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八幕

正如通往山顶的路不只一条一样,要联系上艾普的方法也有许多种。说巧不巧,罗伦斯被安排前去的,正好是当初赫萝带着柯尔入住、并大发醉言的那家简陋旅馆。

一楼连一个客人也没有,但店主并没有为此发愁,因为北边的客人已经将这里包下来了。今天,三角洲上所有的客栈酒店估计都是同样的情况。

罗伦斯把一枚很久以前灭亡的王族发行的、一面磨去的铜钱交给店主之后,店主便将一只空的啤酒杯放在柜台上,向着楼梯方向一指。

“好的,谢谢照顾生意。”

他的意思是让罗伦斯自己拿着杯子上楼去。

罗伦斯按照指示走上楼梯,映入眼帘的,是站在走廊深处说话的商人。

罗伦斯差点就忽略了这些商人,但行商者对人的面貌过目不忘的特技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虽说粘上了胡子、并在衣服下塞进了软物使体型改变,但这些人毫无疑问是艾普手下负责监视的男子。

罗伦斯再次转头朝男子的方向看去,用锐利的视线盯住对方。

“生意怎么样?”

尽管罗伦斯开始时有点犹豫,但随即他还是毫无畏惧地走了过去。一个陌生面孔的男人开了口。罗伦斯暗忖,大概是要说什么暗号吧,不过他依然不慌不忙地将手中的酒杯倒过来,应道:“我穷得连酒都喝不起了。”

于是那人皮笑肉不笑地将手往身旁的房门一指。

他粗短手指上的每枚指甲都是弯曲的,说明他每天做的是商业上不需要的力气活。

罗伦斯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敲响房门,听到应答后就缓缓推门进去。

一踏入房门,浓重的墨水味便扑面而来,而夹杂在其中的一种刺鼻味道令罗伦斯皱起了眉头。

那是沉默寡言的老人正在房间的一角烧溶盖章用的蜡的气味。

“你知道你来到这里,会多么让我失望吗?”

运动产生的疲劳和用脑疲劳是不同的。

脸上带着只有在阅读文字之后才会产生的疲倦神情,艾普在堆满信件和书本的桌上用手托着腮,略带笑意地说道。

“是午睡的时间吗?”

“啊,说得不错,现在到处都飘着梦话。”

站在门口的罗伦斯脚边也散乱地堆放着信件之类的东西。

罗伦斯只是随意地看了一眼,就看到充满威胁口吻的信件两封,关于北边某人和南边某人互相勾结的不知真伪的告发信三封,写着要不要和我们联手这样内容的邀请信三封,还有一封说要不要和我一起出逃国外。

罗伦斯拾起了最后那封幽默的信,递给艾普。

“以前,我曾和想渡过附近海峡的朝圣者一起搭船,但很倒霉地被海盗盯上了。”

在说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后,艾普用漂亮的手法将那张纸折了起来。

·t因生命受到威胁而感到恐惧的朝圣者们一开始自然是祈求神明,但是当几名船员被杀之后,眼看大难临头的关头,你猜他们做了什么?”

“不知道。”

罗伦斯回答。然后艾普愉快地接着说道。

“最后,这些朝圣者们,开始随便脱裤子行苟且之事。我当时看了就想,人是多么不可思议、而又多么坚强的生物啊。”

曾经有诗人说死亡的危险是最强的催情药。

不过这必然伴随一个疑问。

“那么,艾普小姐当时做了什么?”

艾普将叠好的信纸轻轻地扔进暖炉中。

“我在为了收集足够的买命钱,对他们的行李进行检查。”

艾普那干燥的嘴唇没有动,只有眼神在笑。

罗伦斯耸了下肩,从怀中取出了羊皮纸。

“有人叫我把这个交给你。”

“没必要看。”

艾普回答完,缓缓搅拌着蜡的老人慢慢地朝她看了一眼。

艾普向那老人微微动了动手指,老人又把目光转回溶解的蜡液中。

老人什么也听不见。

也可能故意装成听不见,好让罗伦斯毫无顾忌地说话。

“我所感兴趣的,只有你是不是站在我这一边,仅此而已。”

“正确地说,是我肯不肯听你最后的话,对吗?”

又一次,艾普用眼神而不是嘴唇笑了。

她没有开口回答罗伦斯,而是伸出了手。

她接过羊皮纸,像打开普通的信一样干脆地将它打开。

“嗯…过于符合我的预想,反而让我感到不自在啊,这简直就像是把我和你的密会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一样。”

“您真会说笑。”

罗伦斯用商谈用的恳切笑容回答之后,艾普随手把羊皮纸放在桌上。’

“那个男人就席了吗……”

她闭上眼自言自语地说道。

至少,罗伦斯送来的羊皮纸,要比其他的东西更让艾普费心思。

“你怎么认为?”

艾普闭着眼问道。

现在还不到耍手段的时候。

“既然艾普小姐接受了,那我的任务就结束了。”

“借地主一族的手交换土地权转让书和伊卡库。我和北边的背叛者平分伊卡库带来的利益,你们则得到附带的利益。”

“那么就皆大欢喜了。”

罗伦斯说完,艾普大声地发出叹息,并揉了揉眼角。

“人不能亲眼审视自己的心,真是件遗憾的事啊。”

相信交易会如此顺利地进行下去,并相信对方的,大概只有从未经历过背叛的人吧。

凭什么一边欺骗着他人,一边却发自内心地相信自己的交易是不会出问题的呢?

“和谁有过来往吗?”

她并非是在试探罗伦斯,只是纯粹的询问而已。

“不知道。”

“那么有可能将伊卡库秘密地送出去吗?”

“恐怕只有想办法要挟或收买看守的士兵了。”

“但土地权转让书是让没有实权的儿子写的,其实际的有效性值得怀疑。奇曼对这一点有什么打算?”

“第三代家主在向附近的领主打过招呼之后,已经算是成人了,镇上事务的决定权在市议会、教会、周边领主的手里。只要找到能为自己实施权力想办法的靠山,就总会有办法。”

“原来如此,那么你是否相信奇曼的话呢?”

艾普俯视着位置比自己低的罗伦斯,如同怜悯无知民众的贵族一般。

她的口吻,听起来就像已经确信奇曼设下了圈套等着一样。

“虽然不相信,但我会服从。”

艾普把视线从罗伦斯身上移开。

“真是完美的回答。但这不足以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

这句话是否意味着她无法接受奇曼的提议呢。

罗伦斯内心也不相信奇曼的话,不过他并不认为这对艾普而言是坏事。

“对艾普小姐来说最好的选择是什么?”

罗伦斯反过来问道。

“我不是说过了吗?大家互相尔虞我诈,我一个人坐收渔利。”

“怎么能这样——”

罗伦斯慌忙闭上嘴,堵住了自己差点脱口而出的话。

艾普得意地笑着。

她像是在说,继续说下去啊。

“为什么要说出这么孩子气的话来?”

如果反过来是艾普向奇曼提出这个方案,他恐怕会当场就同意吧。

奇曼一定会狂喜不已的。

为什么艾普要顽固地抱有疑心呢?

罗伦斯总觉得,不管有什么理由,这看起来都很奇怪。

如果根本不相信对方,那么只要拒绝就可以了。

难道说,她真的不独吞所有利益就难以释怀吗?

为了这样孩子气、说出去都会成为笑话的理由。

“孩子气?没错,我就是像小孩子一样。”

艾普笑了笑,轻轻地做着深呼吸。

她呼出的气息意外地翻动了桌上的纸张。

“被暖炉的火烧伤的婴儿,见到没点火的暖炉也会害怕吧。”

“……要是那样的话,商人除了在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发抖,什么也做不了呢。”

商人理应是无论怎样被骗、被烧伤,都会拼命伸手去拿取利益的人啊。

但是艾普难道就是这种普遍人格的例外吗?

身居事关坎尔贝这一重要贸易港口支配权的纠纷中心这一点。

不正是她身为唯利是图的商人的最好的证明吗?

罗伦斯半带着怒气质问艾普,后者则用散乱的眼神看着他。

“我也并不是一开始就当商人的。”

“咕。”

随着这一声轻叹,罗伦斯屏住了呼吸,畏缩了起来。

艾普只是向罗伦斯投去一瞥,就像累极了似的猛趴在桌上。

纸张四下飞舞。

那位似乎两耳失聪的老人连忙起身,趴着的艾普转过头去,对他微笑了一下。

“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只是摆弄一下纸片,玩弄一下嘴皮,就能得到足以买下人命的财货。”

艾普将一张纸拿在手里,又放下。

然后,她缓缓地转向罗伦斯。

“你被真心信任的人背叛过吗?有过那种经历后你还能相信别人吗?我现在能相信的,只有背叛别人的自己。”

野兽的獠牙既是用来攻击的武器,也是用来自卫的盾牌。

那么,艾普磨利自己的獠牙,是因为惟有这么做才能自保吗?

“你在生死攸关的时候,不是问过我吗?赚了又赚最后能得到什么,我不是也回答了吗?我期待着……”

艾普的眼睛缓缓地闭上.又缓缓地睁开了。

“是期待有一天,让人心满意足,没有不安和痛苦的世界降临。”

罗伦斯后退了一步,因为感到有些害怕。

因为追求没有不安和痛苦的生活而不断地背叛,听上去简直就像她故意在自己面前炫耀人类罪恶的根源似的。

这并不像是演技。

也不像是陷阱。

艾普缓缓起身,慢悠悠地走到椅子背后。

随后,她平淡地说道。

“好吧,我接受奇曼的方案,你把我的话……”

她停顿了一会儿,露出蛇一样的笑容继续说道。

“转达给他吧。”

艾普是个天才。

这些话,罗伦斯要怎么说服自己相信。

又该怎样向奇曼报告呢?

将各种可能性和疑心暗鬼的障眼法带来的郁气全都咽下,罗伦斯缓缓地伸直了腰。

既然对方要求自己传话,罗伦斯也只能这样回答。

“我明白了。”

他恭敬地低下头行了个礼之后,转身往外走。

在一瞬间,罗伦斯甚至觉得艾普是如同长满触手、吞吃船只、给人们带来噩梦的红色恶魔般的存在。

艾普一定是真的不信任任何人。

就算她背叛全人类,只为自己的利益奔忙也毫不奇怪。

但是,如果不通过对别人的信任来让交易成立的话,就得不到任何利益,这也是事实。

艾普到最后会相信谁呢?

在交易之后,受骗的又会是谁呢。

罗伦斯把手放在门把上。

这时,艾普扔来这样一句话。

“对了,要不要和我联手?”

艾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听上去半真心,半虚伪。

“哪怕明知受着欺骗还要联手吗?”

“对,正是如此。”

“我不愿相信受骗了。”

罗伦斯话刚一出口,艾普就笑了起来:“说得不错。”

不过,她接下来说的话,罗伦斯并没有回答。

“我说,你有人在等你回去对吧?但是我——”

罗伦斯不答。

如果开口的话就正中对方的下怀。

用歌声迷惑人的人鱼是存在的。

罗伦斯快步离开走廊,下到一楼。

他一直觉得艾普的目光在跟着自己。

与奇曼的联系方式是通过别人传话。

指定的地点是从金之泉出发的两条道路中间,一条乱糟糟到处是露天摊的巷道。所谓藏叶于林正是如此。

只是要通过中间人传递书信,这就是说,与奇曼直接见面是困难的事吗?罗伦斯总觉得还有另外的原因。

奇曼严格命令罗伦斯,只准他报告艾普要求转达的话,这可能是他顾忌到罗伦斯说不定会被艾普的花言巧语迷惑,会在报告中加入不正确的情报所采取的预防措施。‘罗伦斯觉得这是正确且对自己也有好处的的做法。

自己实在没法准确描述与艾普之间的交谈。

到底哪些是真心哪些是虚伪。

他自己都差点变得不信任别人了。

“老大说,他已经知道了。”

负责接受罗伦斯的传话、并将答复送来的,是一个有着只适合跑腿的、矮小并且驼背的男子。

“我接下来怎么做?”

“现在暂时休会,之后会给你指示的。”

“我知道了。”

“好的,那么到时还在那个地方给你带话。”

男人刚一说完,马上就飞快地离开了,也许,他还要去别的地方接受和传达信息。

奇曼的做法可以称得上深谋远虑,只是不知道能有多大的效果。

三角洲地带平日就有很多行商者来往,因此,有着陌生面孔的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也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不过万事都有个度。

即便在这一刻,无所事事地到处闲逛的商人也好,站在店前四处窥视,似乎是在等人的商人也罢,全都看上去十分可疑。

这就是所谓的疑心生暗鬼吧。

如果有赫萝在身边就会安心得多,但习惯和她在一起的话,自己又会害怕她不在以后的事。罗伦斯带着苦笑,走向作为约定接头地的酒店。

“客人,很抱歉现在没有椅子。”

三角洲地带本来酒店就不多,而且大部分都被包下了,何况今天又是格外人满为患。所以,罗伦斯还没踏入酒店就先听到了这句话。

当然,在进店之前他就看出里面客人爆满,也料到不掺水的话,酒桶转眼就会被喝得底朝天,但罗伦斯还是鼓起勇气要了葡萄酒。

尽管自己不得不靠在墙角喝酒,但这样反而有利于观察店里的情况。即使不参加会议,要知道会议上发生了什么事也决不困难,本来,那也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罗伦斯接过葡萄酒,只喝了浓度正合适的三口,就差不多了解了大致情况。

北边的商会谴责南边的商会扣押了渔船,南边的商会则声称这是顺应船上渔民们的愿望。

这样探讨的结果也肯定是南辕北辙,根本谈不拢。

根据酒店里大声谈论的商人们所说,北边商会说不定会趁夜掉头,放弃引渡伊卡库的计划,相对地从出售海兽中分得一杯羹。

罗伦斯对此是暗暗赞同的。

如果南边的长老们想置北边的地主们于死地,只要将伊卡库卖给随便哪个领主,以武力和权威胁迫北边的地主们就行了。而他们没有这样做,就说明南边的还是希望和平解决的。为了继续牵住北边地主们的缰绳,一些必要的香饵总是不能吝惜的。北边也一定觉得这样不错。北边之所以还在抵抗,是因为一要维护自己的权威,二要为三角洲扩张的红利分配多加一份筹码。

这些事,也不是在会议上能决定的,而是要在上不得台面的地方商量决定。

只是,整个交涉的内容肯定不会透露给罗伦斯,而主导一切的仍然只会是这场闹剧的主角们。

由于站在本地呼风唤雨的艾普和奇曼两人中间,而围绕伊卡库引发的话题又是一连串事件的核心,这使得罗伦斯产生自己是滚滚洪流的中心的错觉,但实际上,他也不过是一个战场上的小卒罢了。

再联想到自己所扮演的情报中间人角色,罗伦斯不禁笑了起来。

更何况,自己一开始就被艾普玩弄于股掌之间。

就算是借酒兴压制住心神,也无法冷静地思考那最后一次会面。

他深切地感受到商品和金钱间的一切关系是多么单纯的搏杀。

日夜都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上生活的话,自然也就会生出可怕的怪物来。

自己所居住的世界有些过于扭曲,不适合抱有悔恨与憧憬。

幸好赫萝不在身边啊,想到这儿他忍不住笑了。

“先生。”

正当罗伦斯一面沉思,一面将酒杯端到口边时,耳边响起了声音。

会将见过的人听过的声音忘记的人是不配做行商者的。

何况奇曼的这个跑腿还如此地醒目。

“你来得真快。”

“托您的福,可不是。老大的工作总是要尽快完成的。”

跑腿男子歪咧着那张刻满皱纹的脸自豪地笑起来。

情报搜集得越多可信度就越高的事,必须放在触手可及的范围内。

行商者所做的正是这样的事,相对地,奇曼则在坐船也要航行好几个月才能到达的遥远地方买卖商品。既然是在远方,那么搜集到的情报也无法保证是否正确,而且,在很多情况下是无法搜集得到的,由于必须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对大宗金额的买卖作出决断,相当的决断力是必要的。

而且,做出了决定之后,也不得不在商品送到前的几个月中耐心等待,这也需要极大的魄力。

用伊卡库来交换土地权转让书,一举改写城市的势力范围。构思出这样庞大计划的头脑和将之付诸实施的魄力,可能就是这样形成的。

跑腿男子产生自豪的笑容是自然的。

“对了,给您这个。”

话刚说完,一张纸片滑到罗伦斯空着的那只手的掌心里。

好像它本来是罗伦斯的东西一样。

既然手握纸片的人都这么想,旁边的人不注意的话,就更不会发现这小动作了。

“…的确是啊。”

罗伦斯回答之后,男子点点头,就像来时一样地消失了。

交到罗伦斯手上的信连信封也

没有。

是觉得罗伦斯不会偷看内容呢,还是认为就算看了也没关系呢?

不管如何,罗伦斯最后还是没有看。’

看了的话就会被情报吸引,艾普一定会利用这一点将自己引入:

陷阱。就算猫的爪子再锐利,也是拿不起光滑的圆石子。什么都不‘知道就不用做出判断,不做出判断就不会陷入圈套中。

在由于压倒性信息量而产生差距的现状下,像这样自保是最恰当的做法。在能够掌握事情成败之前尽量忍耐,决不能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

下意识地表现得自然,这种说法本身就是矛盾的。

即使这样,依然能清浊兼收、自由自在地掌握喜怒哀乐,这才叫做商人。’

罗伦斯提醒自己注意这一点。就像孩提时独自在深夜林中小便时安慰自己说恶魔不存在一样。

罗伦斯又照章办事地将信件交给艾普,等待回答。这一次艾普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以一种近似怜悯的眼神望过来而已。

既然自己能装得很自然,艾普也一样做得到。所以,罗伦斯无法从她的表情判断有几分是演戏的成分。

不过,她那前额乱发当中的倦容,以及脸上的各处浮现出的细小。

皱纹是真实的,散乱地堆放在桌子上的信件也似乎增多了。

在离开艾普的房间时,罗伦斯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独自伏案处理无数信件的艾普的形象从脑中挥去。

罗伦斯还有赫萝。

要说她是罗伦斯心灵的支撑也没错。更重要的是,一旦计划泡了汤,她将是把一切回归于白纸状态的王牌。

可是,艾普是孤身一人,她面对这场战斗,身边没有可称为同伴的人。毫无疑问,她在从事极危险的交易,万一她和奇曼有联系的事曝了光,不知北边的地主们会以什么样的手段来报复她。这样一想,连自己都有些为她担心了。

罗伦斯发觉自己坚守的内心开始动摇了。

“您怎么了吗?”

从奇曼的跑腿手中接过奇曼的回信时,那个人这样问道。

“没什么。”

罗伦斯摇了摇头,对方也没有再问。

罗伦斯分开人群赶往艾普住处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几乎是在小跑。

自己开始焦急了。

自己接手的只不过是一张纸,而且,除了转交纸张以外,不需要做更多的事。罗伦斯这样安慰自己,但依然无法抑制内心的紧张情绪。他无法找任何借口。因为,自己送交的,是能够简单地左右人的生死、命运的东西。

“请稍等片刻。”

这已经是第四次了。

在罗伦斯送交信件时,一直都在门外对暗号的守门男子只是拿过了信而没让他进房间。

不管是多残酷的拷问,一旦形成规律,痛苦也会减轻也会适应,可是,现在这突然的变化让罗伦斯的紧张感大增。

看门人自然不会对罗伦斯解释什么,他只是将信交给了艾普,然后就静静地站着。

两名守卫既没有相互交谈,也没有相互使过眼色。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外边街上传来的喧闹声,越发显出房间里的静默。

罗伦斯发现艾普书写回信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也许,信件的内容已经接触到实质了。

艾普是在反复思量之后才下笔的吧。,没有一本书中写着正确答案、甚至没有人知道答案,要解出关系到自身命运的难题,并不是容易的事。罗伦斯不禁想起了在幽暗森林中遭受山贼袭击时,面对两条岔道的经历。

必然有一条是一直通向山中,最后前方无路的。既没有做选择的时间,也没有可询问的对象,只有沿着自己选定的道路走下去而已。

现在艾普手中的笔,一定感觉像铅一样沉重吧。

终于,房门打开了,那似乎是耳聋的老人拿着信走了出来。

他看着罗伦斯,慢慢地递上了信。

罗伦斯接过来的信有一点潦草、也浸了不少汗水。

由此可见艾普所费的苦心。

当罗伦斯将信件交给跑腿人,并得到了奇曼的回复的时候——“老大相当地焦急。”

跑腿人这样说道。·“他说河水流得快了,我们就得准备相应的船桨。”

奇曼手上的,不仅仅是与艾普的交易。

在数十名商人共同暗中努力的大湍流中,他必须仔细地掌舵。

情报的传达越早越好,这是商业的常识。

直到这时,交到手上的信仍然没有封口,可能是连蜡封的时间都要省下来。

罗伦斯点了点头,跑向艾普那里。

这一次看门人又是只转交了信件,罗伦斯连艾普的影子都见不到。

这样一来想催促一下艾普也不行了。

不,就算催促,也不一定能尽快得到回信。

艾普也不是笨蛋,应当能感觉到事态的变化,也应该预测得到拖延会给计策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何况,当事情的变化快到连奇曼都感到焦急,送到艾普那里的其它信件的数量也一定是相应地增加了。

即使那是足以让一切大逆转的计策,艾普也不会轻率地只将命运赌在那种计策上,把秘密交易谨慎地隐藏在普通交易中是必要的。

艾普也一定在拼命了。

罗伦斯装做平静地等在走廊中,他反复对自己这样说。

商人就是要在天平最大程度地倾向利益之前,不计时间地等待。

但有时候等待也会让人坐失良机。

罗伦斯终于等到老人递过信件,就匆匆告辞离开了旅店。

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

自己之所以脚步加快,是为让奇曼能顺利进行计划呢?还是为了让艾普能多一点思考的时间呢?还是说自己已经完全沉迷于其中了吗?罗伦斯自己也答不上来。

跑腿人的脸色也越来越严峻,额头上的汗珠清晰可见。

在等待跑腿人回复的时候,罗伦斯听到过路的商人和酒店里的同行说会议有了新动向。

看来,将会比想像中更快得出结论。

如果真到了那时,奇曼所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

这之后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在跑腿人语调激昂的叮嘱后,罗伦斯也开始对看门的再三催促。

但是艾普的回信却越来越慢。信中的文字也越发乱得让人不忍卒读。

在将人越榨越狠的这种传信工作中,到底跑了多少次艾普的住处,转交了多少信件,罗伦斯已经记不清了。

又一次将信件交给看门人时,罗伦斯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停住了手。

“?”

看门人惊讶地朝他看去。

看到男人那诧异无比的神情,罗伦斯连忙做出一个笑容。

但是心脏却在狂跳不已。

难道——只有这个词疯狂地在脑中闪现。

看门人接过了信件,送进艾普的房间里去。

罗伦斯用没人听得见的声音低语着。

为什么艾普写回信要这么长时间?

要参加会议,而且,需要处理的问题比艾普更多的奇曼,都能够立刻做出决定,立刻给出回复。

但这并不能说是艾普和奇曼的性格不同。不会是性格上的差异。

艾普是为了成事,会毫不犹豫地拔出刀子的人。

她决不是会犹豫地抱头苦恼的优柔寡断的人。

这么看来,艾普也许比奇曼更加繁忙吧,但这样一想,罗伦斯又感到有些不对劲。

每次进入艾普房间时,都能看到无数的信件散落一地。

而且,每次信件都比上次更多,光是要看完它们就足以把人累倒。

但是有一个重大的疑点。一个根本性的疑点。

罗伦斯多次来送信,经常不得不在走廊长时间等待。

那么为什么见不到——把其它信件送来的某人。

这次,同样是在等待了许久之后,才拿到了回信。

罗伦斯大脑里如同暴风雨刚过一样,他终于能够冷静地观察四周。在老人打开房门时,可以瞥见房内的信件仍是散落满地。

按照正常的方式去想吧。

读过信之后,有必要扔得满地都是吗?

是不是另有目的呢?

罗伦斯怀揣着艾普的信快步离开了客店。

从最初开始,会面当中本身就充满了谜团。

最不能理解的就是,为什么要说出“不是自己独占最大利益就不行”这样孩子气的话。

而且,和艾普交谈的场所气氛,就像是特意为了这一番孩子气的话准备的。

本来在并非商人的情况下,带着不知背叛为何物的心灵闯进这个世界。艾普肯定是饱尝了辛酸才成就今天的地位的。

那么会为了追求没有痛苦的生活,走上不断背叛的恶魔之路也就不奇怪了。

虽然这并不奇怪,但却不表示这是必然。因为自己饱受痛苦,所以选择了伤害他人的道路,这完全只是借口。

如果说,一切全是艾普的演技呢。

罗伦斯感到头晕目眩,一阵血气涌上心头。

有时候等候才能赚大钱,有时候则是越快越能赚大钱。

这一次的交易应该属于后者吧。

等到会议得出结论的话,足以让一切逆转的计策也就无法实施了。

如果艾普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为了别人的利益而行动的话,那么,在交易的紧要关头,她磨磨蹭蹭也就说得过去了。

她是在拖延时间。’

或多或少近似奇曼这样的人在每个城市都有,他们虎视耽耽,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出卖别人。

而长老们这种经年历练、千辛万苦爬到顶点的人物,看到与血气方刚时代的自己相似的人物会怎么做。

艾普会不会是受命阻止奇曼等人的疯狂行径?

巧妙地与对手周旋,消耗时间。将事件消解于无形,比起长老们亲自出面演变成直接冲突来要好得多了。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散乱在地板上的无数信件。

以及,堆放着的那么多的信件,却从来看不到搬运信件的人的事。

还有艾普给人留下的不畏任何难题的印象。

罗伦斯将信件交给跑腿的男人。

那男人刚急着要去把信件交给主人,罗伦斯抓住他的肩头说:

“请带给奇曼先生一句话。”

跑腿人做出了为难的表情。

罗伦斯并不在意,而是继续说道。

“狼有可能是个陷阱。”

只要听到这句话,奇曼这样的人物会立刻明白的。

弄不好,吉丹馆长亲自出面处心积虑地设下圈套,奇曼会失足掉进去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毕竟,奇曼也是个将罗伦斯当做用完就扔的棋子、而不会对此产生任何良心不安的人,那么,手握大权者企图让优秀但碍眼的部下合法地失足也并不奇怪。

而且,到时候遭受池鱼之殃的,正是罗伦斯,不管是否借用赫萝.的力量,他都会失去立足之地。

不过,跑腿人听了罗伦斯的话以后只是露出为难的神色,一句话也没说就跑掉了。

他应该是被严格命令不准从罗伦斯那里接收信件以外的任何东西,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因罗伦斯自作主张而带来的危险。

但事态已经十万火急了。

如果艾普想陷害自己这边,那么自己这边便最好尽快收手。站在陷阱入口的时候还能回头,入口关闭的话就为时已晚了。

罗伦斯在酒店心急如焚地等着回音。

由于奇曼的回复比起艾普来总是快得多,因此,这是罗伦斯第一次焦急地等待奇曼的回复。

虽然事实上不见得那么漫长。

但当跑腿人出现时,他还是产生了终于盼到了的感觉。

罗伦斯抖擞精神等着跑腿人的回复。

对方递来的依然只是一封信。

“那位先生说了什么吗?”

跑腿人像是很诧异地立刻摇头。

“请将它送过去。”

“嗯。”

罗伦斯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而语塞了。

“他什么也没说吗?”

罗伦斯抓住男人的双肩问道,而对方将视线移开,紧闭着嘴。

什么也没说。

罗伦斯心中首先涌出的不是愤怒,而是焦急。

“我不是毫无根据地说话的,当然我明白他为什么对你下达严格命令。但是除了全知全能的神,从没有人能正确描述他不曾见过的城市。百闻不如一见,趁现在还来得及,请快去通报——”

“够了。”

这个身材矮小,正适合当跑腿的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罗伦斯不由放开了手,因为这并不是走正道的人能发出的声音。

“不过是一个行商者,不要自作聪明。老大什么事都了如指掌。”

每一个发音仿佛都透出了血和泥的味道。

奇曼这样的人物把流氓混混招为自己的手下也并不奇怪。

“不管是我还是你,老老实实做好本分就好。”

作为行商者,终于补上了名为忠诚的一课。

那本来只是个让无数骑士和佣兵白白搭上性命的愚蠢字眼。

商人本是出于理性而刻意回避它的少数几种人之一。

罗伦斯没有害怕,他开了口:

“谁都有犯错的时候,很多事也是不亲临现场就无法了解的。及时纠正首领的错误也是部下的义务。我说得不对吗?”

罗伦斯的一番话使得男人板着脸低下了头。

这个对奇曼效忠的男人,如果由于自己的忠诚心而使主人丢掉性命,一定会感到悔恨的。

自己必须说服他,也一定能说服他。

罗伦斯正要情绪激昂地继续说下去时,男子抬起头,吐了一口唾沫。

“别忘了,行商者,我们都只是跑腿的。根本没必要去想什么,手和脚没有长脑子的必要,你懂了没……”

音量不大但语气粗暴,这是过惯地下生活的人特有的,带着气势和阴毒的恫吓语气。

罗伦斯屏住了呼吸,但不是因为害怕。

男人的那种语气消失了。

“要是明白了,就请把信送去吧。上头命令我做这件事,您也应该是一样的。”

男人说完,拍了拍呆若木鸡的罗伦斯的肩,像是要补回浪费的时间一样飞奔而去了。

周围的人们没有一个关注他们的谈话,毕竟,这只是短时间内发生的小事,而且确实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罗伦斯是奇曼的手下。

这一点毫无疑问,那么,动脑子想事情就不是手下的责任。

罗伦斯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明白,在好机会出现之前,必须忍耐。

可是,这对于一直以特立独行从商且自负的罗伦斯来说是很可怕的事。

罗伦斯虽然明白自己的微不足道,却并不认同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齿轮。

虽然微不足道,但自己是个有名有姓,能自己思考、自己行动的商人。

被人否定这种事,比想像中更难受。

当有人对自己说,自己只是复杂机器上的一个零件的时候。

罗伦斯觉得好像被人在头上重击一拳一样。

首先涌上心头的是满腔的愤怒和想要大叫的冲动。’

他忽然间理解了。

艾普为什么要像孩子一样任意妄为,为什么事态发展到现在这样也坚持要得到最大的利益的理由。

艾普既不是要争取时间,也不是另有图谋。

他能从心底确信。

如果这是陷阱,他就闭上眼往里跳。

这种确信并非出于逻辑而是出于感情。

罗伦斯又来到了艾普的住处,不知为什么,这次他却被允许进入房间,见到了艾普。

人心是无法用肉眼看到的。

但是可以通过其行动、其表情看到心中所想。

艾普用手撑在桌上托着脸,露出一种让人感到很受用的无邪笑容。

“你的脸色不错嘛。”

住在罗姆河一带的狼并不是用脸孔来笑的。

罗伦斯一面从怀中将信取出,一面这样说道。

“你真的打算独占伊卡库的利益吗?”

艾普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她抬了抬眼角。

可以看出她在皱眉。

不过,对嘲笑一切的狼而言,那种笑容再合适不过了。

家产被变卖、被命运捉弄,一路在如硫酸和硫黄的海中搏浪,每次利用各种力量,却又被更加残酷地利用而爬到今天的艾普。

艾普最初为人所知时,是作为布朗家的当家呢,还是作为一个美丽的女子呢。

可以肯定的是亲呢地称呼她名字的人几乎没有了。

她之所以不再使用芙露尔·布朗这个名字,理由也许就是这个。

既然从一开始就被视为某种工具,那就制造一个专用的的面具保护自己。

也许这个想法过于感伤了,但却不会相去太远。

艾普从罗伦斯手里拿过信看了,慢慢闭上了眼。

然后轻轻笑着说道:

“你真的不适合当商人呢。”

“你说不定也不适合当狼呢。”

这种省略过多言语和前提的对话,倒像是神和圣职者的对话。

艾普将眼睛转向暖炉,眯着眼睛开口说道:

“我虽然一直以来都打算利用别人生存,不过看来人不能永远逃避现实呢。”

之所以用指头搭上左边的嘴角做出开玩笑的样子,或许是因为这是不用这种开玩笑的方式便无法出口的话。

“在骚乱刚发生之后,赌上全部财产的毛皮生意也被没收,接手危险的工作和我一起离开雷诺斯城的阿罗德也已被捕。在这种状态下,我已经没有气概再自称什么狼不狼了。”

很明显,与北边的交涉是强推给她的一场苦战。

被逼入绝境的人企图以压迫更弱小的人来弥补损失。

看来确是如此,罗伦斯心中想道。

也许艾普一直以来

就被人如此利用着吧。

但是他们失算了,这次艾普的忍耐到了极限了。

“我的名字一直都是很方便的工具。认真地称呼我的名字的只有爷爷和少数奇怪的人。其中,现在还活着的,只有阿罗德那样的人了。”

只被当成棋子、当成道具来对待的人生是什么样的,罗伦斯真的想像不出来。

尽管如此,人生还真是说复杂也单纯的东西啊。

只要有几个烙印,就会走上难以预料的人生道路的人,最后会在哪座山岗驻足,这是可以想到的。

罗伦斯慢慢地开口了。

“你希望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吧。”

在强敌环伺、孤立无援的山岗上。

“……被你说得这么清楚,我还是有些难为情啊。啊,别生气。

我很高兴,我们之间并不是要用柴刀和刀子互砍,彼此心照不宣的关系。其实我也很吃惊。我曾经以为将你玩弄于手心不会有多难,毕竟你是个滥好人。但是呢——”

艾普滔滔不绝的话包含着许多让人无法忽视的部分,不过对于商人来说舌头是既能招财也能招灾的。

既然她将这么多让人无法忽视的话说出来,就证明她不是以商人的身份在说话。

“我只是不想再将你蒙在鼓里了,当然,相不相信是你的事。”

罗伦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不管怎么回答都会伤害到艾普。

“这是我最后的话了,我马上就要离开这腐臭不堪的地方了,所以,至少,在最后的最后……”

她的笑容带有一丝凄凉。

那种美丽必将永远留存在心底深处。

“到最后的最后,希望有人认真地称呼你的名字,是这样吗?”

艾普的两唇角往上扬了扬。

就像没有脸颊的狼一样。

作为悲哀的笑容,艾普亮出了獠牙。

“是的,在最恰当的时机,做出最狠毒的背叛,让他们称呼我的名字。”

罗伦斯只能以目送骑士赴死的心情,低声说道。

“用憎恨叫出艾普·布朗这个名字吗?”

“正是如此。”

这一瞬,艾普变回了罗伦斯熟悉的狼。

“那么,我想问问称呼了我名字的行商者克拉福。罗伦斯。”

国王在王宫中只与少数几人对话,根据极少的意见来决定国家命运,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是神选中的人。

而是因为他们也是人,也同样只能相信身边亲近的人。

艾普在第一次遇到柯尔时曾说过,被人喜欢上也是一种命运。

那句话的含义一定是这个。

“要不要,一起来背叛?”

左嘴角有着可怖青色痕迹的艾普的脸,正是狼应该具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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