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博内容是五回合的扑克牌游戏。
东弥与一之井面对面坐着。他们使用的是先前那些男性客人打麻将的全自动麻将桌。东弥坐在靠出入口侧,一之井坐在里侧。一之井背后是那些男性客人。他们有的坐在椅子上,有的靠着柱子,有的则一副兴致索然的样子看电视,各自打发时间。
「『赌博破坏者』要一决胜负。」「虽然是扑克牌,还是很想看看。」「这个小鬼真的要切断手指吗?」对于议论纷纷的那些男人,东弥首先提出的要求是「不要站在我后面」。
「叔叔们是常客吧?这么说,就很有可能看我手中的牌,然后告诉一之井先生。你们要旁观没问题,不过请到一之井先生背后。」
从戻桥东弥的立场来看,这间赌场是完全的敌阵,除了自己之外都是敌方。在这样的状态下赌博,提出这种要求也是理所当然。一之井和其他男人也都接受他的条件,于是形成现在的局面。
「规则要怎么定?」
「啊,在那之前,一之井先生,请使用新的扑克牌。如果是已经开封过的,很难保证上面没有做各种记号。我要赌上自己的手指和手臂,这点提防应该也是必要的吧?」
「我知道了,你等一下。」
一之井走向背后的仓库,从壁橱拿出一副没有开封过的扑克牌。这点备用品当然有库存。
东弥的指摘很合理。如果是赌上巨额的重要赌局,要求使用新品可说是常识。连这种事都想不到的人,就会被夺走身上所有财物,最后身无分文地被丢到街上。
禁止作弊是前提,不过在此同时,没有被发现的作弊等同于不存在。也因此,赌徒既是擅长作弊的人,也是擅长看穿作弊行为、拟出对策的人。
「给你。」
一之井把还贴着价格标签的扑克牌丢给东弥,又问:
「你说要用扑克牌来赌,规则要怎么定?要玩德州扑克?七张梭哈?还是印地安扑克?」
「不要玩那些复杂的游戏。我希望可以回到单纯的原点——换牌扑克。」
「那就玩五张换吧。」
「五张换(five–card draw)」是扑克的基本方式之一。
玩家各自抽五张牌,换过几次牌后,反复进行跟注(接受赌局)、加注(提高赌金)、盖牌(退出)。一般人听到「扑克」联想到的规则,就是这个「五张换」。
当戻桥撕开塑料膜、取出扑克牌时,一之井问他:
「底注呢?」
「从一张筹码开始往上加,然后嘛……第一回合和第二回合一张,第三回合两张,第四回合、第五回合三张。这样可以避免有人一路领先。一开始下底注之后,彼此轮流抽一张,凭五张手中的牌决定胜负。换牌最多两次,加注也同样最多两次。除了盖牌之外,最后一定要亮牌。」
「赌注上限怎么设置?先攻后攻呢?」
「不用限制,没有上限。可以的话,由我先攻吧。」
「知道了。第一回合、第三回合、第五回合就让你拥有先抽牌和先加注的权利。第二回合和第四回合倒过来。」
「啊!还有,为了避免作弊,一定要单手抽牌。如果把整叠纸牌弄倒,就视同作弊,立刻判输。」
东弥以笨拙的动作洗牌之后,把整叠纸牌递给观众说:
「各位叔叔,你们来帮我洗牌吧。」
在观众洗牌的同时,两人继续决定规则。
「对了,你抽出鬼牌了吗?」
「啊,我没抽出来。这样就有万用牌了。」
「我是不在意……」
一之井把原先推到桌子边缘的烟灰缸拉过来,点燃Lark香烟。
「如果有鬼牌,那么牌型大小依序就是五条、同花顺、四条、葫芦、同花、顺子、三条、两对、一对、散牌吧。」
「有鬼牌的同花顺和纯正的同花顺,是后者比较大吗?」
「这样的规则比较常见。」
「我知道了。啊,一之井先生最后也洗一下牌吧。」
在场的所有人都洗过牌之后,整叠纸牌便被放到桌上。
终于要开始了——正当观众心中涌起这样的期待,一之井边抽烟边问:
「你不要紧吗?」
「什么东西不要紧?」
「你不需要对手让步吗?我现在虽然是管理者,不过以前是完全靠赌博维生的人。你一个外行人能赢我吗?」
对于一之井打心底感到担心的问话,少年回答「那如果平手就算我赢吧」,然后打了呵欠。他的态度似乎在说:不要再啰嗦了,赶快开始吧,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的手指或手臂有可能被切断。
这名少年究竟是超级大人物?或者只是大笨蛋?
「好,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个充满谎言、疯狂与心机的世界吧。」
坐在对面的一之井仍旧无法判定,牌局就开始了。
扑克是什么样的游戏?
凑出较强牌型的人胜出是基本规则,不过就如许多其他赌博,其中也包含勾心斗角的策略。
一开始会抽到什么样的牌?假设没有second deal(发第二张牌)之类的作弊,那么起手完全只能靠运气。不过要交换几张手中的牌,既是几率的计算,也是和命运女神的讨价还价。即使得到一对,接下来的五张是同花顺的可能性也不是零。
不用说,扑克主要是和对手间的心理战。即使是散牌,也可以借由加注一百万、两百万来展现自信,让对手警戒,那么无序的五张牌就会成为最强的牌。
此外,扑克——不,应该说是任何形式的赌博——也是和自己的心理战。如何保持冷静?在什么样的时机转守为攻?如何压抑在内心增长的疑心与恐惧?赌博是和运气战斗、和对手战斗,亦是和自己战斗。
而且它的有趣之处,就是并非「一定要战胜所有对手才能得到胜利」。就如「初学者的好运」这种现象所代表的,运气有可能超越一切。
或者相反地,即使被上天抛弃,只要能够控制自己、欺骗敌人,就能获得胜利。
既荒谬又没有条理,但也不只是这样。
赌博感觉有点像人生。
「加注。两张。」
「盖牌。」
「决定得太快了吧……有那么糟糕吗?」
一之井还没拿出筹码,东弥就选择要退出。
这样一来第一回合就结束了。最初下的底注到一之井手边,双方筹码变成二十一比十九。剩下四回合。
一之井贯太郎在上国中之前就学会赌博,扑克不知道已经玩过多少次。由于规则上没有特别的地方,因此也不需要担心作弊。
只要普通地赢就行了。
「嗯……」
第二回合——
一之井瞥了一眼手中的牌,然后观察坐在眼前的少年。对方没有焦急的神色,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光芒。明明已经输掉一根手指,却非常冷静。
值得担心的事情只有一个。
……他的目的是什么?
没错,这才是真正的问题。眼前这个名叫戻桥东弥的少年,究竟有什么目的?这一点完全无从得知。
难道他是相信自己的运气,毫无对策就跑来这里?没办法完全断定不可能有这种事,就是赌博可怕的地方。说得极端一点,如果一开始拿到的牌是「五条」,那就不会输了。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如果是一般人、不赌博的人,或许会一笑置之,觉得「怎么可能」,不过长年生活在赌场的一之井却无法随便否定。
麻将中被称作「终极役满」的九莲宝灯因为难度太高,甚至有「胡牌就会死」的说法,几率只有百分之○•一以下。不过即使是这样的牌型,也会有出现的时候。天胡或国士无双十三面听也是如此。
过度的好运就如黑洞,会把所有策略化为无。
这种荒谬之处就是赌博。
……以扑克的情况来说,「四条」以上的牌型很少出现,只要能凑出「葫芦」几乎就不会输。难道少年是想要凑到一定程度以上的牌型来决胜负?
以战略来说的确不错。尤其是面对职业赌徒的时候,与其采不成熟的心理战,不如明确地决定「在这以上就下注,以下就盖牌」,才能不被迷惑地对战。
戻桥东弥左手一直插在夹克口袋里,慵懒地坐在椅子上,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动摇。
「一之井先生,你果然很强。」
当牌局进行到接近一半,东弥开口说。
第一回合由东弥盖牌,第二回合一之井的「同花」战胜东弥的「三条」。两人的筹码相差四,变成二十二比十八。
「有机会的话,下次我想要比麻将。毕竟今天没办法打。不过到时候我不打算赌任何东西。」
「你平常都不赌吗?」
「不赌,只是当游戏而已。赌博的话就会想要赢,或者应该说,既然要赌就要求胜,才符合美学。」
「的确是这样没错。」
「顺带一提,『不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也是我的原则。」
「你
以为你在这场赌局有充分的胜算吗?」
「没错。」东弥俯视手中的牌。「老实说,这场比赛我会赢喔,一之井先生。」
「……什么?」
仿佛被一之井的错愕传染,观众的那些男人开始骚动。少年眯起眼,似乎在嫌喧嚣声太吵,接着把底注的筹码弹到桌子中央。
「你大概真的很强,拥有特别的能力。依照普通方式,我不可能在赌博中获胜,不论是扑克、麻将、花牌、甚至是柏青哥都一样。正因为如此,你应该要考虑更多才对。我虽然赌上右手臂,可是没有并笨到去赌没有胜算的游戏。如果没有胜算,那就不是『一决胜负』,只是『败走』,等于是通往败北的倒数计时。」
「……少废话。你要换几张?」
「别这么急,慢慢享受这个气氛吧。只有在赌上重要东西时,才能体验到这种刺激……从五脏六腑到指尖,全身都在脉动、脑袋好像烧起来的感觉……话说回来,赌上手臂的只有我。总之,我特地给你思考的时间,请你仔细想想看,要不然你一定会后悔。虽然说,在赌博中即使思考也会后悔……」
后悔?一之井不可能会后悔。
这就是他由衷的想法。他手中有较多筹码,赌局也快进行到一半,此刻的牌也绝对不算差。
难道少年准备好要作弊,所以有逆转的自信?不,这样的可能性很低。这里是一之井的店,不论是在扑克牌动手脚,或是装设镜子、摄影机,应该都不可能办到才对。即使少年收买了站在他背后的某个人,只要小心避免让后方的人看到牌就行了。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家伙哪来的自信……
难道是穷途末路的最后挣扎?这样的可能性当然也存在。
然而,眼前这名少年的眼中蕴含着光芒。
那是美丽的光芒——与人类善良本性和道德观念无关,也因为无关而美丽的光芒。
少年的微笑中毫不隐藏虚无的疯狂,脸上没有恐惧或不安的神色,相反地却展现出泰然自若、愉悦、嘲笑等胜者才有的情感。
如果是装腔作势,那么是为了什么目的?让我盖牌能改变什么?他是在利用指定规则来作弊吗?到底是什么样的作弊?在这场游戏中,能够耍什么把戏?
一之井越想越陷入思考的漩涡。
正因为精通各种花招、看过无数胜者与败者,这个男人才会被自己的理性混沌吞噬。即使看穿「像这样让自己混乱才是对手的用意」,但他还是会想要探索「让自己混乱之后对手获胜的途径」,无法停止思考。
戻桥终于说:
「你已经想得够久了吧?我要出了喔?」
这个瞬间,少年露出意有所指的笑容。
「这样——应该没关系吧?」
他仿佛要下达最后通牒一般,以充满敌意的礼貌态度,展开手中的一张牌。
没错,是鬼牌。
戻桥东弥突然亮出手中的牌。
虽然规则上并没有禁止亮牌,却出人意料之外。
他是在展开心理战。
「你想要暗示自己有很强的牌,逼我盖牌吗?现在我有二十二张筹码,你有十八张。第三、四、五回合中,只要我都盖牌,就会有八张筹码的底注到你那里,这样一来你和我的筹码就会变成二十六比十四,由你获胜。这就是你的目标吗?」
「你说呢?」
东弥敷衍地回答,并交换手中的一张牌。
「我的记忆力很好,可是不擅长计算几率。事实上我有学习障碍,超过一定复杂度的四则运算,一定要写下来才能计算,而且要花很长的时间。所以我根本就不知道同时抽中两张鬼牌的几率之类的。当然我也知道,这要很好的运气。」
东弥以轻佻的口吻说话,而一之井则与他形成对比,内心比几分钟前骚乱许多。一之井虽然感到动摇,但刻意压抑情感,假装镇静并换了三张牌。他凑出的是数字8的三条。
对方突然亮牌,揭示一张鬼牌,换牌只换一张,更重要的是他那充满自信的态度。
一之井脑中闪过的是最强的牌型——五条。
五张当中有一张是鬼牌。假设他和先前的一之井一样,已经有一对8,那么一对8加上鬼牌便是三条。在这样的情况,如果是一之井,就会交换两张牌。只要再抽中一张8,就是四条了。
然而东弥只换一张牌,这意味着什么?
一个是「只差一张牌」的情况。譬如鬼牌加三张红心,或是4、5、6加上鬼牌的情况。前者只要再抽中一张红心就是同花,后者只要抽中7或3就是顺子。
或者也可能是这样:他手中有一对8,如果将鬼牌加另一张牌(譬如7)当作一对,就可以看成8和7的两对。这时再换一张,如抽中8或7就是葫芦。这是理论上很合理的解释。
然而,假设东弥手中已经有三条,然后只揭示鬼牌的情况——
这样一来一之井就只能盖牌。毕竟对手已经凑出四条,最糟糕的情况还有可能让他凑到五条这样的最强牌型,与之对决根本没有意义。
但这是扑克游戏,也是赌博。虚张声势的可能性很高,也因此才有心理战、才有策略,这样一来就不能忽视「抽到两张鬼牌的几率」这句戏言。
他在唬人吗?
或者真的凑到很强的牌型?
「加注,两张。」
东弥仿佛是要夺走他思考的时间般加注。
数量是两张。
第三回合开始前,一之井贯太郎的筹码是二十二,戻桥东弥的筹码是十八。两人从这里各出了两张筹码当底注,也就是说,现在两人的筹码各为二十和十六。在这样的状态,如果赌两张输了,就会变成二十六比十四,两人相差十二张。
如果接下来又输了第四、第五回合,东弥的右手臂就会被切断。
那么,他果然是凑齐了牌吗?
「……跟注。」
一之井静静地递出三张筹码。
一之井手中的牌是8的三条,绝对不算弱,下一次换牌也不无可能凑到葫芦。也就是说,这是观察情况的跟注。
然而——
「不换牌。」
东弥立刻用指尖敲了两、三次桌面,表示过牌。
现在已经不是从容「观察情况」的时候。
从二十比十六的状况赌两张,而且不换牌,如果是唬人的话,未免太大胆。东弥赌的不是小钱,而是手指、手臂,照理来说,应该会想要有万全的保证,才符合人之常情。
加注不是全下这一点也很麻烦。就算输了,东弥也会剩下十四张筹码。第四回合、第五回合要是一之井盖牌,就会有六张筹码的底注流到东弥那里,变成二十比二十。依照事前约定,如果平手就算东弥赢,因此一之井没办法光下底注而保持领先。最好还是别想像对手是自暴自弃。
话说回来,如果一之井此时退出,最早加注的两张加底注的两张筹码就会到东弥那里,被逆转为十八比二十二。
……仔细想想看……
他盘算、考虑、思考。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眼前的少年——戻桥东弥曾宣称「我的记性很好」,那么他也可能记住所有已经使用的牌,然后算出几率。
现在是第三回合。第二回合有比出胜负,彼此亮出手中的牌,不过第一回合因为东弥立刻退出,因此一之井并没有看到东弥手中的牌。情报优势在对方那里。
不,即使如此——
即使是这样的情况,也很难相信他会有如此强势的态度。
或者有没有可能这场赌局本身就是在拖延时间?也许在他们悠闲赌博的时候,警察已经准备妥当,即将一举攻入。不,不可能。一之井也多少能得到警察内部的情报。警方并没有突袭的计划,安排在大楼周围、负责警卫的人员也没有联系。
「……该不会是……」
此时一之井想起来了。
对面的这名少年踏入赌场时,曾经说过:「我是来取得佛沃雷的情报。」「我想要知道威廉•布拉克的联系方式。」这是当初戻桥东弥要求的战利品。
那么——
一之井开始思索。
这家伙知道老大的存在,也知道佛沃雷的组织名称及「恶眼之王」的别名。那么他也很有可能知道能力的存在——不,这家伙很有可能自己也能使用能力!
一之井得到这样的结论。
实在是太愚蠢了。他醒悟得太迟,原本应该在和对方交谈过一、两句之后就想到这一点,然而,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发觉。为什么?这个问题只有一个答案,就是他没有想到这么年轻的孩子会是超能力者。
因为他小看眼前的少年,认为对方只是个不要命的笨蛋。
一之井不禁笑了。仔细想想,他的能力觉醒,也是差不多在少年这样的年纪。
当他和这名少年一样不要命的时候,曾经得意忘形地闯入美国的赌场。一开始虽然赢了钱,但不久之后就一直输,最后被逼到差点要被取走性命。一之井贯太郎的能力就是在那个
瞬间觉醒。
……真怀念,当时也是扑克
「只要能看到发牌员手中的牌……」、「只要能够知道下一张牌是什么……」当他这么想、祈祷、许愿时,得到了透视能力这项无敌力量。
一之井贯太郎的能力(魔眼)是「透视」。
在众多超能力当中,这项能力应该属于主流。和「能够咒杀四目相交的对象」这种非比寻常的力量相较,虽然不算太厉害,但是单单在赌博方面,却是极为强大的特异功能。
能够看到对方手中的牌,也能看到桌上背面朝上的牌,甚至接下来要发的牌,这就是一之井的能力。只要是对人的赌博,他就不可能会输。毕竟赌博的本质就是要拚命抓紧运气,互相欺骗。
然而,只有他是特别的。只要使用这项特异功能,便能取得所有情报。
他不可能会输。
正因为如此,一之井贯太郎才会被称为「赌博破坏者」。策略与不确定性这两个要素对他而言都不存在,遭他践踏与嘲笑。蹂躏所有赌场,击倒所有赌徒——这就是「赌博破坏者」。
然而也因为得到这种异常能力,使他连原本享受赌博的心情都失去了,这或许也是一种讥讽吧。
他揉了揉视力变得相当模糊的眼睛,重新戴上眼镜。严重的近视是透视能力的代价。他越使用能力,视力就会越差,持续使用能力或许还有失明的危险。他之所以退出赌场,也是为了这个理由。
近视是无法看清远处物体的症状,他自嘲这是很适合赌徒的代价:不去思考未来,只执著于眼前的胜负,因而误入歧途。这正是自古以来不变的赌徒沉沦方式。
「呼……」
……现在不需要去管这些,仔细想想。
一之井打断回忆,重返现实。他像是要打破迷惘般,把叼在嘴里的香烟压在烟灰缸中捻熄。
戻桥东弥知道「佛沃雷」和「恶眼之王」。
那么,假设他知道超能力的存在。
一之井有两个疑问。第一个疑问是:「这家伙知道我的魔眼吗?」第二个疑问是:「这家伙是不是也有某种能力?」
如果第一个疑问的答案是「不知道」,那就能够说明现况。东弥是在运气占很大要素的扑克游戏中进行心理战。或者,如果第二个疑问的答案是「有」,那么他或许已经计划好利用能力取胜,或是在失败时立即逃走。
问题在于第一个疑问的答案是「知道」的情况。
在这个情况下,东弥应该自知「不可能在扑克这样的游戏中获胜」。
……如果他理解这一点而挑战赌局,第二个疑问的答案应该是「有」才妥当。就如一之井的透视因为没有证据而不会构成作弊,假设东弥的能力是变更手中的牌(转移系能力或物质变换系能力),那么,他的作弊行为当然也不会被追究。
仔细想想就会觉得奇怪。
戻桥东弥的目的是要收集佛沃雷与其领导者的情报。如果他又是超能力者,那么只要利用能力夺走手机或电脑就行了。或者也可以通过拷问,逼对方吐出联系方式。与其挑战敌方不知道会不会遵守约定的赌局,这么做更加合理。
那么,为什么?
……一之井虽然没有蠢到完全相信敌人的话,不过,也许东弥就如他自己说的:「不会挑战没有胜算的赌局。」他觉得自己的能力即使正面对决也没有胜算,因此才设置使用能力能确实获胜的场合。
而那正是这局换牌扑克。
既然如此,东弥应该是打算利用某种特异功能,变换手中的牌。他利用第一回合、第二回合让对手松懈,然后打算在底注提高的后半段赢回来。
一之井看到了、看穿了、看透了。
他看见眼前这名少年的胜算与获胜途径。
「喂,已经超过一分钟以上了吧?」
「嗯?喔……放心吧,我要决定胜负了。」
一之井回答之后,按下在脑部深处的按钮。
转动发动特异功能的钥匙。
他已经看穿对手的所有战术,接下来用魔眼来对答案即可。如果对方拿到很强的牌型,他就会退出;如果猜错了,可以先放下心,然后重新思考对手的用意。
于是,一之井贯太郎查看少年手中的牌——
有一个词叫做「扑克脸」,也就是「面无表情」、「假装镇定」的意思。
一如字面所示,这个词是从扑克这种赌博而来。在以心理战为主的扑克中,如果把感情显露在脸上,就不可能获胜。只要是一定程度以上的赌徒,就会「避免把感情流露出来」,让对手理解到手中牌型的强弱。
没错,一定程度以上。
对于一流或超级一流的赌徒来说,「不显露感情」是理所当然,此外还要加上「显露虚假的感情」、「假装由衷高兴」,学会不依赖言语的虚张声势,最终达到「让对手观察到伪装的习惯」这样的领域。
「啊……」
知情的人常常会误会,不过一之井贯太郎这个人在得到透视能力之前,就已经是一流赌徒。至少他具有潜入地下赌场、和黑道人士对战的胆量与实力。
不用说,他也很擅长摆出扑克脸。
然而,此刻的他却首度流露出真正的情感。
他的脸上不自觉地露出惊愕的表情。
「咦,怎么了?怎么露出这样的表情?这不是很常见的事吗?大家只能凭自己被分配到的牌来一决胜负,不过手上牌的强弱并不会直接通往胜负,重要的是怎么使用。彼此欺骗、伪装,只要陷入陷阱,最强的鬼牌也有可能输给最弱的梅花2。这才是赌博……而且,这也是人生吧?哈哈,对以赌博维生的人讲这种大道理,会不会很失礼?对了,一之井先生——」
「你、你是!」
有谁能够不惊讶?
东弥手中除了鬼牌以外,其他的牌是红心3、梅花J、梅花2、还有同样是梅花的5,只能说是乱七八糟的烂牌。
凑出来的牌是一对。
「你为什么这么惊讶?该不会是看到我手中的牌吧?不过既然被看穿了,我就直接宣布,好让后方的各位客人也明白吧。我手中的牌没有很强。」
后方的男人开始议论纷纷。一之井对他们的声音感到心烦,同时思索——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本来想要像赌博漫画中的人物那样,用充满自信的态度展开心理战……不过看来一之井先生看穿了一切。」
「唔……」
「咦?你为什么摆出那样的表情?你觉得我在开你玩笑吗?真抱歉,我只是想要试试看,真正的赌徒能不能发现到我在虚张声势。对了,一之井先生,我想要问你一件事……」
少年以闪烁着妖艳光芒的眼睛看着男人,带着丝毫不掩饰虚无疯狂的微笑。
他站起来,虽然退后一步,却仿佛踏入男人的内心。
「——一之井先生,你该不会真的看得到我的牌吧?」
听到这句话,无数视线刺在一之井的背上。掺杂着疑惑与轻蔑的视线令他不愉快到极点,忍不住想要猛抓背部。
然而一之井完全没有显露这样的心情,重新摆出扑克脸回答:
「怎么可能会看到?如果你以为我靠那样的作弊获胜,那真是太遗憾了。」
「你说的喔?那么接下来就轮到一之井先生了。你要交换几张?还是要盖牌?」
「呃,嗯……」
一之井顺着东弥的话,抽出不要的牌,把手伸向桌上叠起来的扑克牌。既然东弥只有一对,自己凭目前手中的牌也能赢,不过为了消除不自然的印象,还是应该换牌吧。
一之井准备要换牌,但是——
「咦?」
这个瞬间,他的手停下来。
不,是他的身体整个都无法动弹。伸到一半的左手只是微微颤抖,迟迟没有抽牌,仿佛全副身心都在抗拒「决定胜负」的行动。他的理性被强行压制,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控制。
他的身体违反意志,变得僵直。
接着发生更令他难以相信的事。
「……我……退出……你赢了……」
痉挛的嘴唇说出完全与他的意志相违的话语。
他不了解这是什么意思。
一之井手中的牌是三条,少年手中的牌最大也只有一对J,他不可能盖牌。即使看不到对方手中的牌,要不要跟注也可以等换牌之后再决定。
然而——
「……咦?」
一之井对自己说出的话感到惊愕。
而少年照例以轻佻的语调说:
「是吗?你要让我赢啊?谢谢。」
在接下来的瞬间,一之井的身体恢复自由,但因为突然从束缚被解放,他不禁趴倒在牌桌上,把整叠扑克牌都打散了。意料之外的事接连发生,让他没有空闲意识到防止作弊的规则。
这么一来赌局就真的结束了。
「唉,你把整叠牌都弄倒了。不是说过了吗?『把整叠纸牌弄倒视同作弊,立即判输』。算了,反正算我赢就行了吧?」
「我……输了?」
「呼,太好了,我不用切断手臂……对了,一之井先生,既然胜负已定,你可以快点告诉我,要怎么联系佛沃雷的威廉•布拉克吗?」
「……等等,刚刚一定是哪里出错了!我突然……」
「咦?是你自己说『我输了』,不是吗?」
「不对,不是这样……对了!下一次……」
一之井努力挤出恳求的话语,但东弥不接受。
「下一次?没有下一次喔。再赌一次我有可能会输,所以结束了。来吧,快点告诉我联系方式。」
「喂……别开玩笑!那种赢法、那种输法,你以为我会接受吗?」
一之井平静的语调中,蕴含着内心强烈的怒火。
随着宛若从地狱深处传来的怨叹、咆哮声,他从怀里取出一把左轮手枪。这是柯尔特公司制造的单动式陆军转轮手枪。
他身后的男人更加惊恐,纷纷躲到柱子后方或椅子底下,避免被卷入麻烦。然而不同于周围如此焦虑、困惑、恐惧的众人,对峙的两人态度却非常平静。
其中一人平静地朝着对手举起枪。
另一人则以漂亮的黑眼珠盯着枪口。
「坐下来吧。再来赌一局。」
「赌完之后还啰哩啰嗦的,感觉比较像在开玩笑吧?喂,一之井先生,我最讨厌不遵守自己说过的话的人——也就是说,我最讨厌说谎的人。」
戻桥东弥如此回应之后,采取行动。
「采取行动」的东弥并没有做什么特别的事。
他无法瞬间缩短距离、夺取对手的枪,或是自己也立即拔枪并率先枪杀对手。运动能力欠佳的他就连「躲到家具后方」这种谁都会的动作,都有可能花费太多时间。
东弥做的是非常简单的动作。
他举起右手表示投降,接着把进入店里之前就一直插在口袋里的左手也举起来。
没错,他举起手,展示手中握着的手榴弹。
「……你……那是什么!」
「看不出来吗?这是手榴弹。如果看不清楚,应该是你那副眼镜度数不足吧?我可以看得很清楚……比方说,一之井先生的脚边。」
「唔……我当然看得出来那是什么!我是在问你,为什么拿着那种东西!」
「那还用说吗?」东弥笑嘻嘻地说。「就是因为预期到会发生这种状况啊。我猜想,说谎的一之井先生输了赌局之后,也许会拿各种理由来拒绝提供情报……或者甚至会诉诸武力,所以我才拿这个当保险。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最讨厌说谎的人跟暴力了。」
他停顿一下,跟一开始一样环顾整间房间,开口说:
「呃~各位观众叔叔,你们大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由我来说明吧。胜负结果就如你们所见。虽然状况有些特别,不过『赌博破坏者』一之井贯太郎毫无疑问地输了。不过,同样地你们也可以看到,他不仅不承认自己输了,甚至还拿枪指着我。」
东弥缓缓放下左手,向前伸出去。这是手榴弹——一般人大概只有在西洋电影看过的M67破片式手榴弹。
「然后,这是手榴弹,安全栓已经在进入这栋建筑之前就拔掉了。也就是说,只要我在这里放开握住的保险杆,就会立刻爆炸。顺带一提,在这个状态只要插入安全栓就能避免爆炸,不过我把安全栓寄放在送我到这里的美女搭档那里,我没办法处理这颗手榴弹。」
在气氛冰冻的空间当中,少年滔滔不绝地述说。
述说过度疯狂的内容。
「对了,各位认为被枪打中的人会怎么样?我当然知道,一定会受重伤或死掉……不过我要问的是,假设我在这里被一之井先生枪杀,你们认为这颗手榴弹会怎样?你们认为我还会紧紧握住这颗手榴弹,让它不致于爆炸吗?还是会放松力气,导致手榴弹爆炸?关于这一点,我也不知道,只能赌赌看会发生什么状况。『赌』——真是好听的单字。顺带一提,根据替我准备这颗手榴弹的雇主说明:『爆炸的时候,半径五公尺以内的人会立即死亡,二十五公尺以内的人会受到致命伤。』因此,以这间房间的面积来看,一爆炸所有人都会死掉。」
没有人回答。
没有人能够回答。
「眼前有个拿手榴弹的少年」、「出入口只有少年背后的门,没有别的」——这样的事实已足以令人战栗,但真正让他们恐惧的是「将拔掉安全栓的手榴弹一直放在口袋里」的事实。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疯狂?
到底是依什么样的思考回路,采取这样的手段?
手榴弹只要确实握住,的确不会爆炸,但是即使如此,拿出拔掉安全栓的手榴弹根本是恐怖分子的行径。只有抱着同归于尽想法的游击队,才有可能使用这种手段。
「事实上,我还有一件有趣的东西。」
东弥接着从怀里取出的是自动手枪,克拉克18。这是搭载全自动功能的短冲锋枪。
东弥刻意将枪口对准一之井贯太郎和他周围的人说:
「这东西叫做短冲锋枪,简单地说是具有连射功能的手枪……啊,那边那位大叔,你想要跑到里面也没用。回到原位,否则我有可能会开枪喔。刚刚说到哪里?啊,对了,这把枪可以像机关枪一样连续发射子弹,只要扣下扳机,就会有十七发九毫米子弹到处发射。我忘了说,我既不是军人,也不是黑社会的人,只是个外行人而已,没有接受过射击训练。所以,即使瞄准一之井先生,打到后面其他人的几率也不是零,或者应该说很有可能才对。」
少年带着虚无疯狂的笑容,然后说:
「好,接下来各位有几个选项。选项一,『某人发号施令,一起扑向我,夺走武器』。」
这个选项可以说有等于无。
这些男人都预测到,只要自己出现可疑的动作,这名少年就会立刻持枪扫射。如果同时扑向他,的确有可能成功压制,不过不知道会出现多少牺牲者。
「选项二,『大家适当行动』,各自采取自己觉得最适当的行动。顺带一提,在我的立场最适当的行动,应该是『射杀碍事的人』。」
这个选项也不可能。
他等于是声明:只要有人动就会开枪。
「接下来是最有可能的选项三,『一之井贯太郎先生乖乖交出情报,让我回去』。如果一之井先生不同意,『就由各位大叔压制一之井先生,没收他的手机、记事本、笔记型电脑,交给我让我回去』。」
这时一之井贯太郎总算理解。
东弥之所以找各种理由让赌场客人站在一之井后方,是为了制造出眼前这个局面。他大概也知道一之井拥有「透视」能力。藏在口袋中的手榴弹,也兼具确认该能力是否为随时发动型的目的。如果被看穿藏有凶器,就拿它来当筹码,让对方坐上谈判桌就行了。打从一开始,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你们要怎么办?」东弥询问。
以虚无的疯狂控制整个局面的戻桥东弥,依旧以轻佻的口吻说话。
「话说回来,你们也无法确认这颗手榴弹是不是真的。如果是假的,只要把我压制住就没有任何问题。不过如果是真的,所有人都会被炸得稀巴烂……要不要赌它是假的?只不过赌的不是赌场的筹码,而是性命。」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然而,结果已经决定了。
「一之井先生,你真傻。强者会想要到对手的场子一决胜负,这就是强者最大的弱点。当你接受我准备的赌局,你就已经注定输了。」
双冈珠子得知整个计划内容,是在回程的车上。东弥把手机、笔记型电脑、记事本、文件夹与战利品纷纷投入后座,最后伸出拿着手榴弹的手,拜托她:「可以帮我插入安全栓吗?」
东弥在去程的车上递给她神秘的栓子。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总觉得在哪里看过这个零件。东弥告诉她:「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千万别弄丢,帮我保管好。一切结束之后,再请你还给我。」但珠子绝对没想到是用在这里。
怪不得她觉得在哪看过。她在训练时也曾使用过手榴弹。
「你……该不会真的脑筋有问题吧?」
虽然只是训练,但珠子实际见识过手榴弹的破坏力,因此对她来说,东弥的计划只能说是「疯了」。
「最坏的情况也能同归于尽」是狂人的说词。要是一之井贯太郎完全不理会东弥的要求,硬是用暴力解决,那么即使戻桥东弥最后死了,只要使用这样的计谋,就能把对手也带上死路,留下最低限度的成果。
然而,一般人不会想到这种计划。
不会想到。
即使想到,也不会选择这种做法。
这次虽然顺利成功,但是稍有差错,就有可能白白送死。也可能才刚见面就被看穿身上藏有武器,并且被识破用意。在这样的情况下,东弥却能激起对手的赌徒本能,让对手接受赌局,并以言行展开心理诱导,在牌桌上的战斗中获胜,把敌人嵌入预先准备好的计划,最终得到一切。
从踏进那间赌场的瞬间,东弥就一直在走
钢丝。
就结论而言,纯粹是他身为赌徒的力量胜过一之井。
没错,东弥在赌局中获胜。
「冷静点吧,小珠,把安全栓插进去……小珠接受过调查员训练,对于暴力有一定程度的防御手段,所以你不会理解,就是因为没有这样的基础,我才必须赌上性命。像我这样的人要迎战敌人,一定得拚命才能站在对等的立场。话说回来,随时都在拚命也是很正常的吧?毕竟我们都活着,只有一条生命。」
「我不想听这种诡辩!怪不得分部长会说你有自杀倾向!还有,分部长也很夸张!即使是马基维利主义者,也不能把手榴弹和机关枪交给一般民众吧。那个人脑筋有问题吗?」
「我知道了,所以你快把安全栓装回去吧。我的握力快要达到极限了。」
处理完手榴弹之后,东弥在SKYLINE车里听了三十分钟左右关于生命重要性的说教,然后等到人生观相关教诲告一段落,他对珠子说:
「话题回到佛沃雷,我得到『恶眼之王』威廉•布拉克的联系方式了。」
「我已经听你报告过了。」
「我也寄出邮件了。」
「邮件?」
「嗯,邮件内容是:『我方已经掌握到情报,可是也想要得到你们的情报。希望可以约在某处会面,交换情报。』」
接着他立刻补充,当然也会尝试其他联系方式。
东弥并没有任何情报,这只是为了诱出威廉•布拉克的谎言,目的是要夺取对方手中的情报。
听他说完之后,珠子吐出不知道第几次的叹息。
「……反正分部长应该也都知道吧?」
「嗯,我跟他借手榴弹之类的武器时,已经说过了。」
「由你来当幌子,如果进行得顺利那很好,即使你被杀了,他也可以趁虚而入解决对手……那个人一定是这样跟你说的,对不对?」
「你真了解他。」
珠子又叹一口气,边转动方向盘边回答:
「多亏你们,让我了解到马基维利的权谋术数和自杀冲动搭配在一起,就会拟出一般人无法想像的计划。谢谢你。」
「小珠,你在生气吗?」
「当然!」
「对了,小珠,我有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东弥察觉到这样下去又会变成道德课时间,便将用发蜡往后固定的发型拨回原本阴沉的发型,想了一阵子之后开口。
内容是他先前就在想的问题,但是一旦要开口,内心便产生迷惘与疑惑,也因此他稍微停顿一会儿,在这短暂的时间内尽可能思考之后,问珠子:
「小珠,你相信正义吗?」
「相信——虽然你可能会笑我。」珠子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不会笑你。」东弥露出微笑,继续说:「那么,你相信的正义要怎么定义?」
「你为什么突然问这种问题?」
「你先别管,告诉我吧。」
他难得用认真的语调催促。珠子虽感到困惑,不过还是回答:
「这个嘛……应该是尽可能让更多人得到幸福吧。如果要附加条件,就是不能让特定的个人或团体过度不幸。」
「你的意思是,让最大多数人得到最大幸福的社会吧?不容许市民为了部分领导阶层牺牲,也不容许为了大多数人而镇压特定的个人或团体。虽然说贫富差异并非全都是罪恶,但仍旧相信平等是很重要的。」
「也就是说,我的正义是很普通的东西。我只是依理所当然的想法来回答。虽然平常很少说出来,不过日本人对正义的看法,应该就像我这样吧。」
东弥只是低声说「这大概就是小珠的优点吧」,接着又问:
「那么,小珠愿意为了正义而殉死吗?」
「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应该都愿意吧。我们是被隐匿的谍报机构的人,不过警察和自卫队的人应该也都有相同的决心。我也一样。」
「小珠,这是你说的喔。」
「你从刚刚开始,到底在问什么问题?」
「别在意,我只是想要确认小珠是什么样的人。那么,如果我说要自己一个人去见『恶眼之王』威廉•布拉克,正义使者小珠会怎么做?」
「啊?」
「你要不要参与我的赌局?如果输了,大概会死掉。」
被问到「会怎么做」,珠子也无从选择。
诚如对于先前提问的结论,珠子内心已经决定答案。
「我也会一起去。也许你忘了,你不是佐井分部长的部下,而是我的协助者。至少名义上是如此。我也有监视责任,更不可能丢着像你这种想死的人不管。」
「小珠,你果然很傲娇。」
东弥开怀地笑了。他的笑脸很有魅力,让珠子感受到奇异的羞涩。她注意到这个少年的右眼颜色很浅这种无关紧要的琐事。
有些事要接近才会发觉,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只是比你更有常识、更成熟。就像看到笨小孩做危险的事,不管是谁都会去阻止一样。」
接下来的时间,就在无关紧要的谈话中度过。
直视前方的珠子不知道坐在旁边的少年在看哪里。那双闪烁着妖艳光芒的眼睛,究竟在注视什么?他做了什么样的预测、拟定什么样的战术、看到超前几步的棋局,珠子完全无从得知。
唉,真的……不知道。
「小珠,你真的是好人。今后会很辛苦吧?」
「我现在是因为你才这么辛苦。你难道没有自觉吗?」
然而也因此,她想要待在东弥旁边。
毕竟,如果看得太远,就会忽略掉自己的脚边。
一之井贯太郎没有换衣服就冲出大楼,跳上出租车,抵达饭店之后对柜台人员说:「请告知七○二号房的黑崎,一之井来了。」
这里是位于大阪梅田站附近的高级饭店。表面上只是一般的住宿设施,实际上负责营运的却是黑手党,而且设有专供这些人使用的地下赌场。一之井也曾经去玩过几次。
他坐在入口的椅子上垂下头。
「……可恶……」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即使自问自答也找不到答案,不过,他内心某个角落同时有「赌博就是这样」的冷静想法。荒谬又不合理,这就是赌博的本质。一之井在赌场太过大意,因此这样的结局可以说是理所当然。
问题是在这之后发生的事。
他的通信器材全被没收,机密文档也一样。关于佛沃雷的数据并没有保存在其中,但是和自己有关的赌场相关数据却有很多。他不知道那名少年是什么人物,但是万一那些数据流到警方手中,一之井调度、经营的赌场可以说全数都会被揭发。
事实上,他并不在乎这种事。反正他原本就是靠赌博维生的人,只要恢复为一名赌徒就行了。
只是……
如果被知道违法赌博的决定性数据是从一之井手上泄漏出去的,先前做过生意的犯罪组织都会视他为敌人。因为一个人的疏失而失去大量收入来源,一定没有人会原谅。
一之井不会像那名少年那样,光是切断小指头就能解决。被沉入海底、埋在山上已经算是幸运,更有可能的是活生生被切断四肢并且被拍下视频,内脏全部被卖掉,剩余部分则被食人魔吃掉。
等待一之井的,就是这种连死亡都显得宽容的地狱。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佛沃雷这个后盾。如果能够获得对方协助,躲藏到佛沃雷根据地所在的欧洲,日本的黑道应该就没办法对他下手。
仅存的希望通过电话的形式到来。
「您是一之井先生吗?黑崎先生打电话来。」
「哦,谢谢。」
一之井从旅馆服务生手中接过听筒,贴在耳朵上。
『一之井先生吗?』
他听到英文,不禁松了一口气。
梅田歇奥尔双塔饭店的七○二号房,随时都住着一个叫「黑崎」的人物。正确地说,是「名义上住宿在这里」。佛沃雷的人造访七○二号房,就可以通过经营这间饭店的黑手党,立即与威廉•布拉克取得联系。
这是秘密中的秘密,热线中的热线。
这项情报除了相关人士以外,没有人知道,也不会留下文档。一之井可以在戻桥东弥从通信机器中找出联系方式之前,更确实且迅速地与组织首领取得联系。
『发生什么事了?』
对话的不是布拉克,而是专属女秘书。
她的声音照例很平淡,不过或许因为对方是一之井,问话改为流畅的日文。她的主要任务是辅佐布拉克及调整组织的预定计划,不过有时也会担任口译。
「请帮我转布拉克老大。」
一之井这么说,但她只是冷淡地回答:『请将您要传达的事告诉我。』
一之井啐了一声,简单扼要地告知状况。
有一名少年来找他,他在赌博中输了,被夺走所有机密情报,更重要的是,今
后可能连性命都不保……
女秘书默默倾听,了解之后以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请稍等」,然后暂时挂断。
听筒中播放的保留音乐是李斯特编曲的《魔王》。第一次听到的时候,他觉得非常适合这群不为人知地夺走他人性命的邪眼恶魔,然而,此刻这段流畅又华美的音乐,只会增加他的焦躁。
过了一分钟左右,女秘书总算回到电话中。
『一之井先生,我来传达布拉克老大的传言。』
接着,她依旧以冰冷的声音说:
『他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啊?」
『他还说「大概是哪里搞错了」。也就是说,如果明白佛沃雷是什么样的组织,就不可能提出那样的请求。』
一之井猜测到结论,全身起鸡皮疙瘩。
佛沃雷是秘密结社,也是犯罪承包公司。他们是从猎杀魔女的时代延续至今的魔眼用户集团,接受其他组织委托,调派人员达成目的。
不受任何束缚承包罪恶,堪称黑暗世界的深渊。
这就是佛沃雷。
黑手党、毒枭、黑社会或暴力集团……这世上存在各式各样的犯罪组织、秘密结社,但佛沃雷与它们有决定性的差异。
那就是自由。
佛沃雷并没有「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的制约,任何人都能做任何事。即使是伙伴之间发生争执,也没有人会责难。这里没有「不准自相残杀」的规定。虽然会由组织接受委托再分配给成员,却连「必须遵从指示」的规则也没有。
每个人自行判断,采取行动。
当然,也没有「必须保护组织与伙伴」的规范。如果有人想帮忙就去帮忙,仅此而已。
这个魔眼用户的组织或许不能称作「组织」,只是一群人集合在一起。
「等、等一下!那么我该怎么办……」
『我无法判断。不过在佛沃雷当中,应该也有人会愿意伸出援手。』
「等一等,难道要我一个个去联系吗?」
他没有时间做那么悠哉的事。在救兵来临之前,一之井贯太郎这个人甚至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目前的状况刻不容缓。
话说回来,他也不能委托其他组织的人担任护卫。他的所有资产——包括现金和帐本——都被夺走了。
「拜托,请你联系老大,让我跟布拉克老大直接谈!」
『办不到。布拉克老大正在工作。』
女秘书仍旧以冷淡的态度回答。
『一之井先生,我记得赌场营运和斡旋并不是佛沃雷的工作,而是您个人的事业。那么在那里发生的疏失,应该由您自己负责。套用日本人的说法,就是——做个了断。』
「拜托!让我跟老大亲自谈!」
『对了,还有一句话忘了转告您。他说:「等到彼此安全重逢,再来干杯吧。」』
电话「噗吱」一声断线了。
这也是一之井最后的保命绳断掉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