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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丈夫藤原文重说安倍昌浩会来,柊子满脸阴郁,沉默不言。
黑虫们在白天会隐藏鸣叫声。
柊子拉开紧闭的木门,走下庭院。
文重因为担心她,几乎都没去工作。伊周不放心,派使者来过好几次。
文重对伊周细心的关怀由衷感激,派人告诉他,因为妻子患了重病,所以暂时不能去工作。
伊周非常清楚文重有多疼爱这个上年纪后才迎娶的妻子,所以心想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
「……」
柊子淡淡一笑。
她的确是患了重病,但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
当时,她发高烧、神志不清、呼吸困难,徘徊在梦与现实之间。
丈夫陪在她身旁,不断呼喊她的名字,紧紧握住她的手。
当时,文重握的是左手。
柊子是天生的左撇子。但父母说惯用左手会有许多不便,所以训练她学会使用双手。训练大有成效,她两手都可以灵活地使用,但紧急时还是会先伸出左手。
那只手现在不能动了。
她举起用来把手藏在里面的左边袖子,轻轻从袖子伸出指尖,只见崩塌的肌肉和白骨。
柊子的脸紧绷起来,用右手的手掌遮住左手。
这只手以前是白嫩嫩的,现在完全看不出来了。这只手还能动的时候,会帮丈夫缝制衣服、会利用季节食材做烹饪,还会替丈夫洗头发、梳发髻、打理衣服,有时还会写歌作成长条诗笺。
这都是过去的事了。
躺在床上时被紧紧握住的手,留下了丈夫的指痕。
在发高烧神智不清中发现指痕时,她好惊讶丈夫居然握得这么紧,同时也很开心丈夫长时间陪伴在自己身旁,长到留下了指痕。
也因此,想到他们即将阴阳两隔的命运,就不禁泪湿了脸颊。
尽管如此,她还是作好了心理准备。
丈夫原本也应该作好了心理准备。
在他听到那个传闻之前。
传闻有一群人可以治病、疗伤,把死人从黄泉拉回来。只要求助于他们,没有救的生命也救得回来。不可能回来的生命,也可以叫回这个世界。
他们崇拜的神明可能是来自某个地方本土的唯一神。起初,他们在出云国传教,拯救了那里的人民。
成为中心人物的男人在四年前长逝,随侍在他身边的美丽巫女也在同一时间消失了踪影。有人说,她是追随前一代首领自杀了。
在改朝换代之际,他们把根据地从中国的出云移到四国,经过几年的辗转迁移,最后在阿波国安顿下来。
文重从下人那里听说了这件事,因身心俱疲而憔悴的脸顿时红了起来。
柊子没有理他,虚弱地笑着说哪有那么荒诞的事。怎么可能做得到呢?那是违反世间哲理的事,除非是神,否则不可能做得到。
所以,柊子不相信他说的话。
令她心情沉重的是,丈夫的岁数大她很多,人又聪明、深思熟虑,居然会绝望到仰赖那么愚蠢的传闻。
但沉重之余更觉得心安,因为众神中柊的后裔的自己,长久以来被赋予的任务终于要画下休止符,可以从沉重的枷锁中解脱了。
「椿……」
庭院处处栽种着代表四季的树木。可能是长期没有整理,枝桠随意伸展,跟周边的树木纠结缠绕,成了诡异的形状。
大半的树木都枯萎了,春天长出来的树叶也大多变成茶色,掉落地面。
椿、榎、楸、柊被总称为「众榊」。
他们原本是忌部的血脉。在很久以前,带着一个任务,从忌部分了出来。
众榊各自生活在四国之地的不同藩国里。四个家族几乎没有直接交流,但总会从某处听说彼此的状况如何,彼此都知道哪个家族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榎生下直系子孙的同时,妖怪宣告了预言。
这是在八十多年前传来的消息。
那应该就是众榊毁灭的开始。
据说最先灭绝的是楸。那是在柊子诞生之前的事,距今已经很遥远,知道详情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她是在小时候听知道那件事的人说的。
关于楸的消息突然中断,觉得奇怪的人向旅人或行商人打探,这就是事情的开端。
几个柊的人发觉有问题,便前往楸的乡里确认状况,发现以楸为姓氏的人全都死光了。
深山里的聚落被好几座坟墓包围。
老旧的坟墓离乡里很远,越新的坟墓则离乡里越近,几个全新的坟墓甚至盖在颓圮老屋的旁边,那些坟墓的碑墓都很小,不注意看的话,说不定不会发现那是坟墓。
在看起来像是最新盖好的坟墓附近,有一个人躺在地上蜷成一团,化成了白骨,那可能是楸最后的族人。
从大小来看应该是个小孩子。
由此可知,碑墓为什么做得那么小。
可能是大人们先死光了,剩下的小孩一个人挖坟墓,把尸骨埋了。但是以小孩子的力气,只能搬来小石头。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无法找到原因,厚葬那个孩子的白骨后,就离开了那个地方。
那之后没多久,椿的族人也接二连三丧命了。
不只椿,榎和柊的族人也一个接一个死去。
死者的共同点是某个时候,会突然觉得肩颈处疼痛。
起初以为是不小心扭伤了肌肉,没有太在意,不久后便出现严重的咳嗽,咳到停不下来。
胸口深处总像有东西在钻动,若试着把拿东西咳出来,胸口深处和背部就疼痛不已,怎么找也找不出咳嗽的源头。
接着开始发烧。起初只是微热,后来逐渐升温,意识模糊,身体不能动。
到这个阶段,咳嗽中会掺杂红色雾气。
热度越来越高,不知不觉中眼睛就看不见了。
到这个地步就无药可救了。
最后会逐渐衰弱,失去呼吸的能力,瘦到肌肉都不见了,只剩下皮包骨,咽下最后一口气。
柊子的祖母、父亲、亲人,都是这样死的。
而柊子的病也和他们一样。
直到现在仍不知道病因是什么。
众榊的乡里都在深山里面。生病可能是被毒虫咬到、可能是吃错了什么东西、也可能是水土不服。
但不论是什么原因,只要患病就医不好,是一定会导致死亡的怪病。
楸灭绝了,椿灭绝了,榎灭绝了。
柊的首领抱持灭绝预感,便命令自己的女儿带着孩子下山。
在村子和城镇上都没有人死于这种病,下山也许可以得救。
首领的女儿牵着两个女儿的手下山,在尽可能远离乡里的地方住了下来。
几年后,住在深山乡里的人都病倒了。
通知是在半夜送达。
在靠海村落边缘的简陋草庵,她们彼此紧挨着睡觉时,出现了一只白色的蝴蝶。
半夜,在没有灯光的草庵里,蝴蝶绽放着淡淡白光,翩翩飞舞,一一停在每个人的胸前,拍振翅膀,放佛在向她们告别。
最后轻盈地往上飞,散落些微的白色鳞片后,就如幻影般消失了。
首领的女儿把孩子们紧紧抱在两腋下,无声地流着泪,看着那一幕。
那是首领使出最后的力气,从灵魂分出来的一部分。
后来他在知道那是所谓的「魂虫」。
柊子是下山的两个孩子中的大姊。
她的母亲替村落的渔夫工作,辛苦地赚取微薄收入。孩子们会在海边捡拾贝壳、海藻,补充食物。
母女三人在无依无靠的村落中,努力地活着。
在柊子十五岁的时候,母亲终于发病了,跟柊的其他人一样,最后也死了。
疾病追着她们而来,绝不放过她们。
除了他们四个家族外,没听过有人得这样的病。
那是用来毁灭众榊的病。察觉这个事实时,已经太迟了。
众榊只剩下柊的两个孩子了。
母亲死后,柊子与妹妹相依为命,努力活下去。但是只靠小孩子维持的生活越来越贫穷,没多久就撑不下去了。
这时候,村人都很关心成为孤儿的两人,对她们伸出了援手。
地方官雇用柊子为下人,提供吃住。刚满十岁的妹妹被没有小孩的夫妇看上,收为养女。那对夫妇因为经商的关系,后来离开了阿波国,妹妹也跟他们走了。
传来妹妹死亡的消息是在四年前。
听说他们一家三口渡海时,船翻覆沉入了海底。船上的人因为潮流都淹死了,夫妇和妹妹也被海浪吞没,一直没找到尸体。
离别那天,妹妹哭得稀里哗啦的模样,至今都还历历在目。
妹妹比她小五岁,跟她长得非常相似。
现在,柊子会在镜子里看到母亲的脸。妹妹如果还活着,一定也很像母亲。
她们相差五岁,却活像一对双胞胎,因为妹妹跟她太像了。
她还清晰记得,每次 家人这么说时,她就
会在妹妹身上看到小时候的自己。
「……」
柊子低下头,泪水从她右脸颊滑落。
但这份悲伤很快就要结束了。扭曲哲理的自己饱受苛责的日子也终将结束。
她是柊的后裔,也是众榊的最后一个人。榊所背负的使命,也将随着自己生命消失。
尽管如此,她还是隐约有个想法、有个期盼。
那就是妹妹说不定还活在某个地方。
听说了船翻覆后,她就把名字改成了柊子,希望妹妹如果还活着,看到这个名字就会马上知道是姊姊。
不只妹妹,还有椿、榎、楸以及柊的族人。
如果有血脉相连的人还活在某个地方,看到这个名字就会知道她是榊的孩子。
她原来的名字是蓝。
丈夫是在那之后与她邂逅,所以不知道她的真名。
她觉得这样也好。
孤苦无依的她最后找到了依靠。时间虽短,却很幸福。
她不想让丈夫背负柊的沉重使命,所以她不想告诉丈夫榊的人们背负着什么使命、做过什么事。况且,即便说了,没有任何力量的丈夫也做不了什么。既然这样,还不如不说。
这个身体就快崩溃瓦解,归于尘土了。
扭曲了哲理的自己已经不是一般人类,所以应该会坠入暗昧深处吧。
柊子每晚都会做梦。梦见自己沉入暗昧深处,再也浮不上来。
没有光线,也没有一丝丝的希望。吞噬一切的黑色水面,飘荡在深渊的黑暗里。沉入黑色水面、融入黑暗后,一切就会消失,再也不会投胎转世。
她知道对叛离世间哲理的自己来说,这才是唯一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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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白影从拉开的板窗飞进来。
在跟夕雾说话的萤,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是白色燕子。
燕子被欠身而起的夕雾抓住,就变回了折成鸟形状的纸张。
「是冰知吧?」
夕雾从纸张散发出来的灵气推测,喃喃说道。
是被派去四国的冰知放出来的式。
接过纸张的萤,打开来看。
「他一直没消息,所以我有点担心呢。看来是没事,太好了。」
萤一说完,夕雾就合抱双臂说:
「当然啦,虽然发生过很多事,但他拥有的实力,在现影中也算是出类拔萃。」
「这我当然知道。」萤苦笑着耸耸肩膀说:「我很清楚冰知的实力,但他去的地方状况不明,所以我还是会担心。」
关于智铺众,神祓众几乎不了解。他们在水面下暗自活跃,等神祓众察觉时,势力已经扩及相当大的范围。
据说,在某些地方,他们也会做让植物复活之类的事。可能的话,神祓众也会考虑跟他们合作。
但这只是几种可能性之一。
神祓众知道他们也会做扭曲哲理的事。视状况而定,神祓众也可能成为他们的敌对势力。
「不过,他们跟安倍家不和的话,跟我们应该也不和。」
萤把冰知送来的纸张摊开来,摆在地上,拍两次手,注入灵气。
空白的纸上,立刻浮现几行字。
「不愧是冰知,字写得真漂亮,不像用手指写的。」
时远的书法也是由冰知指导。在他回来之前,先以灵术、武术的训练为主。
逐字过目的萤,视线停在书面中间,皱起了眉头。
「萤?」
夕雾诧异地叫唤,萤面有难色地抬起头。
「冰知说有很多人奇迹似的获救了呢。而且智铺众完全不收回报,所以深受大家爱戴。」
夕雾的眉毛跳动一下。
通常不必支付有形的代价,就必须付出无形的代价,而且是在不知不觉中。
所谓无形的代价,往往是无法挽回的事物。
据说智铺众可以让死去的人死而复生。他们是利用某种法术,把脱离身体的魂叫回来的。
「叫魂啊……」
萤喃喃低语,陷入沉思。
也就是所谓的返魂。萤可能也做得到,虽然没有实际做过,但她有那样的知识,也有那样的能力,所以应该做得到。
但是违反哲理的行为,必然会遭受惨痛的反弹。
所以真正有实力的人,不会只靠自己的力量进行返魂。
需要替代品。
亦用来当替身的事物,或是用来当替身的生命。
为了叫回某人的魂,就要送出另一个人的魂。这么做,术士只要让两个魂各自行经的路交叉,把两个魂引向其他的路就行了。虽然要耗费相当程度的劳力,但不会遭受太大的反弹。
若错估自己的能力,使用太大的法术,很可能因为反弹而丧命。
彻底了解自己,也是阴阳师的实力。
「拯救所有需要拯救的人,不拿任何回报,乍看之下是件好事。」
萤细眯起眼睛,夕雾无言地看着她。
「但是被拯救的人,究竟付出了什么呢?」
或许是不知不觉中背负的代价,或许是无法挽回的东西。
「我不喜欢那样。」
她摸着自己的胸口,平静地低喃。
假如智铺众现在突然出现在她面前。
对她说:
让你受损的身体复原吧?延长你的寿命吧?
她可能会有那么一点心动。
可能会再次追求已经放弃的未来。
又或者对她说:
让你死去的哥哥复活吧?
她的心可能会动摇。
可能会有一点点,真的只有一点点。
妖怪就是这样,会趁隙钻入人心。
这是妖怪擅长的伎俩。
智铺众不是妖怪,但所做的事跟妖怪的手法一样。
「我不知道我可以保持这样的样貌再活几年,但还有好几年,我觉得这样就够了。」
她正一步步迈向死亡,为了延长寿命,她身上被施加了停止时间的法术。
这是她自己要求的。
她放弃成长为成熟的女性,是为了养育哥哥留下来的孩子时远,让那孩子继承她所有的一切。
这是萤自己的抉择。
所以就算有人说要治好她,她应该也会拒绝。
想到这里,萤的眼皮震颤起来。
「夕雾…… 。
「什么事?」
萤注视着现影的红色眼睛,平静地问:
「如果有人说可以让我的身体复原、延长我的寿命,你会怎么做?」
夕雾沉默了好一会,回她说:
「如果你希望的话。」
「如果我不希望呢?」
「我不会做你不希望的事,也不会让任何人那么做。我只希望,你能如你所愿地活着。」
「即使只剩一点点时间?」
「那一点点时间也是你的选择。」
听完现影的话,萤「嗯」一声,点点头。
「对,所以,我这样就满足了。」
她的视线又落在纸张上,逐字阅读。
看到最后一行字是,她猛然倒抽了一口气。
「萤?」
听到叫唤,她还是沉默不语,头也没抬起来。
眼睛眨也不眨,无言地凝视着文字的萤,脸上突然失去血色,拿着纸张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看到她不寻常的样子,夕雾伸出手,抢过她手中的纸张。
夕雾很快地看过冰知写的文字,看到最后一行时愣住了。
——智铺众有时候会宣告预言。
由异形宣告预言。
预言一定会应验,害怕预言的人为了取得新的预言,就会投靠他们。
冰知也还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异形。
为了更深入调查这件事,冰知将进入阿波国,信写到这里就结束了。
有什么新的消息,他应该会再放白色燕子来。
夕雾把纸张粗暴地折起来塞进怀里,盯着萤看。
「萤。」
萤把张开的大大眼睛转向夕雾,微微颤抖着眼皮,平静地吸了口气。
「我没事……」
她知道自己没事。她就是知道。
做几次深呼吸后,她抚平心情,站起来。
打开木门,走到外廊,瞪着浑浊阴霾的天空。
菅生乡靠近大海。在隔着大海的四国之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什么阴谋在那里进行?
萤满脸严肃地握起了拳头。
树木枯萎的现象到处蔓延、使用死而复生法术的智铺众、宣告预言的异形。
这些一定都有关联。
那么,最后结果会是什么?
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
萤懊恼地咬住了嘴唇。夕雾搂着她的肩,轻轻将她靠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