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法国里昂——国际刑警组织INTERPOL的总部位于罗纳河沿岸的夏尔·戴高乐大道。玻璃结构的外观像箱体一样棱角分明，充满设计感，与街道的古老景观有些格格不入。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消息，＜E＞的案件好像决定由搜查支援课和电索课共同搜查。」
「……这是怎么一回事？」
慧周和福金并排站在入口的安全门前。数秒内完成需要本人确认的生物认证和简易身体扫描后，二人横穿楼层——自通透的天井上倾注而下的阳光，洒在地板上的国际刑警组织标志上。抬眼望去，设置在上层的走廊、胶囊般的电梯，以及枝繁叶茂的绿植映入眼帘。比起建筑物内，这里更给人一种庭院般的印象。
慧周她们在昨晚抵达了里昂——因为比嘉的父亲达内尔持有的机票，正是飞往里昂的。为了找出他和＜E＞的关联，二人在获得总部搜查支援课的许可后才来了这里。
「为什么要和电索课一起？」慧周忍不住问道。「我不觉得现阶段可以投入电索官。」
「谁知道呢。」福金挑起眉毛。「总之，上面给的指示就是，别去搜查支援课，直接去电索课。说由对面负责指挥……你不要紧吧？」
「毕竟这是工作。」姑且坚决地做出了回答。「谢道夫搜查官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没有啊。就算有进展，也要等过一段了吧。」
谢道夫独自留在了奥斯陆。他要和当地警察合作，一边继续审讯被捕的达内尔同伙，一边详细搜查＜E＞信徒的集会场所酒吧。
「比嘉那边怎么样了？」
「没什么进展。」慧周摇了摇头。「达内尔还没有恢复意识。」
说实话，慧周很不忍心让那种状态的比嘉一个人呆着，但这也是不得已之举。谢道夫说他会抽空去看她，但这可能对她来说并不是件高兴事。
慧周二人前往四楼的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电索课。宽广的办公室里也有面熟的搜查官。幸好，没人关心这边——就这样来到了电索课长的专用办公室。入口的门敞开着，但福金先敲了门才走进去。慧周也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维·托托奇课长身穿和往常一样的灰色西装，坐在办公桌前。
「来得真快啊，福金搜查官。」她从办公桌的内置PC上抬起眼，「樋枝，你也辛苦了。你在奥斯陆那边好像还挺不容易的。」
托托奇能像以前那样对待自己，从个人角度来说，也很是感谢。
「那张机票的事应该已经传达给您了。」福金说。他虽然和托托奇是初次见面，但对于可以阅览个人信息的搜查官们来说，不做自我介绍也是常有的事。「为什么要在这个时机让我们和电索课合作？而且我听说，指挥权还转交到你们那边了。」
「放心吧。我是爱惜部下和猫主义者。」托托奇笑也不笑地回答道，「其实前天晚上，我们这里的罗宾电索官遭到了＜E＞信徒的袭击。幸好只受了轻伤。」
罗宾电索官——慧周意识到了。她说的是哈罗德的新搭档。
「所以，电索课也无法坐视不管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我们和搜查支援课合作，在昨晚逮捕了信徒。正巧，刚刚开始电索了。」托托奇似乎瞟了一眼Your Forma的通知，「看来上头似乎在媒体面前公开宣布，说我们在搜查中投入了电索官呢。」
「也就是说，目的在于牵制那些家伙们。」
听着两人的对话，慧周心生疑惑。事情真会发展得那么顺利吗——奥斯陆酒吧里袭击自己的那些信徒们的憎恨是真的。仿佛在说，只要有机会，随时都能行使正义一般。很难想象，仅凭投入电索官的力度，『游戏』的势头会有所减弱。
「课长，今天是偶数日对吧。」慧周问道。「＜E＞有动静吗？」
「还没有，应该会像往常一样在中午投稿吧。只是……＜E＞除了那个论坛之外，或许还有其他联系信徒的手段。」
「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遇袭的罗宾电索官，＜E＞完全没有发过帖。」托托奇一副奇妙的表情，「嫌疑人们闭口不提，所以没法断定是在知道她是电索官的前提下以她为目标的。我还期待着，也许能通过电索获得新的情报。」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参观一下电索吗？」福金说。
「当然没问题。」
他一得到许可，就快步走出办公室——慧周正准备跟上，突然，和托托奇四目相对。她仍然一副铁面，但看起来又有些担心。
「樋枝，搜查支援课的工作如何？」
「……，我觉得没问题。」
该说不愧是适合性诊断吗。实际上，自己作为搜查官应该也能顺利工作。没有碰到像电索官那时一样的同事纠纷，倒不如说，在这边甚至进展得更加顺利。
所以——无论怎样都无法消除内心的芥蒂，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
「是吗。」托托奇好像放心了。「太好了。有什么事的话再和我商量吧。」
「——谢谢您。」
慧周这次离开了办公室。一边拂去纠缠在心中的感伤，一边前往审讯室。
打开门的瞬间，慧周不由得大吃一惊。
单面镜前的福金搜查官身边，站着个熟悉的德国人。
「樋枝？你怎么会在这？」
有着亚麻色短发与硬朗脸庞的电索辅助官——是慧周曾经的搭档本诺·克雷曼。前几天的紧急会议上也见到了他，但直接见面已是久违。
「你好。」慧周只好冷淡地打了个招呼。「我来参观。」
「参观？」本诺立刻露出怀疑的眼神。然后，他好像读取到了慧周个人信息里的隶属部门。「啊啊……原来如此。节哀。」
「克雷曼辅助官。」福金喊了他一声，「她潜入袭击自己的人没问题吗？」
「上面的指示说，要调用最优秀的电索官。另一方面，也想对外展示我们致力于＜E＞的搜查。」
慧周也把视线移到单面镜上。并排放置的简易床上躺着两名袭击犯信徒。站在床前的是莱莎·罗宾电索官。她裸露在外的膝盖和肘部贴着缝合胶带，脚踝上贴着惨不忍睹的消炎膏药。是遇袭时负伤了吧。
她的身旁紧挨着定制款的Amicus。
慧周感到有些紧张。
——哈罗德。
和最后那次对话时相比，他一点都没变。那副精巧的面容也好，右边脸颊的淡痣也罢，和发蜡绝配的金发也好——不禁回想起电梯中的对话。
内心自然地难过起来。
这两人竟然是负责案件的电索官，这到底是怎样的命运？
「但是好厉害啊。」福金和本诺在交谈。「连并行处理都可以吗？」
「是啊。一年前，她的数值比身为辅助官的我还低。」本诺说。「据说，她好像是情报处理能力会持续增长的『天才型』。而且还是个绝世美人。」
「确实。没把她选为顶级模特的适合性诊断出问题了吧。」
这两个人真是的。慧周无语地旁观两人。
但是——如果本诺所说属实的话，那么自己之所以不认识莱莎，似乎并非是因为遭到了周围人的孤立。总部电索课的办公室根据能力值一分为二，而自己离开总部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也来不及和莱莎在同一个办公室共事。
情报处理能力会持续增长的情况十分罕见。
也就是说，她是『真正的天才』。
「克雷曼辅助官。电索出结果的时候，能共享给我们吗？」
「当然。应该还有几分钟就结束了。」
慧周心不在焉地眺望着哈罗德。他应该在追踪莱莎送来的机忆，可视线却一直锁定在莱莎身上。一副搭档一有异常情况，就随时待命的样子。
毫无理由地，如坐针毡的感觉更加强烈了。
「……福金搜查官，我去办公室等着。」
回过神来，慧周已经走出了审讯室——留在那里也无妨，但是可能会让人看到自己幼稚的样子。在走廊上，每迈出一步，沉重的现实感就会涌上来。双脚仿佛戴上了枷锁一般。
自己已经无法再做回电索官了。
留在手中的，只剩擅自怀抱的秘密。
——『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就算说出真相也无妨哦。』
突然，一个月前莱克茜说的话重现了。
确实，如果能放手的话，就能轻松许多吧。自己已经不再是他的搭档了。如果电索能力不会恢复的话，应该不必再为了留住能力相配的辅助官，或是为了填补自己孤独的某人背负起罪责了吧。
可是，
却从未想过这样做。
到底有多么愚蠢？
慧周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办公室——立刻察觉到了一股险恶的氛围。抬眼望去，电索课的成员们聚集在挂在墙上的柔性屏幕前。其中也有托托奇的身影。
「课长，到底发生什么了……」
慧周一边向她搭话，一边瞥了一眼屏幕。
瞬间毛骨悚然。
画面上映出的是曾在紧急会议上看到过的那个论坛。原来如此，不知不觉中，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一条条排列着的是＜E＞发布的新帖。
【不能原谅隐瞒知觉犯罪案真相的电子犯罪搜查局。
主导隐瞒的维·托托奇上级搜查官现住帕丢站以南。五楼西侧。同最爱的猫一起。追求真相，行使正义吧。】
posted by E/ 14 minutes ago
「对面似乎终于决定彻底地攻击知觉犯罪案的相关者了呢。」
正如托托奇所说，＜E＞不断地列举出与案件有关的搜查官的姓名、可以查清住址的线索，以及怨言。个人信息遭到泄露的搜查官接近十名，其中也包含着本诺的名字。并且，对象似乎不止总部，还包括因知觉犯罪导致出现感染者的世界各局的搜查官。
「到底是怎么查到这么多的……」
托托奇喃喃自语，但慧周却完全没听进去。
在投稿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樋枝慧周电索官默许了伊莱亚斯·泰勒的思考诱导。
她现在也怀揣着重大的秘密、、、、、、、、、、、。现暂住在白莱果广场附近的酒店四楼。降下铁锤吧。】
posted by E/ 14 minutes ago
为什么。
全身冰冷。
＜E＞知道『秘密』——知道RF型的神经模仿系统和敬爱规则的真相吗？
不可能。如果这样的话，
——『不愧是自称「能窥探思考之人」啊。』
不知不觉中，＜E＞已经窥探了自己的头脑吗？
不会吧。那种能力什么的，应该只是超常现象。
「连你的玛托伊的事都写上了。」听到托托奇的低语，回过神来。「这件事确实记录在搜查资料上了，可对方到底是怎么拿到的？」
她似乎把＜E＞谴责的慧周的秘密理解成了玛托伊的事。确实，那件事也是秘密。但投稿上写着『现在也怀揣着秘密』——慧周指出之后，托托奇这样回答。
「目的在于夸大事实，煽动信徒的愤怒吧。我的那条上也写着『主导了隐瞒』，但我可没有那么大的权力。」
确实是个有力的观点。无论怎么说，＜E＞都没有道理会察觉到『秘密』。
但是，对方连知觉犯罪案的机密都偷到了。
无法拭去不安。
总之先冷静下来。慧周一边劝慰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的心脏，一边背对屏幕。像被谁召唤一般地正想迈步离开——肩膀却撞到了谁身上。
「……樋枝搜查官？」
慧周不禁僵在原地——对方竟然是哈罗德。结束电索的他，好像刚走进办公室。他的身旁站着莱莎·罗宾电索官。
瞬间，视线和莱莎撞了个正着。
「您怎么会在这里？」哈罗德果然很冷淡。「不是应该在圣彼得堡吗？」
「不，那个……上面决定让我们和你们共同搜查了。」语无伦次到无地自容。明明推开他的是自己。「比起这个，刚才＜E＞的投稿」
突然，有名搜查官大声说道。
「托托奇课长，不好了。您家……！」
屏幕画面切换到＜E＞信徒的SNS。最新一条投稿上附有两张图片。第一张是，帕丢站周边的地图截图。
另一张是，冒出黑烟的公寓。
托托奇的家燃烧了起来。
2
里昂帕丢站的南部——坐落于保罗·贝尔大街的托托奇公寓周边，早已是一片混乱。当慧周、福金和托托奇一起抵达现场时，虽然火已被扑灭，但道路上仍排列着好几辆消防车。逃出来的住户虽然还挤在一起，但所幸没有出现伤员。
托托奇说要取得进入自家的许可，所以打从刚才就在和当地警察交涉了——一旁，一名信徒正被警方押送着带走。这个神色阴沉的中年男人，把他原本就佝偻的后背弯得更厉害了，然后就这样被塞进了搜查车。
「他有前科啊，」福金苦涩地说道。「因有制造爆炸物的嫌疑，过去曾服刑四年。」
慧周也操作起Your Forma，阅览了电索课共享的嫌疑人的个人数据——从用户数据库中检索到的内容里，确实记录了他的犯罪经历。不过，这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从他的工作经历来看，他似乎在回归社会时受了不少苦，所以才会倾心于 ＜E＞的思想吧？
不过真要说起来，比起嫌疑人的犯罪前科。
「从＜E＞的投稿到纵火，才过去不到几十分钟。」 慧周说道。「对我来说，这点更值得注意。这样来看，与其说是那个信徒看到帖子后失控，更像是……」
「像是从一开始就在课长家蹲点，然后等着＜E＞投稿。」
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慧周转过头——哈罗德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正凝视着公寓。在他身旁的莱莎，则是一脸震惊地用手捂住了嘴。
作为收到通知的搜查支援课的一员，自己赶往现场是天经地义的。但是，这两人——准确地说，是哈罗德——连他都说要去现场，所以才不得不同行。
「我说，」福金凑过来对慧周耳语。「还没到电索课出场的时候吧？」
「是这样没错，但估计是托托奇课长认为让他看到现场是有好处的吧。」
「听说那家伙比分析蚁Mil Robot还要高性能，到现在我还无法相信啊……」
「福金搜查官，」突然，哈罗德向他露出微笑。「如果您要吃焦糖杏仁挞的话，我推荐您去协会认证的正宗餐厅。」
说完，Amicus就同莱莎一起向托托奇那里走去。
只留下福金一脸哑然地看着慧周。
「………你对路卡夫特辅助官说了什么吗？」
「什么都没说。」慧周只能摇头否认。「所以这就是，所谓的高性能。」
不久，托托奇得到了许可，全员一起走进公寓。托托奇家在公寓五楼，玄关处站着警用Amicus把守。Amicus很快就让几人通过了。室内已经投入了分析蚁，所以得注意不能踩坏。
「甘纳什？」 托托奇拼命地呼叫着爱猫。「甘纳什，你在哪？没事吧？」
烧焦的气味闻起来很惨，但装饰得时髦商务的室内却几乎没有受损的痕迹。看来只有客厅遭到烈火波及，卧室之类的其他房间还很整洁。
而托托奇拼死寻找的甘纳什本猫，则是在浴室找到了。雪白的苏格兰折耳猫害怕似的蜷缩在浴缸里——从外表看上去，似乎只是皮毛被微微熏黑，但并没有受伤。「甘纳什! 太好了，要是你出事了我该如何是好啊……！」
平时铁面无私的样子都不知道丢到哪去了，托托奇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把小猫抱了起来。甘纳什弱弱地「喵」了一声，依旧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课长，你没做数据备份吗？」 福金满脸惊讶，「这是宠物型机器人吧。真出事了也能恢复，用不着这么紧张……」
「就算有备份，我也不想看这孩子受苦啊！」托托奇瞪了一眼福金，又用脸蹭了蹭甘纳什。「好孩子，不怕不怕，让你受惊了啊。」
看到反常的上司，福金有些被吓到了。慧周装作熟视无睹的样子——但不管怎么说，甘纳什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如果小猫真出了什么意外，即使有备份，估计托托奇也得发狂吧。
慧周回到了客厅，哈罗德和莱莎正在那里。哈罗德小心翼翼地在被烧得惨不忍睹的沙发和桌子之间来回走动。无论他有多么敏锐的观察力，也不见得有什么关于火灾现场的知识储备。
总之，现在的状况让人相当尴尬。
「路卡夫特辅助官，你有什么线索了吗？」托托奇抱着甘纳什，也走进了客厅。「嫌疑人好像是破坏了玄关保险入侵的。」
「是的。而且，他似乎是在＜E＞投稿前就已经到达这里了。」
莱莎一脸惊讶。「为什么会这么想？」
「＜E＞发帖后才过了十六分钟，刚才的图片就已经被上传到SNS上了。」 哈罗德用终端确认之前的投稿，「就算嫌疑人住在附近，但这点时间还是不够他入侵公寓，破坏玄关保险，更别提放火了。」
「你是想说，＜E＞私下和信徒取得联络，事先透露了情报吗？」
「确实，这么想最为自然。虽然他的目的还不明确，但可能是想给游戏添把火吧。」
慧周一边保持平静，一边注视着在地毯上徘徊的分析蚁群——只有小指丁点大小的它们，拖着膨胀的硅胶身体，小步小步地移动着。晃悠晃悠的触角轻轻摆动，四散在各处，一副很繁忙的样子。
「就当＜E＞和信徒有私下联络的手段吧，」福金开口道。「但那家伙都快活跃了一年半了，为什么之前都不知道去联系啊？搜查支援课追查那家伙到现在，但没有一个信徒是和＜E＞有联络过的。就算他们要隐瞒，但多少也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吧？」
「有没有可能，最近＜E＞的做法改变了？」托托奇看向莱莎。「罗宾
电索官。对袭击你的信徒的电索中，有什么发现吗？」
「没发现他们和＜E＞有联系。」莱莎很遗憾似的垂下眉头。「只是单纯地看到我带了Amicus，然后就袭击我了。话虽如此，他们挨上了这个时间点，说实话，我也很难接受这个结果……但是，机忆不会说谎。」
「这就奇怪了。」托托奇也是一脸难以置信。「如果能从这次的纵火犯机忆里，找到些什么就好了。」
慧周回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位瘦骨嶙峋的信徒。确实，若能通过电索他，找到就像之前所推测的＜E＞的联络手段，那么曝光＜E＞真正身份的可能性也会一下子提高吧。
「总之先申请电索搜查令。罗宾电索官和路卡夫特辅助官先回总部去。」
「我知道了。」 莱莎点点头，然后不放心般的补充道。「课长，如果您不在意，需要我帮您看管甘纳什吗？从刚才开始就看到它一直在抖……」
托托奇瞥了一眼抱在怀里的甘纳什。正如莱莎所言，小猫依旧是一副害怕的样子。它像是不敢看向周围一样，把鼻子钻进了托托奇手臂和腋下之间。其举止可怜得让人无法把它与机器人联系在一起。
「确实，说不定待在这里本身就对甘纳什不好。但让它离开我，可能会让它更害怕吧，没错，我就这样继续工作也没有问题。」
「课长还有很多要做的事。请务必把它带走。」
福金在旁边横插一嘴。虽然托托奇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把甘纳什交给了莱莎。小猫没有露出特别害怕的样子，老老实实地窝到了莱莎怀里。
不知是不是对甘纳什的表现很不甘，托托奇不爽地发话。
「……能带去我的办公室吗？」
「我知道了。乖乖，没事啦甘纳什。已经没什么好怕的啦。」
经过这一出，莱莎总算和哈罗德一起离开了客厅。她可能对机械有好感吧，慧周这么想着。恐怕，对Amicus也是友人派吧——不管怎么说，两人的离开让自己松了口气。肩膀也不由得放松下来。
但另一方面，自己却又放心不下＜E＞的事。
「福金搜查官。」托托奇重振精神。「请向搜查支援课申请支援。」
「已经联系过了。只是，帖子中已经散播的个人情报该怎么处理？连课长家都变成这副惨状了，那其他的搜查官也有可能被盯上。」
「嗯……看来有必要调整知觉犯罪案相关人士的暂住地了。」
仅凭敞开的窗户外吹拂而来的风，是无力吹散沾染在此处的烟雾味。
*
就结论而言，纵火犯信徒和＜E＞也没有私下的联络。
哈罗德一边确认莱莎投过来的机忆，一边皱起了眉头——纵火犯好像本来就是为了参加＜E＞的游戏，自发地制定了这个计划。在托托奇家的纵火工具，也是他自制的燃烧瓶。听说他有制造爆炸物的前科，也就是说，他现在仍有这方面的知识吗。
但最关键的是，没有留下一点他和＜E＞联络的痕迹。唯有一点正如之前的预想，那就是，纵火犯的作案时间果然就在那条帖子放出个人情报之前。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就算有奇怪的感觉，但哈罗德却还是认真地接触漂流而来的下一段机忆。这段机忆，正是嫌疑人在SNS上传托托奇家照片之际浮现的——他过去的投稿中，与革命纪念日相关的话题随处可见。他与其他信徒热烈地讨论过烟火。种种毫无紧张感的对话，随之流淌而过。
结果，还是没有收获。
结束电索的哈罗德同莱莎一起走出了审讯室。从正要合上的门缝，瞥了一眼躺在简易床上的嫌疑人们——几乎抑制不住焦躁。
本以为都要抓住＜E＞的尾巴了，没想到却被虚晃了一枪。
「一点都不顺利呢。」莱莎也不甘地咬着下唇。「哈罗德，你的推理绝对是正确的。＜E＞和某些信徒绝对有联系。」
「但是，还是找不到任何证据。难道他们消除了自己的机忆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应该能看出端倪。」她看起来很想咬指甲。「对了……比如说，会不会是我们理解错机忆的意思了？」
「您是指，信徒和＜E＞是用暗号来交流的？」
「先不考虑是否真的这么夸张，我只是觉得有可能性。」
哈罗德不由得回想起知觉犯罪案时的搜查。当时确实是由于自己认知上的疏忽，导致弄清病毒的感染途径时浪费了不少时间。但是到目前为止，检查过的信徒们的机忆中并没有发现类似的要素。难道自己又忽视了什么吗。
「话说回来，莱莎，您的身体没什么问题吧？」
哈罗德问道，她愣了愣。「没事哦，为什么那么问？」
「不是。只是今天逆流发生的频率要比平时高，我就有点担心。」
刚才，莱莎频繁地陷入逆流。在电索结束的时候，她摇晃的幅度也比平时更厉害了，让人很担心。虽然无法很好地表述出来，但总感觉她的负担变大了。
「我真的很有精神。」莱莎露出灿烂的笑容。「放心吧。我可不会变成樋枝电索官那样。」
自己害怕再次失去搭档，看来是被她如此认为了。
当两人回到办公室时，已经过了晚上7点，大多数搜查官也已经下班了。慧周和福金的身影也早已不见——托托奇正抱着甘纳什，两眼紧盯屏幕。屏幕上映出的画面，依旧是＜E＞的帖子和信徒的SNS。
报告电索结果之后，强硬如托托奇也难免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只有这次，我得承认我们的搜查陷入被动了呢。」
「其他搜查官有受到伤害吗？」莱莎如此问道。
「目前还没有。但为了保险起见，大家都撤离遭到曝光的住址还有酒店了，也安排了住宿。」她挠着甘纳什的下巴说，「我今晚也会住在办公室。反正也积压了不少工作……而且在这里的话，应该也能看到烟花吧。」
哈罗德歪头不解。「烟花？」
「今天是7月14日吧？ 在法国可是革命纪念日哦。」莱莎告诉哈罗德。原来如此，是今天啊。「里昂每年都会在富维耶山上放烟花。这可是一大盛事呢。」
「我之前还不知道呢。」在被调到电子犯罪调查局之前，哈罗德甚至都没有来过法国。「机会难得，真希望烟花能吹散我们这沉重的心情。」
「能轻个1克吧。」托托奇一本正经地调侃道。大概是相当疲惫了。「总之，你们俩今天也辛苦了。如果要去看烟花的话，再不抓紧可就没空位了啊。」
「我今年就不去了。再怎么不在乎，今天出门也确实不安全……」
莱莎似乎担心罗马剧场的危险会再次上演——也是。她因为她哥哥，间接地和知觉犯罪案有了关联。今天被帖子曝光出来的搜查官们也同理，无论是托托奇还是慧周，所有人都是知觉犯罪案的相关人员。
但另一方面，那条帖子中，却没有出现哈罗德的名字。
自己是Amicus所以被放过了，这么理解倒也可以。但是，＜E＞可是支持反科技主义的。自己作为技术的集大成者，同时又和知觉犯罪案颇有渊源，怎么会一点都没有遭到波及？他们已经揭露了这么多相关人员的个人情报，却不知道哈罗德的存在，这简直说不通。从根本上说，就算自己不会成为首要目标，那起码也该像其他搜查官一样被盯上，这样才比较自然。
果然还是看漏了什么。
「不过，这孩子能完全平静下来，真是太好了。」莱莎伸出手，抚摸甘纳什的额头。「离开公寓之后过了一会儿，就不抖了呢。」
「那真是太好了。这事可让我担心坏了。」
之前还惊魂未定的机械猫，现在一脸惬意地窝在托托奇手臂中。也许是莱莎挠得它很舒服吧，它陶醉地眯起了眼睛——到达搜查局那会儿，甘纳什就已经恢复精神了。甚至精神到一到入口就冲了进去。因为初次来到总部，所以对什么都感到新鲜……这种原因是不存在的，只是启动了空间识别程序罢了。
「那么课长，我差不多该告辞了。」莱莎恋恋不舍地收回伸向甘纳什的手。「哈罗德，你也好好休息吧。对案件也别想得太多哦。」
「我会这么做的。毕竟机会难得，我想好好欣赏下烟花。」
「那就好。」她说着，突然眯起了双眼。「……难道说，你和樋枝电索官有约了吗？」
表情实在是很难绷住。「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她一副非常在意你的样子。」确实，即便在旁人看来，慧周在白天的样子也很笨拙。「毕竟你很温柔，所以我就在想你会不会是想陪她聊聊。」
「我很珍视我现在的搭档哦。」
「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请不用担心，莱莎。路上小心。」
虽然莱莎一开始还是一副急于解释的样子，但最终还是放弃似的和哈罗德互行了贴面礼【Bisous，法国的一种礼节】，离开办公室——甘纳什的耳朵一下子竖了起来，从
托托奇的手臂中跳到了地上。一副很在意莱莎回去的模样。
托托奇无言地从鼻子中叹出一口气。
「真佩服你的才能，真的。」显而易见的讽刺。「还有你拿不下来的女性吗？」
「眼前就有一位。」哈罗德微笑着。「怎么说我还是懂得对上司的礼节的。」
「还真明智啊。」 她揉着脖子说道，「不过……你们两个好像现在这样更加顺利呢。」
「此话怎讲？」
「樋枝她在搜查支援课也做得不错。」托托奇凝视着甘纳什消失的方向，「我本来是出于好心才把你分配给了樋枝……但也许我不该执着于那孩子的才能。」
随后课长便迈开步子去追她的猫了——哈罗德仍站在原地。注视着灰色西装离去的同时，在脑中描绘出了慧周的样子。
大概，问题并不在于工作进行得是否顺利。
根本上，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
其实，自己早就注意到了。
正如莱莎所说，自己必须要和慧周谈一谈。
*
就算白日长如里昂，现在也差不多开始被黑夜包裹了。
载着慧周和福金的共享汽车，优雅地向着暂住地所在的昂普莱斯吉乐区行驶——经过索恩河沿岸时，那边聚集了一大群人。看上去无论哪位，都是今晚观赏烟花的游客。当地警察派来的警备Amicus们繁忙地巡逻着。
「好羡慕啊。」坐在驾驶座上的福金发起了牢骚。「我们还得为案子头疼。」
「同感。」
傍晚时分，在革命纪念日的转播花絮中，一部分媒体报道了信徒的纵火事件。被盯上的还是搜查官的公寓，因此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其中不乏报道＜E＞发布的思维诱导阴谋论的节目，在SNS上也出现了不少展开自己观点的研究者。当然，无论哪方都持＜E＞的投稿缺乏可信度的态度。即使有人相信其真实性，但还是会避免赞同＜E＞吧。
「刚才收到课长的联系了，电索好像还是没有获得成果。」福金发出了今天不知是第几次的叹息，「这样一来，看来还是该把目光放回达内尔的机票比较好。」
「是啊……从明天开始认真干吧。」
慧周操作着Your Forma，访问了匿名论坛『ＴＥＮ』——以＜E＞降临的帖子为首，SNS上也因信徒的雀跃之声而沸腾起来。即便知觉犯罪案相关人员被袭击这一事件本身，并不能推动对曝光真相的『游戏』进展。但是，对他们而言，这似乎是件很高兴的事。
【对满嘴谎言的恶魔进行制裁】 【同胞啊，祈祷你们能摧毁搜查局】 【现在就很期待烟花了】 【下一个目标是谁？】 【再放个大点的吧】 【总算有趣起来了！】
虽然也有关于袭击公寓的新闻报道和视频链接，但也有不少法国用户发布的革命纪念日投稿。
真希望信徒们今晚能只把注意力放在烟花上。
就这样，共享汽车安全抵达了酒店前。这是托托奇新定下的中档酒店，而且和搜查局也没有任何关系。再加上，这是慧周用假名预约的，可以说是万无一失了。作为保障自己的安全是最合适的了。
「那么，樋枝。万一有什么事，就马上呼叫我。」
慧周才下车，就听到来自驾驶座的福金的声音。
「非常感谢你送我过来。」慧周微微低下头。「搜查官还住原来的酒店吗？」
「毕竟我和知觉犯罪案没有关系嘛。」他耸了耸肩。「明早我来接你。」
于是乎，就这样和福金分别了——慧周目送着离去的尾灯，朝着酒店的方向走去。外观就不用说了，连入口的装潢也很漂亮。这个时间点办理入住的人不多，也鲜有客人出入。
慧周在柜台办理手续的同时，一不留神就陷入了沉思。
＜E＞先前的投稿现在仍盘踞在脑海中。
——【她现在还怀揣着重大的秘密】
话虽如此，目前还没有迹象能说明帖子会发布RF型的秘密。待下次再有更新，那也得等偶数日中午了吧。
那条帖子，难道真如托托奇所说，只不过是『夸张事实』，还是说……
不——说到底，＜E＞真的能偷窥别人的想法吗？
＜E＞不仅弄到了被离线管理的知觉犯罪案的机密，甚至还查到了托托奇家的位置，这确实加强了说服力——一般来说，电索官以外的人类是不可能潜入他人脑中的。
那么，按之前为止的说法，＜E＞是破解者吗。又或者说，是搜查局内部有＜E＞的密探？但是，在＜E＞之前投稿的阴谋论中，也包含了与电子犯罪搜查局无关的内容。也就是说，难道是各机关都有＜E＞的同伙……不对，再怎么说也太牵强了。信奉＜E＞的人确实很多，但也不能就此断言思想消极的人很多。更重要的是，在雇佣搜查官时，会对其进行思想调查。
那么除此之外，＜E＞还有没有其他入手如此高准确度情报的手段呢？
慧周若有所思地离开柜台，
突然，灵光一闪。
说起来，玛托伊本身也是被封存在慧周自己记忆中的秘密。但仅仅凭借知觉犯罪案的发生，哈罗德就将其推断出来了。
突然，全身都被冲击所震荡。
思绪被打断了。
「什么……」
因为太过突然，甚至来不及招架。视野一下子翻转。后背狠狠地磕在了坚硬的地上——抬起头。视线和压过来的陌生男人对上了。他是个中等身材的法国人。随之弹出了他的个人数据。
但是，也没有读取的余裕了。
他的手臂上，纹着个明显的『E』的纹身。
——是信徒。
慧周倒吸了口凉气。
为什么？
预约都已经用了假名。也没有事先分享脸部照片之类的数据。酒店方应该是不可能泄露情报的啊——大脑被犹豫所充斥。
「为建立一个真实能得到认可的社会……！」
男人举起了拳头。
慧周立刻准备拔出腿上的枪，
这时从侧边，一个人影窜了出来。转眼间，男人压在身上的重量就消失了——是身着制服的当地警察。警察猛撞到了男人身上，然后两人就像是要纠缠在一起似的滚到了地上。在慧周还没反应过来时，警察就立马跳了起来，把正在呻吟的男子当场制服了。
「双手贴在地上！」 「住手放开我！」 「喂，不准抵抗！」
接连而来的怒吼此起彼伏，又有多名警察赶来支援。其动静震得入口大厅隆隆作响——慧周的手还没来得及从正要拔出的枪柄上拿开，一脸茫然。虽然背部隐隐作痛，但现在不是在意的时候了。
「没受伤吧？」一名警察走了过来，作势要扶起慧周。「退到后面去吧。」
到底怎么回事？
自己还什么都没上报呢。不，就算是上报了，也不会那么快。
慧周艰难地站起来。看着离去的警察，摇摇晃晃地后退了几步——突然，有谁从背后扶住了自己的肩膀。
「还好您没事。」 耳熟的声音让身体僵住了。「因为我看到有可疑的男人跟着您，所以就叫来了巡逻中的警察……但真是千钧一发啊。」
这是骗人的吧。
为什么。
慧周回过头——哈罗德正一脸理所当然地站在那里。身穿和在托托奇公寓分别时一样的行头。其端正的脸上，浮现出放心般的微笑。支撑慧周的手，轻轻地离开了肩膀。
慧周张了张嘴，但没能马上出声。
因为。
「为什么，」好不容易才挤出了声音。「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因为我私下有些话想和您说，所以就在酒店外等您了。」 他说什么？一门心思全在想事了，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您没事真是太好了。」
哈罗德这下又是要握手的样子，吓得慧周慌忙后退。脑子还没有转过来——不对，他说了「在酒店外等您」吗？
「这是怎么回事？我没和你说过暂住地吧。」
「是的。」他一脸遗憾地缩回手，「但是，我推测得出托托奇课长可能会安排的酒店。」
「就算这样，你也不用像个跟踪狂一样啊，只要在搜查局正常找我……」
「所以才说是『私下』呀？」
慧周一时间不知道该抱有怎样的感情了。就在几个小时前见面时，自己和他的关系应该已经倒退回疏远的状态了。但如今，怎么好像解除搭档关系这件事本身，都像是从记忆中消失了一样。
难道，从一开始感到尴尬的人，就只有自己吗？
「总之，」虽然还无法平复内心的动摇，但必须转换状态。「我联系下托托奇课长……」
那位信徒被警察戴上手铐，正朝这边走来。两人擦身而过的瞬间，慧周和男人的视线交汇了——这才注意到，他是里昂市内一家服装店的店员。他的眼里，积满了黑暗而安静的憎恶。
这一瞬，慧周变得无法移开视线了。
「……＜E＞什么都知道。」 男人
愤愤地小声说道。「干脆用今晚的烟花把一切都吹散吧。」
伴随着警察的「住嘴快走」，男人被押着带走了。不知不觉中，酒店外已站满了听到骚动聚集而来的围观群众。还发出了喝彩的声音。
但是，这几乎已经传不到慧周耳中了。
——『烟花』？
「您还是再休息一下比较好。」哈罗德在便携式终端上打开了全息浏览器。「我会向课长报告的——」
等一下。
有什么融化般的想法，沿着背脊向下滴落。
在开往奥斯陆的列车上，福金搜查官曾这样说过信徒的SNS。
——『法国的家伙们，讨论的净是烟花的话题』
再结合刚才看到的帖子里，
【现在就很期待烟花了】【再放个大点的吧】
这些全部都可以看成是想看革命纪念日的烟花吧。不，实际上之前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但是。
——『干脆用今晚的烟花把一切都吹散吧』
「辅助官。」随即，慧周仰视哈罗德。「现在就回总部吧。」
「好吧？」他似乎很惊讶。「确实是有这个打算，但您怎么那么突然？」
「边走边说吧，我来和课长联系。车在外面吗？」
「是的，我带您过去。」
哈罗德虽然仍旧一副没能理解的样子，但还是先迈开了步子。慧周也跟上了他。刚一出酒店，人们因逮捕剧高扬起来的热情便扑面而来——在Your Forma上，向托托奇拨号。一边这么做，一边挤过了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的人墙。
『喂，樋枝？』
上司冷静而透彻的声音，无论怎么听都总是勾起了焦躁。
如果自己的预感正确的话，那信徒们一定会那么做的。
「课长，请马上对搜查局内进行搜查。也许在哪里藏有爆炸物。」
3
流经国际刑警组织门前的罗纳河，其沿岸也被盼望烟花的游客们挤得满满当当。与一小时前慧周离开总部时的人数比起来，两者完全天差地别——警用Amicus和当地警察四处巡逻，环顾过往的行人。幸好，为应对紧急情况，路段实施了道路交通管制，两人才得以顺利通行。
慧周和哈罗德乘坐的沃尔沃经过人群，一路驶进了停车场。
坐在驾驶席上的哈罗德问道。「搜查局里真的有爆炸物吗？」
「现在当然还不清楚。但是，能从烟花联想到的东西没那么多。」
慧周如此回答的同时，绞尽脑汁思考。
〈E〉并没有在那个论坛里发布诸如「去袭击搜查局吧」这样的内容。但托托奇的家已经遇袭，信徒们只可能会更有干劲。再加上今晚有这么多人都在外游玩，信徒们要混在人群中靠近搜查局发起暴动，再合适不过。
「信徒们的SNS上确实在频繁地谈论烟花……可即便如此，这种行动也毫无意义。」哈罗德似乎也在沉思。「搬进搜查局的行李都会由快递管理室进行扫描。就算发现危险品，也只需要当场排除隐患即可。」
「有信徒混在搜查官中，带进了爆炸物之类的。不对。」这么说着，慧周也发现这种可能性很低。「那也会在入口的安全门那里吃闭门羹吧……那个纵火犯呢？」
「他确实有制造爆炸物的前科，但并没有藏匿爆炸物。」
警察们对嫌疑人进行了非常细致的搜身。很少会看漏了什么。
果然是自己过于武断了吗？
沃尔沃一停下，两人就立刻下了车——慧周一边走向建筑物，一边继续苦恼。除正面大厅之外，总部还有几个出入口，但每处都设有安全门。想要进入的话不可能避开安全门，而如果不等扫描结束就强行闯入的话，就会被警用Amicus阻止。
也可以认为那名信徒只是在胡说。
但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平息内心的不安。
毕竟，〈E〉永远会快人一步。
慧周和哈罗德径直前往电索课的托托奇办公室。
「樋枝，你没事真是太好了。路卡夫特辅助官也是。」
与刚才打电话那会截然不同，托托奇看起来格外忙碌。她好像在不停地操作Your Forma，视线来来回回。
「发生什么事了吗？」
「其实你给我打完电话之后，我就接连收到消息……其他的知觉犯罪案相关者也遭到了信徒的袭击。明明已经给他们换了暂住地，却还是成了这样。」她很冷静，但毫无疑问，她的内心已经怒不可遏。「到底从哪泄露了情报，还完全没有头绪。」
慧周不禁和哈罗德对望了一眼——变更暂住地一事从分别通知各个搜查官，到住所的安排，都只经由托托奇一人。也就是说，搜查局内能获得这些情报的只有托托奇和各个搜查官，除哈罗德之外，其他人应该不可能知道。
但是，〈E〉却知道了。
不仅如此，还煽动了信徒们。
说得好听点，这也已经算是异常情况了。
「抓到的信徒们马上会被送过来。袭击了樋枝的信徒也会由当地警察转交给我们这边。」托托奇快速说道，「不管怎么说，有必要进行电索了。必须尽快查明〈E〉和信徒们的联络手段，切断这一系列连锁反应。」
「我明白了。」哈罗德颔首。「我马上把莱莎叫来。」
「托托奇课长。」慧周从旁询问。「刚才我拜托您调查的爆炸物……」
「这件事我已经汇报给上头了。各层的警用Amicus应该在找，但无奈的是，要搜遍全部设施还需一小时。啊，还有。」托托奇揉着太阳穴，瞥了一眼空中。好像有来电。「樋枝，方便的话能帮我找下甘纳什吗？从刚才开始就没看到它了。」
至此，就没法再和托托奇交流了。她忙着回复电话——慧周只得和哈罗德一同走出办公室。
虽然还有其他想问她的事，但没办法。真想长叹一声。虽然能理解她的心情，但到了这种时候还在担心猫……不，正因为到了这种时候吗。
「总之，辅助官。我去找爆炸物，还有甘纳什。你回去电索吧。」
「莱莎抵达之前我也会帮您的。」哈罗德似乎打开了全息浏览器，给莱莎发了信息。「反正拿到搜查令之前我也没法行动。」
「怎么看这都是紧急情况。我觉得法官也会被强行叫起来的。」
慧周这么说着，抛下哈罗德走了起来。如果警用Amicus在搜索搜查局内的话，还是先去快递管理室看看吧。先确认一下有没有可疑物，然后——慧周一边想着，一边独自走进了电梯，但是，
「我都说了会帮您的吧？您可不可以不要抛下我呢。」
哈罗德稍慢一步走了进来。他看起来有些不满——与曾几何时相同的构图，让全身出乎意料地僵硬起来。慧周默默地按下一楼的按键。Amicus到底是心知肚明呢，还是佯装不知呢，依旧若无其事地站在了慧周身边。
由于状况频发，一时间都已经忘了这事。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又重新与他正常地相处了。不过，被案件的流向冲得七荤八素的情况，之前也有过好几次了……。
电梯门关闭，电梯开始缓缓下行。
「要从哪里开始调查？」
慧周佯装平静。「快递管理室。虽然可能性很低，但保险起见。」
「这样比较可靠。」此时，他偷偷地看了这边一眼。「……之前我就很在意了，您的伤是怎么回事？」
「诶？啊啊。」慧周碰了碰嘴唇上的痂。「就是，在奥斯陆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
「各种各样吗？」
「对。各种各样。」
「该怎么说呢，感觉您可能会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卷进纠纷死掉。」
慧周不禁抬起头——哈罗德并没有看向这边，只是用目光追着电梯的指示灯。他那端正的侧脸上什么都看不出。突然说什么呢？
「我好歹也是搜查官。没有那么孱弱。」
「失礼了。我并不是想惹您生气的。」
不明白他的真实意思。
抵达一楼，走出电梯。快递管理室位于建筑物北端。快步走在已不见人影的过道上。
「但是。」从身后跟上的哈罗德开口说道。「从白天托托奇课长家遇袭时我就有些疑惑……果然还是很在意。」
「在意什么？」
「信徒们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参加〈Ｅ〉投稿的所谓揭露真相的『游戏』吧。就算袭击了知觉犯罪案相关者，也说不上是实现了愿望。」
「我也这么想，但对信徒们来说相关人士是无法饶恕的。道理说得通。」
「从信徒个人的角度来看确实如此，但作为〈Ｅ〉的行动却说不通。」
慧周不由得停下脚步，回过头去。哈罗德也停了下来。他像是在思索一般，手托着下巴。
「煽动信徒们加入『游戏』的不是别人，正是〈E〉。其目的在于揭穿阴谋论，因此，助长对相关人士的制裁并不符合其目标。」他一反常态地缓缓眨了眨眼睛，「说到底，这一
系列行动的目的不就是完成『游戏』吗？」
完成游戏——也就是指，获得知觉犯罪案的真相。
然后记录案件真相的搜查资料，现在则保存在保管库中。
「〈E〉应该知道搜查资料是否存在吧。如果我是〈E〉的话就会这么想。『要如何把信徒带进保管库』。」
游戏中，信徒需要亲眼确认真相。因此才出现了至今为止，种种打着揭穿真相名号的犯罪行为——这次，则需要把信徒送进搜查局内。但是，保管库没有秘书长的许可就无法入内，外部人士几乎不可能侵入。
突然，慧周回想起曾经的紧急会议上，托托奇说过的话。
——『要说还有其他进出的方法的话，那就是利用停电时的紧急解锁系统……』
停电。
烟花。
瞬间，慧周惊得血色尽失。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吗。
如果搜查局内有爆炸物的话，不会在快递管理室。更不会在警用Amicus们四处搜寻的上层。当然，也不在咖啡厅或者露台。
「在电气室……！」
慧周如同吃了当头棒喝一般，跑了起来。哈罗德也追了上来。原路返回，跑向电梯旁的楼梯间。微暗的楼梯间一路通往地下——有种被黑暗洞窟吸入的感觉，快步跑下楼梯。
下到尽头后有一台货梯，走廊笔直延伸向前方。两边排列的门都通往机械室和泵室。直截了当地说，这里汇集了维持建筑物生命的装置。平时应该有常驻的警用Amicus。
但是，现在却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只是，最深处的电气室的门开了一道缝。
警用Amicus刚好去巡逻了吗？
不，这么想也有点太巧了。
「……辅助官。你警戒一下身后。」
「我明白了。」哈罗德点头。「请务必小心。」
总之，必须确认是否真的有爆炸物——慧周拔出腿上的枪，慢慢在通道上前进。一步、一步，放轻脚步向前。哈罗德应该也跟在身后。仅仅几十米的路程，却让人觉得无比遥远。
终于到达电气室门前，能听到机器细微的驱动声。安静过头了。
慧周把枪口插进门缝里。确认没有异常情况后，
深吸一口气。
一口气用肩膀撞开了门。
立刻架起手枪——混凝土浇筑的煞风景空间在眼前扩展开来。并排摆放的无机质机箱与沿着天花板延伸的粗管道。此时发出轰轰低鸣的，正是这空调管道。房间正中，一台警用Amicus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显而易见，Amicus双眼紧闭，进入了强制停机Shut down状态——脚边，有个白色的东西动了。
瞬间，慧周陷入了混乱。
那是只纯白的苏格兰折耳猫——是托托奇的爱猫。
「甘纳什？」慧周吃了一惊，放下了枪。「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猫咪开心地「喵」了一声，正准备往这边走——有什么悬空闪了一下。猫咪背后破开的电池组上，伸出了一根细细的导火线。
不会吧。
——【与最爱的猫一同】
瞬间，一切都联系了起来。
在托托奇家纵火的信徒有制造爆炸物的前科。
如果那场火只是个幌子，是为了让搜查局的注意力从甘纳什身上移开的话。
那真正的目的，就是破坏国际刑警组织总部的电气室。
机械猫的背部。可以看到改造电池组后装进去的自制小型爆炸装置。和引信连在一起的临时导火线绑在警用Amicus的手腕上。
啊，这确实会——引燃『烟花』。
甘纳什跑了起来。
慧周立刻试图推开身后的哈罗德。
能清楚地看到导火线被拉得笔直。
「……慧周！」
迸发出的究竟是不是光芒，已经不清楚了。
声音和视野逐渐恢复时，首先感受到的是热量。紧接着，是黑暗与火灾报警器的尖锐警铃。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身上——慧周拼命让双眼聚焦。不太顺利。吸入的空气散发着异样的气味。
「您没事吧？」
耳边传来哈罗德的声音。终于，慧周注意到他紧紧地抱着自己，覆盖在自己身上。越过他的肩膀，能看到摇曳的烈焰。天花板上的照明灯灭了。这样啊，已经停电了啊。
完全跟〈E〉的目的一样。
太糟了。明明都注意到了，却没能阻止。
「你才是，」刚一开口，就忍不住咳嗽起来。「还好吗？」
「没问题。」他一边起身一边说道，「您还能动吗？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慧周在哈罗德的帮助下，总算站了起来。受到爆炸波的冲击，两人竟然被甩到了通道中央。全身传来钝痛，但没有受重伤。是因为他挺身保护了自己吧。
胸口刺痛。
又一次，被他保护了。
回望电气室——爆炸引发了火灾，火焰四处肆虐。自动喷淋装置洒下的水根本赶不上大火燃烧的速度。当然，也看不到警用Amicus和甘纳什的身影。恐怕被炸得七零八落了吧。虽然很可怜，但已经无力回天。
已经都能想象出托托奇悲伤的表情了，但现在还是先别考虑了。
「备用电源呢？」慧周用手臂挡在嘴边。天花板附近积留了很多浓烟，让人呼吸困难，而且还非常热。「整个电气室都被炸飞了吗？」
「似乎如此。也就是说，搜查局的安保系统已经丧失机能了。」
这样的话，之后会发生什么也不难想象。
慧周想起了刚才聚集在大街上看烟花的游客们。最适合〈E〉的信徒混入的人群。他们会从〈E〉那里收到爆炸的通知吧。如果他们得知安保系统已经失去作用的话，一定会大举袭来——背脊发冷。
至少，必须守住保管库。
「可恶。」忍不住骂了一句。「必须马上通知托托奇课长她们……」
「警报器在响，那么局里应该已经知道了。」哈罗德的手按在慧周的背上。「慧周，现在请不要深呼吸。小心不要吸入浓烟。」
两人准备沿着通道原路返回，却没能走上楼梯。厚重的防火闸门已经降下，像要拦住二人的去路一般。这个装置似乎一检测到发生火情，就会自动落下。
慧周立刻把手伸向旁边的应急逃生门。穿过这扇门，就应该能走到防火门另一边——可是，最关键的门把手却纹丝不动。任凭慧周如何压下把手，把手都像是冻住了一样动也不动。
「什么？」又确认了一次，门上并没有装锁。「怎么回事？」
「虽然只是我的推测，但是不是门那边有障碍物挡住了把手，所以才压不动呢？」
简而言之——被人关在这里了？
开什么玩笑。
「就算是这样，」慧周勉强开口。「我们路过这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障碍物。我不觉得有人会专门搬来障碍物。」
「是啊，但只可能是有人搬了东西过来。」哈罗德犹豫了一下，「……难道说，这才是对方的目的？」
「诶？」
「把甘纳什带到这里的某人并没有立刻启动爆炸装置。对方恐怕是让警用Amicus把自己领进电气室，然后令Amicus当场停机，并把甘纳什扔在这里。」尽管身处这种情况下，他仍然冷静得令人害怕。「也可以认为，对方就是在等人来这里。」
这样啊——一般情况下，机器人并不会在无人的空间内做出『符合身份的』行为。当电气室内无人时，停机的Amicus就不必提了，机器宠物甘纳什也会停止行动。也就是说，在有人现身之前，它不会四处活动。
「也就是说，」慧周继续抑制着呼吸，「对方的目的不仅在于炸毁电气室，还要把搜查局的人也卷进来？」
「或者是……虽然我不太想这么考虑，但犯人可能知道我们会第一个来这里，因此，才在引发停电的同时尝试杀害我们。」
「不可能预测到这种事。我注意到『烟花』，也不过是偶然的。」
「真的是偶然吗？」哈罗德厌恶地眯起眼睛。「至少，如果在酒店袭击您的信徒不那么说，您就不可能注意到。」
差点起了鸡皮疙瘩。
「难道说……我们被犯人诱导了？」
「〈E〉如果『知道一切』的话，有这种可能。」他看起来很懊悔。「对不起，我应该再警惕一些的。」
「这不是你的错。说到底，根本不知道是谁想杀我们……」慧周不小心吸入了一口烟，猛烈地呛咳起来。总之，这样下去会很麻烦。「现在必须先从这里出去。」
慧周焦急地用双手按压门把。果然纹丝不动。哈罗德也上来帮忙了，但Amicus能使出的力量本就有限。他们作为最接近人类的机器人，考虑到安全性，除特殊型号外，其他Amicus只配备了和人类同等的握力和脚力。也就是说——慧周打不开的门，他也无法打开。如果强行拉拽导致门把手破损的话，
别说是开门了，甚至会陷入寸步难行的境地。
「既然已经发生火灾，那么应该会自动通知消防部门。」哈罗德的脸上也明显流露出了忧虑。「我可以等到救援来，……但您可能有点困难呢。」
「对你来说也足够危险了。」慧周拔出枪套里的枪。「你退后。」
「您要做什么？」
「打不开的东西那就只能拆掉了。我来打坏门边的铰链hinge，虽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慧周一边说着，一边快速瞄准开枪。但黑暗加上满溢的浓烟，让视野变得很差。还没看清是否命中——突然，手失去了力气。头很痛。视野摇晃着。
「慧周？」
回过神时，慧周已经背靠墙壁，逐渐瘫坐在地上了。
「您坚持一下。」
「我没事，没什么……」
慧周用手掌捂住口鼻，努力避免吸入浓烟。同时，用Your Forma呼叫托托奇课长。没有回应。打给福金搜查官。他也没接。慌不择路地打给本诺——没有一个人应答。
轰鸣深处，听到楼上传来的一发枪声。是威慑射击吗？
似乎还听到了怒吼。
这样啊。信徒们闯了进来，局里陷入了交战状态啊。那确实没空接电话。那就发条信息吧……要怎么做来着？
已经无法正常思考了。
「我会想办法的，您先把身体伏到地上。」
哈罗德努力地想要撬开门——慧周朦朦胧胧地仰望他的身影，才第一次看到。被火焰照亮的他的后背已经烧得焦黑。而他后颈上的人工皮肤已经破损了。裸露在外的强制停机时使用的温度传感器电路板，看上去令人心痛。
是因为他保护了自己吗。
突然，无法组织成语言的东西涌上心头。
一直都是——一直都是这样。他总是这样，挺身而出。
明明根本没有敬爱规则。
「为什么，没有说呢……」
「怎么了吗？」
不知道哈罗德是不是没有听清楚呢，他单膝跪地——两人的目光对上了。冰冻湖水般的眼瞳与之前不同，看起来格外焦躁。或许只是看上去如此。
「说什么没事？」想要清楚地发声，喉咙却感到一阵刺痛。「你，受伤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对我来说，烧伤和浓烟都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害。」
即便如此——啊啊，总觉得头痛变得更剧烈了。一氧化碳中毒。脑中闪过这令人恐怖的概念。
再这样下去的话。
「慧周，先别说话了。会吸入浓烟的。」
是因为情况格外严峻吗。还是说因为思维变得迟钝了呢。抑或是因为暴露在灼烧般的空气之中呢——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感情的波浪骤然袭来。和他分开的这几天里，一直在自己心中不断积攒的东西快要破裂了。
如果无法得救呢？
如果真的会死在这里的话。
「等等……」
回过神来，慧周抓住了准备起身的哈罗德的手臂。Amicus微微睁大了眼睛，但现在已经没空在意了——连掩饰的余裕都不知道流向了哪里。
还停滞在单方面与他告别的状态。
不能就这样结束。
「对不起，我说了那样的话……」不住地咳嗽。「你明明在担心我，我却擅自把你推开。我还没好好地向你道歉……」
「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
「我讨厌自己。」是因为被浓烟熏到了吗，眼角发热。「多亏了你，我才放开了姐姐，我……觉得自己可以向前迈进了。但实际是不是并非如此呢。我是不是又倒退回去了呢，我没法再相信自己，真丢人啊……」
啊啊，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呢。在哈罗德听来，肯定支离破碎。
但是。
「我知道的。我……，我也是，即使没有你也能工作得很顺利。」
「所以说，现在不能再说话了。」
「可是，可是，我果然会……想着你的事……到头来，我嘴上说着什么对等，却什么都没对你……对不起，真的——」
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视野朦胧。哈罗德的手扶住了慧周的肩膀。或许他说了什么。听不清楚。模模糊糊的。
只是——分开之后，终于明白了。
自己确实执着于这个Amicus。
但那是玛托伊所不能比拟的，更别具色彩之物。
这份感情到底是什么，结果还是没能找到答案 。
至少，拼命怀抱秘密的理由，并不只是为了自己。
也就是说，即便是这样的自己，也有了足以守护想要守护的人的力量。
尽管那是无比错误的行为。
即便如此，也太好了。
真的，太好了。
这份感情不仅仅是丑陋而肮脏的自我，真是太好了。
「——慧周？」
格外滚烫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
转眼之间，慧周就浑身无力地瘫倒在地，一动不动。她失去了意识——焦躁让哈罗德的回路几近烧毁。情况非常糟糕。对人类来说，一氧化碳中毒可能会危及生命。
确认了一下便携终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联系托托奇，但完全联系不上。
把目光转回慧周苍白的眼皮上。
并不觉得她还能再坚持几分钟。
是自己小看了〈E〉。从一开始，就不该来这里。
又来了吗。悔恨得要咬牙切齿。又变成这样了吗？系统处理受到强力的压迫。索宗那时也是如此。自己本可以救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白白送命。不能再重蹈覆辙。
门怎么都打不开。
就算去找其他的路，电气室的大火也已经逐渐逼近通道。
这里是地下，连扇窗户都没有。
然后——也没有其他人。
哈罗德立刻做出决定。让慧周躺在原地，把她手中轻轻握着的枪夺了下来——自己知道用法。至今为止，已经见过好多次人类们开枪的瞬间。
但是，握紧枪把的瞬间，系统发出了猛烈的警告。
《Amicus持有武器触犯国际AI运用法第十条/请立刻放下》
敬爱规则并不存在。但过去，由于利用Amicus走私枪械的犯罪横行，所以现在的Amicus只要拿起枪支，系统就会发出警告——信号强制传递到右手的回路，命令手指张开。哈罗德只能用左手强行压住。
一边起身，一边勉强打开了枪的保险Safety。即使身处浓烟之中，视觉设备也明确了射击目标的位置——另一方面，右手嘎吱作响，几乎要狂暴起来。哈罗德焦躁地连接上系统源代码。只能除掉这个极不方便的警告了。改写哪条代码能让它闭嘴？
知道自己在做不该做的事。至少，这条记忆绝对要删除，或是保护protect在只有自己能够阅览的地方。如果被人发现的话，在完成索宗的复仇之前，就会遭到废弃处分。
但是。
看向慧周。躺在地上的她，没有苏醒的样子。
已经不想再失去了。
为什么？
慧周与索宗不同。她不是自己的家人。已经连自己想要的『电索官』都不是了——即便如此，果然，还是不想让她死去。这完全不是符合逻辑的想法。极其感性。虽然如此，但也不是单纯的『良心』。如果是那么单纯明了的东西的话，自己也不会想要反抗系统吧。
总觉得，在她身上，合理的逻辑一直不成立。
——『可是，可是，我果然会……想着你的事……』
有什么，像是要坏掉了一样。
哈罗德找到了系统里的目标代码，立刻进行了篡改。刚更改了代码，右手的抵抗就停下了。手指毫不费力地接受了枪，仿佛无事发生一般重归平静。这样就好。不过——之后，必须把代码改回原样才行。
哈罗德再次瞄准门边的铰链。立刻扣动扳机。超乎想象的反作用力传导到双臂上。只开一枪是没法完全打飞的。如果用霰弹枪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吧？回想起之前在电影里看到的军用霰弹枪。
再次扣动扳机。
让系统处理集中在一点上。
某一枪的跳弹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等到三个铰链都被打坏的时候，弹匣几乎全空了——哈罗德碰了碰支撑变弱的门扉，门微微晃了一下。哈罗德用肩膀全力撞向门，把门往外推。还不够。再次用力撞去。重复数次之后，终于完全撞掉了门。门一下子 倒向眼前——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充斥在地下的浓烟一下子流淌而出。
看到了顶在门把手下的东西。
货运手推车。堆在车上的瓦楞纸箱刚好有门把手那么高。应该是在仓库里保管的货物吧。每个箱子看起来并不重，但总重量相当大。
一定是爆炸前后，有人用货梯把它运到了这里。
但——之后再考虑吧。
哈罗德把手中握着的慧周的枪扔进了火中。虽然很对不住她，但万一她核对剩余子
弹数量之后，意识到是自己开的枪，那就麻烦了。
哈罗德推开手推车，抱起倒下的慧周。她纤细的身体格外轻。确认她还有呼吸之后，立刻逃出了通道。越是登上通往一楼的楼梯，震撼听觉设备的怒吼就越多。是信徒们在怒吼吗。
但是，也不能不出去。
哈罗德一边警戒，一边准备推开楼梯间的门。
「——你们两个都没事吧！」
门从外打开了。哈罗德不禁后退了一步，但现身的是眼熟的俄罗斯人——搜查支援课的福金搜查官。他的右手好像受伤了，即使在暗处，也能清楚地看到他手上流出的血。他的左手艰难地握着枪。
这样啊，慧周联系了他啊。虽然不知道是慧周通知了福金两人的位置，还是他请求了托托奇的帮助，获得了这边的定位——总而言之，帮大忙了。
「她需要立刻接受治疗，已经失去意识了。」
「啊啊。」福金似乎也很动摇，他看了一眼浑身无力的慧周，几次欲言又止。「后面有救护车来了。我会支援你的，你把她运到那边去吧。」
「托托奇课长呢？」
「她没事，但信徒们堵住了路，所以现在过不来。」他瞥了一眼身后，说道，「别离开我身边。还有，绝对别让她掉下来。」
「当然。」
走吧，哈罗德跟着这么说的福金，开始在通道上前进。虽然受停电影响，没有任何照明设备，但对自己来说没有任何问题——抵达后门之前，需经过入口大厅附近。闯入的数十名信徒与前来抵挡的搜查官们发生了冲突。石块似的东西四处飞散，信徒们毫不畏惧四处喷洒的催泪喷雾，闯了进来。响起数声威慑射击的枪声。从天窗倾注而下的月光，映照出躺在地板上的不少伤者。
真的变成了最差的结果。
哈罗德把怀里的慧周抱得更紧了些。
从后门安全出来时，新鲜而微凉的风吹拂着——在闪烁着蓝色警灯的救护车对面。咚，伴随着一声低沉的轰鸣，巨大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中。
那仿佛燃烧残渣般飞散的模样非但不美，甚至有些狰狞。
4
『比嘉，达内尔叔叔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没醒。虽然医生说就快醒了……」
奥斯陆大学国家医院的电话会议亭中——比嘉正在和莉用平板通话。打给凯于图凯努自家固定电话的视频画面上一片漆黑。
『按照计划，我也会到你那边去，所以也不要太担心了。』
「谢谢你，库拉拉。」
听到表姐温柔的声音，比嘉稍稍放松了下来。她能过来和自己汇合的话，没什么比这更令人安心的事了。现在慧周已经前往法国，这两天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人住在医院陪着父亲。已经快要被不安给逼疯了。
比嘉结束通话，离开了电话亭。当看清从走廊向这边走来的男人后，她不由得皱起眉头。这位以大个子和胡子拉碴为特征的男人，正是谢道夫搜查官。
「早上好，比嘉。昨晚睡得好吗？」
「还好。」比嘉说了大话。要心烦父亲的事就不必提了，病房沙发还很硬，着实让人难以熟睡。「那个，有什么进展了吗？就是那两个人的审讯……」
「还是老样子。他们总在不厌其烦地主张，自己只是借用了〈Ｅ〉的名号而已。」谢道夫似乎很不服气。「所以我就想来听听达内尔是怎么解释的，他的意识怎么样？」
「……还没有恢复。」
「知道了。那我看一眼就回去。」
他迈开大步，向住院部走去。比嘉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谢道夫每天都会像这样来确认达内尔的情况。当然不是为了探病，只是为了跟进情况罢了。
「谢道夫搜查官，」比嘉向着他宽大的后背发问。「樋枝小姐她们联系过你吗？」
「你还不知道吗？」谢道夫惊讶地回过头。知道什么？「昨晚，总部被信徒袭击了。好像还发生了火灾，报道阵势相当大呢。」
比嘉惊讶地当场愣住——今早还没来得及查看新闻。手忙脚乱地打开手中的平板。才刚打开新闻APP，标题就立马映入眼帘。
【里昂/国际刑警组织遭到〈Ｅ〉信徒的袭击，伤者超过五十人。一人生命垂危】
——这是怎么回事。
「樋枝和福金好像都没事。」谢道夫一脸平静。「受伤者大半都是信徒，但搜查局这边也有几人受了重伤，一人还生命垂危。据说建筑里的大部分设备都损坏了。」
说着他便再次迈出脚步，比嘉也追了上去。慧周现在没事，那哈罗德又怎么样了呢？听说他也和那个美女电索官一起去了法国。
当比嘉提出疑问后，谢道夫冷淡地回答。
「这我怎么可能清楚呢。和人类不一样，警备Amicus那边的损失好像很严重。」
「我说的是担任电索辅助官的Amicus，定制型的……」
伴随着这样的对话，两人来到了病房。谢道夫拉开滑门的瞬间，比嘉至今为止的想法都烟消云散了。
病床上，直到刚才还一动不动的父亲，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了。
「……比嘉？」
啊啊——比嘉推开谢道夫，冲进了病房中。
*
里昂南部——位于综合医院八楼的露台，视野非常辽阔。不用说往来于此的巴士，只要放眼望去，无论是红砖赤瓦的房屋，还是绿色林荫的丘陵都能尽收眼底。
慧周依靠着长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晨风温暖而干爽，滋润了嗓子中轻微的灼伤。
虽然自己曾短暂地失去了意识，但所幸没有造成严重的后遗症。这也多亏了哈罗德和福金他们迅速地将自己送进了救护车中。症状的严重程度中等，只要吸入高浓度的氧气，再对烧伤进行适当的治疗就可以痊愈。
「不管怎么说，你今天绝对要静养。」
像是看透了自己的想法一样，眼前的福金搜查官如是说。一宿都没睡的他站在一旁，表情疲惫地凝视着虚空。大概是在操作Your Forma吧——福金似乎在袭击发生时被信徒砍伤了。他严重负伤的右手被缝合胶带缠得严严实实，估计暂时用不了了。
「我也要回总部。不能扔下搜查官你一个人，你现在连惯用手都不能用，很不方便吧。」
「你先管好你自己吧。」他断然拒绝道。「好不容易才给你安排好病房，今天一天都给我呆在医院里。那家伙的搜查就交给我和托托奇课长吧。」
「但是……」
「不用跟那种状态的课长打交道。你还真是幸运啊。」
福金的玩笑不仅完全让人笑不出来，就连他自己都顶着张臭脸。那种状态——也就是说，得知甘纳什被炸飞的托托奇课长，她的状态可能已经惨到不能再惨了。虽说已经做了数据备份，但自己珍视的爱猫迎来了如此壮烈的结局，这一事实是不会改变的。
「那个，」慧周经过一番思考后，只能这样说。「请代我向课长问好。」
福金只是默默地耸了耸肩——最近才注意到，这恐怕是他的习惯——他举起满是绷带的右手，便离开了。他离开露台之际，一台Amicus与他擦肩而过。慧周不禁睁大了眼睛。
是哈罗德。
和慧周视线重叠后，他露出了温和的微笑。让人觉得，他的表情并非刻意摆出的完美笑容，而是因安心自然而然流露出的神情——没有半点迷茫，他的脚步向着自己而来。大概是处理掉了被爆炸烧焦的夹克，他现在换上了件干净的衬衫。
还以为他一定是去了修理工厂。
「您感觉如何？」
「已经没什么了。……你才是，有受伤吗？」
「已经做完应急处理了。」
哈罗德边说边在慧周身旁坐下。他的脖子上，缠着疑似人类用的绷带。这说不定确实能护住脖子上外露的电路板。
「你应该赶快去修理啊。」
「我当然是这么打算的。只是，在那之前，我想先来见您一面。」
「是吗。」 慧周一时间想不出后话了。「如你所见，我很好。多亏你救了我。」
「这是福金搜查官的功劳。如果没有他，我们也无法这样平安无事了。」哈罗德看着福金离去的方向。「看来下次必须要请他吃一顿美味的焦糖杏仁挞了。」
「到时候，让我也奉陪吧。」
设置在露台一角的和风庭院中，柔和的阳光倾泻而下。人工红叶与雪白的铺路石，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令人眩目的艳丽色泽。
尽管如此，自己的鼻腔深处，似乎还残留着烟味。
「您能得救真是太好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万一您真的出了什么事，那我真是要自责到无法自拔了。」
「这……有点太夸张了。」
但慧周自己，也是发自内心地庆幸哈罗德没有死。虽然是这么想的——但如今已经没有性命之忧，再要将其化作语言说出来，就有点困难了。
就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性格已经无可救药了。
「那个，袭击
搜查局的信徒们呢？」
「除受伤者外，其他闹事者基本都被逮捕了。虽然还有数人在逃，但有Your Forma的定位，所以应该也逃不了多久了。」
袭击发生后过了一晚——侵入国际刑警组织总部的信徒竟多达八十人左右。其中大多数人正如慧周的推测，混入了赏烟花的人群中伺机闯入。信徒们都悄悄带着投掷物以及小刀之类的凶器。虽有正好在场的托托奇及其他上级搜查官们的当机立断，但还是出现了伤员，搜查官中也有两人身受重伤。据说其中一人还遭到了多处刺伤，生命垂危，后续还可能会有坏消息。
另一方面，信徒们全都被当场拘留，没有一个人成功抵达保管库。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觉得情报已被保护得当，现在还为时过早哦。」哈罗德说。「您或许已经忘了，但搜查局中也有〈Ｅ〉的信徒。」
没错——还有一个能将装有爆炸装置的甘纳什带进电气室的人。这位不仅知道『烟花』计划，还能背着托托奇带走甘纳什的某人，现在正潜藏在某处。
「看来这位密探，打从一开始就想引发停电，并招来信徒。」
「我在信徒们的SNS上也找到了暗示计划的对话。原来『烟花』这词就是巧妙利用革命纪念日做出的暗号。」哈罗德展开了终端的全息浏览器，将画面放给慧周看。「我认为，袭击各个搜查官的暂住地，也有混淆视听的目的。」
「有道理。」实际上，托托奇她们一直在忙着应对信徒，根本没有工夫注意甘纳什。
「是谁把甘纳什带走的，没有留下记录吗？」
「在停电之际，监控录像也被抹掉了。」
「那就没办法了……」
「更重要的是，那个带出甘纳什的密探试图杀死我。」他关上浏览器，「我也是在逃生门被蓄意堵上后才确定的。」
慧周不禁皱眉。他说了「试图杀死我」吗？
「差点被杀的不只有你，还有我。」
「是的，但犯人盯上的应该只有我。恐怕是因为我掌握了对〈Ｅ〉不利的情报。」
原来是这样啊——慧周松开交叠的手指。把身体从长椅靠背上剥了下来。
「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密探是谁了吧。」
哈罗德脸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
「是的。」精致的嘴唇，给出了平静的回答。「话虽如此，但我还没弄清楚〈Ｅ〉的真面目。」
「——真面目的话，我想我大概能猜到。」
听到慧周的回答，他微微睁大了眼。当然，这不是故弄玄虚而是事实——只要慧周的推测没错的话。
然后，慧周向Amicus阐述了自己的推理。
「原来如此。」哈罗德似乎也信服了这个推理。「确实如您所说，这样的话，所有事都合乎逻辑了。」
「我不知道你那句『所有事』是指什么，但不管怎样。」
「如果您愿意听我说的话，我会全部告诉您的。当然，也包括密探是谁的问题。」
不由得凝视起他的脸——哈罗德没有搪塞，只是真挚地回望慧周。冻湖般的瞳孔，果然宛若冰冷的玻璃。是一双毫无暖意，完美无缺的瞳孔。
但是，却又能感觉到蕴含在其中的直率信念。
「慧周。我向您保证过，我会努力和您对等。」
金发在柔和阳光的映衬下，褪去了大部分的色彩。
「我已经不会再做利用您的事了。绝对不会——所以，请听我说。如果可能的话，希望您能像过去那样协助我。」
哈罗德编织出平稳却又像某种誓言般的话语。
慧周掩饰不住惊讶。他确实说过会努力靠近自己这个人类。也确实能感觉到，他把自己当作棋子的行为正在减少。
但是，像今天这样面对面听到他这么说，还是第一次。
啊啊，总觉得，有种难以言表的感情。
这一定，就是喜悦。
如果不是在这种状况下听到的话，自己应该会更高兴吧。
「当然……我很想知道你的推理，也打算协助你。只是——」
能感觉到自己那复杂的心情呈现在了表情上，慧周不由得紧张起来。今天还没有使用注射器。为了不让他看穿自己的想法，必须要小心。
「您说的『只是』是指？」
「之前的那句话，到现在还有效吗？」真的非常想逃避这个话题。但要是不说清楚的话，更会让他承担起不必要的责任的，所以。「我的意思就是，我已经不再是你的搭档了。即便和你许下对等的约定，但我们没法一起共事的话，多半也没有任何意义……当然，我还是很高兴你能那么说。」
虽然看到哈罗德挑了挑眉毛，但慧周仍继续说道。
「总之，你现在说这些话的对象，不是我，而应该是罗宾电索官吧。虽说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但是。」
「是啊，是太多管闲事了。」
「我没打算让你不开心。怎么说，」
「明明说过『我想的全是你的事』，为什么还要那么固执呢？」
慧周顿时大脑一片空白——哈罗德好像察觉到了自己想立马逃走。比想站起来的慧周更快一步，哈罗德伸出手抓住了慧周的手臂。
糟透了。
自己确实在那时说漏嘴了。
——『可是，可是，我果然会……想着你的事……』
为什么就没想过之后会被揶揄？
「不对，那是，一下子想到才会说的。」无论怎么解释，都变得语无伦次了。「所以说，我还以为我可能会死，没错，就是一种说法罢了……而且，我才没说过想的全是你的事好吗！虽然我说了想的是你的事。」
「我不认为这两句话有什么大的差别。」
「差别可大了好吗。」
「慧周，您是只有遇到危及生命的情况才会坦诚吗？」
「我只是说了有必要告诉你的话罢了。还有，之前我也说过，你这叫法就不能改改吗。」
「其实我也是，我也一直在想您的事。」
——他说什么？
呆若木鸡，大概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慧周现在的表情吧。只是，哈罗德仍旧一脸严肃。他既没有补充说「这是玩笑」，也没有露出熟悉的笑容。认真得吓人。
「莱莎很优秀，作为电索官也无可挑剔。但无论是和她一起潜入也好，还是一起搜查也好，每当这种时候，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您。」
慧周惊讶到忘记眨眼了。
「前几天，莱莎说要带我逛里昂，所以我们就一起去了罗马剧场。」不知道哈罗德自己有没有注意到，他一口气说了下去。「即使在我身边的不是您，所有的一切依旧成立，这让我始终感到异样。虽然不能很好地表达出来，但我就是无法平静。而且还和我之前告诉您的『无法安下心来』不同。」
「等等，」总算插上了嘴。「从刚才开始……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是的。」哈罗德一脸讶异。「因为已经言语化了，所以我很清楚说了什么。」
慧周一时间难以置信，他的态度绝对有蹊跷。至少，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个调调——换而言之，他的认真表情只是装出来的，实际还是在开玩笑吧？
「听好了？不要把我当傻瓜耍。」
「没有那回事，我没有把您当傻瓜。」
「哪里没有啊？」慧周抽回了手臂。「总之，我对你的推理……」
「您是想表达我有异常吧？」哈罗德并没有退缩。「我也很清楚。就连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感情引擎出了问题。但没有跳出错误提示，恐怕是某种被事先编入系统的，并且还是我从未使用过的感情。」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知不觉阳光沉入了云中，阴影一点点地侵蚀着身体。不知为何，一股奇妙的热意盘踞在背脊上——到底怎么回事。
到底怎么了？
「您是个特别的人，慧周。」他的声音清澈而通透。「我认为，你们是『能接受自己可以理解且安全的存在的生物』。也就是说，之所以大多数Amicus能为人所爱，是因为他们在像人类的同时，却又没有凌驾于人的智能。」
相比之下，我就没有他们那么单纯可爱了。哈罗德这样补充道。
「但是，您即使在知道这些事的情况下，仍然没有拒绝我。不，失礼了。您没有拒绝也在我的预想范围之内。」
「也是呢。我若不是那样的话，你也就不会把『本性』展示给我了。」
「是的。不过您说想要和我对等，这样的对话……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对我来说，和人类是否对等，这种事根本无关紧要。但是，这如果是您的愿望的话，那我愿意试一试。」
「……嗯。」
「我想，我对您这一存在深感兴趣。」
现在站在此处的他，毫无疑问是一台『机械』。但并非平时那个明知敬爱规则不存在，却为了融入人类而佯装人类的哈罗德。如今，站在此处向慧周倾诉的，只是一个毫无保留，模仿人类
，却又并非人类的未知存在。
看来，自己比预想中更受他信任。
即便自己不再是电索官了，他仍然想和自己交往——这，难道就是作为机械的好奇心吗？虽然没法理解，但。
「您又是怎么想的呢？」Amicus的眼睛，静谧得像一件艺术品。「您为何会一直想着我的事呢？」
自己该怎么回答才好呢。
最初，曾经怀疑过自己，可能只是为了得到能温柔对待自己的人，才会去依靠他。
但是，好像不止如此。
那么——自己为什么会被这台Amicus所吸引？明明理解不了的事像山一样多，明明被他伤害了好多次。但是，尽管如此，自己还是期望着与他对等，是因为。
选择怀揣秘密，是因为。
「理由是，……」
乘着风的邀请，视线随之飘荡。矗立于丘陵的群屋的屋顶，悄然褪去了颜色。空中漂浮着的薄云，遮住了阳光。
「也许，和你没什么不同。」
哈罗德的视线让太阳穴痒痒的。
「您的意思是？」
「人类的想法，只要潜入就可以理解。」虽然现在已没法潜入了，但不久前还是可以的。「但是，你却不同。在你的黑盒之中，尽是些让人搞不明白的东西。既像机械，又像人类，怎么都抓不住你的本质……所以，我才会对你很感兴趣。」
有兴趣。
这话绝非谎言。
但是——仅凭这句话还不够，一定是这样。
直到现在，自己仍旧无法很好地表达出来。
他露出了小小的惊讶。「虽然我之前就和您说过了……明明曾经那么讨厌Amicus，您真的是变了呢。」
「我并不是对Amicus有兴趣了。」慧周将目光放回哈罗德身上。「大概……只是因为对方是你。RF型和其他Amicus不同，是很特别的吧。」
Amicus的眼角微微眯起。
「当然，是这样的。」
「嗯。所以……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
慧周只能笨拙地点了点头——看着这一幕的他，突然露出了笑容。温柔的微笑中没有任何捉弄的意味，有的只是温柔。
「其实我之所以会在酒店等您，就是打算和您说这些话。」哈罗德用着一如既往的柔和口吻，「也就是说，即使我们不再是搭档了，我也是您的朋友……我想努力和您成为对等的朋友。」
——朋友。
这个陌生的词语，在耳中酥麻地回响。
「那个……谢谢。我也是这么想的。」慧周浑身不自在起来，后脚跟在地面上磨蹭着。「那么……怎么说呢，今后也请多多关照。」
「请多关照了。」很开心似的，他的笑容更灿烂了，「那么机会难得，我们握手吧。」
「明明又没有吵架？」
「我知道了。那就拥抱吧。」
「不，那就免了吧。」
慧周想都没想就拒绝了，哈罗德则是一脸露骨的悲伤表情——这下明白了。这也在他的算计之内。真是的，明明前一秒还在认真讲话，结果现在又得意忘形了。
「我只想表现出我们朋友间的亲密而已。」
「道理我都懂，但你的肢体接触也太多了吧。」
「和法国人的贴面礼比起来，一个拥抱可不算过分哦。」
「一开始不是说握手吗？」
「也就是说，您是允许握手了吗？非常感谢。」
才没有，这种话我一句都没说过——在如此反驳之前，哈罗德就已经握住了慧周的手。真是，随你高兴吧。全然放弃的慧周，只能呆呆看着自己的手被拉着上下摇动。
不过——偶尔这样也不错。
「所以呢……是不是该把你的推理说给我听听了？」
「好的。」他像是想起来似的，放开了慧周的手。「恐怕，推理的内容会有点长。」
于是乎，哈罗德开始讲述起来。话虽如此，其实也没有他说得那么久。清晰有条理的内容，搭配上他从容不迫的口吻——很好奇自己是用一副怎样的神情听他说完的，大概是一脸目瞪口呆吧。
「虽然不想质疑你，但这是真的吗？」
「没错。」他点了点头，「只是，这个推测仍有不足之处。」
「哪里不足？」真是完全不明白。「我倒觉得这推理已经够完美了。」
「没有，还缺一块碎片。就是为什么您的情报处理能力会下降。」
慧周瞬间呼吸一滞。
——他说什么？
「这话是什么意思？」嘴像是黏住似的难以张开。「因为，我会这样是出于精神上的原因……」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如此一来，推理就无法成立了。」哈罗德再次露出了微妙的表情。「您真的什么都没有想到吗？」
「想得到的话，我早就处理了。」
「一定有什么问题，慧周。请再努力回想一下。」
不用说，就连慧周自己最初也怀疑过外界因素。说到底，就算感到压力，应该也全部用医疗用HSB注射器控制住了。不会有什么精神上的负担——突然间，胸口一阵寒意。
对了。
比嘉的父亲已经发现自己的女儿是民间协助者。
不仅如此，他连慧周的外貌都知道了。
再加上他手上拿着的，飞往里昂的机票。
——难道说。
「请告诉我。」哈罗德似乎察觉到自己脸色大变。「到底是什么——」
突然，Your Forma通知了来信。因为太过突然，吓得慧周一个激灵。来的真是时候。慧周一边安抚着左胸，一边确认弹出的窗口，
然后，再次吓了大跳。
〈收到比嘉的语音电话〉
「……稍等一下。」
慧周获得哈罗德的首肯后，总算接通了。
『樋枝小姐？』明显能听出比嘉的声音在颤抖。『我父亲的意识刚刚恢复了。』
感觉到自己咬紧了牙关。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抽抽搭搭地说道，『是我父亲。夺走樋枝小姐电索能力的，就是我父亲……！他在我要寄给你的注射器中擅自动了手脚。把你的——』
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答她的了。
又来了——又是全都设计好的吗。
挂断电话的时候，慧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了起来。感觉都快站不住了。一旁等待的哈罗德，也静静地起身。
「看来，最后一块拼图填上了呢。」
「我马上和课长联系，」拳头紧握，指甲深深嵌入了手掌中。「路卡夫特辅助官，就按你的作战计划进行吧。这次你也有想法吧？」
「哎呀，可以交给我吗？」
「倒不如说就该以你为中心。这样一来，〈Ｅ〉就无法推测出我们的行动了。」
断断续续的薄云之间，洒下了锐利的阳光。两人的影子被鲜明地描绘在露台上。
Amicus的嘴唇，终于勾画出了无畏的弧度。
「——那么，我很乐意向您提案，电索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