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周的黄金在哪儿?
每年一到五月我就这样想。的确是气候宜人,算得上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太阳落山后天也不凉,既没有夏的酷热也没有梅雨时节的潮湿,春风轻快地摇动着新绿,拂过女孩们的发梢与干干的街面。
不过,五月同时又是忧郁的季节。外面的世界太过眩目舒适,或许它的黑暗与沉重都被注入了我们的身心之中。五月病[1]在五月,懒散倦怠半途而废在五月。与此同时,也到了你我的关系初现端倪的时节。与你共度的十三个月里,充满惊涛骇浪的下半场开始了。
记忆的录影机将镜头缓缓向那个黎明的场景拉近,画面中,我们六人像被朝霞染透了全身。你还记得吗?一切都始于那个黎明。
黄金周,我们说好一起去旅行。
话虽如此,我们这个小圈子里的成员,其实并不怎么热心于此。春季长假原本就该与要好的朋友一起出去旅行什么的,感觉大学里似乎弥漫着这样一种气氛,无奈只好随便选个地方走一趟。去看看,才发现它只是一次为证明小圈子的团结而制造的旅行。
五月的第一个星期二,我们在麻理家集合,时间是早晨五点。清晨的空气像刚刚擦过的窗子般晶莹透亮,西麻布街区就是个高价的摄影用无人布景。你一副垂涎三尺的模样盯着一辆银色汽车。
“哎,我说,这辆奔驰,过会儿也让我开开吧。”
排气量达五升的庞大轿车是麻理父亲的。大概平常上下班使用,显然是硬借来的。麻理罕见地穿了一身轻便衣装,短款天鹅绒运动衫配紧身工装裤,上身绿色下身白色。这一形象让某些女性杂志的读者模特儿都无法与之匹敌。麻理看似挺奇怪地问:
“美丘,车开得熟吗?”
你像个少年似的嘿嘿嘿笑起来。你身穿横条纹衬衣配破洞牛仔裤,我倒觉得个子不高的人为显身材匀称最好别穿这种肥肥大大的宽松款。
“当然熟啦!不过这种又大又快的车还没开过。”
麻理吃惊地又问我:
“太一君开车怎样?”
我摇摇头。
“几乎没开过。到了目的地可以开开试试,但在东京开不了。”
“这可麻烦了。”
你“没事没事”地扬扬手说:
“没什么麻烦的!说了我来开!”
停在奔驰后面的是辆蚕豆色的日产玛驰,这是邦彦的车,横滨牌照。麻理对从玛驰上下来的洋次说:
“洋次君,能请你开这辆吗?”
洋次看看后备箱上的数字说:
“没问题!奔驰开得惯。不过我家的是E300旅行车。”
你对着空无一物的柏油路面飞起一脚。
“什么意思呀?有钱人真讨厌!那我坐副驾驶!反正太一跟麻理得手拉着手,挨着坐才好不是!去后排长官专座不更好?!”
由此也就确定了座位。邦彦和直美坐玛驰,余下四人坐奔驰。就发动机马力来看,应该是最合适的配比。早晨五点刚过,我们从都心住宅区出发了。
首都高速这个时间确实还不拥堵。在高树町驶入高速直奔新宿。晨光中,东京的高层楼群就像制作完美的未来都市的模型。玻璃与混凝土间,意外地探出新绿的树丛。都心的绿色植被还是蛮多的。车里的人聊得正欢,不过聊天内容可算不上高雅。
你抚摸着黑皮座椅说:
“我头一次坐这种高级车。光这座位就这么好,我那房间里也想来一套啊!”
这一点我也有同感,可能努力工作一辈子也买不起超过一千万的汽车吧!当然倒也并没什么不甘心的,我对汽车不怎么讲究。可能是麻理父亲的爱好吧,CD换片机里,莫扎特的第17号弦乐四重奏《狩猎》如骏马飞驰般轻快地奏响。
“啊啊,我也想生在有钱人家啊!还有就是个子能再高点。”
麻理嫣然一笑,完全是中心人物的笑容。
“我还从小就奢望像美丘这样娇小可爱呢!不觉得那样更好?太一君?”
麻理身高接近一米七,美丘要比她矮十五厘米。
“挑选衣服的时候除外,身高没什么关系吧。”我斟酌着答道。
洋次边开车边说:
“对啊!只要人好,身高没什么关系。女生也不是看身高选男生吧?”
美丘用不以为然的口气说:
“我选男人,身高、长相、床上功夫都看。当然不可能什么都无所谓!女人有选择权嘛!麻理也一样吧?”
坐在豪华座椅上的麻理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对!终归会挑选。不觉得这人帅,不可能交往。”
“果然是这样吧!”
麻理向我招招手,我凑过去,麻理在我耳边小声说:
“我想好了,这次旅行期间就要行动!一定要跟太一君接吻。”
你从副驾驶座上回过头盯着我们说:
“喂,后面两位,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呀?”
音乐切换到了莫扎特的第二章《小步舞曲》。
我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望着开始动起来的街景。车子进入隧道后,玻璃窗上映出麻理的面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后背的略带悲伤的面容,从夏到秋,这面容成了麻理始终不变的表情基调。我想起海顿弦乐四重奏中另一首四重奏曲目的曲名。
《不协和音》。
这就是那首曲子的名字。
过了新宿,进入中央车道,像在镜面上滑过似的七十五分钟。奔驰平稳得如同银行的地下保险柜。你说莫扎特不好听,放起了派蒂·史密斯[2]的旧CD。《因为这一夜》一响起,我不由自主地用膝头打起了拍子。
麻理说:
“太一君到底还是喜欢这类朋克音乐啊!”
我停住抖动的膝头:
“朋克和莫扎特都喜欢,音乐无分类,好听的音乐都一样。”
“噢——真会说漂亮话!光知道看书,还净说好听的哄女孩,小心以后下地狱!”
你边说边随着音乐摇头晃脑:
“我说,马上就要下高速了。剩下的乡间小路车子少了,让我开开嘛!”
洋次问麻理:
“行吗?”
麻理点点头,看看手舞足蹈的你。
“好吧,但要安全驾驶哟!”
进入东富士五湖道前最后的休息区,洋次跟你换了座位。时间还不到七点,太阳正在慢慢升高。我们后面,玛驰跟了上来,邦彦摇下驾驶位车窗,快活地说道:
“怎样?看我们像不像出来婚前旅行的情侣?”
旁边的直美尖叫起来。
“刚才阿邦就这样,净说些性骚扰的话,我也不坐这小的了,要坐麻理那辆。”
“怎么着!我一个人多没劲儿,美丘,跟直美换换?”
你喝着罐装茉莉花茶说:
“不换!”
拒绝得毫不客气,时机又恰到好处,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安全带要系牢!”
你调好没坐惯的奔驰驾驶座,看了看后排座上的我们。方向盘微妙地左右抖动着,车子驶出休息区的停车场。
“嗬,方向盘真稳啊!”
进入中央道车流汇合的加速道时,你说了声:
“走咯——”
一脚踩下油门,感觉后背被黑皮座椅向前猛推一把,仅两秒钟,奔驰巨大的车体便加速到近百公里时速。
“美丘,小心!”麻理提醒道。
你却打断她:
“别担心,就是看看这车的力道和脾性。”
并入主道,你确认周围没有别的车后,反复几次变换车道。方向盘转动灵敏,银色车体以鬼魅般的稳定性紧紧相随。
“呜哇!果然厉害!这车真有意思,不管怎么操作,都像是被车子强行消化掉了,加速也跟卡丁车似的!”
“开什么玩笑!后排座晃得厉害着呢!”
洋次一脸惊讶地盯着你说:
“美丘开得不错嘛!一直是自己选档换档。”
“嘿嘿,那还用说!能加速的东西,我什么都喜欢!十八岁生日那天就去驾校啦!”
东富士五湖道仅有不足十分钟的车程,从山中湖高速公路出口转到普通道路上,又进了环湖路。新绿繁密的对面,碎银般的阳光在水面上跳动。
麻理说:
“啊,到啦。上午在我家别墅大扫除,大家要有心理准备啊!老房子啦,这儿哪儿的净是毛病!”
慢吞吞的轻型卡车,瞬间被你甩在后面。
“有点毛病没问题,有座别墅就够厉害啦!”
音乐换成了Killing Joke的《Primitive》,每每想起这次旅行,我的脑海里回响起的旋律不是莫扎特,而是这首乐曲。
注释:
[1] 五月病:新生忧郁症。指日本四月入学的大学新生最初一两个月易见的情绪忧郁等症状。
[2] 派蒂·史密斯:美国创作歌手和诗人,生于1946年,被誉为“朋克摇滚桂冠诗人”和“朋克教母”。后
文《因为这一夜》是其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