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喂比嘉!爸爸让我来送新注射器了。」
比嘉一打开玄关门,少年汉萨就大声说道。比嘉慌张地竖起食指——他顿时一惊,用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嘴。比嘉瞥了家里一眼。幸好父亲他们没有要露面的样子。
「我爸爸昨天回来了。要是被他知道可就麻烦了。」
「抱歉。」汉萨是个普通的男孩,比比嘉小两岁。「这是送给你朋友的?库拉拉那时候你都被训成那样了,还没吸取教训啊。」
「请你转告叔叔。我都好好付了钱的吧。」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爸,是我个人很担心……」
比嘉从不知所措的汉萨手中收下了装着医疗用HSB注射器的纸袋。再过一段时间,得打包好寄给慧周——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看向汉萨,不禁眨了眨眼睛。他的脖子上缠着蓝色布条。
「汉萨,你该不会已经完成了『仪式』吧?」
「啊,嗯。昨天。」他有些得意地碰了碰脖子上的布。「好像必须要戴上一周才行。这下,我也成为独当一面的生物黑客了。」
「……这样啊。」
明明自己还没有进行过『仪式』——比嘉用力地咬住嘴唇。从小时候起,比嘉一家和住在附近的汉萨就有来往。他对比嘉来说就像弟弟,一起走上生物黑客之路时,比嘉还以为自己肯定会先完成『仪式』的。
「恭喜你,汉萨。」
「比嘉你也快点独当一面,然后我们也像爸爸他们那样一起去工作吧。」
比嘉含糊地点了点头,和汉萨作别。关上玄关门后,长出一口气。
独当一面,吗。
把纸袋放在自己的房间后,比嘉回到了厨房——围桌而坐的是昨天刚从山里回来的父亲达内尔和表姐妹库拉拉·莉。二人正在享用晚餐的水果汤。这是父亲回家当天家里一定会做的汤。
「——然后呢,艾德他们会帮我暂时照顾一段驯鹿群,但是今年鹿虻太多了挺让人郁闷的。」
「不能想办法让驯鹿身上不生虻吗?」莉问道。
「虻虫在冬天就已经把卵产在驯鹿身上了,没办法。」
父亲说着,把汤送到嘴边——不知是否因为他刚刮了许久未动的胡子,下巴上满是小红点。和胡子一起留长的栗色头发在脑后绑成一束。过几天得帮他剪一下头发啊,比嘉心想。
自母亲去世,算上今年已过十年了。
父亲也到了不再年轻的年纪。
比嘉坐下之后,莉看向这边。「比嘉,刚才是谁呀?」
「是汉萨。他来还我借给他的书。」比嘉含糊地搪塞道。「爸爸,这段时间你都会呆在这吗?」
「不,明天又要出门了。我得去委托人那边出诊。」
「哎哎?」比嘉不由得撅起了嘴。「我本来还想着一起去钓鱼呢……」
「我说。跟我去你不满意吗?」
「库拉拉你的鱼饵马上就会被鱼吃掉吧。」
「我这也算是进步了很多的。之前我可只会跳舞。」
父亲没有理会比嘉和莉的拌嘴,开始操作放在桌子上的平板终端。他通过这个终端接手生物黑客工作——过去似乎只靠饲养驯鹿也能勉强谋生,但逐渐就开始需要从事主业之外的副业,在一切都被机器人取代之后,听说现在就只能靠『黑医』谋生了。
不过对比嘉来说,从自己出生那时起父亲就是生物黑客了,所以并不是很明白——瞥了一眼窗外。放弃西沉的太阳【凯于图凯努冬天极夜,夏天极昼。极昼:太阳24小时都不会落山】俯视着萧条的小镇。
「爸爸。你那个出诊的工作,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比嘉你在家呆着。」父亲仍然低头看着终端。「反正你只有夏天才能休息。到了秋天,苏苏阿姨那还等着你编手镯呢。」
「圣诞节要去奥斯陆卖手镯吗?」莉问。
「要是游客能来这里的话还好,但很难啊。」
过去,凯于图凯努的七月似乎是观光最盛的季节——也就是说,这是YourForma普及之前的事了。因为机械否定派的生活圈子被指定为技术限制区,所以游客基本上不再到访,旅游也不再作为收入来源发挥它的作用了。
比嘉停下了用餐的手。
编手镯也好,看家也罢,当然都不讨厌。
但是。
「……我听说汉萨完成了『仪式』。」
「是吗。」
「我也想早点独当一面,支撑家里人。」
挤出的话语本应发自真心,但不知为何,内心隐隐作痛。
「你有这份心我很高兴。但是,现在我还在考虑。」父亲眯起和比嘉很像的绿色眼瞳。「毕竟库拉拉的事才过去半年。」
比嘉双手紧握——从自己为莉植入了肌肉控制芯片之后,父亲就一直是这样。能明白父亲是以他的方式让女儿反省。
但是——有时也会心生疑虑,实际上是否并非如此。
父亲是不是发现了自己已经成为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民间协助者呢。
或许这是杞人忧天。
但时间越是充裕,就越会忍不住胡思乱想。
想成为独当一面的生物黑客是真的。可这不该被称作正确的生存方式。只是,自己也理解,有些东西必须视若不见。
母亲肯定也会说出同样的话吧。
比嘉恍惚间,水果汤里摇曳的灯火和亡母的面容重叠在了一起。
*
《现在的气温,二十度。服装指数D,只穿一件长袖衬衫就足够了》
高速列车Flytoget自奥斯陆的加勒穆恩国际机场【注:挪威最大的国际机场】出发,向着市内飞驰——列车内相当拥挤。擦亮的车窗外,被蓝天和耕地一分为二的地面飞驰而过。慧周托腮眺望着铭刻在大地上的拖拉机车辙。
自从在圣彼得堡分局遇见哈罗德以来,已经过了一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了比嘉给的注射器,心情并没有特别低落。真是讽刺。最初明明是为了瞒过他的观察眼才开始使用的。
哈罗德已经出发去法国了吗?
——别想了。
现在必须思考<E>的案件。
如果在莫斯科的餐厅里逮捕的信徒口供属实的话,<E>在机械否定派中的支持也在扩大。原本<E>发布的阴谋论就全是否定科技的,与机械否定派的思想一致,所以其理念能够渗透也不奇怪——问题在于,<E>的存在是怎样传播开来的。
如果信徒们已经开始组建独立社群的话,就更应该查清楚。
慧周在YourForma上展开搜查资料之后,
「福金。据健康app所说,挪威的三文鱼和驯鹿肉好像很美味。」
「谢道夫搜查官。那个AI是真心关心你的健康吗?」
「它也很重视我的心理健康。」
「别给我答非所问啊。顺便一提,我想吃华夫饼,有推荐的店吗?」
「你这家伙除了甜品之外还有感兴趣的东西吗?」
过道两边的座位上传来毫无紧张感的对话——福金就先不提了,谢道夫似乎是第一次来挪威。但这可不是观光,是搜查。
「麻烦你们再紧张一点。」慧周忍不住说教起来。「<E>和信徒们有什么动静吗?」
「没有。」福金干脆地回答,「今天是奇数日,<E>不会投稿,信徒们的社交平台上也很和平。特别是法国的家伙们,讨论的净是烟花的话题。」
烟花——说起来,法国马上就要到革命纪念日【注:7月14日,法国国庆,也是法国大革命纪念日】了吗。每年,以巴黎的阅兵式为首,各地都会燃放烟花,举办音乐会,气氛热烈。自己在里昂居住的时候也不例外,到处都很热闹。
「他们还能讨论阴谋论之外的事啊。」
「比起那些,」福金探出身子。「樋枝搜查官,你想吃什么?」
别试图把我也卷进去。「我随身带着营养果冻,没什么必要。」
「光那种东西就能吃饱,你开玩笑的吧。」
「你们说果冻怎么了?甜食的话有啊。」谢道夫插嘴进来。「这家咖啡厅看起来不错。他们提供考虑糖分的菜单,最近很火——」
慧周精疲力竭地靠在座位上。真希望能早点抵达目的地。
挪威首都奥斯陆位于奥斯陆峡湾深处,是国内最大的城市。不过,四周群山环绕,所以城市里也洋溢着一种田园牧歌般的氛围。
奥斯陆中央车站的站前广场上,拉着行李箱的人们来来往往。站内的墙上,熟悉的MR广告不停切换。YourForma更是开始讲解,<奥斯陆是画家爱德华·蒙克的
故乡,每年十二月,市政厅会举行诺贝尔和平奖的颁奖仪式——>慧周马上关掉了热心的广播。
福金问道。「樋枝,那位民间协助者已经到了吗?」
「已经过了约定时间,大概到了吧。」
慧周和福金他们一起走下广场台阶。许多游客聚集在巨大的老虎铜像前——发现了站在远处的小个子少女。栗色三股辫配上清秀的连衣裙。小小的双手提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皮箱。
「比嘉。」
慧周搭话之后,比嘉一下子抬起头来——立刻露出了诧异的眼神。她注意到了跟慧周一起来的福金和谢道夫。
「樋枝小姐,这是……」
「福金搜查官和谢道夫搜查官。他们负责这次的案子。」
慧周还没有告诉比嘉自己失去电索能力的事。当然,和哈罗德解除搭档关系的事也没有说——反正慧周已经离开了电索课,比嘉身为民间协助者,总有一天也会知道的。虽然应该早点告诉她,可是心情沉重。
「那个,我是比嘉。初次见面。」
比嘉一副难掩困惑的样子,依次与福金和谢道夫握了手。
「我就单刀直入地问了,」谢道夫开口说道,「我想知道你现有的关于<E>的情报。」
「什么都没有。」比嘉有些困扰地望向慧周,「连<E>这个存在本身,我都是跟樋枝小姐联络时才听说的。不过我每年会来奥斯陆几次,知道机械否定派可能和YourForma用户接触的场所。」
慧周向比嘉请求协助的目的主要在于——奥斯陆是共生地区,但以YourForma用户和机械否定派的居住区为首,连职场和学校,甚至双方可以使用的店铺都有着明确区分。国际社会上也出现了对人权关怀的质疑,但政府始终坚称「这是由于双方生活方式相异才会采取的对策」。在市内,双方最多只会在公共交通工具上碰面。
但据说,也有违反规定,对YourForma用户和机械否定派一视同仁的『共生店铺』。
「大部分共生店铺都是个体经营的餐饮店。」比嘉说。「比如咖啡厅或者酒吧之类的……这些店基本由认为生活圈子的隔阂并非区别,而是差别对待的人们着手经营。」
「当地警察呢?」慧周问道。「他们没打算管制吗?」
「我听说他们从未把握过具体情况,一直置之不理。我不是特别清楚,但国际方面好像也有很多敏感问题……总之,如果是这种共生店铺的话,机械否定派应该有机会通过YourForma用户了解到<E>的事。」
「<E>的信徒也能以社群的方式集会?」
「大概是。」
「话说回来,」谢道夫挠了挠脖子,「慎重起见,我先问你一下,你应该不是<E>的信徒吧?」
「不是。」比嘉好像在强忍怒火。「刚才不都说了,我是才听樋枝小姐说的吗。」
「对不住了啊,他多疑这点真是美中不足。」福金用视线制止了谢道夫,「比嘉。你有把握的范围就行,告诉我你知道的所有共生店铺吧。」
「没问题,但是……我不知道的店要怎么办呢?」
「那就沿途从经营者那里获得情报。」
他把取出的平板终端递给比嘉——显示出的是奥斯陆市内的缩略地图。比嘉用指尖放大画面,开始熟练地绘制地图。
「那个,大体上分成西边和东边。西边是YourForma用户的居住区,东边是机械否定派的居住区……共生店铺本身就不少,很不好查的。」
「确实。」福金颔首。「分头行动更好一点。」
四人商量之后,决定兵分两路。福金和谢道夫去西边,慧周和比嘉去东边的共生店铺,各自进行调查——实际上,原本是让比嘉和谢道夫共同行动的。但因为她不想和谢道夫一起,所以决定采用这样的组合。
慧周和比嘉与福金他们告别,一同走出站前广场。
「对不起,是我任性了。」比嘉仍然鼓着脸颊。「但是那个叫谢道夫的人,好像对机械否定派有偏见。」
「是吗?」自己倒是什么都没感觉到,但既然比嘉这么说的话,或许就是这样吧。「不过,虽然我说这话也有点那个,但是搜查官基本上都很没礼貌的。」
「我想起初次见面那时候的樋枝小姐了。」嗯?「还有,刚才我就想问了……」
比嘉澄澈的眼瞳不安地仰望这边。
「……哈罗德先生怎么了吗?」
——必须要说了。
慧周依次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反复说明时,她逐渐露出了一副同情的表情。说不定自己的脸色也变差了。
简单解释完始末后,慧周二人已经站在十字路口。古老的电线杆上贴满了买不起MR广告的独立乐队的海报。
「……樋枝小姐的心理创伤,用注射器也无法弥补啊。」
比嘉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不能向她挑明『秘密』。所以果然只能解释成「案件后的心理创伤Trauma恶化了」,不过她似乎相信了。
信号灯变了,二人穿过马路。路面电车Tram的轨道反射着正午的阳光——从YourForma的全息路标来看,还需要再走一段时间才能到东边的居住区。
「樋枝小姐的事,哈罗德先生是什么态度?」
「诶?」喉咙反射性地梗住了。「不是。……为什么问这个?」
「担心啦或者动摇啦,之类的,有的吧?」比嘉有些着急地挥舞一只手,「因为你们是搭档吧?一直走到现在的。」
「不是一直,才过了半年。」
「强词夺理就不必了。」虽然感觉也不是强词夺理。「而且樋枝小姐现在人在这里,不再是电索官了,那哈罗德先生那边又怎么样了?」
她有疑问也是理所当然,但没想到连这件事也得告诉她。
慧周告诉了比嘉哈罗德的新搭档,也就是莱莎·罗宾电索官的事——果不其然,听到『美人电索官』这个关键词的比嘉大惊失色。
「那、那是怎么回事啊!现在不是在这种地方偷懒的时候吧!」
「不是,我没偷懒,我在认真工作——」
「不行的那样根本不行的!赢不了的!」比嘉开始独自抱头。掉落的手提箱咣当一声倒在路边。「我个子又矮,身材也没那么好……为什么?为什么帅哥会吸引美女?有没有天理啊?」
「比嘉,你冷静一点。」
「冷静不下来!明明哈罗德先生可能会被来路不明的美女玩弄!」
「不是,我说的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啊。他们两个就是同事而已。」
「就是因为这点啊樋枝小姐!」
比嘉牢牢抓住慧周的双肩,不停摇晃。路人都一脸嫌弃地瞪着这边走过——真是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听好了,请别再装傻了!」声音太大了!「我可是已经注意到了,樋枝小姐也相当喜欢哈罗德先生吧!」
「比嘉你等下,我要晕了,别再」
「但是樋枝小姐的话大概就没问题,毕竟你一点都不性感!」哈?「但是我觉得那个美女不可以的绝对不可以的,呜呜,有强烈的不祥的预感,我说,要怎么办啊樋枝小——你脸色好差,没事吧?」
「你觉得这是谁的错啊……」
比嘉慌张地放开了手,慧周终于得到了解放。头还晕晕的——要是不说该有多好。没想到她竟然激动成这样。
「那个、呃、对不起……我忘乎所以了……」
「忘过头了。」慧周扶额。但是。「我知道你喜欢他,但是没想到会喜欢到这种地步。」
「那、那是!」事到如今,比嘉似乎才害羞起来,脸颊泛红,扭扭捏捏地低下头。「该说是喜欢呢,还是憧憬呢,那个……」
「他哪里好?脸?」
「樋枝小姐,你也该学着注意一下措辞了。」抱歉。「确实他的容貌特别出色,但他还温柔而且绅士啊。推理也很敏锐,还有……你那眼神是怎么回事啊!」
「哎呀,没事,什么都没有。」
比嘉不知道哈罗德的本性——为达目的不惜利用他人,身为机械的冷酷一面。她被哈罗德的表面态度蒙骗了。但这也是哈罗德的秘密,所以自己必须给她忠告……。
只是——慧周也知道,他有自己的良心。
所以才会轻易地相信他。因为他是第一个理解了曾经只会怀抱玛托伊的自己,又在背后推了一把的人。
可是。
可是,这肯定又是因为自己的脆弱。
「樋枝小姐,你是怎么想的?」不知何时,比嘉有些悲伤地垂下眉毛。「如果能重新做回电索官的话,你还想……和哈罗德先生一起
工作吗?」
如果电索能力能够恢复的话。
这已经连乐观预测都算不上了。
「那个…………」慧周舔了舔嘴唇。「情报处理能力是不可逆的。」
「如果能治好呢?」
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诶?」
「对不起,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说。」比嘉不时担心地环顾四周,之后低声说道,「生物黑客好像有修改情报处理能力的技术。我还不太清楚,但只要调查的话……」
慧周不禁露出了苦笑。能明白比嘉打算鼓励自己,身为『黑医』的生物黑客有这种技术也不奇怪。
即便如此。
「这是违法行为。你现在寄给我的注射器就已经很可疑了。」
「那个虽然不是正规产品,但跟普通医疗机构开出的处方几乎是一样的。才没有违法!」比嘉好像突然吃了一惊。「不……对不起,我突然说了奇怪的事……樋枝小姐可是搜查官,那种东西肯定不行的。」
路面电车像在滑行般驶过。摇摇晃晃的导电弓在地面投下了浓浓的影子。
——自己根本没有比嘉想的那么认真。
就连现在,也有事瞒着她。
越是想大口呼吸,就越是觉得肺部要烂掉了。
「……你担心我的这份心意让我很高兴。谢谢你。」
「不用谢。」比嘉看起来有些内疚。「我觉得我和樋枝小姐的关系比以前好了……我想帮你,原本是为了哈罗德先生,但现在只是单纯地,那个,」
「我知道的。」
「是我说了冒失的话。请忘掉吧。」
的确,跟以前相比,和她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了。这对慧周来说,也是令人高兴的事。但是,契机是医疗用HSB注射器——也就是自己的谎言。
或许,实际上根本没有资格让她担心。
「其实。」比嘉的目光仍没有直视慧周,「我……身为生物黑客还是个半吊子。所以,大概我真的,只能帮樋枝小姐注射器这点忙。」
据说,她好像还在『学习中』。虽然同为生物黑客的父亲也给她安排了可以独自完成的工作,但操作技术好像还不熟练。肌肉控制芯片和动作抑制剂这种只需注射的简单手术还好,但比嘉完全没有试过制作复杂的小工具、调制药品、以及为委托人做手术等等。
慧周并没有特别惊讶。从比嘉的年龄来看,要她独当一面才更加困难——听到慧周这么说,她露出了有些困扰的笑容。
「有比我小但已经自立了的孩子哦。」
「是吗?」
「是的。所以,我也必须努力才行,但是……最近,我父亲开始什么都不教我了。」
「为什么?」
「因为有莉那件事。」她的目光心不在焉地追逐着街道。「樋枝小姐你应该也知道,我给那孩子植入了肌肉控制芯片——」
库拉拉·莉的事已经是遥远的回忆了——莉是比嘉的表姐妹,是知觉犯罪案的受害者中的一人。当时,她在圣彼得堡的芭蕾舞学院学习,是个前途有望的学生。但她的技术其实是靠生物黑客植入的肌肉控制芯片支撑的,最终,莉选择了主动退学。
之后,听说她的父母选择和她断绝关系,现在她和比嘉一家共同生活。
「给莉植入芯片,其实是,我的擅自决定。」不知何时,比嘉的声音小得快要淹没在人群的喧嚣之中。「之前我也说过,是我错了。不管她怎么拜托我,我都不该做的。还被父亲训斥了……」
「因为你做了任性的事?」
「是的。而且,莉根本不是能承受住愧疚的孩子。」她的微笑看起来无比笨拙,快要破碎。「但是我刚才却又对樋枝小姐说了那样的话。说什么,情报处理能力或许能治好,什么的…………我真是个笨蛋。」
干燥到令人刺痛的冷风,吹拂着比嘉的发丝。别在上面的发饰,反射着阳光。
「——即使想去帮助谁,结果,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
总觉得,那双无垢的眼瞳中,她怀抱着的东西若隐若现。
2
奥斯陆市内东部——机械否定派居住区内,一栋栋温馨而色彩鲜明的小屋鳞次栉比。往来的行人似乎大多数都是来自外国的移民。明明是在城镇中却没有个人情报和MR广告弹出,如果说这样的景象只是稍微有点异样的话,那此时飞来飞去的配送无人机,就是在放大这份不协调感。
慧周二人挨家挨户地走访属于共生店铺的小餐馆和咖啡店,并向经营者打听情况——当辗转完近十家店铺时,两人都已累得筋疲力尽了。
「毫无线索呢,」慧周疲劳地开口。「也是,看来不会太顺利啊……」
经营者们的回答不谋而合,都说没见过为<E>布教的客人。更进一步说,甚至还有不少第一次听说<E>的人。
「应该说,要是扑空了,那该如何是好啊。」比嘉同样一脸疲惫。「而且,就算有人说谎,说不知道<E>的事,我们也看不出来啊。既没有办法电索,哈罗德先生也不在……」
「确实。」在这种时候,才深刻感受到他的观察眼是多么有用。「我给福金搜查官他们发条信息吧。说不定他们那边有什么成果了。」
「赞同。好了,该去下一家了……」
直到两人拖着疲倦的步伐进入格陵兰区一家咖啡店后,才初有收获。
「阿克塞尔瓦河那里,有家酒吧总在举行一些奇怪的集会。」挪威的男店主一脸新奇地看着慧周举着的ID卡。「我也曾被邀请过,但我没理睬。他们说什么反科技运动能治病之类的话……」
慧周追问。「邀请您的人是不是YourForma用户?」
「这就不清楚了,反正我是没看清对方有没有连接端口。」他指了指胸口,「有好几个人都穿着这里印着『E』的衬衫。那群家伙总是在这周边招揽行人啊。」
慧周和比嘉面面相觑——这不就正中下怀了吗。
「刚好就要到酒吧营业的时间了。」比嘉用福金给她的平板确认地图。「要不要去看看那个集会?好像离这里也不远。」
「当然要去。」
话题中的那家酒吧就在阿克塞尔瓦河边上——坐落于一条不起眼的商业街上。这栋红棕色的建筑一楼,都成了酒吧。但酒吧不仅没有在外面挂上招牌,在YourForma地图上也没有登记店铺信息。只有一盏安装在入口处的红色长明灯,正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不同于咖啡店店主所说,慧周她们并没有在街上看到招揽的人。
只是,
「进去了呢,那群人。」
「那么一目了然的信徒也不多见啊。」
慧周两人远远地观察了一会,确实有不少身穿带着『E』字样的T恤,或是帽子的年轻人进入店内。仅是观察这会儿,好像也看到有YourForma用户混在机械否定派中。考虑到信徒间有社群,所以应该不会有错。
今天走了那么多路,看来并没有白费。
「收到福金搜查官的联络了吗?」
「还没,但我会打个电话看看。比嘉就继续监视酒吧。」
慧周背向比嘉,向福金拨号。沉闷的呼叫音令人厌烦地持续着——他们该不会真跑去享用挪威料理或者华夫饼了吧?
就在快等得不耐烦之际。
电话终于接通了。
「福金搜查官,华夫饼的味道怎么样?」
『别提了,我们只是被一个话痨店主给绊住了。』福金语速飞快,『看到你的邮件了。从刚刚得到的情报来看,阿克塞尔瓦河那里应该有一家作为信徒集会场所的酒吧……』
「我们现在也刚好到了那个酒吧附近。」
『真的吗?』他叹了口气。『被抢先了啊。』
「总之,我们先汇合吧。我和比嘉一起等——」
慧周说着回头找比嘉,
然后吓了一跳。
刚才还在旁边的她突然不见了踪影。
不,并不是消失了——比嘉正头也不回地向酒吧大步迈进,一转眼便进入了店内。就连在店门口擦肩而过的信徒,也都惊讶地回头看着她。
慧周一时间哑然了。
她到底在干什么?
『樋枝搜查官?』被福金的声音吓了一跳。『怎么了?』
「呃不,比嘉刚刚一个人进酒吧了。」
『你说什么?』
「抱歉,我也要追上去。稍后汇合吧。」
福金好像还说了些什么,但慧周匆匆忙忙地挂断了通话——比嘉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莽撞了?明明都不知道聚集了些什么人,还一个人闯进去,这实在是不对劲。
难掩自己的困惑,慧周急忙冲向了酒吧。
猛地推开入口的门——才踏进店,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就扑面而来。刺眼的紫色灯光灼烧着眼睛。无论是卡座还是吧台,都被信徒们挤得满满当当。酒吧里面的情况要比在外面预想的更宽敞。墙上挂满了让人想起街头艺术的绘图,一旁,巨大的屏幕垂了下来。屏幕并非柔性屏,而是有点年代的古董了。
瞬间,慧周当场愣住了。
屏幕上显示出来的,是<E>迄今为止所有的投稿。各种阴谋论伴随着流行音乐滚动出现。不久画面上便映出了『备受瞩目的未解决游戏!』的字样。
紧接着,
【知觉犯罪案的嫌疑人伊莱亚斯·泰勒通过YourForma操纵人们的——】
那个帖子一出现,便引来了信徒们四起的嘘声。能听到有谁正大声痛骂着电子犯罪搜查局。雷鸣般的掌声和口哨声不绝于耳,慧周皱起了眉头——真是个异常的空间。必须马上带着比嘉离开。
但偏偏就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找不到她。
慧周在信徒间穿行,走向了酒吧深处。所幸这里也混着不少东洋面孔,所以慧周还不至于引人注目——信徒们的对话如同潮水般涌来。「<E>果然很厉害啊」「比政府靠谱多了」「我要追随<E>一辈子」「知道吗?<E>的真实身份好像是做慈善的大富豪」「所以才能提供各种各样的药吗?」「听说还有超能力」「使者大人今天也来了吗?」「在里面,我刚刚还见到了」
——『使者大人』?那是什么?
YourForma不厌其烦地通知着福金的来电。现在先稍等一下。
慧周总算在摆满桌子的圆形卡座那里找到了比嘉。头顶挂着的电线上,缠绕着别具南国风情的假花。其廉价感明明让人不敢恭维,但信徒们却仍旧毫不在意地在下面把酒言欢。
比嘉正从墙上的窗户偷窥着酒吧深处的小房间。
「比嘉。你在干什么呢,快点出去……」
慧周边说着,边越过比嘉的头顶看向小房间。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画在墙上的难看的向日葵。房间内很清冷,只有一张皮质沙发和一张矮桌。沙发上坐着三位一身黑的男人,对面则是一对年迈的母子。母子二人似乎都是信徒,手臂上纹着<E>的纹身——两人陶醉地注视着男人们。能隐约听到他们的对话。
「非常感谢,使者大人。多亏您给的药,妈妈的身体才好了很多。」
「因为YourForma用户的电波会引发眩晕。」其中一位男人如是说。「<E>永远都会站在你们这边。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再找我们商量吧。」
原来如此。这就是刚才信徒们所说的『使者大人』吗——不同于其他信徒,他们没有穿着任何表明其信徒身份的衣物。看起来,他们充当着类似信徒救助站的角色……这也是<E>布教活动的一环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们还真是符合<E>的「神圣」形象,充满了邪教风格。
「看来有向那些男人们问话的必要了。他们可能和<E>有联系。」
听到慧周的嘟哝,比嘉终于开口了。「应该没有联系。」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窗户。「因为——那个人是我父亲。」
慧周一时没能理解。
……她说什么?
「刚才我看到父亲进了这里,实在放心不下,所以就追上来了。」比嘉的声音很小,但能听出她在颤抖。「我还以为是认错人了……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慧周再次观察这三个男人。被她这么一说,才注意到右边男人的头发是栗色的,鼻子的形状也和比嘉一模一样。是个身材苗条,肌肉发达的小个子——那么,旁边的两人只是普通的机械否定派吗?他们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总之,」慧周碰了碰比嘉的肩膀。「我们先出去,等福金搜查官他们。万一身份暴露就危险了——」
但是,比嘉已经听不进去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
她不顾慧周的制止,冲进了小房间——走出来的母子一脸惊讶地看着比嘉。不,不只是那对母子。就连坐在座位上的其他信徒也都将视线转向了这边。
糟了。
「比嘉?为什么你会在这……」
小房间内,最右边的男人——也就是比嘉的父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的两名伙伴也惊讶地面面相觑。
「你不是说你要给患者出诊吗,你在干什么啊!」比嘉逼问父亲。「难道,爸爸也是<E>的信徒吗?」
「你才是,从哪知道这个地方的?」
「现在是我在提问,请好好回答啊!」
「喂,达内尔。」其中一个男人叫住了比嘉的父亲。「不好了,是那个……」
他们的目光同时投向了慧周——惊恐似的睁大了眼睛。
等下。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但是,慧周根本没来得及行动。
「她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搜查官!」突然,一个男人叫起来。「快抓住那个女人!」
——糟透了。
慧周回头一看,随即就知道一切都为时已晚。
坐在桌边的信徒们像是弹射一般蹦了起来。一张张仿佛被附身般的脸,死死地盯着这边——慧周猛地拉倒手边的桌子,让冲过来的男人结结实实地撞上,男人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一个女人从另一个方向出现,死死地抓住慧周的手臂。不知谁又狠狠地撞了过来。钝痛传来,让脚完全不听使唤了。
坚持不下去了。
难以摆脱信徒们的慧周被挤压得无法动弹,然后就这样倒下——虽然想立刻把腿上的枪拔出来,但是够不到。慧周只能以趴倒的姿势,被压到了地上。不知从哪里伸出的手,抓住了衣领。嘶啦,就连包住脖子上烫伤的医用棉布也被撕了下来。「有两个端口!」「是电索官吗?」「这个恶魔……!」令人毛骨悚然的咒骂,一句接一句地落下。
——要被杀了……!
就在慧周脸色发白的瞬间,
「全员都不许动!」怒吼在这个空间回荡。「双手放在脑后!」
然后,酒吧又重归寂静,鸦雀无声。
慧周勉强抬起头——看到了站在中庭入口处的福金以及谢道夫的身影。总算赶上了。然而,这份安心也仅仅维持了一瞬。
信徒们的叫嚣将一切现状都打得粉碎。不知为何,他们像烈火一样冲向了福金两人。数声枪响在酒吧中震荡,麻木了鼓膜。从远处传来了冷冽而透彻的警笛声。是当地警察吗?
在这场大骚乱中,总算获得解放的慧周,趴在地上向小屋内窥探。
比嘉和她父亲一行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只留下通往后门出口的那扇门,在寒风中颤颤巍巍地摇晃着。
啊啊可恶,让他们跑了!
*
「放开我爸爸!放开我啊!」
比嘉被父亲达内尔扛在肩上,然后毫无还手之力地被塞进了共享旅行汽车——的后座上。接二连三地扔过来的行李箱,伴随着响声落在脚边。旅行车引擎轰鸣。只见那两个和父亲同伙的男人,分别坐进了驾驶和副驾驶的座位上。
「我们走。」
达内尔往身旁一坐。不一会儿,车子便平稳地跑了起来——比嘉不由得把额头贴在窗上。酒吧所在的建筑眨眼间就被抛到了身后。虽然闪过了强行打开车门跳下去的想法,但果然还是太危险了。
最后所见的慧周的样子掠过心头。她正被信徒们团团围住——啊啊,请千万不要出事啊。
伴随着这样的祈祷,一同翻涌而起的强烈感情和疑问几乎都要爆发了。
为什么会演变成这样,自己已经完全搞不明白了。
「比嘉,你怎么会在这里?」父亲的质疑随之而来。「是那个电索官强迫你协助她的吗?」
——就是这点。
「为什么你会知道樋枝小姐的事?爸爸,难道说你早就注意到……」
「达内尔,我们中途分头行动吧!」驾驶座上的男人的怒吼传来。「车留给你,我们回摩尔曼斯克【不冻港,俄罗斯摩尔曼斯克州首府】。这样可以吗?」
「啊啊,拜托了。总之,先甩掉那些搜查官再说……」
一片混乱的比嘉,来回看着自己父亲的侧脸和驾驶者——净是些不认识的男人。他们不是萨米人。大概是父亲在哪里认识的机械否定派吧,但是,为什么。
果然,自己作为民间协助者的事已经被发现了。
甚至连慧周的容貌都被他调查过。
「爸爸。」
「比嘉,」父亲
的手像是要安慰似的抚摸着她的肩膀。「听好了,我并没有想责怪你的意思。应该有不少内情吧。要怪的话,就是利用你善良的那些电索官们的错。」
比嘉勉强地摇头否认。状况如怒涛般接连发生,让自己无从适应。
「搜查局是在追查<E>吗?」
「等,等一下。」
「可能就是因为上次那篇帖子吧。因为被戳中了要害,所以就开始急了吧。」父亲像是没有听到比嘉的话,继续说着。「但不管他们怎么样,就像之前那样,真相终将会胜利的。比嘉,<E>一定会拯救我们的。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不明白,」比嘉气若游丝般呢喃。自己真的无法理解。「你真的是<E>的信徒吗?你是在协助<E>吧,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达内尔的眼睛看向这边。他的眼睛正微微充血,瞳孔放大。明明是熟悉的父亲的脸,却感觉像变了个人似的。
「……没告诉你我很抱歉。」
他的声音非常生硬。
「但,这也是一种抗议啊。<E>能证明真相。它能帮我们揭露YourForma的黑暗啊。如果我们的呼声越大,就说不定越能改变我们的现状。」达内尔放在肩上的手,慢慢加强了力道。「顺利的话……就算不再从事生物黑客的工作,我们也能生存下去了。」
——他到底在说什么?
一股深不可测的绝望感以及恐惧感翻涌上比嘉的心头。如此痴人说梦的事又怎么可能发生。虽然不能说自己完全懂得人情世故,但自己还是明白的。比嘉她们之所以会被迫过着现在的生活,有着极复杂又难以解决的原因。即使<E>闹得如何欢腾,即使诉诸阴谋或是暴力,也无法改变任何东西。
但是,父亲他不一样。
「我们总有一天能够舍弃现在这种矛盾哦,比嘉。」达内尔仍在继续。「我们不必再染指生物黑客这类令人讨厌的技术了。可以像过去那样,过着只属于机械否定派的安静生活,追逐驯鹿的生活……」
「你真的认为可以吗?」
比嘉咬牙询问——推开了达内尔的手。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驾驶席那边的两人正回头看着这边,但比嘉还是心无旁骛地摇晃着父亲的双臂。
「求你了,快清醒过来吧,」比嘉畏惧着。畏惧着自己所熟悉的父亲,那位值得尊敬的父亲,正在被一个来路不明的,头脑狂热的男人所替代。「<E>只是个阴谋论者,他根本没有改变社会的力量!为什么你仍要,」
「现在的你可能无法理解,但是——」
「我永远都不能理解啊!求你了,快回去酒吧,好好和樋枝小姐说清楚情况!」
「比嘉,你冷静点。」
父亲强行拉开了比嘉的手。直勾勾地注视着比嘉——小时候,在他严肃地训斥自己的时候也是这种表情。每当这种时候,无论是多么小的错误,比嘉也会真诚地反省。
但是,现在。
「——这也是为了你好。」
对他这句如同教诲一样的话语,却怎么都无法理解。
*
酒吧前,无数的警车像是搁浅了似的挤在人行道上。在这条处在喧哗中心的商业街上,当地警察正在把已抓获的信徒们,一个接一个地押入警车中。深蓝色的警灯盖过了其他颜色,正闪烁着刺眼的光芒。
「谢道夫搜查官,这里就交给你了。我们去追比嘉了。」
「之后再汇合吧,福金。」
「啊啊。」福金拍了拍谢道夫的肩膀,「樋枝,我们走吧。」
跟上一甩夹克准备动身的福金,慧周迈开步伐——经历了刚才信徒们的一阵推挤,说实话,自己现在是浑身酸痛。但是,现在也不是说三道四抱怨的时候了。
「福金搜查官,比嘉是机械否定派。无法用YourForma获得位置情报。」慧周来到福金身边与之并行。不知嘴唇在哪里伤到了,只要一开口,嘴里就会弥漫出一股铁锈味。「该怎么确定她的位置?」
「她还带着我给她的平板吗?」
「可能还拿着。」现场没有发现比嘉的手提箱。应该可以认为,箱子是被比嘉父亲当做行李一起带走了。「也就是说,只要确定终端位置就可以吗。」
「联络搜查支援课长,并申请调用停车场车辆。」
「我明白了。」
和福金分别后,慧周循着地图,找到了附近的停车场。估量了几辆共享汽车后,选择了一辆德国产的SUV坐了上去。用YourForma进行用户认证,完成手续。发动马达,车身轰的震动了一下。
慧周靠在方向盘上——自己很担心比嘉的情况。话虽如此,带走比嘉的不管怎么说也是她的父亲。虽不觉得他会伤害自己的亲生女儿,但是……。
那位父亲可是自称『使者』。
那三个人都和<E>有联系吗?
不管怎样,只要抓住他们就能明白了。绝不能让他们在这里逃走。
过了一会儿,驾驶座的门打开了——是福金。他用手势催促慧周移到副驾驶。照做后,他便迫不及待地跳了上来。
「我找到比嘉的位置了,」YourForma上收到了他发来的地图数据——打开后。「正在欧洲线E6上以时速120公里的速度行驶。从路线来看,应该是想赶往机场。」
「机械否定派是怎么通过共享汽车认证的呢?」
「这里是共生地区。自然也有提供给那群家伙们的共享汽车咯。」福金如是说。「适得其反了啊,真是。」
福金发动了汽车。
慧周凝视着显示有比嘉的位置情报的地图。E6的道路是平缓的北上朝向,沿着道路就可以抵达奥斯陆国际机场。他们是打算坐飞机逃跑吗?但是,如果他们那样做的话,这边比他们早一步赶到凯于图凯努就行了。
「给你!」
突然,福金单手递了什么过来——是手帕。慧周皱起眉头,一时间没有搞清楚他的意图。
「所以啦,说的就是你的嘴啊。」福金一脸别扭地说。「你就这样放着不管啦?」
「啊啊,」摸了摸嘴唇上的伤口。「没事,一点小伤。血一会就止住了。」
「……虽然你被泼咖啡的那会我就在想了,但你啊,也太不讲究了吧?」
慧周不由得呼吸一滞。
——『我觉得电索官应该生活中不太讲究吧?』
回想起了,那位一见面就说自己不太讲究的Amicus——记忆像被点燃了的导火线一般喷涌而出。在自己被法曼绑架受伤的时候,他也十分担心。然后就在前几天,没能潜入就倒下了的时候也是……。
但是,事到如今,自己多少开始明白了。
慧周看了看递过来的手帕,又看了看福金的脸。
——无论在哪儿,都一定存在着温柔的人。
只是,自己一直在狭小的世界中成长至今,所以才没有注意到。
「……谢谢,」慧周接过了手帕。「我洗完再还给你。」
「不用了,用完就扔了吧。」
「那就买条新的还你。」
「都不知道该说你太不讲究还是太有礼貌了。」福金说笑道,「你只受那么点伤真是万幸。要我目睹同事的尸体,还是饶了我吧。」
「……是啊,帮大忙了。」
把手帕按在嘴唇上,能闻到上面散发出了某种陌生洗衣液的味道。
是啊——温柔的人,在哪儿都找得到。实际上就像现在这样,自己已经有了值得信赖的同事。福金和谢道夫他们人都不错。虽然总有点不正经,但两位都是好前辈。
那个时候,自己之所以会接受哈罗德,会想要紧抓着他不放,都源于自己无比孤独。
是因为对好意、对爱,充满了渴望。
所以,在已经找到容身之处的如今——即使无法再次电索,即使无法再见到哈罗德,也都无妨了。也应该不会再介意了。因为,自己已经拥有了『能温柔对待自己的人』。已经没有再执着于那台Amicus的理由了。
明明应该是这样。
但为什么,为什么会感到一切都如此空虚?
慧周在手帕下咬住嘴唇——这难道和玛托伊那时不同了吗。自己误解了自己的感情吗?难道对他的这种感觉,并不是『执着』吗?又或者说,就算自己仍『执着』于他,那自己是不是还抱有其他什么感情呢……。
不过有一件事自己还是清楚的。这份感情,绝不是什么共享秘密的责任感。
那么——既然如此,压垮自己的又究竟是什么呢?
为什么会失去电索能力呢。
就在快要抵达机场的时候,发生了异常情况。一直
所追踪的平板的位置情报突然中断了。看来被人蓄意切断了电源。
「被发现了啊。」福金咂舌道。「前面还有一条岔路。他们该不是要假装逃往机场,接着再调头逃到瑞典那边啊?然后从瑞典飞回去?」
「我觉得可能性很低。」慧周操作YourForma列出了周边机场。「即使能逃到瑞典,最近的机场也只有本地航线。仅是耍这种花招,那还不如老实去奥斯陆那边的国际机场呢?」
「真是精彩的推理。你能联系机场那边吗?看能不能阻止他们办理登机手续。」
「我试试。」
数十分钟后——慧周一行抵达了奥斯陆国际机场。福金驾驶车辆穿过停车场,直接驶进了环岛。两人争先恐后地从车上跳下来,直奔航站楼。慧周迅速与警卫室共享了情报。
「据说值机柜台那里拦截到了特征一致的客人。」
「好消息,赶紧!」
慧周和福金默契地跑了起来。
才一踏进出发大厅,细雨一般的喧闹便悄然而至。一根根木质廊柱架住了天花板,大理石色泽的灰色地板上,散落着无数的客人的影子。慧周紧跟着福金,在通行的旅客和Amicus之间穿行。
不一会儿,就看到了值机柜台——被警备Amicus团团围住的二人,正是比嘉和她的父亲达内尔。达内尔似乎和Amicus起了争执。而一旁被父亲抓住手腕的比嘉,则是害怕地蜷缩着。
周围聚集了很多看热闹的乘客。
「搜查局,让一下路!」
福金举着ID卡,拨开人墙。慧周也紧跟其上——比嘉也注意到了这边。
「樋枝小姐……!」
不给比嘉跑过来的机会,达内尔一把倒剪住了她的双手。然后,他的大手就这样捂住女儿的嘴。不管比嘉怎么挣扎,都纹丝不动——他应该不会杀了比嘉吧。不过即便是旁观者,应该也看得出他已是被逼得走投无路,陷入混乱了。
「到此为止了,两手放在脑后!」
福金和慧周同时举枪瞄准——达内尔依旧按住比嘉,没有遵从。灯光下,能看到他的皮肤有些许被太阳晒过的痕迹。被时间刻下的细密皱纹中,蕴含着仿佛从峡湾吹来的风的味道。
比嘉的视线正向慧周倾诉着。
请不要开枪射击爸爸。
福金尖锐地发问。「你的同伙呢?」
「早就逃走了。」达内尔咬牙切齿地回复,「在那个酒吧里,我们不过就是为了救助那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啊。为什么还要来管我们啊?」
「你们要是和<E>没有关系,不袭击我们的搜查官的话,我们自然不会管啊。」
「我不清楚<E>的事。我们不过是借用了其名号罢了。」
「第二次警告,把手放在脑后。」
「是你们先把我的女儿卷进来的吧!」
达内尔如同烈焰般的怒吼,在天花板间回荡——慧周全身僵硬。他那双和比嘉相似的绿色眼睛,像是要将自己刺穿。
果然他发现了——自己的女儿是搜查局的民间协助者。
慧周收紧了握住枪把的力道。
「你知道我的长相,是从哪里查道的?」
「樋枝慧周电索官。」他没有回答问题,只是在端详着慧周的脸。「你让我女儿背叛了我们。明明这孩子只要离开这里就活不下去了,你却要让她永远背负族人的蔑视……」
福金打断了他。「明明挂着生物黑客的头衔,还说什么胡话?」
「住口!」达内尔手中的比嘉,一副几乎随时都会窒息的样子。「你们不会明白的。你们这群没有文化可以保护,连骄傲的意义都不知道的YourForma的傀儡……这群把灵魂出卖给机械缝线的人类……」
接着,一连串的萨米语自他口中倾吐而出——同时,福金开枪了。轰然响起的枪声,伴着围观者们的惊呼而来。射出的子弹刺入达内尔脚边。
「没有第三次了!」
他大声震喝。
残响静谧地扩散向周围。
达内尔目不转睛地盯着福金——僵持持续了近一分钟。或许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他放开了健壮臂弯中的比嘉,听从福金的命令,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放在了脑后。
明智的判断。
慧周轻抚胸口松了口气。
福金随即冲了上去,把达内尔扣在了地上。把他的手绕到背后,戴上手铐——而一旁的比嘉则是瘫倒了下来。
「比嘉!」
慧周收起枪,急忙向她跑去,蹲下查看她的样子。比嘉正咬着没有血色的嘴唇,丝毫没有注意到慧周——仿佛被勾住魂了一样,直直地仰视着她父亲。
她的眼神,迫切得让人难以搭话。
达内尔被福金强硬地拖起来。
「爸爸。」比嘉的声音颤抖而又坚定。「确实,我也觉得我们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但这根本和爸爸是不是<E>的伙伴无关……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没有任何意义……」
慧周的脑海里,又一次浮现出了她那笨拙的微笑。
——『即使想去帮助谁,结果,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
「比嘉,」达内尔皱着眉。「你只是不知道。听好了,不要听搜查局的话。他们欺骗了你——」
「这是我自己希望协助的啊。」
达内尔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你说什么……」
「因为,」
比嘉小小的下巴抖得很厉害。
「因为——是我毁了库拉拉的人生啊!」
如此撕心裂肺地呐喊道。用着慧周从未从她口中听到过的,如此悲痛的声音——比嘉呜咽着,瘫了下来。
「或,或许妈妈也可以救回来啊。要是我们能不那么,那么固执地把否定机械当成自己的骄傲……要是能好好接受治疗的话……但是,就是因为我们,就是因为谁也……」
长长的三股辫垂到了地上,勾勒出她的悲伤——慧周插不上话,能做的只有把手放在比嘉的背上。凸出的脊梁骨的触感,无比虚幻。
不知是否因为达内尔无法回应女儿的悲鸣,他没有开口。
「……走吧。」
福金催促他。
然后,就在迈出步伐的瞬间。
达内尔的身体突然倾斜了。
——诶?
慧周茫然地看着失去力气重重摔向地面的达内尔。撞上地面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福金也没能马上做出反应。
等一下。
抬起头的比嘉,圆睁的双眼几乎不能睁得更大了。
「爸爸……!」
到底发生了什么?
3
若要用比喻来形容莱莎的电索,那就是像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哈罗德如此想。
会不会就因一次操作失误,导致偏离轨道并脱轨呢?在怀揣如此不安的同时,她将一个接一个的机忆抛了过来——和慧周完全不同。慧周下潜时,仿佛进入了平静无澜的水中一样,安静而没有迷茫。就像是一条生来就知道如何游动的鱼。
同样是电索,竟然还会出现这样的不同。换成Amicus的角度来看,那就是根据不同的世代或型号,运算处理能力也会有所不同吗?
——在处理这些多余的思考进程时,发现了目标机忆。
哈罗德拔下〈探索线〉,不出意料,莱莎大大地摇晃了一下。像这样扶住她也已经习惯了——虽然才一起潜入过几次。
「电子毒贩的头目好像在巴黎十一区。地址也查清楚了。」
莱莎边说边瞥了一眼躺在审讯室简易床上的嫌疑人。这是根据哈罗德两人的电索结果,昨晚总部电子药物搜查课逮捕回来的买家之一。他似乎掌握了比想象中更多的情报。
「接下来就交给电药课了呢。」
「是啊。毕竟我们都没有闯进现场开枪的能力。」
不管怎么说,历时半个多月的调查总算告一段落了。
两人将电索结果共享给电药课,处理完事务性手续后,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里昂总部的规模明显比圣彼得堡分局大了许多,就连任职的搜查官的人数,也有着云泥之别。话虽如此,但没有自己以外的第二位Amicus搜查官了。可能是物以稀为贵,总会有好奇的目光投向自己。
到达停车场时,太阳已经开始逐渐西斜。回望身后的建筑——电子犯罪搜查局本部所在的国际刑警组织INTERPOL,逐渐褪去色彩的天空正倒映在透明外墙上。吹过罗纳河的风,带着丝丝微凉。
时间已将近晚上八点了。
「哈罗德,」与自己并排的莱莎搭话道。「如果你不介意,稍后
能不能再多陪我一会?我想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当然可以。」哈罗德微笑着回答。她是自己的搭档,必须要建立起良好关系。「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这是你第一次来里昂吗?」
「来过总部几次,但要说观光的话,就完全没有过了。」再补充上莱莎可能期待着的话语。「如果您能带我走一走的话,那我会非常高兴的。」
「那我带你去看富维耶之夜。【每年6月初到7月底,8月初,古罗马剧场的遗址之上会举办各种形式的演出活动,包括音乐,戏剧,舞蹈,歌剧,马戏表演,电影等】」她以故作夸张的动作打开车门。「来,请上车。」
里昂位于法国东南部的罗纳·阿尔卑斯大区。被索恩河和罗纳河所孕育的这座城市,通过中世纪开设的定期集市发展壮大。到了16世纪左右,又因丝绸交易而繁荣——如今,它已成为法国仅次于巴黎的第二大都市了。
对哈罗德来说,这里也是慧周与自己相遇之前,一直生活的地方。来到这里之后,自己总会频频想象。在这条色彩柔和的街道上,独自漫步的她——如果慧周依旧是那身寒鸦模样的打扮,那给人的印象,应该就像落在画上的墨迹那般深刻。
无论自己如何封存,关于她的想法,仍会漫不经心地涌现。
现在,就连放弃想她这件事本身,都已经放弃了。
莱莎和哈罗德前往的目的地,是富维耶山。作为里昂的象征的富维耶山,不仅可以一览全市美景,还拥有像是富维耶圣母院、美术馆等景点——哈罗德二人这次所造访的,则是位于山丘一角的古罗马剧场。这座据说建造于公元前15世纪的圆形剧场遗迹,至今仍被用作露天活动设施。剧场内以人工照明的舞台为中心,设置了呈碗状向外辐射的石质座位。座位上,已经聚集了许多观众了。
「能赶上真是太好了。离开演还有十分钟哦。」
在莱莎身旁,哈罗德也坐了下来。位子虽然离舞台远了点,但凭自己视觉设备的能力,这点距离不成问题。
「我还以为您一定会带我去看那座圣母院呢,毕竟非常有名。」
「那个确实也很棒啦。但不是今晚的主角。」莱莎大方地微笑着,「今天会有部很棒的剧哦。其中还有Amicus出演。」
哈罗德温柔地询问。「您对戏剧也颇有造诣吧?」
「虽然没到达那种层次,但是不管是看剧还是演剧,我都很喜欢。」
「您还学过演剧吗?」
「那是学生时代的事了。但是完全不能作为职业啊。无论有多么憧憬,但还是有各种事需要妥协吧?」
「确实。我也曾想像一个搜查官一样,能佩枪到处跑,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真是可爱的梦想啊,」莱莎一脸惊奇,看来是被当成玩笑了。「虽然托托奇课长没有明说,但能看得出来。你确实是次世代呢。」
「您很中意我吗?」
「嗯嗯,非常中意呢。真希望总有一天,所有的Amicus都能像你一样。」
「真的吗?」
「当然。因为——」莱莎的手指拨弄头发,突然皱起眉。「啊呀……你看到了吗?这条新闻。」
她用YourForma给哈罗德的终端发送了一条链接——用全息浏览器打开后。刚刚发布的新闻标题便在黑暗中跃然呈现。
《挪威·奥斯陆/<E>信徒与警方发生冲突,伤者数人》
在奥斯陆市内的一家酒吧,一群自称是<E>信徒的团体和当地警察发生了枪击冲突。原因和详细情况暂且不明——一听到<E>相关的内容,系统自然地做出了反应。调出了几天前有关知觉犯罪案的帖子。
虽然搜查局应该仍在对<E>进行搜查,但不太清楚后续情况如何。即便在局内,除了负责案件的搜查官外,情报一般都是不流通的。所以案件可能已经有了什么实际进展——不过至少现阶段,哈罗德还没听说过信徒把搜查局当成目标。
「他们应该也不是那么赞成Amicus的进化吧。」莱莎从一旁关掉了哈罗德的全息浏览器。「对不起,也许不发给你比较好。」
「不会。我不太在意这些。」
「是吗……这么说来,在局内也有传言了呢。就是<E>之前的那个帖子。」
虽然莱莎与知觉犯罪案无关,但她应该是从谁那里听到了传闻——而且<E>的帖子本身就公开发表在能自由访问的匿名论坛上。谣言的扩散只能说是必然。
「这我也听说了呢。难道是引起骚动了吗?」
「引起骚动倒还不至于。」莱莎一副想起了什么的神情。「我都忘了这是你的功绩了呢。没记错的话,你是负责知觉犯罪案的搜查吧?」
「是的。但严格说来,那是樋枝电索官负责的。」
「那时你一定大展身手了吧。毕竟你可是那时的热门话题啊。」莱莎目不转睛地盯着这边,「……那篇帖子是真的吗?」
「您是指<E>的投稿吗?」看着询问的哈罗德,莱莎点点头。「重要机密案件的情报是严禁泄露的。不管怎样,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
「这也是玩笑吧,Amicus的记忆可是完美的哦。」她不禁笑了,把目光转回了舞台。「啊,差不多快开始了。」
照明的颜色悠然转变,随即便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不久,当静寂再次充盈四周时,两名演员出现在了舞台上。其中一位是人类,而另一位则是Amicus。两位正隔着垂下的纱幕相对而坐。
让Amicus参与演出,这在如今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但其中99%的演出,Amicus都无法扮演人类角色,而仅是作为Amicus本身表演——他们基本都是作为配角登场,甚至很多情况下都没有一句台词。但是,这次似乎不太一样。
莱莎轻声耳语。「据说是一位数学家和Amicus之间的故事。其中的数学家,似乎是以艾伦·图灵为原型。」
「图灵应该早在Amicus出现之前,就已经是历史人物了吧?」
「按照这部剧的设定,两人是通过一台跨时空的电脑相遇的。」
也就是幻想故事吧。哈罗德命令系统放弃追求与现实一致性的作业,切换到了分析哲学命题的方向——不一会,扮演数学家的演员向Amicus诉说道。
『难道我真的连接到了其他时代了?那你是什么人?』
『我和你一样是人类。』Amicus回答。『如果您还是感到不安的话,就请对我进行测试吧。』
两人的对话,明显就是在暗示图灵测试。
图灵测试——由数学家艾伦·图灵于1950年提出。这个测试的目的在于测出「机械是否能像人类一样拥有智能」。测试方法很简单,测试者需通过电脑画面与对方进行文字对话。被测试者中的一位是人类,另一位则是机械。如果人类没法认出机械的真实身份的话,那就承认对方有智能,从而视为通过测试。
舞台上,数学家相信了Amicus是个人类,并真诚地增进了彼此的友谊——哈罗德并不讨厌人类创造的艺术。无论是绘画、音乐、还是戏剧。每次欣赏,就会有种像是给系统注入润滑剂般的舒畅感。
不动声色地确认了一眼身旁的莱莎。
她正认真地注视着舞台。似乎有些向往的眼神,紧盯着舞台不放。纤细的长睫毛,染上了灯光的颜色。
回过神时,自己又开始回想慧周的脸了。
几天前在分局偶遇时,所见到的脸。回忆起坐在下行电梯中,她那双有点缺乏自信,却又直视自己的眼睛。就连她声音颤抖的方式,自己都记得清清楚楚。
——『就算搭档不是我,对你来说应该也不会有影响吧。』
的确如此。
实际上,即使没有慧周,也没有任何问题,一切都朝着目标顺利发展。
肯定不管和谁都一样。若只是想要找出杀害索宗的凶手,那慧周也好,莱莎也罢——只要是拥有同样能力的电索官,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她的主张是正确的。所以,已经没有必要像这样总是思考着慧周的事了。
但是,自己却怎么都控制不了。
无论关闭多少次,思考回路的处理也总会转向她。
为什么?
那份来路不明的感觉让感情引擎隐隐作痛——还夹杂着些许焦躁。明明最初说想要获得对等的人,就是慧周。自己也正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然而,现在别说被她依赖了,反而是她独自承担了一切。最后还不给自己担心的机会,就单方面地提出了告别。
但最让人生气的,还是没能理解她烦恼的自己。
戏剧临近尾声,数学家知道了Amicus的身份只是
一台机械。因自己的测试未能识别出真相而大受打击的他,选择了与Amicus绝交。
向着封闭内心的数学家,机械坦然说道。
『并不是您的测试失去了价值,只是我们和人类太相似了而已。』
若真与人类如此相似,那不是应该能更轻松地理解慧周才对吗。
当舞台上的表演正式结束时,时间已是晚上10点了。
在如暖雨般的掌声中,舞台的灯光渐渐熄灭——同准备离席的观众们一起,哈罗德和莱莎站了起来。虽然系统的一角仍有无法处理的某项任务,但对戏剧本身还是非常享受的。
「那位Amicus,基本已经是主角了呢。」莱莎止不住兴奋的样子。「而且演技也很棒呢。那孩子也是次世代吗?」
「或许是吧,」要掌握台词的顿挫以及每个场景要做的表情,并非什么难事。但是,看来还是不要打破她的梦想比较好。「谢谢您邀请我,莱莎。」
「你能喜欢就足够了。对了,下次——」
莱莎准备动身,就在这时。
从上一排坐席上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臂,将她推倒了。
事发突然,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来不及扶住她,她就这样摔落到了下排座位那里。幸好那里已经没有观众了,也没有把周围的人卷进来。
「莱莎!」
哈罗德匆忙跑下台阶——莱莎以手撑地,艰难地支起身体。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地看到,她裸露的肘部已经擦伤了。
「怎么了?」莱莎茫然地抬起头。「刚刚,有谁……」
哈罗德也朝着她视线的方向看去——有两个年轻人正企图混在人群中离去。将视觉设备聚焦。确认到了在两人颈部处有一块小小的纹身。
『E』
在黑夜的映衬下,莱莎恐怕看不到吧。
「我们追上去吧。」
「等一下。」莱莎发出呻吟。「对不起,我站不起来。好像扭到脚了……」
哈罗德犹豫了一瞬——优先敬爱规则的Amicus,是不会将莱莎扔在这里不管的。虽然很在意,但这里只能选择放弃追踪并留下来。
无可奈何地做出这样的判断,向莱莎伸出手。慎重地扶起她,坐到旁边座位上。莱莎把掉在一边的高跟鞋捡了回来,重新穿上。膝盖上也微微地渗出了血。
「有必要处理伤口。」
「没有看上去那么疼,没事的。」虽然莱莎嘴上在逞强,但果然还是动不了的样子。「有看清推倒我的人的脸吗?」
「是的,是<E>的信徒。」
似乎很惊讶的她,再次回头看了看他们逃走的方向。
「竟然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因为带着你,才盯上我的吗?」
「这就难说了。这里应该也有其他带着Amicus的观众吧。」
更不用提,怎么会有反科技主义信徒去欣赏有Amicus参演的戏剧——不管怎样,他们会不会本身就以莱莎为目标呢?毕竟她也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一员。虽然她和知觉犯罪案没有关系,但也可以理解为信徒认同了那篇帖子,终于开始了『游戏』。
即便如此——普通民众通常是无法阅览他人的个人信息的。
刚才的那两人,是如何知道莱莎是电索官的呢?
「莱莎。您今晚去哪里?」
「我本来打算回公寓的。因为也有三天没回去了……」
「那么,我送您回家吧。」
「谢谢,」莱莎感到不好意思似的,摸了摸扭伤的脚踝。「那我就不客气了,麻烦你了。」
「哪里的话,是我没有保护好您。」
「……这也是你们的敬爱规则指示的吗?」
哈罗德微笑着,默默地将肩膀借给了她。莱莎也老实地靠在了哈罗德身上。
*
莱莎家位于索恩河河岸的皮埃尔·西斯大街——一栋整洁干净的公寓三楼。
「真是很抱歉。还让你送我到这……」
一进客厅,就被温馨的柑橘香氛包围。房间的色调是统一又清爽的苹果绿。透过对开的落地窗,可以清楚地俯瞰索恩河。街灯倒映在水面上,梦幻地摇曳着——哈罗德把莱莎扶到沙发边坐下。才坐下的她,马上就叫来了家政Amicus。
「库蕾。」
「我把医疗包拿过来了。」
量产的女性型走了过来,开始处理莱莎的伤势。对伤口进行消毒,在扭伤的脚踝处喷上有消炎作用的冷冻喷剂——库蕾的头发被精心编了起来,还别着可爱的发夹。莱莎应该非常疼爱这个Amicus。
哈罗德再次不露声色地环视了一圈房间。收拾得很整洁,装修也同样精致。只是,一个人住的话,这房间未免有些过于宽敞了。库蕾难道也有自己的房间吗?
「哈罗德,请坐。」莱莎注视着库蕾手上的工作。「先别着急着回去哦。」
「当然。还必须和课长商量一下,关于推倒您的二人组的事。」
「是的。还有,也请让我向你道谢。」
突然,厨房那边传来了微弱的声音。好像是库蕾把什么东西放在火上了——哈罗德趁莱莎她们不注意,朝厨房走去。
擦拭得干干净净的厨房,也一样整理得井井有条。电磁炉上,不锈钢水壶中的水沸腾了。从放在一旁的沥干架和咖啡粉来看,库蕾好像正打算给莱莎泡咖啡。
哈罗德关掉了电磁炉的电源,打开架子想取出马克杯。架子中的餐具不多。像是杯子、盘子和刀叉套件之类的餐具都成对地摆放着。顺便瞄了一眼垃圾筒里的东西。
果然,除了库蕾,莱莎应该还有另一个同居者。
而且,似乎有数月未归了。
当哈罗德将咖啡冲好送到客厅时,莱莎一脸震惊地看了过来。她们刚处理好了伤势,库蕾正在收拾医疗包——Amicus虽然看了看自己,但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我抢了她的工作,真希望她不要生气。」
「库蕾的话应该没事。」莱莎接过哈罗德递来的马克杯。「谢谢,你真温柔呢。」
「您的伤势怎么样了?」
「疼痛差不多都消退了。」她抿了口咖啡,「没什么大问题,我想明天就能正常走路了。」
「请千万不要勉强。」
「真的没事,最近的医疗包效果很厉害的……」
对话不知为何中断了——莱莎将马克杯放回了桌上。她长腿之下穿着的,已然不是高跟鞋,而是拖鞋Chausson了。大概是库蕾帮她换了吧。膝盖上的伤,也被缝合胶带好好地包住了。
哈罗德看了看变成房间装饰的壁炉。
「您的同居者已经不在家很久了吧?」
莱莎无声地睁大了眼睛——猜对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这样反问你是不是很滑稽?」
「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推理。只是看到餐具架上有两个同样的马克杯。」说着哈罗德将目光放回莱莎身上。「你们是恋人吗?」
「是我哥哥。」莱莎露出了犹豫的笑容。看来是有什么内情。「我们关系非常好,但发生了各种问题……他现在住在别的地方。」
「您很寂寞吧?」
「嗯嗯,但是还有库蕾在。」她没回答得太多,再次把马克杯拉过来。喝了口咖啡,似乎转换好了心情。「对了,继续刚才的话题……你看清把我推倒的两人的脸了吗?」
「是的,是两个还很年轻的男人。」
「如果还留在你记忆Memory里的话,是不是就能发给托托奇课长了?只要和用户数据库一对照,应该能查明身份了。」
原来如此。这样确实直截了当。「如果能派上用场的话,请务必。」
「库蕾,能帮我拿来平板和电缆吗?」
不一会,库蕾就带着平板以及USB线出现了——哈罗德接过设备,坐到了莱莎身边。轻飘飘的,传来了大马士革玫瑰香水的芬芳。
「我说,哈罗德。」她突然看向了这边,「我可以挪开你的左耳吗?」
对这句意想不到的提案,哈罗德笑了出来。「看来库蕾的治疗效果非常好啊。」
「毕竟我从第一次看到起,就很感兴趣了。」
「当然可以,但请您不要弄坏就好了。」
「我其实还挺灵巧的哦?」
莱莎的温暖手指轻触哈罗德的左耳,小心翼翼地移开。确实很灵巧——她将电缆接在了外露的端口上,然后连到了放在她腿上的平板。内存系统被从外部调用,脱离了哈罗德的管控。
过了一会,刚刚的记忆就以静态画面的形式一一呈现。
「找到了
,就是这张呢。」
莱莎选出了一张图像——是以罗马剧场为背景,拍到了那两位信徒的照片。两人都是普通法国人外貌,年龄大概不到20岁吧。除了脖子上有『E』的纹身外,服装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两人看上去都是学生。上个月通过了国家考试Baccalaureate,才刚准备上大学。」莱莎应该是用YourForma将他们的相貌和用户数据库进行了比对。「就因为<E>而断送人生……这还真是不值啊。」
「莱莎,您认为他们察觉到了您是电索官吗?」
「诶?」她好像很惊讶。「什么意思?」
「虽然是刚刚已经提过的话题了,就是<E>投稿说知觉犯罪案的阴谋论那件事。信徒的目标是电子犯罪搜查局,但至今还没有挑起过事端。但是。」哈罗德停顿了一下,「如果他们是因为『游戏』而袭击你呢?」
莱莎似乎是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可能性。颜色鲜丽的嘴唇张了开来,随即又合上——好不容易才编织出语言。
「但是……我和知觉犯罪案没有关系啊。」
「是的。但如果他们的目标是电子犯罪搜查局的话,那您就可能被卷进去。」
「就算如此,那信徒们又是如何得知我身份的?」
「这点我还不清楚,但<E>如果真的就如猜测是个破解者的话,那应该自有窃取情报的手段吧。或者,您觉得会有熟人出卖您吗?」
「没有,肯定没有。等一下……」莱莎的表情明显阴沉了下来。「抱歉,刚刚,我向你撒谎了。我可能和知觉犯罪案并非毫无关联。」
哈罗德皱眉。「您的意思是?」
「那个……」
莱莎像是在犹豫一样,轻轻咬着嘴唇内侧。和至今毫不矫揉造作的举止不同,甚至有些软弱——厨房又传来了轻微的声响。是库蕾在做什么吗。
寂静再次降临。
远处响起了汽车的短笛声。
突然,莱莎的手臂伸向了哈罗德——就这样,紧紧地抱住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柔软的身体压了上来,暗金色的头发轻抚脸颊。淡雅的洗发水的香气,占领了嗅觉设备。
虽然很突然,但并没有感到特别惊讶。
「莱莎。」思考时间不到一秒,哈罗德温柔地回抱她。「……怎么啦?」
判若两人的莱莎,像是钻入了牛角尖一般,呼吸越来越轻了。
「大概,<E>……知道我哥哥的事。」
「怎么说?」
「哥哥他——和我一样,曾经也是电索官。」
她呢喃的细语,在耳边隐隐作痛。
「哥哥他,没错,协助调查了知觉犯罪案……电索了巴黎的感染者。明明他的疲劳还未恢复,身体不佳,却还是因为上面说是这是争分夺秒的案件,所以被迫勉强自己……其实,他根本就不是能潜入的状态啊。就因为这样,」莱莎咽了口气。万分痛苦地。「就因为这样——」
哈罗德像是为了安慰她一般轻抚着莱莎的后背。
好几个月都未能归家的哥哥。
其中的含义,只有一个。
「您哥哥是出『故障』了吧?」
莱莎的双臂猛地一缩。
「是的。」她用近乎叹息的声音回复。「发生了自我认知模糊……,连对话都无法进行了。」
自我认知模糊——是电索官的故障症状之一。像是疲劳导致的情报处理不畅,承受了超出容许范围的负荷,诸如此类的情况都会引起自我认知模糊。电索对象和自己的机忆相混杂,变得无法分清哪一份才是自己的亲身体验。据说甚至还有过人格崩溃的情况,从分类来看已属于精神疾病范畴了。
也就是说,即使缓解了,也难以治愈。
「这一定是给我的报应。」莱莎似乎真心如此认为。「只有我还能这么健康,还能继续工作……就凭这点伤,说不定连报应都算不上。」
「这话不合逻辑。」
「这我当然也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会这么想。」
哈罗德无法对人类的手足之情抱有共鸣。至少,这和自己所拥有的兄弟之情完全不同——但是,从道理上来说,自己完全可以理解。也能感受到莱莎的绝望。
「您说过,您和您哥哥之间的关系很亲密。」
「嗯,年龄也只差一岁……我们和父母的关系并不是很好。」莱莎像是寻求依赖一般,把脸埋在了哈罗德肩上。「一直以来,我都是和哥哥,库蕾三人相互依靠,一起跨过了各种困难。」
「那您哥哥现在在哪里?」
「在疗养机构哦。说来愧疚……仅凭我和库蕾,想要照顾得面面俱到还是太勉强了。」
「您哥哥应该会理解您的。」哈罗德把手指伸进了她的头发中。像安慰孩子一般抚摸着她的头。「每天一个人都很辛苦吧。真可怜。」
「没事的……我每隔两天都会去见哥哥一面。」大概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莱莎深吸了一口气。「哥哥他……本来就不喜欢电索官的工作。但是现在,已经不是那种能轻易违反适合性诊断去从事别的工作的社会了吧?」
「这都怪我们Amicus和机器人。」
「不是的,并不是那样的。哥哥也很喜欢你们。所以实际上。」她好像把什么东西压下去了。「……不光是适应性,要是也有才能就好了。大概,几乎所有电索官都是这么想的。想着,如果自己是天才就好了。」
如果自己是天才。
如果不只是被适合性推着,成为等着被用坏的棋子,而是真正的天才的话。
「就像是樋枝电索官那样?」听到哈罗德低语,莱莎的肩膀微微颤了一下。「但是,连被誉为天才的她,也陨落了。」
「…………没错,是啊,也许是我想错了。」
「莱莎。请您一定要保重自己。」
「对不起,是我太动摇了。」推开了哈罗德的胸膛,这次她抱住了平板。「……因为你们很温柔,不由得就对你们撒娇了。这是不行的。」
「这正是我们的夙愿。我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支持人类。」
哈罗德露出令人安心的笑容,直视着莱莎美丽的脸——回望过来的她的眼神,仿佛就要坏掉一样。棕色的眼睛晶莹剔透,在睫毛下朦胧摇晃着。
哈罗德主动触碰了她的手。轻轻松开她紧紧抱住平板的手,温柔地握住。已经不再感到她没有温度了。是一只人类本应拥有的,温暖的手。
「哈罗德……」
「莱莎,如果我的推测错了,还请您订正。」从她的指尖,传来了微微的紧张感。「请问您是不是想知道那条知觉犯罪案的投稿是否真实的?所以,您才会提起先前的话题。」
莱莎的呼吸一瞬间好像暂停了。
「那只是闲聊罢了。怎么可能有人能诱导思维,这不都成超能力了吗。」
「这里没有其他人类了。您对Amicus都不能坦诚吗?」
「…………我相信搜查局。」
莱莎将平板紧紧地贴在胸前,低着头。她的手掌微微渗出了汗。
「<E>的投稿是没有根据的,我作为知觉犯罪案的当事人,可以给出保证。」
「当然,我也是这么想。哥哥赌上性命的案件,没有任何隐瞒。」
她简直就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当然,哈罗德的主张其实是谎言。在知觉犯罪案中,泰勒的思维诱导是实际存在的。但是,如果能因不知实情而守护住她内心的平静,那么,谎言就该优先于真相。
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可能是Amicus的『良心』使然吧。
不管怎样,哈罗德也无从得知莱莎到底听进去了多少。
「一出现不讲理的事,就要找理由,这大概就是人类的坏习惯吧。」她拔下了连着平板的电缆。「我把刚刚的图像发给托托奇课长。」
「嗯嗯,劳烦您了。」
「哈罗德。」
莱莎的手取下了哈罗德端口上插着的接头——她微微抬起了身体。而她的双唇,轻啄了哈罗德的脸颊。
「……谢谢你。」
恐怕莱莎,比她自己以为的还要笨拙。
4
对比嘉来说,和母亲最鲜明的回忆来自寒冬的冰冻夜空。
「快看,比嘉,那是萨米人祖先的儿子们哦。」
年幼时——冬日的每个夜晚,比嘉都会坐在母亲腿上眺望满天繁星。群青色的记忆至今仍会随着沁人心脾的静寂一同复苏。
「还记得之前我给你讲的故事吗?」母亲用皲裂的手指,指向猎户座的三颗星星。「很久很久以前,太阳的儿子降临到我们的大地上,找到了新娘子。然
后呢?」
「两个人生下了三个儿子!」
比嘉充满活力地回答后,母亲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真棒。」
「然后呢,那些孩子们拿着小刀、锅和箭。」比嘉为了获得更多夸奖,一边回想前几天母亲讲的故事,一边指向天空。「然后太阳的儿子呢,唔—嗯,哪颗星星来着……?」
「那,夜空上的卡扣北极星在哪里?」
「在那!」
比嘉扑腾着小脚,从母亲的腿上站起来,一边仰望北极星,一边轱辘轱辘地像跳舞一样转圈——一下子头晕目眩,摔了个屁股蹲儿。松散的雪轻快地飞散开来。
「你真是个野丫头呀。」
母亲无奈地拉住比嘉的手,让她站起身来——过去,她最喜欢指尖传来的这份温暖。比嘉开心起来,紧紧地抱住了母亲。母亲轻柔地回抱住比嘉。真希望能永远这样。
但是。
「真是个爱撒娇的孩子。」
突然,越过微笑着的母亲的肩头,比嘉看到。
一道光从夜空中划过。
「啊……」
比嘉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对自己这样的萨米族来说,流星象征着『终焉』。据说,在遥远的过去,人们发自内心地相信,风会从星辰陨落之处刮来——不知为何,比嘉害怕起来,更加用力地紧抱住母亲。总觉得,如果不这样的话,母亲就马上会被星星带走。
从稍早之前开始,母亲的身体就不太好。
上周末,父亲带母亲去看了凯于图凯努最值得信赖的乡医。回到家的两人告诉看家的比嘉「不用担心」,但比嘉是知道的。每晚,都听到父亲和母亲在交谈——乡医似乎劝母亲去技术限制区域之外的医院就诊。
『我不想离开这里。』母亲说。『要我去外面的医院,被那些带线人的技术污染,还不如在驯鹿群生活的这片土地上安然长眠……』
『还没有决定呢。』父亲握住母亲的手。『去拜托艾德他们吧。大家都是优秀的生物黑客,能做出治好你的药的。』
『不要,我不喜欢那种技术。本来想着,既然是工作就算了,但其实——』
当然,比嘉没有告诉他们自己偷听了对话。她清楚,这不是自己幼小的内心所能接触的。
「比嘉,差不多该回家了吧。得继续织挂毯了。」
温柔牵起比嘉的手的母亲,并没有注意到流星。
「……那条挂毯也要拿去奥斯陆卖吗?」
「那条就装饰在家里吧。我会用结实的染线刺绣,这样等比嘉长大也不会褪色的。」
「我已经是大人了呀!」
「好的好的。」
比嘉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母亲怜爱地哼唱起萨米歌谣。『我那尚且幼小而可爱,唯一的女儿。』即兴的歌声溶解在白银夜晚的冷空气中。
季节更迭——在比嘉九岁那年的冬天,母亲的呼吸停止了。
那天晚上,流星同样在窗外滑落。母亲的手变得冰冷而僵硬,脸颊也僵硬得像是贴在骨头上一般。曾经最爱的那份温暖,全都流逝而去。
如果去限制区域外的话,病应该能治好的。
但母亲也好,父亲也罢,周围的每个人都没有做出那样的选择。甚至没有尝试过选择。
所以,比嘉自己也一直没能说出口。
——『要是能不那么固执地把否定机械当成自己的骄傲的话,或许妈妈也可以得救』
如果可以的话,并不想说出如此差劲的话。母亲听到也肯定会伤心的。
但是,已经不想再移开视线了。
*
「我们生物黑客在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会接受『仪式』。」
奥斯陆大学医院的病房里,到处都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慧周与比嘉一起坐在窗边的沙发上。时间已经临近深夜,医院里万籁俱寂,偶尔会响起路过的清扫机器人的马达声。
病床上,比嘉的父亲——达内尔沉睡着。
在机场被抓之后,达内尔突然失去了意识。
之后,急救队员赶到现场。经简易诊断AI检查,他全身的氧含量低下,因此被紧急转运至奥斯陆市内的大学医院。
据比嘉说,原因就出在『仪式』上。
慧周难掩困惑。「仪式是指?」
「简单来说,就是为了进入假死状态,在脖子里植入芯片。」比嘉深深低着头。她的手上放着主刀医生从达内尔体内取出的四角形微型芯片。「用途就是,可以在受重伤时保住性命,或者被搜查局抓住的时候逃跑……虽说是假死状态,但几小时就已经是极限了。」
据说,可以人为地改变体内的氧合功能,通过持续降低代谢来实现假死——虽然其效果只能持续两小时左右,但恢复意识时不会产生神经障碍,可以说是『魔法技术』。只是,假死状态并不一定能顺利进行。
「好像有相当大的几率会失败。所以实际上不怎么用,几乎就是一个形式……」她早已哭成了个泪人儿。「我没想到爸爸会做到这一步。」
比嘉看向达内尔——他紧闭着枯槁的眼皮。手术刚刚结束,之后就只需等待他苏醒,但目前他还不像是要恢复意识的样子。
据主治医生说,他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
「说到底,这也太过危险了。医疗机构都没听说过那种做法。」
「好像是生物黑客们独立研发出的方法。我也认为这只能算单纯的自杀行为。」比嘉紧紧握住芯片,「但是……尽管如此,大家都觉得这样比被YourForma用户抓住要好得多。即使失败死掉,大家也觉得那是天命。」
真是讽刺,她露出自嘲般的笑容。
「不惜做到这步也要拒绝YourForma,可我们却只能靠着同源的技术活下去……」
突然,想起了达内尔的怒吼。
——『这孩子只要离开这里就活不下去了』『你们不会明白的』『这群把灵魂出卖给机械缝线的人类……』
不知不觉中,慧周咬紧牙关。
把比嘉拉进民间协助者行列的,是自己和哈罗德。说实话,很难说自己十分了解他们的骄傲——但达内尔他们身为生物黑客的所作所为,是明确的犯罪。甚至有人说,这一存在本身,就在增长黑社会组织的势力。
而另一方面,只要能找到正当工作的话,萨米人也会立刻金盆洗手,不做生物黑客了吧。但是,过去他们作为副业的第一产业,早已被机器人和Amicus取代。从用人经费和工作效率等各方面来看,政府和企业也不会考虑推翻现状。
也就是说,这是短时间内无法解决的复杂问题。
「虽然事到如今才说,但是……我做了任性的事,对不起。」比嘉弱弱地说。「我只考虑了自己……才害樋枝小姐受伤了。」
慧周意识到,她说的是那时独自闯入信徒聚集的酒吧这件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慧周碰了碰嘴唇上的伤,「那种状况下,谁都会动摇的。」
「就算是这样,我也太傻了,真的。」
「好啦。」慧周试图安慰比嘉,抚摸着她的后背。「比嘉你成了民间协助者,那达内尔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的?」
「我不知道,或许是知觉犯罪案后察觉到的……但没想到,他连樋枝小姐都调查了。」
「说明他就是那么担心你啊,肯定是这样。」
比嘉的眼睛显而易见的红。因为她已经啜泣了好几个小时。而现在,又能看到她的泪水缓缓渗出。
温柔到无情的静寂,侵蚀彼此。
「我一直觉得成为生物黑客可以帮上大家的忙,是很厉害的工作。」比嘉的视线落在指尖。「父母也是这么说的,我自己也是这样相信的……但是随着年龄逐渐增长,开始觉得很奇怪。」
「是因为出了莉的事?」
「那件事可能起了决定作用。但是,其实从更早以前就。」她抽抽嗒嗒的,「小时候……我母亲患癌症去世了。发现肿瘤时,如果能立刻去大医院接受正规治疗的话,本来是能治好的。但是,母亲不愿意离开技术限制区域。」
父亲也尊重了母亲的意愿,比嘉说。她说,两人都把骄傲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我不能理解。骄傲确实很重要,但是,还有比妈妈去世这事更痛苦的吗……可是,大家好像都不这么想。我跟谁都没法说。自己,是不是做错了呢。」
慧周默默环抱住比嘉的肩膀——只能这样做。倒不如说,对自己来说,无法理解她的痛苦更令人难过。比嘉在父母的爱中长大。她爱着家人,爱到母亲去世会让她感到悲伤。
但曾经有多幸福,别离就会有多痛苦。
「你跟达内尔先生说过刚才这些话吗?」
「没有。」她擦了擦眼角。「等爸爸恢复意识,我得好好地……和他谈谈。然后,还得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和<E>合作了……」
达内尔身为生物黑客会醉心于<E>,其原因和机械否定派一样,,不难理解他的思想观点。只是,至今为止,<E>从未提过有自称『使者』的协助者。
达内尔也主张「只是借用了<E>的名号而已」。
突然,YourForma弹出了毫不客气的通知——是福金搜查官发来的消息。他和谢道夫搜查官一起去追达内尔的另外两名逃跑的同伙了。他们似乎已经顺利控制住了二人,暂时把他们带到了奥斯陆市内的警察局。
文末还补充上了这样一句话。
<现在我到医院停车场了。能出来一下吗?>
「抱歉,我稍微出去一下。」慧周轻轻地放开了比嘉。「你一个人没问题吗?」
「没事的。是福金搜查官吗?」
「对。另外两个人好像也抓到了。」
「这样啊……我没事的,请别担心。」
比嘉坚强地点了点头。自己当然很担心她,但即使呆在这里,能做到的也只是陪在她身边而已。就算是为了她,也应该继续搜查。
慧周从沙发上站起身,正准备直接走出病房——止步在门口。
「比嘉。」尽管很犹豫,但还是转过头去。「那个……你不想再做民间协助者的时候,希望你能告诉我。虽然这不是说不干就能退出的事,但是,我也可以帮你。」
说到底,因为把比嘉拉进来的就是自己,慧周默默咽下了这句话。
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她按住哭红的双眼之后,努力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你说反了,樋枝小姐。」
「……说反了?」
「我想退出不干的,大概……不是民间协助者。」一瞬间,比嘉试图咽下泪水。「但那样的话,就不能再和爸爸他们在一起了……。」
必须考虑一下才行,她低语道,然后笨拙地挥了挥手。
这次,慧周离开了病房。
不知为何,内心无比苦涩。
但是,这终归是比嘉自己必须解决的问题。
所以——认为自己破坏了她的生活,这种想法一定无比傲慢吧。
一走到停车场,凉爽得不像夏日的晚风便吹拂过来。
福金搜查官把手搁在SUV的车顶。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夹克上沾着泥土似的污渍。似乎相当苦战了一番——慧周走近之后,他懒洋洋地转向这边。
「脸色好差啊樋枝,你是饿了吗?」
「搜查官你才是,说话前请先照照镜子吧。」慧周也学着福金,倚靠在车上。「辛苦了。那两个人是在哪里抓到的?」
「沿着瑞典国境。他们好像是在终端的位置信息中断时分两路行动的。他们本来打算横穿瑞典和芬兰,返回故乡摩尔曼斯克。」
慧周不禁皱眉。
「达内尔曾试图乘飞机。也就是说……他们为了摆脱我们的追踪,本打算各自从不同途径逃脱,是这样吗?」
「不,好像只有达内尔有其他工作要做。离开那家酒吧之后,他们本来就是要分头行动的。」
「有什么证据吗?」
「这个。从达内尔随身携带的物品中找到的。」
他从口袋中取出的是保管物证的袋子。袋子里装着如今已很少见的纸质机票。是机械否定派乘飞机时会使用的。
那时候,达内尔在值机柜台被拦住了。他不可能有时间购买当天的机票,所以应该是在自助售票机上打印了提前预定好的机票。
目的地是,
「……里昂?」
慧周不禁看向福金,他耸了耸肩。
「虽然不知道是否和<E>有关,但也并非没有调查的价值。毕竟在那种状况下,他还试图带着女儿去那边啊。」
「但是,达内尔不是主张『只是借用了<E>的名号而已』吗?」
「另外两个人嚷嚷的也是同样的话。我查了他们的终端,但没有找到和<E>实际交流的证据。不过即使<E>雇佣了他们,那家伙也不会留下痕迹的。」
「既然无法对达内尔他们进行电索,就很难判断,到底是他们三人统一口径了呢,还是他们真的和<E>无关。」
这就是没有安装YourForma的机械否定派的麻烦之处——即使继续审讯,也必须做好花电索好几倍时间的心理准备。
「不过,」福金摸了摸脖子,「据谢道夫说,那家酒吧的经营者也是达内尔他们的熟人。达内尔为了扩大<E>的势力,把那家酒吧当作信徒的集会场所,并自称『使者』。」
那是什么啊。「就这样认为他们和<E>无关,不是更牵强吗?」
「我也这样想,但是他们也可能只是单纯的狂热粉丝。我不打算全盘接受那家伙的主张,但在实际因技术而烦恼的人们眼中,<E>就是他们推崇备至的救世主啊。」
虽然很难理解,但无法否定——无论怎么说,至今为止<E>从未露出过马脚。对方会来这里,雇佣『使者』这种可疑人物也是个问题。
而且,达内尔自己是使用终端从YourForma用户那里接手工作的生物黑客。他能了解到<E>这一存在应该很容易吧。
「总之能肯定的是,那三个人赞同<E>的理念。」
但在达内尔恢复意识,或是从剩下两人的口供中获得证据之前,都无法指望搜查有所进展。就算审讯能推进,只专注一件事也是浪费时间。
——这样的话。
慧周看了一眼福金挥舞着的机票。
「我们现在想的大概是同一件事。」他瞥了一眼这边,「我说,里昂的焦糖杏仁挞很好吃吧。那个看起来超红的玩意。」
实在是目瞪口呆。这人真的是。
「麻烦你联系一下总部的搜查支援课。我去预定机票。」
慧周这么说着,突然,前往里昂总部的哈罗德的身影掠过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