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Episode S Sketch 8

恋爱是什么样的感觉。快乐吗?痛苦吗?

那个……啊,不。或许我没有资格回答你的问题。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不起来。

…………

因为我没法好好回忆起来。所以……。

……为什么?

…………

为什么会想不起来。那种非常喜欢的感觉。

非常喜欢的感觉……嗯,这是确确实实的,我也记得。我感觉我……是非常喜欢的。但是……。

但是?

我想不起来。那.个.人.到底是谁,无论如何都想不起。

1

然后,到了第二天八月二日。

按照前一天的约定,我出.现.在了“湖畔公馆”。

场所也跟前一天说的一样,在一楼的“正面大厅”。时间估计也是跟说好的一样……这一点只是我的直觉。

靠一直停着的挂钟没办法确认,不过集中听力的话,可以听见从二楼传来了咕的一声。是书房的猫头鹰钟。——四点半。应该是这样,没错的。

见崎鸣还没有来。

与五月十七日下午,经历死后第一次的“觉醒”的那时候一样,我站在了这间大厅的,那面镜子前面。临死时我从中目击到我自己逐渐死去的样子的,那面镜子……。

……但是。

与先前一样,镜子里还是没有呈现出我的模样。除我以外的所有东西,明明都以原本的模样呈现在了镜子里。

这状态我早已习以为常,不过一旦这么意识到,我越加觉得能看见我模样的那个少女,见崎鸣的存在非常不可思议。在据说可以看见“死”——可以看见它的“颜色”的她那个蓝色眼珠里,我到底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呢。

我一直站在镜子前,等着鸣到来。——但是。

过了一会儿她也没有来。

我又等了一会儿。

在寂静中,猫头鹰中的“咕”声连着传来了五下。——下午五点。

怎么回事。

是不是白天的事情有所拖延,所以晚了吗。

呆在这儿不动也不是办法,这么想着,我打算从镜子前离开。于是乎,不知为何在这一刻——。

五月三日晚上,我在这里死亡时的那个场面突然出现在了眼前的镜子中。简直就像是因为什么人的意愿而放映出来的重播画面一样。

2

头朝上倒在乌黑的地板上的我=贤木晃也的身体。穿着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裤子。好像有点像是中学生或高中生的服装。弯折成变形的角度被甩出去的双手双脚。就算想要活动手脚,也已经完全不动了。

好像扭歪了一样朝着正侧面的脸。头部某处破裂而喷出来的血,把额头和脸颊弄脏成红色,地板上呈扩散状地形成着血泊……。

……不久后。

歪曲到变形并紧绷着的脸突然缓和下来,变成好像是从痛苦与恐怖与不安中解放而获得自由般的,不可思议又安详的表情……然后。

嘴唇动了动。

微微地。像颤抖一样地。

人声从镜子中传来。

“TSU”“KI”——两声。

声响从镜子中传来。

告知八点半的厚重的钟声。好像与它重叠一般。

“……啊。”

传来好像在小声叫喊的声音。

“啊!”

这是想的声音。喊着我的名字。

“……晃也先生。”

是想的声音。——呈现在镜子一角的,那孩子的身影。那孩子的脸。极其吃惊。

“晃也先生?”

极其害怕。

“晃也先生!”

茫然睁大着眼睛的那孩子的。

“晃也……先生。”

我不禁回头看向呈现在镜子中的想的身影的实体应在的位置。通往二楼的楼梯的,楼梯口附近……然而当然地,那里现在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不可能有。

等我转回视线,镜中的画面已经消失了——。

突然,某种类似恐惧的预感膨胀起来。我慌张地从镜子前离开,退到了大厅中央。于是乎这一次——。

猛烈的响声突然从上方传来。

抬头一看,二楼走廊的扶手折断了,有个人的身影从那里头朝下地摔了下来……。

……是我。

那是我。是我的身影。

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的。比刚才重现在镜子中的情景再往前一点的时候。

忍不住从掉落到镜子跟前的我=贤木晃也的身体那边移开视线,我再次看了看上方。折断的扶手对面,有个人影在摇动。那是——。

那是月穗。

她以双手撑着地板的姿势,把头伸到楼梯井的空间看着楼下。——这一瞬间。

她“唏……”地漏出了微弱的声音。接着她张大了嘴巴,但叫声并没有响起,传来的尽是喉咙哽咽一样的声音。可以看见她苍白的脸。可以看见她因混乱而失去焦点的眼睛的动作。

“月穗……姐姐。”

这是……没错这也是幻象。和刚才在镜子中看见的一样……这是由我自己的记忆片断聚集起来重新构成的那个晚上,显现在了那.里.而成的幻觉场面。

——我虽然明白是这样,但还是忍不住叫唤。忍不住赶往月穗所在的二楼走廊。

我跑上了楼梯。——但是,在那中途。

我察觉到时间继续往前倒退了。

“……你在做什么。”

我听见了这么说着的月穗的声音。

从楼梯尽头的二楼走廊传来。至今为止有过好几次,快要重现却没能完全把握住其中的意思的,那声音。然后没错,那个就算能够想象或推测,也没法伴随真实感受想起来的场面,在那里……。

“你在做什么……晃也。”

爬完楼梯,我在走廊上跑了一会儿,在前方看见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月穗的。

另一个是我=贤木晃也的。

两人从走廊深处往这边移动过来。月穗好像一边追逐着步伐摇摇晃晃不稳当的晃也,一边尽力地想要劝解他……。

“啊……快住手。”

就算月穗这么说着抓住了手臂,晃也还是把她的手甩开。

“别再……管我了。”

将她一把推开。

“你,你在说什么。”

“你可以别再理我了。”

晃也粗鲁地回答道,但他的发音和步伐一样有些奇怪。

“我已经……”

我.已.经.想.死.了.——他=我是想这么说。所以才说别管我,别理我。

“……这样子。”

再次抓住手臂的月穗。将手甩开的晃也。

“我已经受够了。”

“这样子……不可以。”

来到了围绕大厅楼梯井的部分,两人的推搡变得更激烈。

晃也的步伐越加摇摇晃晃不稳当,但还是固执地持续着甩开月穗的手的动作。即便如此月穗还是追上去纠缠,拼命想要阻止晃也。这样两人的力量的平衡之中,渐渐产生了危险的错乱。

“别管我……”

想要用力甩开月穗的手的晃也。

“我……已经。”

“不可以!”

简短地叫喊着并抵抗的月穗。

这时,晃也的自我控制不够完备的动作与力量,招来了他自己的破灭。他扭动身子甩开了月穗的手,但余力过猛使得他摔得踉踉跄跄,背朝着走廊里面向楼梯井的扶手倒在了上面。

估计是老朽化的原因吧,原本就变得脆弱的扶手,不幸因为这次冲击而折断。连重整姿势的空都没有,晃也的身体就翻了个跟头跌落到了楼下……。

…………

这就是。

这就是我=贤木晃也死亡的真相,是这么一回事吗。——原来是这样吗。

我这么一想的瞬间,幻像就消失了。

我慢吞吞地在走廊前进,确认了扶手的状态。那已经恢复成了被装上新的木板并进行过修理的现.在.的.状.态.。就算穿过扶手向下看去,也哪里都没有跌落下来的晃也的身体……。

“晃也。”

这时又传来了声音。这是月穗的声音。

我一看,在走廊延伸的尽头看见了她的身影。她站在一扇门(没错,那是我的寝室的……)前面。

“晃也,你在吧?”

她有些担心地呼唤着。

啊,这是……当然不是刚.才.的.后.续.。这并非“后续”,而是在刚才发生的事情还要前面……。

时间再一次倒退了。

月穗带着想来到这幢房子,去找晃也就上了二楼……判断出他在寝室里。恐怕这就是在那之后不久的场面吧。

“晃也?”

继续呼唤后,月穗打开了门。

一看室内的样子,她就发出了响彻房间的惊吓声。

“啊。——什么?你怎么了。”

追逐着她闯入房间的幻象,我在走廊上奔跑。透过开得大大的门,

我悄悄观察了里面的状况。于是乎——。

有根从天花板的横梁上垂下来的白色绳子。

绳子的一端做了一个能放进人头的圆环……看起来就知道,这是人.拿.来.让.自.己.上.吊.用.的.。

绳子正下方有一把椅子。然后,在它上面站着晃也=我。双手握着绳子的圆环,好像现在正要把自己的头往上吊……。

“快住手!晃也先生。”

月穗叫喊着,跑到了弟弟身边。

“快停下。你在做什么。来,快点下来……”

房间里弥漫着强烈的酒味。一看,枕头边的桌上有个瓶子和玻璃杯。还有药片散落出来的那个药瓶。

瓶子里面是威士忌。药片是最近常用的安眠药吗。把它们一同喝下后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晃也=我在那个晚上,想要像这样子了结自己的生命。

不知算幸运还是不幸,月穗刚好在那时到来,于是像这样子暂时阻止了弟弟的行动,但在这之后……。

“……啊,不可以。”

月穗回头看向门那边说道。

“不可以进来,想。你呆在楼下就好。懂了吗?”

听到这句话,我也回头看向了门那边。想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追着母亲,想也来到了这里吗。但因为刚才的吩咐,一个人向一楼大厅返回了。然后……。

等我将视线转回室内,一切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无论月穗还是晃也。无论绳子还是椅子。无论桌上的瓶子还是玻璃杯还是药瓶。还有弥漫着的酒味。……

从窗帘的缝隙中射入的户外光线极其微弱。冰凉的黑暗从房间的各处渐渐涌出,包裹住了站了很久的我。

3

过了下午六点,见崎鸣还是没有出现。不久后到了日落时分,外面的黄昏变为了傍晚……。

我一人在这期间,一边有些溶解在弥漫着的黑暗中,一边反复思考。

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这是我生前经常会想的。我也曾对月穗和想他们说过这句话。

——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没有关系。

——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

比如说,我极少会载人上自己驾驶的车。车子会……就像昨天被见崎鸣指出的一样,会让我想起十一年前的巴士事故。因为那真的是场很惨的事故。

——因为是场很惨的事故。

那时的悲惨的情景,无论如何都忘不了……。

——忘不了……

无论多么留意谨慎驾驶,车子遭遇事故的风险决不会变为零。在事故中会有人死的风险也不为零。所以——。

我不愿意载人上车。万一这辆车遭遇了事故,导致那个人死亡的话……光这么想像,就觉得害怕。非常害怕。

尽管我如此地走不出十一年前的经验这一阴影,我自己还是拥有了一辆车,也像别人一样到处兜风。仔细一想这大概是因为“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这种心情一直都存在于我的心中吧。

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没有关系。

不仅仅是汽车,坐电车或是坐飞机,只要乘坐交通工具时我一直都是这样。一直都过量地意识着事故与死亡的风险。但是,不管什么情况,我果然并不害怕自己死亡。只是自己的话倒也没关系——我觉得我果然是有这样的感受。

也就是……所以说。

我一直都被“死”给束缚着。

尽管走不出过去的阴影,强烈地害怕着“死”的风险,但却相反地在某个地方被“死”吸引着。——我认为是这么一回事。这在长年累月后,经过了好几个阶段变为了具体的自杀愿望……。

……三个月前的那一天。

迎来二十六岁生日的那个晚上,我终于打算实现那个愿望。

我准备好绳子,想要在二楼的寝室上吊。在我为了抑制住真的面临实行时的恐怖,而喝了酒和药让头脑变得朦胧的基础上。——没想到。

月穗会出现在那个时刻……。

之后的始末就跟刚才目击到……不,跟刚才回.忆.起.来.的一样。

结果,那是场事故。

我因为酒和药的关系而变得摇摇晃晃,月穗想要开导、劝解我,结果在中途推搡起来最终发生的,那是……但是。

月穗说不定会认为是自.己.的.错.。

认为是自己让弟弟从走廊跌落的。认为就简直就是自己所杀。

难道是,因为这样?

所以她在那之后……。

…………

…………

…………

……在.那.之.后.。

在我看着呈现在镜子中的自己的模样而断气之后。被拖入虚无的“死后的黑暗”之后的,完全的记忆空白。在那里不知为何,模模糊糊地……我感觉能.看.见.什么。我感觉能.听.见.什么。

那是……。

…………

…………

…………

(……在这里)

在.这.里.……那.时.她这么说道。

(至少……在这里)

至.少.,在.这.里.……她说道。

(……在这幢房子里)

在.这.幢.房.子.里.……她说道。

为了隐瞒我=贤木晃也之死,到了不得不把尸体藏在某个地方的局面,在与丈夫·比良塚修司商量的过程中,她——月穗这么说道。

所以,我的尸体一定……。

4

见崎鸣还不来。说不定不会来了。我——。

我果然还是孤零零一人吗。

5

昨天与见崎鸣一起进行着“鬼屋探险”时感觉到的,让我头皮发痒一样的不协调感。那……没错,是在最后为了调查而下的地下室里。

那个不协调感是怎么回事。

我重新自问了一次,尽管有些朦胧但还是想到了它的原形。

Sketch 8

169一旦想到以后,就觉得自己至今为止到底为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这实在太不象话了,那就是……。

……走廊尽头的那面墙。

旧家具一类的东西杂乱地堆积在前的,那面灰色的墙。——那.个.究.竟.是.不.是.从.以.前.开.始.就.是.那.样.子.呢.。

我摸索了一下记忆,但也还是没有肯定或否定的确信。

是因为那本身就被“死后失忆”给吞噬掉了吗。不,仔细想想的话我在生前就很少会下那间地下室……所以,说不定是原本的把握就很含糊。

我迷茫着不知怎么办,最终我决定先去外面看看。这里面是有原因的。

是昨天鸣给我看的那幅画。去年暑假,她画的这幢房子的速写……。

——看过这幅画,你有感觉到什么吗?

她昨天这么向我提问。

——你试试和现在可以在这里看见的那幢建筑的样子比较一下。毕竟不是照片,可能没有精确地描绘下来,但是……。

因为我想起了那时的这件事。

因为我想起了那时她接下来这样问道。

——位于靠下位置的那些窗,是地下室采光用的?

6

我一个人站在房子东侧的庭院的,与昨天并无两样的树荫下。

我已经不是很清楚现在是几点了。太阳早就落山,变为了夜晚,见崎鸣还是没有来……现在正吹着风。吹着略带潮气的强风。

虽然被建筑物遮住从这里看不见,不过夜空中好像是出现了月亮。屋顶上空隐约有些明亮。从飘动着的云的缝隙中,还露出了星星的闪光。

我跟昨天一样地看了看房子那边。

应当注意的是……没错,是排列在一楼较低位置的窗户。为了地下室的采光而设置的那几扇窗。

见崎鸣昨天想要指出的,会不会是那.些.窗.户.的.数.量.呢。

比较去年的速写与今年的模样,会发现那不一样。因为长得很高的野草的缘故有许多地方难以辨别,但仔细对照一下的话,今.年.那.些.窗.户.的.数.量.是.不.是.比.去.年.少.了.呢.?那时候她是不是抱有这样的疑问并感到可疑呢。

现在像这样,刻意地重新看一下的话……怎么样呢。

在几乎要碰到地面的高度排列着的小窗户里,左手边的几扇估计是属于地下室下楼梯后就在眼前的垃.圾.堆放场的吧。我这样察觉到。

于是,排在它们右边的几扇,是属于以前用作显影用的暗房的那间房间的……。

那么,它们的再右边呢?

我靠着隐约的月光和星星的亮光,试试集中视力。

再右边……就是指建筑物右端跟前。被肆意生长的杂草埋没了一半,那附近稍微可以看见一个白色物体。

那就是先前提到的那个装饰品。是鸣用“去年应该没有这种

东西才对”描述的那座天使像。

因为它紧挨建筑物被放置着,我看不清对面的样子。那或许就是为了制造出这种

状态的“障眼法”。

那就只能走近之后再确认了。

天使像的对面——建筑物一楼下方的那部分,一扇窗都找不到。那里只有一面平整的涂着砂浆的墙壁……然而,但是。

见崎鸣去年的速写里,没有这座天使像,在建筑物的这部分也画有窗户。一定是这样的。所以也就是说——。

原本这.里.也有采光窗。

窗对面当然有间房间。

造.在.房.子.地.下.的.第.三.间.房.间.。

昨天下到地下室里感受到的不协调感。就当原因是走廊尽头的那面墙的模样吧……虽然我的记忆模糊得让我着急,不过或许那里原本就有“第三间房间”的门。而它现在没有了,不知是不是为了伪装,才像那样子把旧家具之类的东西堆积在了墙壁前面……。

……如果这样的话。

“至少,在这里”“……在这幢房子里”这些月穗的话。

根据那些话,说明我的尸体藏在了这幢房子地下的“第三间房间”。被藏进去之后,房间门被堵上,被涂上砂浆封住,面朝庭院排列的采光窗也同样被堵上成为了现在的状态……。

这座天使像是为了从庭院看的时候,让窗户数量减少的事实不那么一目了然而被放置的东西。——是不是应该这样想呢。

风变得越来越强了。

随风一起,草木的嘈杂声也变得强烈起来,周围森林整体的嘈杂声也在此时重叠在一起,夜晚突然开始展现出妖异险恶的嘴脸。不断传来的虫子们的叫声停了下来再没有响起,明明是晚上却从哪里传来了乌鸦的声音。不知是不是流动的云藏起了月亮,周围突然暗了下来。

我打了个强烈的冷战,试着将双手放在建筑物墙壁上好像被用砂浆封住的部分。

这面墙的对面,有着被封印的房间。然后在那里,藏有我的尸体。啊,所以……。

…………

…………

…………

……过了一会儿后。

随着一下意外的冲击,我一人被吞入了浓密的黑暗中。

7

……什么都看不见。

在如同字面意思上的一片漆黑中,我开始混乱。极其混乱。

什么都看不见。——不过,可.以.感.觉.到.。

可以感觉到各种各样的东西。各种各样的,有些异样的……啊,这.里.是?

正当混乱之际,我勉强地发起自问。

这.里.是哪里。

这片黑暗是什么。

与“死后的黑暗”的空虚完全不一样的,异样的密度。异样的压迫感。异样的刺激感与随之而来的不快感。异样的……。

……有种非常讨厌的触感。

非常讨厌的声音。

非常讨厌的味道。

非常讨厌的……一旦在意起来就不能忍的程度的。仿佛至今为止一次都没经历过的,非常讨厌的……。

我继续混乱着。继续极其混乱着。——但是。

即便在这处境下,我还是勉强站稳在了快到极限的边缘,再次自问。

……这.里.是?

8

这.里.是……对,这我知道。大概知道。

我慢吞吞地把答案摸索到手边。

我死后成为幽灵……在寻找不知去向的我自己的尸体。我终于知道了这具尸体的下落。既然已经知道,那我作为尸体的主人不可能没有办法到它身边去。哪怕那是在没有出入口的密室……所以。

所以,作为当然的结果,我才会在这.里.。

在这被封印的“第三间地下室”的黑暗中。

9

……有亮光。

黑暗中亮起了光。

从天花板垂下来的电灯泡的光。不稳定地重复着明灭的,微弱的光。

我怯生生地环视着周围。

亮度不够我没法张望到角角落落,不过这.里.看来确实就是料想中的地方——被封印的地下室中。

肮脏的墙壁。肮脏的地板、天花板。到处散落的垃.圾.一类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废墟一样的室内的模样……。

…………

…………

……有声音。

嗡嗡——,嗡嗡嗡嗡————嗡,地。

好像什么东西在飞来飞去的,尖锐的声音。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地。

好像什么东西在快速运动的,微弱的声音。

飞来飞去的……这是苍蝇吗。是苍蝇的振翅声音吗。

一往快速运动般的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我看见好几个逃向暗处的小小的身影。污黑的,讨厌的昆虫的身影。

……电灯泡的,不稳定的明灭。

随着它的节奏,我也像是想从刚才听见的东西·看见的东西中逃离一般地闭起眼睛。

10

……有味道。

充斥着非常讨厌的味道。

我知道跟这相似的味道。但是,如此强烈,可以说让我觉得恶心想吐的异臭——恶臭还是第一次闻见。

闭上眼睛后,感觉像是强烈了好几倍。

这不能忍的异臭。

这大概是……不。就算是这样,这种……。

11

我忍不住睁开眼睛……这时候。

我注意到了有个陈旧的大型装置。

陈旧的大型的……那大概是锅炉或暖炉之类的东西吧。

沙沙……沙沙沙沙沙……地,又传来了。

我能微弱地听见那讨厌的声音。

我看见了一个接一个逃向那不知是锅炉还是暖炉的背后的一群黑色虫子。我不禁“唏”地抽动喉咙。

电灯泡忽明忽暗。

我又一次闭上了眼睛。

12

……有痛感。

身上到处都有痛感。

幽灵又不可能受伤。这是产生在“肉体的残影”上的“幻痛”一样的东西吗。

虽然不是剧痛,但我开始在意起它一跳一跳,向外渗水一样的不愉快的感觉,一旦在意起来就实在没法停下来。

睁开眼睛,打开左手,我发现不知为何手里会有小石子。我是什么时候把它握在手里的呢。漆黑的小石子……这是,石炭的碎片还是什么?

嗡嗡——,嗡嗡嗡嗡————嗡,地。

想要缠绕我一样的尖锐的振翅声,又传来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苍蝇果然还是在室内飞来飞去。而且还不是一只,有几只。有好几只。说不定有好几十只……。

我觉得恶心、闹心,就把左手的小石子胡乱地扔了出去。声音没有停下,不过取而代之的——。

啪嗒

地,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在深处的某个地方。

丢出去的小石子命中了放置在深处的什么东西(……是什么呢)。

13

电灯炮忽明忽暗。我觉得好像每重复一次,“暗”着的时间就变得越来越长……。

我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

蹲坐在房间角落的近乎黑暗的深处,那不知是床还是沙发,我看见了这种家具的影子。小石子打中的,是那个吗。

我试着慢慢接近它。

因为有靠背和扶手,估计是沙发吧。整个沙发上挂着一块大布……哦,还有鼓起。刚好是可以让一个人躺在下面的鼓起。

……是那.个.吗。

横卧在那里的那.个.就是我的尸体吗。

14

我又一次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

于是乎这一次,看见了沙发旁边的小型方桌。我继续慢慢接近时,注意到了放在它上面的两.件.东.西.。

一件……这是相机吗。

这不是我=贤木晃也生前常用的那台单反吗。昨天见崎鸣在意的“不见了的东西”之一。

另一件,这也是“不见了的东西”之一。从书房写字台的抽屉里消失掉的那本日记本——《Memories 1998》。

原来在这种地方吗。

我拿起日记本开始翻页。想要确认三个月前的那一天——五月三日附近的某处,有没有留下什么文字。

我马上就找到了。

是五月三日当天。

那里有用极其潦草的笔迹写成的这样的文章。

虽然晚了相当久,不过这样我也能和大家相连在一起了吧。

我别无所愿。

15

我站在了挂有布头的沙发前。

依然还在的讨厌的声音。依然还在的讨厌的味道。依然还在的到处的痛感。一跳一跳,向外渗水一样。再加上恶心、呼吸困难、头晕眼花的感觉……颤抖停不下来。身体的颤抖。心的颤抖。

……但是。

随着电灯泡的明灭我又一次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接着说给自己听。

……在.这.里.。

就在这里,在这块布头下面。

我一直寻找的尸体。

我的尸体。

16

我把颤抖的手伸向沙发上的布头。

我看见布料上到处被血还是别的什么弄脏成了黑紫色。对,没错的。这下面,有我的……。

我用颤抖的手指抓住布头的边缘。我想要下定决心一口气掀掉。没想到,力气不够——。

刷拉地,布头滑落了。

咕哧地,传来恶心的声音。

强烈的恶臭朝我的鼻腔袭来,我忍不住放开手中的布料用手捂住了嘴巴……然后,我看见了。

尸体。

我的尸体。

变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的,我的失去生命的空壳。

17

那是个虽保留有人的外形,但已没法称作是人的,不想将其称作是人的,丑陋讨厌的物体。

腐烂的皮肤。

腐烂的肉。

腐烂的内脏。……

穿着的衬衫被扯开了纽扣而敞开着。内衣到处是洞,还有这

里那里破了。像是被虫吃得乱七八糟……不,并不是“像是”。一定是和字面意思一样,虫或什么东西把它吃得乱七八糟。仿佛就要从这件内衣下面渗出来、溢出来一样——。

腐烂的皮肤。

腐烂的肉。

腐烂的内脏。

我还看见变成烂糊的这些东西,缠绕在外露的骨头上。

弥漫着的恶臭果然是尸体发出的腐臭。尸体会腐烂,虽然我明白这一点,但人和鱼或鸟什么的不一样。我以为会花更久的时间。一个正常大人的尸体,只不过被放在了这里三个月,没想到就会这样……。

面部也是一样。

有一半以上裸露在外的头骨。额头和鼻子、嘴唇的肉几乎不剩了。眼球也已不存在,有的只是红黑色的两个眼窝……在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不停蠕动着,互相纠缠着地爬了出来……。

我“嗝”地漏出一声呻吟声。

……有蛆。

有好几条蛆从眼窝中……不。

不止是眼窝中。从鼻子中,从嘴中,还从留下一点点的脸颊的肉中。

亮光忽明忽暗。

嗡嗡——,嗡嗡嗡嗡————嗡

尖锐的苍蝇的振翅声,响彻了整个房间。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亮光剧烈地忽明忽暗。

“呜哇。”

我这么叫喊后,胡乱地摇着头。还胡乱地挥着双手,想要从那地方往后退。没想到,在那时——。

吱吱地,我被绊了一跤。

就在摔倒前我有种踩烂了什么东西的触感,恐怕是在地板上四处爬动的虫子一类的东西吧。因为被踩烂的它.的死尸和体液,我脚下一滑。

我偏偏又向前方倾倒了下去。没法站稳脚,我一边扭动着身体一边倒了下来。——倒在了沙发上。朝着躺在那里的尸体。

腐烂的皮肤。

腐烂的肉。

腐烂的内脏。

瓦解成烂糊的尸体紧挨着鼻尖,我因猛烈的恶臭而透不过气。

我在紧急关头用手一撑,大概是在尸体的侧腹附近。我感觉到了咕嘟一声的讨厌的触感。被我一拉,到处是洞的内衣裂开,把腐肉吃得乱七八糟的蛆和其他虫子们哗啦哗啦地向外蠕动……渐渐爬了上来。爬上我的手。爬上我的手臂。爬上我的肩膀。

“呜哇啊啊啊!”

叫喊着,我拼命地摇动全身,想要把它们甩走。甩走缠绕在我身上的腐肉。甩走围绕着我的腐臭。甩走恶心的虫子们的蠕动。

“……我不要。”

我叫了一阵子后,好像失去气力一样地发出一句自言自语。

“……不。这样子……这样子的。”

光亮慢慢地忽明忽暗。——然后。

它悄无声息地停止在了“暗”的状态。电灯泡烧断了。

“我不要……”

在再次到来的完全黑暗中,我又一次胡乱地摇着头。又一次胡乱地挥着双手。

“我不要。不对。这样子……”

我挤出丑陋沙哑的声音。然后,终于还是叫了。

“……救救我!”

18

“救救我”“救救我”……我觉得我这样子重复叫了有一会儿时间。

我是想让谁来救我呢。我是想让他救我什么呢。我是想让他怎样救我呢。——在我连自己也不能理解的情况下。

叫累了,不久后我无力地倒在了地板上。双手抱着膝盖,保持着这样子侧过身蜷起身子——。

“……我不要。”

一边忍耐着呼吸困难与恶心,我喘气一般地自言自语道。

“这样子……这样子……”

连死了的我自己都不知道去向的我的尸体。被藏在什么地方的我的尸体。

我之前一直想着,只要能找到它的话。

要是能亲眼看见它,亲手触碰它……像这样子确认并认同“我的死亡”。另外,可以的话让“我的死亡”被外界知晓,并被好好祭奠。——只要这样做。

那时候我一定会从这不自然且不稳定的状态中解放吧,我之前一直这么想着。“死”变为原本应有的“形式”,接着就可以和“大家”相连在一起……。

……但是。

或许这全都是我自己的愚蠢的误解。或许我在某个根本性的地方就错了。

我会这样在这黑暗中,一直与这讨厌的尸体留在一起吗。

就算尸体完全腐烂变为白骨,那骨头最终也朽烂之后,我还是会在这里,像这样子……既不去天堂也不去地狱,也成不了“无”,更不用说溶解在“海”里与“大家”相连在一起当然也做不到,一定就会这样子,永远地……。

……我的精神快要错乱了。

不,说不定早就已经错乱了。我……。

在黑暗中一直蜷着身子,于是不存在的妄想接连地诞生又消失。

这里——说不定这.里.正.是.“地狱”。对,没错。或许就是这样。

三个月前的那个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下刚才的“遗书”之后,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作为结果,是以与月穗推搡最终跌落而死的形式,不过从根本上来说还是“自杀”这么一回事。

自杀是大罪——比如说在基督教里就是这么讲的。

自杀的人会掉入地狱。

所以我掉进来了。——掉进了这里。掉进了这个地狱。

(……忘记吧)

某个人的声音突然从心中某个角落重现出来,我已经混乱到了头快要裂开了。不知所以,也束手无策……。

(今晚的……一切)

这是……谁的?

(……忘记掉吧)

这是……对谁说的?

这是……。

“……够了,算了。”

我无法理解,漏出了软弱的声音。

“我不要啊。再这样……救救我。”

我用好像随时都会昏过去一样的软弱的声音……我在哭。

“谁来……救救我。”

咚!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沉重的声音震颤了黑暗。

19

地,接连回响的这声音,让我不禁捂住了耳朵。

这里是地狱……刚才的这一妄想还鲜明地留在我脑海里。

让我觉得有某个不知真面目的,可怕的东.西.过来了。栖息在地狱中的可怕的、邪恶的怪物,为了给我带来更多的痛苦……我这么想着。

咚……咣

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虽然我被关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不过估计是从我背后的,这间房间的墙壁传来。

我支撑起蜷着的身子,变为双手双膝着地的姿势,转身朝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我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向后退,但力气不够用结果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我抱住了膝盖。

咚……咣咣

听起来也像是从墙壁外面敲打的声音。是地狱的怪物吗?不,或者说……不会吧。

不会吧……还没等我在心中说出之后的内容。

咚!

几乎要与这格外剧烈的响声重叠一样,又啪啦地传来一声新的声音。是什么呢。好像是木材破裂一样的……。

啪啦

地,又接连传来同样的声音。然后……。

……有亮光。

有一丝射入黑暗的亮光。

20

声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响着,与此同时射入的亮光渐渐增加。

一丝变成了两丝。变成三丝、变成四丝……终于它们变成了合为一体的光束。变成了扩散开来的一片光。

墙壁渐渐坏掉了。被某个人从外侧渐渐破坏。

不久后,我在扩散开来的白光中看见了这“某个人”的轮廓。

并不是怪物,是人的——人类的外形。是我见过的某个人的……身材矮小的少女的外形。那是——。

那是。

那是……鸣?见崎鸣?

她双手握着什么东西。她摇摇晃晃地举起它,往下一挥。于是乎——。

传来敲打墙壁的声音。

啪啦

传来木材开裂的声音。

砂浆和木板的碎片四散。墙上形成的洞的周围一点不剩地塌了下来,光线扩散得更加开了……。

“……呼。”

我听见了喘气声。毫无疑问是她的——见崎鸣的声音。哈啊哈啊,哈啊……的,剧烈紊乱的呼吸。这持续了一会儿后,安静下来时。

“你在里面吧。”

我被这么呼唤道。

除了外面走廊点亮的荧光灯的白色亮光,这次还有手电筒的光线射入了这里。

“你在里面吧,幽灵先生。”

哐啷啷地,传来一声沉重坚硬的声音。看起来是把用来破坏墙壁的道具扔到了一边。

然后她从被打破并扩大到人可以通过的大小的墙壁的洞里走了进来。不过,她走到一半停下了行动,呜呜,地呻吟了一声。

“好强烈的味道……啊啊。”

伸进来的手电筒的亮光,捕捉到了坐在地板上不动的我的身影——。

“找.到.了.。”

见崎鸣说道。由于逆光我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

“果然。因为我听见你的声音。”

“声音……”

对于我的反应,她“嗯”地点了点头。

“我听见„救救我‟。从这墙壁的对面传过来。所以……”

接着鸣慢慢用手电筒的亮光在室内的黑暗中照了一圈。她的动作不一会儿就震惊地停了下来。

“……好惨。”

她是找到了沙发上的尸体。

“那就是……”

“……我的。”

我回答的声音在颤抖。

“那就是,我的……”

“我们出去吧。”

鸣说道。

我什么都没能答上来,于是她把手电筒照向我这里。

“你不愿意的话我也可以扔下你自己出去。要不我再把墙给堵上?反正你是幽灵,就算这样也还是出得来的对吧。”

“啊,这……”

……对。确实是这样。明明应该是这样的。

于是乎,见崎鸣再次把手电筒照向里面的沙发那边。她一边用这亮光照着惨不忍睹的尸体。

“那就是„死‟——”

她用平静的态度说道。

我没有看尸体,而是看向了她那边。我看出她用空着的右手遮住了右眼。

“我能看见„死之颜色‟。”

鸣继续说道。

“虽然也没必要特地去„看‟。真是太惨了……我说,总之我们先从这里出去吧。尸体又不会逃跑。”

说着“好吗”,她朝我伸出了右手。

“来,快点。”

在我完全不知道到底该如何理解现状的情况下,我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见崎鸣的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

是只稍微有些被汗的沾湿,稍微有些冰凉的手。

21

被鸣拉着手,我来到了外面。

从地下室走廊里,那个尽头的墙壁被破坏而形成的洞中出来。

外面的地板上滚落着一把肮脏的鹤嘴锄。——这是。

大概这就是放在车库的那把鹤嘴锄吧。她刚才是用这个把这面墙壁……。

“没事吧?”

鸣问道。

“能动吧。”

“——嗯。”

“那就去上面。”

她向我催促道。

“这里……不太好。”

这么说着,在走向楼梯的中途,她向墙壁上的洞回头看了一次。

“这个季节,要是放在那里三个月的话,变成那样子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会腐烂,会被虫吃。那种程度说不定还算好。——你有想象过那里会有什么样的尸体吗?”

我什么都答不上来,只是垂着头。这状态仿佛就是已经失去了靠自己的意志来行动的力气。

我被鸣拉着手,上了楼梯。一边上着楼梯,她一边用平淡的语气说道。

“这幢房子,二楼断电了。好像是电闸掉了。”

二楼……断电?

“所以,放在书房的那部电话子机的充电也断了……还有那台文字处理机。”

书房的……文字处理机?

“就算按下电源按钮,当然也不会启动。——对吧?”

离开楼梯间来到一楼走廊,见崎鸣直接前往了“正面大厅”。只有墙壁上沿挂着的几盏灯亮着,大厅内有些微亮。从外面传来了强烈的风声。

来到大厅中央后,见崎鸣又一次“呼”地舒了一口气。

“那么。”

她小声说道。她放开我的手,一边拍着衣服上弄脏的地方。

“已经够了吧。”

她重新转向我这边说道。

“……啊?”

“你在找的尸体找到了……想起来了没?为什么那具尸体会被藏在那种地方。还有贤木先生在三个月前的晚上,经过了什么过程而死的。”

“嗯……大概。”

我还是垂着头,轻轻点了点头。

“大致上的部分都想起来了。”

“——然后呢?”

见崎鸣继续问道。

“找到那具尸体后……怎么样了?能像昨天说的那样,和之前死去的„大家‟相连在一起吗?”

“啊……这。”

我回答不上来,翻起眼珠看着对方的脸。鸣紧紧咬住嘴唇,用平静的眼神注视着我,然后说道。

“死之后会怎么样,这种事,不死死看的话谁都不会知道。——所以说,贤木先生生前考虑的事情,我认为是幻想。”

“幻想……”

“„死‟是——”

见崎鸣平淡地讲道。

“„死‟是更加空虚不断,孤独不断的东西……不过,这或许也只是我的幻想。——来这边。”

被她用手招呼,我不知所以然地朝向了她那边。是在从大厅中央往贴在墙上的那面镜子方向走几步的地方。

鸣与我并列地站在旁边,缓缓地指了指镜子方向。

“你在那里能看见什么?”

“那里是指……镜子里面?”

“对。”

“这……”

镜子里呈现出了见崎鸣。她旁边的我=贤木晃也的身影……并没有。我当然不可能呈现在里面。

“只有你。”

我用小声音回答道。

“呈现在镜子里的,只有你。”

“这样啊。”

鸣伴着叹气声回答道,接着又拍了拍衣服上弄脏的地方。

“不过……真不可思议呢。我.是.可.以.看.见.的啊。”

“啊?”

“站在我旁边的你的模样,我在那面镜子里也能看见。”

“这,这是。”

我看了看她的侧脸。她把视线笔直地朝向镜子一动不动。

“这一定是因为你的那个„人偶之眼‟的„力量‟……”

“不。”

鸣微微摇了摇头。

“我认为不是这样。”

这么说着她缓缓举起左手,用手掌遮盖住了自己的左眼。

“这样子,我也还是能.看.见.。”

“……怎么会。”

“和„人偶之眼‟没有关系。只用这只眼睛,我也能看见呈现在镜子里的你的模样。”

这……为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她到底想要说什么。

她直接看向因太过混乱而哑口无言的我这边。

“你还不明白吗?”

见崎鸣说道。

“你还不能看见吗?”

“我……”

“你是贤木先生的幽灵。三个月前在这里丢掉性命,而尸体被藏在了刚才的地下室里。今晚总算注意到了尸体的所在,为了去确认它而进入了那间房间……但是,你喊了„救救我‟吧。救救我,我不要,不……这么喊着。”

“那,那是……”

我双手抱头。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当场昏过去一样。

“所以我说,你.并.不.是.。”

鸣果断地说道。

“你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是。”

“……但是。”

“你转过来。”

被她这么一说,我重新转向她那边。见崎鸣这一次举起右手,一边用手掌遮盖住了右眼,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身.上.看.不.见„死.之.颜.色.‟。”

她又一次果断地说道。

“从.最.初.见.面.的.时.候.就.看.不.见.。所.以.……”

“……怎么会。”

我软弱地呻吟

着。鸣放下遮住右眼的手,将左右两边的眼睛笔直转向我……不久后又一次,果断地这么说道。

“所.以.说.,你.根.本.没.有.死.。你.活.着.。你自己得先意识到这点啊。”

22

这怎么可能……即便如此,我还是控制不住思绪。

我=贤木晃也死了。

三个月前的五月三日,经过今晚终于想起来的那样子的过程……我死了。我确实死了。死后成为幽灵,现在像这样子……。

“这……你骗人。”

“我不会骗你的。”

“你骗人。贤木晃也死了。尸体也找到了。你刚才不也看到了吗。”

我不知所以地反驳道。

“我是贤木晃也的幽灵……不会呈现在镜子里,除你以外的人也看不见,还会到处出现又消失……”

“但.是.,你.是.活.着.的.。”

鸣笔直地目不转睛盯着我。

“你是活着的。”

她反复道。

“你.不.是.幽.灵.。我认为幽灵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至少我是没有看见过。”

她到底在说什么。完全搞不懂。理解不了她的意思。难道说这……这场对话本身就是我的幻觉或是妄想?实际上我还呆在地下室的那片黑暗中。见崎鸣根本就没有出现。于是才会有这样的幻觉……。

“……怎么会。”

我依然震颤着声音。

“怎么会……我到底。你到底……”

“你也差不多真的该醒过来了。”

鸣这么说着伸出双手,放在了我的双肩上。

“真可怜。”

……可怜?

“你,你在说什么……”

“明明还是个小孩,就这么逞强。这么努力地扮大人。”

……还是,小孩?

“你在说什么……”

“你.并.不.是.贤.木.晃.也.。”

……并不是,贤木晃也?

“你别再胡扯了……”

“你不是贤木晃也,也不是贤木晃也的幽灵……你是。”

……我是。

“别再……”

“你是小想。”

……小想?

“我是想?”

“你是比良塚想。今年春天刚刚升上六年级的男孩子。还只有十一岁或十二岁……然而,三个月前在这里目击到了贤木先生,以此为契机,变成了这样……一.直.自.认.为.自.己.是.贤.木.先.生.的.幽.灵.。”

……一直自认为?

“不会吧……”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也只能是擅自想象而已……”

……我是,比良塚想?

“怎么会……”

这怎么可能——我果然还是这么想。

有过好几次,出.现.在比良塚家的时候,还有出.现.在见崎家别墅的时候……想还是想,不是好好地呆在了那里吗。不是跟月穗和鸣对话过吗。我不是既看见又听见他们的对话了吗。明明如此……?

“你说你在这大厅的那面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死去的模样,那原本就是小想从那里——”

说着,见崎鸣指了指楼梯口附近。

“是呆在那里的小想,在那面镜子中目击到的情景。拥有了„自己=贤木先生的幽灵‟这一自我意识之后,小想把这重新定义成了„贤木先生自己在死前那一刻看见的情景‟。以一知万,会不会大概就是这样子呢。”

“…………”

“说到你的,作为贤木晃也的记忆的问题。”

“…………”

“因为你不是贤木先生本人,所以就算除去你自己的„由于打击造成的暂时失忆‟,没法顺利想起很多事情也是理所当然的。其中你作.为.贤.木.先.生.的.幽.灵.想起来的各件事,都是你过去从贤木先生口中听到的内容,或是你与贤木先生在一起时看见听见的事。”

——因为是场很惨的事故。

这.并.不.是.我.说.的.话.?

——要是只有自己死的话,没有关系。

而.是.我.听.见.的.话.?

——被束缚……确实。说不定是这样。

“就比如去年,我见过贤木先生几次和他说话的时候……你一直都在场吧。你把在那里听见的我与贤木先生的对话,作为不.是.你.自.己.而.是.贤.木.先.生.的.记.忆.想了起来。看了留在书房的日记而知道——想.起.来.的事情,肯定也有很多吧……”

…………

…………

…………

……就算她这么说。

无法相信。

这种话我怎么都无法相信。

我是贤木晃也的幽灵,时而会在生前有些关系的地方出现又消失……因为是幽灵,所以,就算是这幢房子里上锁的房间也能够自由出入,要说今晚,也是成功进入了那间被封印的地下室……。

“就如我刚才所说,二楼断了电,不管是谁用什么办法,文字处理机都不会启动。并不是因为你是幽灵所以没法启动它。”

见崎鸣平淡地继续说道。

“你说你能出入二楼上锁的房间,也不过是你自认为是那样而已吧。因为你知道钥匙的摆放地点。并不是因为是幽灵所以能够穿过门或墙壁,其实是用了那些钥匙出入的。只不过是为.了.作.为.幽.灵.能.符.合.情.理.,不愿意承认那些事实而已……我是这么认为的?”

……为了作为幽灵能符合情理?

见崎鸣用极近距离盯着无言以对的我,继续讲道。

“还有,前一会儿第一次在这里见到你的那天——”

是七月二十九日,星期三下午。

“那时,我是为了拜访贤木先生来到这幢房子……但是,庭院里的紫玉兰树下却放有一辆自行车。”

啊……那是。

“我不小心撞了上去,弄倒了那辆自行车。我花了点力气扶起了它……就是在那时弄脏了眼罩。”

“——我看到了。”

“嗯?”

“这场面,我从书桌的窗口……”

我记得那时候,我凭感觉理解成了是她骑来的自行车。不过,仔细想想的话……。

“那辆自行车是小想的吧。”

至少不可能是她的自行车。

那一天之后的第三天,不是在见崎家的别墅听见了吗。见.崎.鸣.不.会.骑.自.行.车.。所以……。

“是你自己骑过来的,但那对.幽.灵.的.你.来.说.不.合.情.理.——是„不合逻辑的事实‟,所以你敷衍了它的意义,当作没有看见。”

……敷衍,当作没有看见?

“今晚我被那辆自行车帮了一把。”

见崎鸣用变得略带热气的声音说道。

“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好久……对不起。发生了很多麻烦事……虽然我有些犹豫到底怎么办,不过总之还是抓紧赶了过来。

已经晚上了,幽灵先生会不会消.失.回家了,我也这么想过……不知该怎么说,我觉得有些忐忑不安。

等我一过来,看见那辆自行车。虽然房子里的灯光灭了,不过既然有自行车,那你应该就在这里。这么想着,总之我先往房子里面找……我一来到地下,就听见了从那面墙对面传来的声音……”

“…………”

“我也试着呼唤过你,你没发觉吗?估计你根本顾及不了吧。在那样子的空间,看见那样子的尸体……”

“…………”

“既然你在里面,我认为某个地方会有入口,比如能从房子外面进去的入口。但是,我根本没这个空去找,我想还是打坏比较快。那里原本就有扇门,那里被从上面涂固封住了……我可是费了很多精力的啊。我想比起叫别人来,总之还是得先救你……”

“…………”

在我无论如何都还是什么都回答不上来——我无法相信这一切的状态下,时间过了一会儿。

在室外吹着的风声的间隙中,书房的猫头鹰中的“咕”声微弱地传来了一点点。啊……现在已经几点了呢。

“我……”

不久后,我胆怯地张开嘴。

“……你的那双眼睛里,真的能看见我的模样吗?”

见崎鸣将隐约的笑容浮现在嘴唇上。

“是这边这个眼睛里。”

她答道。

她用左手遮盖住了据说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的“人偶之眼”。

23

然后我小心翼翼地再一次将视线转向镜子。

刚才看的时候没能看见的东西,呈现在了那里面。

站在见崎鸣的旁边——正是我现在站着的位置——稍微歪着头,同样看向这里的……比鸣的身材还要矮小的男孩子的模样。——比良塚想。

穿的衣服也与至今

为止自我意识到的不一样。像中学生一样的白色长袖衬衫和黑色裤子……并不是这样,而是黄色短袖保罗衫和牛仔裤。衣服上、脸上、头发上、手臂上……都被沙尘、泥土、泥浆弄得到处都是污点。眼睛充血,脸颊上还留有好几道泪痕。那就是——。

那就是我吗。是我吗。

那就是……。

我盯着镜子看着,动了动。里面的男孩也同样地动了动。

我走了走。里面的男孩也同样地走了走。——也没有不自然地拖着左腿。

(……忘记吧)

这时突然间传来一个声音。

(把今晚的事情,全部都)

镜子中的男孩的身边,可以朦朦胧胧地看见月穗的身影。苍白的脸,严肃地紧绷着的表情的,月穗的幻像。

(……忘记掉吧)

哦……是这样啊。那一晚,由于目击到贤木晃也的死亡受了太大打击而变得茫然自失,并且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比良塚想。月穗向这样的想吩咐道。

把今晚在这里看见听见的事情全部忘掉。

今晚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你什么都没有看见——这样的暗示,肯定也是。所以想,才会变得那样……。

“……啊。”

我——我叹了一口仿佛从身体内部吐出一切般的又长又深的气,悄悄窥探着见崎鸣的脸。她只是沉默地向我点了点头,除此以外并没有打算说别的什么。

我再一次叹了一口更长更深的气。我=贤木晃也离开了,剩下的就只有“我”了。

“……再见。”

我发出声音。

到今年早春还是清澈的少年低音,不过因为突然开始变声成了嘶哑得很奇怪的(再见……晃也先生),我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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