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第二天,报纸的地方版面报道了椎崎阳介的那起事故。由于京也把报纸带到了学校,所以在第一节课开始之前,秋内便看完了那篇报道。报道以“家犬暴走”为标题,篇幅很短。

“京也啊,自从那件事之后,被警察来回问了很多遍吧?是目击证词之类的吧。”

“算是吧,不过我们谈的事情并不很重要。因为事故发生的瞬间我并没有看到。”

“哎?真的吗?”

本来在看报纸的秋内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我以为除了我以外,你和宽子,还有羽住同学都看到了呢。”

昨天,镜子从秋内那里得知了阳介的噩耗。当时,在场的京也、宽子、智佳、秋内四人,没人知道镜子的手机号码或者研究室的电话,所以秋内只好骑着公路赛车去镜子的研究室找她。当然了,现在想来,既然阿久津知道镜子的联络方式,所以当时只要给ACT打一个电话,就能问到镜子的号码。不过,当时正处于极度混乱之中的秋内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只是一味地猛蹬脚蹬,朝大学狂奔。

秋内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镜子。镜子听了以后,脸上血色全无。她立刻和消防署取得了联系,并询问了阳介所在的医院。镜子挂上电话后,马上给出租车公司打了一个电话,叫了一辆紧急用车,随即立刻飞奔出研究室。秋内估计警察正在收集目击情报,赶忙返回了事故现场。但到了现场以后,京也他们三个人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位身穿制服的主管警官将秋内叫住,问他对那起交通事故了解多少。秋内说自己目击到了事故发生的那一瞬间。警官听他这么一说,立刻向他讯问当时的详细情况。

“不过,京也他们当时正好从‘尼古拉斯’里出来,你们应该从正面……看到了了吧,难道不是吗?”

京也摇了摇头。

“我们没有看到事故发生的瞬间。从‘尼古拉斯’出来的时候,我在楼梯上闹着玩,这时候,突然传来了一声很大的刹车声。我们三个人都吓了一跳,赶忙跑下楼。但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当时我们面前有很多的车,卡车又停在那里,所以我们根本看不清楚卡车对面车道的情况。”

“啊?‘尼古拉斯’这边的车辆也注意到了事故,所以都停了下来?”

“没错。然后,在一片混乱之中,我看见阳介被从卡车底下拉了出来,随后又看见那条狗拖着狗链跑了。这时候,我们才终于意识到了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秋内回忆起事故发生的那个瞬间。突然逃跑的欧比,被弄得遍体鳞伤的阳介,响彻四方的尖锐刹车声,以及混在这些响声当中的那一声夺命的沉闷声响。

“大家没看到那个瞬间反而更好。我看到了,但是,那副情景我这辈子也……啊,早上好!”

宽子从京也的另外一侧走了过来,她小声地说了一声“早上好”,随即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京也。

“京也,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害人家等了那么久。”

“啊,对不住,我忘了。”

“我一想起阳介的事故就觉得好怕,我一直一个人……”

宽子发现秋内也在场,于是只把话说了一半。

“我去买点喝的东西……”

“没事,秋内。”京也用手指拉住秋内衬衫的领口,示意他坐下,随即转向宽子。

“那你给打电话不就好了。”

“我打了啊。打了,但你的电话一直占线。”

这时候,京也叹了一口气,说:“啊,我在和我爸打电话。”

“我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盂兰盆节的时候回去。”

“你和你爸在电话里聊了那么长时间?”秋内问。

“是那件事嘛。每次他都会跟我说起公司的事情。什么‘差不多该给你讲讲公司的组织结构了’,‘到时候你想做什么’之类的。我们总是会为这事吵起来,‘你要接我的班’,‘我不接’,‘你要继承我的事业’,‘不继承’……”

京也又重复了一遍,随后转向宽子。

“就是这么一回事。不好意思咯。”

宽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京也,露出满脸的狐疑。

“我说京也啊,那个……”

宽子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在这时,智佳走进了教室,她向宽子打了声招呼。宽子赶忙换上一副笑脸,转过身,用开朗的口气回应她。这时候,智佳突然停住了脚步,随后毫无顾忌地走到他们面前。她先看了看宽子,又看了看京也,简直就像一个为“妹妹”挺身而出的“哥哥”。

“你……干什么?”

京也十分少见地退缩了,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智佳,但在他弄明白她的来意之前,宽子却开口说道。

“什么也不干。我只想和你说说昨天的事情——阳介君的事情。”

“没错没错,京也还买了报纸呢。看,在这里。看这个报道。”

尽管和他无关,但秋内还是在一旁跟着帮腔。他用手指了指报纸。

智佳的视线落到了报纸上面。

“哎?这么小的一段吗?”

她咬着嘴唇,把报纸在桌子上摊开,看了一会儿。

“羽住同学,今天你也去吊唁阳介君吗?”

“我想去……宽子你去吗?”

“我也去。”

宽子说完,偷偷地瞥了京也一眼。京也点了点头。

“我也去。我们四个人一起去吧。”

“还是咱们两个人去吧。”宽子突然说道。

秋内觉得,宽子或许是想给他创造条件。她想让他和智佳一起去。虽然场合多少有点不对吧。

——宽子对我真是关怀备至啊。不过,我总觉得有点……不对!她并不是想促成我和智佳,如果是的话,她的表情不应该这么严肃。

“为什么?四个人一起去不是挺好的吗?”

京也说道,然后微微一笑。宽子紧闭着小嘴,好像有什么话憋在嘴边,想说又说不出来似的。现场顿时陷入了一种奇妙的沉默。最后,宽子似乎放弃了原先的念头,她叹了口气,说道。

“好吧,就这么办吧。”

宽子撇下京也,转身朝着教室的后部走去。她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找了个位子,安静地坐了下去。京也盯着宽子,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智佳看了看京也,又看了看宽子。看样子她似乎打算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智佳转身离开,在宽子身边坐下,一言不发地把课本在桌上摊开。她身边的宽子同样没有说话。

“怎么了?你和宽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

秋内小声地问道。京也说了声“什么也没发生”,随即便懒洋洋地坐了下去。

“什么也没发生?此话当真?不过我总觉得宽子今天有点奇怪。”

“你有完没完?”

京也故意扬了扬眉毛,随后模仿着秋内的声调说道:“看,在这里。看这个报道。”

“我们说话跟你没关系,你跟着起什么哄啊?!”

“不,那个……对,一定是羽住同学刚才的眼神过于恐怖,所以我才……”

“啊,她的眼神确实挺恐怖的。”

京也抱起胳膊,点了点头,“她肯定是在担心宽子吧。”

“她们两个是多年的好朋友。智佳可能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了吧。”

“不,或许不是这样的。我觉得,智佳可能只是不想让宽子重蹈高中时代的覆辙。”

“哎?你说什么?”

秋内凑到京也身边,露出一副想要“八卦到底”的神情。京也极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具体情况我也没问过。宽子在高中的时候交过一个男朋友,因为他,那家伙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吃了不少苦头?”

“都说了嘛,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反正那个男的好像是个花花公子,差不多就是那种情况吧。然后,那个时候,智佳为了安慰宽子……”

京也握紧拳头,“噗”地一下伸到秋内面前。

“把那个男的痛殴了一顿。”

“痛殴了一顿?”

“在教室里。”

“在教室里?”

“鹦鹉啊你?”

“鹦鹉?”

“你个白痴。”

秋内不禁看了看智佳。或许感觉到了他的视线,本来正在翻书的智佳,突然抬起了头。就在他们两人的视线即将相对的时候,秋内慌忙转向京也。

——智佳把那个男的痛殴了一顿。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宽子。

“羽住同学真是温柔啊。”

“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就在这时,秋内在不经意之间发现了一个问题。

“我说京也啊,那个被羽住同学痛殴了一顿的家伙,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名字?啊,我想想……我记得好像叫木内。”

果然是这样。

秋内想起宽子之前对他说的那些话来。宽子说,智佳之所以用“静君”来称呼秋内,是因为在高中的时候,

智佳和一个叫“木内”的男生“发生过一些事情”。所以智佳才会对“秋内”这个名字的发音感到厌烦。在这之前,秋内一直以为这个叫木内的家伙是智佳的男朋友,以为“发生过一些事情”指的是恋爱关系中发生的那些事情。看来,秋内想错了。和那个男人交往的其实是宽子。秋内完完全全地误解了宽子的意思。

“这么说的话,羽住同学还没有过那种经验,她或许还是个‘那个’……”

“你嘟哝什么呢?”

“不,不会不会,再怎么说她在这方面的经验也不能是‘零’啊……没错,肯定不是‘零’……”

——虽然智佳并没有被那个叫木内的家伙所伤害,但她依然对“秋内”的发音耿耿于怀。这不是挺好的吗?这不正说明了她是个情深义重的女孩吗?这不正说明了她有着一颗无比善良的心吗?

“不,说不定她只是那种精力充沛的人而已……”

阳介的守灵夜定于下午六点在椎崎家举行。

秋内和京也、宽子、智佳一起走进门口布满白色灯笼的椎崎家。尽管门是开着的,但在迈进大门的那一瞬间,秋内还是明显地感到了周围气氛的变化。他觉得自己仿佛走进了一个异质的世界。空气变得凝重起来,浓密得几乎可以摸到的哀痛充满了整个房间。呜咽和抽泣的声音在这股哀痛之中回荡着。哭声此起彼伏,有大人的哀号,也有小孩子的嚎啕。

前来吊唁的客人里有相模野大学的学生和老师,他们用暧昧地态度和秋内他们打着招呼。四人走到房间深处的一间和式屋子,在等着烧香祭拜的队伍后面停了下来。

躺在棺木中的阳介,十分漂亮。虽然遭受了那种事故,但他的脸部似乎并没有受伤。他的肤色比活着的时候还要白,仿佛一具带有毛发的人体模型。

阳介的母亲——镜子,被一身黑色的衣服包裹着,在灵坛的一侧安静地跪坐着。每当吊唁的客人烧完香,她便会缓缓地对其鞠上一躬,作为回礼。她的动作准确而又一致,让人觉得她始终只是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

烧完香之后,秋内他们立刻走出玄关。那里并不是一个可以久留的地方。

秋内本来打算问问镜子关于昨天自行车快递的事情。昨天,秋内正要去镜子的研究室取一些书,但是,阳介突然出了事故,这让秋内把取货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那些书最后怎么样了呢?有没有被送到收件人那里呢?

门廊旁边的一侧,建着一个狗屋。这个顶着红色三角形屋顶的狗屋,在夜间的空气中蜷缩着。

“欧比去哪里了呢?”

智佳看了一眼那个狗屋,嘟哝道。

“已经找到欧比了吗?你们知道吗?”

秋内他们全都暧昧地摇了摇头。

昨天,从事故现场逃走的欧比,在那之后究竟情况如何?有没有找到它呢?它是不是在哪里被人保护起来了?

四个人一语不发地离开椎崎家。他们在阴暗的路上停住脚步,纷纷回身远望。只见一轮美丽的满月悬在空中,明亮得好像被人洗过似的。

“大海,在月亮引力的作用之下,时而变深,时而变浅。”

那个时候,阳介没有显露出丝毫的自满,他只是对大海充满了兴趣。他兴高采烈地说,等长大以后,一定研究大海。他并没有用“我打算”这个词,而是用了“我要”。虽然在语义上,两者的差别极小,但是,这两个词所蕴含的含义却有着天壤之别。在秋内的记忆里,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用“我要”这个词来描述过自己的“未来”,一次也没有过。就连和自己对话的时候,秋内也从来没有用过这个词。

“阳介君以后肯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学者。”

说这话的不是秋内,而是宽子。看来她也似乎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在皎洁的满月映衬之下,带有西洋建筑风格的三角形屋顶犹如剪影画一般,漂浮在半空。秋内看着那些屋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欧比的狗屋简直就是这些房子的微缩版。”

椎崎家的房子是一栋二层建筑,十分纵长,屋顶是一个红色的三角形,和他们刚才看见的狗屋一模一样。乍看上去,就像长方形的屋体上顶着一个三角形的屋顶。

“阳介的房间在哪里呢?”

智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京也伸出纤长的食指,指了指二层的一处。智佳凑到京也的右手旁,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京也的肩膀刚好和智佳的脸部一样高。

“在那里,二层离我们最近的那个部分。”

“这么说,从窗户往下一看,就能看到欧比啦。”

“可能吧。”

“只要欧比在,阳介君就不会感到孤独。尽管他是这个单亲之家的独生子。”

“我就算不养狗也没事啊。”

智佳转向京也,盯着他看了数秒,随后小声地说了一声“对不起”。至于后来京也说了什么,智佳又是怎么道歉的,秋内在一瞬间并没有弄明白。不过他立即想了起来。京也在很小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他也是在一个单亲之家成长起来的。秋内记得京也跟他说过,京也的母亲好像是死于肝癌之类的绝症。

“没事,我没生气。”

京也望着椎崎家屋,简短地说道。

“算了算了,说到相依为命的伙伴,比起狗来,还是人类更好啊。不是吗?”

“阳介君在学校里朋友多吗?”

“与其说没有几个朋友,不如说是几乎没有朋友。”

“京也君,你知道得真清楚啊……”

这时候,站在秋内、京也身边的宽子叹了一口气。

“我们赶紧走吧。不管你在这里站到什么时候,结果最终还是一样的。”

秋内觉得宽子的发言多少有些唐突,所以不禁看了看她。宽子似乎注意到了秋内的视线,她用一只手捋了捋头发,随即背过身去。秋内觉得她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吧?大家都还没吃饭,对吧?”

当宽子再次转过身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又挂上了往日那种温柔的微笑。

——她刚才那种表情是怎么回事?从今天早上开始,宽子一直就怪怪的。

“在我们徒步能走到的范围内,有能吃饭的地方吗?”

身穿丧服的京也抱起胳膊,陷入了沉思。黑色袖口里露出来的手表似乎并不是平常戴的那种运动型表,银色的外表给人一种厚重的感觉,看起来应该是那种昂贵的高档货。秋内隐约看到表盘上刻有一串“RO”开头的文字。

“啊,对面有一家定食屋。”

京也一马当先走在前面。四个人在寂静的马路上漫步而行。

“对了,京也,你说你昨天晚上在电话里又和你爸爸吵起来了。你还不能和你爸爸好好相处吗?”

“能和他好好相处的只有他的股东。”

“不过,他毕竟是你唯一的至亲啊,没法和他友好相处,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一点也不觉得。”

“是吗。”

秋内心想,京也肯定是在说谎。

三个月前发生的那件事,秋内至今记忆犹新。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个德行,真让人受不了。”

在秋内祖父的房子里折腾了一天之后,在回来的路上,京也小声地嘟哝了这么一句。在这之前,秋内一直在说他的“祖父”,但京也却突然说到了“自己的爸爸”。秋内看了一眼京也的侧脸,他的脸上刻满了寂寞。

总之,京也并没有说实话。他平时很少对别人敞开自己的心扉。但是,在酒精的作用之下,京也放松了警惕,他十分少见地露出了“能够让人读懂”的表情。面对这种状态之下的京也,生性愚钝的秋内却没有在第一时间找到应该回应的词句。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个德行,真让人受不了。”

“确实让人受不了。”

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不知道明天的天气会怎么样。”

宽子仰望夜空。秋内也跟着地抬起头。一轮绮丽的满月挂在夜空之中,从这来看,想必明天一定是个大晴天。

“宽子,明天有什么事吗?”智佳问道。

宽子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什么”。她并没有回头看智佳。

“我觉得,如果还没有找到欧比的话,还是不要下雨为好。到时候要是被雨淋湿了,该多可怜啊——京也,借我手机用一下。”

“干什么啊?”

“我看一眼网上的天气预报。我的手机没电了。”

“你看,天空多清澈啊,不用看什么预报也知道了,明天肯定是晴天啦。”

“我还是想看一眼——快点,手机借我。”

宽子说完,便把一只手伸到京也面前。但京也却只是把刚才话重复了一遍。

“明天也是个晴天。你看一眼天空就明白了。”

他并没有回头看宽子。

“宽子,我的手机借给你好了。”

秋内本想将眼前这股微妙的氛围打破,但京也却制止了他——“不用了。

”京也从上衣里侧的口袋里取出自己的翻盖型手机,用一种粗鲁的动作将其交给宽子。宽子默默地接过手机,随即在面前“噼噼啪啪”地操作起来。手机屏幕发出些许白光,将宽子的脸照得朦朦胧胧。

“啊……是个晴天哦……降水概率百分之零……”

“太好了!”宽子看着屏幕,笑了笑。她抬眼看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把视线移回到屏幕上面。宽子迅速地按了几下按钮,然后“啪”地一下把手机合上。

“谢谢。”

宽子把手机还给京也,从侧面看上去,她似乎突然变得很高兴。难道她就那么在意明天的天气吗?

从那之后,四人便陷入了沉默,他们只是这么一直走着。走着走着,秋内突然发现,走着他身边的正是智佳。一股香气悠然而来,仿佛是八朔橘的味道。

——是香水吗?

智佳身上的丧服是一身设计朴素的黑色套装,脚下穿着的是一双低跟皮鞋。在路灯的照耀下,鞋子在沥青马路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么说来,秋内还是第一看见智佳穿带跟的鞋子。

——不,等等,裙子也是第一次看到。

羽住同学的裙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

——完了完了,差一点就说出来了。要是说出来的话,我绝对会被她看成一个让人恶心的家伙。

秋内的视线从智佳的脚下慢慢向上移动。略微凸起的脚踝;结实而又柔软的小腿;有节奏运动着的膝盖——左,右,左,右——好像在和裙摆打招呼似的:“你好,初次见面”;(这之后的部分让我们暂且快进一下)刺有细致花纹的圆领;领子里侧,若隐若现的锁骨窝;白皙的颈部;小巧的下巴;说话和微笑的时候,一张一翕、时弯时曲的红唇;和着步调、在脸颊旁飘荡摇曳的秀发。真是娇艳欲滴,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尽管只是一头短发,但缕缕青丝之间,竟仿佛播奏着洗发香波的广告曲——这样的女性,在秋内的世界里只有智佳一个人。

在头发的下端,有什么东西正在闪闪发光。原来是一小粒珍珠——可能是真的吧——对于秋内来说,这也是头一回看到。

“羽住同学,你今天戴耳环了啊。”

秋内下定决心终于开口问道。智佳用手摸了一下耳垂。

“这个是耳饰哦。我觉得打孔太疼,所以就没戴需要打耳洞的耳环。”

“打耳洞真的很痛吗?”

“当然很痛啦。要用针刺穿你的身体哦——你说是吧,宽子?”

智佳向前紧走几步向宽子问道。宽子回过头来,只见她的耳垂上挂着一副银色的青鳉鱼耳环。这是京也送给她的,不是生日礼物就是圣诞节礼物。

“我一点也不觉得痛哦。”

“一点也不觉得吗?”

“嗯,一点也不痛。”

“每个人的胆量还是有差距的。”

京也意味深长地插嘴说道。

“打耳洞的针很细,所以根本不会痛的。不过,如果要打一个焰火那么大的耳洞,那就会痛了。”

京也看了一眼宽子,像是在征求她的意见似的。宽子直视着前方,说了一声“你白痴啊”。秋内看到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欢喜,这让他很是吃惊。看来,“男朋友”就是那种不论在哪、不管说什么都会让女孩高兴的东西。

——京也面无表情、口气冰冷的样子就那么好笑吗?如果刚才的那番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的话,周围的人大概只会以为我是个变态而已吧。

这是一家小巧、雅致的定食屋。尽管是晚餐时间,桌面有些发粘的店里,却没有几个客人。秋内他们四人选了一张最靠里的桌子坐下,各自点好了菜。

“你很喜欢咖喱嘛。”

和京也一起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肯定会点咖喱。这一次也不例外。

“这是为了补偿昨天的损失。昨天在‘尼古拉斯’我没吃咖喱。”

京也从店内的杂志架上拿了一本汽车杂志,随手翻阅起来。

“没吃吗?卖光了吗?还是菜单上根本就没有咖喱?对了,你上周不是才在那里吃过吗?”

“菜单上有。上周也吃了。所以昨天才去那里吃饭啊。”

“可是你不是没吃吗?”

“是啊。”

“除了咖喱你还吃什么了?”

“什么也没吃。”

“我们只是没有占到位子而已。”

宽子开口替他的话痨男朋友解释道。

“昨天我们和智佳汇合之后,就去了尼古拉斯。但是禁烟区已经没有座位了。我们问服务员,他说那天的客人正好很多,可能已经没有位子了。所以我们就又从店里出来了。”

宽子瞥了京也一眼。

“我们这个京也啊,讨厌烟味。”

“烟草和性病是哥伦布带回来的两大罪恶。顺便说一句,这两种罪恶我身上都没有。”

京也十分厌恶他人吸烟时候吐出来的烟雾。他以前曾经说过,“抽二手烟”就好像被那些大叔做人工呼吸一样。

服务员过来上菜,对话暂时中断了一会儿。

“昨天,你们在哪里和阳介君分开的?”

秋内一边用筷子去夹烤肉定食,一边问道。

“走出渔港以后。”

回答的是宽子。

“秋内君回去打工以后,没过多久,智佳就到了。我们在一起聊了一会儿。但是天气太热了,所以我们四个人就决定找个凉快的地方。不过,一开始我们并没有准备去‘尼古拉斯’。因为阳介君带着欧比,餐厅不让进的。”

“肯定进不去的。”

“我和智佳觉得,大家在阴凉的地方吃点冰激凌,这样也挺不错的。不过在和阳介君一起走出渔港的时候……”

宽子变得吞吞吐吐起来。

“我……嗯……我说我想吃咖喱。”

京也抢先一步说道,挂在他嘴边的咖喱饭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了。

“原来如此。”

京也绝不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但他也同样不懂得什么叫关心他人。

“然后,你们就和阳介君分开,去了‘尼古拉斯’,是吗?”

“因为那里不允许宠物入内,所以我就不去了。”京也学着阳介的口气说道。但在大家看来,这种模仿一点都不好笑。宽子十分少见地用责备的目光瞪了自己的男友一眼。京也扬了扬眉毛,继续往嘴里送咖喱饭。

“那么,这就是大家离开渔港以后,最后一次……”

秋内本来想用“活着的”这个词,但在千钧一发之际还是把这个词咽了回去。

“……看到阳介时的情形了?”

“嗯,确实是最后一次。”宽子答道。

京也也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点了点头。但是,只有智佳毫无反应。

——这么说来,自从走进这家店以后,智佳就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她或许回忆起了那起事故。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默默地往嘴里送着面条,仿佛陷入了某种思绪之中。

“你们分开的时候,阳介君说了什么吗?”

秋内并无深意地随口问道。

“没有,他没说什么——只是很平常地说了一声‘再见’。”

宽子遗憾地说道。

“是吗……”

对于秋内来说,与阳介的诀别是他在堤坝上对他说的那句“嗯,会见”。阳介住在离大学不远的地方,秋内经常会在路上看到他。但对于秋内来说,阳介只是一位给自己授课的副教授的儿子,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密切到需要经常见面。而且,归根到底,秋内是一名大学生,而阳介只是一名小学生,两个人从来没有深入地交谈过。尽管如此,和阳介最后分别时的那段对话却深深地刻在了秋内的记忆当中。秋内本来以为,这只是今后无数次分别中极为普通的一次,而对于阳介来说,肯定也是如此。但是秋内错了。

“这么说来,智佳最后也和阳介君说了几句呢,哎?你们俩说什么来着?”

宽子忽地抬起头问道——在这一瞬间,智佳夹着面条的筷子在半空中突然停了下来,脸上的表情突然消失了,如同头上被套上了一层薄薄的橡胶一般。

“……智佳?”

作为提问的一方,宽子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一直俯着身吃咖喱饭的京也也抬起头来看着智佳。智佳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一次性筷子,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慢慢地移动到宽子身上。

“我和他什么也没说。”

“哎?”

“我和他什么也没有说。”

“啊,真是这样的吗?”

宽子的脸上露出一副困惑的笑容。

“难道是我听错了吗?我记得智佳好像和阳介说了些什么。对了,我和京也在前面走着的时候,身后可是有说话声的……”

“我跟他说‘路上小心’。”

智佳将宽子的话打断。

“我跟他说,‘带着欧比散步的时候,要小心点,路上车很多’。”

“是吗……”

宽子暧昧地点了点头,继续吃东西。京也也重新把视线转向所剩不多的咖喱饭。智佳再

度俯下身,静静地吮吸着面条。

——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宽子不经意间踏出的一步似乎踩到了智佳的痛处。

四个人都沉默不语。对此极为不适的秋内,决定转换一下气氛。他开口说道。

“对了,京也,你在‘尼古拉斯’的楼梯上打过麻雀吧。”

“打麻雀?”

“当时,你就像个小孩一样,举起钓竿箱——我在下面可看到了哦。”

“啊,那个啊,我们刚一出店门,正好看见那边站了一排麻雀,正朝我们这边看。所以就举枪开火咯。”

“好恐怖啊,人家看你你就开枪啊?”

“是啊。和我对眼的家伙,全部杀掉。”

“不过麻雀最后逃走了哦。”

“暂且放它们一马,早晚会把它们一网打尽的——东逃西窜的一家子惨遭杀害。然后就听见楼下突然传来了一声刹车声……”

京也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极不耐烦地说道。

“咱们别再谈昨天的事了。”

“那我回去了。”

从定食屋出来后,四个人走了一会儿。当走到十字路口的时候,宽子突然转动黑裙子,回过身来。在前面的路口一转,再走上十五分钟左右,便是宽子住的公寓了。

“要不要去我那里?”

面对京也的提议,宽子轻轻地摇了摇头。

“算了吧。我还穿着丧服呢。”

“那我把你送到公寓。”

“不用了,我路上想顺便买点东西。”

“明天见吧。”宽子轻轻地挥了挥手,消失在十字路口的一头。高跟鞋发出的声音在黑暗中渐渐远去。

“这种告别方式真够突然的。”秋内说道。

京也目不转睛地盯着盯着宽子远去的方向,一语不发地点了点头。

“对了,京也,穿着丧服有什么不好吗?”

“你说什么?”

“那个,刚才宽子不是这么说的嘛。什么‘我还穿着丧服呢,还是算了吧’之类的。”

“啊,啊,那只是个托词罢了。”

“托词?”

在返问的同时,秋内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智佳也在看着京也。

“那家伙最近不愿意去我那里。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呢?”

“我刚才说了啊,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你的耳膜长在大腿上吗?”

“什么意思啊?我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

京也从西服内侧的口袋里掏出手机,面无表情地用大拇指按了两、三下按钮。他似乎在给谁打电话。手机扬声器发出的呼叫提示音在沉静的夜空中不断回响。

“喂?”

——哎?

微弱的通话声从话筒里传了出来,这让秋内为之一愣。看来京也正在给刚刚离开的宽子打电话。

京也把手机放到耳边,轻轻地叹了口气。

“你不是说手机没电了吗?”

——啊!

秋内不禁在心里大叫一声。没错。宽子刚才说自己的手机没电了,为此,她还特地借了京也的手机,去看天气预报。

秋内竖起耳朵,不露声色地听着。宽子开始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那甜美的声音才再次出现。秋内先听到了一句“对不起”,后面的话听得不是很清楚。

“……我不是说了吗……我以为……”

“原来你一直是那么想的,所以才偷偷地查看我的来电记录,是吗?”

——来电记录。原来是这样啊。

“那么,你看完以后是不是就放心了?那个号码是我家的,没错吧?”

“嗯……的时间……”

秋内知道自己正在偷听朋友的电话,所以非常忐忑不安。特地留意聆听别人电话的行为本来就是偷听。话虽然这么说,京也其实也有一点责任,他应该找个别人听不到的地方去打电话才对。秋内寻思着要不要到别处去避一下。这时候,他瞥了智佳一眼,只见她正抱着胳膊,安静地靠在混凝土墙上,似乎对电话的内容十分在意。无可奈何之下,秋内只好照着智佳的样子,摆出了一个同样的姿势。

“……京也……真的担心……”

“这我知道。”

“……一直……在想……”

“总之,我们见面之后再慢慢聊吧。现在秋内他们在我身边呢。”

——你大可以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再打电话嘛。

他们两个在电话里的谈话内容,就连秋内也能轻易地想象出来——肯定是今天早上在教室里的那段对话的继续。

“京也,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害人家等了那么久。”

“我爸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盂兰盆节的时候回去。”

京也的话显然并不能让宽子信服。大概,宽子觉得京也会对她不忠吧,反正就是那种事情了。所以,宽子才撒谎说要看天气预报,然后趁机查看京也手机的来电记录。从他们对话的情况来看,宽子似乎是多虑了。

“……智佳……也好像……”

“没事,那种事情嘛,都怪时机不好。”

京也和宽子又说了一会儿,三言两语之后,京也温和地将手机合上。他转向秋内和智佳,微微一笑。

“不好意思,因为我是个不怎么守信用的男人。”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你也够辛苦的了。”

秋内适当地抒发了一下感想。智佳离开混凝土墙,转向京也。

“宽子很担心。她生怕之前的那件事情再度重演。”

“那件事情?后来演变成在教室里的暴力事件,是那件事吗?”

“对,就是那件事。”

“啊啊,那个啊。”

秋内在一旁插嘴道。智佳看了秋内一眼,表情很是意外。

“静君也知道了吗?”

“是那件事吧?那个背叛了宽子的家伙,他叫木内对吧?羽住同学不想回忆起那件事,所以不愿意叫我‘秋内’。”

“啊,你连这个都知道了啊。”

智佳一脸不解地避开了秋内的视线。

“对了,京也,刚才电话里好像提到了羽住同学的名字,对吧?宽子说‘智佳如何如何,怎么怎么样’。”

对于秋内来说,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用“智佳”来称呼智佳。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秋内不禁大吃一惊。

——呃,我不是有意这么叫的。

秋内偷偷地看了看智佳,只见她仰望着天空,对此似乎并不在意。

“嗯,宽子昨天晚上也给智佳打电话了。因为一想起阳介的事情就觉得害怕,所以她很想找人聊聊天一下。”

“那么,羽住同学陪她聊天了吗?”秋内问道。

不知为何,智佳并没有理会秋内。她用手捋了捋刘海儿,冷冷地说道。

“我当时正好也在打电话。”

“哎呀呀,这么一来,宽子心里肯定越来越没底儿了,对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

智佳看着脚底下。

“我做了件坏事啊。”

“羽住同学,顺便问一句,你当时在和谁打电话啊?”

“没谁,一个朋友而已。”

智佳的回答十分简短。秋内心想,难道这个问题不能问吗?还是说,我问的方法有问题?

秋内应了一句“是吗”,随即满脸堆笑,闭口不语。

事后,秋内仔细地想了想。

那个晚上,如果宽子不去翻看京也手机里的来电记录,而是去查呼出记录的话……

那之后,我们四个人之间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京也,宽子,以及智佳肯定会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他们四人的历史也肯定会被完全改变。而且,或许——真的很有可能——新的死者就不会出现了。

京也看了一眼手表。

“那我也会去了。你们两个一直走就好了。”

“你和我们是一个方向吧?”

“我叫辆出租车回去——啊,要不我打车送你们一程吧?把你们分别送到门口也可以。”

“哎?这样好吗?麻烦你了。”

不,等等!秋内把向前探出的身体缩了回来。

假设这条夜路上有A男君,B太郎君和C子小姐三个人,若A男君一个人打车离开的话,剩下的是将是谁和谁呢?

“那个,京也,你看……”

不,等等!秋内再次把向前探出的身体缩了回来。

B太郎君和C子小姐两个人步行回家。若B太郎君说话一点意思也没有的话,那么,能让C子小姐感到高兴的概率到底是百分之几呢?

“形势真是严峻啊……”

“我说你没事吧?”

京也沉默了片刻,然后突然“啊”地一声,抬头仰望夜空。

“不成。我今天钱包里的钱只够出租车的起步价,不能送你们两个了。对不起,看来你们俩今天只好走回去了,可以吗?”

“哎?可是京也……”

“那我先走了,我

去拦出租车了。”

京也轻轻地挥了挥手,准备朝十字路口走去。但是智佳叫住了他。

“可以问你一句话吗?”

京也隔着肩膀回过头,不解地扬了扬眉毛。智佳支吾了一下,随即继续说道。

“宽子她……没事吧?”

“我都说没事了嘛。刚才在电话里也说了,宽子只是想看看我的来电记录……”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最近,宽子不愿意去京也君那里了,是吗?你刚才是这么说的吧?”

“我说了,已经没事了。”

京也的两只眼直愣愣地盯着智佳。那种视线,就连身为男生的秋内都会觉得毛骨悚然。智佳往后退了一步。

——为什么要往后退呢?往前探身过去不是更好吗?

“你们两个好好相处吧。”

“既然这样,那好吧。”

“那就这样,祝你们一切顺利。”

京也高高地举起右手,随即消失在马路的尽头。头顶上的路灯胆怯似地闪了几下,几只飞虫争先恐后向其撞去。

“你很担心宽子吗?”

“啊,与其说是担心……”

不知不觉之中,秋内和智佳并排走了起来。

“最近,宽子有些奇怪啊。我只要一和京也君说话,她就会突然把话题岔开,要么就是十分热心地和我说京也君怎么怎么好。”

“确实很奇怪。”

“我觉得,在这之前,他们两人只是一对极为普通的情侣。可是最近……”

智佳停顿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前方。一辆装着啤酒瓶的轻型卡车轰鸣着从前面走过。引擎声逐渐远去,智佳抬起头,仿佛在等着那个声音从自己的世界里消失掉似的。

“最近,宽子和京也约会的时候,总会把我一起叫上。”

“把你叫上?”

“昨天不就是这样吗?她打电话给我,说他们两个在渔港那里,然后叫我过去……”

“啊,听你这么一说,确实是这样的。”

——因为结果我也被叫到渔港去了。

“在这之前,宽子和男孩约会的时候会叫上羽住同学吗?”

“从来没有过。她以前总是想尽量和京也君独处的。”

“是啊,男女朋友这种关系嘛,一般来说都是那个样子咯。”

——或许是这样的吧。

“刚才也是,说要一起去吃饭的不正是宽子吗?我本来以为吊唁完阳介,宽子和京也他们两个一定会去哪里玩的。”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实际上,秋内今天的钱包里还有一些余钱。他本来打算找个机会和智佳共进晚餐,所以特地多带了些钱出来。

“哎?不过……不过今天早上宽子却说了正好相反的话。京也说我们四个一起去吊唁阳介吧,但宽子却说‘不,我们两个一起去’,她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没错,而且感觉很奇怪。”

“是不是因为那个原因?那个……他们两个是不是进入了倦怠期之类的时段?因为宽子不愿意和京也独处,她更希望一个别的什么人陪着他们。但是呢,宽子不时地又希望享受和京也的二人世界。”

秋内对感情方面的事情并不是很了解,尽管如此,他还是试着说出了这种自己在哪里听过的理论。秋内说完以后,心想,实际上他们两个可能就是这么回事。

“静君有没有从京也君那里听到过什么?”

“没有什么。什么也没有。那个家伙,本来就不爱说自己的事情。”

这倒是实情。难道这就是秘密主义吗?

“那家伙的性格稍微有点扭曲。”

不知为什么,两个人的对话突然陷入了沉默。夜路之中,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空中回荡。秋内绞尽脑汁,拼命地寻找着话题。

——京也的事情就算了。不管他和宽子之间发生了什么,那个家伙最后肯定会化险为夷的。没有必要替他担心。所以,与其在这里杞人忧天,到不如好好替自己想想——到底有没有能让气氛变活跃的话题呢……

这时候,秋内唤醒了自己脑海当中的一份记忆——最坏的一份记忆。

那是在半年以前,秋内的祖父第二次去他公寓的时候。

“喂,阿静啊,你朋友多不多啊?”

祖父突然对他质问道。秋内暧昧地摇了摇头。因为没有和别人比过,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朋友到底算多还算少。

“想知道怎样才能成为“红人”吗?我这里有秘诀哦。”

“秘诀?什么秘诀?”

“一个谜语。我在卡拉OK房里把谜底一公布,立刻就成‘红人’啦。”

秋内说,请您务必把那个谜语告诉我吧。祖父把谜语的内容告诉了他,其内容如下:

“有一样东西,用手握住就会从头部流出白色的液体,请问这是什么?”

正确答案是“修正液”。

秋内觉得外公说的很对,这个谜语里面确实蕴含着了不起的智慧。第二天,在大学的教室里,秋内迫不及待地把这个谜语告诉了自己的朋友。结果,有的人开怀大笑,有的人只是冷冷地讥笑。而且后者似乎要多一些。

就在秋内让几个朋友猜谜的时候,智佳正好从他的身边经过。秋内脸色苍白。谜语的正确答案是“修正液”,但智佳并不知道。蒙在鼓里的她会怎么看他呢?会不会把他当成一个无耻之徒呢?

一瞬之间,秋内想出了一个主意。

——在和智佳说话的时候,一定要把谜语的正确答案告诉她。一定要尽快,一刻都不能耽搁!

“不对,不对,正确答案其实是……”

秋内满怀信心。

秋内焦虑不安。

秋内焦躁之极。

在下一个瞬间,“其实是XXX!”三个不雅的字眼从秋内的嘴里说了出来。顺便说一句,这并不是正确答案。

秋内完全搞错了。

三个不雅的字眼在教室里回响着。秋内瞥了智佳一眼,发现她正回头看着他。面无表情的她立刻扭过了头,随即慢慢地离他而去。

“你真是个白痴啊。”

当时在他身后的京也温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而他能做的只有默默地点头。从那以后,秋内从来没有和智佳提起过那件事情。虽然秋内很想和智佳说明事情的真相,但他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算了,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真没用,我怎么偏偏想起了这种无聊的事情。我需要的不是这种无关紧要的话题,而是一些有趣的事情……

就在这时,智佳突然停住了脚步。秋内摔了一跤,然后回过头来。

——她为什么要突然停下来呢?难道说,她有重要的事情想要和我说吗?

“你……怎么了?”秋内问道。

那个,我有件事情必须得和静君说一下。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我,我,我……

“我到了。”

智佳用手指了指丁字路口的一端。

“啊……”

“明天见吧。”

“嗯,明天见……”

秋内朝智佳挥了挥手,“嘿嘿嘿”地傻笑了几下,随即转过身,向着自己公寓的方向笔直地迈起了步子。右脚,左脚,右脚,左脚……

——“我送送你吧”——这句话为什么没有说出来呢?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为什么就说不出口呢?

“对啦。”

秋内的身后响起一个声音。秋内欣然回过头来。

“怎么了?”

“即便是京也君,钱包里也只放一些零钱吗?”

“哎?啊……是啊,真是挺少见的。”

——对啦,原来京也是在给我创造机会。平时对他人漠不关心的家伙居然也会特地用拙劣的演技给我创造机会,特地把这段时间“送”给我。绝不能白白地将这段时间浪费!决不能辜负了朋友的一片好心!

秋内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我送送你吧。”

秋内心想,说是说了,但这也有点过于“前言不搭后语”了吧。话题为什么会从“京也的钱包”突然跳跃到“我送你”呢?

不过智佳的脸上并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不仅如此,智佳反而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秋内的话正是她一直所期待的一样。这个时候,秋内深切地认识到了微笑的本质——微笑不是物质,而是一种现象。这种现象会在不可思议时候突然发生。

秋内和智佳漫步在漆黑而又安静的马路上。两个人没怎么说话。不知为何,秋内觉得这种时候不说话反而更为合适。夜风温柔地拂过,就像摘掉不习惯的领带一样畅快。

智佳住的地方是一栋建在高地之上的二层公寓楼。建筑小巧而绮丽,白色墙壁的一部分被设计成拱门的形状。拱门上挂着一块金属板,上面写着“白色斜塔”四个大字。秋内觉得自己好像在高速公路附近看到过有着类似名字的建筑。他慌忙将这个念头从脑袋中赶了出去,转向智佳,准备和她告别。秋内小心翼翼地学着京也的样子,直愣愣地看着智佳

。不过,却没有“那种”效果。

“那么,我告辞了。”

秋内向智佳告别。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一片黑暗之中,智佳白皙的脸蛋似乎在微微发光。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所以秋内决定再多说几句。

“明天是阳介君的告别仪式,你要不要去?”

“我想去。不过讣告上写着,‘亲族以为的人谢绝参加’。”

今天早上,阳介的讣告被贴在了大学信息板的一个角落里。讣告上面写着守夜的日程,以及告别式只限亲族参加的字样,但并没有写着举行殡葬仪式的具体地点。

“谢谢你送我回家。”

“没关系,别客气。”

这时候,秋内觉得智佳的表情有些异样。到底是什么呢?她的视线停留在秋内的胸前,慢慢地眨了眨眼。或许是错觉吧,秋内觉得她紧闭的双唇似乎正在颤抖。她咽喉的低洼之处——从丧服圆领里面露出来的那一部分,恰巧就在秋内的眼前——微微凹下去了一下。

秋内发现那里凹了一下。

——智佳难道有点紧张吗?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秋内一头雾水,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既然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暂且等等看了。

智佳的两片红唇之间裂开了一个一厘米宽的缝隙——然后又合上了。

——是在喘气吗?不,她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她要说什么呢?真是痛苦啊,我简直快要不能呼吸了。

终于,在秋内的面前,智佳的双唇突然明快地动了起来。

“那个,我……”

智佳的声音有些嘶哑。声音很小,很明显,她现在很紧张。秋内屏住呼吸,等着她把话说完。但智佳的双唇却并没有继续动下去。不知从哪里传来了几声虫叫。秋内发现自己马上就要窒息了,于是向智佳开口问道。

“你怎么了?”

“我……昨天……”

——我,昨天……

秋内心里的那颗刚刚破土而出的“预感之种”顿时枯萎消逝。秋内解脱了,至少他可以放松地呼吸了。解脱了固然很好,但智佳却并没有继续说下去。秋内的脑袋里充满了问号:昨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什么事都没有。”

智佳突然低下了头。

“静君,谢谢你,晚安。”

秋内刚想说点什么,但智佳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公寓的拱门之中。黑暗之中,从某个地方传来了钥匙链的声音,随后是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晚安……”

秋内对着空无一人的面前说道。

秋内向右转去,像一个在陌生街道醒来的男人一般,寻找着回家的方向。八朔橘的香气依然缭绕不绝。当秋内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掏出手机,拔通了智佳的电话。

“不好意思,刚和你分开就给你打电话。有件事情让我很介意,那个……昨天,羽住同学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吧?”

秋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连珠炮似的说了下去。

“羽住同学,你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我喜欢你。我真的很喜欢羽住同学。不仅仅是现在,我很早开始就喜欢上你了。从在教室里遇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一直对你无法割舍。我一直爱慕着你,我的心里只有羽住同学一个人!”

二十分钟之后,秋内回到了公寓。他按下“电话留言”的播放键。

“不好意思,刚和你分开就给你打电话……”

秋内一遍又一遍地听着自己的录音。他相信,有朝一日,他将亲口对智佳说出这些话。

秋内在心里想象着那个瞬间。孤身一人的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

“我……昨天……”

秋内一直在心里思索着这句话,直到拂晓。第二天,秋内行尸走肉般地来到学校。在教室里,他遇到了京也,只见他仍旧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京也变得比之前更加冷漠了,就算秋内和他搭话,他也只是用“嗯”、“啊”这样的词汇敷衍了事。秋内觉得他可能为宽子的事情烦恼了一夜,于是便试探地问了问,谁知京也依然哼哼哈哈地敷衍他。秋内觉得麻烦,于是便决定作罢。

中午的时候,秋内数次想和智佳说话。但迫于昨天晚上的紧张感,他的几次搭话一次也没有成功。最终说出来的只有“早上好”和“我现在回去睡觉”两句而已。不知为何,和京也一样,智佳也变得沉默寡言起来,面对别人的搭话,她也只是简短地回上几声。

宽子没怎么变,还是往常的样子。课间的时候,宽子和京也待在一起的情景被秋内看到了。秋内觉得他俩之间并没有什么隔阂,尽管智佳认为他们的两人世界出了问题。这或许只是智佳的错觉吧。

“对了,昨天我问京也了。”

中午的课程结束了。待智佳离开教室之后,秋内找到宽子,和她攀谈起来。

“关于那件事情……和那个姓木内的家伙交往过的,其实是宽子吧。”

宽子喝着盒装的“香蕉·欧·蕾”,用门牙叼着吸管。她抬起头,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了看秋内,什么有没有说。秋内以为她没有听明白自己的意思,于是又接着说道。

“我完全误解了你的意思。我一直以为和那家伙交往过的是羽住同学。”

“智佳和他交往过哦。”

“咦?”

秋内下意识地探出了脑袋。

——什么?这和我听到的完全不同啊。

“可是,京也说,宽子和那个家伙交往过……”

“我也和他交往过。我们分手之后,智佳才和他开始交往的。”

“之后?”

——可是,智佳分明在教室里痛殴过那个背叛了宽子的家伙啊。这可是昨天京也告诉我的啊。是我听错了吗?难道京也说的不是“痛殴”而是“交往”吗?不,绝不可能。“交往”也就算了,“痛殴”这个词绝对没有听错。

“木内君被智佳那么一打,反而兴奋了起来,然后不知怎地,就突然喜欢上智佳了……”

“喜欢上了……”

“是啊。”

“那后来……羽住同学就开始和那个家伙交往了?”

“交往了一阵儿吧。”

“一阵儿?”

“半年左右吧。”

——半年已经很长了。

“不过到最后,智佳还是和他分手了。据说,木内那个家伙又看上了别的女孩。”

——可恶,这个家伙……

“不过呢,木内那个家伙确实挺受欢迎的。他长得很帅,身边永远不会缺女孩。所以,他移情别恋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要宰了他!

“高中生嘛,分分合合的,很频繁的。”

宽子笑了笑,似乎在安慰秋内。

“哎呀,那个时候,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啦。难道不是吗?恋爱或者分手,并不是因为喜欢或者讨厌,大家只是为了恋爱而恋爱。啊,秋内君,是不是有人很介意智佳的‘感情历史’啊?”

——我很介意,我很介意,我非常介意!

“怎么会呢。那是智佳的个人自由嘛。”

“智佳和木内开始交往的时候,我有点不高兴。我和智佳的关系也一度变得岌岌可危。”

宽子眯起眼睛,露出一副感怀过去的表情。她用指尖捋了捋头发,耳垂上的青鳉鱼耳环摇曳了起来。

“不过,我和智佳马上就又重归于好了。因为木内那家伙就是那种花花公子的类型嘛。我后来也明白了。哼,和我交往完,马上就又喜欢上了智佳。现在想起来,木内真是个没有节操的家伙。”

“嗯,这种事情嘛,也是常有的事儿。”

——根本不是!宰了你,木内,你死定了!死定了!

“秋内,去食堂吗?”

京也从秋内身后和他打了一个招呼。秋内一回头,把京也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你怎么了?一脸杀气,跟个魔鬼似的。”

“就是魔鬼……”

“去食堂吗?”

“去。”

“那一起去吧。”

“嗯。”

他们刚走出教室,便遇上了从洗手间那边走过来的智佳。

——和木内交往了半年的智佳。出人意料的、曾经喜欢帅哥的智佳。

“真是少见啊你,今天。”

他们几个朝一楼走去。京也一边下楼,一边不可思议地看着秋内。

“刚才和智佳擦身而过,你却没有回头看她?”

“此一时彼一时嘛。”秋内怅然若失地答道。

京也“噗噗”地笑了起来。

“你刚才好像和宽子说了什么吧,难道说……智佳高中时的那些事情,你都知道了?那个叫木内的家伙。”

——这家伙的目光还是那么的敏锐。

秋内不置可否,只是反问京也。

“说实话,感情方面的事儿我不是很懂。但谈恋爱这种事情,两个人应该先互相抱有好感,然后才会开始交往的,对吧?”

“一般来说是这样的。”

“大家真是这么看的吗?就说你吧

。当初,你之所以会和宽子交往,只是为了让我接近羽住同学吧,不是吗?虽然不喜欢,但是可以交往——这种情况难道是家常便饭吗?”

京也突然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他盯着秋内,说道:“我是这么跟你说的?”

秋内没明白京也的意思。京也接着说道:“虽然我不喜欢宽子,但却仍然和她交往——这话我说过吗?”

“是啊,你之前……”

“只不过是个借口而已。我才不会和不喜欢的人交往呢!”

“借口……”

——借口?他为什么要找借口?到底为了应付谁呢?

“难道说,为了应付你自己?”

“我忘了。”

“你这家伙,性格真够扭曲的……”

秋内心悦诚服地向楼下走去。京也喜欢宽子,所以才和她交往,可他为什么要故意制造出一个借口呢?这让秋内十分不解。

“我绝对不会邀请自己不喜欢的人。”

京也把两只手插进牛仔裤里,嘴里重复着和刚才几乎一样的台词。随后,他用模糊的声音继续说道:“与之相对的,我会不择手段地去争取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

“你是说宽子吗?”

京也并没有回答,一声不吭地继续往楼下走。没办法,秋内只好转换话题。

“今天星期二,食堂提供什么套餐来着……”

秋内晃晃悠悠地往楼下走着。这时候,他突然想起学校食堂的菜单来。昨晚请智佳吃晚饭的计划破产了,所以今天秋内钱包里的钱比平时要多上一些。秋内心想,今天就买点从来没吃过的高价菜吧。他想确认一下钱包里的具体钱数,于是便伸手摸了摸短裤的屁股兜。秋内大吃一惊:自己的钱包不见了。

——是不是掉在哪里了?不,不对,昨天我把钱包放到西服内侧的口袋里了,但却不记得取出来过。

“那个,京也……你借我点钱,五百元左右,可以吗?”

秋内偷偷地看了一眼京也。只见他面无表情地从钱包里掏出一枚五百元的硬币,递了过来。

“不好意思,我明天还你。”

秋内和京也下到一楼。当他们走出院系大楼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墙上的信息板。阳介的讣告仍然贴在上面。讣告上写着镜子家的住址、守夜仪式的开始时间、以及“阳介的告别仪式将在星期二举行”。上面并没有写告别仪式的具体时间和地址。

“阳介的告别仪式在哪里办呢?”

“似乎是在‘那里’办。县道你知道吧?就是通往渔港的那条海边县道,上了县道就是。那地方叫‘什么什么阁’。”

“啊,是‘出云阁’。”

出云阁建在那座横跨相模川的桥边,是一处大型殡仪场,正好就在秋内喜欢的那条海边坡道上面。秋内给ACT打工的时候,曾经给那个地方送过几次文件。

“我想去阳介的告别仪式上看看。”秋内说。

京也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奇妙的神情,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秋内。

“想去看看阳介的遗容?”

“不是。他们肯定不会让我参加告别仪式的。我一直很担心前天的那些文件,你也知道,事故发生的时候,我本来是要去椎崎老师那里取快递的。这事我和你说过,对吧?”

这件事情,秋内确实和京也他们说过。

“可是,由于发生了突发事故,我就把文件的事情给忘得了。如果能在出云阁遇到椎崎老师,或许可以和她说说这件事。”

“哎呀,那种事情,你说得出口吗……”

“好!就这么定了!我这就去。京也,不好意思,你还是一个人去食堂吃饭吧。”

“你没有无聊的时候吧。”

京也钦佩似的扬了扬眉毛。

“嗯,无聊的时候确实不多。”

“我看也是。”

京也的颈关节“咔咔”作响。

“嗯,托你的福,看来我也可以从无聊中解脱出来了。”

京也把手高高举过头顶,挥了挥,随即朝着院系大楼的门口走去。秋内望着京也远去的身影,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能把京也从无聊中解脱出来呢?什么意思啊?完全不明白。

“啊,对了……你的钱!我不去食堂,所以就不需要了。”

秋内把京也借给他的五百元硬币丢了过去。京也回过头来。硬币在空中划出一道舒缓地弧线,正中京也的额头。京也的运动神经真是少得让人意外。

秋内喜笑颜开——除了大腿肌肉之外,他终于又在自己身上发现了一处可以胜过京也的地方。

出云阁的四周种满了罗汉松。正面的树丛从中间断开,形成了一个入口。秋内骑着公路赛车,冲进入口,朝着宽阔的停车场中央前进。渐渐地,他靠近了出云阁的主体建筑,只见白色的外墙上,并排靠着很多花圈。

秋内穿着一件T恤衫,下身搭配着一件短裤。尽管这种装束和殡仪场的氛围极度不相符,但秋内却毫不在意。

他背着“自行车快递员”的专用书包——俗称“快递包”。秋内把背带调得很短,书包紧紧地绷在他的背上。这样一来,当他俯下身去握曲把的时候,书包就不会变得碍事。而且,不管他穿什么衣服,也不管他去哪,只要背上这个书包,就不会招来他人好奇的目光。

秋内的身边,不时地走过几个殡仪场的员工和穿着丧服的人。他们看了一眼秋内,便走了过去,那表情似乎在说“哦,原来是送快递的啊”。

秋内上学的时候也背着这个包。橘红色的“快递包”在教室里十分显眼,京也他们经常为此而嘲笑他。但“快递包”很实用,能装下很多东西。虽然背包上面还贴着“ACT”的公司标志,但习惯了之后,也就不觉得别扭了。

秋内骑到正门门口,透过玻璃大门朝屋里张望。只见大厅里面,几个身穿丧服的男女正在来回走动。这其中的几个人,昨天晚上秋内曾经在镜子家看见过。

——他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秋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玻璃门的另外一侧。

——阳介的火葬仪式已经结束了吗?告别仪式这种事情,到底是以做什么为开始,以做什么为结束呢?

秋内小的时候虽然参加过祖母的告别仪式,但那时候的记忆早已经所剩无几。

除了确认前天快递的文件,秋内这次其实还另有一个目的。他对欧比的行踪很是介意,从事故现场逃走之后,欧比又去了哪里呢?秋内打算先为“没能配送成文件”的事情向镜子道歉,然后再不露痕迹地打探欧比的下落。

“在哪里呢……”

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镜子的身影。秋内从公路赛车上下来,推开玄关大门,走了进去。周围的人纷纷回头看他。秋内装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看了看手表,随即在大厅里东张西望起来。

“你是秋内君吗?”

一个人在身后叫他。秋内回过头来一看,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门口,站了一名黑衣女子。来人正是镜子。秋内慌忙低头行礼。

“昨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秋内开口客套道。话音刚落,他便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秋内有点犹豫:要不要换个说法再说一次呢?

镜子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黑眼圈很重,通红的双眼,让人看了心疼。

“阳介现在正在火化。”

镜子的视线移到了秋内的身后。她视线的另外一端是走廊的墙壁。不,确切地说,那里竖着一块提示板。提示板上面画着一个横向的白色箭头,箭头底下写着三个宋体的大字——“火葬场”。

“火化?哦,是火葬吧。”

“嗯。不过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去车里拿了点这个过来。”

秋内看到镜子手里攥着一个打开的药片包装。

“晕车药之类的吗?”

“不是,这是治贫血的药。”

“啊?贫血?!”

秋内的声音在宽广的大厅中回荡着。

“秋内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下午没有课吗?”

“我下午有课……不过,那个……前天的那件事,我想问问椎崎老师……”

镜子的鼻梁十分高挺,她微微扬起头,看了看秋内的眼睛。尽管失去独生儿子的苦痛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脸上,但悲伤却无法将她的美丽完全掩盖。面对镜子精致的容貌——几个嘴损的朋友说她长的是一副“女医生脸”——秋内居然“不合时宜”地看得入了迷。

“前天的事情多谢了,谢谢你的帮助。”

率先开口的是镜子。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安谧,更加冷静。尽管哀思如潮,但她还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所以她的声音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镜子在灵坛旁边低头行礼的身姿再一次出现在了秋内的脑海之中。

“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和你道谢,你特地跑到大学告诉我阳介的事情,昨天晚上还来吊唁……”

“啊,是的,我和京也他们一起来的。”

“是啊,友江君也来了。卷坂同学也来了,还有那

个羽——那个女孩——”

“羽住同学。”

“对,没错,羽住同学,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镜子把手从下面插进头发,摸了摸自己那张消瘦的脸,然后突然抬起头来。

“难道你有事找我吗?”

“是的。前天,您委托ATC公司配送的快递,我没能到您那里去取,所以,我必须得向您道歉……”

镜子愣了几秒,随后小声地应了一声“啊”。

“我早把工作的事情忘了。算了吧,没事。以后再说吧。”

“是吗?那就好。”

“你特地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嗯,是的。”

“谢谢你,让你费心了。不过,秋内君还是赶快回学校去吧。要好好上课啊。”

“嗯,我这就回去。没有邀请就擅自闯了进来,请您原谅。”

秋内低头行礼,随即转过身,面向玄关。这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扭过头。

“对了,那件事情之后,欧比怎么样了?”

镜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一直没找到它。它也一直没有回家。警方说,他们正在和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合力寻找欧比,不过我不认为他们会认真地去找……”

“我也来找找看吧。”

秋内提议道。他想助镜子一臂之力,哪怕只能帮上一点也好。

“我打工的时候,会在市里跑来跑去。所以说不定会在某个地方碰到欧比。”

镜子并没有回答。她避开了秋内的视线,一言不发,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哎?

秋内觉得很诧异,难道自己说错话了吗?

——想象一下吧。自家的狗突然朝马路冲了过去,为此,爱子被卡车轧到,命丧轮下。作为一个母亲,她会怎么想呢?难道她还想再一次见到从现场逃跑的欧比吗?

——不,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秋内感到羞愧难当。自己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帮忙找欧比,镜子听了这话,当然会觉得不知所措。

“欧比和阳介是一起长大的,就像兄弟一样。”

秋内想要说点什么。但在这之前,镜子却抢先开口说道。

她呆呆地望着门外的日光。“欧比是阳介从公园里捡回来的,那时候,欧比小得可以单手托在手里。当时正在下雨,欧比大声地叫着,装着它的纸箱里面全都是水……”

镜子说,把欧比捡回来的时候,阳介还在上幼儿园。尽管如此,阳介仍然承诺,自己会一个人照顾欧比。实际上,阳介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喂食,散步,处理粪便,阳介全都一个人处理。

“我的工作很忙,所以平时很少回家。当时,我的丈夫并不喜欢动物。所以阳介总是单独和欧比玩。阳介和小学里的同学相处得也不是很好。因此,阳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欧比度过的。欧比只听阳介的话,只要是阳介的命令,不管是什么它都会听,好像它能听懂那孩子的话似的。所以,我万万也没有想到……”

镜子欲言又止,她的声音很小,回音的余韵在大厅里回荡、消逝。她轻轻地吸了吸鼻涕,视线再一次回到了秋内的身上。

“事故的经过我已经听警察说了。据一些目击者说,欧比当时突然冲向了马路……”

“嗯,是这样的。”

秋内对镜子说,自己也看到了那个瞬间。

“那时候,欧比确实突然朝马路对面冲了过去。我当时也吓了一跳,一时间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镜子静静地用手压了压自己的鬓角,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之前,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比如散步的时候,突然就冲了出去……”

镜子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看到过……而且阳介也没有跟我说过。”

——那个时候,欧比为什么会突然冲出去呢?它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老师,狗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突然冲出去呢?”

“谁知道呢……这并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知道。不过间宫老师可能会知道吧。”

“啊,间宫老师。”

——原来如此。间宫未知副教授是镜子的同事,他和镜子同在一个学院,是动物生态学课程的主讲老师。虽然他是一位在世界上小有名气的研究者,但遗憾的是,在学生中间,他却不怎么受欢迎,特别是在女学生中间。他的课并不无聊,相反,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授课方式上,间宫老师的课都充满了魅力……直截了当地说吧,他的相貌实在是太丑了。

“之后我想找间宫老师谈谈……”

——不明白的事情就应该向专家询问。

“是啊,因为我没有看到事故发生的瞬间,所以也不好向他请教。不过秋内君一定能向间宫老师作出详细的说明。警方也说,在事故的所有目击者中,秋内君似乎看得最清楚。”

“我吗?”

“警方是这么说的,‘虽然他没说名字,但是是一位送自行车快递的年轻人’。他们说的应该是你吧?”

“啊……是啊,应该是我吧。”

——这么说来,在所有事故目击者中,我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了?不过仔细想想,我也同意警方的看法。我认识阳介和欧比,当时,在事故发生之前,我一直在看着他们。而路上的其他行人,大概只是在刹车声响起之后才开始注意他们、往那个方向看的。

“警方说,京也他们也是在听到刹车声之后才注意到的……”秋内在嘴里嘟囔着。

“什么?”镜子抬起头来。

“啊,对不起,没什么。京也他们也说没看到事故发生的那个瞬间……”

这时,镜子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秋内变得不安起来:难道自己有说错话了吗?

“友江君他们……也在场吗?”

“哎?嗯,是啊,他们当时也在场。”

——看来,镜子之前并不知道京也他们在场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情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

秋内说:“请让我详细地说明一下吧。”随后,他告诉镜子,在事故发生的时候,京也、宽子以及智佳正好从马路对面的“尼古拉斯”走出来。

“不过,我昨天问了一下,京也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事故。当时,京也正在楼梯上拿着钓竿箱乱耍,随后,就从下面传来了一声巨响……”

秋内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他注意到,刚才还面无表情的镜子,这次显现出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毫无疑问地——是“震惊”。

镜子血色全无的薄唇微微抖动,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单词。秋内只捕捉到了其中的两个。

“那时候……”

“可是……”

“老师!”

“镜子,时间差不多了。”

秋内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在他们两人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大概是她的亲族吧。被他这么一叫,镜子立刻清醒了过来,她看了看手表。

“是啊,已经到时间了。秋内君,我得先走了,告辞了。”

“那我也走了。唐突来访,实在是对不起。”

秋内朝镜子行了一礼,离开了大厅。他跨上公路赛车,回过头,朝玻璃大门另外一侧的大厅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在秋内的眼里,和亲族们混在一起的镜子,竟如同一个身披黑衣的幽灵。

事到如今,秋内已经不想去上下午的课了。今天不用去ACT那边打工,所以在离开出云阁之后,他决定直接回公寓。

秋内租的房子是一座摇摇欲坠的木制建筑。秋内住在二层,房东住在一层。就像是在开玩笑似的,房东家的姓氏正好是“大家”。二层有两个房间,一个是秋内的房间,另外一个并没有住人。每隔三个月,房东便会领着被低廉房租所吸引的学生来看房,但不论是谁,在看到这栋行将就木的房屋之后,都会谄笑地留下一堆借口,然后逃之夭夭。

秋内把公路赛车停在玄关旁,锁好车锁,推开后门的木栅栏,走进公寓。秋内踩着“嘎嘎”作响的地板,爬上二楼,走到里面那间屋子门口。秋内的房门是一对隔扇——要不是亲眼所见,京也都不敢相信——里外两面都画着相对而视的仙鹤。隔扇旁,五个“欧乐纳蜜C”的空瓶“咕隆咕隆”地在地板上滚着。上周,房东的孙子来这里玩。他自作主张地把这些东西拿了上来,在这里玩“保龄球游戏”,还制造出了巨大的噪音。

秋内本想说他两句,但最后还是任由他去玩了。

——想必房东至今都没有发现这件事吧。不,说不定他以为那是我在走廊里乱摆的垃圾呢。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内热气蒸腾。秋内打开屋里唯一的窗户,按下电风扇的“强风”按钮,然后在榻榻米上呈“大字”躺下。窗外,秋蝉大声地叫着。秋内拿起身边吃了一半的袋装薯片,捏起几片放进嘴中。

秋内看了一眼直接摆在地板上的电话,只见电话的留言提示灯正在一闪一灭。他舔了舔薯片留在嘴

边的盐粒,伸手按下了录音播放键。

“您有——四条——留言。”

房间里的这部电话可以说是这个公寓的唯一一个优点了。

“我是妈妈。盂兰盆节的时候你回不回来?给我回个电话。我白天要去店铺那边,所以今天晚上给我打哦。啊,晚上好像也不行……(找什么东西的声音)啊,果然不行。岁月不饶人啊,唉,今天晚上我有个聚会,所以明天……(录音结束)”

“我是妈妈。盂兰盆节你回来吗?明天晚上,大概八点的时候给我回个电话吧。别给店铺那边打,给家里打。你对因特网很熟悉吧,给妈妈推荐家好的网络服务商吧。有个客人给了你爸爸……(录音结束)”

“我是妈妈。接着刚才的话说,有个客人给了你爸爸一台旧电脑。因为客人自己买了台新的,所以就把之前的那台给了咱们。你爸爸说,要买什么广柑放电脑上。你觉得呢?(录音结束)”

最近,秋内的妈妈总是会说出一些无聊的冷笑话。听完录音的秋内,想起了京也的那句话。

“不过,他毕竟是你唯一的至亲啊,没法和他友好相处,你难道不觉得孤独吗?”

“一点也不觉得。”

京也小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和父亲相处的也一直不是很好。这位“讽刺专家”的乖僻性格或许就是由此而来的吧。而他乖僻的性格反过来又让他无法和父亲友好相处。对于双亲健在,与父母关系不错的秋内来说,这是无法理解的事情。不过——

“自己的爸爸居然是那个德行,真让人受不了。”

——京也是不是很寂寞呢?

秋内还无法理解京也的心情。

和同龄的朋友比起来,京也确实算是老成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给秋内留下了这种强烈的印象,自那之后,这种印象便从来没有改变过。不过,另一方面,京也还会给人一种稚气未脱的感觉,比如他对咖喱的异常热爱,比如他会把钓竿箱当“枪”比划着玩,等等。秋内还记得自己去他公寓玩的时候,他的收藏柜里齐刷刷地摆了一排让他引以为豪的汽车模型。和秋内的其他朋友比起来,京也身上的这种“孩子气”,并没有显露出他的脆弱。有的时候,秋内会觉得,这种“孩子气”反而将他身上潜藏着的危险表现了出来,总有一天,京也会做出让人无法预料的事情。京也也会给人这种令人绝望的印象。虽然说不清楚,但秋内知道,京也的内心深处藏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正在不停地收缩。总有一天,那个东西会膨胀成一个庞然大物,而到时候,那个东西将变得无法抑制。

“我是阿久津——”

突然传来了一声尖锐的叫嚷声,这让秋内吓了一跳。这一声的音量实在是太大了,秋内手机的扬声器都被震得“哗哗”作响。

“你的手机要是在上课的时候响了,就糟了,所以我就用这个给你留言了。嗯,咳咳,关于下周的轮岗,我希望你尽快给我答复。总之给我打个电话啊,就这样啦。(录音结束)”

——听了这个声音之后,谁能相信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了呢?不管让谁来听,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只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而他的长相……他的长相是……

“嗯?”

——这么说来,阿久津长什么样子呢?

秋内觉得十分震惊:自己居然已经想不来他的样子了。

仔细想来,自从两年前的录取面试以及几天之后的业务内容说明会之后,实际上,秋内还没有和阿久津见过面。ACT是一家小公司,秋内他们这些配送员使用的公路赛车停在一层。社长负责接客户打来的委托电话,他的办公桌在二层。一般来说,配送员没有大事是不会去事务所的,因此,他们也就没什么机会和社长见面了。秋内每天都会通过手机听到他那刺耳的声音,不知不觉之中,在秋内脑海中,阿久津的形象变成了《根性小青蛙》里的广司。

——明天还要打工,随便找个理由去社长室,去看看两年未见的阿久津吧。不过,如果他真和广司一样年轻的话,那该如何是好呢?届时自己能不能保持冷静呢?

到了晚上,秋内离开房间,去买晚饭吃的便当。他走出公寓的后门,刚想把公路赛车的支架踢到车轮一侧,这时候,秋内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

“要不要去间宫老师那里看看呢……”

秋内打算和间宫老师谈谈欧比的事情。

——间宫老师那边还是越早去越好。况且镜子那边也想知道谈话的结果。

“事不宜迟。”

秋内撇下公路赛车,徒步走上马路。间宫老师住的地方就在附近。

此时此刻,秋内心里充斥着的与其说是对间宫老师专业知识的希冀,不如说是希望向某个人倾诉衷肠的迫切。实际上,有一个疑问一直萦绕在秋内的大脑之中,秋内再也忍受不了了,他希望找个人,然后毫不隐瞒地对他说出这一切。

秋内只花了三分钟便到达了间宫老师住的公寓。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这附近全是密密麻麻的老房子,因此,这一带也被人称为“战后大街”。在这片建筑之中,最为老旧的两栋房子,便是秋内居住的那间公寓和间宫老师住的这栋“仓石庄”。

早在刚入学的时候,秋内便发现自己所在院系的副教授就住在自己附近的公寓里。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上门拜访过——别说拜访了,就算在附近看到了,秋内也没和他打过招呼。

——间宫老师的那种样子,很容易让想和他打招呼的人畏首畏尾。除了我以为,有这种想法的人估计还有很多。

到了“仓石庄”之后,秋内看到存车处里停着一辆旧得令人吃惊的女佣自行车。只见在后轮的挡泥板上,用万能笔写着车主的名字——“间宫未知夫”,上面还用极为丑陋的字写着住址和电话号码。间宫老师的房间似乎是“二零一房间”。

顺着建筑外面的楼梯上楼,秋内有些紧张地站在了间宫老师的房门口。对于学生的突然来访,那个怪人副教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什么时候向他提出那件事情呢?

秋内按了下门铃——没有反应。

然后又敲了敲门——仍然没有反应。

最后又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反应。

“没在家吗……”

秋内看了看装饰木板已经卷起来的房门,这时候,他听见屋里有些响声。似乎有人在小声地嘟哝着什么。是间宫的声音,他好像在和别人说话,但秋内却听不到另外一个人的声音。可能是在打电话吧。秋内决定站在门口再等一会儿。不过,屋内奇妙的低吟声却一直没有停下来。

“改天再来吧……”

没办法,秋内只好转过身,回到昏暗的走廊中。“吧嗒吧嗒”,他刚要下楼,便听到他身后传来了几声地板的响声。随后,秋内听到一声巨响——房门被猛地打开了。

“今天……真走运啊。”

秋内回头望去,只见间宫老师正用仿佛可以穿透身体的目光注视着他。他的一条腿从门缝里跨出来,支在走廊上,污浊不堪的牛仔裤被减得半长不长,不仅盖不住皮鞋,也盖不住拖鞋;他穿着一件T恤衫,宽大的领口皱皱巴巴的,头上顶着一头蓬乱的黑发——这算是他最大的特点了——与其说他的头发“很长”,不如说他的头发“很大”。

“哇——”看到间宫老师之后,无论是谁都会在心里发出这种由衷的感叹。尽管秋内经常在大学里面看到他,但每次上他的课的时候,仍然会“哇”地感叹一下。现在也不例外。

间宫的脖子挂着一个木制的十字架,十字架垂到他的胸口,握在他的右手里。秋内好像听谁说过,间宫是个基督教徒。可是,不论怎么看,他的这身打扮也不像是个修行的人。大概衣着和信仰没有什么关系吧。

“对不起,让您又按门铃、又叫门的,其实我都听到了。不过,刚才我正好在和上帝……哎?”

间宫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目不转睛地重新打量秋内。

“你是……你是那个啥吧,总是骑着一个自行车,车把跟牛犄角似的……”

“我是秋内。”

“对对,秋内君,你也选了我的课。”

“啊,是的,我上您的课。”

“嗯,你还喜欢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

“哎?”

“别装蒜了,没用的。我心里清楚得很,那种东西。动物主要靠费洛蒙进行非语言的交流,而人类则是靠声音的抑扬以及视线来表达自己。”

“那个……”

“好不容易来一次就进来吧。我这里有麦茶。”

——这个人果然很奇怪。费洛蒙?交流?到底是什么意思?真是让人搞不懂。而且他也不问我为什么来,就说“好不容易来一次”什么的。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不管怎样,秋内还是走进了玄关。在迈进玄关的一瞬间,他差点叫出声来——“啊!”

“不好意思,我这里有点乱。”

间宫的身材很高,他弯腰穿过一段很短的过道,走进里面的客厅。秋内在一瞬间变得无所适从,但下定决心的他还是跟了进

去。秋内走进客厅,这次他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哇啊!”

虽然不能把所有东西一一确认,但首先,玄关的水泥地上放着一个大笼子,里面有几只奇怪的老鼠,脑袋大得出奇。地上还有一个纸箱子,上面放着一个玻璃水槽,里面放着些土,斜插在上面的树杈上,混着些许红色和黑色,像是带有光泽的水管似的东西在上面盘卷着。过道上摆着许多透明的虫笼——数量多的惊人,简直可以称得上“数不胜数”。那些虫笼里面有的装着树枝,有的装着土,有的装着砂子,还有的在里面放了点纸片。间宫和秋内从这些虫笼中间穿过,像是呼应他们的脚步声似的,笼子表面出现了些黑点,密密麻麻地滚动着。

在这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圆形的木制茶几,上面趴着一只棕底白点的蜥蜴,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字母“C”。这只蜥蜴的体型十分粗壮,大概有一个大人的胳膊那么大,离它鼻子不远的地方正是秋内的脚。秋内追悔莫及,自己今天为什么要穿短裤呢?不过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个……这个东西不会袭击人吧?”

秋内看了看那只大得过分的蜥蜴,用一种确认的口吻问道。间宫老师偷偷地看了一眼屋子角落的冰箱,用手轻轻地拍了拍肩膀。

“墨西哥毒蜥蜴应该不会袭击人类吧。”

“毒……”

秋内对蜥蜴名字里不祥的字眼作出了反应。但间宫好像觉得他并没有听清自己的话似的,他回过头,又重复了一遍。

“这是墨西哥、毒蜥蜴。是美洲毒蜥蜴的近缘种。”

“美洲毒蜥蜴是什么东西啊……”

秋内避免刺激到蜥蜴,小心翼翼地跪到榻榻米上。

“这条蜥蜴……是您养的吗?”

“不是,我借的,当资料用的。世界上,带毒的蜥蜴只有墨西哥毒蜥蜴和美洲毒蜥蜴两种,所以必须好好研究研究。来点麦茶可以吗?我这里只有麦茶。”

间宫拿来两杯倒满麦茶的玻璃杯。这两个杯子是一套的,设计上有点独特。可能是外国制造的吧。杯子呈圆柱形,杯口的一个地方被做成嘴的形状,表面上刻着精细的刻度……

“这不是烧杯吗?!”

“真可惜,正确答案是计量烧杯。来,这杯是你的。”

说着,间宫把一个计量烧杯“啪”地放在茶几上面。在这股冲击的惊吓之下,蜥蜴“嗖”地一下立了起来,它支着四只脚摆出了一副警戒的架势。计量烧杯放的位置正好在蜥蜴的脑后,“C”变成了“℃”。

“因为很热,所以我就倒了四百CC,先别喝呢……嗯,已经凉下来了。”

“是……”

虽然容器极不寻常,但看上去并不是很脏。秋内觉得喉咙发干,几乎不能开口说话,于是便伸手去拿计量烧杯。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

——间宫老师刚才说它不会袭击人,所以拿个计量烧杯之类的应该不会有问题吧。

“它有时候会咬人,请别介意哦。”

“哎?”

说话的同时,秋内把手缩了回来。

“它的毒牙噢,在照里的,就在照例,荡我把它掐下劳了。”

间宫张着嘴巴,指着牙齿下面靠里的位置说道。

“啊,是这样啊……”

不过怎么样,秋内反正不会去拿计量烧杯了。

“对了,实在不好意思,这里太狭小了,其实我一直想搬到一个更宽敞的地方去,一个能养宠物的公寓。不过这附近除了这个以为还真没有。”

——就算是能养宠物的公寓,也不是什么都可以养的吧。

“不过,你看,这里离大学很近,上班很方便。另外我也很喜欢这个公寓的名字。”

“公寓的名字?”

——仓石庄这个名字到底哪里好了?

“因为我是基督徒嘛。”(注:间宫说的是冷笑话,“仓石”在日语里发音和“基督徒”的英语发音有些相像。)

秋内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他正在思考如何回答的时候,间宫换上一副满心期待的眼神,把脸凑了过来。当然了,他的头发也跟着一起压了过来。秋内觉得他的头发并不是长在脑袋上的,确切地说法应该是,他的脸是从头发里伸出来的。在这片乱蓬蓬的头发之中,就算孕育出了崭新的生命也不足为奇。

“秋内君,难道你就不问问我吗?这样好吗?仓石庄的发音是クヲイシツウ,然后クヲイシ·ツウ→クヲイス·ツウ→クヲイスイ·ツウ,喏,クヲイスイ·ツウ(音同Christ Saw)就是‘基督看见’的意思。是不是意味深长啊?”

“是啊。”

秋内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仓石庄”这个名字在他的脑海里变成了クヲイ·シツウ(也就是“黑暗的思想”)。

间宫充满喜悦的眼睛再次凝视起秋内的表情。秋内想,这种时候不能立刻避开他的视线。他下意识地往旁边一瞥。

——哎?大学老师居然会住在这种房子里吗?

秋内一脸惊讶地打量着墙壁和天花板。

“如果叫‘冥途庄’的话,也是很有意思的。”

“不会有房东姓‘冥途’的。”

秋内语意不明地回答道。事后,他仔细想了想,原来“maid”是“女仆”的意思。真是个有意思的笑话——“maid·庄”。市原悦子听了或许会感到高兴吧。(注:市原悦子曾经主演过电视剧《见到女管家》,这部电视剧带有女仆版的设定。另,在日语里,“莫金”和“maid”发音相似。)

“对了——秋内君,你今天为什么来这呢?”

说着,间宫漫不经心地把放在“℃”里的“C”拿起来,放到旁边的笼子里。秋内总算把计量烧杯拿了起来,他喝着麦茶,将话题切入主题。

“镜子儿子的那起事故原来是这样的啊,家里养的狗……”

听完秋内的话,间宫抱起两条细长的胳膊,叹了口气。

“成年狗和小个头儿的孩子,这种组合确实容易引发这类事故。因为四足动物起跑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要大的多。”

“嗯,真的是这样,力量非常大。”

欧比刨着地面的身影在秋内的脑海里重现。红色的狗链瞬间被绷得紧紧地,阳介的身体就如同被大风吹起来似的,顿时飞了出去。

“你们四个人都目击到那一瞬间了吧。”

“目击到事故瞬间的似乎只有我一个人。那时候,京也、宽子以及羽住同学刚从尼古拉斯里走出来,他们说并没有注意到人行道上的阳介君。”

“那么,他们听到刹车声以及撞击声了吧。”

间宫心痛地说道,双眸变得模糊起来。

“不过,我今天真是第一次听说她家里养狗的事情。这之前,我只听说是一起单纯的交通事故。昨天晚上,我通宵都在祈祷,所以没和椎崎老师说话。当然了,我也没去上课。”

昨天,信息板上贴出了一个通知,镜子的课要停课一周。

“实际上,我今天去了一趟告别式的会场,和椎崎老师聊了几句。关于刚才所说的欧比的事情,椎崎老师也想知道事故发生的时候欧比为什么会突然跑出去。因此,我才想向间宫老师请教。间宫老师说不定会知道其中的缘由。”

“嗯——不过,我并没有在现场亲眼目击到那个……欧比冲出去的瞬间。”

间宫撇着嘴,若有所思地玩弄着胸前的十字架。

“欧比为什么会突然冲出去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秋内暂且问道。

间宫仍然在旋弄着十字架,最后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他答道:

“冲出去的原因有很多种。有时候是受到了惊吓,有时候是高兴,你扔一个球出去,狗也会跟着跑出去。嗯,最后一种情况需要事前的训练。”

“训练——您说的是扔球出去让狗去追吗?”

“没错。说的训练,让狗奔跑的方法有很多种。因为狗很聪明,所以很容易通过训练让它听从狗主人的信号跑起来。信号有很多种。比如举起手啊,打响指啊,扔出蓝色的球啊,黄色的球啊。只要好好地训导,狗便会很好的执行你的一切命令。”

“这么说的话,假如事先训练好欧比,教给它一些信号,那么事故的时候,只要有人发出那种信号……”

“不,这是不可能的。”

间宫“咯吱咯吱”地挠着裸露的膝盖。

“发出信号的必须是主人或者驯狗师。其他人发出的信号,狗是绝对不会服从的。”

这样的话,白天的时候镜子也说过。欧比只听阳介一个人的话。

“难道没有例外吗?比如狗听从了自己主人之外的人的命令?比如……我是说比如,狗把发出信号的人错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啊,这种可能理论上说得通。比如,发出信号的人穿着和狗主人一样的衣服,而且站在很远的地方。”

间宫的话引爆了秋内脑海中的一角。

——和我心里的那个疑点对接上了。

“此话怎讲?”

“其实,狗的视力不是很

好。如果把人的视力设为一点零的话,那么狗的视力只有零点三左右。狗的眼睛是近视的,所以不擅于对焦。因此,在对方站在远处的时候,它们只能通过服装来判断对方是不是自己的主人。你看,比如在河滩之类的地方遛狗的时候,只要远处有人穿着和狗主人类似的衣服,狗便会兴高采烈地跑过去。这种事情不是经常发生吗?”

“没有,至少我没怎么看到过。”

“明明有的嘛。这个,就是这种感觉,你看。”

间宫把一只手伸到桌子上。他竖起中指,把其他四根手指支在桌子上,然后左右摇摆中指。他在用手模仿狗,只见这只“狗”显示看了看左边的计量烧杯,然后又看了看右边的那个。

“啊,是主人!”间宫说。“啪嗒啪嗒”,他灵巧地移动起四根手指,只见那只“狗”朝着计量烧杯靠了过去。在计量烧杯前面,那只“狗”突然停住了脚步。“啊?你是谁啊?”间宫用一种惊讶的口气说道。

这种事情其实用语言表述完全可以听明白,因此这种“行为艺术”根本没有必要。只是间宫自己想要表演而已吧。

“把别人误当成了自己的主人……”

秋内看着榻榻米,陷入了沉思。他对照着间宫的话,在心里试着审视起自己的疑问。

“素色的T恤衫,会怎么样呢?”

为了不让间宫察觉,秋内尽可能简短地问道。间宫不明白这话的意思,“啪嗒啪嗒”地眨了几下眼睛。

“啊,对不起,我说的是服装的事情……在刚才那个例子里,狗把站在远处的人当成了自己的主人,假设那个人当时穿的是一件素色的T恤衫,情况会如何呢?”

“也就是说,在这种场合下,并没有显著的特征,是吗?”

“没错,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狗大概会按照颜色去判断吧。”

间宫若有所思地皱了皱眉。

“最近的研究说,狗能够区分的颜色只有紫色、蓝色、黄色这三种颜色——是啊,比如出去遛狗的时候,狗主人身上穿着紫色、蓝色或者黄色的T恤衫。狗跑着跑着,突然看到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个人穿着和狗主人一样颜色的T恤衫,这个时候,狗或许会把对方当成自己的主人,然后不顾一切地跑过去。”

“跑过去吗?”

“可能会是这样的吧。”

那天,阳介穿着一件紫色的T恤衫。然后十分巧合的是,京也身上穿的T恤也是那个颜色的。欧比很可能把京也误当成了阳介,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狗靠服装辨认人类,然后把别人误当成了主人,这种情况下,一般需要多少距离呢?”

“这个可就不好说了,狗的视力在个体上是有差别的。”

“比如说,在单侧一车道的马路对面呢?”秋内问道。

间宫突然抿起嘴,问道:“难道说……你已经有想法了是吗?”

蓬乱的头发里,两只犹如狗一般的眼睛,直愣愣的盯着秋内。

秋内有些不知所措。自己心中的那团疑惑能不能对间宫说呢?应该说,还是应该沉默呢?——秋内马上做出了决定。

“咕嘟”,秋内咽了一口口水,随后开口说道:

“那天,从尼古拉斯走出来的京也,身上穿的是一件紫色的T恤衫,宽子穿的是一件蓝色半袖衬衫,羽住同学穿的是一件淡粉色T恤衫。所以,也就是说,既然狗只能区分紫色、蓝色和黄色这三种颜色,那么欧比至少能够判别出京也和宽子的颜色。”

“可能吧。”

“我可不可以这么认为,京也和宽子,在这两个人当中,有一个人采取了行动,让欧比跑了出去。可以这样想吗?”

“比如是哪个人呢?”

秋内再度陷入无言以对的窘境。不过,事态既然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也已经无路可退了。

“是京也。”秋内直截了当的说出了心里的疑虑。

“那个时候,京也做出了半胡闹似的行为,那一幕我一直都忘不了。”

“友江君的行为是——”

秋内把一切都告诉了间宫。京也跑到楼梯的平台上,看到有几只麻雀正在看自己,于是他便像用步枪似的,把钓鱼箱举了起来,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随后,欧比便冲了出去。

“哈哈,原来如此……你是不是在想,友江君的那种行为和阳介君的事故之间有着什么关联?”

“是这样的。”

这正是秋内心中的疑虑。

京也在尼古拉斯的楼梯上,像拿步枪一样举起了钓竿箱。秋内怀疑这或许和“欧比的暴走”之间存在着一些联系。他一直都这么认为。当然了,秋内觉得京也并不是有意让欧比冲出去的,也应该不会做出那种事情。不过,京也的那种行为在秋内的脑海里留下来深深的烙印。那个时候,秋内并不可能逐一观察周围的路人,不过,根据他的记忆,在欧比冲出去之前,除了京也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人做出特别的举动。如果欧比是 因为周围其他人的举动从冲出去的话,那么,做出那个举动的人就只能是京也。

“不可能的。”

“啊?”

秋内仔细打量着间宫。

间宫又说了一遍“不可能”,然后眯着眼睛,笑了。

“不管T恤衫的颜色如何相同,只要主人在身边,狗就不会把别人认成自己的主人。而且,那种情况想认错都很难,因为阳介君和友江君的身材差距实在太大了。”

“这倒也是……”

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秋内感觉心里踏实了不少。

——京也和阳介的事故没有一点关系。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个,我……并不是怀疑自己的朋友。我也不是在追究谁的责任,让他来对阳介的事故负责。可是,那个时候,京也的举动给我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深太深了……”

“确实令人印象深刻。简直就是一个小孩子嘛。”

“那个家伙做起事来,有时候真像个小孩子。”

“啊对了,秋内君,吃不吃西瓜?我看很便宜,所以昨天就买了点。在冰箱里冻得硬邦邦的,肯定很好吃哦。”

还没等秋内回答,间宫便站了起来,从冰箱里取出还没切开的西瓜,拿到操作台上“咔嚓咔嚓”地切了起来。

“切西瓜,切西瓜,我切啊切啊切西瓜——”间宫哼着自己原创的小调儿,看来这便是所谓的“我的空间”吧。但间宫的空间实在是过于独特了,秋内感觉有点适应不了。

“话虽如此,狗的视力很弱,这种事情我之前居然完全不知。”

秋内朝着背对自己的间宫说道。

“看人类的时候,是靠穿着来辨认的,这件事也是头一次听说。”

“本来啊,大部分的狗是将人类的外部特征组合起来记忆的。”

间宫面向着操作台回答道。看来他用菜刀切西瓜的手艺已经很纯熟了。大概一个人生活很久了吧。

“比方说,一只狗曾经被某个穿着西服戴着帽子的人狠狠打过。那么在这之后,只要是穿着西服戴着帽子的人,就算是完全不相干的人,狗看到了也会觉得害怕。如果它曾经被某个举着雨伞、头发很长的人踢飞过,那么只要相同的条件满足,在大多数场合,它就不敢靠近对方。狗会记住人的特征组合,在看到同样特征组合的时候,就会反射性的回忆起当时的记忆。”

“特征组合吗……”

秋内发现自己还在想着京也的事情。紫色的T恤衫、钓竿箱。欧比很有可能对这个组合产生反应……

“不,不会的。”

秋内立刻得出了结论。那天在渔港,阳介和欧比在一起的时候,京也当时拿着钓竿箱,但欧比却没有任何反应。

“你还有问题要问吗?”

间宫把盛着西瓜的盘子端了过来。秋内摇摇头说“没有”,决定不再去想那件事了。

——别再揪着京也不放了。这种事情一旦想起来就会没完没了,最重要的是这么做很对不起京也。

秋内拿起一块西瓜咬了一口。他感到十分意外,因为西瓜非常甘甜多汁,看来挑西瓜也是有技巧的。

“这么说来,秋内君,你知道所罗门的指环吗?”

啃着西瓜的间宫唐突地问道,透明的西瓜汁黏糊糊地在他的嘴边挂了一圈。

“不知道,第一次听说。”

“我猜也是。”

间宫“咔嚓”一下咬了一口红色的瓜瓤。

“所罗门是大卫的独生子。在他父亲之后,他成为了古代以色列的国王——《旧约》里曾经这样写道‘所罗门王有一个魔法指环,戴上它便能够和鸟兽鱼虫对话。’”

“那个什么国王能和动物对话吗?”

“是的,他能。我也想要一个那样的指环。”

间宫噗地一下把西瓜籽吐到盘子里。

“我们这些人每天拼命工作,可以说是为了研制出所罗门的指环。我们让田鼠吃下荷尔蒙,通宵观察墨西哥毒蜥蜴的动作。世界上的动物学者每天都在做着这样的事情——不过令人遗憾的是迄今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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