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旋阶梯尽头的塔顶豁然开阔,四周虽有胸墙包围,但墙的高度还不及温德琳的腰际。稍有不慎就可能会被越过。当然,要是掉到塔下,恐怕必然只有死路一条了。
从这里抬头也能看到天空,而那天空自不必提,依旧是不可思议的光带模样。
「呜哇……感觉头好晕——」
「要吐也请你忍到过后再吐。」
泰蕾莎一边探出身子朝塔下张望,一边对放下了行李一身轻松的艾尔森说道。
「——看来你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嘛,艾尔森君。」
「那是当然。毕竟我也算是受过和上流阶级相应的教育的啊。」
「只是,你最开始就应该说明自己的意图才对,这样也免得她们对你幻灭。」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泰蕾莎?」
「要说简单,其实也很简单。」
泰蕾莎指着塔下,露出狡黠的一笑。
「——这里的正下方既没有屋顶也不是中庭,而是坚硬无比的岩盘。也就是说,这下面不是宫殿的内侧,而是外侧。」
就在此时,通向螺旋楼梯的门应声倒地,那个人造人再一次出现在众人的视野中。刚才艾尔森对其足部施加的伤害已经完全消失了。
「大老师! 到了这个关头不要卖关子好不好!」
「我知道的!」
除了泰蕾莎之外的三人都握住武器跑上前去。
「温德琳小姐,请你躲在我的身后! 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保护你的!」
「别开玩笑了——!」
人造人的利爪在艾尔森的盾上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换做温德琳身着的轻装护甲,恐怕早就被那利爪毫不受阻地撕裂开了。艾尔森一面挡住护甲,一面顶住盾牌,试图推开人造人。
「看我的——!」
虽说体格没有多少差距,可艾尔森和人造人之间,明显是艾尔森处于劣势。人造人此时举起左手,眼看就要绕过艾尔森的防御,戳向他的眉角去。
妮露在此时发动强力攻击弹开了人造人的左手,并且令它脚下明显踉跄了一步。
「完全不知道到底是有用,还是没有用啊——!」
「就算没有用也不能停……!」
一连串的攻防中,温德琳绕到人造人身后,抓住它的紫色长发,然后用左手的防卫匕首狠命戳进了它的脖颈。
「……!?」
尽管防卫匕首勉强贯通了人造人的颈部,但握把上传来的异样触感却让温德琳不由得迅速退开。
这个怪物或许并没有普通动物那样的骨骼。它更像是昆虫或是甲壳类一样,全身覆盖着棘刺横生的甲壳,内部则被肌肉填得满满当当。
「呜哇……! 脖子上被戳进那种东西,它居然还能动吗!?」
人造人看起来丝毫不在意脖子上的匕首,顺势对温德琳开始了反击。
「……! 呀!?」
温德琳想用剑挡下利爪,但她的身子却一下子被弹开了。那一瞬间她听到剑锋和利爪摩擦发出的刺耳声响,尖厉的声音让她脊背中流下冷汗。
(插图4)
「当心,温德琳君! 这个怪物的身体和我们不一样,它从这里落下去也未必会死,但我们可是毫无疑问地要丢掉性命的!」
「我当然知道——」
温德琳慌忙重整姿态,和人造人拉开了距离。她既不像艾尔森那样有强固的盾牌和铠甲防身,也没有妮露的大剑可以用来格挡。对她而言,能否用手中的剑挡下攻击,这本身都是一个问题。
「泰蕾莎! 你说这座塔下面就是宫殿外侧,那就是说把它从这里打下去就可以了吗? 但是,只是把它打下去也不一定能让它摔死啊!?」
「我虽然没有证据——不过要是失去了那种近乎不死之身的再生魔法,一般来说切掉它的脑袋就能让它死了。」
「……听起来倒是挺简单的。」
「只要切掉它的脑袋的话确实容易——」
泰蕾莎将手杖突向前方。当即,原本离她还有相当距离的那个人造人就仿佛被看不见的铁锤殴打一般,身体前倾,脚下一步踉跄。
「妮露! 艾尔森! 拜托你们用尽全力!」
温德琳一边喊,一边朝人造人怀中冲去。
「咦、是、是什么意思!?」
「啊——遗憾! 连你心爱的温德琳在说什么你都不明白吗?」
虽然遭受泰蕾莎的魔法攻击失去了平衡,但人造人依旧保持着站姿,并且瞄准温德琳挥起了手上的利爪。任谁吃上这样的攻击恐怕都要被切得像是烤肉片一般,所幸温德琳此时的姿态低得足够贴近地面,她躲过利爪的挥动,像是在地面滑行一样从人造人的两腿间钻到了它的身后。
「妮露!」
绕到人造人身后的温德琳随即抓住它的双脚朝后一拖,令它前倾倒地,接下来,妮露立刻从上方挥动大剑向其头部砍去。
「咦,啊? 原、原来是说这个吗!?」
终于领会到温德琳的意图之后,艾尔森也仿照妮露挥起了手中的剑。现在要做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什么剑术技巧,只不过是跟砍柴没有多大差别,纯粹的力气活罢了。
「啊!? 割、割下来了!」
原本就被防卫短剑刺穿了脖子,再加上妮露和艾尔森的全力劈砍,人造人的脑袋一下子从脖颈上脱离,滚落到一旁去。
然而,即便如此它的身体也没有停止动作。它保持着伏在地上的状态挥动两手逼退妮露和艾尔森之后,又用长长的利爪灵巧地捧起滚落的脑袋,试图将它放回脖子上。
「从这种状态下它也能再生吗? 我还真想看一看——只可惜很不巧,我也承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泰蕾莎放出的无形力量再次击中人造人,将它捧起的头颅打到空中去。
「——温德琳!」
「嗯!」
温德琳则将跪倒在地的人造人当作踏台,高高地跳向空中,然后猛地用剑击打向下落的头颅。
「啊……」
「……漂亮的一击,温德琳小姐!」
目送人造人的头颅划出一道缓缓的抛物线后,妮露和艾尔森一同鼓起掌来。
「专心,你们两位。现在还没完呢!」
没有了头部的人造人似乎是同时失去了视觉和听觉,它缓缓站起身,然后开始疯狂地挥动双手的利爪。
「好、好危……真是太危险了!」
「简直就像是被切掉了脑袋的鱼一样……我也差不多该引导一下它了。」
泰蕾莎第三次释放魔法,让人造人在屋顶的边缘处失去平衡。
趁此机会,绕了一大圈从人造人身侧接近的妮露使出回旋斩,劈向它的胫骨位置。
「它感觉不到那种疼痛,这也算是一种幸福吧。」
泰蕾莎放下手杖苦笑道。
就这样,脚下一软的人造人前倾着越过塔楼边缘的胸墙,自己追着其头颅坠落下去。
「怎样? 我们战胜它了吗?」
「谁知道呢?」
妮露和艾尔森探出身子朝塔下张望。
「……它在动吗?」
「看起来不像是在动。」
「是没有在动吧?」
「手和脚看起来都折断了呢。」
「首先它的身体现在和头还是分开的。」
「……感觉头确实没有要再连到身体上的样子。」
「那么大概就可以认为它死透了吧。」
泰蕾莎用手扶着脖子拧了拧头。温德琳对魔法并不怎么了解,不过这种直接攻击敌人的魔法好像不但会耗损精力,对肉体也有意想不到的负担。
「妮露君,可以给我一些巧克力吗? 在这里稍稍休息片刻,我们就去寻找那个据说在牢狱深处的最后的罪人吧。」
「嗯,好歹这个地方既没有腐肉的味道,也不用担心有老鼠。」
妮露打开丢在一旁的行囊,然后叹着气说道。
「————」
温德琳拾起落在地上的防卫短剑,将它收回腰间的剑鞘后,再次抬头望向天空。
「……温德琳小姐,你怎么了?」
艾尔森一边脱掉头盔擦汗,一边走向温德琳身边询问她。
「说起来这里明明是地下的洞窟,但是为什么能看到天空呢? 真是不可思议啊。」
「据说这个地方是在梦里。」
「咦? 梦?」
「嗯。好像是迪多斯十六世在国都灭亡之前,将自己的宫殿拖到了梦境里。所以在这里才会发生那么多奇怪的事情吧?」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对了,说来我想到了一件重大事项。」
静静地吃完巧克力后,泰蕾莎一推眼镜,对艾尔森说道。
「——艾尔森君。我要请你之后帮忙搬运一下行李。」
「行李? 为什么我要搬你的行李啊? 要是温德琳小姐的行李我倒是还可以……」
「想必你也希望为古代史研究的跃进贡献出一己之力吧?我找到了许多贵重的资料,并且想
在有人手可用时尽可能地把它们运出去——」
「虽然我还是不太懂你说的……不过那好吧。这也是出身高贵之人应当履行的义务之一。不能面对身处困境者而不伸出援手。」
「……先声明一下,要是回到西席瓦尔,我可好歹也算是个贵族的?」
「原来是好歹吗。我出生于侯爵家,同时也是涅斯大公的侄子,我可不算好歹的贵族。」
「…………」
泰蕾莎撅起嘴,一言不发地收拾起行李来。
这里不存在昼夜之分,连时间流动都被扭曲,然而终究没有能放下戒备放松的一刻。温德琳拍了拍艾尔森的肩膀,拿起银剑走向了螺旋阶梯。
☆
翌日,当卡穆罗和泽贝克回到宅邸之后,迎接他们的是沮丧到令人同情的芙兰。
「实在是非常抱歉!」
脱掉斗篷为止是三次,卸下铠甲为止是五次,芙兰一直在为放跑温德琳的事情向卡穆罗道歉。
「老爷,对不起。孙女的失职就是我的失职——无论您决定什么样的惩罚我们都愿意接受。」
当泽贝克也和芙兰一起低下头来,卡穆罗终于发出一声长叹,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你们的错。说实话,就连我也没想到温德琳居然会做到这种程度。真没想到她为了溜出宅邸,居然不惜下药迷晕了芙兰……看来她是有相当的决心了。」
「是的,恐怕的确是……」
「总之,如果她已经前往了那个遗迹,如今我们再怎么焦急也是没有用的。我们能做的,只有祈祷温德琳能平安回来而已。」
卡穆罗吩咐芙兰准备简单的食物和热汤,然后自己和泽贝克一同朝卧室走去。
「……自从那个洞窟发现以来,温德琳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大小姐有了持剑之人的决心。她大概了解到了游戏之外,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模样。而且更重要的是,大小姐似乎已经能站在更高的角度,考虑如何做才对霍尔姆人民有益……」
「要继承这个伯爵领,决心和视野都很重要,可我实在是——」
「温德琳大小姐一定会平安回来的。请您不要担忧。」
「……嗯。」
披上睡袍之后,卡穆罗在沙发上坐下,忧虑地抿起嘴。
「……您还有什么在意的事情吗?」
「你可还记得,昨晚临出门时温德琳问的话?」
「……是。」
「她问自己是否曾在河里溺水,被母亲救起来过——我当时没能立即想出该如何回答。莫非,温德琳真的还记得当时的事情?」
「怎么可能……? 这未免也太难以想象了。」
「果真如此便好——」
听到芙兰回来的脚步声,卡穆罗中断了和泽贝克的对话。
「总有一天这些事情得坦白……但在那之前,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温德琳——」
卡穆罗咪眼望着窗外的朝霞,静静地自言自语道。
☆
「要说意外也真是意外呢。」
前往大厅的路上,妮露开口说道。
「不,我倒觉得也没有多少意外。毕竟拥有过度力量而不能控制,迟早是要走向自我毁灭的。虽然不知道此人究竟是学者还是技师,但他正是这样造出了自己也不能控制的怪物。……或许,同样的道理套用在古代帝国本身也不算错。」
「那、那个……泰蕾莎小姐的高见的确有道理,但是为什么一定是我来搬这种让人不舒服的东西呢?」
艾尔森在三个少女的身后,大汗淋漓地拖着绑上绳子的木箱。箱子里则是最后的罪人——的亡骸。
在塔楼屋顶打倒人造人之后,温德琳等人在牢狱深处找到了一个塞满刑具,作坊模样的房间,并在房间中发现了这个被分尸的男人。从尸体上堪称光滑的切面来看,恐怕他也是被那人造人的利爪“解体”的。
这个人似乎就是人造人的制造者。他原本是要制作能够自行处死所有罪人的自动人偶,于是才创造出了那个只要身处于宫殿中就会无休止地复活,永不停歇地追捕罪人并将其处死——某种意义上,的确可以称作是“完美”的刽子手。然而工作完成后,他本人反而成为了第一个被处死的对象,这个结局不可不说是讽刺了。
「不过倒是省了我们的功夫。」
「嗯嗯,毕竟这个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呢。」
「所以说,我还是很想问一下,为什么搬运他尸体的任务一定就要被推到我头上啊……」
艾尔森加快步调,挤到温德琳和妮露中间说道。
「——当然,这种事情肯定不能让温德琳小姐来做,但是妮露小姐平日里就做了很多需要力气的活,现在来稍微帮我一下不好吗?」
「咦——你让人家一个女孩子来做这种事啊?」
「我是骑士,而且我的力量是要在关键时刻来保护大家的,我想这种单纯的劳动还是妮露小姐更适合……这就是所谓的人尽其才,妮露小姐也应该知道这个道理吧?」
「我从以前就开始想了,在这一点上你的想法跟我好像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啊,艾尔森。」
妮露很夸张地耸了耸肩,然后叹着气说道。
「对你来说我们所有人可能都是你应该保护的对象,但至少在这个霍尔姆的事情上,我们是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的……再说我们也并不弱。」
「不,可这是身为贵族者的——」
「我也算是贵族,然而我并不觉得身为贵族就有保护妮露君的义务啊? 温德琳君,你怎么看?」
「我——我觉得贵族确实有贵族要承担的责任,但是就算这样,也不可能只凭自己就保护得了所有人的。」
出生于领主之家的温德琳总是被一种要为霍尔姆人民做些什么的使命感驱动着,但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终究有限。冒险的旅程一路走到今天,她已经对这一点有了刻骨铭心的感受。温德琳并不觉得贵族和平民就应该像艾尔森所说的那样,一方必须接受另一方的保护。
「以前艾尔森你说的,贵族和平民应该携手共进,这一点我倒是赞成。……但是,要说这就代表身为贵族就要做什么什么事情,身为平民就不用做什么什么事情,我觉得两者有些不一样。」
「简而言之,只凭出身来概括一个人实在是太草率了,而且经常还会让人考虑问题考虑得很偏颇。」
「偏颇……吗。」
「举个例子好了。艾尔森君。按照你的想法,贵族就必须是像你一样身手高强,处事清廉,立志要于危难中拯救人民的人,但现实真是如此吗?」
如果王侯贵族们人人都有艾尔森这样的性格和价值观,世界的确应该会变得更加太平。现实却并非如此。贵族之中确有像卡穆罗这样受人敬重的,但也不乏施行暴政压榨民众者。
「另一方面,身为平民的妮露君,尽管有些马虎而且略失矜持,但她个性明朗快活,不仅手巧,很快能领悟各种道理,而且还是个位朋友着想,有情有义的人,还有为故乡而不惜赴汤蹈火的气概。再要补充的话,差不多地还算是可爱。」
「……既然要夸奖人家,能不能最后别那么敷衍呢?」
「不是夸奖。这是单纯的事实。」
四人来到大厅,在仅剩的空十字架下打开木箱,取出了男子的尸块并且用绳子将其绑好。此人制造的人造人无情地屠杀了众多探索者,他本人正是身负“制作妖异物品之罪”的罪人。
「——人的出身,或者说家世,说来只不过是人生这个长长旅路的出发点而已。」
泰蕾莎一边着手做着拼接尸体这样的可怕工作,一边淡淡地讲道。她说的话比以往还要冗长,不可思议地,这次大家却是一边帮着泰蕾莎一边认真地听她说,并没有人打断。
「因为出发之时的情况不同,有人生来注定会享受优雅的旅途,也有人生来就要面对难关困境。然而到头来,人们终究是要一个个走上只属于自己的旅路。这条路不能和其他任何人交换,只能靠着自己的脚来走完。……虽然,有时候倒也能遇到方向相同的旅伴,彼此之间还能互相鼓励一番。」
「你是指家人和朋友吗?」
「也可以这么说。——终于,等到再也走不动的时候,旅程就结束了,人生也结束了。走过了多长的距离,走完这段旅路花费了多少时间则是因人而异的。如果回首过去,看自己走过了怎样的旅程,而这段旅程确实值得小小地对他人夸耀一番,那这就可以称得上是好的人生了。」
「也就是说,贵族未必就会有好的旅程,平民也未必就一定会有平淡无味的旅程……泰蕾莎小姐,你是想这样说吗?」
「嗯。至少我是这样想的,并且也时常希望自己能度过如此的旅程。」
「……泰蕾莎你呀,要不然干脆不要做学者,回去做神官之类的怎么样? 我觉得你好像还挺擅长给别人讲道理呢。」
「还是算了吧。我明白你很为我这一番话触动,但我的道路终究是要探求智慧的。……不过,等到了阿坦那样的年纪
,确实再也不能来回到各地奔走的时候,找个神殿在里面以神官的身份领取一份俸禄,优哉游哉地研究古代文明度过余生倒也不错。」
好不容易用绳子重新绑好男子的四肢,将其挂上十字架之后,泰蕾莎拿起了叠在一旁的一摞号码牌。
「刻在地上的古代文字,还有那个奇怪的夜种的所谓助言都说,最后只需要按照一定的法则将这个号码牌挂在罪人的头上就行了。……不过也只是个简单的幻方而已。」
「幻方……就算你跟我说是幻方,我也并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啊。」
「瞧,妮露君。哪怕生为大公的侄子,也有人连这样简单的幻方都无法理解呢。这就是所谓尽管受尽了出身带来的好处,自己却只知道享受好处而懈于努力的典型啊。」
泰蕾莎戳着艾尔森的鼻尖。艾尔森则扭头对温德琳送出求救的视线,然而温德琳只是耸耸肩膀。
「咦? 但、但是……那就是说难道妮露小姐也知道这个吗!?」
「总之就是……正中间是五吧? 然后,让横、竖、斜的每一列加起来都是十五不就行了?」
「答对了。」
「咦咦咦!? 难道说,这个对大家来说都是常识吗!?」
「不,我是听拉邦爷爷说的。反正,因为是希冯解读的仪式,所以肯定是去问拉邦爷爷才对啊。」
「好、好狡猾!」
「好了,你安静点。——总之,这样仪式应该就完成了。」
泰蕾莎在九名罪人的脖子上挂好号码牌,然后向恐怕尽头就是王座的柱列长廊转头望去。
「……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谁知道呢……?」
「总之!」
泰蕾莎提高音量,压过了温德琳和妮露的窃窃私语。
「——这样一来仪式就完成了,我没有漏掉任何一环。假若如此之后那个皇帝还依旧是不死之身,那就说明刻在此处的铭文并不正确。因为我自己是不可能出任何错的。」
这样堪称傲慢的一番话实在很有泰蕾莎的风格。的确,以泰蕾莎的个性,面对超出能力的事情,她不会妄言说自己能做到,而她若是说自己能做到,那就定然不会有半分意外。
「我们又没有说是你搞错了什么。」
温德琳苦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就在这一瞬间,九个十字架突然一齐燃烧起来。
「!?」
「这是……!?」
「看啊,这就是仪式已经完成的,最直接的证据了。」
泰蕾莎拨弄着长长的头发,直视着温德琳等人。她的声音似乎比以往还增添了几分骄傲。
九名罪人燃烧的身体散发出的黑烟扶摇而上,好像狼烟一般,油脂烧灼的恶臭充斥着整个大厅。也许是闻到了这股臭味,泰蕾莎嘴角还挂着得意的微笑,脸上却微妙地扭曲起来。她轻咳一声接着说道。
「……这样,舞台就准备好了。」
不知何时,众人的脚下出现了一股盘绕的紫色雾气。这股雾气似乎就是从王座上一点点流过来的。
「虽然还是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走吧?」
妮露看着伙伴们提出建议。艾尔森随即默默点了点头,重新戴好头盔。
「温德琳君。」
泰蕾莎又将一颗巧克力放入口中,然后对温德琳开口说。
「……平安回到镇上之后,我有件事想和你慢慢地谈一谈。」
「什么?」
「等我们收拾掉这个皇帝之后再说吧。……我的兴趣,已经不是眼前的这个迪多斯十六世,而是其他的东西了。」
虽然不知道泰蕾莎要讲的究竟是什么,但即便走到眼下的这一步身边也没有人表现出悲观,更没有紧张得浑身僵硬,这一点让温德琳很开心。
回头看看以往的冒险经历,温德琳等人至今的探索似乎确实欠缺了几分紧张感。无论身处何等严峻的险境,她们的态度似乎都相当淡然,就好像去散步一样。或许这是因为三个性格乐观的少女碰巧凑在了一起,总之适度的放松的确为冒险带来了好的结果。
因此即便到这个时候,四人的脚步也并没有多么沉重。浓厚甚至粘稠的雾气就好像要缠裹住人的脚步一样,即便是如此的环境中,最后一战终于到来的信心和决心也盖过了他们的恐惧和不安。少女们迄今为止已经历过许多次出生入死的局面,她们知道即将面临的战斗绝不会多么简单,恐怕这一点对艾尔森也是同样的。
「……唔哇,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真厉害啊,虽然不知道该说是艺术还是邪术……」
雾海中生出的无数石柱上各个雕刻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形象,就好像某种展示陈列一样。审美情趣如此扭曲的宫殿,恐怕走遍全世界也再找不到第二处。
终于,在愈加稠密的紫雾后方,众人看到一朵绽放的巨大花朵。那是一枚有八片花瓣的花朵形纹章,雕刻在正面深处的影壁上。
有人端坐在花朵下面。
「……咦?」
妮露凝神一看,然后皱起眉头说道。
「那是什么啊……?骷髅吗?」
「与其说骷髅,我看说是木乃伊倒更合适。看起来肌肉组织和皮肤倒还勉勉强强地留在上面——」
的确是一具干枯的木乃伊。它坐在背靠巨大花型纹章的王座上,身穿遍染成紫色的袍服,戴着月桂枝编成的冠冕。众人慎重地靠近细看,还看到了自由出入于其空洞眼窝中的小虫,以及它失去了嘴唇的口中,已经残缺不全的牙齿。
正是这张口却在突然间发出了声音。
『——统统跪下。』
令人毛骨悚然的干枯声音,的确就是从这木乃伊的口中发出的。
『朕乃迪多斯……君临一统大河流域世界之大帝国阿尔凯亚者,十六世皇帝迪多斯。卑贱奴仆,尔等此为不敬。统统跪下——』
「啊……咦!? 这就是,迪多斯十六世?! 不是真的木乃伊吗!」
妮露不禁发出惊愕的叫喊。泰蕾莎则眯起眼睛——一边悄悄移动到一行人的最后方——一边推了推眼镜,开口说道。
「想不到大阿尔凯亚的王者最后竟然是如此结局……不仅畏惧失去昔日的荣光,将宫殿移至那没有出口的噩梦中,自身甚至也堕落成了这不生不死的怪物——」
『尔等……可是在愚弄朕?』
皇帝枯瘦的手臂抬起来,并且慢慢指向了温德琳等一行人。其动作仿佛都能让人听到吱呀吱呀的声音。
『把头低下,卑贱奴仆……朕乃远位于尔等之上,君临直至未来永劫的十六世皇帝——』
「真不巧,你的阿尔凯亚帝国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灭亡了。你也稍稍看一看现实吧。」
泰蕾莎打断了皇帝的台词。
「——算了,你要是想在这种噩梦的监牢中继续玩你的国王过家家倒也可以,不过至少能不能不要给我们添麻烦呢? 自从通往这个地方的洞窟入口打开之后,地面上又是夜种横行,又是奇病蔓延,我们可是被搞得手忙脚乱啊。所有这一切的原因不都是你吗?」
『竟敢……如此愚弄朕……』
皇帝那原本只是空洞的眼窝中开始飘摇起某种白色的东西。再一看,它那仅剩下皮肤和骨骼的右手里也多出了一把剑。温德琳等人一同握住了武器。
『汝等可是……可是要行弑逆之事? 要来夺取朕的国家? 休想……休想——』
「都、都是因为特蕾莎小姐你说了不该说的话啊! 现在皇帝陛下已经开始生气了!」
「那你难道觉得,只要像宫廷诗人一样地讨了那个陛下欢心,霍尔姆承受的灾厄就全都会就此消失吗?」
「先前的那个人说……这里的一切都疯狂了。」
而疯狂的元凶毫无疑问就是这位皇帝——迪多斯十六世。
『朕的帝位,朕的王座都仅属于朕。纵然再经过多少时光,君临天下之王者也仅有朕一人——纵然是父祖与众神也休想夺走! 更何况尔等卑贱奴仆!』
王座突然开始震颤起来。
「什……什么?!」
『尔等卑贱奴仆,尽可恐惧颤抖!既然不愿在朕面前低头,尔等便要以血清偿这不敬之罪……!』
「呜哇!?」
皇帝坐在王座上动了起来。更准确地说,是那造型夸张的巨大王座载着皇帝,站立了起来。
「王座只属于自己,原、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这个笑话可不好笑啊,妮露君! 那个王座恐怕也跟先前的人造人一样,属于一种魔法生物。……或者换句话说,就是非常厉害的夜种。」
王座撑起关节粗大的四只脚,每踏一步都伴随着一阵大地轰鸣,慢慢地朝温德琳等一行人逼近。当然,若是被它的脚踏到,恐怕冒险故事当即也就要落幕了。
『纵然大河倒流,尔等也不可能胜过朕——!』
皇帝居高临下地发动突刺,连连袭向温德琳。
「……!」
虽说外表上看来是枯瘦的木乃伊,但那干枯的手臂发
动的攻击却异常地迅猛。温德琳意识到对方比那个人造人更危险,更不适合硬碰硬,于是猛地后跳一步,开始与皇帝对峙起来。
「与马上的骑士战斗,首要的步骤就是将对方从马上拖下来!」
艾尔森将剑收入鞘,改为拿起挂在腰后的战槌。要破坏这个有如生物的王座,想来钝器也的确比刀剑要更有效一些。妮露也和他一起横向逼近王座,接着两人各自挥动武器向它的脚砸去。
「!? 好硬——」
然而即便同时遭受两人的攻击,王座也没有丝毫摇动。
(插图5)
『————』
皇帝高高举起手中的剑,开始低声吟唱起什么来。
「咦?」
「是古代语……? 各位,快离开! 我有不好的预感!」
泰蕾莎发出警告让温德琳等人迅速撤离皇帝的身边。
下个瞬间,白色的雷光从皇帝的剑中迸发而出,向众人奔袭而去。
「呜——!?」
全身都麻痹了。舌头抽搐着发不出像样的悲鸣声。即便如此,温德琳或许也还算是幸运,毕竟她只有手上的剑接到了一小道雷击而已。
「艾、艾尔森……!」
顺着妮露的哀声扭头一看,温德琳看到了仰面倒在地上的艾尔森。恐怕他是吃了全身被金属铠甲包覆的亏。
「温德琳君,妮露君! 请你们稍稍为我争取一点时间!」
「唔……!」
泰蕾莎跑向勉勉强强支撑起身子的艾尔森,开始施放魔法为他急救疗伤。
「只用说、当然、很简单啦……!」
妮露用颤抖的手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然后直接掷向皇帝。
『想不到经受朕的雷击之后居然还能动弹——虽为贱民,身体倒还强健。』
皇帝挥剑劈碎了瓶子后,瓶中的灯油随即四散飞溅。
「这只是因为,你已经老掉牙了吧——!?」
妮露当即将大剑戳在地上咏唱起了咒文。温德琳也配合着她,强行驱动着身体朝皇帝冲去。
「你已经不再是不死之身了! 我们的攻击对你是有效的!」
『何等妄言——』
皇帝再次以惊人的速度发动突刺,温德琳勉强用防卫短剑挡开之后,以右手的银剑划出一道弧光。
『——唔……?』
剑锋所指之处是皇帝的膝盖部分。对方始终从高处发动攻击,温德琳的反击总会处于下风,要命中要害部分则更是困难。
然而,看到裂开的紫袍和干枯腿部的伤口——尽管它的表情实在难以认读——皇帝却似乎表现出了困惑的神情。
『为何,伤口没有愈合——?』
「所!以!说!你已经不是不死之身了!」
赤红的鬼火从妮露的指尖迸发出来直击皇帝的躯体。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这样的魔法本身难以造成多大的伤害,但先前淋在皇帝身上的灯油却被鬼火一气引燃,火舌包裹着了皇帝和它的王座。
『喔、喔啊……!』
「看来迪多斯十六世不死秘密的真相,实际上是一种瞬间愈合伤口的再生力啊。这种再生能力肯定比那个人造人还要强得多,已经达到能一瞬间让伤口消失的程度了。」
为艾尔森做完了应急处理之后,泰蕾莎站起身来。
「——不过现在,这种力量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一口气解决对手吧,温德琳小姐……!」
「……你为什么这时候首先是对温德琳君开口呢? 难道不该先对我道谢吗?」
泰蕾莎对摇晃着站起身的艾尔森抱怨了一句,接着翘起嘴角说。
「……但是一口气解决对手这一点我倒是赞成。」
『尔等、尔等……休想——』
皇帝已经松动脱落的颚部中露出的粉色舌头——这恐怕是它身上唯一一处颜色不似死者的部分——被火焰包裹着仍在燃烧。或许是这个缘故,它口中发出的话语变得模糊而难以分辨,结果令这位孤独的帝王显得愈发阴森可怖。
『朕乃十六世——不,万世的皇帝迪多斯,区区贱民,居然做起白日梦来,想要打败神圣不可侵犯的朕……!』
迪多斯十六世的愤怒变为猛烈的冲击,向着温德琳等人袭来。
「不过、这种程度……!」
石板随之碎裂,破片在温德琳的雪白肌肤上留下数不清的伤口。然而当挺过了冲击波,再从地上爬起之后,温德琳反而露出了大胆的微笑。
「万世皇帝? 你哪里算得上万世,你连做皇帝的资格都已经没有了……!」
『住口……!朕要把你变做一滩血肉!』
「继续说它,温德琳君!」
王座试图要踏碎温德琳,泰蕾莎便用魔法抵消了它的冲击力。不过,温德琳趁机挥剑对皇帝发动的多次攻击也没能造成致命伤。
「你一个人在这黑洞洞的大厅里,执着地不愿意离开这老掉牙的王座,难怪你没有发现。……这座宫殿里,早已没有什么侍奉皇帝的臣下了!」
『什么——!?』
「不然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能在你的眼皮底下,完成这些夺去你不死力量的仪式?」
温德琳或是躲开,或是挡下皇帝接连不断的突刺,同时不顾嗓子要变得嘶哑,用尽力量喊道。
「——还不是因为,你已经被所有人抛弃了!」
『住口……不准、口吐此等妄言——!』
「你早已经被那些你以为的臣下抛弃,背叛了!知道你不死秘密的人为了打倒你,将线索留给了后来的我们!」
「所以说,你啊,已经被你的臣子烙上了不配做为政之人的印记。」
『唔喔喔喔喔……!』
不知是幽怨之极,又或是愤恨之至,迪多斯十六世张大嘴发出叫喊,再次举起手中的剑开始了咒文的咏唱。
「它又来了,各位!」
「艾尔森,抱歉!」
「咦?——呼哇?」
温德琳将喘着粗气的艾尔森当作跳台,踏在他的背上腾空劈砍向皇帝。
『——一群,鼠辈——!』
尽管想要迎击温德琳的剑锋,然而皇帝终究是比温德琳慢了一拍。它的剑绽开了温德琳的一缕发辫,然后,那只握剑的手就滚落到了地面上。
『————』
咒文的咏唱戛然而止,皇帝发出了不成声音的悲号。
「哈!」
趁此机会,艾尔森也对王座的脚发动了攻击。经过火焰烧灼之后,钝器的殴打让王座出现了数不清的裂痕,每当它继续行动,裂痕也就变得愈发复杂,愈发扩大。
「还差最后一步——!」
妮露用尽浑身力气挥动大剑砸了下去——尽管这样形容很是奇怪——王座被砸得单膝跪在了地上。
『不可原谅……! 尔等贱民,竟把朕的、朕的——朕的!』
「……!」
当艾尔森想要再举起战槌,皇帝如枯枝般的手竟直接向他伸了过去。所幸艾尔森条件反射地一缩脖子,只有头盔被崩飞出去。看头盔形状歪扭的模样,便可以知道那手爪蕴含着多么可怕的破坏力。
「怎、怎么会这样……!」
接着,皇帝的枯手又抓住了艾尔森双手握着的战槌。
「咦……? 等、等一——」
「艾尔森君,再稍微坚持一下!」
『……唔——?』
泰蕾莎用魔法抑制了皇帝的膂力。拼死抵抗着不让皇帝夺走自己武器的艾尔森这时终于借助泰蕾莎的支援抢回战槌,接着重新全力发出一击。
「这次真的就要——!」
巨大的破城槌完全击垮了王座的前脚。紧接着,温德琳架好银剑向前发动突刺。
『噗、唔……』
她几乎是用身体猛撞般地,将手中的剑完全刺进了木乃伊那干瘦的胸口中。
『唔、可、可恶——』
「呀——」
皇帝一晃身子便将温德琳扫到了一旁。可是,这场战斗的确就要接近尾声了。
撞到石板地面上的温德琳忍住疼痛立刻再次起身,这一次,她拿起了视野角落中那把属于皇帝的剑。将木乃伊的手从剑柄上扯下之后,温德琳再次冲向了迪多斯十六世。
『汝、汝那肌肤,莫非是——』
皇帝拔出刺在自己胸口上的银剑,同一瞬间,一道光从它的眼窝中闪过。
「温德琳!?」
此时温德琳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冲到与皇帝咫尺之隔的距离,并且一跃而起,斜着劈下手中的剑。
『————』
银剑从皇帝的手中滑落,王座也在几秒后轰然倒地。
『愚、愚昧……』
皇帝的身体被抛落到地面时,已经是从左肩到右肋几乎被劈作了两半。
『汝终究、也像朕、一样——纵然想要逃出这场噩梦,也会发现世界不过是他人手中之玩物……』
随着断断续续的声音,它的四肢开始从末端风化。
「——咦!? 怎、怎么了
?」
「大概是这场噩梦终于要结束了。」
弥散在四周的紫色雾气也慢慢消退。
『无论逃往何方,都只会身处更为浩大的噩梦之中,汝为何毫无知觉……?到头来,无论是朕或是汝,都无法、逃——脱。』
不久,迪多斯十六世的身体就完全消散为尘土了。与其说是风化,实则更像是其存在本身从这世上消失了一般。温德琳有这样的感觉。
艾尔森从地上捡起已经严重扭曲变形,再也无法戴在头上的头盔,然后发出叹息。
「这样一来……事情就真的了结了吧?」
「谁知道呢? 不回到地上看看的话是不会清楚的。」
「在这之前,我们先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好不容易打倒了皇帝这个他们口中的元凶,要是在回去的路上丢了性命,那可就真的太笨了。」
「——那个」
温德琳用布包起皇帝的持剑,将它收进行李之中,然后对众人开口说道。
「可以再去一下那个中庭吗?」
「人家是没有意见……但你可真的别再晃晃悠悠地走到别处去了啊? 这一次,人家是真的没有力气追上你了。」
「没事的。……大概没事的。」
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但温德琳却很确信。
打倒了招致灾厄的元凶后产生的安心和成就感,还有全身的疲惫慢慢融散开来的感觉之中,温德琳还漠然地有了一丝悲伤之情。
现在的我已经和之前的我有了决定性的不同了——或许正是察觉到了自身的变化,她才会有这种预感着诀别的悲伤与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