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库规定区域停好〈破坏神〉,辛打开座舱罩。
从机舱出来后,他将自己的座机交给跑过来的维修班。辛斜视一眼目睹了折断一把高周波刀惨状的〈破坏神〉,传出零星咒骂声的维修员后,继续走在杂乱的机库中。
从今天的战斗中幸存下来的队员和维修员,像往常一样不愿与他交谈,辛也无视周围的人。
但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
「――辛苦了,诺赞副队。」
面前倒映出的影子与不经意间传来的声音,令辛抬起头。只见一名有着一头竖立式硬质金发的青年露出了笑容。
「琼音队长。」
「叫我卫寿就好了……说了好几遍你还是没改口啊,你还真是顽固啊。」
哈哈笑着并向辛走来的,是这支战队的战队长、琼音卫寿上尉。有着比辛高出一个头以上的身高,以及炯炯有神的朱红色双眸。
「今天也表现不错嘛。多亏有你在,我和队里的其他家伙也得救了。」
「我只是通知了敌军动向。」
「那就够了。比被敌人打个措手不及要好多了。」
卫寿说着,笑容更深了。他的眼睛颜色是朱绯钟Spinel特有的朱红色。黄昏般的颜色。
「通知大家很值得表扬啊。虽然你只要连上同步大家就会知道,但你做出来也是需要勇气的吧。谢谢你。」
相信他吧。
「……无妨。」
那也不要紧。
就如他所说,只要辛连上同步,就迟早会被大家发现。
卫寿面露苦笑。
「我都这么表扬了,你老老实实接受不就行了。你该不会不习惯被人表扬或者感谢吧。」
「…………」
没什么不习惯。
只是他没做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没理由对他感谢而已。
看着顽固地不与他对视的辛,卫寿苦笑更深了,将话题切换过去。
「话说回来,你上战场也差不多一年了吧?」
不知他意图为何的辛突然回头看了他,像得逞一般的卫寿笑了。
「我才想起来,那么你的个人代号、个人标志这些啊! ……得好好考虑下才行啊! 」
「…………。是啊……」
与为别人的事情异常高兴的卫寿相反,辛发出不感兴趣的叹息。
在战场生存了一年的处理单元,在通讯期间使用的不是小队名与编号为组合的识别名Call sign,而是固有的个人代号。同样,也会在座机画上识别名外的个人标志。在大部分处理单元会在从军一年内死去的八十六区,这是一个惯例。
当然,这些并不会记录在共和国军的公务文件中,但基本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制官和他们的上司并不会在意人型猪的怪癖。
「你有想过吗? 这样的感觉不错之类的。」
「反正都只是用于识别身份的符号而已吧。跟名字、识别名、收容编号一样。」
看着以略像宣泄的口吻道出的辛,卫寿随即眯起双眼。
「你讨厌自己的名字吗? 辛。」
「…………」
那一瞬间,他记忆深处浮现出鲜明的声音以及一对眼睛,让辛咬紧牙关。
辛(Sin 罪孽)
都是你的错。
全都是你的错。
「……不是。」
辛回应的声音,略显僵硬。
自己发出的声音不知怎么听起来很刺耳,辛不禁低着头。不知不觉间,攥紧的拳头因摩擦皮肤而吱吱作响。
而卫寿似乎装作没看见。
「如果你没有想法的话,就由我来想吧。那就……」
思考了片刻后,他浮现出似乎想到什么好主意的表情,竖起了食指。
「叫“巴雷克”怎么样? 那是神的别名,是统率亡灵战士的战神、“火眼者”的意思。你实际上也就像神或怪物一样强大,况且你还有那个约定……和你那双漂亮的红色眼睛很相符。」(译注:巴雷克Báleygr,古诺尔斯语,是民间给奥丁起的诸多别名之一。除了有“火焰之眼”的意义外,也有“躲闪之眼、鬼祟之眼”的意义。这个名字后来成为军团对辛的识别名Call sign。「火眼」同时是台版译名。)
当辛不由得扭头看向他时,卫寿像正中下怀一般,再次笑起来。
看着那张像对年龄相隔很大的弟弟恶作剧成功的哥哥的表情,辛有些慌忙地移开视线。
这让他不由得联想到某个他不能希望也被其如此对待、无法原谅他的人。
那个人的脸也好,笑容也好,原本他都想不起来。
「……我不适合那种。」
「是吗? 我想反正都这样了,就取个超级厉害的名号好了。反正、」
辛抬头看去,卫寿笑着朝他耸了耸肩。
「就像你说的,只是用于识别的符号,本质没有变化,是场自我满足的游戏罢了。」
目送副队长细小的背影离开机库,卫寿将目光移向在稍远之外关注刚才那幕的维修班长。
「一直给你添麻烦啊,星野。维修班长大人。」
「维修和维护是我们分内的工作,不要紧。……卫寿。」
他是卫寿在幼年学校里的同学,也是一起被抛弃在战场的维修班长,凝固成类似苦涩表情的他,斜眼瞥向别处。他有着近似银色的金发以及源自北方邻国移民血统的淡紫色眼睛。(译注:这里的“幼年学校”指为了从幼年培养干部将校候补而设立的全住宿制教育机构)
「你还是别管那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小鬼为好。」
「怎么了吗?」
「从那家伙分配到这后,光今天就死了多少人?」
「啊啊……」
卫寿轻叹一声。是那个流言么。
辛两个月前被分配到这个战队并担任副队长一一顺便一提,八十六区的指挥系统是纯粹以战斗能力决定的一一关于赤红眼的少年兵,一直以来都有萦绕他的不详谣言。
「不能说是他的错吧。」
「鬼知道。传闻是这么说的……那家伙迄今为止所属的战队,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死了。」
哎呀呀,卫寿噘着嘴。他这个好友虽然绝对不是坏人,但对待朋友圈里人与朋友圈外人的差距还是很大的。
因为星野重情义的性格,他才会极其厌恶伤害同伴之举,这点虽然他能理解。
「嘛,应该是真事吧。……那家伙、」
卫寿瞥了一眼机库墙后,也就是队舍里的战队副队长卧室的方向。
除了必要时间外,辛大部分时间都在他的房间里独自度过。从未见过他与同年段的少年兵闲聊过。
「他没叫过谁的名字。不过他有着约定的事情在,也不是不愿记住吧。——但他还是想划清界限。」
在他与总有一天会比他先一步死去的同伴之间,划一道界限。
大部分能够获得个人代号的长命处理单元一一“异名者”,大概都曾有感受。对卫寿而言,这种感情并不是没有印象。
因为,若是投入过多的感情,失去的时候就会愈发痛苦。
作为“异名者”的卫寿他们,失去的远比能承受的多。处理单元从军一年,一千人中也没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但也正因如此。
「不是那家伙的错。」
八十六终究会死。在八十六区的每个人都会。
像草菅一般死去。
不是某个人的过错。
「卫寿、」
「卡珊德拉是预言了会如实发生的毁灭的先知,但这不能代表祸因就是她。」(译注:卡珊德拉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先知,她曾预言过许多大事件,比如特洛伊的毁灭。受到给予她预言神力的阿波罗的诅咒,没有人相信她的预言。)
将预言者看作是毁灭的原因。即便悲惨的结局不可避免,人们也会想找出原因责备,这也是人类社会中常见的现象。
就好像以前共和国将战争与战败的罪名扣在八十六的头上,将其赶上战场一样。
「并不是卡珊德拉招致了毁灭,况且那并不是其所希望的。」
「……虽然卫寿替你说过了,但实际上呢?你是先知卡珊德拉,还是瘟神呢?」
大概确认完〈破坏神〉的修理位置后,对于唐突向他询问的星野,被问到辛不上心地朝他回了一眼。熄灯之际,只有两人在的前线基地机库里。
无视年龄与体格差距将前任副队长从位置上拉下来自己坐上的辛,在与〈军团〉的战斗中展现出无人能比的战斗能力。另一方面,由于他有让〈破坏神〉发挥出超越原有的性能的倾向,所以座机的损伤、损耗率也居于队里榜首。
每回作战都会把〈破坏神〉开得遍体鳞伤,最近维修与维护都赶不上进度了,只能靠交替使用分配的专用预备机,勉强运转着。
尽管如此,不可思议的是他自己却没有因此受伤。令人仿佛觉得没有血液流淌的端正白皙面孔,扭头看向他。
他对上那双与十来岁的年龄完全不
符、被削去感情色彩的鲜红眸子。
「喂。」
「什么。」
「你这身本事和卡珊德拉本人没什么区别吧。自己见到了无法避免的未来,还是说,觉得自己才是招致预感中的灾祸之源么。」
辛是否也觉得自己和卡珊德拉一样是瘟神。
星野淡紫色的眼睛半眯着,发出野兽般的呻吟。
「……你这家伙。」
「我并不想有人死去,不然我就不会和队长他们说那样的话了。……我也不想被人叫作亡灵附身的怪物。」
「…………」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从他的语气里感受不到任何气馁与厌恶。
面对难以判断而缄口不言的星野,辛俯视着只有脚部换新的〈破坏神〉并说道。
「维修班长,我能顺便拜托你一件事吗?」
星野的眉毛稍微上扬。
他既意外又惊讶。
或许是知道自己被讨厌了吧。辛到刚才为止,除了维修工作需要以外,从来没有和星野说过话。辛是在请求他?
「说来听听,什么事?」
「你能告诉我解除〈破坏神〉安全装置的方法吗?解除所有对驱动系统和控制系统,还有对机动性的限制。」
星野半眯着的眼神变得犀利。
「你听谁说的。」
「华莲少尉说的。他负责我的〈破坏神〉。」
「……那个傻子,明天出来要打他一顿才行。」
正常聊天倒没什么,但一想起那些爱说闲话的大嘴巴维修员,星野就不禁厌烦地叹了一口气。
他僵着这幅表情说下去。
「你知道安全装置这个词的意思吧。不像动画、漫画里的超级机器人那样,一解除就能获得更强的力量,现实可没有那种简单又方便的功能。有必要才会限制。以现有的设定来说,你们这群小鬼的负担就很重了。」
虽然〈破坏神〉的运动性能不高,但它的缓冲系统很垃圾。与作为〈军团〉主力的战车型Löwe与近战猎兵型Gralwolf、量产机中体型最大的重战车型Dinosauria相比,〈破坏神〉不仅走得慢,行驶的声音也吵到没得比,……缓冲系统无法消除的冲击力也能震掉驾驶员半条命。
「以前有数不清的人被这毁掉,你多少见过也知道的吧。你才活了快一年就觉得自己很特别了吗?」
「不是。」
辛淡淡地摇了摇头,至少从他缺乏感情的面貌上看不出他们年龄阶段特有且毫无根据的全能感。
不论别人的语气高昂或厌恶。
他只会淡然、陆陆续续地回复。
「但我这么做是有必要的。高周波刀……如果用上近战武器,机体反应越快越好,不能做出跳跃机动说实话会很难操作。」
「那不用那些在维修上浪费时间的近战武器不就行了么,那东西不就跟」
自杀志愿者用的一样,虽是事实,但他没说出来。
虽然很强悍,但射程——或者说战斗间距很狭窄的高周波刀是危险的武装。辛大概是知道利弊才会继续用的吧,作为门外汉的星野不适合多说。
而实际上,因为作战有了辛,他们也得到了有利的一面。
作为近战兵种的辛正面切入〈军团〉的队伍,扰乱敌人的配合并吸引注意,不时单枪匹马对付战车型。因为有他在,其他队员暴露在危险的概率下降了。
……至少。
他不想让同伴死去这句话,是真心的吗。
「行吧。」
他没有对上辛突然抬头看向他的眼睛,继续说着。
就像星野刚才说的,提高〈破坏神〉的机动性是牺牲处理单元安全性的行为。不论是驾驶员还是机体,承受的负荷都会增加。
他答应并不是因为他即便做不正确之事也会被感谢。
「包括维修方法,等明天我把华莲那货打一顿再告诉你。适应大概也要一段时间吧,我会陪着那家伙练的。还有就是——你的个人标志。」
不知所措地眨着眼的血红色眸子,……只有在这时,脸上才露出与年龄相应的幼稚,星野一边叹息一边说。
「就像卫寿说的,也差不多该想一个了。趁你还在这支战队的时候好好想想吧。……嘛、」
除了装甲的涂装色——风干骨头般的暗淡棕色涂料外,共和国不提供其他颜料,不过从废墟中各处可见的物资里可以找到。
「我来给你准备你喜欢的颜色的涂料。」
对于死后连墓碑与名字都没能遗留的八十六而言,个人标志之类的东西毫无意义。
辛是这么觉得的,对他来说是就像装饰一样的东西。
大概他们自己也知道,这是除他们以外无人会认识,也无人会记住的空虚的标志。
被昨天的雪染上一片纯白的废墟城市,一座尖塔坍塌的教堂前。站在破败的〈破坏神〉残骸前面,辛俯视着被压扁的装甲上描绘的个人标志,陷入思索。
这不是他战队队员的〈破坏神〉。积雪之下,饱受日晒与风吹雨打的装甲已经破旧不堪,驾驶舱内廉价的胶木座位上倒着一具身着褪色的野战服的尸骸。
头骨消失不见。颈椎上也没有识别牌Dog tag闪烁的银色光芒,他只知道这是一名八十六。不过,即便不是这副模样,辛也知道这具遗骸就是八十六。
这个人是?
「…………」
将要磨灭殆尽的个人标志是扛着长剑的无头骷髅。
就像死了却不得安息,为了寻找失去的头颅而在战场徘徊的亡灵。
简直就像是对自己的嘲讽,辛清醒的脑海在角落冒出了奇怪的念头。
辛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自己的座机上画了这个图案。或许是辛也感受到讽刺,不然老实说,自己是否会抱有这种程度的关心还是一个疑问。
尽管如此,在他生命结束之后,他似乎把辛呼唤过来了。
——辛。
耳朵深处残袅的声音让辛眯起双眼,他从当作脚手架的机体折断的腿部无声走下。
虽然这里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但还是应该埋葬了他吧。……不,是辛想要埋葬他。就算不能建坟墓,也该让他入土。
然后,辛无意识地伸出手,触摸将要磨灭的个人标志。
将一同战斗过、先一步死去的人全部带上,是辛和爱丽丝、还有最初的战队的同伴们的约定。辛会记住所有人并带上他们。
虽然他并不是约定的一方,但还是应该带上他吧。
〈破坏神〉的装甲是薄弱的铝合金。同为铝合金材质的飞机外壳可以用军刀切开。这里应该也能切下来吧,于是辛用兼作突击步枪刺刀的刀尖——。
「哔。」
「……是你啊。」
好像是来找他的。
看见旧型号的〈拾荒者〉——菲德的身影,辛收好刀站起来。虽然和它在昨天的战斗中走散,但现在总算找到了。
看它啪嗒啪嗒地走过来,辛瞥了一眼雪地马路的对面——停有自己的〈破坏神〉的角落,说道。
「我的〈破坏神〉能源耗尽了,麻烦给我补充吧,弹药也是。」
「哔。」
战斗虽在昨天结束了,但这里是竞赛区域Contest Area,他想尽快解除无法战斗的状态。
「等你做完了——」
下完令后,辛突然注意到了什么,眨了眨眼。
〈拾荒者〉是在战斗结束后拾取〈破坏神〉、〈军团〉残骸的垃圾回收机,为了回收无法整个装载的残骸,也内置了切割用的喷灯和切割机。
其他的〈拾荒者〉只会单纯拆解并带回去扔熔炉,如果是这辆聪明得出奇的旧型机的话,或许可以试试。
「菲德。你能切下那个吗? 我只想带那个回去。」
他指了指眼前的个人标志。
在战死者的机体碎片上刻上本人的名字,是他与爱丽丝她们的约定。但实际上,战斗中并不能轻易搞到这种东西,至今为止他已经用了普通金属片与木片当替代,如果菲德能切下装甲片就好了。
不出所料,菲德的光学传感器闪烁了一下。
「哔!」
「那拜托了。」
「哔。」
它的前半部分鼓足气势地上下摇动,大概想点头吧。
这周边没有〈军团〉,只剩白骨的遗体如今吸引不了野兽。在草食动物不能觅食而变得虚弱的冬天,对肉食动物而言是食物丰盛的时期。自然对肉分解完毕的人骨提不起兴趣。
菲德首先按第一个命令,补充了他的座机。
为了带菲德去藏着〈破坏神〉的地方,辛踏雪而行,忠诚的〈拾荒者〉跟在身后。
切割个人标志菲德轻易就解决了,但埋葬遗骸却意外地多花了时间。土被冻住了,用刺刀挖是件很苦的体力活。
最后在看不下去(好像是)的菲德帮助下,显得寒碜的土堆总算完成。
昨晚的雪在夜里停了,如今晴空万里,不过寒风刺骨。辛靠在为挡风而摆出停机姿势的
菲德的集装箱上,休息中喝着雪烧开的热水,待到冬日短暂的阳光渐渐倾斜,他便起身。
「哔。」
「是啊。该走了。」
菲德圆圆的光学传感器确认辛走到足够距离后,站起了身。就算白骨只剩一小堆,他也为之挖了坟墓,哪怕这样会耗尽体力与精力,他也依然马上动手。
「不赶在天黑前回去就不好了,……如果战队长他们的机体碎片还有残留,就得带回去了。」
回去的只有辛和一辆〈拾荒者〉,以及卫寿他们的座机的小小铝碎片。
「……你这家伙果然是瘟神啊。」
「也许是吧。」
辛没有看向低声吼叫的星野。
明明其他人都没能活着回来,辛却只是受了擦伤和轻微撞伤程度的伤。他在这次战斗中也担任了损耗率最高的前卫。他的好运与超乎寻常的战斗才能,现在真的令星野光见到他的脸就火大。
明明其他人都没能回来。
只有他一个人回来。
简直就像夺走了其他人的运气,以其他人的生命为代价存活至今。
星野咬牙切齿。
「那家伙已经活了四年。为什么这次突然就……!」
话说到一半,星野牙咬进了嘴唇。
活了四年,这就是原因。
才会被分配到这样的激烈战区。
八十六注定要死。在〈军团〉的数量与性能上远远超过之前战区的、攻势极其激烈的战区,不死才奇怪。
所以,不管辛被分配到哪里,都是如此。
绝不是因为辛的到来。
道理星野是知道的,但也怎么都无法接受这股感情。不仅是卫寿,战队所有的队员,都在这一战遭遇了突然。哪怕八十六迟早要死,也不会有全军覆没的结果才是。
而且这次是所属的一整个战队都死了。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瘟神,还能是什么?
或者是死神。无论是周围的敌人,还是身边的朋友,不区别对待,无情挥下镰刀——……。
仿佛不知道星野在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激动之情和不该喷出的骂声,辛淡淡开口。
血红色双眸没有感情的波动,给人静谧、刺骨之感。
「维修班长。琼音队长跟我说过,我该想个人标志和个人代号了。」
像是降压一般,星野长叹一息。还以为他会说什么。
「嗯……我记着。那家伙打算自己给你想一个对吧。」
辛在他的指挥下首次活过了一年,大概,卫寿就当他跟弟弟一样看待。
但卫寿已经不在了。
不在世上了。
「是的。……所以我想自己起一个。」
辛说着,递给措手不及的星野一块小小的铝片。能看出是〈破坏神〉装甲的一部分,是块画着侵蚀严重的、他没有见过且疑似为个人标志的碎片。
不属于这座基地里的任何战队成员。但这到底是谁的机体碎片,为什么辛会给他这东西。
「我不擅长画画。所以,你能帮我一下吗?」
也就是说要画这个吗?
下意识接过之后,星野凝视这个个人标志。扛着长剑的无头骷髅骑士的造型。
从同伴们的尸体中活下来的“异名者”,起的个人代号大多是掺杂恶意的险恶名字。根据个人代号画的个人标志,也大多是不吉利的,或者带有恶趣味的图案。这个骷髅骑士的造型就非常适合他。
简直就像——……。
「简直就像死神啊,不然就是送葬者。要是拿着把铁铲就更适合了。一个人幸存下来为同伴掘墓,跟怪物送葬者似的。」
没错,这简直就像是。
辛对自己的讽刺。
被他这么一说,辛毫无感觉,只是轻声嗤笑。
眼前比自己年长十岁的维修班长下意识后退,辛的笑容是如此地冰冷。
「——是啊。挺符合我的啊。」
战队的同伴在昨天的作战中都死了。
而之前,他被分配到这里之前,从最初的部队到现在为止,除自己以外的人都没能活下来。
无论是谁,和他一起战斗的人都死了。
一个也不例外。
和一个,死一个。
既然都这样了,怎么也无所谓了。只要能让他认清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怪物,就能够自觉应对了。
瘟神。
或者死神。
当自己就是这种存在,就没问题了。
被亡灵附身的怪物,被讨厌起来可方便了。比被人隔空关心好多了。将先一步死去的人带在自己身上,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内心不该为那方面动摇。
他必须要活下来。哪怕就他一人,也要战斗到底,他有必须要实现的愿望。既然如此,干脆从最开始就不依赖任何人为好。
让大家知道,他是这样的东西为好。
血红双眸眯起,嘴角像裂开一般上扬,露出冷笑。
星野的表情仿佛见识到恐怖之景一般,出于畏惧而紧绷。一旁的菲德在微微颤抖。
辛无法亲眼目睹,自己的表情是如此地凄惨、凄怆。
「个人代号就用这个了。——确实如此,对我来说这个名称很合适。」
与这个绝命战场上最令人亲近、最令人敬仰、最令人厌恶的死神划等号的名字。
明明比谁都要靠近死亡,却总是一个人活下来,一心继续埋葬他人。
葬在他们无法修建的坟墓里头。连同至今为止死去的同伴,今后会死去的同伴。他会独自活到最后,直到在尽头将背负的全部埋葬为止。
「〈送葬者Undertaker 〉」
早熟的碎片〈Brand烙印〉Appendix
前些天和〈军团〉较量了下,〈送葬者〉驾驶舱周边的装甲上出现了裂缝,所以他决定换掉周围的装甲。
位置恰好在个人标志旁边。况且每个人的个人标志都是特有的,就没有准备供重画的模板。
原因如上。
「……好了,这就搞定了。」
赛欧舒展沾满涂料污渍的纤弱身躯,站起身。他在刚被换新的〈送葬者〉纯白装甲上,重画上辛的个人标志。扛着铁铲的无头骷髅。
画一次顶不了多久又伤痕累累啊,几年来一遍遍重复画的赛欧心感徒然。和其他同伴的一样,这是他的得意之作。
在一旁候着的——让赛欧分心而被他赶走的——辛走过来看看。
联邦军军服是钢铁色的,看惯沙漠迷彩野战服的赛欧还不怎么适应。
「总是麻烦你了。」
「嗯。嘛,不碍事。不就是画你们和蕾娜的标志而已。谁叫我喜欢画东西。」
他说过“大概除我以外的人都不会画吧”。辛似乎想起什么似的笑了出来。
「刚见面的时候,你说过这些画的是什么玩意对吧。」
啊,赛欧面露苦笑。他是说在八十六区初次见面的时候么。
那时候同伴们都在各画各的个人标志。
「戴亚本来是黑狗,结果画成了黑河马,惨不忍睹呢。」
因为知道戴亚的个人代号是黑妖犬Black dog,所以才好不容易看出是狗样。
「莱顿的狼人再怎么改也就像狗头人。科莲娜的步枪忘了画瞄准镜,安珠虽然画得还可以,但怎么看都画得太幼了。」
大家都不擅长画,烂到他不由自主说以后由他来画。
如果战死了,〈破坏神〉是棺材,个人标志就是某种形式的墓碑。虽然与辛约定了记忆和心灵由他保管并带过去,但赛欧也想对剩下的驱壳给予这种程度的帮助。
半沉浸于回忆,赛欧忽然微微苦涩地扬起嘴角。
「大家都没有画画的余裕吧。毕竟,小时候就被关进来。」
每个人都活得很辛苦,集中营里的孩子连供画画的娱乐用品也没有。
「辛画的个人标志,怎么说呢,看起来有一种很为难的感觉呢。如果画得好倒还行,画不好就显得又笨又有趣了呢。」
「你直说太一般、过于无聊不就好了。」
「说是一般,你就像基于异常的事务性才画的。说写实嘛,也不太像。就感觉一点感情都不带的……嗯。果然看着很无聊。」
姑且本人就在面前,当着面毒舌不怎么合适,所以他试图找个稳妥点的表达方式,但就是没找着。
好在辛不受影响——事到如今,辛的性格已经变成这种程度的酸话也不会有感觉了吧——那继续毒舌。
「与其说你在画画,不如说更像在画地图或者设计图吧。除了地形说明外,你好像就没画过别的啊。」
「你居然明白了。」
「啊,真的是画地图?」
怪不得他有异常的事务性。
共和国连战区地图都不舍得给一张,是好还是坏呢。
现在因为需要的地图都是由军里提供,再也没必要自己画了吧。
……的确。
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在联邦,战斗必需的都会给下来,支援也是,教育
和娱乐都有。
也有阵亡后被埋葬、祭奠同伴的权利。
「……你」
赛欧没有看向回头盯着他看的血红双眸,说道。他低头看着刚才画上去的无头骷髅标志。
这个不祥的死神纹章,在八十六区的确是一个救赎。不过。
「不改个人标志吗? 这么说虽然有些奇怪,不过你已经不用背负了吧。」
至今为止,他背负了诸多东西。
赛欧他们当然理解背负的是什么。
辛就像没有察觉赛欧内心的小纠结,对他的唐突发言露出惊讶的表情并反问。
「你讨厌?」
「也不是讨厌画这个……总觉得,有点不吉利。」
「这样啊……」
稍微想了下后,辛耸耸肩。
「也许是吧。但用了六年没出过什么坏兆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讨厌。」
「……是吗。」
赛欧苦笑着点了点头。虽然他近似罪恶感的复杂情绪还未散去,但辛如果这么觉得,也就没事了。
盯着个人标志的辛,突然开口。
「说起来,蕾娜的个人标志是什么情况。」
哼,赛欧嗤之以鼻。
「啊,是有这回事。虽然我来画的,但要有人发牢骚,我就去推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