。」
见我被有些得意的永藤无视而头痛,江目笑了,因此我不由得决定将那作为理由。反正,也没其他事可做。
我是干嘛来的啊,这样的疑惑如今才涌现。
早饭后,被江目带着一路走到了防波堤。永藤在途中发现自己忘了戴眼镜,「算啦。」她看看我,放弃了回去拿。
不同于昨日,今天多云时晴。但结果还是很冷。
果然一近海,风就结了冰。冰的粒子正绘出线条,甚至可见风的流动。即使那般也依稀见有垂钓者。垂钓者在风中寡默,目不转睛地定望大海。如邻人般位列的海,我也自然而然看向那处。
远方,渺小的渔船摇摆于浪花,在海面行进着。
应该未曾见过,却令人莫名怀念的距离。
到没人的位置,领取江目备好的鱼竿。对于基本不了解鱼竿握法、用法的我,她给予悉心指导。
「是个钓鱼控呢。」
「不,只是照搬之前所学到的东西而已。」
江目摁着随风展翅飞舞的头发,如是说。
之前吗?说不定来留宿时也这样兴致盎然地钓过鱼。
我跟同样受教的永藤拉开一小段距离,把渔线垂进海里。准备了装有水的水桶,可感觉不大能钓得着鱼。但是万一钓着了,就打算带回去吃。
特地钓上来再丢回海里,说是费事……不如称作奇怪。
「捉鱼的话,海鳝不错呀。」
意义不明地晃着鱼竿的永藤看准了猎物。多半,什么都见不
着。
「海鳝啊……会有吗?」
从防波堤边上俯视大海。比河川更深的海底,从中捞不上鱼儿的气息。
「要是没有,就选鳗鱼吧。」
「……你想吃些什么我大概察觉了。」
恐怕包括永藤期待的落空也是。
接着,十分钟后。
如我所料,永藤像是盯腻了,将鱼竿交给江目,在那边闲荡。而江目在我近旁没去钓鱼。
「意外地是个短性子的孩子哪。」
「是吗。」
和短性子略有差异,不过没法贴切形容。视野一端,永藤拾起某物。啥啊那是,坏掉的风扇?
不,细看是风扇的扇叶……不对,回力镖?可能是谁玩过落下的。似乎因为没戴眼镜而看不清,永藤把它拿得离脸极近。那家伙的视力变到那么差了啊。捡上怪东西准备干嘛呢。像结束了确认,她擦去回力镖的污垢,哒哒哒地跑向没人的地方。我远眺她的动向,她就那样抛出了回力镖。
发挥投技掷出的回力镖,没飞多远也没拐弯,坠在了地上。
抛了出去是还行,不过貌似没多少经验。
永藤跑去捡落地的回力镖。好像追飞盘的狗。
算了,不管她。
「冷不冷?」
江目表示关心。说话人自己的身子和袖口在发抖,显得很冷。
「冷。但没太在意了,是适应了嘛。」
「那是有技巧的。」她玩笑道。身着围裙装面海而站的模样,奇妙地构成了幅画。披在肩上的羽织被吹得吧嗒作响。故事要拉开序幕的即视感。
她的目光始终追赶着船。
「以前一个人来留宿的?」
江目没有结婚。过去不确定,至少现在是。
「与夫人来的。差不多是她结婚前一周,所以相当久远啦。」
让记忆驱跑向漂泊于海的回忆般,江目看向水平线的彼方。
和妈妈一起吗?总觉得不会那样。
「提出去旅行的是江目?」
「不,是夫人。」
「那倒……也不意外呢。她还挺喜欢旅行。」
每逢长假,一家子出国旅行也不足为奇。一家子指的是实打实的齐聚,连哥哥们的家庭都凑集进来的大户人家。不难被错认成旅行社组织的旅游团。
吵吵嚷嚷的,说实在静不下心。可妈妈喜欢那种氛围吧。
「那时也钓了鱼?」
「嗯。因为夫人说想试试。」
「钓着什么了吗?」
江目缓缓摇摇头。
「没钓到还转凉了,可不能在婚礼前感冒,因此赶早撤退了。」
「是嘛。」
「然后回旅馆吃了炸鱼,实际算钓到了唷。」
「……算吗?」
宛若永藤提出的行为。世上跟永藤一般的糊涂鬼其实一抓一大把也说不定。不过呆成那样的家伙,目前我仅拜见过永藤本人。
「看你钓鱼的样子,感觉很像夫人呢。」
「……是吗。」
我和妈妈较于普通母女,年龄大概相距甚远。年龄差将外貌的相似点,通过时间一丝丝地掩盖。所以我自己难以发觉。江目能够亲眼对比我们两者,故而也许是知晓那些的。
「…………………………………………」
然而,夫人吗。以前必定没在那么叫,是互以名字相称的哪。
江目口中说出的夫人,何时都不支吾。
「能与妈妈在一起,你满足吗?」
鱼竿动静全无。我不禁徒劳地摇晃它。
望船的江目朝我扭过头,随着飘动的发丝,温和地歪歪脑袋。
「当然是满足……怎么了?」
没法把内容顺利消化、组织起来。当不当讲呢,好迷茫。
那种东西就算抛给别人,也会教人困扰吧。
但话讲一半,结局就是稀落于表面。强劲的冬风滋生了那样的趋势。
「怎么说呢……说得不够高明、妈妈和父亲结婚了,所以……」
实在,同我内心浮想的无所关联。妈妈与江目理所当然地待在一起,作比于他人,双方也是彼此特别的对象,妈妈却跟父亲组建了家庭,而后她们当下仍在一起……就是,如果永藤把与其他人生活的事优先于我……近乎那种感觉……雾霭大肆扩散,收束不能。
我实在办不到,将那般心绪和问题,纳入一个小匣之中。
「是呢。」
江目没能说到点上,我不言明的地方,她是懂的吧。
手贴上脸颊,她干燥的手背凸起血管。
「我们聊过,这作为能长久相伴的方法,是最现实的。」
有股渔线被拉紧了的错觉。
「夫人无法脱离日野家生活下去,而为将那个家残存,相应的规矩是不可避免的……那儿呀,是类似前提条件的东西,自初遇起便是。」
像在回首她们的缘起,江目的侧脸满是怀念地放松着。
一定尽是美好的回忆,不论何时想起都能感到满足吧。
因为聊到妈妈、和妈妈聊天时,江目就会露出那副神情。
「这是身为日野的决定。但是,夫人自身的意愿,确实同我一致。那真的再高兴不过了,所以我是满足的。」
「……是吗。」
不知为何,直至回应前浮现的,是永藤的脸。
分明瞧瞧附近就能即刻找到,却连脑袋里都有她。
忙碌的家伙呐,我轻笑。
笑意逐渐带上薄暗的冬。
「妈妈是那种感觉、」
「嗯?」
「而不同于她的我,对日野家的延续可有可无。」
兄长多得是。
「嗯。」
「那,我算什么呢?」
在一群哥哥出生后,最后来到家里。
我是以怎样的理由与日野家瓜葛、停留在此的呢。
「那是不取决于自己,随周遭的人而变幻的东西哦。」
这次,江目不假思索地爽快作答。
「在我看来,你是心爱之人的孩子。因此我想珍视你,想温柔以待,想构筑起友好的关系。……那么,不满吗?」
「没有……」
说什么好呢,无以言表。飘到一半的气音,吞没风中。
江目的声音饱含平和,却未曾被海浪声所掩去,传达至我。
「自己是何许人物,这不必去深究。因为周遭的人会相当任性地为你判断。对此毫无办法,感到不满的话,那时再采取行动就好了。」
「……呼。」
青春期全开的烦恼,被精心处理了。
大人真厉害呀,佩服佩服。
父亲比起她差远了。大人也是鱼龙混杂的吗?
「江目真是能说会道呢。」
「对比老爷,谁都很能说会道。」
「所言极是。」
「钓上什么了嘛?」
在附近转悠的永藤回来了。估摸着会话正好告一段落吗?怎么可能。她不是那样的家伙。
并且还手持捡到的回力镖。
「校验成果。」
永藤窥向蓝色的水桶。当然,水面平稳地展开着。
咔嗒咔嗒摇了摇桶。
随后不客气地拍拍我的肩。
「嘛,初学者也就这样了。」
她是这样的家伙。
「我把你的腿塞进桶里去。」
「喔、有一手嘛。」
赞佩了我的报复。不啦开玩笑的。我蹲到水桶边俯身打量,尝试把右手食指浸入水里。又立刻缩回,轻摆手指。
「非常冷哦,算了吧。」
「你今天真聪明啊。」
「鱼儿就别挣扎了,在这么冷的水里活个什么劲儿。」
「……还很残忍吗。」
不擅长挖苦的永藤没啥反应。站起来撮我的头发敲我的背摁我的肩,显而易见地开始打发时间。
「碍眼。」
「因为日野发着呆,看上去在无聊。」
「……估计你这辈子是理解不了垂钓的呢。」
我也还不懂就是了。
结果没能钓上来鱼,不过渔线似乎牵引到了什么。
然后到时间了,返程前我蓦然回首。
像海一样。
尽管场所相同,可若时过境迁,就能感受到不同之物。
我与永藤,是感受着那样的东西一路走来的。
「要先拐去肉店吗?」
「啊,没关系没关系。」
车内,永藤难得客气道。稍微变得老成了嘛。
回家路上的对话。
「不用客气。」
「?我没在客气来着。」
她说什么?我懵圈地睁大了眼睛。
感觉话讲不通,虽说永藤向来如此,我边思考边困惑着。
其中的含义,等车在我家门前停下后才揭晓。
「那么接下来住日野家吧。」
「不要,快回去。」
听不进人话的永藤走下车,马上并列到我身旁。
「诶、真的不要?」
「这是在串酒馆。」
干嘛得意洋洋的。江目只是在一侧笑着,听我俩对线。
「……算了,也行啦。」
横竖是周日。要是永藤回去了,我铁定会为想今天怎么过而发愁吧。
就这样,三个人一块回到家,出来迎接的人是我最意想不到的,父亲。
「我们回来了。」
父亲颔首接受江目的汇报。
「我有话要说,过来一下。」
随后省去寒暄,一如往常地淡淡开口。离去的脚步也静悄悄的哪。
「哎……」
具有即视感的展开。
「那我去去就回吧……」
嘀咕着瞥了一眼江目。嘛,无非就是在生我离家出走的气吧。
这哪儿还是离家出走。
「行李就放房里……」
「嗯。」
我把包托付给江目。整个肩膀轻盈后,再脱下鞋。
看向前,晨浴完带点湿哒哒触感的头发掠过脸颊。
跛踏跛踏。(我是脚步声的拟声词)
「嚯嚯。」
踢嗒踢嗒。
「你不用过来的啦。」
她在的话各种意义上都会聊不下去。
击退永藤的腹部,接着江目从后方将其架起,结实地确保住押送对象。
「唔、我是冤枉的——」
永藤无谓地闹着,然而特殊的抵抗并不奏效,她被拽走了。
最终,行李就被放在走廊无人问津。自然是得再回去取。
「……什么啊那家伙。」
看似被迫营业地充当吉祥物,这种感觉的存在。
沉浸在难以言述的余韵里,跟随父亲前往里屋。
他同前几日一样循规蹈矩地坐下等我。仅有视线移动到这,催促我就坐。看着那般严肃的表情,哥哥们和父亲像得完全一致。提起我来,似乎不太像妈妈。
因为妈妈是纯粹的,日野家的孩子吗?
坐到父亲面前,意外地,先是甩来了句客套话。
「玩得开心吗?」
他是完全不讲废话的人,所以我有点吃惊。
「嗯,开心。」
虽然在和永藤悠哉悠哉,没怎么出去走。
说到底,可能那才是我最希望的。
因为我就是以那种态度生活至今。
「这样。」
父亲先是由自己发问,没有展开话题的意向。也不评价是好是坏。
哎,看得出继续这么下去,到最后三言两语也就结束了。
「那么……你要说什么?」
并没拜托过让永藤等我,但她多半在等着。
「嗯。」
父亲微微点头,朝我眯细了眼。
「被你妈教训了。」
「……诶?」
「怎么说呢……像是话太少了。」
他难得示弱般无精打采地合上眼。
那时的神色,仿佛乡四郎哥。
「所以,再聊一会儿。」
「好。」
「所有孩子里,你最像我。」
老实说,这个阶段也属于话少吗……还有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部分,不对,我们像吗?面对着面,想问问看。
「是吗。」
「在无法适应这个家这一点上哪。」
父亲不加掩饰地指出。我的衣服快从肩上滑落了,不过他并不介意。
「忘了有没有告诉过你,但我不是原原本本的日野家的人。」
「啊……叫什么来着,入赘婿?」
「差不多。虽然原委有些不同,算了无所谓。」
嫌说明麻烦这一点,我们没准确实共通。
「我是为日野家而诞生的。无论好坏就那样接受。肩膀酸痛、饭菜寡淡无味、对人谄笑很痛苦,然而,是我自己选择了这般的生活方式,只要如此所想,就没有怨言。」
貌似淡然地说着,嗓音只在味道的部分放重了。
不禁想笑。
可现在进行的是非常严肃的话题。
「所以,希望你也过上能令自己接受的生活。」
「…………………………………………」
粗俗、随处可见、平平无奇的训告。
大概,是父亲尽力思考后传达出的。
因此我必须认真将那受领。
「我明白了。」
「嗯。」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好像稍有起伏。
「话就那么些。」
他站起来挠挠头。
「要告诉妈妈,我有好好跟你聊过了。」
确认般地留下话后,父亲迅速没了影儿。
别,自己去说啊。我独自抱怨。
「什么嘛……」
身子发软。甚至想扪心自问,把意义全都整明白了吗?
明白了啦。小小地补充道。
「像父亲,又像妈妈……到底哪边噢。」
念叨完那些事,是哪边都像吗,悟了。
像谁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是那两人的孩子。
是日野家的孩子。
就地躺到一半,侧卧,转念一想又往腹部施力挺起身子。
我想起有个家伙在等着我,快步走出房间。
感觉途中的脚步声被谁警告了:「不准在走廊里跑!」但我没有停下。
「呀,欢迎回来。」
返回房间,永藤整理着行李。像在准备今天要换的衣服。
打从最开始就想来我家住吗?真是的。
「日野爸爸生气了?」
「不,没怎么。没见那人发过火。」
也没笑过。他是个与激烈情绪无缘的人吧。
那样一个人似乎也会抱怨饮食的寡淡,有点好笑。
找到我后永藤仿佛安下心,摘掉了眼镜。观察发现她的嘴在嚼动着。
「在吃什么?」
「小糖。让我吃了后要老实待着,所以我答应了要求。」
「小孩子吗?」
的确是。十三岁完全是孩子,无力又不安定。
并且随年龄苦恼,必须去寻求答案。
那是,多少岁都不变的人生命题般的东西。
「那个呀,永藤。」
我坐下,盯着脸颊单边略微发鼓的永藤。
「嗯?」
「和你。」
一直在一起,大概,就是所谓的生活。
想说出口竟是尤其地难为情,呼之欲出的话咽了回去。
「和我?」
永藤通过言语跟态度缓缓逼近。从前一个档次的身高,开始产生确实的差距。
今后不会要仰视永藤生活了吧。
永藤总会在那处。
……我试过这样说,她没怎么感动。
「……我是说,玩点什么好呢。」
「是那样吗?」
嚼嚼嚼嚼嚼,从外都看得出糖球翻滚着。这家伙吃多少了。
「那就玩日野吧。」
「哈?」
「让我玩——」
永藤猛扑过来。我当然急忙闪人躲开。就算躲开,她又立刻跳起。快逃。反反复复,俩人咚咚蹦跳着,感觉听到了谁在怒斥的声音,我笑了。
如果这是我所接受的生活方式,那就只有开怀大笑了。
但那样生活至今,没能找到其他生活方式。
既然如此,干脆贯彻下去吧。
我与永藤相对。捏起在激烈咀嚼的脸颊到处摆布,给她玩回去。
「你不是想玩?」
已经,没有必要困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