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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比嘉？东西刚刚送到了。」
『太好了。我还担心如果赶不上要怎么办呢。』
国际刑警组织总部——自袭击骚动后已过了两晚，但袭击的痕迹仍未散去。与信徒发生冲突的入口大厅现在仍有分析蚁Mil Robot来来往往，因燃烧而倒塌的电气室里还在进行修复作业。慧周一边小心避开四处摆放的外部电源装置，一边走进楼梯间。很遗憾电梯还在停运中，只能徒步去往上层。
「把这个插进接口就行了吗？」
怀抱着的小包裹是刚刚在快递管理室签收的——从打开的缝隙中，可以看到被缓冲材料包着的一根医疗用HSB注射器。
『是的。它可以让干涉情报处理能力的神经递质活动正常化。』比嘉的声音很消沉。『但不管怎么说，过几天还是要去医院看看哦。要是再有什么万一就麻烦了。』
「我知道了。啊对了，我有件事想问你。」
比嘉沉痛地回答了慧周的问题——她好像觉得自己有责任，所以很沮丧，但听到了她的回答，慧周再次对一切有了确信。
「谢谢，总之，真的帮大忙了。」
『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忙了，但我会祈祷一切顺利的。』
「嗯。」慧周点了点头，考虑片刻后说道。「这不是比嘉的错。所以，虽然你可能很难不在意……但我希望你不要过于自责。」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呢，比嘉沉默了片刻。
然后，无比慎重又脆弱地深吸一口气。
『——我会和他认真谈谈的。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爸爸。』
似乎能看到她绿色眼瞳中浮现出的决心。
结束和她的通话——慧周走出楼梯间，来到四楼，进入电索课办公室。面熟的搜查官们面色难安地坐在办公桌前。其中也有受到袭击影响，脸颊上贴着创可贴的本诺，还有搜查支援课和网络监视课的搜查官们的身影。
「樋枝。」福金搜查官走了过来。「路卡夫特搜查官刚才出去了哦。」
「我知道了。这边的准备也赶上了。」
慧周把小包裹放在办公桌上，拿出注射器。慧周将注射器插入后颈的接口中后，福金带着一副微妙的表情，叹了口气。
「真遗憾，我还觉得能和你工作得很顺利呢。」
「我也这样想。」这是真心话。「对我来说是宝贵的经验。」
「我也是啊。」他露出了有些害羞的笑容。「好啦。工作还没结束呢。」
被福金轻拍后背，慧周不由得挺直腰板——与站在屏幕下的托托奇课长四目相对。她招了招手，慧周向那边走去。
「东西送到了啊。」托托奇瞥了一眼慧周的后颈，「说实话，我已经不知道这对你来说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了。」
「希望是最佳的选择吧。」
「是啊……是这样。那就希望我们今后也合作愉快吧。」
慧周和托托奇一同把视线投向屏幕——与前几天一样，屏幕上映出了〈E〉的帖子。出现在画面中央的是，
【岂能原谅打击我等勇猛果敢同胞的电子犯罪搜查局。
搜查官们手握知觉犯罪案的真相。复仇吧。复仇吧。复仇吧。
Posted by E/1 hours ago】
〈E〉的投稿再次煽动起前天的袭击骚动。紧接着的果然是隶属于电索课的搜查官们的姓名和各自的弱点——大多都是公示了家人——列举了此类信息。与之前不同的是，连曾经遭受过一次伤害的搜查官们都被列为了目标。
其中，也包含着莱莎的名字。
【莱莎·热尔梅娜·罗宾。
皮埃尔·西斯大街的公寓。其最爱的兄长乃囚禁之身。】
「托托奇课长，信徒们如何了？」
「也有策划袭击的动作，但从前天开始，里昂市内就进入了戒严状态，所以他们很难做到吧。正因如此，我们的作战计划才能实现。」托托奇摸了一下绑好的头发，「听好了？上面允许这种荒唐行径可只有这一次。」
慧周默默地点了点头——袭击导致搜查局出现了两名重伤者和一名伤势危重者。上层也做出了判断，认为不能再袖手旁观了。希望尽快给这一事件画上休止符的心情，慧周也是相同的。
但是，思考的间隙中，夹杂着少许不协调感。
仔细想想，一开始试图掩盖真相的那方，明明就是搜查局。当然，也不是说允许信徒们犯罪。但是。
像是要斩断慧周的迷茫一般，Your Forma通知了新消息。
「我和福金搜查官也该出发了。」
「一定要小心。我会祈祷你们能顺利说服对方的。」
慧周和托托奇作别，与福金一同走向办公室出口。
「如你所见，我在现场帮不上忙。」福金说着，挥了挥满是缝合胶带的右手。「我会期待你的活跃的。」
「如果不用活跃就能结束的话，那才是再好不过。」
慧周确认了一下插进腿上枪套中的崭新自动手枪Flamma 15。
然后，拔出了后颈上的注射器。
如同大雾散去一般，头脑变得清醒起来。
超乎以往的清晰。
*
从刚才开始，皮埃尔·西斯大街上就陆陆续续地出现了〈E〉信徒的身影。他们大概是看到了论坛上的投稿，前来袭击莱莎的吧。每当有人抵达，正在巡逻的警察就会向他们搭话——哈罗德坐在停在路边的沃尔沃中，眺望着这幅光景。
到头来，对信徒们来说，最重要的不过是『理由』。
为了宣泄自己的怒火，等着谁来点燃导火索。
实际上，甚至作为理由的〈E〉，都不一定非得存在不可吧？
终于，莱莎从公寓内走了出来。她的脸色显而易见很差——她一发现沃尔沃中的哈罗德，就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连这种动作，都流露出了一股无力感。
哈罗德摇下车窗后，她走了过来。
「哈罗德，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觉得您孤身一人会很危险，所以来接您了。」哈罗德动作自然地歪头示意副驾驶席。「您看了〈E〉刚才的投稿吗？」
「我看了。」莱莎绷着脸。「我好像也被当成目标了。」
「总之，您先上车吧。」
她不安地点了点头，听话地坐进车里。她穿着合身的夹克，把包抱在腿上。然后她的目光突然停留在哈罗德的便携终端的全息浏览器上。
「……难道说，又发生暴动了吗？」
「现在好像还没有。幸好，从前天开始，里昂市内就增加了警察巡逻的次数。」
「这样啊。」莱莎咬住了难得未施粉黛的嘴唇。「……我好担心哥哥。」
「您哥哥住的疗养机构在哪里？」
「在利莫内。离这里有一段距离。」她不安地撩起头发，「那是座小城市，我不觉得信徒们会特意跑到那里，可是万一……」
「确实，也有可能发生意外。我们去看看情况吧。」
「可以吗？」
「都这种时候了，托托奇课长应该也会理解的。」
哈罗德立刻打开地图——莱莎握紧了纤细的手指，犹豫片刻之后伸出了手。她操作着全息浏览器，输入疗养机构的地址。从这里出发大概要花三十分钟。
「话说回来莱莎，您的身体如何了？」
「只是有点头晕而已。大概是有点感冒了。」
她似乎连微笑的余力都没有了。
利莫内位于距里昂十二公里的丘陵地带，是座自治城镇。
载着哈罗德和莱莎的沃尔沃按照地图指引，在公路干线上飞驰。路旁零星建着仓库模样的商业设施，天空几乎占满了整片挡风玻璃。虽然也看到了几辆正在警戒的警车，但这里与里昂市内的喧嚣不同，安稳的时光静静流逝。
别说信徒了，连行人的身影都没怎么见到。
「真是座安静的小城。是个好地方啊。」
「是啊。」坐在副驾驶席的莱莎把目光投向窗外。「但也有正规观光景点的。比如巧克力博物馆之类的……」
「您去过吗？」
「以前，我和哥哥去过一次。」
终于来到了道路的拐角，沃尔沃缓慢爬上了山丘。道路一下子变得狭窄，在颇具古典风情的住宅俯瞰下，沃尔沃继续前进。建筑物逐渐变得稀疏起来，当视野中只剩下林木时，二人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疗养机构『拉·里维埃尔【La rivière，意为“河流”】』悄无声息地伫立在半山腰——充满近代风格的圆形建筑物与田园牧歌般的风景不太相称。疗养机构比想象中更加宽广，从地图来看，这里似乎还设有蓄水池和教会。
沃尔沃停在冷清的停车场中，目前还没看到什么信徒。哈罗德和莱莎一起下了车，走进主楼。穿过安检门之后有个办事处，她开始和人类职员交谈起来。这里不是由Amicus，而是由人类来接待，很是少见。
哈罗德若无其事地在终端操作之
后，环视入口大厅。楼层中央，端坐着一尊会让人联想到天使的雕像。视觉设备读取到了雕像脚边刻着的文字。
『国际刑警组织INTERPOL电子犯罪搜查局总部 敬上』
这样啊——这个疗养机构只收容出现故障的电索官和电索辅助官。搜查局应该也参与了不少其中的运营。正如托托奇所说，电索官和辅助官基本上与危险相伴。也可以说，这里是必要设施之一。
但至今为止，从未听说过这种『接盘人』的存在啊，哈罗德心想。
「他们说我哥哥没事。」莱莎走了回来。「听说护士Amicus刚给他量完体温。信徒们果然没跑到这里。」
「那真是太好了。」哈罗德露出微笑。「那现在您要去见见他吗？」
「嗯嗯，我稍微去看他一下。」她果然还在头晕，以手扶额。「我马上就回来，你能在这里等我吗？」
「我很担心您的身体。我陪您一起去吧。」
「我真的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莱莎委婉地拒绝了哈罗德，然后径直走进了建筑物内部。坐着轮椅的年轻女性与她擦肩而过，进到了入口大厅。看起来像是她父亲的中年男性一边推着轮椅扶手，一边和年轻女性说着话。女儿一副空虚的表情，用毫无起伏的轻声做出回答。
虽然不清楚她到底是电索官呢，还是辅助官呢——系统微微发出异响。
说到底，或许人类本就不该模仿机械。
正如Amicus在真正的意义上无法模仿人类一般。
这样的想法突然涌了出来。
哈罗德毫不犹豫地追上莱莎。
疗养机构里的通道设计成了回廊式样，一间间房间环绕着正中的庭院。莱莎的身影刚好消失在了其中一间中。哈罗德站在半掩的拉门前。柑橘香氛刺激着嗅觉设备。和她家里的气味相同。
「尤格哥哥，身体怎么样了？」
听到了莱莎温柔的声音——室内比起病房更像起居室。墙壁和地板涂成了温暖的象牙色，写字台和沙发等家具也是一应俱全。淡淡的阳光透过面朝中庭的大窗洒进屋内——坐在床上的青年映入眼帘。他好像正在用餐，护士Amicus用刀把法棍切成小块，送到他的嘴边。但是，青年一动不动，也没有要吃的意思。
「抱歉啊，打扰了你们吃饭。」
「哪里的话。」护士Amicus回答道。「今天他好像没什么食欲。」
尤格的容貌与妹妹莱莎很像，十分端正。但他的肤色很暗沉，嘴唇也非常干燥，双目涣散。他的头发剪得干净整齐，但伸出来的脚趾甲裂开了。
哈罗德不禁微微皱眉。
这就是发生了『自我认知模糊』的电索官吗。
简直就像是——停机的Amicus一般。
「哥哥，等我一会儿。我喂你吃。」
莱莎向尤格行了单方面的贴面礼，转向写字桌。上面放了一台电脑，搭载了近来已经不常见，老旧的操作系统，由大型曲面显示器配上坚固模样的机体。看起来似乎是台高配置的电脑，但说不上是流行款。
护士Amicus将搁在腿上的托盘放在写字桌上，可能是准备交给莱莎吧。Amicus和她说了几句话后，向这边走了过来。Amicus看到了哈罗德，但好像不怎么在意，直接离开了。
哈罗德思索着，对现在悲伤的莱莎，自己应该体恤到何种程度才好呢。
恐怕连体恤本身，都不合理吧。
「莱莎。」
哈罗德走进房间，反手带上了门。她吃惊地抬起头来——虽然只有一瞬间，但她的表情明显僵住了。她的脸上立刻贴上了不知所措的笑容。
「哈罗德，我都说了让你等我一下的……」
「对不起，我果然还是很担心您。」
瞥了一眼尤格。他和之前一样，只是呆呆地坐着。说到底，他可能根本没有认知到哈罗德。
「抱歉。我马上就结束。」
她有些焦躁地敲击着键盘。修剪整齐的指甲叩击键位，发出喀嗒喀嗒的清脆声响。
「真是台漂亮的电脑。是您哥哥的个人物品吗？」
「是啊，他之前有摆弄电脑的兴趣……现在也偶尔会有哥哥的朋友给他发邮件呢。所以我得回复一下。」
「不能用Your Forma那种自动回复App吗？」
「他不喜欢那种东西，所以一直都由我来代笔。」
「原来如此……确实，用App的话会很难呢。App可编不出〈E〉的投稿那种戏剧化口吻。」
敲击键盘的声音，停下了。
「您是想赶在信徒们把您哥哥当成目标之前，阻止他们吗？」哈罗德亮出终端上的全息浏览器。「但是……我并不认为这种内容能说服他们。」
浏览器中显示出的是眼熟的匿名论坛留言板。
【劝告诸君。电子犯罪搜查局必然在所到之处埋伏我等。
中断复仇，各自待机吧。等待下一条指示。】
Posted by E/1 minute ago
「……你在说什么？」莱莎依然不动声色。她像是无法理解一般皱起眉。「又有新投稿了啊。最好别当真，〈E〉肯定有别的打算。」
「请让我看看显示器，莱莎。」
不合时宜的沉默充满了房间。由于自动更新，浏览器中显示的留言板不断读取出新的投稿。信徒们接连不断的困惑写于其上。
【我们可是有这么多同伴都受伤了啊】【让我们复仇的不就是你吗】【我们有战斗的理由】【有埋伏也没关系】【我从一开始就是反对的，别干了吧】【不像〈E〉的投稿。久违的假货吧？】【冒充者闭嘴】
「有件事我必须向您道歉。」哈罗德关上浏览器，「今早，将您哥哥当成目标的〈E〉的投稿，是我发布的。」
没错——以『岂能原谅打击我等勇猛果敢同胞的电子犯罪搜查局』为开端的这一连串投稿，全都是哈罗德发布的。哈罗德在电子犯罪搜查局的协助下，故意公布了搜查官们的个人情报。
莱莎咬住嘴唇。能看出这是她的演技。「……你在开玩笑吗？」
「不。」这是事实。「〈E〉刚开始活动的时候，好像还有很多冒充者。假货逐渐消失，一方面是因为〈E〉成了大家的信仰对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其手握异常精准的阴谋论这一武器，没有人能够模仿。」
但，如果只是随意泄露搜查官们的个人情报的话，没必要编造阴谋论。
其目的只有一个。
「如果我的推测正确的话，您看到了投稿之后担心哥哥遇袭，所以应该会去〈E〉那里。为了保护他，必须发消息让信徒们打消主意。毕竟这是突发情况，bot里并没有编辑好投稿内容。」目不转睛地回望连眼睛都不眨了的她。「莱莎，您作为〈E〉的左右手，负责在留言板发帖吧？」
她闭口不言，可现在，沉默胜于雄辩。
「〈E〉就在那台电脑里？」
哈罗德一边询问，一边回溯昨天的记忆。
回忆起慧周在综合医院的露台上做出的推理。
『话虽如此，但我还没弄清楚〈E〉的真面目。』
『——真面目的话，我想我大概能猜到。』
那时如此断言的慧周，表情中并无迷茫。
『你想想。〈E〉的阴谋论一开始是很随意的，但如今的准确度异常高。高到「能够窥探思考」这种口号都能成立。』
『但那只不过是单纯的自我广告吧？』
『当然。但有可以不窥探思考就理解对方的办法。』
她的瞳孔中微微照进了光芒。
『也就是说——就是你啊，福尔摩斯。』
简直就像忽然彻悟一般的心境。
自己一开始就排除了这种可能性。毕竟，能与莱克茜博士匹敌的天才并不多见。不存在能与RF型相匹敌的AI，自己似乎是轻视了这一点。
『有第二位能力与博士相当的研发者吗？』
『我也对这点抱有疑问。但是，这种假设最可靠。』慧周一边说着，一边思索，『〈E〉……大概，不是Amicus。特化到RF型水准的Amicus太显眼了。所以对方应该是像app那样的，没有实体的AI。比如说，健康管理app也能通过不断学习，详细把握用户的性格倾向……当然，〈E〉应该是更高性能的AI。』
〈E〉是能够精准把握每个人的情况，从而能预测其行动的分析型AI。
她是如此推理的——正因如此，分析出泰勒的思考诱导自然不必再提，托托奇为慧周更改暂住地时，〈E〉才能从托托奇自身的思考倾向出发，推导出变更后的酒店。这一点基本相当于哈罗德曾经做出的推测。
另一方面，〈E〉能够分析的对象，应该只有人类。
『原来如此。』哈罗德不由得频频点头赞同。确实，这样一来道理就说得通了。『也就是说，我虽与知觉犯罪案有密切联系，但却没有任何与我有关的投稿，就
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恐怕是这样，只是〈E〉没有手脚。将分析结果投稿到留言板的，是人类……如果你的推理正确的话，应该就是罗宾电索官。』
有必要找出莱莎·罗宾与〈E〉的『藏身之处』，慧周说道。
但那竟是疗养机构——是她最重要的哥哥的房间，真是太过讽刺。
哈罗德静静地关闭记忆。
「某种意义上，我们相当于图灵测试的测试者。对吧，莱莎？」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茫然地摇着头。暗金色的头发随之摇曳。「你在怀疑我吗？为什么要……」
也就是说，她还不打算承认吗。
「我很佩服您的演技。不愧是刻苦钻研过的人。但是，您经不住动摇而选择把我带到这里，这一选择是致命的。」哈罗德淡淡地继续说着，「从始至终，您的目的都是确认知觉犯罪案的真相。您曾经试图通过我的记忆Memory阅览搜查资料吧？」
「你在说什么？」
「在罗马剧场时，您故意让信徒袭击了自己。这是为了把我带到没有旁人的您家，然后用那台平板终端复制我的记忆……毕竟保管搜查资料的保管库，其安保措施在国际刑警组织INTERPOL内部也可以说是最严格的。只要秘书长不颁发正式许可，就几乎不可能进入保管库。因此对您而言，曾经参与搜查的我的记忆应该可以成为通往真相的捷径。」
「不是的。」她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我才没做那种事。」
「但很遗憾，我的记忆里并不存在搜查资料。说到底，外部装置基本上是无法读取搜查局保护Protect的记忆的。只有我是Amicus『搜查官』，您不知道吗？」
「你先听我说。」
「我在听呢。」哈罗德露出冷静而透彻的笑容，「原本，您只是打算从我这里拿到搜查资料。而以〈E〉的身份在留言板发布关于思考诱导的内容，是对搜查局的小小报复。只凭信徒们是无法抵达藏在保管库中的真相的，但可以通过帖子让搜查局内部出现混乱……但是，如果您盗走我的记忆这件事本身就是徒劳的话，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她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
「急不可耐的您为了强行进入保管库，利用了信徒们的袭击。没错，您决定趁机利用那位纵火犯的『烟花』计划。」
「不是的……」
「就像在罗马剧场让信徒们袭击您那样，您隐瞒了自己的搜查官身份，在SNS上和那名纵火犯取得了联系吧？告诉了他托托奇课长的住址，还提出了给甘纳什安装爆炸装置的策略，这些都是您的计划。」
在那栋公寓里，莱莎直接从托托奇手中接下了甘纳什——为了将爆炸装置带进搜查局内。
本来安全门的身体扫描应该是能够识破装置的。但是，甘纳什接触到了搜查局这一全新环境，因此它的系统优先选择了获取空间情报。也就是说，在扫描完成之前，甘纳什就已经从安全门下穿了过去。即使警用Amicus看到了甘纳什，也很难从这个托托奇拥有的机器宠物身上感到什么特殊的危险性。
这是只有坐拥托托奇这位上司的莱莎，才能想出的妙计。
「袭击发生那天晚上，您假装回家，实际上背着课长把甘纳什带了出去，做好让它随时都能被引爆的准备后，就把它扔在了电气室……因为您知道第一个找到猫的肯定是樋枝电索官。」
「太荒谬了。我不可能知道。」
「您同样利用了信徒，让他给了电索官提示吧？〈E〉能够推测人类的行动，所以您知道她会注意到真相，然后前往电气室。」哈罗德不露痕迹地向前迈出一步。「您有足够的理由趁着爆炸杀掉我。所以您才故意让我去见电索官。是这样没错吧？」
莱莎疲惫地倚在写字桌上。抬起的手扶住了额头。
「我一直以为你昨天已经完全修好了。你大概还在故障吧。」
「很遗憾，我很正常。」哈罗德笑也不笑地说道，「趁着停电引入信徒的这一策略，作为干扰是完美的，但之后也可能会有人怀疑内部存在叛徒。之前，您会告诉我您兄长的事，是因为这不仅可以转移我的注意力来复制记忆，还可以避免让阅览我记忆的搜查局感到不自然，确实可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演出了……但现在状况改变了。」
莱莎有入侵保管库的动机。既然她不慎把这件事告诉了哈罗德，那么一定会把哈罗德视作危险因素——她一定觉得应该将哈罗德这一存在带着记忆一同消除吧。
「那时，堵住逃生门的手推车上放着仓库里保管的货物。总重量虽然很大，但每个箱子都很小，一个人也搬得起来。也就是说，即使您是一名女性，并且脚还受了伤，也是能搬来的。」
「适可而止吧。明明没拿出证据，你这是侮辱！」
「确实。我还没给您看决定性证据呢。」哈罗德把手伸进夹克的内兜，拿出了某样东西。「对不起，虽然有欠教养……我在您家的垃圾桶里发现了它，就不由自主地把它捡了回来。」
放在哈罗德的手上的是——用完的医疗用HSB注射器。
这下，莱莎的脸色明显变得苍白起来。
慧周丧失电索能力，是因为比嘉父亲达内尔的计划。
警察在达内尔随身携带的物品中发现了飞往里昂的机票。当时，他似乎告诉比嘉外出目的是『去生物黑客委托者那里出诊』。
而比嘉在奥斯陆搜查时，好像跟慧周这样说过。
——『生物黑客好像有修改情报处理能力的技术』。
也就是说，这正是铁证。
「托托奇课长向我介绍您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最近她的处理能力正不断提高，必须定期更换辅助官』。当然，事实上的确存在这种才华横溢的人，但是。」哈罗德摆弄着注射器，「莱莎，我认识真正的『天才』。她和您的潜入方式，是不能以电索官之间的差异一概而论的。首先，您在电索结束之后，一定会摇晃。这肯定是因为您强行提高了情报处理能力，导致大脑遭受了极大的负荷。」
强制提高情报处理能力。
据听了达内尔说明的比嘉说，可以通过医疗用HSB注射器提高Your Forma和大脑的亲和性，从而实现能力提升——具体来说，通过使用生物黑客们配制的药品干涉神经细胞传导，从而实现情报处理能力的飞跃性提升。为了维持这种状态，必须每天持续使用注射器。期间，大脑被迫维持超负荷状态，当然会逐渐受到损伤。
因为这种治疗方法难免会留下后遗症，所以在普通医疗机构遭到了禁止。
但在生物黑客群体之间，即使形式有所改变，这些技术还是应运而生。
所以莱莎才会选择借助生物黑客的力量。
她听说了自称〈E〉『使者』的生物黑客的传言，于是利用了达内尔。一方面，她借助达内尔提高了自己的处理能力，另一方面又与他合谋——在比嘉寄给慧周的注射器上动了手脚，夺走了她的电索能力。
这一切，都是为了接近与知觉犯罪案有关的哈罗德，从而合法地阅览哈罗德的记忆。
「对信徒们进行电索时，您频繁地出现了逆流……但那是故意的吧？您为了让和自己有所牵连的机忆不流向我，故意引发了逆流，以便蒙混过关。这也是注射器的功劳吗？」
即使莱莎化了妆，她的脸色也是显而易见的苍白——毫无疑问，她身体不适的原因正是注射器。原本达内尔是该来出诊的。但他在奥斯陆机场被慧周她们逮捕，没能来到里昂。
「我有个疑问。为什么您不在一开始就袭击保管库？」
莱莎咬紧牙关——而她的手仿佛忍无可忍一般，从腰上的枪套里抽出了自动手枪。修长的手指打开了保险。
枪口毫不犹豫地指向了哈罗德。
「……因为，如果被人发现犯人是我的话，就没办法再和哥哥在一起了。」
她的食指已经碰到了扳机。
终于承认了。
哈罗德眯起眼睛。「但您最终还是去了保管库呢。既然好不容易才拿到了真相，那您不是应该不惧逮捕，直接控告真相吗。」
「你要是能卷进那场爆炸的话，明明可以一下子毫无痛苦地死掉呢。」莱莎已经连掩饰的力气都没了。「虽然这下可能会让你痛苦……你会原谅我的吧。」
「您在这里向我开枪的话，职员们也会注意到的。」
「说成你失控就行了。对不起，哈罗德——」
她的手指正要扣动扳机，
突然，入口处的拉门敞开了。
莱莎大吃一惊，视线离开了哈罗德——哈罗德瞥了一眼手上的携带终端。表示通话中的小图跃然其上。
连自己都觉得计算得天衣无缝。
「放下武器，莱莎·罗宾电索官！」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别人。
正是举枪瞄准的慧周。
啊啊——慧周皱起眉头。亲眼目睹拔枪的莱莎，某种苦涩的感情不禁涌了上来。
内心深处，其
实在期盼着，哈罗德的推理要是错了该有多好。
但是，他这次又选中了正确答案。
「也是啊……」莱莎继续用枪口指着哈罗德，露出空虚的笑容。「毕竟你一个人是抓不住我的。她会来也是当然的呢。」
「把枪给我。双手放在头后。」
慧周如此严肃命令之后，莱莎瞥了一眼哈罗德——她的手指慢慢松开了扳机，扔掉了紧握的枪把。枪就这样掉在了地板上。
还以为她会负隅顽抗，结果好像轻易地投降了。
「我知道了。是我输了。」
莱莎敷衍地说道，撩起头发。她正准备踢开落在脚边的枪，
突然，大幅摇晃了一下。
慧周大吃一惊。莱莎简直像是突然没了骨头一样瘫倒在地。她试图用一只手抓住写字桌，但却是徒劳，直接倒了下去——哈罗德立刻迈出一步，在她差点摔倒之前，抱住了她的身体。
这样啊，这是那个注射器的影响啊。
『樋枝？』语音电话另一头的福金搜查官问道。『怎么了？需要支援的话我现在就去。』
「请帮我们叫个救护车。」慧周着急地放下枪。「罗宾电索官她……」
「挂掉电话。」
凛然的声音响彻在室内，慧周全身僵住了——抬起头来，原本倒下的莱莎正看着这边。她保持着被哈罗德抱住的姿势，把手中紧握的餐刀对准他的后颈。Amicus的手像是无所适从一般，静静地浮在半空。
「……莱莎。」
「不许动，哈罗德。」
慧周看向写字桌。放着早餐的托盘上，只有餐刀不见了踪影。她在那一瞬间夺走了刀——慧周只能咬牙切齿。连哈罗德也没看透吗？
彻彻底底地被她骗了。
『我知道了，报告就——』
慧周一边期望福金能听懂，一边单方面结束了通话。不论怎么想，都只能听她的话。莱莎手中的刀只要稍微用力，就能贯穿哈罗德的后颈。根据角度不同，还有可能抵达大脑——抵达中央演算处理装置，破坏Amicus的中枢。
「已经挂断了吧？那就锁上门，把枪扔掉。」
慧周老实地照做了。给门上锁，然后把枪的弹匣去掉。把枪扔到莱莎那边，举起双手示意。
接下来要怎么做？
瞬间，视线与哈罗德相交。
「你是友人派真是太好了，樋枝电索官。」莱莎还没有放开他。「要是不想让哈罗德被杀的话，就按我说的做。」
「……我知道了。需要我做什么？」
慧周一边回答，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房间内部。福金搜查官在停车场等着，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赶来吧。但如果他毫无准备地闯进来的话，莱莎也有可能伤害哈罗德。有没有其他方法呢……。
「你去联系办事处，让他们给我和哥哥准备一辆车。准备一辆你们追踪不到的，没装GPS的车。然后再准备网络绝缘单元。」
「莱莎。」哈罗德冷静地开口。「请您放弃吧。无论怎样，您都是无法逃脱的。」
「闭嘴。想被捅吗？」
「路卡夫特辅助官。」
慧周勉强开口呼唤。现在不该刺激莱莎——但他到底有没有在听慧周的话呢，他继续说道。
「虽然我说过思考诱导这一事实是不存在的，但您没有接受呢。」
「当然了。我不可能相信那种谎话吧？」
「我希望您能打消这个念头。那位纵火犯的计划原本以失败告终。您帮助他们袭击了保管库，因此计划成功了，但许多人都因此负伤。这应该也不是您的初衷。」
「别装出一副理解我的样子。」莱莎手中的刀焦躁地抵住哈罗德的后颈。不知道他的皮肤是否被划开了。「我不可能打消念头的。明明有这么……这么可怕的事情被隐瞒起来了……你们却还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是因为这件事终究与你们无关。因为你们和故障无缘。」
「罗宾电索官，冷静一下。」
慧周几乎要往前踏出半步，但却被莱莎的尖锐眼神压得无法动弹。燃烧着郁结的瞳孔瞪着这边。
自己知道这样的眼神。
已经，见过无数次了。
「——被Your Forma所爱的你是无法理解的吧。天才电索官。」
莱莎吐露出怨恨的话语。
知觉犯罪案是导致她哥哥发生自我认知模糊的契机，而她寻求着这一事件的开诚布公。如果这一点无法实现的话，她的哥哥，还有她哥哥不惜赌上一切对感染者进行电索的这份努力，就无法得到应有的回报。
尤格像人偶一般坐在床上。慧周看到他空虚的表情，回想起了那一天的巴黎——自己为了电索，和辅助官本诺一同造访了市内的布鲁比盖雷医院。
那时，本诺厌恶地俯视着这边。
——『在我们因为其他案件出去调查的时候，同事们还都在拼命地用电索来寻找感染源。』
同事中的一人便是尤格——身处这里的他正如字面意义，只是个空壳。已经等同于死亡。他会变成这样，当然并非慧周的过错。
但是。
一直以来，自己光是应对自己的痛苦，就已经竭尽全力了。
而如今，一定也是如此。
「莱莎。」哈罗德还在继续。「确实，搜查局的所作所为说不上正确。但是，您没必要为此再痛苦下去了。」
「别说了。」
「您哥哥的电索收获了成果。正因为他竭尽全力，才能最终逮捕泰勒。即使真相被人隐瞒，这一点也是事实——」
「所以我都说了让你别说了吧！」
紧握刀具的她的手，被激情支配。
慧周紧张得喘不过气。
该插进他们之间吗？
「——您哥哥肯定也不希望您这样。请让一切在这里结束吧。」
哈罗德紧紧地抱住了她。
「明明不懂我哥哥的心情，就别说这种随便的话……！」
莱莎的手臂因愤怒而挥动。餐刀大幅举起。刀尖朝着他刺了过去——不好！慧周几乎忘乎所以地跑了起来。
刀刃落下。
伸出手去，却来不及了。
无比冰冷的凶器正要刺入哈罗德的后颈，
轨道却偏离了。
有什么从一旁撞开了莱莎。
慧周的指尖扑了个空——看向地板。尤格正压在被推倒的莱莎身上。刚才还像个摆设一样动也不动的他，现在正拼命地抱住妹妹。先前没有一丝表情的面孔扭曲了，他睁大了双眼，用不成声的声音拼命地叫喊着。
一目了然，是尤格对莱莎的行动做出了反应。
「哥哥……」
莱莎如梦方醒，抚摸着哥哥的后背。莱莎自己也在剧烈地颤抖。
「对不起，不是的。你冷静一下……」
尤格的动摇逐渐平静下来，但他的呻吟却没有停止。他果然像是在恐惧什么一般，不愿离开妹妹身边——慧周靠近哈罗德，把落在他脚边的餐刀踢飞了。然后捡起自己的枪。把弹匣装回去。
但是——在举枪之前，哈罗德的手温柔地拦住了慧周。
「已经没有必要了。」
「但是……」
慧周带着困惑，在他的示意下看向莱莎。
莱莎一边安慰尤格，一边拼命地对他耳语。「没事的」「我吓到你了」「我不会再这么做了」——她眼瞳中的火焰瞬间消失了，连余烬都已消散。现在她的眼中好像已经没有慧周二人了。
身在此处的，只有一对无垢的兄妹。
慧周静静地放下枪。
难以言表的烦闷渗入内心的每个角落。
不久，中庭的窗户就被人用力敲响了——福金搜查官刚好赶到。
2
『罗宾电索官的逮捕令发下来了。你们随时都可以把她移交给福金搜查官。』
慧周一拨通语音电话，托托奇就立刻这样说道——她一直在总部电索课办公室待机。为了防止被哈罗德的投稿刺激到的信徒再次发起暴动，托托奇应该已经一一联系了在里昂市内巡逻的当地警察。
『虽说有恐吓的必要，但真的别再搞这种作战计划了。』托托奇一副厌烦的样子。『留言板和SNS上都乱套了。我也想赶紧了结这个案子，〈E〉的出处问出来了吗？』
「路卡夫特辅助官正在听她坦白。」
慧周回过头去——莱莎已经恢复了冷静，正老实地坐在沙发上。她的脸色依然不太好，但似乎已经不打算再反抗了。陷入丧失自我状态的哥哥，拼命地拦住了自己。这一行为果然打动了她吧。
坐在莱莎对面的哈罗德真挚地倾听着她的供述。
「我想，应该是春天的时候。」莱莎笨拙地深吸一口气。「我在哥哥的电脑里，找到了〈E〉。是分析用AI。只要输入特定人物的姓名，就能从网上搜集信息，以恐怖的准确度说中这个人的为人……」
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还不时确认着哥哥的情况——经过刚才那番大闹，尤格似乎已经精疲力竭，现在正躺在
床上。双眼紧闭，似乎睡着了。陪在身边的护士Amicus担忧地注视着他。
哈罗德问道。「莱莎。您让〈E〉分析了泰勒吗？」
「是啊。知觉犯罪案的结果让我无论如何都无法认同……然后呢，〈E〉说，泰勒实施了思考诱导。虽然不知道〈E〉是通过怎样的算法得出这个结论的……但总而言之，它明白一切，准确得让人怀疑它是不是连接上了用户数据库。」
「〈E〉是您哥哥编写的程序吗？」
「诶？」她无力地抬起眉毛。「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您之前也告诉过我吧，说他原本并不想成为电索官。他应该喜欢Amicus这样的AI吧？」哈罗德温和地说，「他原本是不是想从事程序员或者系统工程师这类工作呢？他应该具备了相应的知识。」
莱莎像是在压抑什么一般，紧握双手。
「确实，他出于兴趣，试过编程。但是，他应该写不出〈E〉这么高性能的AI。」实际上，如果尤格真的拥有杰出才能的话，职业适合性诊断AI也不会推荐他当电索官吧。「总而言之，哥哥好像利用〈E〉，一直在留言板发布阴谋论……」
初次知晓这件事时，莱莎也一定受到了不小的惊吓。发布阴谋论本身算不上犯罪，但如果波及到现实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更何况，〈E〉在电子犯罪搜查局里也是个『名人』。
但她不仅没有改正哥哥的错误，甚至接下这份过错，继续扮演着〈E〉。
「也就是说，莱莎。您也不知道〈E〉的出处啊。」
「是的……，对不起。」
「没关系。他的机忆一定会告诉我们。」
『其实，我申请了对尤格的电索令。』电话那头的托托奇说。虽然她并没有听到哈罗德与莱莎的对话，但她可能已经察觉到状况了。『不管怎么说，我觉得，既然罗宾电索官与〈E〉有关，那么他一定能成为重要的证人。』
「谢谢您。」
『电索令应该快发下来了……你也知道，尤格发生了自我认知模糊。这次电索应该会很麻烦，小心点。』
慧周结束通话——哈罗德刚好扶着莱莎站起身来。他打开入口处的拉门后，在走廊等待的福金搜查官出现了。福金灵巧地用左手给莱莎戴上了手铐。
「别担心，我们先去医院。」他这么说着，「还有，刚才我收到联系了。原本伤势危重的搜查官似乎恢复意识了。」
莱莎微微睁大了双眼，立刻低下了头。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她那纤弱的肩膀明显在颤抖——呜咽般的低语洒落。
「……，……对不起。」
福金用负伤的右手安慰似的拍了拍莱莎的肩膀。
「无人死亡真是太好了。这对你哥哥来说也多少是种安慰吧。」
她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用铐着手铐的双手，挡住眼睛。
就这样——莱莎被福金推着后背，慢慢离开了。
她刚一离开，滴水般的静寂骤然降临在房间内。
慧周深深吐出一口气，坐在写字桌前。眺望显示器。
井然有序的电脑桌面中央。
带着字母『E』这一形象的AI，孤零零地浮现在画面中央。
慧周曾经认为，如果〈E〉没有夸大事实，而是真的看穿了自己的『秘密』的话，那它恐怕和哈罗德一样，并不是人类。
但是——没想到真的猜中了。
「也就是说，〈E〉是能力与RF型相匹敌的AI。」慧周揉乱了头发。「还有其他像莱克茜博士那样的天才研发者。」
「有必要分析一下〈E〉的源代码了呢。」
折返回来的哈罗德走近写字桌旁。他站在慧周身边，探头看向显示器——慧周仰望了一眼他的后颈。莱莎手中的刀虽然碰到了他的皮肤，但并没有划开口子。
「……你看穿了吗？」
Amicus瞟了这边一眼。「看穿什么？」
「尤格会阻止罗宾电索官。」
「没有哦。」哈罗德直白地回答，「但是，莱莎那时显然还在迷茫。现在她的罪状已经大白于天下，因此杀害我也没什么意义了。」
慧周不禁皱眉。「她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冷静。而且她可是曾试图通过爆炸把你炸飞的人。」
「她是为了不留下证据，而且，正因为她没有直接下手的勇气，才会做出那种行为。实际上，即使尤格不来阻止，莱莎也很难做到刺死我。」
确实也能这样考虑——慧周不知不觉地托腮思考。自己可不像他那样能看透一切。真希望他能饶了自己。
「反正你就是抱着『就算被刺伤了，修理一下就行』这样的想法吧。」
他眨了眨眼睛。「难得案子快解决了，您却不怎么高兴呢？」
「我们不都约好了，在我赶到之前，不给她设下圈套了嘛。结果等我赶到一看，已经成了那个样子。」说实话，有几颗心脏都不够用。「之前我也说过，你应该再珍视自己一点……」
「不必担心，我不会让您孤身一人的哦。」
「我也没担心到那种程度。」
「还是稍微有点担心的吧？」
「你果然还是被刺一刀比较好吧？」
说什么都是白费力气。慧周再次从鼻子哼出一口气。哈罗德是想到什么了吗，他端正的脸上浮现出了悠然的微笑。
但是——即使他像这样蒙混过关，自己还是多少看得出。
这次，他一定在同情莱莎。这与知觉犯罪案那时，他谆谆教导紧抱玛托伊不放的慧周一样——他的确把人当棋子似的利用，但他也会这样表露出『充满人性的』良心。无论哪一面，都是真实的哈罗德。
「你……没受伤的话，那就行了。」
「是的。」他歪了歪头。「如您所见，我并没有受伤。」
「我不是这个意思。」真是的，他在奇怪的方面反而这么迟钝啊。
没过多久，托托奇就发来了电索令。
站在尤格的床前时，慧周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护士Amicus刚在他的手臂上注射了镇定剂后，便离开床边——自窗外射入的午后阳光，在尤格端正的面庞上落下深深的影子。他的每根睫毛，都被阳光映绘在了脸颊上。
「我很高兴能再次和您潜入。」
正对面的哈罗德露出柔和的微笑。但是，慧周却无法回以自然的笑容。
当得知自己已经无法潜入时，自己曾想再次回到这里。
自己也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但是——种种情况都太过复杂，让人无法尽情喜悦。
到头来，能够选择的手段永远有限而残酷。
慧周从护士Amicus手中接过与尤格连接的〈探索线〉。插入连接端口中。有些怀念地凝望着哈罗德移开一只耳朵——用〈救生索〉连接彼此。三角连接悄无声息地完成了。
瞬间，回想起前些日子体验到的灼烧般的疼痛，一丝恐惧感涌上心头。
应该已经没问题了。
相信比嘉吧。
有意识地深呼吸。感受到哈罗德的视线落在自己头顶。紧贴世界的颜色逐渐剥落，无用之物不断被削去。
「路卡夫特辅助官。」
「随时都可以。」
闭上眼睛。
黑暗温暖得令人怀念。
「——开始吧。」
沉重的身体不再思考，向下坠落。
来不及担心是否会被弹出，全身就被吸了进去。看到了刮起的情报漩涡。清楚地——啊啊，是电子之海。
总算回来了。
真的回到了这里。
把身体交给不存在的重力，向下坠落。缠绕在手足上的漂浮感。像游泳一般向深处前进——粗糙的噪音掠过脸颊。杂音很多。甩开那些沙沙地侵蚀自我的噪音。紧接着，巨大气泡般的机忆吞噬了慧周。耳朵嗡地响了一声。
看得不是很清楚。
是自我认知模糊的影响吗？
这原本应该是机忆——已经变成了其他的东西。情报乱七八糟地混合在一起，一切都混在一起，快要溶解。仿佛是复数的线缠在一起，编织出了一个巨大的茧一般。不明白这到底是风景，还是梦，抑或是人物。声音敲打着耳畔。成不了语言的声音。『——啊』『——把？』『——那——给——』『——是！』『——想』听不清楚。可是，却紧咬着不放，让人深有同感。像是迷路的孩子一般，好想大哭。
尤格的思维已经丧失了言语。
留下的只有黑洞般的不安。
一直在喊叫着。用无法变成话语的声音。
这声响几乎要剥夺慧周的思考，慧周咬紧牙关。原来如此，确实正如托托奇所说，十分棘手。如同梦境的机忆一般，一切都凌乱而抽象。抑或是这段机忆本身，也是他的梦吗？无法辨别。
必须离开这里。
一鼓作气，穿过去吧。
为了摆脱束缚，慧周蜷缩身体，径直下落。终于摆脱了气泡。自〈表层机忆〉向着〈中层机忆〉下沉——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几段不搀
杂质的机忆。每段机忆都映出了莱莎的脸庞。『没事的，哥哥』『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治好了我们再和库蕾一起——』妹妹温柔的手轻抚后背。内心深处的恶心疙瘩，慢慢萎缩。感觉轻飘飘的。像是幸福般的纯粹感情如同气泡一般浮现，穿过身旁。真想永远这样。想被她守护着。
但是。
被封存起来的机忆，一下子恢复了原有的鲜明。
追溯到了发生自我认知模糊之前——尤格的视野中映出了某间病房。躺在眼前病床上的，是知觉犯罪案的感染者。连接的电缆轻轻摇晃。身旁的电索辅助官说了什么，但他并没有听到。连续数日的电索，让他的意识极其模糊。转不过来的大脑深处，一点一点地浮现出各种想法。『坏了』『感觉在这里潜入的话，就回不来了』『必须安全回去』『啊啊，但是，即使没有我这种人，莱莎大概也能过得很好吧』『本来就不想成为』
——本来就不想成为什么电索官。
慧周无法轻易避开这份贯穿始终的感情。
为什么呢。总觉得，自己与之前相比，对他人的感情更加敏感了。
继续追逐机忆——尤格每天必做的事非常简单。结束在电子犯罪搜查局的一天后，回到和莱莎生活的公寓，每天对〈E〉进行改良。他房间里的电脑与疗养机构里的那台完全相同——这样啊。他住进疗养机构的时候，莱莎把电脑搬过来了啊。尤格自己无法操作电脑，但即便如此，还是想把它放在他能看到的地方吧。
每到偶数日，他就会用〈E〉在留言板发布煞有介事的阴谋论——转瞬之间，尤格的自尊心就得到了满足。『我果然更适合干这个』『没错，奇怪的是这个世界』『Your Forma只会撒谎』『要是世界上只有Amicus该多好』——而另一方面，〈E〉的留言板对他来说，也算不上什么让人心情舒畅的地方。聚集在这里的信徒们当然对科技持否定态度，在各处，也能看到拒绝他深爱的Amicus的投稿。即便如此，为了安慰自己，也为了证明自己身为程序员的才能，更为了书写对Your Forma的憎恨，尤格一直在发布阴谋论——『其实已经不想干了』『谁来阻止我啊』『不该安装〈E〉的』『有朝一日暴露的话会被抓』『还会给莱莎添麻烦』
——安装〈E〉？
果然，这不是尤格编写的AI。那是在哪里碰上的？
向着深渊坠落。朝着以年为单位保管情报的〈下层机忆〉前进——目前为止，追溯的机忆和哈罗德指出的内容几乎一致。尤格从小就想成为程序员。他的家庭环境并不和睦，他和妹妹莱莎都是被家政Amicus库蕾养大的——为了在库蕾某天发生故障时可以修好，也为了创造出能够拯救像自己这样的孩子的Amicus。那就是他的『梦』。
『尤格，听说你适合做电索官？』『这种才能可比程序员之类的厉害多了』『工资也不错』『要孝敬父母』——双亲的声音像溶解的墨水一般，涂满内心。连眼角渗出的泪水，似乎都变得漆黑而粘稠。
Your Forma的职业适合度诊断，以尤格拥有很高的情报处理能力，并且有关人才稀缺为由，向他推荐了电索官这条道路。不和的双亲，此时也趾高气扬地享受着身边的人对『拥有才能的兄妹』尤格和莱莎的祝福。但是，内心默默生出的焦躁让他快要发狂。
『明明是我自己的未来，为什么无法自己决定？』
即使不适合，即使没有才能，这也是自己的人生。好希望能试着挑战一次。好希望能随心所欲地放手一搏。如果Your Forma没有说出那种话，父亲也好母亲也罢——这种『线』到底明白我什么？
不是这里。
别被尤格的感情卷进去。
终于，找到了——记录他与〈E〉相遇的机忆刚好在一年半前。就任电索官后没过多久，尤格便收到了一条常用的云情报网站发来的信息。内容是关于新公开的开源型（open source）AI的消息。『这种东西还是第一次收到啊』，尤格愤愤地想着Your Forma。自己明明都放弃编程了，最优化Personalize功能还可恨地推荐了这种东西。
即便如此，尤格还是难掩兴趣，点开了信息里的链接，跳转至网页。
显示在一览中的AI，目前只有一个。
【托斯提TOSTI】
概要：
以深层学习、自然语言理解、情绪分析为中心，广泛收集对象物的元数据。按用途构筑起数据库，提供更精准的语义搜索。预计提供给企业分析顾客层·顾客感情，或医疗机构把握患者的性格倾向等。
公开目的：
促进研究。使用情况将自动反馈给开发者。
开发提供者：
艾伦·杰克·拉塞尔斯
——这样啊，这就是〈E〉的真面目。
尤格终究无法放弃编程。他安装了AI托斯提，将其命名为〈E〉，不断地进行调整。尤格的技术似乎并不成熟，但转眼间，托斯提就崭露头角，作为分析型AI迅猛成长。结果就是，最初其只能胡乱猜测阴谋论，但到了最后竟然能够推导出真相。
精确度提高到这种地步，真的只是因为尤格的调整吗——慧周没有掌握编程知识。但也能从尤格自己的困惑中看出，这并非源自他的才能。『我可没有调整到这种地步啊』『全都是〈E〉自己学习的吗？』『好厉害』『这家伙会对自己进行重新编程』——的确，拥有这一机能的AI也不少。但是。
毫无疑问，托斯提的性能超乎寻常。
若非如此，它就无法发挥出与哈罗德同等的——甚至是超过哈罗德的『观察力』。
从概要栏来看，托斯提似乎预计面向销售领域。但是，它的性能明显高过头了。根据调整情况，甚至可能发展到像Your Forma这样完全掌握用户信息的地步——根本不存在个人隐私。
开发者设想到了这种情况吗？
慧周的心中，不断褪去的尤格的感情突然再次侵入。他身为〈E〉，给大量信徒造成了影响，而他那份极其扭曲的喜悦，
忽然，一切都中断了。
被打捞上来。
慧周睁开双眼——快要让人耳鸣的静寂，与床上的褶皱一同回到身边。从后颈上拔出〈探索线〉的哈罗德的手，掠过脸颊。
「——艾伦·杰克·拉塞尔斯。」
清晰地复述机忆中看到的名字。
「……是托斯提的开发者。毫无疑问，有必要找出他。」
「是啊。」Amicus慎重地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这是最后的收尾工作对吧。」
慧周一边点头，一边不经意地俯视尤格的样子。
不禁屏住了呼吸。
一滴清澈透明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到了太阳穴。
3
即便已经迎来落日时分，奥斯陆大学医院的环岛处仍然照耀着灿烂的阳光。
「差不多该有人来接了。」
谢道夫搜查官说道——比嘉再次仰望站在身旁的父亲。达内尔挺直了腰，让人难以想象他是昨天才恢复意识的。他的双手背在身后，被拷上了手铐，而谢道夫则紧抓着他的一只胳膊。
为了接受审讯，达内尔将暂时被移交至当地警察局。
当然，比嘉无法同行。
——不。
已经再也无法和父亲一起出行了吧。
紧闭的双眼中浮现出昨天发生的事——不知苏醒的父亲是改变了主意呢，还是因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吸取教训了呢，他主动坦白了自己的罪行。他说，因为自己赞同〈E〉的思想，所以自称『使者』，独立开展了启蒙活动。
然后，他还向隐藏身份后假装信徒接近他的莱莎，提供了帮助。
他按照莱莎的希望，夺走了慧周的电索能力。
『你知道我和樋枝小姐很亲近吗？』
在午后的病房中，比嘉质问了父亲——从病床上起身的达内尔始终心虚地低着头。永远毅然决然的父亲的模样，不知去了哪里。
『我没觉得你们很亲近。我调查樋枝电索官的时候，还不知道你们的关系……但是，我认为你只是被利用了。』他用虚弱的口气说道，『那个电索官丧失能力，转到其他课的话，或许你就能得到解放。……我觉得应该变成这样。所以，我帮了她。』
父亲垂头丧气，闭口不言——比嘉努力保持冷静。被自己这些生物黑客所影响的，并不只有慧周一人。还有许多同样受到了伤害的人吧。慧周并不是特例，可就因为自己认识她，所以感到非常愤怒。
但是，自己也知道父亲有他的自尊。
正因如此，才会产生对〈E〉的盲目信仰。
——『这也是为了你好。』
从母亲还在世那时起，父亲最爱的就是家人。
自己是最清楚这点的。
但是。
一个小小的影子横穿过病床。似乎是鸟儿从窗外飞过。
『你是从什么时候发现我是民间协助
者的？』
压抑的询问应该已经传到了父亲耳中，但他却沉默许久。
终于，他用沙哑的声音低语。
『……爸爸的眼睛可没你想的那么没用。』
比嘉小心地呼出一口气。为了让心情平静下来——睁开眼睛，大学医院的环岛回到了视野中。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一辆警车刚刚出现。
啊啊，已经没有时间了。
「比嘉，代我向库拉拉问个好。」
父亲只是尴尬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必须要说出口。可是，却没法顺利地发出声音。
第一次感到，开口说话是这么难的事。
「爸爸。」声音遥远得难以想象是自己发出的。「我，……」
警车缓缓停在眼前。驾驶席的车窗降下，露面的警察和谢道夫搜查官简短地交谈了几句。
「我啊，」
忽然感到，至今为止与父亲共度的十九年时光，化作一股热量涌上心头——毫无道理之物。突然想抛弃一切，紧紧地抱住父亲。想听凭冲动，嚎啕大哭。如同年幼时一般。
转眼间，自己已经快要变成大人了。
正如流星滑落时的一瞬。
所以已经——必须要自己做出决定了。
「我…………，不做生物黑客了。」
嘴唇像是不属于自己一样，灵巧地编织出话语。
「我要，一个人活下去。」
父亲的眼中没有一丝动摇。他只是静静地俯视着比嘉——谢道夫本要催着他坐上车，但好像察觉到了现在的情况。他静静地等待着。
不时路过的患者和Amicus们仿佛故意别过了目光。
「——随你喜欢。」父亲发出一声叹息，轻轻地转过身去。「一开始我就这么觉得了，你不适合做生物黑客。光是做些任性的事，觉悟和自觉都不够。」
与他说出的话相反，他的语气十分温柔。
「但是，爸爸你也。」所以，比嘉忍不住回了嘴。「不惜让自己置身险境，都要使用芯片，到头来……你不是没有逃吗。」
毫无疑问，达内尔利用芯片是试图逃走。就算对芯片的控制不太顺利，这点是出乎意料的，但他也有独自待在病房的时候。并非绝对逃不掉的状况。尽管如此。
父亲没有回答比嘉的问题。
只是说了一句，
「不准再……回家了。」
他不再和比嘉对视——谢道夫推着他的后背。达内尔老实地坐进了车后排座位。谢道夫也跟着坐了进去，毫不犹豫地关上了车门。透过车窗，与他四目相对。让人讨厌的搜查官默默地点了点头。
车开始前进。
缓缓远离的车身逐渐模糊，溶解在风景之中。
比嘉独自重复着凌乱的呼吸。
说出口了。
还是说出口了。
这样就好——应该这样就好吧。
一半是真心，另一半是……。
为了掩饰，揉着双眼。热度慢慢渗入心脏——确认了一下指针式手表。必须要眨好几次眼，才能拭去视野中的阴霾。总算看清现在是正午时分。那位温柔的表姐妹，差不多该来奥斯陆中央车站迎接了。
之后就返回凯于图凯努，收拾行李，然后。
——没事的。
无论怎样的痛苦，总有一天会消失。
即使不愿它消失，也是如此。
失去母亲的比嘉很清楚，流逝的季节会磨平一切——所以交给时间就可以了。就像驯鹿们，无论是漫长的冬天，还是短暂的夏天，都能淡然度过一样。
如果不这样的话，一定会在这个过于复杂的世界的某处，迷失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