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珠子小姐:
你过得还好吗?我是池内。
你是为了探寻《热带》的学团迎来的最后一位伙伴,我深信和你的相遇会为事情带来新的发展。这个观点是正确的。如果没能和你相遇,那么这本笔记本上所记载的事情也不会发生。
这本笔记是关于我自己的故事。同时它也是为你而写的故事。
《格林童话》中的汉赛尔和格莱特被遗弃在森林深处,靠着事先做记号留下的白色小石子,他们最终走出了森林。我希望这本笔记也能成为引导你的白色小石子。可是与“汉赛尔与格莱特”的故事不同的是,我的这颗小石子恐怕会将你引入热带森林的更深处吧。
○
我就从到达京都那晚开始讲起吧。
我在京都站换乘地铁来到蹴上。这个地方就在东山旁边,离南禅寺和无邻庵也很近。这里的山丘上建有一座大酒店,听说千夜小姐每次来扫墓都固定住在这家酒店。
我到达宾馆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宽敞的大厅里人影稀少。在前台办完入住手续后,一个酒店工作人员朝我走来。
“池内先生,海野千夜小姐有留言要我转达给您。”
留言——我听到这话后顿时心潮澎湃。
可是千夜小姐的留言却只是一句平平淡淡的“祝你旅途平安”。我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而且工作人员说,千夜小姐是前天早上退房离开的。
“她是回东京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们不会正好错过了吧?”我说,“是千夜小姐邀请我来京都的。”
“那位客人可能还在京都,她说要去拜访一位旧友。”
那一刻我自然想到了佐山尚一。
“她要去见的是一个叫佐山尚一的人吗?”
“十分抱歉,我不知道具体的名字……”
我向那位工作人员道了谢就回了房间。
透过酒店房间的窗户能看见京都的夜景。右手边是南禅寺的浓郁森林,漆黑的群山和北边的比睿山相连。眺望眼前星星点点的街灯,我觉得这个城市的某处有一条通往《热带》之谜的秘密通道。千夜小姐肯定是先于我们找到了这条通道的入口。
我打开台灯,又端详起了明信片——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
虽然已是深夜十二点,可我却丝毫没有睡意。
我钻进被窝,读起了《鲁滨逊漂流记》。想起你在模型店里读这本书,我也打算时隔良久再重读一遍,就把它带来了。借着床头灯的光亮读起这本书的时候,我不禁想起了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和史蒂文森的《金银岛》。这些书都和我热衷阅读的少年时代紧密相连。那时阅读故事给我带来的幸福感,鲜活得仿佛触手可及。
我感受着茂密森林的气息,终于进入了梦乡。
○
第二天早晨,我在餐厅边喝咖啡边翻着笔记本思索着。如果星期天晚上回东京的话,那我还有整整两天的时间能利用。
来京都前,我把至今为止记录的关于《热带》的数本笔记都重新看了一遍,并把它们整理归纳在了一本新的笔记本里。其中包括“打捞”出来的故事、学团得出的几个假设、千夜小姐和你之间发生的事,等等。
首先,我还是应该沿着千夜小姐的足迹去走一走。
她学生时代生活过的家位于吉田山上,听说从窗口能看见大文字山。佐山尚一也曾经生活在那一带,也就是说《热带》是在那里诞生的。我觉得一定要去那里探访一下。
从酒店坐出租车到吉田山山麓大概十分钟。我在一个大十字路口前下了车,沿着疏水渠前往银阁寺的小路上,游客络绎不绝。而我要去的是和银阁寺方向相反的,位于吉田山东麓的广阔住宅区。那一带几乎不见游客的踪迹。
天阴沉沉的,空中云层密布。我沿着在民宅间穿梭的坡道往前爬行。
爬了一段后我回头看去,只见东山就在这片民宅的另一边。沿着平缓的山脊再往前走,因“五山送火”而鼎鼎有名的大文字山就映入了眼帘。
我想起了学生时代和朋友一起在暑假来观看“五山送火”的盛事。黑黢黢的山坡上升腾而起的送火宛如另一个世界的景象。
“这火是为了送别回到现世的死者的,”朋友说,“所以叫送火。”
“这么说还有迎火咯?”我记得我还这么问过朋友。
终于爬上了山顶,赫然出现在眼前的是吉田山郁郁葱葱的森林。
我拐进沿着森林蜿蜒向前的岔路,接着朝前走去。道路左边是略显浓郁的树林,右边则接连有好几家木造的民宅。
佐山尚一曾经在这里过着怎样的生活呢?
据说他是主修语言学的研究生,去千夜小姐家拜访也是为了去打解读手抄本的零工。我的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一个充满寂寞和荫翳的形象。佐山尚一只留下一本名为《热带》的充满了谜团的小说后就销声匿迹了,我关于这个人物的悲剧性的记忆催生了这种形象。
不久后道路右边不再有民宅。放眼鸟瞰,街道的景色一览无余。
这个城市要是被大海淹没的话,吉田山就会像一座岛屿吧。佐山笔下在热带岛屿间的冒险故事也许就始于这样的念头吧。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隐藏着《热带》诞生的痕迹。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千夜小姐才会叫我来京都。
我离开住宅区,往吉田山的森林里走去,心想我就用佐山尚一的“眼睛”来观察一下。
我故意不走林间小道,而是踏着落叶走进了森林深处。四周是冬季凋敝的森林,也许这片森林曾经在佐山的眼中和“热带的森林”重叠在了一起。我想象着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奇异国度,一边侧耳倾听树木发出的嘈杂声,脑海中浮现出曾经读过的《热带》中的场景。
走出森林后,我来到了一处儿童公园。豁然出现在头顶的天空阴云密布,零散的游乐设施也显得形单影只。
我漫无目的地绕着公园走了一圈,却发现了一处奇异的事物。
一个像流动拉面摊似的摊位上堆满了杂七杂八的货物,颇有些“移动古董店”的味道。但是我没看见貌似店主的人。我凑近了往顶棚下一看,只见里面有一个小书架。那一瞬间,我想起了你跟我说过的故事。
我把目光转向黄色的幡旗,上面写着“暴夜书房”。
○
白石你就是在这家旧书店买到了《热带》的。
充满了奇思妙想的店名和风格奇特的商品相得益彰,也体现出店主的讲究。可是我没有找到《热带》。
突然,摊位那头似乎有动静。
“有什么感兴趣的东西吗?”店主打着哈欠站了起来。
“是在营业中吗?”
“你祈求,就给你开门。[28]”
店主掸了掸屁股上的沙子又打了个哈欠。
他刚刚是坐在摊位的角落里打瞌睡吧。店主身穿带毛绒领子的深蓝色工服,头戴带有护耳的俄式帽子。他的形象和摊位的氛围融为一体,看起来就像个异域来的商人。因为他留着凌乱的胡子,所以乍一看好像年纪很大,其实也就和我差不多。
“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书店。”
“很有趣吧?”
“是挺有意思的……”
“你是想问为什么开在这种荒山野岭里对吧?”店主说,“几天前我还在下鸭神社一带摆摊呢。我要保持神出鬼没的风格。”
“可是这种地方没有顾客吧?”
“你不就是顾客嘛。”
我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那么,你要买什么书啊?”
“我在找一本叫《热带》的书……”
“《热带》?”店主歪着头在书架上找了找,“没有这么一本书啊。”
“我有个认识的人就是在你这家店里买的《热带》。”
我翻着笔记本,把白石你跟我说的事情告诉了店主。你应该是在去比睿山的索道乘车点和《热带》不期而遇的吧。
“我确实在那一带出过摊。”店主说,“可我实在是对这本书没有印象啊。”
“是嘛……”
“看起来你是铁了心想找这本书啊。”
“嗯,算是吧。”我含糊其词。
店主捋捋胡子盯着我看。我要是就这么走了的话,他一定会很沮丧的,所以我打算随便买本书。正当我重新在书架上挑选的时候,店主却请我帮他一个忙。
“你帮我看会儿店吧。我有事要出去办一下,可为此特地关门又太麻烦了。”
“不不不,我不能答应你。”
“没问题,没问题的。”
店主根本没在意我说的话,就从摊位的另一边离开了。他的脸被凌乱的胡子覆盖着,皮肤是冬日里不常见的久经日晒后的颜色,盯着我看的双眼目光矍铄。总觉得他给人的印象就像是个冒险家。
“你帮我看店的话,我就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
“就是关于你在找的那本书的事情。”
“您是不是知道些什
么?”
我再追问的时候,店主只是眨了眨眼睛。
“等我回来再告诉你。那就麻烦你看店啦。”说完他就慢悠悠地朝公园方向走去。
我呆呆地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
我实在是被迫接下了这个诡异的任务。
我犹豫着要不要丢下店主的这些商品,就这么不辞而别,可又放不下他离开前说的那些吊胃口的话。
天开始飘雪,我躲进了棚底下。从棚顶垂挂下来的一幅小画被我的头撞得摇晃个不停。画里是一只身形如巨石般大小的张牙舞爪的老虎,好像是江户时代肉笔画[29]的复刻品。
阴沉沉的天空笼罩下的公园里还是空无一人。
摊位几乎被书籍和杂七杂八的商品掩埋了,角落里摆着一个挂着钥匙的柜子,还有一台像是收银机的东西。我把笔记本摊在那个狭小的收银台上,边往冻僵的手上哈气,边记录下昨晚发生的事情。
我写了一会儿,抬头发现有一对看起来像是大学生的戴着围巾的男女正好奇地盯着摊位。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像在深山老林里遇上了马戏团似的。我努力用和蔼可亲的语气说了声“欢迎光临”。
女孩子一脸疑惑地问道:“这是……店铺吗?”
“是旧书店。请随便看。”
他们像被饵料引诱过来的猫似的靠近了摊位,一边盯着书架一边交头接耳的样子让人看了忍俊不禁。
“啊,这本书我知道。”
“讲了什么来着?”
“哎呀,就是变成老虎的那个。”
两人边聊边拿起了一本中岛敦的短篇集文库本。我猜他们说的是《山月记》吧。故事讲的是一个立志当诗人的年轻人李徵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挫折后变成老虎的故事。我记得我学生时代也读过。
男大学生把两百日元放在收银台上说道:“您这家店可真是奇妙。”
“这不是我的店。”
“欸?”
“我只是受人之托帮忙看店。”
大学生们一脸不解地走了。
森林里还下着雪,周围安静得像时间静止了一般。
我感受到一种被遗弃的不安,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故事。那是一个被诅咒的旧书店的故事。主人公受店主之托帮忙看店。可是他怎么等店主都没回来。终于,主人公意识到自己再也无法离开这个旧书店了。于是他下定了决心,只要没有找到下一个牺牲者,他就要永永远远守着这家店。想到这里,我不禁苦笑。不知不觉间我也像白石说的那样,“想象神经”变得过分敏感了。
我打起精神又打量起摊位里的书架来。突然,有本书映入了我的眼帘——是《一千零一夜》。
我们确实也聊起过《一千零一夜》吧。据说千夜小姐的父亲叫佐山尚一来家里,也是为了解读《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我读完了《舍赫亚尔国王与弟弟的故事》《商人与魔鬼的故事》及《渔夫与魔鬼的故事》后就没再读下去了。
当时我就心想,这不正好嘛,于是拿起陈旧的文库本读了起来。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构造十分奇特。莎赫札德讲述的故事里包含着其他故事,有时这个故事里的登场人物又会讲另一个故事。比如在《渔夫与魔鬼的故事》里,差点被从铜瓶里冒出来的魔鬼杀害的渔夫讲了《鲁扬医师的故事》(学团聚会的时候中津川先生曾经引用过这个故事,你应该还记得吧)。故事里有个大臣挑唆尤南国王杀了鲁扬医师,国王就给这个大臣讲了《辛巴德国王与猎鹰》的故事,大臣又讲了一个《王子和食人鬼》的故事。当然,所有这些故事都是包含在莎赫札德所讲的故事里的。
我看起了《脚夫与姑娘的故事》。
这个故事讲的是,从前巴格达有个单身汉脚夫。有一天,他正倚靠着箩筐发呆,一个戴面纱的姑娘对他说道:“拿起你的箩筐跟我走吧。”
姑娘掀起脸上的面纱,她的美貌令人惊叹。脚夫立刻站起来,十分兴奋地按这位姑娘所说跟着她走了。姑娘在市场里逛了一圈,买了一大堆美食,接二连三地把它们装进了脚夫背上的箩筐里。箩筐越来越重,脚夫有些后悔。“早知道我就牵头驴或者马来了。”
终于买完所有东西后,姑娘带着脚夫来到了一座装着黑檀木大门的气派的房子前。在房子里等着的另两个姑娘似乎是她的妹妹。
脚夫被带进了面朝庭院的客厅,他和三个姑娘共进美食,还开了些低俗的玩笑,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夜幕降临,脚夫提出要留宿一晚,三个姑娘提出了条件——他必须服从她们的命令,无论他看见什么,都不许向她们发问。脚夫答应了,姑娘们又指着门上的金色大字让他读一遍。只见门上写着: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
以免听到逆耳之言。
读到这儿的时候我不禁吃了一惊。
白石你一定也记得很清楚对吧。这就是《热带》开头写的那句话。
○
这个发现出乎我的意料。
据我所知,从来没有人指出过这处关联。佐山尚一肯定是引用了《一千零一夜》中的这句话。
我接着往下读《脚夫与姑娘的故事》。
脚夫留宿在这不同寻常的三姐妹家里。那晚,还来了三个独眼的托钵僧和装扮成商人在夜晚的街上游荡的教王哈里发哈伦·拉希德[30]。他们也想在此留宿一晚。作为条件,三姐妹也让他们看了门上的文字。
可是这些客人都对三姐妹奇异的举动充满了好奇,最终开口问了她们问题。三姐妹顿时怒不可遏,召唤了七个持剑的人把客人们绑了起来。就在客人们以为自己即将被杀时,独眼的托钵僧们接二连三地讲起了故事。希望和相爱的妹妹一起在地宫生活却未能得偿所愿的王子、被魔法变成了猴子的航海男、公主和魔鬼之间展开的魔法之战、能让过往船只沉入海底的“磁石山”、被缝进羊皮后又被巨大的罗克鸟抓走的男人、住着四十个少女的黄铜宫殿……他们讲了这些故事,得到了三姐妹的原谅,好不容易捡回了一条命。
通过讲故事救了自己一命——这让人想起了会讲故事的莎赫札德。她也是通过讲故事多次逃脱了被舍赫亚尔国王砍头的命运。
这故事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可是除了刻在门上的那句话以外,我并没有读到什么和《热带》有关联的地方。
背后的森林忽地唰唰作响。我脑海里出现了巨大的老虎形象。这念头可能是由《山月记》联想而来的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很傻。从林间现身的是店主。
“您怎么从那儿出来啊?”
“我绕了个近路呀。”店主边说边递给我一罐热咖啡,“哎呀呀,让你久等了,辛苦辛苦!”
接过咖啡罐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冻僵了。集中精神读书的时候,我暂时忘记了自己身体的存在。喝着温热甜美的咖啡,我终于觉得自己从《一千零一夜》的世界里走出来了。
我把刚才卖书的两百日元交给店主,店主一脸震惊。
“你还真卖出去书了啊。”
这个流动旧书摊确实没什么赚头。店主抬头望着天空中飘落的雪花,口中念叨着“这买卖就跟做慈善似的啊”。店主另有主业,却没具体说是什么工作。
他的目光落在收银台上的《一千零一夜》上。
“你在读这个?”
“不好意思,我读得爱不释手,就一直没放回去……”
“没事没事,这书很有意思吧?”
“是啊。”
“仔细想想这个故事形式真是厉害。按照莎赫札德所说,任何故事都能成为《一千零一夜》的一部分。它能吸收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故事,完全不受‘一千个夜晚’的限制,两千个、三千个夜晚都行……”
“不好意思,您走之前说……”
“嗯?”
“关于我在找的那本书,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啊,那本书啊。”店主给烟斗点上火,张嘴吐了一口烟,“大概三天前吧,有个女人从森林里走出来,是位戴墨镜、看起来挺精明的太太。她也说一个熟人是在我店里买的《热带》,跟你打听的是一码事儿。巧合得有些不可思议吧?”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也没说什么重要的。比如她以前住在这一带,和这本书的作者认识之类的。”
“我正在找那位女士。”
店主一脸惊讶地盯着我。
“我还以为你是来找书的呢。”
“说来话长啊。”
店主沉思了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她说她要去旧货店,就是一乘寺那儿的一家叫‘芳莲堂’的店,我也在那儿买过好几次东西。你要不去那里打听一下吧。”
店主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
“您可帮了大忙了。”
“希望你能见到她。”
我道了谢正要离开,店主把《一千零一夜》递给了我。我打算付钱,却被他拒绝了。
“跟你聊天挺开心的。”店主笑说,“后会有期。”
○
我再次走进森林,在树木间穿行。吉田山北面的下坡路上铺满了落叶。
不一会儿,我便来到了今出川路。不知不觉间雪已经小了很多,眼前的马路上车来车往。我突然有了回到现实中的感觉。可我一翻开笔记本,上面又确实画着一张去芳莲堂的地图。
我坐上一辆出租车,向北转弯上了白川路。
在一乘寺附近下车后,我在最近的店里吃了午饭。时间早就过了正午。
等着上菜的时候,我打开笔记本记下了刚才在暴夜书房发生的事和关于《一千零一夜》的文章。就这样老老实实地动手记录的话,说不定就会有意想不到的发现。可是,为什么佐山尚一要特地在《热带》的开头引用《一千零一夜》里的句子呢?
莫谈与你无关之事——这处引用的背后一定别有深意。
我走出餐厅,穿过白川路来到了东市区。
这里位于宫本武藏和吉冈一门决斗的一乘寺下松附近,离石川丈山的诗仙堂也不远。多亏有了暴夜书房店主画的地图,我完全没有迷路就找到了芳莲堂。芳莲堂的玻璃窗外摆着几个小架子,上面陈列着旧陶器和装着木雕的布袋。一对老夫妇正站在店门前。我推开玻璃门走进店里。
“欢迎光临。”收银台边坐着一位女性,她温柔的声音犹如在我耳畔细语。和我对视了一眼后,她微笑着说了声“您请随便看”。这是一位有着莹润美目的女性。
芳莲堂约十叠大小,店内局促地摆放着旧物件。其中有旧货店常见的展示用的树根、刀柄护手、陈列着货币的盒子和日式衣柜,也有信乐烧[31]的狸猫、木雕的七福神[32]、望远镜、实验器具和鸟类标本,还有小幅的绒毯和波斯风格的器皿等。收银台里面挂着褪了色的窗帘,能看见帘子另一侧的小客厅和通往二楼的楼梯。
“您这店可真棒啊。”
“谢谢。”
“我有个熟人好像经常来呢。”我说,“听说之前好像是开在北白川那里的?”
“我父亲经营的时候开在那儿,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呢。”老板娘淡然地说道,“父亲过世以后就搬到了这儿,已经快三十年了。”
“以后会一直开在这儿吗?”
“嗯,母亲去世以后,这家店就由我继承了。”
老板娘的样子十分奇特,看上去很年轻,其实年纪比我还大,让人联想到了隐藏在森林深处的美丽池水。正当我打算再问她点事情时,刚才在门口看见的那对老夫妇走了进来。我怕打扰老板娘做生意,就打算先在店里转转,等这对老夫妇离开了再问。
完美的店铺一定是在店内构建了一个封闭的世界。虽然店内商品看上去像是杂乱无章地摆放着,但是每个商品都蕴藏着一个小故事。这些故事交织在一起,产生了不可思议的和谐感。芳莲堂就是这么一家店。
我联想到以前在欧洲贵族间十分流行的珍品陈列室。那些收藏珍奇工艺品和天然珍宝的房间被称为“珍奇屋”[33]。我曾听千夜小姐说过,佐山尚一经常来旧货店。这家店里也许也留下了《热带》诞生的痕迹。
我在店里转悠时发现了角落里的一个小柜子,上面大大小小的达摩[34]吸引了我的目光。它们好像颇有些年头了,像被狂风暴雨席卷过似的褪了色。柜子上还放着许多其他东西,有葡萄粒大小的贝壳、貌似是右手腕部分的石像残块、水果牛奶的小瓶子……
其中还混杂着几个陈旧的小木箱。箱子小得单手就能拿起来,盖子上还有一个提手。箱子正面装了个金属零件,方便把贴纸插进去。这就是那种收纳“信息卡”用的便携式卡盒吧。学生时代我去一所专业图书馆查学位论文的资料时,曾经在装满了卡片的架子上翻找。当时还没有电子目录,必须要亲自到现场检索那些信息卡。
我打开了那个卡盒。乍一看里面好像空荡荡的,只有几张旧得已经变了色的卡片。
最靠前的那一张上写着一首奇妙的诗。
“你用夜翼把清晨渲染在夜幕里。”
你却答道:
“没有,我只把一轮明月包裹着黑暗。”[35]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对不起,那是非卖品。”
我回过头去,只见老板娘微笑着坐在收银台边。那对老夫妇不知何时已经买完东西走了。
我合上了卡盒的盖子。
“这是个卡盒吧,真令人怀念。”我说,“现在已经没什么人用了吧。”
“那些是我父亲的遗物。”老板娘说,“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把这些东西当宝贝,到现在我都不明白。”
“您就原封不动地替他保存下来了。”
“我觉得父亲仿佛就在那儿。”
说完她看着我,莹润的双眼柔情似水,也充满了不安。我脑海中又出现了隐藏在森林深处的池水的样子。和她说话的时候,就像往池水里一颗接一颗地投小石子。
老板娘站起来往小茶壶里冲入热水。
“您是来旅游的吗?”
“嗯,朋友邀请我来的。”我有所保留地说道。总觉得我要是再追问下去,她可能就会闭口不言了。“告诉我这家店的也是这位朋友。虽然她现在生活在东京,可以前她家就在吉田山。”
“是谁啊?”
“我朋友叫千夜,您认识她吗?”
老板娘的表情变柔和了。她从小茶壶里倒茶给我喝,一边说道:“我认识千夜小姐。”
“啊,是嘛。”
“我小时候就认识她了,前几天我们还见了一面。”
我简单说明了一下自己和千夜小姐的关系,包括她是我公司的熟客,我们一起参加了关于《热带》这本奇书的读书会。
“《热带》。”老板娘小声念叨了一句,“我听千夜小姐提过一次。”
“那本书非常有意思。”
“我也想读一读,因为是那位佐山先生写的啊。”
我注视着店主问道:“您知道佐山尚一?”
“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请店主给我讲讲当时的事情,起先她一脸为难,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请稍等。”
她把暖炉的火调小,请我在圆凳上坐下。
○
事情发生在这家店还在北白川的时候。
那时,有位绅士偶尔会来芳莲堂。他有一头漂亮的银发和一双狭长的眼睛,看起来就像个洋人。小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怕这个人,背地里偷偷叫他“魔王大人”。魔王大人住在吉田山上的房子里,因此我甚至对吉田山都心生恐惧。
那位绅士叫永濑荣造,也就是千夜小姐的父亲。
自从千夜小姐的父亲带她来过芳莲堂后,她就经常来这儿玩。千夜小姐非常疼我,常常和我一起玩,还带我去冈崎的动物园和新京极的电影院。可是电影院里暗得吓人,我立刻就逃出来了。那时我是个认生且胆小的孩子,客人和我搭话,我也会马上躲到父亲背后。除了千夜小姐以外,认真和我说话的大人也只有佐山先生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和佐山先生见面的那天。
那个时候,我经常拿着店里的旧物件一个人玩耍。可是父亲不让我碰贵重的东西,我主要就是玩父亲的个人收藏品,就是您刚才看见的那些放在旧柜子上的东西。我特别喜欢那些达摩的小收藏品,乐此不疲地摆弄它们排演一些故事。有一天我正跟往常一样在玩耍,千夜小姐和佐山先生一起来了店里。千夜小姐我是熟悉的,可佐山先生却是第一次见。见我僵在原地,佐山先生拿起一个达摩,口中念念有词:“吾辈是达摩。”他一本正经的说辞和奇怪的动作就像要给达摩注入生命似的。我忘记了自己和他并不熟悉,完全被他吸引住了。
现在想想,佐山先生是一个能充分了解孩子的梦想和内心不安的人。其他人会在自己成为大人以后忘记这些,而佐山先生却难以忘怀。
说起佐山先生,有一个游戏让我非常难忘。
“选三样东西,什么都行。”
听见佐山先生这么说,千夜小姐和我就会各自从店里的旧物件里选三样。无论我们选什么都可以,比如鲍鱼壳、望远镜、日式抽屉,或者镇纸、水烟管、信乐烧的狸猫。接着佐山先生就会即兴给这三样东西各编一个故事。我们都会在这个故事里登场,这让我很高兴。千夜小姐很喜欢这个游戏,虽然她多次向佐山先生发起挑战,可是佐山先生从来没有陷入过困境。
对于年幼的我来说,那就像魔法一样。后来我听千夜小姐说佐山先生好像正在写一本叫《热带》的小说,首先出现在我脑海里的就是那个游戏。
那时我还很小,完全不知道佐山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他从哪儿冒出来,讲完一些不可思议的故事后就回去了——他在我心中就是这么一个神秘的人。他是学阿拉伯语的学生之类的信息,都是我之后才从千夜小姐的口中听说的。佐山先生是在一个冬天消失不见的,等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是来年春天了。
佐山先生为什么一直不来呢?我突然发现了
这件事。
正巧千夜小姐来店里玩。我一边和她玩着达摩,一边小心翼翼地向她打听佐山先生的消息。结果她冷淡地说:“他撇下我走了。”
那么佐山先生再也不会来店里“让达摩说话”了吧。一想到这儿,我就觉得眼前摆着的达摩冷淡而沉默。佐山先生经常出入芳莲堂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不到半年,这对小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很长的时间了吧。他的失踪确实让我觉得寂寞不少。
可说实话,我也安心了许多。
我很喜欢千夜小姐和佐山先生。他们两人中我更喜欢千夜小姐,她也希望我对她与对待别人不同。可是只要佐山先生还在,我就无法做到这一点。总之,因为个人的这些任性的理由,我也对佐山先生有所疏远。话虽如此,可我要赶紧补充说明一下,促使我想要疏远佐山先生的理由不只是嫉妒心而已。
开头我提到了千夜小姐的父亲永濑荣造,就是那个我称之为“魔王”的可怕的人物。佐山先生和魔王只有一次在店里碰到过,他俩表情严肃地在小声议论着什么。
我至今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聊什么,可是当时店内飘浮着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佐山先生看上去和平时的他不太一样,仿佛是为了响应魔王的号召而让自己藏匿在水下的“暗影”浮出了水面。从那以后,我内心深处总是有些害怕佐山先生。
当时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很难言表,但现在好像能明白当时的感受了。直觉告诉我,佐山先生在隐瞒一些事情。他对我们如此温柔的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阴暗面呢?
○
芳莲堂的老板娘给我讲了上面这个故事。讲了这一大段话后,她端起茶壶给我倒茶。
“佐山先生的秘密……”我说,“和他消失了有关吧?”
“我不知道……”
“您和千夜小姐没有聊过这些吗?”
“没有。千夜小姐结婚后搬到了东京,之后每隔一两年才回来一次。我们聊过好几次佐山先生的事,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事到如今对解开谜团也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千夜小姐的父亲荣造先生已经去世了吧?”
“嗯,很久以前就去世了。”
千夜小姐的父亲永濑荣造引起了我的兴趣。佐山尚一是荣造先生雇佣的学生,他们之间有什么联系呢?佐山尚一隐瞒的是什么?他为什么消失不见了呢?这些谜团和《热带》有关系吗?我把这些疑问都写在了笔记本上,但也没有发现它们之间的关联。
“千夜小姐上次顺路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应该是三天前吧。”
“是千夜小姐邀请我来京都的。原以为我们能见上面,没想到她已经退房了。我完全联系不上她,真让人头疼啊。”
“是嘛……”芳莲堂老板娘皱起了眉,“其实几天前我见到她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
“那天,千夜小姐从后门逃跑了。”
“逃跑?为什么?”
“不知道,她的朋友也吓了一跳。”
“也就是说……千夜小姐不是一个人来的?”
和她一起来的是一位40岁左右的男性,老板娘也没有见过。
那个男人和千夜小姐在店里逛了一阵,之后男人的电话响了,他就独自去了店外。这时,千夜小姐就在老板娘耳边悄声问:“我从后门出去行吗?”
“她是在害怕什么吗?”
“不,完全没有。反倒是很高兴的样子。”
接着,千夜小姐就从芳莲堂的后门出去了。男人打完电话回来以后一脸茫然。千夜小姐的举动是什么意思呢?我怎么想都想不明白。那个男人的身份我也一无所知。
挂钟突然响了,现在是下午四点。我站起来递上自己的名片。
“真的很感谢您跟我说了这么多。如果千夜小姐再来这里的话,麻烦您打这个电话告诉我。我会在京都待到明天晚上。”
“我知道了。”
“还有最后一件事情想拜托您。”我说,“能让我从后门出去吗?”
我想尽量沿着千夜小姐的足迹走一遍。
老板娘说了一句“您请便”。
我脱了鞋走进收银台后面的小茶室,推开位于厨房旁边的门,门外是被灰色的水泥墙围起来的略显昏暗的后院。我边穿鞋子边环视四周,发现了一处异样的地方。现在才二月,院子一角的向日葵已经盛开了。在这个大雪纷飞、阴云密布的时节,这一幕就像魔法的火焰被冻结住了一般。
“为什么这个季节向日葵开了呢?”
“千夜小姐看了一眼后,这些花就开了。”
围起后院的水泥墙上开了一扇小铁门。门小得好像必须猫着腰才能过去,让人想起了《爱丽丝梦游仙境》。原以为穿过这扇门就像来到了外面的世界,可穿过去后却发现眼前只有夹在水泥墙和篱笆之间的小路,丝毫没有什么新奇之处。
我正打算走,老板娘喊了一声“等等”,用那双莹润的眼睛注视着我。因为老板娘猫着腰站在小门里,后院里的向日葵看上去似乎都变小了。
“千夜小姐从这扇门出去的时候,确实说了一些不可思议的话。”
“不可思议的话?”
“类似于遇见了女巫之类的……”
“难道她说的是‘满月的女巫’?”
听我这么追问,老板娘很吃惊。
“没错,她就是这么说的。”
我要去满月的女巫那里——千夜小姐念叨着这句话。
○
我绕过一乘寺的住宅区,回到下松。
千夜小姐离开芳莲堂后就不知去向了。我没办法事无巨细地一一去打听,只得先回了市区。
我打算去看看千夜小姐和佐山尚一曾经去过的繁华街道,然后在那儿吃个晚饭再回蹴上的酒店。总而言之,要思考的谜团堆积如山。
我从一乘寺站坐睿山电车去了出町柳站。
我总觉得会在这里听见满月的女巫这个名字绝非偶然。白石你一定记得吧,你去播磨坂的公寓楼,和千夜小姐一起进行打捞。位于无风带另一侧的沙漠里的宫殿,还有满月的女巫这个名字。这些就是千夜小姐来京都的原因。
我要去满月的女巫那里——这句话里一定隐藏着什么意图。
我在出町柳站换乘京阪电车到祇园四条站。由于是冬天,天色已经暗了,鸭川沿岸华灯初上。我穿过四条大桥朝西走去,来到寺町路和新京极。
这些繁华的街道跟千夜小姐和佐山尚一在京都生活的时候相比,应该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灯火辉煌的锦天满宫和寿喜烧的老店铺从那时起就没有什么变化了吧。关闭的寺门、佛具店、烟草店、宛如昏暗隧道一般的小路……走了一阵后,我在馄饨店吃了晚饭,然后穿过河原町大街朝先斗町走去。我打算在这一带稍微散会儿步就回蹴上的酒店去。
周六晚上的先斗町就像过节一样热闹。
我沿着狭窄的石子路往北走,右手边建筑物楼梯口的小招牌映入了我的眼帘。招牌上写着“夜翼”。我抬头看看二楼,宛如盛满了威士忌般的琥珀色灯光从玻璃窗里流泻而出。
我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招牌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把我吸引住了。
夜翼——我好像在哪儿读到过这个美丽的词语。
这种情况下,我在从记忆中搜索出这个词语前是无法思考其他事情的。我也觉得自己有些偏执,可没有办法。首先在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是小说家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的作品《夜翼》。我是在很久以前读的这本书,而“夜翼”这个词的音韵给我留下的印象却十分鲜活。我回想了一下昨天读的书——是在酒店房间里读的《鲁滨逊漂流记》里,还是在暴夜书房读的《一千零一夜》里出现的呢?可无论我怎么想,都没有读到过“夜翼”这个词语的印象。可是昨天我只看过这两本书啊,其他的什么都没读。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下面这段话:
“你用夜翼把清晨渲染在夜幕里。”
你却答道:
“没有,我只把一轮明月包裹着黑暗。”
原来如此。我顿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畅快感。
这首诗是写在我于芳莲堂角落发现的旧木头盒子里的卡片上的,而“夜翼”就是这首诗里的词语。
○
那家叫“夜翼”的酒吧是一间船舱似的小店。
我坐在吧台喝着威士忌侧耳倾听。先斗町石子路上热闹的声音仿佛海浪在涌动,我觉得自己就像飘浮在先斗町的上空。时间还早,酒吧里的客人除了我以外就只有一位年轻女性。面朝鸭川的圆窗前就只有一个沙发卡座,那位女客人正眺望着窗外,喝着红色的鸡尾酒。
店主身后是排列整齐的酒瓶,他语调平稳地说:“您好像很疲惫啊。”
“我从早到晚跑了一天了。”
“是工作上的事吗?”
“不,只是出于我的兴趣爱好。”我说,“我在追寻一位从前的小说家的足迹,可惜谜团却越来越多。我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推
理小说里的主人公。”
“听上去很有趣啊。”
“确实挺有意思的。”
“我也很喜欢推理小说,真是太棒了。”
店主好像喜欢埃勒里·奎因和范达因那种古典推理小说。聊了一会儿推理小说后,我问了店主关于店名的事。
“这名字真好听。”
“不错吧,不过不是我起的。”店主笑着说,“是我自己出来开店的时候,上一家工作过的店里的客人起的。他好像什么都是从《一千零一夜》里找出来的。不巧我没读过,因为我只读推理小说。”
“《一千零一夜》?”
“你知道这本书?就是《天方夜谭》。”
“是这本吗?”我把从暴夜书房拿来的文库本放在吧台上。
店主惊呼一声“哎呀”,眼睛瞪得老大。可能是因为没有人会带着这本书到处走吧。这时,坐在窗边的女子也看了过来。
“《一千零一夜》?”她颇有兴味地小声说道。
“牧小姐。”店主举起我的文库本,叫了一声,“您可真是稀客啊。”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带着这本书呢。”女子微笑道,“外公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她告诉我,给这个酒吧起名的就是她外公。“夜翼”是她外公从马尔德吕斯版本的《一千零一夜》里找出来的,出处是赞美莎赫札德的妹妹杜娅札德美貌的场面。
“那首诗是这样的。”牧小姐用优美的声调抑扬顿挫地朗诵了起来:
寒冬的夜晚升起了盛夏的月亮,
什么都没有你的到来美丽。
呵,姑娘!
一头乌黑的秀发垂挂脚边,
缠绕在额前的黑发散开两边,我对你说:
“你用夜翼把清晨渲染在夜幕里。”
你却答道:
“没有,我只把一轮明月包裹着黑暗。”
我惊叹于牧小姐完美的朗诵,不过让我吃惊的当然不止这一点。她朗诵的诗歌的后半段,正是我在芳莲堂找到的卡片上写的语句。
我和店主拍手称赞,牧小姐优雅地表示了谢意。
她注视着我说道:“为什么你随身带着这本书呢?”
“这只是碰巧。”我把在吉田山上遇见那家奇异书店的事情告诉了她,“我帮忙看店的时候,随手拿了一本《一千零一夜》。很久以前我就想把这本书好好读一遍……”
“那可真是太巧了。”
“其实巧的不止这一件事。之后我去了一家叫芳莲堂的旧货店,在那儿我看见了一些旧卡片。”
“卡片?”
“你知道?就是那种很早以前图书馆书目用的纸卡片。卡片装在一个这么大的木箱里,其中一张卡片上就写着你刚刚朗诵的诗句。其实我会来这家店,也是因为卡片上写的‘夜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真有意思。”牧小姐说,“不如到我这儿坐下来说吧。”
我站起来,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透过月亮般的圆窗向外望,鸭川对岸的灯光忽明忽灭。
“只要这个位子空着,我来店里时就会坐在这儿。”牧小姐说。
我和她这么对坐着,这个酒吧就像驶向夜晚大海的客船上的一间客房。
“您刚才的朗诵实在是太精彩了。”
“谢谢。”
“您对《一千零一夜》也相当了解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就知道了这些,可能是受了外公的熏陶吧。”
“您说这家店的名字是您外公起的吧?”
“我外公已经去世了,不过我会读《一千零一夜》也是因为他。说起来这也是个离奇的故事。”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确实如此。”
牧小姐又点了一杯鸡尾酒,接着讲了起来。
○
我在四条乌丸旁边的一间画廊工作。
之所以会选择这份工作,也是受了外公的影响。他是位画家,所以我经常去画室玩。
外公不是人们印象中那种“自命清高的艺术家”,而是一个非常悠闲的仙人般的人。他在画室工作的时候,孙辈们在周围瞎打转也不要紧,他还会说“这种打扰的程度刚刚好”。外公也有过血气方刚的时候,可打我记事起,他就已经是“仙人”了。
从睿山电车市原站走一段就到外公的画室了。
从路旁的咖啡店拐进石子路,再往里就是画室。这里原来是个小工厂,是外公自己改装的。母亲带我去玩的时候,外公总是站在那条石子路上,悠闲地抽着烟等着我们,他一定等急了吧。小时候还是母亲带着我去,上了中学就变成我自己一个人去了。
因为原来是厂房,所以画室特别宽敞。外公把所有东西都堆在那里,比如自己的作品、画具、许多资料,还有以前的记录。外公还对“发明”非常感兴趣,因此画室里还有一些用于发明活动的道具。不过这里面没有一件东西是对发明有帮助的。总之,那个画室就像一个巨大的儿童房。外公允许我摸所有东西,画室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但是那里夏热冬冷,不过外公身体硬朗,经常在画室里精神地来回踱步,这可能就是他保持健康的秘诀吧。在我高中毕业前,外公几乎天天去画室。
不过,有一件事是外公明令禁止的。
画室的后面有一间小平房,外公禁止任何人出入那里。外公说“那里面住着魔鬼”。就算我是个小孩子也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但心里还是觉得害怕。画室后面的杂木林生长茂盛,雨天或是黄昏的时候让人有些毛骨悚然。大概是在高中的时候,我背着外公偷偷往屋子里窥视过。可是房门上着锁,旁边的窗户外装了铁栅栏。窗户用的是厚实的磨砂玻璃,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我只好放弃,问了母亲后,她说那是一个图书室。可是就连母亲也没有进过那个小屋,她说“那是为了尊重父亲的隐私”。
后来,我暂时把那个小屋抛在了脑后。
小时候我常坐在外公身边画画,可是渐渐却失去了画画的兴趣,觉得和外公聊天、给外公帮忙才更快乐。我经常和画廊的工作人员交流,渐渐地就对画廊的工作产生了兴趣。我大学毕业的时候,身体一向硬朗的外公却生病了,去画室的次数也变少了。我开始在四条的画廊工作后不久,外公就去世了。虽然很伤心,不过我早有心理准备。
接下来,市原的画室如何处置就成了问题。
祖父把这样那样的东西都堆在画室里。他不喜欢处理自己的东西,所以把东西都乱七八糟地混在一起。虽然父母和哥哥也帮了不少忙,可最终还是觉得让我来负责是最佳选择。幸好我工作的“柳画廊”的老板也受过祖父的照应,所以他给了我一些建议。
于是,我在工作间隙前往市原的画室,不辞辛劳地整理外公的遗物。那年的夏天十分炎热。我边擦汗边收拾画室的时候,发现了一张自己小时候画的画。外公竟然连这么微不足道的东西都收藏着,想到这里我不禁要落下泪来。
这时,我开始思索一件棘手的事情——画室后面的那间平房。
外公说“那里面住着魔鬼”。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心里不痛快,越是拖延心情就越沉重。于是某个休息日的下午,我终于下定决心来到了画室后面。我还记得从杂木林里传来的聒噪的蝉鸣声。这里已经很久没有人除草,不知不觉间茂密的青草已经长得及膝高了。草丛中升腾而起的青草气味让人宛如置身热带。
可是,我一看见那间平房就有些腿脚发软,身体真的是完全挪动不了。
我凝视着那间平房,茫然地听着阵雨声般的蝉鸣。
仔细一看,那间平房确实很诡异。正面的墙上正中偏右的位置开了一扇褪了色的绿门,可是宽度却很窄,只有正常门的三分之二左右。门的左边只有一扇装了严实铁栅栏的窗户,除此之外,真的别无他物。这座建筑就像孩子的画一样朴素,但也透着一股骇人的感觉。该怎么说才好呢,它就像一座噩梦中的建筑,似乎根本就不是真实存在于那个位置上的。那天,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没有进平房而是回了家。
“总觉得那间平房有点吓人。”
听我这么说,父母陷入了沉思。哥哥觉得那是因为小时候祖父威胁我们,不让我们进去。
“既然如此,那就由我去开门吧。”
“我也去。”父亲也说。
第二周的周日,我们一起去了市原。
走到画室后面就看见了那间平房,父亲双手叉腰站在原地,颇为理解地“啊”了一声。“这么看确实挺诡异的。”
“是吧?”我说,“不会真的有魔鬼住在里面吧?”
哥哥小声地笑了,可我还是有种紧张的感觉。
我们三个突然陷入了沉默,就像有魔鬼从我们中间穿行而过似的。杂木林里传来的蝉鸣声听上去越发聒噪。忽然,我觉得有人在盯着我。回头一看,阳光曝晒下的石子路上却一个人影也没有,可我又确实觉得有人在盯着我。这种不可名状的感觉让我十分不安。小飞虫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汗珠从我的脸颊上缓缓淌下。我转过身
去看着父亲的背影。
“那么,我们就来打开这扇‘不能开启’的大门吧。”父亲像是要给我们鼓劲似的说道,“芝麻开门!”
接着我们就推开绿色的门,走进了平房。
结果就是,根本就没有什么魔鬼或是其他东西住在里面。虽然从外观上很难联想到,但这里面的的确确就是一间舒适的“图书室”。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还摆放着极其舒适的沙发、古董桌和台灯。三面墙都是书架,天花板的一角装了空调,哥哥一按开关就吹出了凉风。没想到外公竟然隐藏了这么一个地方。
“这就是你们外公的秘密基地吧?”父亲感佩道,“真了不起啊。”
其实我是很失望的。书架上只是摆满了多种多样的书籍,这里没有任何让人感到害怕的地方。结果这一切都成了我的独角戏。造成这个局面都是因为小时候外公跟我说“这里面住着魔鬼”,我甚至有些恨他。
让我特别在意的是,这里的《一千零一夜》收藏得很全。
您应该知道吧,《一千零一夜》有从阿拉伯语原版翻译过来的,也有从伯顿的英文版本翻译过来的,还有从马尔德吕斯版本、加朗版本这些法语版翻译过来的。翻译成日语的《一千零一夜》也有很多版本。那间图书室的书架上有好几个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光是这本书就占了不少地方。我心想,外公真的是格外喜爱《一千零一夜》吧。
最后,父亲叹了口气说道:“这里的东西要怎么办呢?不能随便处置啊。”
“我想再整理整理,能再等等吗?”
“叫旧书店来整理一下也行吧?”哥哥说,“到时候直接就能处理掉了,那样更轻松吧?”
“旧书店的话随时都可以联系啊。这些都是外公好不容易收藏的书,所以我想自己整理。这里没有魔鬼,没事的。”
“你想这么做的话就随你吧。”哥哥也没有强烈地反对。
除了这几个版本的《一千零一夜》之外,书架上的其他书杂乱无章。既有看起来很破旧的老书,也有最近的新书,有日本人写的书,也有外国的引进书,有精装书也有文库本,完全看不出有什么规律。可是外公不让任何人进来,所以这里的藏书一定有什么重要的意义。
之后半个月我忙得不可开交,把身体累垮了。再去市原画室的时候已经是九月了。那天,画廊的柳老板也跟我一起去了。祖父生前很关照他,我也找他商量了很多清理遗物的事情。我和他聊起祖父的图书室后,他提出想一起来看看。
一走进图书室,柳老板就小声惊呼道:“原来如此,真厉害啊!”
“我还没搞清楚都是些什么书。”
“有不少《一千零一夜》啊。”柳老板立马就发现了,“说起来,老师确实很喜欢这本书。”
“我完全不知道。”
“老师可能说不出口吧。”
“为什么?”
“书里有一些情色的内容。”柳老板苦笑道,“这不太好跟外孙女说吧。”
“啊,原来如此。”
“这让我想起了我父亲留下来的书架。”柳老板眯起眼睛道,“我把书架上的书拿下来读的时候,发现父亲在许多地方画了线。我一直在想父亲为什么要在这些地方画线呢?有些画线的地方我没看出来有什么重要的。可能这就是我和父亲的不同之处吧。”
“您读书的时候也会在书上画线吗?”
“我几乎没这么干过,我父亲喜欢引用别人的对话或是演讲内容,所以平时阅读的时候他就会做标记。不过在父亲的藏书里找到他曾经引用过的话,总觉得有些毛骨悚然。我找到了好几本这样的书,这让我不禁怀疑父亲对我说的所有话是不是都是从那个书架上的书里引用来的。这么一想,我觉得眼前的书架就是父亲的化身。已经去世的父亲仿佛还在那里,对着我说话。这种感觉既熟悉又恐怖。”
“我外公说不定也在书上做了什么注释。”
“有可能。我们来检查一下吧。”
于是,我们翻起了书架上的书。
我随手拿的是池泽夏树的《马西亚斯基的下台》。快速翻阅时,我突然大吃一惊。“在《一千零一夜》中早有提到”这句文字下面画着一条黑线。我看了看身边的柳老板,他也正吃惊地盯着一本翻开的书看。柳老板手中的是吉田健一的《书架记》。我瞥了一眼,那本书的目录里写着的“马尔德吕斯译《一千零一夜》”的地方也画了线。接着我又拿出了谷崎润一郎的《食蓼之虫》,小说里提到《一千零一夜》的内容也被画了出来——是“爸爸,大人读的《一千零一夜》和小孩读的完全不一样吗”之类的句子。
我看了看柳老板,只见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所有东西都和《一千零一夜》有关。”
“之前我根本没发现。”
“这也很难发现吧。画线的都是一些零碎的记述,不是有意识地去找的话是发现不了的。不过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史蒂文森的《新天方夜谭》和稻垣足穗的《一千零一秒物语》都是以《一千零一夜》为基础创作出来的作品。”
我们检查了其他的书后,更加肯定了这个结论。
“这些都是和《一千零一夜》相关的书啊。”
这些仅仅是外公的兴趣爱好而已吗?
可是看了这间图书室里浩瀚的藏书后,除了兴趣爱好以外,我还感受到了外公的执着。我似乎见到了外公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尽管我得到了一个问题的答案,可这个答案又把我引向了另一个更难解开的谜团。
没过多久我们就回去了。
走去车站的路上,柳老板喃喃道:“那可真是一座奇特的建筑。”
“您也这么想?”
“那扇门和窗也挺奇怪的。还有啊,我跟你在那间屋子里的时候,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柳老板说着频频歪头。
○
“后来呢?”我探出身子问道。
牧小姐微微一笑道:“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很不可思议吧?”
牧小姐讲这个长篇故事期间,酒吧“夜翼”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现在周围已经充斥着温和的谈话声和玻璃杯碰撞的声音。
“后来那间图书室怎么样了?”
“到现在都还是维持着原样。为了解开外公留下的谜团,我在那里反复读了几遍《一千零一夜》。我记住了很多故事,假如有国王要砍我的头,我也能像莎赫札德那样靠讲故事存活下去。”
“您外公留下的谜团破解了吗?”
“完全没有……”牧小姐微笑着说道,“要说谜团的话,《一千零一夜》本身就是个谜吧。比如你读的是马尔德吕斯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底本是马尔德吕斯从阿拉伯语翻译过来的法语版。可是马尔德吕斯翻译得很随意,有些部分的内容不知道他是以哪个手抄本作为底本的。也就是说这个版本不过是马尔德吕斯创造出来的《一千零一夜》。”
“这我倒是听说过。”
“所以我认为这不能全怪马尔德吕斯。安东尼·加朗是欧洲第一个翻译《一千零一夜》的人,他把毫无关联的手抄本里出现的故事和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故事都收录进来了。这可能也和书名有关吧。‘一千零一’原本只是用来形容数量很多,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一种幻想——有人认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收录了一千零一个夜晚所讲的故事的完整版《一千零一夜》。这样的书恐怕是不存在的。可是为了让这种幻想成真,许多人用各种手法对故事进行了补充。有些人不惜作假,创造出一些假的手抄本,还有人大胆地进行了演绎过度的翻译。”牧小姐看着我继续说道,“不过你觉得这仅仅是书名引起的吗?”
“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好像冥冥之中有种魔力在驱使着这些人吗?这简直就像莎赫札德为了活命而不断寻求故事,而与之相关的人都被她的魔法操纵着。也许我外公也被这种魔法操纵了。且不说手抄本的可信度和翻译的准确性,这是我个人的想法——有多少个被莎赫札德的魔法操纵的人,就有多少个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存在。”
我津津有味地听完了牧小姐的话,心里想的自然是关于《热带》的事情。
白石你还记得我以前说过的一个假设吗?就是学团成员读的《热带》是异本,每本的情节发展都不同。牧小姐的“《一千零一夜》论”正好让我想起了这个假设。有多少个被佐山尚一操纵的人,就有多少个版本的《热带》存在。
见我陷入了沉思,牧小姐叹了口气。
“抱歉,我说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不,我很感兴趣。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那么,您是为什么来京都的呢?”牧小姐说,“您来京都的理由应该很有意思。”
要说我来京都的理由,就不得不提《热带》。我先预告了“说来话长”,牧小姐则说“正合我意”。于是,我就像是要回敬她的故事似的,讲了我自己和《热带》的故事。牧小姐表情认真,听得非常投入。当再次讲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发
现其怪异程度和牧小姐的故事也算旗鼓相当。听完我的故事后,牧小姐说了一句“真是个充满谜团的故事”后,便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不会感到不安吗?”
“不安?”
“作者佐山尚一消失了,那位千夜小姐也消失了。同样的事情也许会发生在你身上。你没有想过吗?”
“等等,千夜小姐没有消失啊。”
“她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吧。”
“不可能。”我小声说道,“不会发生这种事的。”
我看了看时钟,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我透过舷窗般的窗户向外眺望。大概是喝了威士忌的缘故吧,我有种乘在船上的摇晃感。再不回酒店的话,就要耽误明天的事情了。我向牧小姐道谢后站起身来,她也向我致谢。
在此之后,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结完账出了店门往先斗町走去,牧小姐却追了上来。
“请去京都市美术馆看看。”她说,“不知道会不会对您有所帮助。”
“美术馆?那里有什么?”
“您还是自己去看看吧。”
她说完这些就转身回“夜翼”酒吧去了。
人来人往的先斗町上不知何时已经没有什么人影了。我走在宛如波涛退去后的石子路上,不久就到了三条小桥的桥畔。我叫了出租车回蹴上的酒店。窝在后排的座位里,这漫长的一天里积攒下来的疲惫感向我袭来。我看着车窗外流动的车灯,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显示的是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起电话,那头是个男人的声音。“请问是池内先生吗?”
“请问您是……”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叫今西。”
“今西?”
“我在芳莲堂看见了你的名片,所以打电话给你。”对方说道,“听说你在找千夜小姐。”
我瞬间明白了对方是谁。
“您是千夜小姐的朋友吧?”
“对,老朋友了。”
“您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我想跟你聊聊这件事。明天能见个面吗?”对方说道,“今出川路有家叫‘进进堂’的咖啡店。我们下午一点在那儿见面可以吗?”
听我满心疑惑地应承了,对方冷不丁问道:“你看过《热带》吧?”
“嗯,看过……”我惊讶地说,“您也看过?”
“不,很遗憾,我没看过。”然后对方立马挂断了电话。
我放下手机,再次望向车窗外。
出租车正远离繁华的街道,行驶在通往蹴上的宽阔坡道上。静谧的夜晚,街道就像沉入了昏暗的海底。我强忍着困意朝车子行驶的方向看去,高处灯火辉煌的酒店终于出现在视野里。它宛如一艘乘风破浪地朝着未被发现的新大陆航行的巨大客船。
○
翌日早晨,京都的街道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我拉开房间的窗帘眺望窗外,南禅寺的森林银装素裹,就像崩落的巨浪被冻住了一般。天空中笼罩着一层浅灰色的云,冰凉的白光和寂静充斥着这个世界。
在餐厅吃完早饭后,我回到房间翻开了笔记本。
“芳莲堂”“珍奇屋”“达摩和卡盒”“夜翼”“永濑荣造=魔王”“三题落语[36]”“佐山尚一的阴暗面”“千夜小姐撇下同伴从后门逃走”“怒放的向日葵”“这里也没有满月的女巫”……我昨晚太累了,所以没有记笔记,只是在睡前写下了这些短语。只要记住关键词,之后再现记忆就很容易了。我一边回顾这些短语,一边尽可能准确地把昨天发生的事写在笔记本上。
写着写着,一种奇妙的心绪油然而生。
本来我应该是来调查《热带》的。不管是追查千夜小姐的行踪也好,重走佐山尚一的足迹也好,都是为了解开《热带》这本小说的谜团。
但是仔细追溯一下昨天发生的事情,我就发现另一个故事浮出了水面。没错,就是《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在暴夜书房看的《一千零一夜》
在芳莲堂的卡盒里读到的《一千零一夜》里的诗
从这首诗里得名的先斗町的酒吧“夜翼”
在那家酒吧里讲述《一千零一夜》故事的名为真纪的女性
她外公留下来的《一千零一夜》相关的书籍收藏
先斗町酒吧里牧小姐讲的故事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觉得那既是一个关于《一千零一夜》的故事,也像是穿插在《热带》里的一个故事。
令我最在意的还有昨晚分别时牧小姐说的话。
我查了一下,京都市美术馆在平安神宫旁边,好像离这家酒店也不远。我和今西先生约的是下午一点,所以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美术馆看看。我把旅行袋寄回东京,然后就退了房走出酒店。
雪花从灰色的天空中飘落下来。我沿琵琶湖疏水渠走着,脸颊都冻僵了。
我真的能解开《热带》的谜团吗?被这种不安包围的只有我一个人吗?
我不禁开始思考,如果白石你也在这里的话,你会怎么想。是你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发展。即便我在原地徘徊不前,你也有可能打破壁垒。
不久后,我终于看见了平安神宫的大鸟居[37]。
走过横跨琵琶湖疏水道上的桥后,鸟居的右手边就是京都市美术馆。美术馆建于昭和八年(1933年),中西合璧的主馆看上去就像巨大的城墙。我走近正面的大玄关,茶色的墙面宛如垂下来的幕帘。这里好像正在举行现居京都的作家的联合展览会。我买了票走进馆内。
为什么牧小姐要叫我来这座美术馆呢?
我专注地欣赏着每一件作品,其中有工艺品、铜版画,还有日本画。最后,我走进了展示西洋画的大房间,最里面的墙壁上挂着的一幅画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横穿过空荡荡的展厅,就像被吸过去似的朝那幅画走去。
读到简介的那一瞬间,我浑身战栗。
只见上面写着:
满月的女巫 牧信夫 一九八四
○
画中一位身穿蓝色服装的女性站在荒芜的土地上。她背对着我,凝视着荒野远处连绵不绝的沙丘。从群青色的天空来看,不知道画的是日落后还是日出前的景象。画面左边远景里的荒野上画着一座孤零零的白色城堡——沙漠里的宫殿。
那千真万确就是千夜小姐和白石你在“打捞”时浮现出来的景象,是存在于“无风带”另一侧的那座宫殿。《满月的女巫》这个名字就已经说明这幅奇妙的画作和《热带》之间的关系。
牧信夫这个名字立即让我想起了在“夜翼”酒吧遇见的牧小姐。她说过她外公是位画家。也就是说,画这幅画的就是牧小姐的外公,那位留下了充满谜团的图书室的人。他一定是从佐山尚一的《热带》里获得了灵感后,创作出了这幅画作。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白石你对我说过的话。
去播磨坂的公寓楼拜访千夜小姐的那天下午,你闭上眼睛想象“热带”世界,那个世界就立体地呈现在脑海里——耸立在沙丘环绕的荒野中的白色大门、埋藏在沙漠底下的遗迹般的庭院、有着波斯风格圆顶的宫殿……此时,我也能清晰地在脑海中描绘出那个情景。
突然吹来一阵带着沙子气息的风。
我惊讶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有些昏暗的空间里。这个地方和美术馆的展厅完全不同。眼睛渐渐地习惯了周围的光线后,我才看清这里是一个像教堂一样屋顶高耸的大厅。四周被静谧包裹着,石头地面上满是沙子。我回头看向大厅的出口,外面是被沙子掩埋的庭院和白色的大门。远处是宛如山脉般连绵不绝的沙丘,碧空中翻涌的云层直冲天际。
我惊呆了。我正身处画中描绘的沙漠的宫殿里。
这时,大厅里的暗处传来响动声。我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可是侧耳倾听,又确实听见有踩踏沙子的声音。
我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原地。有个看不见身影的东西在一步步向我靠近。
我深呼吸了一口问道:“你是满月的女巫吗?”
话音刚落,脚步声立刻就停止了。
接着,空旷的空间里传来了声音:“是……池内?”
我的惊讶之情难以言表。那是白石你的声音。
“白石?你在哪儿?”
“我也看不见你啊。”
“等一下,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啊?”
“当然是追着池内你到这儿的啊!”
我试图伸手抓住说话的人,却抓了个空。
为什么我会在沙漠的宫殿里?为什么白石也在这儿?为什么我们互相看不见对方?弄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不过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你的声音里丝毫没有流露出不安,反而透着高兴。
“我就觉得我们能相遇,哪怕只是听见声音。”
“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些说来话长,但是现在没时间了。暴风雨要来了。”接着你又着急地说道,“池内你来了京都之后,我和中津川先生见面聊了一次
。他发现了《热带》的真实形态。他说《热带》本质上是一本魔法书,我们还没有读完,我们都身处《热带》之中。”
“身处《热带》之中?”
“所有的事物都和《热带》有关,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伏笔。”
饱含湿气的风吹进了大厅。我回头一看,沙丘上方广阔的碧空中覆盖着一层乌云。风起云涌之迅速就像纪录片在快进。闪电像巨龙般在乌云中穿行,雷鸣声也开始轰然作响。
“我想起了《热带》里魔王的台词。”白石你像要和雷鸣抗争一样朗诵了起来:
这片海域曾经由满月的女巫支配,她教会了我魔法。要不是这样,我早就丧命了。漂流到这个岛上的时候,我也和你同样无力。那里是一个一眼望去尽是旷野的世界。可你好好想想,一无所有就等于应有尽有。魔法就从这里开始。
一阵巨大的雷声掩盖了白石你的声音。
“白石!”
“池内,去追千夜小姐。”你说,“我会去追你的。”
话音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正站在展厅里。眼前是牧信夫的作品,一切如旧。白石的声音、沙子的气息、暴风雨的声音都消失了,周围的寂静仿佛变成了一种坚硬的物质。我小声地惊呼了一声,环视了一下四周。
“没事吧?”管理员站起来向我走来。
令我惊讶的是,从我进这个展厅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十分钟了。这三十分钟里,我一直呆立在这幅画前吗?如果是的话,也难怪管理人员如此惊讶了。我怎么可能跟别人说我做了这么个白日梦呢?于是我低下头,逃出了展厅,想必那样子看起来很可疑吧。
我走出美术馆,抬头看着雪花从灰色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落下。
○
我坐上出租车去往进进堂。途中我给你打了电话。你还记得周日刚过晌午的时候,我给你打了个电话吗?
你的声音丝毫没有什么异样。“池内,你怎么了?”
“不好意思,你这么忙还给你打电话。”
“我不忙啊,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咖啡店里的声响。人们说话的声音、餐具碰撞的声音,还有古典乐曲的声音。这些熟悉的场景浮现在我眼前。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玛丽咖啡,正在吃吐司套餐。”你说,“怎么了?”
我要是把刚才那些不可思议的经历跟你说了,想必你也不会相信的。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
“没什么,不过我在京都看见了一个跟你很像的人。”
“我本人一直待在有乐町啊。”你笑着说,“你看见的可能是我的生灵吧。因为我之前也想去京都,所以那股执念化成了生灵。”
当然是追着池内你到这儿的啊——在那座宫殿的大厅里白石你的“声音”曾说过这句话。可毫无疑问的是你本人正在东京。你也没有特意说谎的理由。
“这么看来,是我弄错了。”
“应该是的。”
“啊,真是对不起。”
我说完这句便不再说话。短暂的沉默似乎让你感到不安。
“池内……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劳你挂心了。”我说,“诸多事情千头万绪,我也没有整理好。等回东京了,我有一大堆事情想找你商量。”
“那我拭目以待。”
“请静待我的好消息。”
说完我就挂断了电话。出租车沿着东大路街一路向北驶去。
我刚才在美术馆里的经历到底是怎么回事?
沙漠里的宫殿也好,大暴风雨也好,这些都重现了白石你在“打捞”中见到的场景。即使是你的“声音”说的那些话,也可能只是我自己暗中臆想出来的了。难道是由于发现了牧信夫的《满月的女巫》,我兴奋得臆想出了那样一个白日梦?可是这个假设是毫无说服力的,这一点我自己最清楚。我切实感受到了宫殿的大厅里飘浮着的沙子的气息、预示着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带着湿气的风,以及你充满生气的声音。
不一会儿,右手边就出现了大学。
出租车在百万遍十字路口右拐后,停在了一家古朴的咖啡店前。这家店有一扇面朝今出川路的大窗,一块小广告牌上写着“进进堂”。我在那儿下了车,走进咖啡店坐在了窗边的位子上。淡淡的光线从窗外投射进来,越往里面的中庭方向走,店内的光线就越暗。摆放在店内的橡木长桌仿佛被咖啡的香气浸染过。
我点了一杯咖啡,打开了笔记本。
我要去满月的女巫那里——千夜小姐在芳莲堂留下了这么一句话。
她说的可能不是一个人,而是那幅作品。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说明千夜小姐已经注意到了画家牧信夫的存在。那位画家去世后留下了一间充满谜团的图书室。牧小姐在酒吧“夜翼”里讲的故事让我至今难忘。不过如此一来,所有的事物就都串联到一起了。
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和《热带》有关。我们都身处《热带》之中。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大窗外的雪已经下得纷纷扬扬了。
我记了一会儿笔记后抬起头来,只见一位穿着灰色大衣的男性掸着身上的雪走了进来。他花白的头发是精心打理过的,雅致的眼镜泛着白光。他环视了一圈店内后,毫不犹豫地走近我说道:“你是池内先生吧?”
我站了起来。
“您是今西先生吧?”
“没错,抱歉叫你出来。”今西先生沉稳地说道,接着脱掉外套坐到了我对面的位子上。
“我一眼就认出来了。”点完咖啡后,他微笑着说道,“你和千夜小姐描述的一模一样。”
“您知道我?”
“她说你可能会追过来的。”今西先生说,“但我没想到你来得这么快。”
○
今西先生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
他从出生就住在京都市,长期在本地的企业工作,现在在一个退休的朋友开的公司里帮忙。他和千夜小姐是学生时代的朋友,毕业之后也一直保持着联系。
今西先生扶着额头说道:“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
“您知道千夜小姐的行踪吗?”
“很遗憾,我不知道。”他摇摇头,“所以我在芳莲堂听说了你的事情,就联系你了。在那家店里发生的事情,老板娘都告诉你了吧?千夜小姐的行为真是令人费解啊。”
“在那之后,千夜小姐联系过您吗?”
“没有,我也问过她东京的家人,可她好像还没回去。”说到这儿,今西先生叹了口气,“四天前,她突然联系我说要来京都。现在不是扫墓的时节,我们也有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所以当时我吃了一惊。”今西先生把手放在泛着光泽的黑色桌面上。“我和她是在这家店里见的面。”
“在这儿?”
“我按约好的时间来的时候,千夜小姐已经提前在座位上等我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各自的近况后,千夜小姐就说起了《热带》的事情。她说了南方岛屿上不可思议的冒险故事、在有乐町开展的读书会,还有写小说的那个“佐山尚一”。
今西先生喝了一口咖啡说道:“尽是一些令我难以置信的事情。那个佐山竟然在写书,这已经够让我吃惊的了。再加上那是一本读到一半就会消失的书,简直就是有魔法啊。老实说,我当时只能认为千夜小姐是在臆想。”
“但是《热带》这本书确实是存在的。”
“所以昨晚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首先就问了《热带》的事情。由此我也知道了这不是她一个人的臆想。”
我对今西先生冷静的语调颇有好感。“您认识佐山尚一吧?”
“当然……他是我的好友。”今西先生说着环视了一下店内,“我和佐山相遇也是在这家进进堂。学生时代,我参加了在这里举行的读书会,是一个叫‘沉默读书会’的奇特聚会。”
据今西先生说,那就是一个大家各自带着存有谜团的书前来讨论的交流会。至于为何说这些书中有谜团,就全凭参加者来解释了。但是,参加者不能说出这些是什么样的谜团。这个读书会是一个文学部的研究生组织起来的,虽然成员常有更替,但每个月都有五六个学生会聚一次。
“我就是在那个读书会上见到了佐山尚一。佐山也是文学部的研究生,是主办者带他来的。我们俩第一次见面就十分投缘,之后就经常见面聊天。佐山是一个拥有奇特魅力的男人。大学毕业后,他去了文学部读硕士,研究古代阿拉伯语,也是因此和千夜小姐认识的……之后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我点点头。
“千夜小姐说是她父亲雇佐山尚一来读手抄本的。”
“荣造先生啊,他也是位独特的人物。”
“您知道佐山打工的事情?”
“这只是佐山打的其中一份工,除此之外还有很多。而我呢,老家在北白川,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当时,我的长兄已经独立出去了,家里就有了多余的房间。我当时还邀请他,如果不介意租单
间的话,可以免费借住我家的房间。佐山不知从哪儿借了一辆轻型卡车来搬家。事后我才知道他没有驾照,着实吓了一跳。他还轻飘飘地说什么‘我在乡下练过车了’之类的话。虽然外表看不出来,但佐山也有这种乱来的时候啊。”今西先生喝着咖啡,脸上满是怀念。“佐山在我家只租了半年左右的单间,可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很久。现在回想起学生时代,最先想到的也还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
“佐山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要说是个什么样的人嘛……”今西先生茫然地望着天空说道,“除了研究相关的书,佐山他不会把其他书留在身边,很快就会把它们卖掉。所以他经常到我的房间来借书架上的书。我从小就喜欢看书,所以积攒了很多书,从儿童文学到社会学的书籍应有尽有,还有很多小说。我读不了现代文学,书也都是些牧歌一样的闲书。像《鲁滨逊漂流记》《海底两万里》《金银岛》之类的……不过佐山倒是很喜欢这些,还经常夸奖我的书架,开玩笑地叫我‘图书馆长’。我们曾经通宵讨论读过的书,也曾两个人边抽烟边听磁带。那段时光真是很奇妙啊。那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了吧。”
今西先生忽然陷入了沉默,凝视着窗外的雪。
○
“明天就是节分,天自然很冷。”今西先生小声说,“千夜小姐为什么要躲起来呢?真讨厌啊。佐山也是在节分祭那晚消失不见的。”
“说不定有什么关联。”
听我这么说,今西先生一脸“不会吧”的表情。“佐山失踪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啊。”
“佐山先生究竟为什么会消失呢?”
“我也不知道。”
“好像有什么秘密。”
“谁都有秘密,尤其是像佐山这样的人。”今西先生说,“无论关系多么亲密,他都有绝对不让别人进入的领域。他既没有找我倾诉过烦恼,也没有发过牢骚。佐山就是一个自己思考,自己做决定的男人。在他失去踪影以后,我和千夜小姐还聊了好几次,可我们都不明白其中的理由。我觉得佐山对千夜小姐和对我,都没有敞开心扉,因为他薄情嘛。可实际上他却是个温柔的男人。”
“佐山先生之前就在写小说吗?”
“小说嘛……”今西先生眯起了眼睛,“佐山走路的时候总是带着笔记本。他失踪了以后,在房间里的遗留物品中找到了许多他常用的笔记本。有的是读过的书的摘抄,有的是在简单的日记里夹杂着写的一些奇妙的文章。不过都不完整,尽是一些刚开始写一个场面又立刻放弃了的文章。我完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写这些东西。你肯定认为那些就是《热带》的原型吧?”
“您记得那些内容吗?”
“开什么玩笑。”今西先生苦笑道,“这都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那些笔记本后来如何了?”
“应该是送回佐山的老家了,之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接着今西先生叹了口气,直直地盯着我,“不过我还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你追着千夜小姐特地来到京都,还对几十年前就失踪了的人感兴趣。你这都是为了那本叫《热带》的小说吧。我总是在想,你何至于为此做这么多呢?”
“对《热带》这本小说知道得越多,就会觉得充满谜团的世界越广阔。该怎么说才好呢……我认为像这样调查《热带》的行为,也是《热带》的延续。”
“听起来你完全被迷住了啊。”
“您会这么想也不无道理。”
“《热带》到底是什么?我从千夜小姐那里听了个大概,你能把你和《热带》的渊源也告诉我吗?”
于是,我讲起了自己和《热带》的邂逅。
我尽量简洁地陈述事实,比如学团讨论的那些荒唐无稽的假设就省略了。当然,刚才在美术馆做的奇异的白日梦也省略了。
可是该说的东西还是很多,讲完这些费了很长时间。
其间今西先生一直沉默地听着,只有一瞬间他看上去好像有些动摇,就是我说到满月的女巫这个词的时候。不过他很快就掩饰过去了,之后表情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变化。
我讲完后,他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原来如此啊。”
“您怎么想?”
“我觉得相当有趣。不过你的想象力也太充沛了,尤其是来到京都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着实有些过头了。无论是在酒吧遇到的女子,还是美术馆展出的画,也不能断定他们就跟《热带》有关。”
“是吗……”
“你好好想想。你所到之处,恰好都出现了线索。这进展是不是太顺利了?客观地来说,你不是‘发现’了线索,而是‘创造’了它们。”
“可是我只是陈述了事实啊。”
“我并不是觉得你在说谎。你确实在酒吧遇见了一位奇特的女性,美术馆里也确实展出了那幅画。可是把这些事实和《热带》这本小说联系起来的,不过是你自己罢了。如果没有遇见那些事实,你也会恰好发现另外一些事实来代替它们的。因为这个世界上有无穷无尽的事实,你想选多少就选多少,你明白吗?你本打算调查《热带》的谜团,可结果你把散乱的事实联系在一起,又创造出了新的谜团。这样下去的话,只要没能从这些臆想中脱离出来,你就永远也解不开谜团。”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我的臆想?”
不可能,我心中暗道。
今西安抚我道:“原本人就是透过名为‘解释’的镜片在看世界。出于某些原因,镜片歪了或是被划伤的时候,就会出现一个奇怪的世界。别人可能就会觉得那是阴谋论,或者是病态的臆想。不管怎么说,对于正在观察这个世界的人来说,那就是货真价实的现实。你正在透过名为‘热带’的歪曲镜片看世界。恐怕千夜小姐也是如此。”
我想起了在美术馆经历的白日梦。难道那正是我被困于臆想之中的证明吗?我也不认为那是实实在在发生的事情。话虽如此,可也不能就像今西先生那样断言这一切都是幻想的产物。
我正想得云里雾里的时候,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刚才今西先生曾有过片刻的动摇。
“满月的女巫。”
我念叨出这句话时,今西先生挑了挑眉毛。
“什么?”
“您对这个词有什么印象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我心想,今西先生果然有所隐瞒。
“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可是……那些事情挺无聊的,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请您跟我说说吧。”
“我说了也只会让你更加混乱罢了。因为你又会把那些事实和《热带》联系起来。首先,我想起来的事情和佐山尚一没有任何关系。”
我沉默地看着今西先生。
他叹了口气,又点了一杯咖啡。
“真拿你没办法,我不说你是不会罢休的了。”
于是,今西先生给我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
这大概是发生在佐山尚一失踪前一个礼拜的事情。
再说一遍,我那天经历的事情和佐山尚一没有关系,和《热带》这本小说也没有关系。那是千夜小姐和我,还有她父亲永濑荣造之间发生的事情。这一点我要先说明白。
一月末的某天,我一个人去了千夜小姐家。
我和千夜小姐是前年晚秋时节认识的。她来找佐山的时候,佐山把我叫到房间里,介绍说这位是我打工的人家的小姐。千夜小姐好像从佐山那里听说了我的事情,连“图书馆馆长”的外号都知道。
自那以后,我又和佐山一起见了千夜小姐几次,我们渐渐地熟络了。过完年,她邀请我们参加传说中的“沉默读书会”。沉默读书会就是先前提到过的那个,参加的人必须带着自己挑选的书前去。那天我去找千夜小姐,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带什么样的书去比较好。
千夜小姐家在吉田山东面的高地。那是一座水泥建造的时髦建筑,与其说是住宅,感觉倒更像是研究所,应该是按照荣造先生的喜好建造的吧。现在的房子是改建过的,已经看不出当初的样子了。可在当时,那种建筑是很少见的。
我去了她家,她父母不在,只有千夜小姐一个人在家。这反而使我很紧张。
我和千夜小姐在房间里聊了一个小时左右。她事先准备了几本书,我也从自己的书架上拿了几本书过来。千夜小姐说我不愧是图书馆长。她的房间在二楼东侧,透过窗户可以鸟瞰神乐冈的街道,对面就是大文字山。我们还说到八月大家一起相约在那里看送火。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自然没有实现。因为下一周的节分祭上,佐山就消失了。
这时,千夜小姐说:“我们溜进父亲的书房去看看吧?”
据说书房里也有各式各样的藏书。
我曾见过她父亲永濑荣造先生一次。
那年正月,佐山没有回老家,而是在我家里过年,所以我们俩一开年就去千夜小姐家拜访了。她父母备酒招待了我们。荣造先生一头耀眼的银发,眼睛十
分漂亮。他周身散发出来的气质,不像企业家倒像是个学者,甚至是艺术家。我还从佐山那里听说了荣造先生是个很爱读书的人。
“我们进去真的好吗?”
“没事的,我经常溜进去。”说着千夜小姐站了起来。
我有些踌躇,可最后还是没能抵住好奇心的诱惑。
荣造先生的书房在二楼西侧,房间里昏暗得就像被淹没在水底下似的。我进门后朝右看去,三面的墙壁都被书架挡住了。书架的角落里好像还有陈旧的外文书,书籍的装帧黑黢黢的,几乎融在了昏暗之中。
西面的窗外是吉田山葱郁的森林。
书房一推门进来就是接待客人的地方,地上铺着豪华的波斯地毯,屋内摆放着真皮沙发和玻璃桌子。玻璃橱上陈列着古色古香的雕像和器皿。
书架上不光有和荣造先生工作相关的化学书籍,还有很多文学、历史和哲学书籍。我们围绕着这些书说了一会儿话后,千夜小姐拿起了一本《一千零一夜》的翻译版。她说自己小时候就溜进书房读过这本书。当然这个书名我是听说过的,却从没想过要读一下。
千夜小姐打算就带这本书去读书会。她说《一千零一夜》成书的故事就充满了谜团。
“父亲应该有《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
“就是佐山翻译的那本吗?”
“可能就在那个小房间里吧。”千夜小姐说着用手指了指书房的另一侧。
我一进来就注意到了,书房的南面有个奇特的夹层楼梯通往一个小房间。房间大概只有两叠大小,似乎是通过小梯子出入,底下的空间成了储物间。
据说这是房子建好后,荣造先生请木匠再建造的“房间中的房间”。梯子尽头有一扇绿色小门,宛如小人国的入口。千夜小姐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接着她站在梯子下方,抬头看着那扇小门。
我凑近她说:“我觉得你还是别上去了。”
“我就上去看一眼。”说着千夜小姐就爬上了梯子。
我心情无法平静,在下面望着她。
确实我也有罪恶感,可那时心中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再看那间“房间中的房间”,总觉得有种奇妙的感觉。那宛如悬浮在空中的构造也好,异样的绿色小门也好,都和这个书房的氛围不相称,给人一种“那房间本不应该在那儿”的感觉。
千夜小姐打开门,里面是漆黑的深渊。
我觉得有点吓人,可千夜小姐走进小屋按下了开关,灯立刻就亮了。她从梯子上方探出脸来朝我招手。这时再胆怯就显得太傻了,于是我也爬上了梯子。
我朝里头看去,只见身材小巧的千夜小姐正坐在地上,就像住在那个小房间里的精灵。里面的空间已经容不下我了,于是我就站在梯子当中,只把上半身探进了房间里。几个架子、陈旧的笔记本和书籍、旧物件随意地堆积在一起。
“这是不是《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啊?”
千夜小姐给我看一本用白纸包起来的书。她把包装纸展开后,里面出现了装饰着几何图形的封面。这书已经有些年头了,千夜小姐稍微用力了些,书页就散开了。翻开变了色的旧书页,红色的大框线内密密麻麻地写着阿拉伯文字。
“佐山能读懂这些啊。”我呆呆地说道。
“很难以置信吧。”千夜小姐再次用纸把手抄本包好,放回了书架上。
这个小房间也太奇妙了。荣造先生为什么要建这个房间呢?想到这个问题,我又把目光移向了和《一千零一夜》放在同一个书架上的物件。
那是一个可以单手拿起来的木制小卡盒。
现代已经很少有人用这个了,你们这样的年轻人可能连见都没见过。在固定尺寸的纸卡上记下笔记后,投到专用的箱子里。因为可以自由排列和分类,所以有着笔记本没有的便利性。那时候,我就用那个整理读过的书籍的备忘录,所以我就关注到那个卡盒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我完全没那个胆量偷看荣造先生的笔记。
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的手已经伸了出去。
事后我曾好几次回想起那个瞬间,我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事,就像是被魔鬼蛊惑了一样。指尖触碰到卡盒盖子的瞬间,我没来由地觉得心中害怕。正当我浑身僵直的时候,千夜小姐凑过来抓住了我的手腕。她既没有推我,也没有拉我,只是把手搭在上面。我真切地感受到了千夜小姐的体温和呼吸。
“能打开吗?”
“可以,可以,打开吧。”千夜小姐着急地说。
这时,传来书房门打开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荣造先生微笑地站在书房里。
千夜小姐和我就像恶作剧被学校老师抓包的小学生似的,慌慌张张地从梯子上爬了下来。荣造先生大摇大摆地穿过书房,并爬上梯子环视了一圈小房间内的情况,接着关上了灯和门。其间,千夜小姐和我一直呆立在真皮沙发旁一动不动,简直无地自容。
荣造先生从梯子上下来,像看见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盯着我们,还叫我们坐到沙发上。我为擅自进入书房道了歉。
“是我的错。”千夜小姐略带歉意地嘟囔道。
可是荣造先生却没有说任何责备我们的话,而是问:“有没有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啊?”
我脑海中浮现出的就是那个卡盒。千夜小姐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她探出身子问父亲道:“爸爸,那个卡盒是什么?”
“你们打开看了吗?”
“没有。”
“那就好。那件东西对你们没有任何用处。”
“可是那里面到底装了什么啊?”
荣造先生忽然眯起眼睛,陷入了沉默。他的目光像是穿过了坐在他面前的我们的身体,凝视着遥远的地平线的彼方。荣造先生那时的样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仿佛出现了什么只有他能看见的东西。我感觉这种紧迫的氛围充斥着整个书房。书架好像快要崩坏,即将出现广阔的地平线。
过了一会儿,荣造先生终于回过神来说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
“故事?”
“是我以前在中国东北的时候听说的。”
千夜小姐点点头。
“那是将近四十年前的事了。”
接着荣造先生掐灭了烟头,讲起了故事。
○
当时的奉天[38]的北面有个叫文官屯的街道。
对于一个人来说,十几岁到二十几岁这段时光的分量之重,是之后全部的人生加起来都比不上的。我即将从帝国大学毕业的时候快满二十五岁了,正好和现在的你们年纪差不多。
当时,我在文官屯的陆军兵工厂工作。
提前三个月从帝大毕业后,我被征召加入了工兵大队。在工兵学校和兵器学校学习一年后,我被送往了中国东北,军衔是中尉。兵工厂就是制造武器弹药的地方,而我的工作就是管理和指导民间工厂。
我和妻子一起生活在砖造的军官宿舍里,昭和十九年(1944年)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从管理科的窗户往外看,正门前的白褐色大街两侧,灰色的工厂和军官宿舍尽收眼底。街道的西边有一条从奉天通往新京[39]的铁路线延展向远方,远处是一片高粱田和松林交错散布的原野。太阳燃烧出火红的颜色,沉入了地平线下。此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没有比这大地和天空的景色更能让我生出异乡人之感的了。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偶尔我会产生这样的念头。
我是个军人,所以总觉得战争到来的时刻自己将去赴死。因此,我是没有未来的,拥有的只是一天又一天眼下的时日。
战况日益恶化。昭和十九年年末到昭和二十年[40]春天,美军的轰炸机编队飞行至此轰炸。我在上官和奉天市内的办事处时也遭遇过轰炸。奉天的兵工厂被彻底摧毁了。看到重达一吨多的器械被炸飞到屋顶上时,我觉得在这场战争前方等待着我们的结局已经清晰可见了。接着,我于昭和二十年(1945年)被派到了北方的新京。因为年幼的儿子患肠炎住了院,所以我和妻子只能在令人扫兴的病房里道别。
没有机会再见了吧。对此我们心中都已有了觉悟。
我转移至新京后不久,就慌慌张张地被派去坐上了一辆列车。
摇晃的列车行驶了几天后,到达了一个叫通化的城市。我们接到了拟定制造炸弹计划的命令后,淡然地持续着无用的资源调查。其间苏联的军用飞机每天都会飞过来探查动静,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发动攻击置我们于死地。渐渐我的内心也就麻痹了,对死亡的恐惧日益淡薄。
有一天,我突然得知日本战败了。
我和几名同伴一起归队,乘坐的货运列车在中国东北的原野上疾驰着朝奉天而去。广袤的高粱地里零星点缀着中国人的村落,泥水一般的河川、沉入地平线下的太阳、如暗云般席卷过傍晚天空的鸟群纷纷映入我的眼帘。抱着必死觉悟的内心,如今变得干净澄澈。我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活着回到妻子身
边去。
列车在原野上行驶了数日,终于到达了奉天。
过去满是人力车和汽车、热闹异常的站前广场,现在就像被海啸席卷过一般寂静。来来往往的人们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午后阳光普照的广场一角,有一个头上流着血的半裸男子正朝远处走去,不知道他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人群发出异样的骚动,只听远处传来了枪声。
我和几名同伴一起朝北边走去。我们走到了文官屯,却发现烈日下日占的街区到处可见暴动的迹象。
我们绕开大街走进后街,围墙内的住宅都大门紧闭,还有用圆木搭建成要塞的地方。很少有人从我们身边经过。居民大概都尽量不外出,躲在家里不敢出声吧。我抬头望向傍晚后街上的围墙和瓦片屋顶,心想这里真的是中国东北吗?会不会是我们不当心穿越了时空,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了日本本土?
接着我们大概又走了十分钟吧,突然听见背后传来尖锐的叫声。我们一回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衣服的苏联士兵正朝我们走来。在那以后发生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后街上民房的树篱和围墙错综复杂,我四处逃窜,不知不觉和同伴走散了。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遇见了那个神奇的男人。
我听见岔路上传来一个声音。“快到这儿来,到这儿来。”
我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身穿灰色工装的男人探出了脑袋。我一时分不清他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可那名男子热心地招着手对我说“快”。我一走到那儿,男子就穿过了刚刚所在的那家民宅,轻而易举地翻过了挡在前面的砖墙。我也爬上了砖墙。跳下去的地方是堆满了器材的草地,对面好像是几座铺有铁皮屋顶的工厂建筑。男子“嘿嘿”地笑了。
这就是我和长谷川健一的相遇。
我说我打算去文官屯,长谷川想了想说:“我也去那儿。我正打算离开这里。”
我们出了城来到奉天的郊外,继续往铺满了田野、松林和山丘的旷野前行。
苏联军队似乎还没有到达那里,我们尽量避开能从铁路上看见的行进路线。落日给眼前的旷野染上了一层金色。
长谷川在田野里边走边开朗地说起话来。
他原先是中国东北铁路的职员,因为不愿意去内陆地区就辞了职。在他去奉天投靠经营榻榻米店的亲戚时,日本战败了。他想找的榻榻米店早已不见踪影,而且因为暴动,已经无法上街了。长谷川窝在廉价旅店的一间客房里过了几天后,出门查看街上的情况时遇见了我。他看上去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年纪很大了,结果一问才知道他比我还年轻。他中学毕业后就来了中国东北,此后辗转各地,度过了将近十年的时光。长谷川停下话头,用奇异的目光遥望着地平线,神情既空虚又恍惚。
太阳的光亮消失后,原野陷入了黑暗。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长谷川边走边吟起了诗:
珍藏你的秘密,别向任何人吐露,
泄露给别人的秘密顷刻便失去了它的芬芳。
倘若你自己的心中难以珍藏秘密,
那么他人心中又怎会珍藏?
我边仔细听着长谷川的声音边爬上山丘,山丘另一侧的草地上出现了奇异的景象——草地上方的天空中悬挂着一轮静止的明月。月亮犹如灯笼般从内里发出光辉,月表的环形山和沙漠清晰可见。周围的青草都沐浴在月光下,散发出莹润的光辉。
茫然的长谷川喃喃道:“你能看见那个吧?”
“‘那个’是什么?”
“满月的女巫啊。”
“你认识她?”
“她一直追着我跑。”长谷川说,“好了,马上就到了。我们快走吧。”
于是我们下了山丘,绕开那轮月亮,继续向前急行。
昏暗的天色中,我们俩沉默地前行。我一次也没有回头,可那轮月亮发出的奇异光辉却让我印象深刻。满月的女巫是什么?我想应该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事物。难道我已经死了吗?我在奉天的镇子上被苏联士兵射杀,现在不过是我的魂魄在中国东北的大地上徘徊。我觉得脚下晃晃悠悠的,甚至觉得身边的长谷川也不是活人。可是没过多久,我就看见前方出现了灯光。
那是文官屯的灯火。
○
说到这儿,今西先生停了下来。
故事以三十六年前的京都做引子,继而跳跃到中国东北,却在这里戛然而止。我顿生一种被放逐到虚空中的感觉。
天色已近傍晚,咖啡店内像树林深处一般光线渐暗。
“之后如何了?”
听见我这么问,今西先生也不回答。
他双手托腮支在泛着黑光的桌上,陷入了沉思。看起来他在讲述这个漫长的故事时,触及了一些他自己都没想到的东西。今西先生已经不似讲故事前那样冷静,脸上浮现出了困惑和不安的神色。
他用手扶着额头说道:“为什么我要讲这样的故事呢?”
“今西先生?”
“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这些,不管是偷溜进书房的事,还是荣造先生在中国东北的经历。我之前甚至都没有想起过这些事。那天讲完中国东北的往事后,荣造先生说了这么一句——那个卡盒里住着女巫。”今西先生喝了一口冷掉的咖啡,点点头道,“之前我一直不相信你说的那些话,觉得千夜小姐和你都被幻想迷住了。可是和你交谈期间,我渐渐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都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形式联系在一起了。”
“荣造先生的话、佐山先生的失踪,还有《热带》都……”
“没错。”今西先生突然站了起来。“我们离开这儿吧。”
“去哪儿?”
“有事情需要思考的时候,还是走走路比较好。”
接着他就说要去看看吉田神社的节分祭。
我们走出进进堂,过了今出川路后又穿过了大学校园。
天空中还残留着光亮,可破旧的校舍间却被暮色笼罩着。天气越来越冷了,高耸入云的钟楼周围雪花飞舞。正门外沿街摆满了路边摊,人流如织。
我们朝吉田神社走去。
“那天晚上,我们来参加这个祭典了。”今西先生开口说道,“千夜小姐、我和佐山,我们三个一起来的。我们先在千夜小姐家里集合,然后从吉野山上下来。我到她家的时候,佐山已经到了,正和千夜小姐愉快地说着话。”
“有什么和平常不一样的地方吗?”
今西先生摇了摇头说没有。
“我们聊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千夜小姐家,从西边下了吉田山,也就是和我们现在所在的方位正好相反。当时我们三个是从神社的背后进入祭典会场的。森林中的暮色和路边摊的灯火连成一片。那天也下雪了。”
穿过红色的鸟居后是松树夹道的石子路。参道[41]两侧则摆满了摊位,有卖面具的、射箭的,也有卖烤丸子、鸡蛋煎饼、蜂窝糖蛋糕和小烤蛋糕的。狭窄的参道上挤满了人,这让我联想到战后的黑市。昏暗的帐篷顶上挂着一只灯泡,底下摆着一张红色的板凳,老板就坐在板凳上,和家人一起吃大阪烧。
“佐山就是在这附近消失的。”今西先生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鸟居说道,“参拜完深山里的大元宫,离开主殿下山的时候,他还跟我们在一起。可是从这条表参道往鸟居走的时候,却不见佐山的踪影了。我们就在鸟居底下等他。因为我们约好如果走散了,就在走散的地方原地等待……”
可是佐山尚一就这样再也没有出现。
“我和千夜小姐的关系也变了。”走在通向本宫的坡道上,今西先生说,“她好像对我有所怀疑,怀疑我是不是隐瞒了佐山失踪的原因。现在想想,她可能是觉得被佐山背叛了吧,有气没处撒,就只能责备我了。可是我却觉得是她对我有所隐瞒。这话我也当面对她说过。”
“你们都很不好过吧。”
“后来过了很多年,我和千夜小姐才又能平心静气地交谈。那个时候,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不变的就只有关于佐山的记忆啊。”
我们参拜完本宫后,爬坡去往大元宫。云层密布的天空渐渐阴暗下来,终于下起了雪。
我们现在正反方向地走在那天晚上今西先生他们走过的这条路上。摊位上的招呼声、灯泡的光亮、铁板上升腾而起的烟、响彻冬日森林的喧嚣声……我觉得自己仿佛进入了祭典的最深处追溯时间。
“之后你打算去干什么?”今西先生吐出一口白气问道,“得回东京了吧?”
我剩下的时间确实不多了。可是,关于《热带》和佐山尚一的谜团越积越多,已经快要超出我的承受范围了。和《一千零一夜》的关联、画着满月的女巫的画作、荣造先生的卡盒、佐山尚一的失踪……
“为什么千夜小姐要叫我来京都呢?”我喃喃地说,“这一点我始终不明白。”
“她给你寄了明信片吧?”
我从笔记本里取出明信片,上面写着:
只有我的《热带》才是货真价实的。
可今西先生却觉得这句话有些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