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过围篱的比古和多由良,呆呆杵在原地。
无数的妖怪占满了墓地。
原本整整齐齐的墓地变得惨不忍睹,被似人非人的奇形怪状的妖怪踩得乱七八糟。
「是傀儡……」
同时转头望向比古的妖怪们,模样就像在阿波见到的,攻击过比古的柊众的身躯的最后惨状。
比古的心脏咚咚狂跳。
他知道这些妖怪。
是用土块做出形状,再灌入暂时的生命。然后,就会像有生命的东西一样动起来。
称为魑魅。
只有九流族能做出魑魅。
九流族已经灭亡,只剩下比古和多由良。现在只有他们两个可以使用这个法术。
比古一直以为是这样。
直到几天前在阿波见到了魑魅。
魑魅的妖怪们向两边站开。
多由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魑魅们的后面有两个身影。
其中一个的手里,抱着娇小的少女。失去意识向后仰的喉咙,白得非常醒目,看起来就像死人。
然后,另一个是……
多由良哆嗦颤抖着张开了嘴巴。
「真……铁……」
带领魑魅的男人,对呆呆看着自己的狼冷笑。
那个眼神冷酷到让多由良缩起了身子。
「多由良──」
旁边的比古抱住了狼的脖子,像是要诉说什么。
多由良缓缓摇着头。
它知道,那不是他,它都知道。
但是,为什么还是觉得开心呢?
它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无以名状的强烈、狂乱的情感油然而生,泪水从多由良张不开的眼睛流下来。
「那不是真铁,多由良。」
狼想用力点头,脖子却不听使唤。
它拼命告诉自己,所有刻划在身上的伤痕,都是那个男人造成的,却还是止不住泪水。
即使是一根头发也好、一片骨头的碎片也好,如果能确认,他们就一定、一定、一定能死心。
所以,要再见一次。
原以为是那么想。
事实摆在眼前,才知道只是想那么想而已。
要再见一次、要再见一次。
真铁。真铁。真铁。真铁。
「我们想见到的,不是你……!」
智铺祭司对边哭边吼的狼,嘲笑似地说:
「但是,看到这个身体在动、听到这个声音,还是无比开心吧?」
「才……」
它想说「才没有」,但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因为那的确是真铁的声音、是真铁的脸。
「智铺……」
低吼声传入了多由良的耳朵。
比古抱着多由良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
「我不会放过你,无论如何,我都会杀了你。」
祭司咯咯吃笑,抬起下巴发出指令。
魑魅们立刻像波涛起伏般动了起来。
哄然哈哈大笑的魑魅群,如雪崩般滚滚而来。
「要怎么杀我?」
从祭司嘴里吐出来的话,直接传到了比古脑里。
那个身体明明已经死了啊。
「你……!」
过度的愤怒让比古感到晕眩,呼吸困难,喘气喘得喉咙不断抽动。
加速的心跳彷佛逼迫着比古。
魑魅们把比古和多由良团团围住了。
比古蹲下来,抓起土大叫:
「魑魅……!」
大地陡然波动。
地动天摇,卷起沙土,凝聚成比树龄数千年的杉木更高大的身躯,高举着镰刀般的脖子。
祭司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喔……大蛇啊。」
离出云那么远,能做出一个大蛇的头就很厉害了。
九流族直系的力量果然强大。
反过来说,这个身体容器果然只是旁系。可以做出那种大蛇的灵力,以及大蛇神的神威,都不会转移依附到这个身体上。
向上攀升的大蛇张大嘴巴,把那些不成人形的东西咬得七零八落,一个个消灭。
被折断、咬碎的魑魅们,身体化为土块,劈哩啪啦崩裂散落。
但是,新的土又在作为核心的人骨上聚集,逐渐成形。比刚才更奇怪,连人都称不上的块状物,一个接一个产生,逼向比古和多由良。
多由良呆呆看着它们。
那些都是以前活着的神祓众的躯体。
祭司现在的行为,是在玷辱在界线彼岸安息的人们。
雷鸣轰隆作响,劈落红色闪光。
大蛇咆哮起来。掩盖咆哮的雷鸣响彻云霄,绯红的闪电贯穿了大蛇的头。
分成好几道的闪电,把又长又大的蛇体劈断、炸毁。
引发爆风。
「……唔!」
用来做成大蛇的土块如大雨般倾盆而下,狠狠砸在比古和多由良身上,压住了他们。
快失去意识前,比古听到微弱的歌声。
《……二……三……》
在黑暗中排成长长一排的鬼群浮现脑海后,比古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趴在比古身上挡住土块的多由良,被人头大小的大石头击中背部,发出了呻吟声。
前脚弯了。不断掉下来的土沙,渐渐积满全身。但是,它咬牙撑住,以免压到比古。
它移动仅有一边的视线,看到祭司和魑魅男。
萤静止不动。
起初以为她昏倒了,但仔细一看,她的眼皮是张开的,只是里面的眼眸动也不动。
所有感情都从那张脸上消失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土沙停止掉落,迷蒙飘荡的飞尘也被风吹走了。
魑魅只剩一个,其余都消失了。魑魅粗暴地放下萤,掐住她的脖子。
◆ ◆ ◆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限延伸。
昌浩努力压抑动不动就急促起来的呼吸。
他知道自己被拖进了某个地方。
「……」
声音噗通噗通大到吵死人的快速心跳,让昌浩感到焦虑。
他细细长长地吸口气,闭上眼睛,让感觉更敏锐。
经过很久终于看得见了,所以太过倚赖眼睛,这样不行。
看得见的东西,说不定是故意让自己看见的。
真正的模样,一定是在眼睛看不见的地方。
黑暗中有蠢动的气息。吹来的风,是又冷又重的黄泉之风。
响起微弱的波浪声。
昌浩屏住气息,悄然张开眼睛。
眼前一片翻涌的波浪。
从遥远的彼方,传来那个歌声。拂过耳朵的歌声,一定是来自带领丧葬队伍的女人。
飞沫啪唦打在昌浩脸上。
水沿着脸颊滴落的水面上,有金色光芒袅袅摇曳。
「那是什么……?」
是小小的光芒。
他定睛一看,发现那光芒并不小,只是沉落在很深很深的地方,所以看起来小。
小小的光芒像是星星的形状。他无意识地数起芒数,共六芒。
「是竹笼眼……」
看起来小的竹笼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昌浩弯起膝盖,想把脸靠近水面。这时候,突然卷起大浪,把昌浩拖进了水里。
波浪绊住他的脚,把他往水里越拖越深。
不可思议的是,呼吸并不困难。明明在深水里,却不知道为什么可以呼吸。
沉落到比黑暗更漆黑的深渊底部的昌浩,看到两个漂浮摇摆的竹笼眼。
竹笼眼里有人影。
昌浩猛然想起,萤以前曾经被关在竹笼眼里。
对,竹笼眼是笼子。
「……!」
知道那是什么的瞬间,昌浩倒抽了一口气。
两个竹笼眼里都关着人。
一个是将近壮年、脸部细长带着威武的男人。是没见过的人。
另一个是昌浩认识的人。
活着的时候没见过,但是,昌浩认得他死后变成祸神的模样。
「小野时守……」
呆呆低喃后,昌浩瞪大了眼睛。
竹笼眼是笼子。
被关在里面的人,一个是小野时守。
那么,另一个难道是……
被落雷击得粉碎的神社,闪过昌浩脑海。中心被凿出一个大洞的神域,完全失去了原本盈满的神气。
消失的神去哪里了?
冰知无法召唤神,神没有降临,是因为……
「神……在这种……地方……」
因为有人使用竹笼眼的笼子,把天满大自在天神和小野时守,封印在最尽头的水底。
究竟是谁做了这种事?
「必须赶快放了他们。」
失去神的加持,山上的气会一举涌入菅生乡。
昌浩毛骨悚然。那个地方污秽沉淀,妖怪开始聚集,若是再从山上灌入强力的气,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无法想像。
只知道绝对不会是好事。
「要怎么解开呢?」
伸出手要碰触笼子的昌浩,被雷电般的冲击阻挡,弹飞出去。
「哇!」
在水里骨碌骨碌翻转着飞出去的昌浩,刹那间意识模糊。
好不容易才重整姿势,甩甩头,望向竹笼眼,就看到两个竹笼眼的前面有个人影。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那个人把破破烂烂的黑衣从头顶披下来,看不见他的脸,但是,从体格可以知道是个男人。
一定是那个男人做出了竹笼眼。
可以封住天满大自在天神──菅原道真神,和小野时守神两柱神,可见是个很厉害的术士。
在触摸到竹笼眼的瞬间启动的那个防护墙,似乎也是敌人接近时才会启动的巧妙设计。
刚才碰触到防护墙的那只手还在发麻,手指到处龟裂。
要祓除还缠绕在手掌心的灵力时,昌浩不由得吞声屏气。
好强烈的灵力。拥有这种力量的人,想必不多。
「……」
为什么呢?
心脏突然狂跳起来。
他没办法眨眼,甚至忘了呼吸。缓缓抬起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竹笼眼前面的术士。
在波间漂荡的竹笼眼,摇啊摇地摆动着。
男人披着的衣服,也摇啊摇地摇晃着。
拥有这等灵力的人,绝对不多──虽然不多,但昌浩认得他们。
不但认得,还可以马上想起好几个人的脸。
心脏噗通噗通跳动。
不可能。
自己怎么会认得缠绕手上的这股灵力呢?
八成是哪里搞错了,只是自己搞错了。
一定是、绝对是,当然是。
要不然,站在那里的就是──。
「不可能……」
拜托了,谁都行,告诉我不是他。
「走开──」
「唔……!」
严厉的声音残酷地撕碎了昌浩的心。
衣服摇啊摇啊地摇晃着。从披着头的衣服的裂缝微微露出来的脸,昌浩不可能认错。
他思绪混乱,猛摇着头。
「为什么……为什么把神封了……」
刹那间。
竹笼眼后面有个白色的东西微微飘动。
那是个把破破烂烂的衣服从头披下来的女人。
她伸出晶莹白皙的手指,扯落术士披着头的衣服,再勾住他的脖子。
昌浩惨叫似地呐喊:
「哥哥……!」
女人把手滑到冷冷看着昌浩的成亲的肩膀,在披着头的衣服下开心笑着。
无法相信的昌浩要冲过去时,手脚被看不见的锁链缠住了。
「哥哥!为什么、为什么……!」
成亲没有回答。
女人的背后有无数的鬼,那是黄泉的丧葬队伍。
吹起了黄泉之风。
女人在成亲背后举起的手里,有只翩翩飞舞的蝴蝶。
那是魂虫。谁的?不会吧?
成亲面无表情。能做出竹笼眼的术士不多,所以……
是这样吗?
「哥哥!请等一下,我来……!」
他想说我来救你,喉咙却不听使唤。
无数张脸蜂拥而上,淹没了从伸出去的手滴下来的血。
缠绕全身的沉滞堵住了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想叫却叫不出来,伸出去的手也构不到。
「──……!」
昌浩的耳朵听见了不成声的惨叫。
◆ ◆ ◆
尖锐声划破了风。
「──」
昌浩猛然回过神来。
这里是通往菅生乡墓地的越过河川后的彼岸。
他身体僵硬,动弹不得。他肌肉紧绷、抖个不停,嘴唇颤动,眼角发热。
好想当成是一场梦。
一定是被那个黑暗包围,产生了邪恶的幻象,一定是。
要不然……
昌浩因恐惧而颤抖的肩膀上,停着一个白色的东西。
他移动视线确认,发现是一只白鸟。
「是式……」
是祖父安倍晴明放的式。
把颤抖的手指伸向鸟,那个形体就化成光瞬间消散了。
同时,好几个情景哗地流入昌浩心里。
有吐出血和白色蝴蝶后昏倒的修子、有用自己的生命替代魂线的风音、有受到打击的藤花的模样、有蔓延全京城的咳嗽和发烧的死亡疾病。
在竹三条宫工作的侍女菖蒲,是套着人皮,巧妙布下天罗地网的铺路人。
是黄泉丑女、是泉津日狭女。
昌浩的心脏噗通噗通狂跳起来。
想起带领黄泉丧葬队伍的绝世美女。
「那个声音……」
想起听过好几次的数数歌。
菖蒲的声音与那个女人的歌声完全相同。
昌浩愣愣地张大眼睛,身体摇摇欲坠。
那个女人手上的白色蝴蝶,如果是修子的魂虫,那么表示……
「黄泉之门……打开了……?」
泉津日狭女唱的数数歌,在昌浩耳边响起。
那么,成亲并不是被夺走魂虫后,被当成宿体使用?
那么,成亲跟泉津日狭女在一起,是自己的意志?
为何?为什么?哥哥那么做,是在想什么?
一次发生太多事,打击太大,昌浩无法思考任何事。
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我为什么在这里呢……」
低喃声因泪水而颤动。他想用僵直、不停颤抖的手指,拨开贴在额头上的头发,却怎么也拨不开。
就在他忍不住想大叫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身旁跑过去。
他的眼睛无意识地追逐那个身影。
「时远……?」
小野时远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昌浩这才想起前面有什么,倒抽一口气。
前面是神祓众的墓地。
「萤……」
他把混乱的思考集中起来,猛然蹬地起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