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冈珠子把银色SKYLINE停在收费停车场,叹了一口气。
她是一位年轻女性,年纪大约二十多岁,梳得很整齐的头发偏深色,身上也穿着深色西装。侧脸虽然看得出残留着稚气,但更散发出一本正经的气质。端正的五官中,一双清澈的眼睛特别引人注目。
此时她的双眼有些湿润。
「不要紧,不要紧……」
她摸摸放在肩挂式枪套里的自动手枪USP Compact,提醒自己即使发生紧急状况,有武器在就不用担心,试图稳定心情。然而当她再度认知到自己有武装,手便开始颤抖。这个做法得到完全的反效果。
她从旁边座位的皮包中拿出喜爱的饼干棒,边啃边下车后,在停车场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咖啡,靠在汽车上喝一口,剧烈的心跳总算稍微稳定下来。如此一来即使无法完全保持平静,至少也能虚张声势。这样一想,她又更安心一些。
她眺望着夕阳照射的市郊住宅区,喝着咖啡稍作休息。
看看手表,时间是下午六点前,目标人物此时应该在家。
她反刍上司的话:「如果感觉到生命危险,立刻撤退,等候我的指示。」「目标的经历虽然很平凡,可是千万要小心。」另外还有:「即使发生格斗,你应该也不至于输给这个对手,不过考虑到『万一』……」
「……好,上吧。」
珠子结束休息,踏出脚步。
仔细想想,这是很简单的任务,只需「去见事件相关人士,问一些问题」就行了。身为警察——尤其像是搜查一课的刑警,这是每天都在做的事情,没什么好紧张的。她如此告诉自己,走过行人稀少的街道,弯过转角,出现在眼前的两层楼建筑就是目的地。正确地说,应该是二楼最里面的房间。
这座建筑名为「Espoir」,是法语「希望」的意思,看上去是一栋平凡无奇、专供学生住宿的公寓。珠子进入大门之后,爬楼梯上二楼。
『讨厌!东弥,你为什么都这样!我特地做的耶!』
『所以我不是说了「谢谢」吗?我只是不喜欢炖菜而已。』
『你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就说「谢谢」?』
珠子暂停下脚步。
对话像是男女朋友之间的吵架,女方虽然言词上在责骂对方,口吻却没有很生气的感觉。男方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因此随口应付说「好好好」、「对不起啦」。
……真是悠闲,让人白紧张一场。
珠子又叹了一口气,等到两人的对话差不多结束,才走向房间。
珠子站在残留味噌气味的走廊按下对讲机的门铃。七月的夕阳灼热到背部感觉都要烧起来了。她很想脱下外套,不过面对眼前的状况,也只能忍耐。如果被看到挂在腋下的手枪,有可能在报上名字之前就令对方报警。这一点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
『来了~』
听到回应之后过了十几秒,门打开来。
「抱歉让你久等。因为锅子……总之,有很多理由。」
「没关系……」
「对了,姐姐,你是哪位?」
珠子把名片递给他,当对方在查看名片上的文本时,珠子也偷偷观察这名少年。
他的身材高高瘦瘦,五官算得上端正,然而几乎遮住眼睛的浏海遮盖俊美的侧脸。此外,他的语气与阴沉的发型相反,显得非常轻浮。这个少年让人搞不清是外向还是内向、乐观还是悲观、或者是肉食系还是草食系。他身上有些小伤口,左手小指根部贴着OK绷,由此看来也许意外地是武斗派。
整个人最引人注目的,是在垂下的浏海后方闪烁奇异光芒的眼睛。这双眼睛让人感受到某种扭曲的特质。
他的名字是戻桥东弥,就读三流私立大学,今年二十岁。双亲在他国中时出车祸死亡,之后由祖母抚养长大……
珠子正在脑中整理事前得到的情报,东弥开口:
「『内阁情报调查室特务搜查部门』……」
「请让我说明。所谓的内阁情报调查室——」
「我比较想知道姐姐的名字要怎么念啊?姓和名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念。」
「哦。」珠子理解他的疑问,回答:「这个姓念作『NARABIGAOKA』。一般来说会写成双子的双、一个月的个、冈山的冈,念作『双个冈(NARABIGAOKA)』,不过也有这种汉字的写法。底下的名字念作『TAMAKO』。」
「哦,真有趣的名字。我可以称呼你为『小珠』吗?」
「不可以。」
即使年纪只差一岁,但凭什么要让年纪比自己小,而且是初次见面的人称自己为「小珠」啊?面对少年轻佻与亲昵的态度,珠子的紧张与警戒开始变淡,取而代之的是「这家伙在搞什么」的焦躁。
「对了,小珠。」
「我说过了,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焦躁与不快——像这样的情绪占上风,就表示「警戒心变淡了」。几十秒前的紧张感消失,珠子的心情变得像在和邻居的小屁孩说话。
少年宛若踏进她的内心,一刀挥下。
不,他确实踏出一步,缩短两人的距离,踩住珠子的影子笑着说:
「——你应该不会打算要伤害我,或是持有武器吧?」
珠子的胸口发出「扑通」的剧烈心跳声。她感到背脊冰凉,原本消失的紧张感顿时回到身上。
她调整声音回答:
「没这回事,我只是想要问你一些问题……」
「这是你说的喔,小珠。」
少年笑了。
这个笑容有些奇特,令人感觉到某种虚无感。珠子的双臂微微颤抖。冷静,不要紧——她虽然如此告诉自己,却无法停止颤抖。或许是因为眼前的少年营造的异常气氛,令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好像失去控制。
之所以颤抖,是因为斗志高昂,不是在害怕——她试图这样想,也只能这样想。恐惧与绝望在感受到的瞬间,就会变成现实,将人吞噬。
「我讨厌暴力,所以如果你真的不会对我动手,那就没关系。」
「……我也不太喜欢暴力。」
「喔,是吗?那就好。」
少年说完,露出和刚才不同的天真笑容。
「基本上,应该很少人喜欢暴力吧?」
「这就不一定了。毕竟也有人主张,人类的历史就是战争的历史。也许彼此杀害、抢夺才是人类的本质。」
「就算是这样,如果光凭本能行动,那就跟野兽没有两样。压抑欲望、试图行善才是身为人类正确的做法,理性与善性并不是空而无用的摆饰。」
在陌生人的门口,到底在说什么……
珠子不是来传教的,更不是来讲解哲学,她是为了完成目的才站在这里。为了组织的目的,同时也可说是为了帮助这名少年。
或许是因为能够客观审视状况,身体的颤抖不知何时停止了。
「如果小珠是这样的人,那就太好了。毕竟我体质超级虚弱,完全没有体力,跑五十公尺都要十秒以上。」
「请不要这样称呼我。话说回来,你不是跑一百公尺,而是跑五十公尺便要十秒以上吗?」
「如果跑一百公尺不用十秒,应该可以成为日本国手吧?」
「说得也对……不过你跑得未免太慢了吧?」
「所以我就说,我不擅长运动嘛。这也是我讨厌暴力的理由之一。啊,你要不要来比腕力?我有信心绝对会输。」
少年伸出称不上紧实,只是单纯瘦削的两只手臂,如此提议。
「这是什么样的自信?」珠子回应。
「总之,先进来吧。」少年转身背对珠子,走进屋内的走廊。「虽然房间又小又脏,不过希望你别嫌弃。恕我孤陋寡闻,不知道内阁情报调查室是做什么的,但既然你没有联系就来找我,应该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吧?」
他的态度轻松开朗,却同时给人虚无疯狂的印象。
接着,少年报上名字:
「啊,我忘了说,我叫戻桥东弥。请多多指教,小珠。」
「……我说过了,别这样称呼我。」
珠子完全被少年的步调牵着走,说出重复很多次的句子,又叹一口气。
「房间又脏又小」的说法看来完全不是谦虚,戻桥东弥的房间确实很小,而且很脏。他大概是那种不擅长整理收纳的人,大量书籍从书柜满出来,堆置在书桌周围与房间角落。
一言以蔽之,就是喜欢书籍的大学生房间。比较特别的地方,只有间接照明的灯具很多,不过这或许是他的兴趣。
「先坐下来吧。」
在小小的地毯上方,放置着同样小巧的餐桌。东弥坐在桌前,珠子也应他的邀请坐下。
「要不要喝茶?」
「不用了,请别客气。」
「那就来谈正事吧。适合穿套装的帅气姐姐,来我家有什么事呢?」
长浏海后方的双眼显露出好奇的神色。一般人遇到政府单位的人登门造访,应该会感到紧张,然而眼前这名少年却摆出
泰然自若的态度。
他要不是很老练,就是很笨。珠子无从判别是哪一种,开口说:
「我先说明自己的身分吧。我是内阁情报调查室特务搜查部门的秘密调查员——项目负责人双冈珠子。内阁情报调查室是内阁官房的情报机关,通称CIRO,负责收集国内外的政治与经济情报,提供内阁做为拟定政策的参考。虽然被称为日本版的CIA,不过表面上没有CIA那么大的权限,反恐情报之类的收集是由公安警察负责。」
「……表面上?」
「是的,表面上。」
珠子停顿一下,继续说:
「特务搜查部门在CIRO当中也是很特殊的单位,负责替内阁,或者该说是替现任政权运行反恐活动的任务。也就是说,是为了预防暗杀或革命而存在的。」
「好帅!感觉就像漫画里的秘密部队。」
「只不过关于这一点,也得加上『表面上』的注解。特务搜查部门CIRO–S的真实情况完全被隐匿。在官方文档上,CIRO的人员并没有双冈珠子这名人物,我隶属的特务部门被当作不存在的单位。即使洽询关于我或是我同事的事情,应该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回答。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而知道的人也不会说出来。」
这一瞬间,东弥的眼神产生些许变化,从完全的好奇转为增添些许严肃。他的眼珠蕴含着深邃的黑色光芒。
他无言地催促珠子说下去,珠子便再度开始说明。
「所以说,请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到过这里。刚才听到的内容,还有接下来会听到的内容,也同样不能说出去。」
「如果我说出去会怎么样?」
东弥以试探的口吻询问,黑眼珠闪烁着光芒。听珠子回答「这样我会很困扰」,他便眯起眼睛笑说「那我就不能说出去了」。这个笑容很可爱。
珠子无法理解这个人。
他时而露出稚子般天真的表情,时而露出彻底虚无、宛若妖魅的微笑。看似随随便便在应对,一双蕴含妖艳光芒的双眼却绝对不会离开珠子。在两个极端之间往返的姿态,让人联想到走钢索般的不稳定状况。
令人难以捉摸。
他如果不说话,就是个稍嫌阴沉的英俊学生。不过,妖魔鬼怪据说外表往往都很美丽。
他究竟是哪一种?
是普通的少年?还是非比寻常的怪物?
「总之,我大概了解了。然后呢?小珠隶属于那种好像在拍谍报片的组织,你来找我做什么?」
「……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
对于少年过度直率的问题,珠子有些无所适从,不过她还是思索了片刻。对方应该没有说谎……吧?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她敏锐地观察眼前对象,确认没有危险,不过仍旧保持警戒回答:
「……戻桥先生,三天前的晚上,你在做什么?」
「三天前?呃……对了,我在跟可怕的人玩游戏。」
「游戏?」
「嗯。我的大学朋友跟地下钱庄借钱……不对,借钱的是我朋友的爸妈,可是他们死了,害我朋友必须代替他们还债。我觉得他很可怜,就代替他去找那些可怕的大叔交涉。我跟他们说:『我们来比赛,如果我赢了,就把欠债一笔勾销吧。』」
「请、请等一下。」
珠子不禁出言打断。
「借钱的不是你的双亲吗?」
「不是喔,借钱的是我朋友的爸妈。我家还算满富裕的。你们机关听起来好像很厉害,可是情报精准度满低的嘛。」
「呃……也就是说,你朋友代替父母亲承担债务,然后你又代替他去跟债主交涉?」
「我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说吗?」
「……为什么?」
双冈珠子无法理解。
如果是孩子代替父母亲偿还债务,珠子还能够理解。虽说放弃继承权就没有偿还义务,但也有很多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再加上借钱的地方是地下钱庄,即使具备相关知识,也必须要有专业人士介入,才能解决问题。
因此,珠子无法理解。
像这种必须由专业人士来解决,更何况还是他人的问题,为什么东弥会想要去解决?为什么会做出只身闯入对方阵地的蠢事?
如果是情报有误,那还说得通,毕竟这是依照常理无法想像的情况。
然而,东弥依旧以轻松的口吻回答:
「我不是说过了吗?因为我觉得他很可怜。如果要还债,他就得放弃念大学去工作,也没办法游玩。虽然世上有些人说,金钱是万能的,可是在我看来,那只是戏言而已。没有钱的确活不下去,可是即使有钱,一个人的价值或本质也不会改变。而且,你也知道吧……朋友是很重要的。」
「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嗯,常有人这么说。」
重视友情与义气,无法坐视朋友的困境不管,忍不住就采取行动——世上的确可能有这样的人。
然而珠子可以断言,眼前的戻桥东弥绝对不是那种人。虽然才认识几分钟,但她能预想到这名少年不是那种人。「朋友很重要」的发言,也不知道有几分真心。
接下来的话,让珠子的猜测转变为确信。
「而且啊,和黑道交涉……感觉满好玩的。」
没错——珠子得到确信。这家伙确实是疯子,脑袋的螺丝掉了不只一根。不论如何,他都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年。
珠子对于必须和这种人继续对话感到头痛,不过还是拉回正题。
「……总、总之,先不管你个人的原则和想法。我们只是想要确认,你就是那天晚上在笃实金融公司大楼周边被目击的少年……」
「然后呢?假设我在那天那个时间,的确在那栋大楼,小珠想要知道什么?」
「请你不要这样称呼我……听到这里,你有没有想到什么?」
「这个嘛~」少年边伸懒腰边回应,接着非常干脆地说:「应该说,想得到的事情太多了。当时在那栋大楼里的人,除了我以外好像全都死了。另外也发生了很多事,不是吗?就因为这样,所以我完全猜不透小珠想要知道什么。」
三天前的夜晚。
郊外的商业大楼发生神秘的枪击事件,结果造成数名与黑道相关的男人死亡,大楼也烧到半毁。
那起事件发生当下,在附近被目击的,就是戻桥东弥这名少年。
时间回到三天前——
戻桥东弥垂下视线,陷入思索。眼前有十四张麻将牌,在那前方有全自动麻将桌堆起的牌山。他的长浏海用发蜡抹向后方固定,因此视野相当良好,也能看到「他家」——坐在对面与两边的男人脸上的表情。
点数不相上下,起手牌也不错,更何况他还是庄家。要赌胜负是必然的,问题在于如何决定方向。是要使用役牌快速胡牌以便连庄,还是按兵不动等待更高分的牌型,并且在察觉到危险时立刻放弃?
这是看起来很普通的一场麻将游戏。
……除了赌金高达几百万日圆,以及对手是黑道成员这两点之外。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会打麻将。现在的学生听说跟以前不同,不喝不打不买。」
「我没有吸大麻、觉醒剂或PTSD喔。」
「我不是指大麻或觉醒剂,而是以前的男人会喝酒、打麻将赌博、花钱买女人。还有,你说的那个应该是MDMA(摇头丸),不是PTSD。PTSD是创伤后什么之类的症状吧?」
「没错,就是那个。」
隔着麻将桌坐在对面的男人抽着烟,嘻嘻笑了。他的口气平易近人,态度显得很轻松。
「……对了,刚刚是在谈什么?」
「谈麻将。我说,最近的小鬼会打麻将很罕见。」
「是吗?应该不会吧?我身边有很多人在看麻将漫画,我也很喜欢那个谁……就是笔名很像『熬夜打麻将好累』……那位知名作家的作品。」
东弥回答时,内心不禁感到佩服:这个不知道是黑道第几层组织的街头流氓,没想到还满厉害的。
心理战是东弥擅长的领域,至少他自认比只懂得暴力威胁的地下钱庄人员厉害。然而,他出乎意外地很难获胜。虽然他自知运气不好,但没想到会差到这种程度。
该不会是……他想到某种可能性,也许是对方耍诈。
坐在左右两边的人是对面这名男子的部下。他们是在决定打麻将之后才被找来的,因此应该是擅长此道的人。东弥实质上等于是一对三。基于麻将这种游戏的性质,如果三人串通好,要击败剩下的一人相当简单。
「有件事我想要先问一下。」
「什么事?」
「你们应该……没有耍诈吧?」
「我们不需要玩那种小花招,也能赢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这是你说的喔?」
正当东弥想要集中精神,周围却开始骚动。房里看似位阶最低的男人似乎被某人传唤,离开房间之后又立刻回来。看样子是一楼大厅有访客。
男人打过招呼之后进入房内,对
中年男子说:
「……楼下有个金发男人,说『想要谈伯乐翁文件的事』。」
中年男子完全不予理会,一副不满愉快的游戏被打扰的态度,回答「把他赶走」。不过,他似乎立刻改变主意,指派另外两人去一楼。坐在麻将桌前的两名部下看着他,像在问「要不要我们也一起去」,但是他摇头,无言地驳回部下的提议。
……是上层组织的人来了吗?但如果是这样,他们的应对方式未免太草率,或者该说是凶恶……
东弥正在思考,中年男子便堆起面对客人(肥羊)的笑容说:
「真不好意思,闹哄哄的。」
「别这么说,是我突然闯来的,彼此彼此。这样的工作应该很忙吧?不景气的时候,需要钱的人也很多,而且这里好像有很多珍贵的东西。」
房间左侧角落有一座小型金库。东弥已经事先确认过,他需要的东西——借款契约和债权转让通知书——就在那里面。男人先前说过:「只要你赢了,这些文档就给你;不过如果你输了,就要请你签下同样的文档。」
问题在于东弥看到的文档是不是正本,不过关于这一点,也只能信任对方了——虽说要相信这种逼人签下违法、无效保证书的家伙非常困难。
「好了,继续来比胜负吧。」
在男人这么说的瞬间,楼下传来物品被破坏、倒下的声音,接着听到尖锐短促的「砰砰砰」声。虽然有些模糊,但那无疑是枪声。怒吼、爆炸音、惨叫声等明确显示发生特殊状况的声音,回荡在昭和年间建盖的大楼内。
中年男子的脸色出现变化,与留下来的看似心腹的男人面面相觑。「先暂时搁置胜负吧。」他说完,命令部下从办公桌抽屉拿左轮手枪过来。
面对男人这样的举动,东弥仍旧保持平常的态度。
也就是说,他以一反现场气氛的轻松口吻询问:
「那个,很抱歉在紧急时刻想要请问一下,厕所在走廊尽头吗?」
「你想要躲起来吗?也好。老实说,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不过总比待在这里安全吧。」
中年男子亲切地建议之后,带着心腹走出房间。
「是谁?」「城山组的吗?」「该不会是『佛沃雷』吧?」「文件不在这里,真遗憾。」——意义不明的语句和怒吼、咒骂从半开的门后方传来。听那铿铿锵锵的声音,彼此大概不只是口头争论而已。
东弥一面谨慎地听辨危险的对话与声音,一面毫不犹豫地向前走,来到保险箱前。他的记忆力很好,还记得数字键盘的密码。他突破八个数字的密码,找到一叠叠的文档,塞入肩背包里。
这时,他发觉怒吼声与枪声都静止了。
他竖起耳朵,听到规律的「咚、咚、咚」声响爬上阶梯。
看来那些男人全都被收拾了——东弥虽然不理解状况,不过从突然变得安静的大楼与独自一人的脚步声如此猜测,并决定先逃离现场。
……刚刚好像有提到,是个「金发的男人」。
没有用「一群男人」的说法,可见袭击者只有一人。
那么,戻桥东弥能够选择的选项只有一个。
「反正应该不会死吧?」
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从三楼窗户跳下去——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戻桥东弥说。
「我把原本穿在身上的夹克缠绕在手上,抓着外墙的管线跳下去。幸运的是下面停着汽车,稍微起了安全垫的功用,所以就像你看到的,我没有受伤。不过着地的瞬间,膝盖和髋关节痛得要命。」
「你这个人真是……」
珠子感到傻眼而叹气,但少年脸上感觉很奇特、又有些虚无的笑容没有消失。或许可以形容为「清爽的疯狂」吧。珠子已经无言以对。
戻桥东弥的每一项行动或许都称得上妥当。在那样的情况下,还能确实偷走契约书等文档,甚至值得称赞。然而以正常人的标准来说,却是完全不及格、而且接近零分的举动。
听到枪声也不慌张,知道刚刚还在谈话的人似乎死了也能够冷静思考,认清自己亦处于危机中,仍实现原本的目的并逃离现场。
如果是动作片,应该是满分,然而,这里是现实世界。
在这个现实世界当中,如果有普通人能够做出这样的选择,那肯定是个狂人。
「……刚刚还在谈话的人死了,而且凶手已经逼近到身边,在这种异常状况之下,难道你不会害怕吗?」
「我当然害怕。」
「那为什么……」
「所以才要采取行动。我既怕痛又怕死,还很柔弱。就因为我是这样的人,才要在事情演变到最糟的情况前赶快逃跑。结果我运气很好,回到这里。如果在当时的状况下,蹲在房间角落喊『好可怕~』,你以为我会得救吗?我可不觉得。」
他的口吻虽然轻佻,但说得很有道理。然而正因为有理,才感觉疯狂。
人类虽然拥有杰出的脑袋,却会被情感耍得团团转。理性而正确的判断往往会被情感阻挠,这才是一般状况。这样看来,戻桥东弥实在是太过异常。
这名少年十指交握,开口说:
「然后呢?小珠,你自己说过,我个人的原则和想法并不重要,那还要继续听我发表自己的论点吗?还是要进入正题?刚刚提到的内容是三天前晚上发生的事,有小珠想要知道的情报吗?」
「……请不要这样称呼我。」
珠子姑且抗议之后回答:
「的确有我想要的情报。我想要跟你确认一下,攻击事务所的男人说过『想要谈伯乐翁文件的事』吗?」
「不是我直接听到的,所以我也不能说得很肯定,不过好像有说过。」
「还有『佛沃雷』?」
「这个我就比较没有自信了,应该是这种发音的某个词吧。」
「顺带一提,你说你偷走的那些文档,现在还在这里吗?」
「没有,我已经当垃圾丢掉了,现在应该在焚化炉里吧。」
珠子对他随随便便的态度很受不了,不过还是继续说:
「在那些文档当中,除了你朋友的借款契约以外,还有其他文件吗?具体来说,就是刚刚提到的和『伯乐』这个名字有关的文档。」
「我想应该没有吧。我没有很仔细地阅读,不过好像都是借款契约或欠债者的地址清单之类的,所以我才丢掉了,想说丢掉对大家比较好……对了,小珠,我会触犯什么法律吗?」
「这个嘛……你的确做了类似趁火打劫的行为,不过我并不是警察……」
珠子说完站起来。
她已得到必要的情报。就如CIRO–S的猜测,袭击那栋大楼的是佛沃雷的人,目的则是那份文件。眼前的少年无从得知,不过对于珠子等人来说,只要确认这一点就已是很大的收获。
「那么我差不多要告辞了。」
「什么~你要回去了吗?难得有这个机会,一起吃顿晚餐吧。我最喜欢像小珠这样的漂亮姐姐了。」
「不用了。还有,请别再叫我『小珠』,我会生气唷。」
珠子在玄关穿鞋,并对来送行的东弥说:
「戻桥先生,今天很感谢你的协助。」
「叫我『东弥』就行了,小珠。」
「所以说……唉,好吧,我知道了,戻桥先生。日后也许还有可能来询问详细情况,到时候请多多包涵。还有,我们CIRO和警察是不同单位,所以不会针对你的窃盗行为告密,这点请你放心。」
「喔,这样啊。谢谢。」
「但是——」珠子以严肃的眼神瞪着他说:「关于你听到伯乐翁和佛沃雷的事,不论任何人来问你,都绝不能回答,一定要想办法隐瞒。就回答说你搞不清楚状况,只顾着拚命从窗户逃出去,什么都没有看到或听到。」
「我很讨厌说谎耶。」
「如果不这么做,有可能连你都会受到危害。请记住,你在那天晚上不在那栋大楼;就算在那里,你也因为害怕马上逃走了——这样回答的话,应该可以暂时确保安全。」
「哦……小珠还真辛苦。」
从掌握背景状况的双冈珠子的角度来看,戻桥东弥的现况其实更辛苦,不过无知或许比较快乐吧。珠子这么想,因此没有说明详细情况,只说「再见」就准备离开狭小的房间。
然而在这个瞬间,少年又以过度轻松的口吻说:
「对了,我从窗户跳下去逃跑之前,有看到攻击那栋大楼的人,对方或许也有看到我的脸。小珠,你觉得这样会不会有什么麻烦啊?」
「……咦?」
珠子停顿一会儿后怒吼:
「——这种事怎么不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