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四度经过茉莉俱乐部前方。
地图上标示出王宫、从王宫延伸的宽敞道路、行人穿越道、做为标识的旅行社招牌。方向感也是记者工作必备的要素之一,因此我也具备一定程度的地图阅读能力,但是眼下却完全找不到茉莉俱乐部。
虽然说是俱乐部,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俱乐部。查梅莉的留言中只提到茉莉俱乐部,我不知道那是社交俱乐部、夜总会俱乐部、咖啡厅、类似舞厅的场所或是鸦片窟。也因此,我得将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怀疑为茉莉俱乐部。
然而在我经过同一场所四次之前,压根没想过这里会有我要找的俱乐部。明明应该映入眼帘了,我却没有看到。茉莉俱乐部位在入口玻璃门上用胶带贴着「KEEP OUT」的废弃楼房内。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情从蒙上尘埃的窗玻璃往里面看,找到过去应该闪烁着霓虹灯的电子看板。
我姑且无视于禁止进入的标示想要打开入口的门,但门上却上了锁。幸亏之前算到可能会迷路而提早过来。我孤单地站在水泥铺装的人行道上思索片刻。
「我应该没有弄错。这么说……」
难道是被唬了?拉杰斯瓦准尉难道是因为不想接受采访,因此指定废弃建筑为约定地点来耍我呢?
这种情况不无可能。不过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失去什么。拉杰斯瓦准尉既然指定茉莉俱乐部为约定地点,那么我不论如何就得在约定时间之前抵达那里。
废弃楼房两侧都有楼房。右边的楼房外墙是奶油色,一楼有乐器行进驻。橱窗内陈列着电吉他,贴着「SALE」的红标签。
左边的楼房是深灰色水泥外墙,上面遍布着几乎像是花纹的裂痕。这栋建筑看起来比废弃楼房还要古老。四层楼的每一层都有招牌,但都是用书写尼泊尔文的天城文写的,因此我看不懂。二楼窗玻璃内侧贴着海报。图片中有个留胡须的男人在喝酒,并没有褪色。这么说,应该是最近才贴的,所以这里并非处于无人状态。
这栋楼房和废弃楼房之间有稍微宽敞的缝隙。里面丢弃着洋芋片的袋子、传单、沾满泥巴且只有单边的鞋子,以及坏掉的挂钟。前方有一扇灰色的门。那是出入用的小门。
我下意识地张望左右,确定没有人注意这里便钻进小巷子里。虽然说主要是因为撒卡尔的关系,不过我在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好像就一直走在建筑之间的夹缝,让我不禁感到有些好笑。
这扇小门是铝制的,门把同样是熟悉的铝制。胸口高度以上的部分是玻璃门,上面装了涂成黑色的铁格子。涂漆处处斑驳,露出红色的铁锈。如果小偷要进去,与其打破铁窗,不如敲坏铝门可能比较快一点。我要伸手开门时发觉到一件事:门把并没有很脏。如果长时间没人使用,应该会蒙上更多尘埃才对。我再度伸手握住门把。
轻轻地转动门把,只有些微阻力便转开了。门并没有上锁。
我站在丢弃物散发恶臭的巷子中,抓着银色的门把吁了一口气。包含国王在内的王室成员在可疑状况下被杀害,民众高举手臂要求正确情报。在这样的国家,我现在正打算独自和军人会面。事情或许比自己想像的更危险。
我打开门。
就如想像的一样,废弃楼房中弥漫着尘埃的气味。我担心伤到喉咙,便从口袋拿出手帕蒙住嘴巴。不过待会儿就要与人对谈,不可能一直维持这样的姿势。我呼吸几次之后,轻轻把手帕拿开。
我从单肩背包拿出录音机,放在胸前的袋。思索着是否应该按下开关。一般来说,应该先问对方能不能录音再按下开关才符合礼仪。可是视时间与场合,也可能会秘密录音。
这次我决定不要按下开关。没有理由要偷偷录音。而且万一被发现,那就太危险了。
一楼似乎是类似餐厅的地方。我进入的是厨房。这里的食材应该老早就全部清干净了……但是地上却有虫子以眼睛无法捕捉的速度爬行。看起来像是常出现在厨房的那种虫。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看到的幻觉。看着布满蜘蛛丝的瓦斯炉、门半掩的餐具柜、掉在地上的小单柄锅,准备穿过厨房。这时我听见细微的声响。
「叽……」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划一的机械声。我想要确认是从哪里传来的,便缓缓移动耳朵的位置。耳朵朝着墙壁时,声音变得比较大声。原本以为是业务用的大型冰箱还在运转,不过我猜错了。隐藏在冰箱后方的死角有个配电盘。发出声音的就是这个。这么说,这栋楼房并没有断电。
我穿过厨房,看到柜台前方排着圆椅的区块。地板是红色与白色的格子状,不过因为布满灰尘而使得对比变得较模糊。这里的气氛如此荒芜,却连一张椅子都没有倾倒,感觉很不可思议。椅子之间的间隔不一,可见并没有固定在地板上。我绕过柜台检视椅子的座位面。每一张都同样布满灰尘,可见并没有人使用这些椅子。没有倾倒或许只是偶然。就连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也会让我在意,或许是因为紧张而造成神经过敏。
我原本以为这间餐厅就是茉莉俱乐部,但看样子并不是。穿过通往走廊的玻璃门之后,回头看到门上方有块倾斜的招牌,上面写着「BIGFOOT」。
走廊上没有灯光,不过从窗户射入的阳光洒落在室内,因此还能够确保视线范围。我想到如果有电力的话,灯应该也会亮,因此抬头望了一下天花板,看到日光灯管已经被拔下来了。
从空间大小来看,一楼或许只有餐厅进驻。这么说,茉莉俱乐部应该是在其他楼层。我毫无理由地放低脚步声,走在走廊上。不知道这里是否会有楼层介绍的标示。
我走到走廊尽头附近,找到电子看板。
「……是这个吗?」
霓虹灯管形塑穿着网袜的女人的腿。这条腿过去大概是借由霓虹灯明灭展现伸缩的动作,在此刻没有通电的状态下,就只是个三只脚的诡异物件。店名也以霓虹管描绘。「club jasmine」,心形的箭头朝着下方。
我来到走廊尽头,右边有一道阶梯,往楼上与楼下延伸。
距离约定时间还有十分钟。拉杰斯瓦准尉似乎已经到了。禁止进入的废弃楼房地下一楼透出微弱的光芒。
我感觉膝盖突然失去力量。原来这就是腿软的感觉。以前在报社的时候,背后总是有公司做为后盾与救命绳。没有这些依靠,我能够前往地下室吗?我需要鼓起勇气的仪式。过去不曾有这样的需要,是因为在采访中没有感受到危险。虽然在记者会会场或包围采访时,面对激动的采访对象是家常便饭,但我从来没有感到恐惧。因为被怒吼的不是我个人。但现在却不同。我只有单独一个人。为了走下楼梯,我需要某种倚靠。
我为什么要下楼梯?
为什么不是其他人、而是太刀洗万智必须走下楼梯?
「……因为这是我的工作。」
我喃喃地说。
「知」是尊贵的,而让众人知道真相也是高贵的。就因为我如此相信,才会决定在离职之后继续从事记者的工作。此刻在现场的是我,所以我必须做这件事。
——只有这样?
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气从我此刻注视的地底袭来。
我闭上眼睛,摇了两三次头。当我缓缓张开眼睛,笼罩全身的寒气消散了。刚刚的感觉到底是什么?
最后推动我前进的是手表。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一分钟时,我只凭着「不能让约定对象等候」的常识,一步步走下水泥阶梯,前往茉莉俱乐部。
茉莉俱乐部似乎是舞厅或迪斯可厅之类的场所。楼层空间很宽敞,沿着墙壁有几个小小的包厢座位。吧台后方的柜子上过去大概陈列着许多酒瓶,现在则空无一物。吧台后方有个小门,门后面似乎是厨房。这里或许也曾提供轻食。
壁纸是红色的,地板上散落着破碎的玻璃和纸屑,就连玻璃球都滚落在地上。我看到一张宣传单,不知为何以红字写着大大的「WARNING!」。
灯光很暗。或许是因为原本应该点亮的灯泡有好几颗都坏了。
在朦胧的光线与干燥的灰尘气味笼罩中,站立着一名男人。
「你很准时。」
男人穿着深绿、深褐与浅棕三色的迷彩服,留着浓密的八字须。即使在昏暗的照明中,也能看出他的脸晒得很黑。他的肩膀很宽,脖子也很粗,细细的眼睛几乎看不到白眼球。他的腰际配戴着枪套,里面放了一支枪。我完全不怀疑这支枪装填了实弹。
我前天在东京旅舍的一楼应该看过他。当时我只看到背影,因此不确定和眼前的男人是否同一人。上次我清楚见到的短发此刻也隐藏在军帽中。
他是个将近一百九十公分的大汉。沉着的气质让他光是站在那儿就感觉很强,具有近乎恐怖的威严。我考虑到万一发生冲突的状况,刻意站在背对楼梯的位置。我首先开口:「我是记者,名叫太刀洗。我受到日本杂志《深层月刊》的委托来采访。请问你就是东京旅舍的查梅莉介绍的拉杰斯瓦准尉吗?」
他没有移动身体,只动了嘴巴说:
「嗯,没错
。」
「她说你是军人。请问你是尼泊尔军方的人吗?」
「是的。」
「查梅莉说,一日晚上你负责王宫的警卫。」
拉杰斯瓦摇头:
「不对。我的确在王宫,但并不是值班警卫。」
「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在举行晚餐宴会的房间担任警卫吗?」
「是的,我在休息室。」
即便如此,事件当晚他仍旧是在王宫。我感到浑身颤抖。真的接触到震惊世界的大事件的证人了。
「准尉,为了将你的谈话写入报导中,我可以录音吗?」
回答很明快:
「我拒绝。」
他连与记者见面的事情都要求保密,会警戒也是很正常的。采访对象不愿意录音并不是罕见的情况。我立刻说:
「我知道了。那么为了避免错误,请让我记下笔记。」
我拿出笔和记事本。想问的事情多如牛毛。当我知道可以见到拉杰斯瓦之后,就不断思索要问什么问题,并且加以琢磨整理。虽然是简洁的Q&A,但这些问答会成为领先全世界的情报。
然而他挥挥手阻止我。他以浑厚的声音说:
「那是没用的。」
「……什么意思?」
我连记事本都无法打开,只好这么问。
「太刀洗——真是难记的名字。你想要问我有关先王之死的事情吗?」
那当然。除此之外我没有别的问题要问。
「是的。针对毕兰德拉前任国王之死,我想要请教你一些问题。」
他似乎早已决定答案,对我说:
「我无可奉告。」
我仍旧拿着笔,注视着他的脸。
「可是你指定了这个地点,并且挪出时间来见我,不就是为了要接受我的采访吗?我听查梅莉是这么说的。」
「查梅莉吗?我不知道她跟你说了什么。」
他说到这里,稍微转换了话题。
「我曾经跟查梅莉的先生共事过。他为了我而受伤,至今仍旧躺在医院。我欠他一个人情,他也拜托我照顾他的妻子。既然是查梅莉的介绍,我也不能置之不理。所以我才会来到此地,确认你找我有什么事。现在我知道你的用意了。如果是要我谈论先王的事,我拒绝。」
我感觉到仿佛握在手中的东西溜走了。
当我知道可以采访事件当晚待在王宫的军人,我便确信这次的采访能够成功。我或许能够抢先将尼泊尔国王遇刺真相传递给日本——不,甚至全世界。虽然刊登媒体是缺乏时效性的月刊,算是不利条件,但是这则报导一定能够为我拓展人生道路。我如此确信。
即使对方拒绝,我也不能乖乖回答「好的,我知道了」。
害怕自己名字被公布的事件关系人很多。当我在报社的时候,警察总是不愿多谈,但总有一些方式能够说服他们。我思索着对策。
「如果你希望匿名,我就不会在报导中写出名字。采访来源会保密。你不会因此而遇到危险。」
「不是这种问题。」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告诉任何人吗?」
「不。」
他毫不留情地说。
「我知道的事情可以告诉我信任的朋友。如果被要求的话,我也会在官方调查与法庭上说出来。但是我不会告诉你。」
「……是因为我是外国人吗?」
「不,是因为你是外国记者。」
我说不出话来。
不行,如果保持沉默,他会断定谈话已经结束而离开。为了避免那样的情况,我得继续说下去。
「拉杰斯瓦准尉,这次事件带给全世界很大的冲击。推动民主化而受到爱戴的国王死于非命。你看到今天王宫前方的骚动了吧?人民要求真相,至少也需要更多情报。传达资讯是很重要的。你能够告诉我吗?」
在飘浮着灰尘的光线中,准尉的眉毛动了一下。他用沙哑的声音问:
「重要?对谁重要?」
他只停顿一下,又说:
「至少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你的意思是,让全世界知道真相不重要吗?」
「当然了。」
他的语气没有改变——沉重,却又永远保持平淡。
「那并不重要。我国的国王被杀害了。不论是谁下的手,都是军方的耻辱,也是尼泊尔之耻。为什么要让全世界知道这件事?」
国王的死意味着警卫工作失败。他不想要谈论事件,或许也是天经地义的。
可是拉杰斯瓦不只是拒绝。他还问了为什么——为什么需要报导。
为什么。
「……如果能够散播正确的情报,或许全世界会对尼泊尔伸出援手。」
「没有必要。」
「是吗?」
我感觉嘴唇变得干燥。
「即使是现在,这个国家也接受了许多支援。如果王室地位动摇,不就更需要协助了吗?」
拉杰斯瓦准尉首度笑了。
「为了对抗毛泽东主义者?你想要威胁我吗?如果我不给你资讯,世界各国就不会提供帮助?」
我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不过他会这么理解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为了自己的采访工作,竟然扯到全世界。我感觉脸颊通红。
「很抱歉,准尉。我只是希望能够谈论真相而已。」
「我理解这一点,没有要责难你的意思。」
他温和地说完,接着又低声加了一句:
「真相……吗?」
「是的」。
「也就是说,你为了追求真相,无法忍受在不知道理由的情况下被赶回去吗?」
——我无法回答。
我无法说出:由我来采访、而不是其他人,对真相来说才是重要的。我先前试图以世界为挡箭牌来自我正当化。这次不能又拿真相来当盾牌。
准尉锐利的视线直视着我。
「好吧,假设这个国家的确需要援助,再假设真相对于争取援助是有效的。但是为什么要告诉你?我听查梅莉说了,你是日本人吧?」
「是的。」
「那么你写的报导就是日文了。你的报导会在日本受到阅读。这和尼泊尔有什么关联?」
这个质问简洁而强烈。他继续说:
「印度和这个国家有很密切的关系。中国也是。历史上,我们和英国也有许多接触,至今仍有许多士兵受到雇用。和美国的关系无庸赘言也很重要。如果是接受这些国家的记者采访,那么或许可以说真相是具有力量的。但是日本又如何?我把我的见闻告诉你,日本会为尼泊尔做什么?」
日本给予尼泊尔钜额的政府开发援助,绝对不能说毫无关系。但是和邻国印度、中国或是美国相较,是否具有足以决定尼泊尔命运的影响力?而我写出的报导又能对这样的影响力有何帮助?
面对这样的问题,我依旧能够说「真相绝对有用,请你告诉我」吗?《深层月刊》的报导不会拯救尼泊尔。当然这则报导也不能说丝毫没有影响力,一定会有人阅读,可是凭着聊胜于无的影响力而理直气壮地要求采访,是否称得上诚实呢?
没错。要他为了尼泊尔接受我的采访这样的要求方式是错误的。我从拉杰斯瓦口中探听王宫事件的真相、并且写出日文报导,并不是为了尼泊尔。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保持沉默。我相信知的权利是崇高的。也因此,听到有人说没必要去知道无关的事情,我无法保持沉默。
「的确,用日文写的报导对于尼泊尔来说,或许不能派上用场……可是,不论用任何语言写出来,真相就是真相,应该要有人记录。」
知的权利并不仅限于伸手可及的范围。即使是没有直接关联的事情,求知的欲望本身应该是正当的。
「我不这么认为。」
他思考片刻,然后又补充:
「但是即使必须记录真相,为什么要由你来记录?你又不是历史学家。」
「没错,不过我可以传达给历史学家。」
「你有什么资格?我对你的认识程度甚至低于搭乘巴士时坐在旁边的乘客。我怎么能够相是能够记录并传递真相的人?国王之死不是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当晚的事情不能随便板渍染成有趣的故事。」
「我在日本当了六年的记者。」
「所以你要我相信你?」
拉杰斯瓦的话语中没有嘲讽的意味,而是纯粹地进行确认。
因为是记者,所以是传递真相的人。那么我为什么会成为记者?那是因为我在大四展开求职活动,通过笔试和面试,得到报社雇用为记者。这是否能够成为理由?说服准尉相信我的依据,就只有这些吗?
不,不是这样的。应该不只这些——可是我说不出来。
拉杰斯瓦的表情有短暂的片刻变得扭曲,像是承受痛苦,或者想起了某件事。
「没有比真相更容易被扭曲的东西。或者应该说,没有比真相更具有多面性的东西。我告诉你、传达给你的消息,就会直接成为日本人对尼泊尔的印象
。如果我在这里说国王是自杀的,那么你们国家的人大概会深信不疑。即使后来有所谓别的真相流传出来,读到之后会改变第一印象的人又会有多少?」
关于这一点,我得承认,几乎没有人会改变既定印象。更正启示的版面通常都很小。
「如果你听了我的话就要写成报导,那么日本人对尼泊尔王室以及这个国家的印象,就会取决于一个人的立场。你没有任何资格,没有经过任何选拔过程,只是拿着相机站在这里。太刀洗,你算是什么人?」
他的声音产生回音,然后消失。
我先前在阶梯上的犹豫不是没理由的。茉莉俱乐部是个危险的地方。但这种危险性和我想像的不同。我所信任的价值观对我伸出刀子。
拉杰斯瓦的眼神突然变得温和,仿佛是在怜悯我。
「我并不是要责怪你,因为是查梅莉的介绍,所以我才告诉你我不愿接受采访的理由。好了,知道了就离开吧。我也得先回部队一趟。」
即使如此,我仍旧必须继续尝试说服。
「我……我相信这份工作。这点是不能背叛的。」
准尉听了我的话,立即恢复冷峻的声音。
「这是你的信念吗?」
「是的。」
「拥有信念的人的确是美丽的。为了信念而殉道的人,其生活态度总是能够震慑人心。但是小偷有小偷的信念,诈欺犯有诈欺犯的信念。拥有信念并不代表就是正确的。」
我又得为自己感到羞耻。他说得没错。拥有信念、因为相信自己的信念正确而说出的谎言,我应该也听过好多次。
「你的信念内容是什么?如果说你是传达真相的人,那么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理由而传达真相。」
纳拉扬希蒂王宫事件的报导由BBC拔得头筹,日本的报社也已经来到当地。我虽然早就来到当地,处于有利的立场,却晚了一步,并因此直觉地感到危机。当我获得接触拉杰斯瓦这位最有力情报来源的机会,内心因为期待能够写出最棒的报导而兴奋。
这就是自己的信念与专业吗?
我至今没有深入思考过为什么要传达资讯,只是姑且从事这样的工作。我相信在思考之前先动手、动脚才是专业。但现在,我受到质问。有人质疑我,因为相信在思考之前应该先做其他事,因而从未思考过。
我此刻只能想到一个回答。
「……因为我在这里。我不被允许默默旁观。我从事传播的工作,就必须传达真相。」
严厉的声音立刻回应我:
「谁不允许?是神吗?」
不是神,也不是《深层月刊》的编辑部。我应该有其他的理由。但是此时此地,我无法找到这个理由。
拉杰斯瓦叹了一口气。不是表达不耐烦,而像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再说一次,我不是要责怪你。我只是不想要让你背后那些期待最新刺激消息的读者如愿。」
他刚刚说不想接受采访的理由是因为国王遇害是尼泊尔军队之耻,不想让这种新闻散布到全世界。这点当然也是事实,不过他现在说出不同的理由。
「那是因为你是军人,有义务要保密吗?」
「是的……不,不只是这样。」
拉杰斯瓦稍稍低头,陷入沉默。
接着他抬起头,以细而锐利、但又带着某种沉痛神情的眼睛直视着我。
「我来说一件很久以前的往事吧。我曾经当过英国的佣兵,有一阵子还待过赛普勒斯的维和部队。有一夭,我因为休假回到伦敦……那是一座多雨而弥漫着讨厌气味的城市。我总是待在酒吧。酒保上方有一台小电视。大家都在等着足球比赛开始。电视已经打开,播放着新闻。那是BBC播报世界新闻的短节目。」
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茉莉俱乐部。
「我几乎怀疑我的眼睛。根据新闻报导,赛普勒斯的维和军队车列从悬崖坠落,两人死亡,一人受到重伤。国籍虽然不同,但是在那里的都是我的伙伴。我感到脑中一片混乱。赛普勒斯的状况虽然已经稳定,但难道恐怖分子又开始反扑?或者只是单纯的意外?死的是谁?但是播报员十五秒就结束话题,没有人在意这则新闻。」
他缓缓地继续说:
「下一则新闻是马戏团发生的意外。印度马戏团的老虎逃脱了。画面切换到现场某人的手持摄影机影片。我听到男女尖叫声以及狂怒的老虎咆哮。在四处逃窜的人群之间,只瞥见一瞬间的老虎。多美丽的动物!驯兽师被原以为已经驯养的老虎背叛而哭喊。我发觉到酒吧内有许多人都紧盯着这则新闻。有人说,太惨了。他的口吻带着喜悦。」
接着拉杰斯瓦低声补充:
「我也对那则新闻产生兴趣……毕竟那是相当具有震撼性的影像。」
「准尉。」
「如果赛普勒斯的伙伴不是死于意外,而是死于火箭弹,并且有现场画面,酒吧的客人大概会像看到马戏团老虎新闻一样高兴。我因此得到了教训。」他的声音中重新恢复力量。
「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惨剧,是至高无上的刺激娱乐。如果是意想不到的事件,那就更没话说了。看了恐怖影片、读了新闻的人会说,他们得到了思考机会。这种娱乐的特质就是如此。我明明知道,却已经犯下过错。我不会再重犯。」
娱乐这个词刺中了我的心。我无法辩白说不是这样的。我当然不是为了娱乐而写报导,但是阅读的一方呢?情报就如急流。没有人能够一一认真对待。
「譬如我如果提供王室成员尸体的照片,你的读者会非常震惊。他们会说『太可怕了』,然后翻到下一页,看看有没有更耸动的照片。」
他们大概真的会这样做。
「或者将来也可能以此为题材拍电影。如果拍得很好,两个小时后观众会掉下眼泪,同情我们的悲剧。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并不是真的悲伤,而只是在消费悲剧?你有没有想过,在被厌倦之前,必须提供下一出悲剧?」
拉杰斯瓦指着我说:
「太刀洗,你是马戏团的团长。你写的东西是马戏团的表演节目。我们国王的死,就是你推出的重头戏。」
我几乎以悲鸣的声音激烈反驳。
「准尉,我并没有这种想法。」
「这不是你如何想的问题。我只是要告诉你,悲剧的宿命是成为娱乐。观众为什么喜欢看走绳索?你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在期待表演者有一天会掉下来?尼泊尔是个不安定的国家。而昨天,表演者掉下来了。这是很有意思的事情。如果是发生在其他国家,或许我也很乐意观赏。」
拉杰斯瓦准尉说。
「但是我不打算让这个国家成为马戏团。再也不会。」
这句话代表对话结束。他已经说完了。
——这天剩余的时间,我几乎都只是机械性地进行采访。
我采访街上的民众,又到因陀罗广场上设置的献花台拍照。我在街角的食堂吃了尼泊尔定食,回到东京旅舍的时间比昨天早了许多,才六点左右。
我拉开沉重的铁门回到旅舍,大厅的灯光非常明亮。
我之前从来没有觉得东京旅舍的一楼很亮。也许是换了灯泡,或是把平常关上的灯也打开了。舒库玛和查梅莉在柜台。查梅莉手中拿着马表,舒库玛则正在使用笔记型电脑。除了电线以外还有一条线连到墙壁。他在使用网路。他听到旅舍铁门关上的声音,转头对我微笑。
「嗨,你好。」
我也点了头,不发一语就走上楼梯。
二〇三号房的门上仍旧贴着「DO NOT ENTER」的标示。昨晚一直听到好像在找寻东西的声音,现在则悄然无声。
我进入房间,把单肩背包放在桌上。我走向浴室,转开水龙头。今晚听说十点开始又要停水。我想要冲掉身上的尘土。我觉得自己变得很肮脏,头发和肌肤上似乎都附着了后巷的气味。
水龙头流出的热水撞击着浴缸,房间里回荡着类似瀑布的声音。我坐在床上闭上眼睛。隆隆的水声、全身的疲劳还有睡意扰乱我的思考。我渴求静谧,便用手掌遮住双耳。
拉杰斯瓦向我抛出问题——针对我的工作,针对我的报导,更重要的是:想要知道遥不可及的事件究竟有何意义。
但是我无法回答。我从事这个工作六年,而且在离开公司以后还打算独自一人继续从事这个工作。
「可是我却无法回答。」
我的喃喃自语被水声淹没,没有传递到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