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卷 凝聚之墙 第七章

难得轮休,一天却转眼间就结束了。

走向九条东边的昌浩,停下来叹口气。

「怎么了?」

「没什么。」

这么回应的昌浩,表情格外阴暗。

「你的气色很差呢。」

坐在肩上的小怪歪着头看他。

满脸苦涩的昌浩沉吟地说:

「只是觉得要做的事太多,心灵上的养分完全不足。」

「哦?」

小怪翘起了一边的长耳朵。

昌浩又迈出步伐,眉头皱得更深了。

「明天工作结束工作后,去竹三条宫看看。」

没特定对象地宣告后,昌浩又振作起来向前走。

「现在才想到,我还没吃早餐。」

「早餐?现在都中午了。」

「中午也过啦,这个时候该怎么说呢?」

「说忘了吃饭就行了吧?」

小怪的意思就是不用在乎那种小事,昌浩把嘴巴撇成了へ字形

「可以去一下市场吗?我想稍微吃点什么。」

「随你」

空着肚子会没有力气。

走到东边市场时,摊贩都快收摊了。

市场从一大早开始,到了下午经常就没有东西了。往来的人也少了,有点冷清。他想找找看有没有盐烤香鱼,但每个摊子都卖完了。

「唉,来太晚了」

「是啊,都是这个时间了。」

「肚子好饿。」

「不要跟我说。」

昌浩半眯着眼睛埋怨,小怪也半眯着眼睛回应他。

昌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在说我的肚子有多饿,你不过是只怪物,却这么冷漠。」

「不要叫我怪物。你说话根本前后不连贯啊,晴明的孙子。」

「不要叫我孙子,你不过是只怪物」

「不要叫我怪物」

乍看之下,他们似乎聊得很起劲,语气却很平淡,没什么乐趣。

徘徊了一会后,昌浩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摊贩上。

那里有凳子、草席,还排列着很多摆着干物的草篓子、竹篓子。主要是贩卖海带、昆布、小虾、干贝等海产,但角落有晒干的水果。

「啊」

看到只剩一把的杏子干,昌浩怀念地眯起了眼睛。

以前他吃过某人在市场替他买的杏子干。在京城时常常买,但是从来没在播磨见过。

「在播磨时,连想要吃那种东西的时间都没有。」

「是啊。」

小怪用力点着头,回应昌浩的低喃。刚开始修行时,昌浩累到连身体都无法接受饮食。好不容易身体跟上了训练的步调,终于吃得下东西了,神祓众准备的东西却只有米、少许的青菜、羹汤。水果要等秋天收成时,谢过山神后吃现摘的。

京城汇集了很多其他地方没有的东西。

昌浩深深有这种感觉。

「老板,请给我一把这个杏子干不,请全部给我。啊还有这个,请分开包。」

「好的。」

头发斑白的老板包好后,昌浩付了钱,接过两包用大竹子皮包起来的东西。

一包放进怀里,另一包边走边抓着吃。

「小怪,你要不要吃?」

「嗯,吃吧。」

小怪伸出了前脚,所以昌浩把那包拿到肩膀附近。小怪拿起了杏子干,注视了一会后,咬一半慢慢咀嚼。

「嗯,好怀念啊,这个味道。」

「就是啊。」

昌浩是整颗塞进嘴里,根本谈不上细细品味。

很快就把一整包吃完了。

还是觉得不够,但有吃总比没吃好。

「好想吃咸的。」

「回家后请露树做点什么吧。」

「嗯,可是能撑到那时候吗?」

「撑着吧。」

「我努力。」

「真是的」

小怪半无奈地眯起眼睛,不经意地环视周遭,歪起头说:

「喂,你是往哪里走啊?」

文重家在左京的九条,位于东边郊外。

昌浩眨眨眼说:

「啊,我想先去一下朱雀大路。」

听昌浩说昨晚遇见了黑虫,小怪蹙起了眉头。

「又出现了?有段时间没听见鸣叫声了呢。」

「没听说有其他人遇见黑虫呢。」

昌浩回应,小怪摆出沉思的模样。

「那东西只会出现在阴气特别强的地方,而大部分的人都不会靠近那种地方」

现在京城阴气最强的地方,毋庸置疑就是文重的宅院。左半身被死亡的污秽侵袭的柊子,光是人待在那里就会散发出阴气,召来黑虫。

为了尽量避免这种事发生,她把四种树木插在房内的四个角落,做成隐藏身体的结界。

昌浩认为她并不是为了保护她自己。

她不怕死,看样子也不怕黑虫。

昌浩觉得她把自己关在设有守护结界的房间里,是为了让丈夫文重放心。

文重恳求昌浩救他,她自己却从来没有开口求救过。

昌浩想起了柊子说的话。

——有人企图把死去的我们,从黄泉拉回来。

——那些人操纵的黑虫,会把生物啃光,做成傀儡。

一只鞋的事闪过脑海。凡是看到只有一只鞋掉落的人,都会化成白骨。那时会出现黑虫。

还有白色蝴蝶在墓地的坟墓四周飞舞。

想到这里,昌浩忽地眨了眨眼睛。

「咦?」

歪着头的昌浩视线飘忽不定,小怪眯起眼睛问他:

「怎么了?」

昌浩把手搭在后脑勺,嗯地沉吟。

「好像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

「呃,敏次说」

昌浩在记忆中搜寻。

白色蝴蝶的事,是听咳得很严重的敏次说的。他说翩翩飞舞的白色蝴蝶,在黑暗中绽放着朦胧的光芒。蝴蝶的翅膀有隐约可见的图腾。

那是一张脸,哀怨的看着对方。

那个画面太强烈,害昌浩把那之前的经过都忘了。

但重要的应该不是白色蝴蝶,而是那之前的经过吧?

看到一只鞋的人化为白骨后,被埋葬了,他们的坟墓遭到破坏。

不是被挖起来,而是像有东西从里面爬出来才崩塌的

是什么东西爬出来了?

「把生物啃光,做成傀儡」

昌浩喃喃自语,无意识地把手伸向了右耳。

就在右耳受伤的那时,他看见成群的黑虫里有骸骨,套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只穿着一只鞋。

那就是傀儡吗?

如果操纵者是智辅,那么,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呢?

绞尽脑汁思考时,不知不觉走到了朱雀大路的八条与九条的边界附近。

「啊,就是这附近。」

这里就是昨晚遇见大群黑虫的地方。不过,昨晚只出现了黑虫。

虽说只有黑虫,但万一被咬到,也可能被下卵。这可就麻烦了,即使被下了卵也很难察觉。

尤其在阴气充斥的状态下更难察觉,因为虫的妖气会混杂在窒闷的空气里。

而在清净的空气中,妖气反而会浮现出来,所以容易发现。

再加上卵只要被埋入肉里,妖气就会几乎被隐藏住。

有风音那样的敏锐度就没问题,但要像她那样太难了。

想到祖父应该也会察觉,昌浩就对自己不如他们、不成气候而感到懊恼。

虽然大可说这是与生俱来的差异和经验的不同,但还是令他焦躁。然而,再怎么焦躁也不会加速成长。

目前穿着一只鞋的骸骨,只会挥挥手召唤而已,所以还不用想太多。

至于白色蝴蝶,稍后再请教祖父吧。

祖父说睡着后在梦里见。

明天要照常工作,必须早点睡,把感觉找回来。

「昌浩,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结果怎么样?」

小怪听说了遭遇黑虫的事,但不知道详情。

昌浩张大了眼睛。

「啊,对哦,小怪不在现场。」

猛搔着太阳穴一带的昌浩,想起小怪的确不在场。

昨天只有六合同行。

「我们的戒备巡视队伍走到这附近时,遇见了黑虫。」

幸好有阴阳生日下部泰和,他把检非违使和卫士围在圆阵里,彻底保护他们,昌浩才能专心对付黑虫。

「哦~哦~」附和的小怪,显得很开心,眯起了眼睛。昌浩注意到他的表情,诧异的歪着头问:

「怎么了?」

「没有啦想到以前你都是一个人偷偷在京城跑来跑去,现在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做这种事了。」

小怪的话出乎昌浩意料之外,他眨眨眼睛说:

「说得也是」

被它这么一说才想到。

「因为你在播磨修行了三年,所以不管你做什么,大家都会信服,认为你不愧是在播磨修行过。」

若不是这样,昌浩现在说不定还是隐藏

实力,在大家面前过着低调的生活。

以前顶着祖父的光环、父亲的光环、伯父的光环、两个兄弟的光环,加起来就有五道光环了。

不管昌浩本身多努力,有色眼光还是紧缠着他。甚至有人对他很不友善。

小怪说完这些话,昌浩就哈哈笑了起来。

「没错、没错,敏次就是代表人物。」

昌浩眯起了眼睛,心想现在实在很难想象当时的状况呢。

「敏次一点都没变,从以前就是个非常认真的拼命三郎。只要我用心做,他就会称赞我,做错了,他就会告诉我做错了。」

想起以前种种,就觉得好怀念。当时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几年后,像这样回顾过往。

「小怪,你还曾经把敏次踢飞呢。」

「啊,好像有过,那么久以前的事,我早忘光了。」

小怪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搪塞过去,昌浩苦笑起来。

刚好走到了朱雀大路正中央,昌浩东张西望环视周遭。

昨晚的确是在这里撒下了念珠。

珠子不是很大,所以还不至于妨碍行人或车子往来。尽管品质不算好,但终究是水晶,所以能找到的话,昌浩还是想捡回去。

水晶有很多用处。可以作为结界的支点、可以注入法术远距离发动、可以调整波动除魔。

「如果散得很开,要全部捡回来很难吧?」

「嗯,没错啊,找到了。」

发现有几颗水晶半埋在土里,昌浩捡起来拍去沙子。

「」

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很严峻。

手里的珠子被他啪地扔到地上。

坐在他肩上的小怪也竖起了全身的白毛。

他后退一步,瞪视着被自己扔出去的念珠。

「怎么会这样?」

念珠被注入了难以形容的负面意念,原本透明的珠子变成了灰色,浑浊不清,处处可见龟裂。

确定四周没有人,昌浩用力拍手击掌。

锐利的声响划破大气,滚落地面的念珠同时碎裂。

不只那些肉眼可见的珠子,连埋在土里或脏到看不见的珠子,也都碎裂成粉末,四处飞散。

水晶是大地的东西,所以碎裂成粉末后会与土地同化。形状改变了,负面意念就会脱离,丢着不管也没关系。

但是——

小怪的长耳朵动了起来。

「连道路很下面的地方都有声音。」

夕阳色的眼睛凝视着地面。

昌浩单脚跪下,把手贴放在地面。

地面粗糙不平的触感传至皮肤。很久没下雨了,所以表面摸起来干巴巴。

他摸摸珠子的碎片,发现刚才的阴森意念完全消失了。

「我一直很在意,原来是因为这样。」

平常,念珠被扯散后,任务就结束了,丢着不管也没关系,昨晚昌浩却一直很在意这些念珠。

水晶可以用来做好事也可以用来做坏事。注入好的气,就会成为护身符,注入负面的气,就会召来邪恶的东西。

「糟糕,应该更小心选择道具。」

现在的京城有阴气沉滞凝结。想也知道,把容易被感染的水晶珠子扔下不管,会感染阴气。

昌浩很沮丧,小怪用尾巴温柔的轻拍他的背部。

昌浩瞥他一眼,默默点个头说:

「才一个晚上,就染上了这么强烈的负面意念,可见阴气有多浓烈必须拿出毅力来处理这件事才行。」

黑虫是在浓烈的阴气中,由阴气凝聚而成的具体呈现,要如何才能消灭这样的黑虫呢?

不设法清除柊子散发出来的死亡的污秽,黑虫就会一再被污秽召唤而来。

昌浩环视朱雀大路一圈,确定散落的念珠全都碎裂,应该不必担心了。

——在自己来到这里之前,一定有谁先来做过什么

昌浩似乎听见从哪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不由地扫视周遭。

倘若只是突然闪过的思绪,感觉也未免太沉重了。

昌浩叹了一口气。

「走吧」

文重的宅院在九条的郊外。从这里过去,大约要两刻钟才能到。

想到那时候已经是黄昏,昌浩内心就浮现阴霾。

看到文重无所事事地站在九条宅院前,昌浩的神经就紧绷起来了。

而文重看见昌浩,脸色顿时亮了起来。

好久不见的文重,脸颊消瘦凹陷,宛如病危的病人。

「安倍大人、昌浩大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在昌浩面前深深低下头的文重,全身缠绕着苦闷的氛围。

「请你务必救救我的妻子救救柊子!她是我的宝贝,有她在,我才有办法活下去。」

面对边恳求边微微颤抖的文重,昌浩平静的说:

「请让我跟夫人谈谈。」

「当然可以,请进。」

上次来拜访,昌浩就注意到这座宅院只有文重和柊子两个人。

文重曾经出任阿波国最高首长,拥有充分的财富,不可能没管家、杂役、侍女等下人,如今他家却完全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昌浩好奇地询问,文重无奈地笑了起来。

「因为赶着离开阿波,所以把他们都留在那里了。」

主人突然要赶回京城,下人们都很困惑,但也只能听从管家的指示。文重发给在当地雇用的人一笔钱,解雇了他们。以前就跟着他的人被暂时安排在他的亲戚家,说好等新的宅院决定后再把他们找回来。

昌浩发现文重身上的衣服也有点脏。

替丈夫梳理打扮,原本是妻子的责任。通常是由夫人掌管家务,由管家直接指使下人们。

安倍家的身份没那么高,所以家里没有下人。必要时,祖父的式会帮忙做事。

昌浩小的时候,以为每个家庭都是这样,所以知道其他家庭不是这样时,多少有点受到打击。

哥哥成亲结婚,搬进参议家后,他才知道一般寻常贵族的生活实情。

但成亲那里又不太一样,因为岳父是参议,在贵族中的身份也算高,所以有很多的杂役和侍女。

二哥昌亲告诉过他,跟大哥做比较会产生种种误解。

所以对昌浩来说,所谓的一般贵族的家庭生活,是以二哥为标准。

文重是藤原一族,与摄关家①关联很深。会被任命为一国首长,想必也拥有相当的身份地位。

①摄关家:藤原北家嫡系的五族,分别为近卫、九条、一条、二条和鹰司,这五家垄断了公家社会的最高官职:摄政与关白,因此并称“五摄家”或“五摄关家”。

昌浩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是为了一个女人抛弃了所有一切。

他或许也不希望有这么一天,但照这样下去,文重的生命之火很可能比柊子更早熄灭。

九条 的宅院给昌浩的整体印象,比上次来拜访时更加灰暗了。

坐在肩上的小怪,从刚才开始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说。透过狩衣可以感觉到,小怪全身紧绷,高度警戒。

上次坏掉的板窗只简单地了修缮,不过这座宅院原本就十分老旧、腐朽不堪,可能是所有事解决后就要开,所以只做临时处理吧。

柊子的房间入口紧紧锁住了。

「柊子,安倍大人来了。」

房内传出微弱的声响。

隔了一会,响起纤细的嗓音。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说过我要任由这个身体腐朽吗?」

「柊子!」

文重大惊失色。

「你在说什么!放心吧,倍大人是那位安倍晴明大人的孙子,一定可以找到救你的方法!」

「不,文重哥,我不该死而复生。这个身体如果被黑虫占据就完了——必须让这件事结束。」

「等等!」

文重惊慌地附着木门。

「我想救被病魔折磨的你,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不想放你走。」

男人带着颤抖的语气,沉重地、强烈地打动了昌浩的心。

「你没了父母,又失去妹妹,我发誓会永远陪在你身边,却在却在你最痛苦的时候」

说到这里,文重痛苦不堪地垂下了头。

这时候,从里面传来平静的嗓音。

「没有等你回来,是我不好,文重哥,你一点都没有错。」

昌浩完全没办法介入两人的谈话。

他正疑惑是怎么回事时,文重想起昌浩的存在,把无助的目光转向了他。

「我因为无论如何都必须处理的任务,离开了几个时辰,她就是在那时候」

就在那个冬日。

柊子大量吐血,停止了呼吸。

完成工作,急匆匆地赶回来的文重,面对的却是眼眶泛红的侍女们。

他无法相信,冲进了柊子的房间。在那里,他看见柊子历经痛苦折磨后,终于得到解脱的痕迹。

平时总是梳得整整齐齐,摆在收纳盒里的长假发,凌乱地披散着。因为长期生病而失去光泽的头发蜿蜒起伏,仿佛在阻止文重靠近她。

文重低头看着动也

不动的柊子,眼睛连眨都没眨一下。

她从来没有让文重看过她痛苦的样子。

凌乱的垫褥和外褂沾满鲜血,她身上的单衣也从脖子以下都被染成了红色。

完全没有血色犹如尸蜡的嘴唇,黏着血泡。

消瘦凹陷的脸颊令人心痛。管家颤抖着肩膀说,她可能是最后不能呼吸闷死的,因为断气时她的手抓着脖子。

她结束痛苦,是在文重刚到家的那一瞬间。

触摸她的肌肤,还非常温暖。

文重立刻交代他们备车,抱起柊子冲出了宅院。

之前他告诉柊子马上就回来,柊子还对着他微笑。

笑着说我会等你,你要快点回来哦。

说会等待的是柊子。然而,让她等那么久的是自己。

文重好想再听到柊子的声音。

好想听到她说:

你回来了啊。

也好想见到她出来迎接自己时的开心笑容。

只为了这样,文重吩咐下人驾车,赶往高举「智辅」牌子的人那里。

那是一座没有人继承的颓圮(pi)寺庙。智辅众入住过后做过整修,但太久没有人住了,还是弥漫着异常幽暗的郁闷氛围。

对那种氛围感到害怕的下人们不敢踏入门内。文重交代他们在外面等,自己抱着柊子匆匆往更里面走。

就在这段时间,柊子的身体逐渐变冷了。

当灵魂之绳完全被切断时,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文重没有预约就来了,智辅众却二话不说把他接进去了。

他们说知道文重会抱着妻子来。

没多久,用布遮住脸的男人悄悄从里面走出来。其他人都称他为祭司。

传说这个男人会疗伤、会治病,还能创造让死人复活的奇迹。他看一眼躺着的柊子,摇了摇头。

他说太迟了。

文重倒抽了一口气,紧接着发出怒吼声,要冲上去抓住男人。

不知何时绕到左、右边的的男人,制止了文重。他们的手都细得很不正常,却能轻而易举地制服使尽全力大闹的文重。

大闹好一会后,文重泪如泉涌,哭倒在地。

他不停地叫唤妻子的名字,宛如只认得那几个字。祭司藏在布后面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他。

感受到那股将人射穿般的强烈视线,哭得稀哩哗啦的文重缓缓抬起了头。

他的脸毫无血色,面如土灰,脸颊消瘦,凹陷的眼睛炯炯发亮,勉强才撑住了快发狂的意志。

祭司向前一步,从布下面发出低沉的声音。

——你为什么这么需要她?

文重摇着头说:

「你不会了解的。我不懂得生活,只知道努力工作,到这个年纪都没有娶妻,是她温柔地包容了我。

我只有她,只有她一个人。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仍然坚强地活着。我想成为她的依靠。我想成为她的港湾。如同她对待我那般,我也想给她同样的待遇。」

文重对她的感情,用「挚爱」这两个字也不足以形容,而她对文重也付出了相同的感情。

若是所谓命中注定的人,那就是她。

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这么想,太丢脸了,所以文重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文重看出柊子心中似乎有什么秘密。他当然很在意,但一直假装不知道,想等到哪天柊子自己告诉他。

但是,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了。

他本想找一天问柊子的真名,想叫唤她的真名。

现在永远没有机会了。

祭司下令放开因绝望而气喘吁吁的文重。

被男人放开后,文重还是不肯走开。

柊子躺在铺着黑布的细长台子上,静静闭着眼睛。

她的嘴唇还黏着血泡,要替她擦干净才行,不然太可怜了。

文重茫然地这么想,把手伸出去,但被祭司制止了。

——应该还叫得回来。

他在说什么?文重一时无法会意。

愣愣地抬起头,就看到祭司对旁边的男人下了什么命令。

男人们无言地回应,拿来门板,把柊子移到门板上,抬进去里面了。

眼睛布满血丝的文重大叫:「你们要带她去哪!」

祭司拦住他,淡淡地告诉他:

——七天后你再来这里。

说完这句话,祭司就进去里面了。

文重听从他的指示。

下人们看到主人一个人摇摇晃晃地回来,大吃一惊。有下人问他:「夫人在哪里?」他说七天后再去接回来,那个人就没再问了。

回到家的文重,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看到他的人都哑然失言。

他直奔妻子的房间。

在他出门后,侍女把柊子的房间清理干净了,血迹也都不见了。

啊,太好了,骇人的死亡阴影消失了,这样柊子就能复生了。

文重喃喃自语,环视房内,天真地笑了起来。

看到主人失去生气,宛如死人,管家担心地劝他休息。但这七天,他没一天睡着。

到了约定的日子,他拼命压抑紧张的心情,前往智辅众那里。

那座寺庙的空气更晦暗了。

文重比七天前更虚弱,他抛下害怕得不能动的下人,快步往里面走。

跟那天一样的男人来接他进去。

男人把他带到里面一间没有点灯的漆黑房间,叫他在那里等着。

他听从指示,坐在地上等着,就听见从某处传来鸣叫般的声响。

过了一会,他听出是某种拍翅声。

微弱的鸣叫声逐渐增强。黑暗中没有风,却感觉有东西在飞。

不可思议的是,他完全不害怕。

只觉得有种奇怪的虚脱感,不觉地合上了眼睛。

不知经过了多少时间。

醒来时,眼前点了一盏灯。

用布遮住脸的祭司站在摇曳的火焰前。

他屏气凝视,看到火光中有个黑点晃过。

有虫在飞吗?

太稀奇了,现在是冬天最冷的时候呢。

他茫然想着这些时,祭司动了起来。

穿着深色衣服、用同样颜色的布遮住脸的祭司,把身体往旁边挪动,后面站着一个穿白色单衣的女孩。

空虚的眼眸似乎看着摇曳的火焰。

祭司对文重说:

——最后的修饰,需要你的协助。

文重回说我能做什么呢?

火焰轻轻摇晃,应该在远处的拍翅声,似乎越来越强了。

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有无数的什么东西飞来飞去。

但文重完全没兴趣知道那是什么。

妻子不堪病魔的折磨,虚弱到全身都没有肉,容貌整个改变了。

眼前的女人,却有着丰腴圆润的脸颊,手脚、身体也都恢复丰满了

但面无表情,空虚的眼眸如冰般冻结。

要恢复原来的她,必须做最后的修饰。

忽然,文重的背部一阵刺痛。接着,有东西从体内深处顶上来,他不由地捂住了嘴巴。

低沉、闷重、剧烈的咳嗽冲出了嘴巴。

文重承受不了几乎令人窒息的冲击,闭上了眼睛。

这样过了一会,他觉得有团东西从胸口涌上脖子。

每咳一次,那团东西就会往上爬,最后穿过了喉咙。

嘴巴发出喀喀声响,那团东西与咳嗽一起被吐了出来。

火焰摇曳。

从文重嘴巴吐出来的东西伸展开来,翩然飞起。

那是绽放着淡淡白光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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