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轮休,一天却转眼间就结束了。
走向九条东边的昌浩,停下来叹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
这么回应的昌浩,表情格外阴暗。
「你的气色很差呢。」
坐在肩上的小怪歪着头看他。
满脸苦涩的昌浩沉吟地说:
「只是觉得要做的事太多,心灵上的养分完全不足。」
「哦?」
小怪翘起了一边的长耳朵。
昌浩又迈出步伐,眉头皱得更深了。
「明天工作结束工作后,去竹三条宫看看。」
没特定对象地宣告后,昌浩又振作起来向前走。
「现在才想到,我还没吃早餐。」
「早餐?现在都中午了。」
「中午也过啦,这个时候该怎么说呢?」
「说忘了吃饭就行了吧?」
小怪的意思就是不用在乎那种小事,昌浩把嘴巴撇成了へ字形
「可以去一下市场吗?我想稍微吃点什么。」
「随你」
空着肚子会没有力气。
走到东边市场时,摊贩都快收摊了。
市场从一大早开始,到了下午经常就没有东西了。往来的人也少了,有点冷清。他想找找看有没有盐烤香鱼,但每个摊子都卖完了。
「唉,来太晚了」
「是啊,都是这个时间了。」
「肚子好饿。」
「不要跟我说。」
昌浩半眯着眼睛埋怨,小怪也半眯着眼睛回应他。
昌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在说我的肚子有多饿,你不过是只怪物,却这么冷漠。」
「不要叫我怪物。你说话根本前后不连贯啊,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你不过是只怪物」
「不要叫我怪物」
乍看之下,他们似乎聊得很起劲,语气却很平淡,没什么乐趣。
徘徊了一会后,昌浩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摊贩上。
那里有凳子、草席,还排列着很多摆着干物的草篓子、竹篓子。主要是贩卖海带、昆布、小虾、干贝等海产,但角落有晒干的水果。
「啊」
看到只剩一把的杏子干,昌浩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以前他吃过某人在市场替他买的杏子干。在京城时常常买,但是从来没在播磨见过。
「在播磨时,连想要吃那种东西的时间都没有。」
「是啊。」
小怪用力点着头,回应昌浩的低喃。刚开始修行时,昌浩累到连身体都无法接受饮食。好不容易身体跟上了训练的步调,终于吃得下东西了,神祓众准备的东西却只有米、少许的青菜、羹汤。水果要等秋天收成时,谢过山神后吃现摘的。
京城汇集了很多其他地方没有的东西。
昌浩深深有这种感觉。
「老板,请给我一把这个杏子干不,请全部给我。啊还有这个,请分开包。」
「好的。」
头发斑白的老板包好后,昌浩付了钱,接过两包用大竹子皮包起来的东西。
一包放进怀里,另一包边走边抓着吃。
「小怪,你要不要吃?」
「嗯,吃吧。」
小怪伸出了前脚,所以昌浩把那包拿到肩膀附近。小怪拿起了杏子干,注视了一会后,咬一半慢慢咀嚼。
「嗯,好怀念啊,这个味道。」
「就是啊。」
昌浩是整颗塞进嘴里,根本谈不上细细品味。
很快就把一整包吃完了。
还是觉得不够,但有吃总比没吃好。
「好想吃咸的。」
「回家后请露树做点什么吧。」
「嗯,可是能撑到那时候吗?」
「撑着吧。」
「我努力。」
「真是的」
小怪半无奈地眯起眼睛,不经意地环视周遭,歪起头说:
「喂,你是往哪里走啊?」
文重家在左京的九条,位于东边郊外。
昌浩眨眨眼说:
「啊,我想先去一下朱雀大路。」
听昌浩说昨晚遇见了黑虫,小怪蹙起了眉头。
「又出现了?有段时间没听见鸣叫声了呢。」
「没听说有其他人遇见黑虫呢。」
昌浩回应,小怪摆出沉思的模样。
「那东西只会出现在阴气特别强的地方,而大部分的人都不会靠近那种地方」
现在京城阴气最强的地方,毋庸置疑就是文重的宅院。左半身被死亡的污秽侵袭的柊子,光是人待在那里就会散发出阴气,召来黑虫。
为了尽量避免这种事发生,她把四种树木插在房内的四个角落,做成隐藏身体的结界。
昌浩认为她并不是为了保护她自己。
她不怕死,看样子也不怕黑虫。
昌浩觉得她把自己关在设有守护结界的房间里,是为了让丈夫文重放心。
文重恳求昌浩救他,她自己却从来没有开口求救过。
昌浩想起了柊子说的话。
——有人企图把死去的我们,从黄泉拉回来。
——那些人操纵的黑虫,会把生物啃光,做成傀儡。
一只鞋的事闪过脑海。凡是看到只有一只鞋掉落的人,都会化成白骨。那时会出现黑虫。
还有白色蝴蝶在墓地的坟墓四周飞舞。
想到这里,昌浩忽地眨了眨眼睛。
「咦?」
歪着头的昌浩视线飘忽不定,小怪眯起眼睛问他:
「怎么了?」
昌浩把手搭在后脑勺,嗯地沉吟。
「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呃,敏次说」
昌浩在记忆中搜寻。
白色蝴蝶的事,是听咳得很严重的敏次说的。他说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在黑暗中绽放着朦胧的光芒。蝴蝶的翅膀有隐约可见的图腾。
那是一张脸,哀怨的看着对方。
那个画面太强烈,害昌浩把那之前的经过都忘了。
但重要的应该不是白色蝴蝶,而是那之前的经过吧?
看到一只鞋的人化为白骨后,被埋葬了,他们的坟墓遭到破坏。
不是被挖起来,而是像有东西从里面爬出来才崩塌的
是什么东西爬出来了?
「把生物啃光,做成傀儡」
昌浩喃喃自语,无意识地把手伸向了右耳。
就在右耳受伤的那时,他看见成群的黑虫里有骸骨,套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只穿着一只鞋。
那就是傀儡吗?
如果操纵者是智辅,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绞尽脑汁思考时,不知不觉走到了朱雀大路的八条与九条的边界附近。
「啊,就是这附近。」
这里就是昨晚遇见大群黑虫的地方。不过,昨晚只出现了黑虫。
虽说只有黑虫,但万一被咬到,也可能被下卵。这可就麻烦了,即使被下了卵也很难察觉。
尤其在阴气充斥的状态下更难察觉,因为虫的妖气会混杂在窒闷的空气里。
而在清净的空气中,妖气反而会浮现出来,所以容易发现。
再加上卵只要被埋入肉里,妖气就会几乎被隐藏住。
有风音那样的敏锐度就没问题,但要像她那样太难了。
想到祖父应该也会察觉,昌浩就对自己不如他们、不成气候而感到懊恼。
虽然大可说这是与生俱来的差异和经验的不同,但还是令他焦躁。然而,再怎么焦躁也不会加速成长。
目前穿着一只鞋的骸骨,只会挥挥手召唤而已,所以还不用想太多。
至于白色蝴蝶,稍后再请教祖父吧。
祖父说睡着后在梦里见。
明天要照常工作,必须早点睡,把感觉找回来。
「昌浩,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结果怎么样?」
小怪听说了遭遇黑虫的事,但不知道详情。
昌浩张大了眼睛。
「啊,对哦,小怪不在现场。」
猛搔着太阳穴一带的昌浩,想起小怪的确不在场。
昨天只有六合同行。
「我们的戒备巡视队伍走到这附近时,遇见了黑虫。」
幸好有阴阳生日下部泰和,他把检非违使和卫士围在圆阵里,彻底保护他们,昌浩才能专心对付黑虫。
「哦~哦~」附和的小怪,显得很开心,眯起了眼睛。昌浩注意到他的表情,诧异的歪着头问:
「怎么了?」
「没有啦想到以前你都是一个人偷偷在京城跑来跑去,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做这种事了。」
小怪的话出乎昌浩意料之外,他眨眨眼睛说:
「说得也是」
被它这么一说才想到。
「因为你在播磨修行了三年,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大家都会信服,认为你不愧是在播磨修行过。」
若不是这样,昌浩现在说不定还是隐藏
实力,在大家面前过着低调的生活。
以前顶着祖父的光环、父亲的光环、伯父的光环、两个兄弟的光环,加起来就有五道光环了。
不管昌浩本身多努力,有色眼光还是紧缠着他。甚至有人对他很不友善。
小怪说完这些话,昌浩就哈哈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敏次就是代表人物。」
昌浩眯起了眼睛,心想现在实在很难想象当时的状况呢。
「敏次一点都没变,从以前就是个非常认真的拼命三郎。只要我用心做,他就会称赞我,做错了,他就会告诉我做错了。」
想起以前种种,就觉得好怀念。当时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几年后,像这样回顾过往。
「小怪,你还曾经把敏次踢飞呢。」
「啊,好像有过,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早忘光了。」
小怪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搪塞过去,昌浩苦笑起来。
刚好走到了朱雀大路正中央,昌浩东张西望环视周遭。
昨晚的确是在这里撒下了念珠。
珠子不是很大,所以还不至于妨碍行人或车子往来。尽管品质不算好,但终究是水晶,所以能找到的话,昌浩还是想捡回去。
水晶有很多用处。可以作为结界的支点、可以注入法术远距离发动、可以调整波动除魔。
「如果散得很开,要全部捡回来很难吧?」
「嗯,没错啊,找到了。」
发现有几颗水晶半埋在土里,昌浩捡起来拍去沙子。
「」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峻。
手里的珠子被他啪地扔到地上。
坐在他肩上的小怪也竖起了全身的白毛。
他后退一步,瞪视着被自己扔出去的念珠。
「怎么会这样?」
念珠被注入了难以形容的负面意念,原本透明的珠子变成了灰色,浑浊不清,处处可见龟裂。
确定四周没有人,昌浩用力拍手击掌。
锐利的声响划破大气,滚落地面的念珠同时碎裂。
不只那些肉眼可见的珠子,连埋在土里或脏到看不见的珠子,也都碎裂成粉末,四处飞散。
水晶是大地的东西,所以碎裂成粉末后会与土地同化。形状改变了,负面意念就会脱离,丢着不管也没关系。
但是——
小怪的长耳朵动了起来。
「连道路很下面的地方都有声音。」
夕阳色的眼睛凝视着地面。
昌浩单脚跪下,把手贴放在地面。
地面粗糙不平的触感传至皮肤。很久没下雨了,所以表面摸起来干巴巴。
他摸摸珠子的碎片,发现刚才的阴森意念完全消失了。
「我一直很在意,原来是因为这样。」
平常,念珠被扯散后,任务就结束了,丢着不管也没关系,昨晚昌浩却一直很在意这些念珠。
水晶可以用来做好事也可以用来做坏事。注入好的气,就会成为护身符,注入负面的气,就会召来邪恶的东西。
「糟糕,应该更小心选择道具。」
现在的京城有阴气沉滞凝结。想也知道,把容易被感染的水晶珠子扔下不管,会感染阴气。
昌浩很沮丧,小怪用尾巴温柔的轻拍他的背部。
昌浩瞥他一眼,默默点个头说:
「才一个晚上,就染上了这么强烈的负面意念,可见阴气有多浓烈必须拿出毅力来处理这件事才行。」
黑虫是在浓烈的阴气中,由阴气凝聚而成的具体呈现,要如何才能消灭这样的黑虫呢?
不设法清除柊子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污秽,黑虫就会一再被污秽召唤而来。
昌浩环视朱雀大路一圈,确定散落的念珠全都碎裂,应该不必担心了。
——在自己来到这里之前,一定有谁先来做过什么
昌浩似乎听见从哪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不由地扫视周遭。
倘若只是突然闪过的思绪,感觉也未免太沉重了。
昌浩叹了一口气。
「走吧」
文重的宅院在九条的郊外。从这里过去,大约要两刻钟才能到。
想到那时候已经是黄昏,昌浩内心就浮现阴霾。
看到文重无所事事地站在九条宅院前,昌浩的神经就紧绷起来了。
而文重看见昌浩,脸色顿时亮了起来。
好久不见的文重,脸颊消瘦凹陷,宛如病危的病人。
「安倍大人、昌浩大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在昌浩面前深深低下头的文重,全身缠绕着苦闷的氛围。
「请你务必救救我的妻子救救柊子!她是我的宝贝,有她在,我才有办法活下去。」
面对边恳求边微微颤抖的文重,昌浩平静的说:
「请让我跟夫人谈谈。」
「当然可以,请进。」
上次来拜访,昌浩就注意到这座宅院只有文重和柊子两个人。
文重曾经出任阿波国最高首长,拥有充分的财富,不可能没管家、杂役、侍女等下人,如今他家却完全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昌浩好奇地询问,文重无奈地笑了起来。
「因为赶着离开阿波,所以把他们都留在那里了。」
主人突然要赶回京城,下人们都很困惑,但也只能听从管家的指示。文重发给在当地雇用的人一笔钱,解雇了他们。以前就跟着他的人被暂时安排在他的亲戚家,说好等新的宅院决定后再把他们找回来。
昌浩发现文重身上的衣服也有点脏。
替丈夫梳理打扮,原本是妻子的责任。通常是由夫人掌管家务,由管家直接指使下人们。
安倍家的身份没那么高,所以家里没有下人。必要时,祖父的式会帮忙做事。
昌浩小的时候,以为每个家庭都是这样,所以知道其他家庭不是这样时,多少有点受到打击。
哥哥成亲结婚,搬进参议家后,他才知道一般寻常贵族的生活实情。
但成亲那里又不太一样,因为岳父是参议,在贵族中的身份也算高,所以有很多的杂役和侍女。
二哥昌亲告诉过他,跟大哥做比较会产生种种误解。
所以对昌浩来说,所谓的一般贵族的家庭生活,是以二哥为标准。
文重是藤原一族,与摄关家①关联很深。会被任命为一国首长,想必也拥有相当的身份地位。
①摄关家:藤原北家嫡系的五族,分别为近卫、九条、一条、二条和鹰司,这五家垄断了公家社会的最高官职:摄政与关白,因此并称“五摄家”或“五摄关家”。
昌浩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所有一切。
他或许也不希望有这么一天,但照这样下去,文重的生命之火很可能比柊子更早熄灭。
九条 的宅院给昌浩的整体印象,比上次来拜访时更加灰暗了。
坐在肩上的小怪,从刚才开始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透过狩衣可以感觉到,小怪全身紧绷,高度警戒。
上次坏掉的板窗只简单地了修缮,不过这座宅院原本就十分老旧、腐朽不堪,可能是所有事解决后就要开,所以只做临时处理吧。
柊子的房间入口紧紧锁住了。
「柊子,安倍大人来了。」
房内传出微弱的声响。
隔了一会,响起纤细的嗓音。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说过我要任由这个身体腐朽吗?」
「柊子!」
文重大惊失色。
「你在说什么!放心吧,倍大人是那位安倍晴明大人的孙子,一定可以找到救你的方法!」
「不,文重哥,我不该死而复生。这个身体如果被黑虫占据就完了——必须让这件事结束。」
「等等!」
文重惊慌地附着木门。
「我想救被病魔折磨的你,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不想放你走。」
男人带着颤抖的语气,沉重地、强烈地打动了昌浩的心。
「你没了父母,又失去妹妹,我发誓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却在却在你最痛苦的时候」
说到这里,文重痛苦不堪地垂下了头。
这时候,从里面传来平静的嗓音。
「没有等你回来,是我不好,文重哥,你一点都没有错。」
昌浩完全没办法介入两人的谈话。
他正疑惑是怎么回事时,文重想起昌浩的存在,把无助的目光转向了他。
「我因为无论如何都必须处理的任务,离开了几个时辰,她就是在那时候」
就在那个冬日。
柊子大量吐血,停止了呼吸。
完成工作,急匆匆地赶回来的文重,面对的却是眼眶泛红的侍女们。
他无法相信,冲进了柊子的房间。在那里,他看见柊子历经痛苦折磨后,终于得到解脱的痕迹。
平时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摆在收纳盒里的长假发,凌乱地披散着。因为长期生病而失去光泽的头发蜿蜒起伏,仿佛在阻止文重靠近她。
文重低头看着动也
不动的柊子,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她从来没有让文重看过她痛苦的样子。
凌乱的垫褥和外褂沾满鲜血,她身上的单衣也从脖子以下都被染成了红色。
完全没有血色犹如尸蜡的嘴唇,黏着血泡。
消瘦凹陷的脸颊令人心痛。管家颤抖着肩膀说,她可能是最后不能呼吸闷死的,因为断气时她的手抓着脖子。
她结束痛苦,是在文重刚到家的那一瞬间。
触摸她的肌肤,还非常温暖。
文重立刻交代他们备车,抱起柊子冲出了宅院。
之前他告诉柊子马上就回来,柊子还对着他微笑。
笑着说我会等你,你要快点回来哦。
说会等待的是柊子。然而,让她等那么久的是自己。
文重好想再听到柊子的声音。
好想听到她说:
你回来了啊。
也好想见到她出来迎接自己时的开心笑容。
只为了这样,文重吩咐下人驾车,赶往高举「智辅」牌子的人那里。
那是一座没有人继承的颓圮(pi)寺庙。智辅众入住过后做过整修,但太久没有人住了,还是弥漫着异常幽暗的郁闷氛围。
对那种氛围感到害怕的下人们不敢踏入门内。文重交代他们在外面等,自己抱着柊子匆匆往更里面走。
就在这段时间,柊子的身体逐渐变冷了。
当灵魂之绳完全被切断时,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文重没有预约就来了,智辅众却二话不说把他接进去了。
他们说知道文重会抱着妻子来。
没多久,用布遮住脸的男人悄悄从里面走出来。其他人都称他为祭司。
传说这个男人会疗伤、会治病,还能创造让死人复活的奇迹。他看一眼躺着的柊子,摇了摇头。
他说太迟了。
文重倒抽了一口气,紧接着发出怒吼声,要冲上去抓住男人。
不知何时绕到左、右边的的男人,制止了文重。他们的手都细得很不正常,却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使尽全力大闹的文重。
大闹好一会后,文重泪如泉涌,哭倒在地。
他不停地叫唤妻子的名字,宛如只认得那几个字。祭司藏在布后面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
感受到那股将人射穿般的强烈视线,哭得稀哩哗啦的文重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毫无血色,面如土灰,脸颊消瘦,凹陷的眼睛炯炯发亮,勉强才撑住了快发狂的意志。
祭司向前一步,从布下面发出低沉的声音。
——你为什么这么需要她?
文重摇着头说:
「你不会了解的。我不懂得生活,只知道努力工作,到这个年纪都没有娶妻,是她温柔地包容了我。
我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仍然坚强地活着。我想成为她的依靠。我想成为她的港湾。如同她对待我那般,我也想给她同样的待遇。」
文重对她的感情,用「挚爱」这两个字也不足以形容,而她对文重也付出了相同的感情。
若是所谓命中注定的人,那就是她。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想,太丢脸了,所以文重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文重看出柊子心中似乎有什么秘密。他当然很在意,但一直假装不知道,想等到哪天柊子自己告诉他。
但是,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他本想找一天问柊子的真名,想叫唤她的真名。
现在永远没有机会了。
祭司下令放开因绝望而气喘吁吁的文重。
被男人放开后,文重还是不肯走开。
柊子躺在铺着黑布的细长台子上,静静闭着眼睛。
她的嘴唇还黏着血泡,要替她擦干净才行,不然太可怜了。
文重茫然地这么想,把手伸出去,但被祭司制止了。
——应该还叫得回来。
他在说什么?文重一时无法会意。
愣愣地抬起头,就看到祭司对旁边的男人下了什么命令。
男人们无言地回应,拿来门板,把柊子移到门板上,抬进去里面了。
眼睛布满血丝的文重大叫:「你们要带她去哪!」
祭司拦住他,淡淡地告诉他:
——七天后你再来这里。
说完这句话,祭司就进去里面了。
文重听从他的指示。
下人们看到主人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来,大吃一惊。有下人问他:「夫人在哪里?」他说七天后再去接回来,那个人就没再问了。
回到家的文重,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看到他的人都哑然失言。
他直奔妻子的房间。
在他出门后,侍女把柊子的房间清理干净了,血迹也都不见了。
啊,太好了,骇人的死亡阴影消失了,这样柊子就能复生了。
文重喃喃自语,环视房内,天真地笑了起来。
看到主人失去生气,宛如死人,管家担心地劝他休息。但这七天,他没一天睡着。
到了约定的日子,他拼命压抑紧张的心情,前往智辅众那里。
那座寺庙的空气更晦暗了。
文重比七天前更虚弱,他抛下害怕得不能动的下人,快步往里面走。
跟那天一样的男人来接他进去。
男人把他带到里面一间没有点灯的漆黑房间,叫他在那里等着。
他听从指示,坐在地上等着,就听见从某处传来鸣叫般的声响。
过了一会,他听出是某种拍翅声。
微弱的鸣叫声逐渐增强。黑暗中没有风,却感觉有东西在飞。
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不害怕。
只觉得有种奇怪的虚脱感,不觉地合上了眼睛。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
醒来时,眼前点了一盏灯。
用布遮住脸的祭司站在摇曳的火焰前。
他屏气凝视,看到火光中有个黑点晃过。
有虫在飞吗?
太稀奇了,现在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呢。
他茫然想着这些时,祭司动了起来。
穿着深色衣服、用同样颜色的布遮住脸的祭司,把身体往旁边挪动,后面站着一个穿白色单衣的女孩。
空虚的眼眸似乎看着摇曳的火焰。
祭司对文重说:
——最后的修饰,需要你的协助。
文重回说我能做什么呢?
火焰轻轻摇晃,应该在远处的拍翅声,似乎越来越强了。
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有无数的什么东西飞来飞去。
但文重完全没兴趣知道那是什么。
妻子不堪病魔的折磨,虚弱到全身都没有肉,容貌整个改变了。
眼前的女人,却有着丰腴圆润的脸颊,手脚、身体也都恢复丰满了
但面无表情,空虚的眼眸如冰般冻结。
要恢复原来的她,必须做最后的修饰。
忽然,文重的背部一阵刺痛。接着,有东西从体内深处顶上来,他不由地捂住了嘴巴。
低沉、闷重、剧烈的咳嗽冲出了嘴巴。
文重承受不了几乎令人窒息的冲击,闭上了眼睛。
这样过了一会,他觉得有团东西从胸口涌上脖子。
每咳一次,那团东西就会往上爬,最后穿过了喉咙。
嘴巴发出喀喀声响,那团东西与咳嗽一起被吐了出来。
火焰摇曳。
从文重嘴巴吐出来的东西伸展开来,翩然飞起。
那是绽放着淡淡白光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