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常世

仍在燃烧的城镇

我坠落在星空中。

我抬头一看,看到了我穿过的那扇门。门内是无线电塔上的一抹圆月。 我眨了眨眼——没有门,只有巨大的满月。我穿过月亮,从现世跌落到常世——在奇怪而清醒的梦境中,我这样想。

在我的两侧,黑色的大臣和白色的大臣同样落在地上,他们的毛被风吹动着。眼前是耀眼的银河,下方是乌云覆盖地平线的远方。就像被云盖上了盖子一样,看不清地表的样子。我的身体掉进了那片云里。乌云遮住了头顶上的星星,我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不久,透过下方的云缝,可以隐约看到地表。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那最初看起来就像是在漆黑的大地上流淌的几条光之河。红色的光在地表上描绘出像叶脉一样复杂的图案。

“什么?”

叶脉缓慢地跳动着。大地上聚集着格外耀眼的光芒,似乎有一点正朝这边隆起来。整个大地像卷着黑卷一样慢慢地旋转着,地面的一部分朝我仰起了头。

“……是蚯蚓!”

我瞪大眼睛叫道。眼下的大地全是一只巨大的蚯蚓。无数发光的叶脉,是流淌在体内的岩浆。与现世浊流般的身体不同,常世的蚯蚓有着清晰的实体。就像它的名字一样,是一条巨大无比的蚯蚓。

他打算从后门出去!!

我抬头看了看蚯蚓的头的位置,然后大叫起来。 蚯蚓正慢慢地把它巨大的身体伸向月亮。

这时,突然传来野兽般的叫声。

是左大臣。黑猫对着爬上来的蚯蚓发出一声嚎叫。下一个瞬间—左大臣的全身微微颤抖,突然像子弹一样,身体一下子鼓了起来。…!"

我瞠目结舌。左大臣变成了一只房子大小的野兽。原本黑色的毛,瞬间就像被涂改了一样变成了纯白。尾巴和胡须长得很长,仿佛长出了白色的翅膀,在黑色的天空中飞翔。

正在往下掉的我眼前,爬上来的蚯蚓的头和往下掉下去的左大臣撞在了一起。它在蚯蚓身上竖起爪子,像要把蚯蚓的身体推回去一样,朝地表掉下去。一阵旋风卷起,我的身体就像被扔进洗衣机里一样不停地晃动着。大臣搂着我的肩膀。在胡乱旋转的视野中,我擦肩而过死死抓住从眼前掠过的白毛。

“哎呀!”

身体被迅速往下拉,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在强风中勉强睁开眼睛,眼前是正在将蚯蚓推回去的大活人。我抓着佐大臣的胡须。下落的速度越来越快,离地表越来越近。在地面上,蚯蚓长长的身体卷着巨大的黑斑,变成了翻滚的山丘。在山丘的中心,有一个孤零零的蓝光物体。

“那个……”

在扑面而来的风中,我拼命凝神注视。

“草太!!!”

那是一把椅子。在火红似火的蚯蚓体内,只有椅子的周围像被涂抹了一样,变成了黑色的山丘。在黑色的中心,椅子发出微弱跳动般的蓝光。那是以前在后门里看到的,一直压抑着蚯蚓的孤独的草太的身影。

,地上响起了轰隆声。蚯蚓的头,终于接触到了地面。左大臣踩着蚯蚓的头,连同大地剧烈摇晃。它摇摇头,我也跟着抓到的呗胡子折腾。胡子从手上一溜烟地掉了下来。

“啊!”

我被抛到空中。一头栽在地上。我的喉咙又在尖叫了。突然,抱在肩膀上的大臣吸了一口气。砰的一声,仿佛可以弹开,下一刻,我被柔软的毛毛包裹着。紧接着,身体被猛烈的冲击缓冲起,才停止了坠落。

“……大臣? !”

我坐了起来。我坐在一头熊大小的白色野兽的肚子上。我这才意识到,大臣膨胀了起来,保护了我不受坠落冲击。大臣紧紧地闭着眼睛,因为疼痛而不停地颤抖。仿佛已经到了极限,膨胀的身体开始慢慢凹陷。我从猫身上下来,跪在地上。那里泥泞不堪,四周散落着铁皮和木材。大臣仰面倒在瓦砾中,又恢复了原来的小猫大小。

“你,保护我?……”

大臣猛地睁开眼睛。

“铃芽,没事吧?”

说着,他恢复了原来的敏捷,坐了起来。我松了一口气。我再次环视四周,站了起来。

“这里是什么?”

包围着我的,是燃烧着的城镇。有的房子被夷为平地,有的房子完全倒塌,有的房子倾斜,屋顶的瓦片掉落。倾斜的电线杆上挂着一个信号灯。汽车和卡车就像四处生长的植物一样,凝固着倒在地上。不远处,好几艘渔船冲上陆地,形成了轮廓。脚下是充满潮水和含油的黑色淤泥。

所有的一切都像几个小时前刚刚发生过一样,充满了活力。没有人的身影。这里只有与人类隔绝的那晚的风景。

“这里就是常世吗?”

常世的模样会随着观者而改变——我想起了草太爷爷说过的话。这样,一种奇妙的理解打动了我。还在燃烧。十二年来——那天夜晚的城市,一直在我的脚下。就像那天一样,仍在深深的地底下燃烧着。

“——!”

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道蓝色的光。

“……是草太!”

我朝那个方向跑去。大臣跳上我的肩膀。在燃烧的屋顶的缝隙中,有一个黑色的山丘,山丘的顶部有光。不是很远。我踢开淤泥,穿过火焰的缝隙跑了起来。身后响起震耳欲聋的地声,传来左大臣的嘶吼。回头一看,左大臣想把蚯蚓的头拉回来,因为蚯蚓要重新登上月亮。阻止着我——我把视线移回山丘,加快了跑步的速度。

下一个瞬间。一根燃烧的柱子倒在我眼前。

我不由得屁股着地。喷出的火星扫过我的脸,不知谁家的气味瞬间笼罩了我。姗姗来迟的热浪让我慌忙后退。眼前的柱子、碗柜、桌子都在燃烧。我被埋在淤泥里的手旁边,有一只长颈鹿玩偶。火焰在眼前轰隆作响。

“哈、哈、哈……”

我的肺部不由自主地喘着气。我发现吸入的空气中有一种奇怪的味道。甜得像烂了一样,带着焦味,混着腥臭的海潮味。那是蚯蚓的味道,我已经闻过好几次了。那甜甜的味道,是那天晚上的味道。

映入眼帘的火焰突然渗出来。我又要哭出来了。眼泪积满了眼眶。为什么我这么软弱呢?我一气之下站了起来。绕过火焰跑了过去。只是跑步。从烧得噼里啪啦的轿车旁驶过,穿过起居室窗帘飘动的谁家院子,从屋顶上放着渔船的大楼旁跑过。燃烧的城市的夜空中,有好几个像奇妙的水母一样的白色物体在翩翩起舞。那是毛巾、手帕、衬衫和内衣的碎片。无数的布在黑色的天空中飘舞,仿佛只有这个地方才有的稀有的天空生物。

不久,周围的房子越来越少,瓦砾越来越少,火焰也越来越少。车越来越少,船的身影明显了起来。穿过镇中心,逐渐来到郊外。左大臣和蚯蚓的头变成了遥远的风景,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山丘。直逼眼前。随着靠近山丘,山顶的蓝光已经被斜坡遮挡得看不见了。

脚下的淤泥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回过神来已经变成了冰霜。沙沙的踏霜声逐渐变成如履薄冰的声音。温度在下降。浸湿全身的汗水又冷又干,呼出的气息像严冬一样泛白。

我跑上山坡。冻成黑色的蚯蚓身上积了一层灰。不久,斜面的另一边开始出现蓝色的光。

“草太!”

椅子的背板在下面发出的蓝光照射下,看起来像一个光影。三条腿深深扎进黑蚯蚓的身体里,那地方发出脉搏般的蓝色光芒。有什么冷气似的东西正从椅子流入蚯蚓体内。我抱着似的跑到椅子上。双手抓住那刻着两只眼睛的令人怀念的背板。

“草太!草太!草太!”

他不回答。那只是一张木头椅子。但那是为我准备的椅子。草太确实在这把椅子的某个深处。

我双手抓住椅子的坐垫,使劲拉。我用力想把它从蚯蚓里拔出来。椅子冷得像冰一样,紧紧地咬住蚯蚓的身体。咬紧牙关,更加用力。咔嚓一声,一条腿抬起了几厘米。蓝色的光从蚯蚓和我之间的缝隙中发出炫目的光芒。照在我脸颊上的光芒也冷得刺骨。

“铃芽”坐在左肩上的大臣,看到那道光,眯着眼睛对我说。

“拔掉要石,蚯蚓可就出去了。”

我来当它的要石。

在我还没来得及考虑的时候,我就已经喊了起来。

“所以求你了醒醒──草太──!”

我一边叫着,一边用全身的力气拉开椅子。寒气从椅子传到手上,化成霜霜爬上肌肤。我的双手被白霜覆盖。

突然,大臣从我的手臂上跑下来。

“什么?”

大臣张大了嘴,叼着椅子腿。

“你……”

是在帮忙。大臣叼着的腿微微抬起。从缝隙中透出冰冷的蓝色光芒。大臣的身体也被霜覆盖。我呼气,吸气,再次用力。椅子又拉了起来。蓝色的光变得更加刺眼,我们沐浴的冷气也变得更强。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又能听到左大臣的咆吼。蚯蚓发出的震耳欲聋,从刚才开始就断断续续地震动着地面。我一边拉着椅子,一边拼命地叫。

草太,我一路走来……。

霜越过肩膀,升到脸上。连睫毛上都沾上了细小的冰。

“回答我,草太,草太,草太——”

我的身体从刚才开始就已经没有感觉了。睫毛冻住了,睁不开眼睛。即便如此,我也不放松。只有想要拔除草太的心情,炙热的心穿透了我的身体。咚的一声,腿又微微抬起。冷气的光,把我冻得更冷。即便如此,我还是……。

喂,你。

这时,我听到草太的声音。从哪里来的?不是从椅子上。不是从耳朵传来的声音。

这附近有没有废墟?

这个声音——在体内回响。

废弃?

听到了我的声音。冻僵的眼皮里,映出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我。骑在自行车上,后面是早晨的蓝色大海。这是四天前第一次见面时,草太的记忆。

你——不怕死吗??

草太说着抬头看着我。出门旅行的第二天,学校关门的时候。

不怕!

我盖在椅子上,推着铝门,满脸是泥地叫道。

我说,我们不是很厉害吗?

关完门后,我一脸得意。

嗯,一定是在做重要的事情!

我穿着浴衣,在民宿的房间里对千果这么说。

喂,草太也一起来!

我调皮地笑着,硬要让草太坐下。

草太很受欢迎啊。

完全掩饰不住嫉妒的表情。

草太,等等!

说着从桥上跳下来的时候,我拼命不想一个人独处。

啊——就这样——。

草太悲哀地嘀咕着。我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看着他。

这就结束了吗——在这种地方——。

在东京上空的蚯蚓上,慢慢变成要石的草太说。视野渐渐被冰封住。

但是我——因为遇见了你——。

我的脸在哭。他傻乎乎地流着眼泪。

我明明见到了你……!

看到我哭丧着脸,草太的视线就被黑住了。

“草太!”

我不由得叫了起来。当然,草太是听不到那个声音的。我在听的,是过去——草太成为要石时的心情。被困在黑暗中,草太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拼命地叫着。用已经无法到达现世的声音呐喊着。

我不想消失。

我想活得更多。

我想活下去。

我怕死。

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我想活下去。

还有……

“我也一样!”

“我也想活得更好!想听到你的声音。我害怕一个人,我害怕死去——草太……”

所以求你了,醒醒吧。我动了动冻住的身体,眼皮还被冰缝着,脸凑近椅子的背板。我慈爱地回想着在眼皮底下看到的草太的记忆。他那么用心地看着我。一直注视着我的身影,听着我的声音。堆积在眼睑内侧的泪水,像火烧一样炙热。草太——我小声嘀咕着,只让他听见。

没有你的世界,我害怕得不得了。

所以起来吧。醒醒。

我怀着强烈的愿望,把嘴唇贴在冰冷的椅子上。

* * *

当时草太在比常世更深的地方,边土林坡的波浪边。

他还在椅子上,身上覆盖着厚厚的冰层。那里已经没有声音,没有颜色,没有温度。他被完全的寂静所包围。有的只是一种奇妙的麻木。

……。

突然间,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诞生了一些东西。这是热。是我眼睛的深处。那是泪水的热度。

…….

是声音。这回耳朵开始发热了。某个来自远方的声音,开始在他的耳朵里赋予意义。

…….

是嘴唇。不知是谁的微弱体温,让他的嘴唇恢复了颜色。仿佛有人将本应断开的他与世界的连接线,一根一根地重新连接起来。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站着一扇旧门。

啊——呼吸从他的口中逸出。呼吸也很热。

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他在强光下眯起眼睛。有人在那里。 有人正在向他伸出援手。走进他的世界。他也试图伸出他的手臂。冰块破裂,他们的指尖相互接触。我们互相握着对方的手。热流进来。那华丽而纤细的手,有力地牵引着他。热泪,从他的眼里溢出来。冰融化。粉碎。

他的身体终于离开了椅子。他通过了门。

* * *

一道蓝光炸开,椅子被拉了出来。

我拿着椅子,向后弹了出去。咕噜咕噜地滚下山坡。转动的视野中,隐约可见大臣叼着椅子腿的身影。我无可奈何地滚了下去,感到冻在身上的寒气渐渐散去。后背受到了强烈的冲击,意识突然模糊了。

但那只是一瞬间。

我感到身体停了下来,猛地睁开眼睛。

他就在我眼前。

草太闭着眼睛躺在那里。是人形的草太。垂下的长长的睫毛在她陡峭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在左眼下方完美的位置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白皙光滑的皮肤,有着温暖的血色。他呼吸缓慢。我仿佛在眺望日出,感受着热量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

“……铃芽?”

“草太——”

草太慢慢地坐了起来。我也坐了起来。

“我……”

他看着我,好像刚从梦中醒来。我微笑着。

这时,我注意到草太肩头的白色毛发。

“大臣? !”

我慌忙跑过去。白色的小猫瘫倒在泥里。我用双手捧起那小小的身体。他的身体还冷得像冰一样。

“怎么了,没事吧? !”

大臣微微颤抖着,微微睁开眼睛。“铃芽。”她发出嘶哑的声音。

“大臣啊——没能成为铃芽的孩子。”

“什么?”

成为我的孩子?我突然想起自己不经意说过的话。“嗯。”当时大臣回答。大臣睁开的眼睛又闭上了。小猫轻盈的身体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重,越来越冷。

“……大臣?”

“用铃芽的手回到没发生过的过去吧。”

“——!”

我手中的东西是一尊石像。和我在九州拔的时候一样,是一个短杖状的石头像。大臣回到冰冷的要石面前。泪水突然涌了出来,我压低了声音。虽然这是我在旅途中一直盼望的事——但是现在,我哭了。

这时,周围响起了野兽痛苦的惨叫声。从头顶开始。抬头一看,只见左大臣被蚯蚓缠绕着,被举上了天空。

“那是——第二个要石吗? !”

草太叫了起来,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是你带来的? !”

这次从背后传来了大地的震动,我们回过头去。原本凝固的黑色山丘,开始慢慢移动。

“蚯蚓的尾巴自由了——它会从后门露出全身!”

草太叫道。是啊,事到如今我才意识到。蚯蚓现在处于没有插要石的状态。我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捧着的石像紧紧抱在胸前。

头顶上的左大臣又叫了起来。张大嘴巴,咬了咬泛着黑红色光芒的蚯蚓的身体。从高空的蚯蚓身上,不知是血还是熔岩的东西喷涌而出。蚯蚓剧烈地摇晃着,地上黑色的小山丘也像波浪般散开。脚下剧烈地摇晃,几乎无法站立。

“啊啊啊!”

我不由得惊叫起来。蚯蚓黑色的尾巴眼看着又恢复了红色,像碎石瓦砾一样抚平地表。车子、房子、电线杆就像树叶一样飘落在空中。然后哗啦哗啦地落在头上。我条件反射般地抱着头,蹲在泥里。

“什么?”

两只大手轻轻地抬起我的身体。是草太。他这次双手抱着我跑了起来。巨大的瓦砾就落在奔跑的他身后、身边、眼前。他穿行其间。泥土和瓦砾的碎片在我眼前目不暇接地掠过。只有一瞬间,我只为我们那互换过来的逞能而喜悦。草太本来的样子,他的身体,他的力量,让我有一种眩晕般的感动。就在这时,水泥块突然掉了下来,草太失去了平衡。我差点摔倒。我自己从他的怀里跳下来,一只手撑在泥上,跑了起来。

“铃芽!”草太一边并肩跑一边担心地说。

“没事!”我叫道。对了,我们是战友。如果是两个人,那就无敌了。即使在世界的背面,我们也能战斗。

“接下来怎么办? !”

我在燃烧的瓦砾中踢着淤泥跑着,问道。

“聆听声音,让他们聆听”

“什么?”

“跟我来!”

这么说着,草太朝着周围比她高得多的瓦砾堆走去。爬上层层叠叠的汽车,穿过倒塌的商住楼墙壁,爬上横倒的渔船船底。我拼命地追着他的背影。草太从渔船上伸出手。一只手抱着要石的我,另一只手拉着他的手,好不容易爬上了船。我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他旁边。在瓦砾的顶端,我们可以看到燃烧的城镇。

“羞于启齿对你讲,吉凶神煞啊!”

草太大声喊道。他凝视的前方是燃烧的小镇,深处蚯蚓

和左大臣交织在一起。草太深沉的声音,朗朗上口地回荡于常世的大气中。

"不要为你出生的土壤感到羞耻,从遥远的土地上的祖先那里。"

草太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个小镇。他闭着眼睛,脸上满是汗珠。

全部奉还给你!"

随着一声 "砰!",他拍了拍手。下一刻——眼前的场景让我瞠目结舌。

燃烧的夜色中的城市闪闪发光,仿佛透过一层薄薄的窗帘。瓦砾的黑色和火焰的红色逐渐消失,仿佛融化在一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鲜的、充满活力的颜色慢慢浮现。

这是小镇过去在晨曦中的模样。五颜六色的屋顶反射着阳光,汽车在路上行驶,交通灯闪烁着红色和蓝色。在远处的蓝色地平线上,白色的渔船漂浮着,仿佛散布着光芒。空气清新,充满了春天的希望。

其中夹杂着丰富的生活气息。有味增汤的味道,有烤鱼的味道,有洗衣的味道,有灯油的味道。那是早春清晨街道的气息。不久,像被风吹走一样,传来了小声的说话声。稚嫩的声音、苍老的声音、可靠的声音、温柔的声音。各种各样的人的声音,层层叠叠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早上好。

早上好。

我开动了!

我走了。

我吃饱了。

路上小心。

快点回来哦!

路上小心点。

我走啦!

我走了。

路上小心。

我走了。

我走了。

我走了!

那是各色人等清晨的声音。那是那天早上的声音。

“——我知道生命是短暂的。”

草太的大喊声从头顶响起,我回过神来。眼前的城市又回到了燃烧的夜晚。草太闭着眼睛,双手合十,祈祷般地叫着。

“我知道死亡就在身边,但我们还是祈祷着。再过一年,再过一天,哪怕再过一个小时,我们也想永远活下去!”

常世的热风夹杂着火星,吹拂着他的黑发和白色长衫。

“凶猛无比的神啊!无论如何——!”

草太睁开眼睛,更大声地叫道。在他的视线遥远的前方,是骑在蚯蚓头上的左大臣。那只巨大的白色野兽也停止了动作开始看着草太。

“——拜托了!”

左大臣叫了一声,像是在回应。它一脚踢过蚯蚓的身体,径直跑向我们所在的地方。一脚踢过好几户人家,一脚踢过燃烧的河流,一脚踢过校园,眼看着向我们逼近。白色野兽的身体像吹过夜晚城镇的一缕风,迫近眼前。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草太的大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你来决定我们的结局!”

左大臣张大了嘴。燃烧般鲜红的舌头和尖锐排列的獠牙就在眼前。我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的下一个瞬间,“什么? !”

我坠落在天空中。

风在两耳内翻卷,裙子哗啦哗啦地翻腾,地平线胡乱旋转。我隐约看见被风吹走的发胶。马尾辫散开,头发在风中翻腾。我双手捧着要石,从常世的天空落下。

“……啊!”

在遥远的天空中,同样下落的草太的身影出现了。手上也拿着要石。左大臣变回了要石的模样,我一下子明白了。左大臣在草太的手里,大臣在我手里。草太用双手把要石举过头顶。在他坠落的前方,有一只蚯蚓的脑袋,它的脖子举得高高的。我也往下看。在我下落的地方,也有一条蚯蚓的尾巴升上天空。

我知道了应该做什么。

和他一样,我也举起了要石。蚯蚓的尾巴向我逼近。那身体看起来就像无数裸露的血管交织在一起。一根一根的管子里,有一条红色的小河在闪烁着。我举起的要石也开始发出静脉般的蓝光。红色和蓝色的光的线,仿佛互相寻求着似的,各自向远方延伸。那是美丽的景致。就像从烟花中掉下去一样。把身体的重量和下落的力量全部压在上面,

“全部奉还给你!”

我一边大声叫着,一边把要石插进蚯蚓身上。

刹那间,构成蚯蚓的所有血管都沸腾起来,变成泡沫,迸裂开来。

* * *

两根蓝色光矛同时贯穿蚯蚓的头和尾。

下一个瞬间,那高大的身躯弹起,以暴雨般的光辉倾洒到地表。同时笼罩天空的乌云也被吹散,耀眼的星空照亮了大地。充满水分的彩虹色的雨,闪闪发光地抚摩着铺满瓦砾的街道,渐渐平息了火焰。残留在空中的蚯蚓残渣,就像架在空中的桥一样,也慢慢地掉到地面上。那是土。雨水和泥土充分沐浴的地表上,眼看着花草开始发芽。绿色填满了瓦砾,仿佛要拥抱整个城市。然后出现的是——被幽深的草丛覆盖,在炫目星空的照耀下,静谧的废墟。

全部时间

“铃芽──”

柔和温柔的声音在呼唤着我的名字。冰凉的指尖轻轻抚摸着我的脸颊。睁开眼睛,草太忧心忡忡地俯视着我。

“草太……”

我从草丛中坐起上半身。草太脱下白色长衫,轻轻地搭在我肩上。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自己的制服已经破烂不堪,到处都是破洞。

“我们……”

“我们和回到土里的蚯蚓一起掉到地上了。没有受伤吗?”

哪里都不痛,身体也能活动。“嗯。”我说着慢慢站了起来。

黄色的椅子混在塑料瓶、空瓶、木材和塑料玩具里,掉在地上。我蹲在草地上,拿起那把似曾相识的椅子。没错。那是妈妈为我做的,背板上刻着瞳孔的儿童椅。翻过来一看,果然少了一条腿。不过,总觉得有点别扭。它算是新的——稍微想了想,我意识到。座面上残缺的伤口、鲜艳的黄色油漆,都比记忆中的椅子要新得多。那把椅子上有刚做好不久的清澈,也有刚受过伤的鲜活。

“那天被海啸冲走的这把椅子……”

我自言自语,脑海中浮现出这句话。

“我是在这里捡到的……”

我重新打量起拾起椅子的地方。草丛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就像被海浪冲上来的来自遥远国度的破烂一样。一切都像是某人写给某人的遥远信件。

“──铃芽!”

在稍远的地方,草太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有人!”

“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远处山丘的山脊上,挂着一轮刚起来的满月。一个小小的人影正朝着那个方向慢慢地走着。

“孩子?”

草太说。

“我——”涌上心头的惊讶和困惑。

“我得走了!” 坐立不安,我手里拿着椅子就跑了出去。

“铃芽?”

“对不起,等一下!” 草太什么也没问,留在原地看着我。

* * *

在我头顶上,星星闪闪发光。

星空明亮得令人发指,仿佛有人错误地将灯光开关调高了十倍。在满是星星、白云和夕阳的天空下,我继续走着,瞄准远处一个孩子的轮廓。 当我踏上草地时,我尽力忍住泪水。

──是她么,我想。

我终于明白了,我想。

我不想知道。但我一直想知道。

我一直觉得那是妈妈。我在心里相信,总有一天还会再见。同时,我也一直知道再也见不到他了。草原上的风很冷,呼出的气息是白色的。草太给我穿的长衬衫对我来说太大了,所以我用校服上的红丝带把腰勒得紧紧的。这么一穿,就像一件白色连衣裙。我的脚是草太从东京穿回来的黑色大靴子。马尾辫散开的头发直落肩下。不知何时,我的头发已经长到和妈妈当时差不多的长度了。

视线的前方,是蹲在草丛里的小小的背影。我把椅子轻轻放在草丛上,走近满是泥的羽绒服后背,小声地说。

“铃芽。”

走累了,找累了,陷入绝望的那个少女慢慢地回过头来。那是四岁的我。为了寻找母亲,我偶然穿过后门,误入了常世。她惊讶地盯着我,眼中荡漾着期待和不安,仿佛终于找到了长久噩梦的出口。我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但为了减少悲伤,我拼命地在嘴角挤出笑容。

“……妈妈?”

铃芽问。我很迷茫。小铃芽想要的话语,我深切地体会到了。但是——。

“我不是啊。”

说着,我摇了摇头。我无可奈何地望着铃芽泪眼婆娑的样子。但是,她没有哭。

“你知道铃芽的妈妈吗?”

她把冻僵的小手整齐地交握在腹前,努力端正姿势,语气强硬地说。

“妈妈也在找铃芽,她一定很担心,所以铃芽必须快点去妈妈那里!”

“铃芽——”

“铃芽的母亲在医院工作,擅长做菜和工作,总是做铃芽喜欢的东西——”

“铃芽,那个……”

“铃芽的家……”

不行。眼泪已经从铃芽的眼中滴落下来。小铃芽一边吸着鼻涕,一边拼命地说个不停。

“因为无家可归……妈妈只是不知道铃芽在哪里而已……”

“够了!”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我跪在草地上,用双臂紧紧抱住铃芽。

“我其实早就知道了……!”

现在的我对过去的我这样说。

“不是你想的那样 !妈妈在呢!她在找铃芽!”

“铃芽!”

铃芽扭过身子,推开我跑了出去。像逃跑一样离我远去。一边跑,一边对着星空大喊。

“妈妈,哪里?妈妈!”

“啊!”我不由得伸出手。铃芽向前倾了一跤。但马上从草丛中爬起上半身。

“妈妈,啊啊——!”

她激动地放声大哭,仿佛要责备母亲、责备我,甚至责备整个世界。铃芽痛苦地哭着,仿佛要把身体全部挤出来。身体剧烈颤抖的她对面,是常世的红色夕阳。暮色浓得像血一样沉重,仿佛映照出她的绝望。眼前的景象突然变得朦胧起来。我也哭了。

“妈妈……”

话一出口,眼泪就止不住了。在我眼前不断哭泣的铃芽之苦,是我的痛苦。我们怀有相同的东西。她的绝望、寂寞、令人窒息的悲伤、燃烧般的愤怒,直到现在都保持着那份坚强,在我心中。我也哭了起来。我们坐在草地上哭个不停。

……但是。

我一边听着即将崩溃的铃芽的哭声,一边想。但是,不行。这样下去可不行。我不得不哭个不停。铃芽和我不一样。虽然我现在依然很脆弱——至少,从那以后我又活了十二年。我活过来了。铃芽是孤身一人,而我已经不是。如果我现在不做点什么的话,铃芽就会真的成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人。活不下去了。

我抬起头。于是,眼角映出黄色的东西。我用手背擦去双眼的泪水,拿起那把儿童椅,向铃芽走去。

“铃芽——”

我把椅子放在哭泣的少女身边,蹲了下来。

“喂,铃芽,你看!”

“什么?”

铃芽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露出惊讶的表情。

“铃芽的椅子……什么?那个?”

说着,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看着我。

“……该怎么说才好呢?”

我挤出笑容,寻找合适的语言。回过神来,太阳已经沉到云下,阳光被透明的群青色包围。

“喂,铃芽,不管现在多么悲伤……”

我能说的只有真话了。只是非常单纯的真实。

“铃芽以后会长大的吗?”

强风吹过,把我们的眼泪从脸颊吹到空中。天空更暗了,星星更亮了。

“所以不要担心。未来什么的不可怕!”

铃芽的眼睛里映着星星。我希望自己的话语能直直地传达到那个地方,声音变得强硬,嘴唇挤出笑容,说道。

“喂,铃芽——你今后也会喜欢上某个人,也会遇到很多喜欢你的人。现在也许会觉得黑暗,但总有一天早晨会到来。”

仿佛时间在快送,星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着。

“早晨到了,黑夜又到了,你在光中长大成人,一定会这样。这是注定的。谁也不能打扰铃芽。不管前面发生了什么,谁也不能打扰铃芽。”

几颗流星在天空中闪烁,不久,草原对面的天空开始被染成粉红色。是早上。我注视着朝阳下的铃芽,又重复了一遍。

“你会在阳光中长大。”

说着,我拿起椅子站了起来。铃芽抬头看着我,不可思议地问道。

“姐姐是谁?”

“我呢——”

温暖的风吹来。脚边的花草被吹起,舞动着在我们周围。我弯下腰,把黄色椅子递给铃芽,说道。

“我是铃芽的,明天。”

铃芽小小的手紧紧地抓住椅子。

* * *

在年幼的少女面前,有一扇门。

一只手抱着椅子,一只手握住门的把手,少女打开了门。

门的对面是灰色的世界。天还没亮,灰蒙蒙的,雪花飞舞。崭新的瓦砾,到处都是黑色的轮廓。在被抚慰之前充满悲伤的三月的土地,在门的对面蔓延开来。

在穿过那里之前,少女只回头一次。

在远处的山丘上,有两个大人的轮廓。一个是个子高的男性,一个是让连衣裙风膨胀的女性。他们直直地盯着少女。在随风飘扬的草原上被银河照射着的那两个人的身影,简直就像画一样美丽。那是在四岁少女的眼皮上,永远燃烧着的。

少女再次向前,迈着坚定的脚步穿过门。少女小心翼翼地抱着黄色的椅子,回到灰色的世界。然后轻轻地用幼小的手关上了那扇门。

* * *

我……我忘了。

我在关上靠着石墙的门后喃喃自语,仍然握着门把手。

“重要的东西已经全部——很久以前就送达了。”

站在我旁边的草太,带着温和的微笑点了点头。黎明前的天空是淡蓝色的。这个世界的天空比永恒世界的天空要苍白和平静得多。即便如此,这里和那里都充满了活力。 早晨的鸟儿在周围忙碌地鸣叫着。在远处,一辆轻型卡车正缓慢地行驶在上班的路上。从海堤后面,海浪来了又去。

可以轻轻地听到海浪声。

我的手从门把手上拿开,抓住挂在我脖子上的锁匠的钥匙。 我把钥匙插入门表面的光钥匙孔。然后我让早晨的空气冲过我的胸部。

清晨,小镇的气味是草、树、海和人们生活混杂在一起。这是我将生活在其中的世界的气味。

我走了。"

我说完这句话,我把钥匙挂在了我的后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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