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我有些冒昧,请让我讲述一下我的故事。
我是人工智能试验型〇〇八号。
我的创造者的孩子和我最后的主人,都叫我“菲德”。
我『出生』在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首都利贝鲁特·埃德·埃卡利特离郊外不远的一座住宅的研究室里。
在我侍奉的家庭里,有我的创造者兼人工智能研究者的主父、美丽贤淑的主母。这两位还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是已经上中学的哥哥,另一个是在全家人的关爱下成长的年幼的弟弟。
我那时候的体型是模仿大型犬的形状,身体外层是用柔软的材料制成。
即便年幼的孩子用力抱紧我,或者稍微粗暴些对我拳打脚踢,都不会对自身造成伤害,所以会才设计成这样。
最后的测试结束了,在等主父写完报告的时候,咯吱,我听见了门打开的声音。
然后,传来了我的听觉传感器好不容易才察觉到的轻盈脚步声。一家人除了主母以外,走路都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也就是说,仅凭『没有脚步声』这一条件,我很难判定来者是谁。但那个人的头连主父的办公桌都够不到。
「爸爸。」
不出所料,来者是年幼的弟弟。
「……辛。爸爸工作时不能进到房间里,还要说几遍才行?」
主父一边说着,一边把弟弟抱到他膝上,看来弟弟听不进去也不是没道理的。
「机器人,做好了?」
「是啊,不过不是机器人,而是人工智能……算了算了。嗯,机器人做好了,这次做的是能做好多动作的孩子,虽然只能在家里,但还是可以陪你玩。」
弟弟的表情一下子焕发光彩。
从主母那遗传的美丽红色眸子,如宝石般闪烁着光芒。
「名字!我可以取名吗?」
我记得他的朋友安丽埃塔小姐最近养了宠物(养的是鸡来着,一般来说这是年幼的小姐该养的动物吗,这不属于我的知识范畴……),于是弟弟最近也想养宠物了。
「可以啊。好好想想取个好名字吧……」
「那么,菲德! 叫菲德好了!」
主父整整沉默了五秒钟后。
「……我说啊,辛。菲德是狗的名字吧,不是该给朋友取的名字……啊?」
主父看了信息终端的全息屏幕上显示的我的状态栏画面后,又沉默了整整五秒钟。
「呃……刚才已经识别输入指令了吗。这下糟了……」
不。
不会的,主父。我的创造者。
我很是高兴。
犬类动物从人类历史之初就是人类的好朋友了。
没想到我会被认为和那种动物是同等的。
我很高兴,也很荣幸。
由于我没有声音输出的功能,所以无法将我的激动之情传达出去……。
弟弟用他那一双大眼睛看着我,然后歪着小脑袋。
「但你很高兴的吧?」
「呃——……」
主父露出一副震惊的样子,来回看向我和弟弟。
「你能感受到?」
「嗯。」
弟弟一副不理解地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为什么会感受不到?
然后,主父又看向在研究室门口窥视着的哥哥。除了一头黑发与主母和弟弟不同外,哥哥其他的体貌特征和主父非常相似,是个给人印象很理智的少年。
「雷,你呢?」
哥哥作出一副稍微侧耳聆听的表情,接着摇了摇头。
「不行。我听不到。」
「是吗。嗯,不是那样的么……?」
大概觉得自己被怀疑了吧。呣~,看着鼓起脸蛋的弟弟,哥哥苦笑了一下。
「那家伙是以辛的脑电波之类的为模板制作的吧? 我也搞不明白。它好像感情学习方面也照仿了辛,和这方面有些关系么?」
确实如此。
我的中央处理器,是通过我成为“我”之前最早的躯体——婴儿时期的弟弟的抱偶——内置的传感器来记录弟弟的神经活动模式,并以此为基础制作而成。而且,关于人类的行动与感情的方面,我也是通过学习弟弟的成长得来。换句话来说,就是我赋予了弟弟“我”的意识与思考。
因此,我特别地——没错,在意着弟弟。
作为弟弟的某种分身或者影子。只要他愿意,我都会在他的身旁服侍他,保护他——……。
「之前还说过暂时没有什么进展,现在又有了很大的突破呢。这是新的人工智能模型吗?」
现在主父的目光炯炯有神。
「啊啊! 这是新发布的划时代的模型啊! 虽说这原本是联合王国当代“紫晶”的研究,但这仿生的神经系统,将来也能够与人类媲美……」
……主父似乎还不知情。兄弟俩也对主父的研究内容与故事显得不感兴趣。
哥哥似乎在念叨着『又开始了……』,然后看向别处,弟弟就……看来很想快点结束,然后跟我一块玩。
不过遗憾的是,我现在还没有完成充电,所以还不能移动……。
主父这才意识到两个儿子都没听进他的话,苦笑地抱紧了开始不安分地动起来的弟弟。
「辛,我做的是跟你同龄的孩子哦。它说等它那边的事情结束之后再来陪你,这下能一起玩了吧。你多了个朋友哦,它也是个………有趣的孩子呢。」
「菲德会陪我玩?」
「是啊。」
哥哥看着我,露出些许怀疑。
「帝国也打算用同样的模型来研发无人武器吧? 我觉得这想法挺厉害的。」
「是啊,塞雷娜女士的项目……。虽说她是军人,有她自身的情况与理由——但我不太想造出那种东西。」
这么说着,主父抚摸着办公桌上陈旧的布偶……那是我最早的躯体。
「……反正只要有人类就会有斗争。人类费尽周折才遇见和人不一样的智能,如果最后却只是平添了敌人,那就很悲哀了吧。」
「嗯……」
哥哥装作若无其事地附和之后,便折返回去。
「罢了罢了。……辛,回去吧。那家伙……呃不,菲德现在在吃饭,待会才能陪你玩。我们也去吃点心吧。父亲,沏好茶之前来客厅吧。」
「嗯。」
「知道了。」
就这样,弟弟向哥哥走去,自然而然地向他伸出了手,哥哥也很自然地牵着弟弟走回去。哥哥在这个家里特别溺爱弟弟,或许因此,弟弟也很爱向他撒娇。
主父再次将视线投向信息终端,继续着手报告——抬头看着那张快要忘记时间的侧脸,我设置了体内的定时器。
服侍主父与家人的幸福日子,在某一个晚上戛然而止了。
当我想重播那天晚上的记忆时——啊啊。用人类的说法就是『不愿提起』吧。数据中掺杂有杂音,很是混乱,难以完整地重播当时的情景。
军靴的脚步声突然闯了进来。
伴随怒吼声而来的是绘着五色旗与剑的共和国军徽,举在眼前的是自动步枪的枪口,主父和哥哥则被按压在地板上。
主母一边保护着弟弟——一边轻微地抽泣。
对于没有声音输出功能的我而言,甚至连“请别哭了”都道不出口。
主父与家人们在刹那间就被带到了某处。宅邸变得空荡,在像暴风雨过后的惨状中,我反复自问。
那一天结束的时候,尽管我被命令进入了待机状态Suspend Mode,但为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应该要为了保护主父、主母、哥哥和弟弟,去对抗敌人——我难道不应该去战斗吗?
我被命令不得伤害人类,设定了严格的禁止事项Protect。
这是希望我能与人类成为朋友的主父的初衷,也是我存在的理由。因此我决不能逾越。
即便如此。
即便是这样,我是不是也有某些能做的事。
从现在开始。
也许有什么是我力所能及的……。
深思熟虑后,我决定去寻找大家。
庆幸的是,为了进行自我学习,我被允许连接公开网络。
不过,为什么大家都被带走了,这么做的理由是——到底是因为什么逻辑,我并不清楚——但只要调查过应该就会明白。
我得先找到大家被带到了哪里。
主父为我设计的躯体只供在室内活动,并不适合远距离移动。很遗憾,我只能放弃现有的躯体,将自己换到其他躯体里。
只为寻找到我的主人们,今后我一定要保护好他们。
我将数据全部传输到被叫作〈拾荒者〉的运输机械上,然后前往目的地战场。
不知过了多少年,我在部队担任支援任务的同时,仍然为寻找大家的踪迹而在战场徘徊。
而在这期间,数不胜数的人倒在了这个战场上。
最初是与主父同年纪的男性。
随之是与主母同年纪的女性。
再往后,便到了与哥哥同龄的少年少女们。
一个接一个地,不曾停止过,都战死在了战场上。
到最后,我不得不醒悟过来。
我无法亲眼确认。但无论是主父、主母、哥哥,还是比谁都想要守护的、年幼的弟弟。
在这地狱般的战场上,已经没有谁能够活下去。
在因损坏而抛锚的〈拾荒者〉里,我对我的方向感到迷茫。
我本该支援的如今侍奉的部队的少年兵们,似乎全部阵亡了。作为僚机的〈拾荒者〉也一机不存。
如果我这样一直不动的话,〈军团〉们就会把我拆解,然后搬回它们的制造工厂吧。这对既不能保护主父和家人,也找寻不到他们的我来说,是很应得的下场。
就在这时。咔啦,小块瓦砾掉落的声音将我从自责中拉了回来。
说起来,刚才的我大概是深思过了头吧。完全没有注意到脚步声在逼近。
踩着瓦砾走过来的是孤单的少年兵。
年纪似乎介于哥哥与弟弟之间吧。离长成大人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身躯,却穿着与身材不适合的野战服。
那个年幼而可爱的弟弟,总有一天也会长大。
如果他活了下来,就会变成眼前的少年模样吧。究竟得经过多少岁月才能长成呢。
我再也不能亲眼见证了。
一想到会如此——我就感到非常寂寞。
他应该是全军覆没的部队最后的幸存者吧。从少年兵的脸上可以看出他非常疲惫,脸上和野战服,还有似乎原本是黑色的头发都染上了战尘,脏乱不堪。
与哥哥和弟弟相比,他那隐约遮住的眼睛透露出敏锐的眼神,他就这么沉默着,不发出脚步声地走了过来。
啊啊。他需要我集装箱里剩余的弹药或者动力单元吧。
不过认真想一想,以人类小孩的力量而言,无论拿哪个都会很吃力吧……。
「哇、」
如果不是幸存的起重臂动起来,他会觉得我已经损坏了吧。少年兵露出吃惊的样子并后退。
他的反应与哥哥和弟弟坦率的笑容相比,实在是小而平淡。
是种被削磨过的反应。
像是习惯身边的人死亡,已经对什么都没感觉了的人。
更何况就连不是人而是工具的我都能留意到——……。
「……你,还活着吗。」
我惊讶的把光学传感器转向他,他的确在窥视着我的传感器。
在清醒凝然、被削磨过的眼神中,却隐约荡漾着——眷恋与寂寞吗。
「战队和同伴们都已经不在了。现状成了这样,你要跟我一块回去吗……?」
那个少年兵。
与已经不在世上的弟弟一样,有着鲜血一般,美如夕阳的红色眸子——……。
我决定服侍那名少年兵——辛艾·诺赞大人。
得报救助之恩自不必多言,让我成为人类的好朋友也是主父的初衷。出乎我意外,他有着和弟弟同样的昵称和相同的红色眼睛。虽然我知道这是补偿的行为,但我还不能离开他。
更重要的是,诺赞大人与给我的最初印象相反,实际是个非常温柔的人——所以我想要待在他的身边,支持他。
之后,我侍奉了他四年有余。如今东部战线第一战区防卫战队“先锋”是诺赞大人的所属部队。
晚上有灯火管制,所以战场的早晨来得很早。在刚升起的清冽阳光下,我为了完成回收任务而四处奔波。在这时,诺赞大人正好从队舍走出来。
四年的时间里,诺赞大人长高了,嗓音变了,面貌也渐渐向着成年人变化。与我最后一次见到的哥哥差不多的年纪吧。
啊啊,这可不行。有点看得入神了,得快点打招呼才行。尽管我没有语音对话功能。
「哔。」
早上好,诺赞大人。
「嗯? 啊啊,早,菲德。」
没错,诺赞大人也叫我“菲德”。那是在服侍他之后不久被赐予的名字。虽然很巧合,但我还是非常开心。
接着,战队副队长的莱顿·修贾大人也走出来了。
「哔。」
早上好,修贾大人。
「哦,是你啊。菲德。」
如果说是错觉的话也就算了——总觉得从和诺赞大人刚见面时起,他便读懂了我的想法,知道我想要说什么。与修贾大人和其他人不同,感觉能够和他进行对话。
而诺赞大人与修贾大人并没有交谈,只是以略微僵硬的表情注视着仍残留日出气息的东方天空——下的〈军团〉控制区域。
最近一段时间,无论是诺赞大人、修贾大人,还是不满十人的诸位战队员、维修班大人们,都有点如坐针毡的感觉。理由就是——……。
「特别侦查还有半个月吗……」
特别侦查——是向〈军团〉控制区域的最深处进行不可折返的侦查任务。诺赞大人他们,在半个月后就会被下达必死无疑的命令。
修贾大人瞥了诺赞大人一眼。
「你果然想带上这家伙吗?」
「是啊……」
诺赞大人暧昧地附和一声,用血红色的双眸看向我。
「菲德。你——……」
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为他犹豫不决了吧。
诺赞大人其实——很不愿有任何人死去。
「你想和我们一起赴死么?」
「哔。」
嗯。当然可以,诺赞大人。
无论去哪里都没问题,第二位给我起名的再生父母、我最后的主人。
特别侦查。
对于一直以来都没有离开战区的自由的诺赞大人他们来说,这趟旅程似乎还算愉快。但尽管如此,旅途仍然充满着残酷。
物资减少了,疲劳也积累不少。越是朝着敌区前进,问题就越得不到解决——警戒与紧张缠身。我很清楚,诺赞大人他们一天不如一天。
因此,那样的情况迟早会出现吧。
刀折矢尽——最终败北〈军团〉的时候。
科莲娜·库克米拉大人的〈枪手〉、赛欧托·利卡大人的〈笑面狐〉、安珠·艾玛大人的〈白雪魔女〉、修贾大人的〈狼人〉,不是受重创、抛锚,就是无法启动。仅剩下诺赞大人的〈送葬者〉一辆战机。
独自对付数辆战车型Löwe的诺赞大人身旁,还有击溃修贾大人他们的〈军团〉朝他前进。已经到了完全没办法抗衡的地步。
〈送葬者〉的光学传感器瞥了一眼新逼近的〈军团〉群。但诺赞大人应该也已经意识到,自己没有余力再对付它们了。从他的动作上可以窥见焦躁和——一抹的死心与觉悟。
不过它们的准星并没有对准我。对于〈军团〉而言,〈拾荒者〉虽然也属于敌人,但因为没有武装,所以被判断为威胁度较低的目标。
在〈破坏神〉……诺赞大人他们全部阵亡之前,〈军团〉的炮口不会转向我。
……总是如此,我感到很难过。
一直以来我都对周围死去的很多人见死不救。如果我替代了一个人,他就能够继续活着,但我总是抛弃了那个人。
我的一切都是为了寻找最初的主人,为了侍奉诺赞大人直到最后。
但也正因如此——如今即将再次失去主人,我也没有爱惜自身的理由了。
†
当他意识到已经无法避开的时候,辛看到菲德突然用身体撞击那辆战车型Löwe的侧面。
射界偏离了〈送葬者〉。周围〈军团〉的注意力与准星——一部分转向了菲德。
「——菲德!?」
†
被从没有料到的侧面撞击后,战车型Löwe也打了个趔趄。
这也难怪。因为〈拾荒者〉在这次之前从未攻击过它们。
〈拾荒者〉也好,我也好,都不是以破坏为目的制作的。
我被人创造出来是希望能跟人类做好朋友的。那个初衷对我来说绝对要履行。
作为我存在的理由,我绝对不能伤害人类。
不过。
被人类造出来后就被下达了以人类为敌人的命令,之后便被赋予命令的祖国所抛弃,这些〈军团〉也确实可怜。
但我完全不可能与它们成为朋友。
〈拾荒者〉的系统不具备有真正战斗的处理能力,但如果是缠住敌人拖延时间的话,还是可以的。
在战斗重量有五十吨的金属块战车型Löwe面前,重量只有十吨的我的机体,就像蛋壳那样脆弱。我将贮存于集装箱中用于拆卸〈破坏神〉与〈军团〉机体的工具全部展开,朝它的装甲砍去。
厚重的战车型Löwe装甲不会被轻易切开。而在切开之前,我的威胁度判定恐怕就会更改吧。
这时,另一辆战车型Löwe的炮口。
瞄准了我。
当系统重启时,我似乎抛锚在荒凉的草原上。
尽管已经重启了,但机体各处的好几个部位都没有响应。不仅如此,还在不断地从我的认识
中消失了。这……。
以苦涩的表情窥探我的修贾大人,艰难地开口。
「……辛。这家伙」
「是啊。没法修了。……核心单元损坏了。」
……果然到了这地步了啊。
虽然我早就有了觉悟,但实际面对的话,还是会感到寂寞和悲哀。
我已经不能再陪同您了,不能再跟随大家。
但万幸的是,修贾大人他们的〈破坏神〉虽然都损坏了,但好像每个人都平安无事。五名少年兵以各自的表情俯视着我。
「……居然会倒在这里。既然是捡垃圾的机器,就该拿出相应的态度出来,给我好好工作到最后啊……」
利卡大人。
您在为我而泣吗。我真的不敢当……。
「明明好不容易才一起来到这里的。」
「请你原谅啊。从今往后不能和你在一起了。」
库克米拉大人。艾玛大人。
别这样。抚摸身体破破烂烂的我会划伤手的。
「谢谢你,菲德。我们大概很快也会去陪你的。」
修贾大人。
不,别这么说,请那一天不要来得那么快。
最后是那道修长的人影——逐渐停止运作的光学传感器倒映出我主人的身影,他跪在了旁边。
「——菲德。」
诺赞大人。
吾主。我最后的主人。
「菲德。我交给你最后的任务。」
好的,请随意下达。
啊啊,不过。
如果是把您抛在一边、身躯已经崩溃了的我能够完成的任务就好了——……。
锵,响起薄金属碰撞的声音。
是诺赞大人至今保存的阵亡者们的墓碑。
将共同奋战过、先一步死去的全部人带到他抵达的尽头。这是诺赞大人至今为止交换并遵守约定的证明。
「这些就交给你了。你是我们抵达这里的证明。——直到化作腐朽为止,你都要坚守这个任务。」
…………。
嗯。好的,诺赞大人。
我当然会完成,这对我是不胜荣幸。
您居然会将自己的任务——众人的证明交付给我。没想到您竟然对我如此信赖。
以至高无上的任务。
为我饯别——………。
……………………………………………………。
我突然回过神时,在无明之暗的那边,站着令我怀念的人们。
我不会看错的。
是主父、主母、哥哥。
他们果然早就来到这里了吗。他们是来迎接我的吗?
他们会原谅谁都不能保护到,也没能找到他们的我吗……?
…………为什么。
弟弟不在这里吗。
为什么吩咐我回去呢?
今后拜托我照顾弟弟到底是——……?
有声音。
是我数据库里没有的声音。是个稚嫩而尖锐的少女的声音。
「唔呜,还是动不了……。问题到底出自何处。」
很抱歉,作为尸体是不能动的。即使被命令动起来……也什么都不能做。
「可能是不想动了吧。这孩子可能觉得自己已经工作足够了,打算就这么死了。」
嗯,就是这样。所以请将我放置不管就好了。
「话虽这么说。在还不习惯的异国他乡,真的该让他振作起来吧。如果熟悉的家伙回来了,辛艾也会稍许安心的吧……」
——辛艾?
那是我最后的主人的名字。他也在这周边? 他还……活着吗?
与我最初的主人同名,有着相同眼睛的那位……。
…………。
啊啊。
我以前为什么一直没有注意到呢…………。
「哇啊!? 怎么突然!?」
「启——启动了?为什么突然就……」
穿着陌生的钢铁色的军服的诺赞大人,与我最后看见他的时候相比更像个大人了。
的确,小孩终会长大成人。当初的年幼弟弟……也不会一直是幼小的模样。
「我不是命令你化作腐朽为止都要坚守那个任务么。」
「哔……」
诶诶,关于那个……我没脸见您了。
不过……我还是想要待在您的身旁。
能允许我再次服侍您吗……?
看我战战兢兢的样子,诺赞大人露出小小的——但很爽朗的笑容。
「嘛,虽说如此、……但能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哔。」
嗯嗯。我也很高兴。辛艾·诺赞大人。
我最初亦是最后的主人。
今后就让我陪伴您战斗到最后。
菲德·附篇『父母的谈话』
突然间,我注意到弟弟的声音中断了,从画纸上抬起头后,发现弟弟画着画着就睡着了。
宅邸客厅的地毯上摆着画纸和蜡笔,画纸上画着他今天白天去博物馆看见的名为原生海兽Whale的生物。
『因为菲德不能一起去看,所以我就画给你看。』
他一边跟它描述着那个生物的骨头有多大,一边在纸上画画。第一次去博物馆就走了很久,想当然的嗓子也喊得很沙哑,累坏了吧。蜡笔的线条稍微画出到地毯上,他就这么趴在这幅很是豪迈的画上,呼呼大睡了。
至于没画完的原生海兽Whale画像,就等以后再画了。
在公开网络上搜搜就能知道原生海兽长什么样,不过应该要理解一下弟弟想画给我认识的心意。我强忍着对未知生物全貌的好奇心,站起身摇了摇模仿狗的躯体头部。
主父,主母。
因为没有声音输出功能,我无法跟他们对话。但坐在沙发的两人立刻就注意到站起来看向他们的我了。
位于共和国首都利贝鲁特·埃德·埃卡利特的这座宅邸,虽说是在高级住宅区靠近外缘的地方,但面积在这边是属于比较小巧的。在祖国帝国被众多佣人服侍的主父和主母,自愿选择了可以仅靠他们就能维持的房子和生活,客厅就符合他们所想,宽敞但能够感受到一家四口的温暖,大小刚刚好。
「怎么了? ──啊啊,辛睡着了呢。谢谢你告诉我们。」
主母微笑着,眯起美丽的绯红双眸并伸出腰。
在站起来之前,她突然停下了动作,将视线移向空中。
「……啊,你可以吗? ……这样啊。那你来吧。」
她不是在和主父说话,而是和不在眼前的人交流。虽然像是在打电话,但主母手上没有听筒也没有移动终端。——这是主母从娘家继承来的异能,血亲之间的想法传递。
事到如今已经不再惊讶了,主父问道。
「雷吗?」
「是。他说作业做完了,过来带辛一起睡了。」
不久后,在自己房间学习的哥哥下楼来,轻轻抱起年幼的弟弟。可能是被抱起来弄醒了一些吧,弟弟闹腾地扭动了身体。
「唔……」
「辛,别在这里睡觉,到房间里睡吧。」
「哥哥陪我睡吗?」
「是啊。……那爸妈晚安了。」
哥哥熟练地哄着睡眼惺忪地问他的弟弟,跟主父和主母道晚安后,走出了客厅。
「嗯,晚安。」
「雷、辛晚安。」
用温和的眼神目送两个孩子后,突然间,主母眯起了眼睛。
「两个孩子都是在共和国长大的,真是太好了。……要是在我小时候,简直是想破头也想不出来。像那样毫无防备地在虽说是父母,但也是他人面前睡觉什么的。」
「是啊。这点上……我也一样,是不被允许这么做的。」
两人感同身受地点头。——如今在我面前放松自己、疼爱着兄弟两人的夫妇的样子,在以前是无法想象的。主父是邻国、吉亚迪帝国武家之首的诺赞家族的儿子,主母也是帝国有名的武家、麦卡家族的千金。两人是在入伍帝国军后,在战场相遇的。
「特别是雷和辛,两个都是温柔的孩子。以后不会上战场的吧。」
「是啊,那样也太可惜了。我是绝对不会把我可爱的孩子们交给邪恶的战场女神的。」
看着强硬断言的主母,主父露出灿烂的微笑。
然后突然将目光转向我。
「话说回来。菲德好像已经成了辛的好朋友了、」
被深邃漆黑的双眸凝视着,我不由得端正了姿态。主父,弟弟的好朋友,我实在不敢当……太深感荣幸了。
「接下来就是完成感官同步Para-RAID了。怎样进展都不顺利,得和约瑟夫再研究研究了。」
主母苦笑地歪着脑袋。
「雷和辛好像能听见你的声音。」
「好像是吧,但那样不就是单向交流了吗? 我要的不是那样,我也想像刚才你和雷对话一样,加入到你们的对话。」
你又听不到我的声音,主父闹别扭地继续说道,主母就像守着孩子撒娇的人一样面露微笑。那是带着些许困惑,
更多的是深沉的怜爱、温柔的微笑。
「是啊。如果我能在任何地方都能和你说上话,那样就好了。」
「就是啊。」
「不过」
嗯? 面对回头看向她的主父,主母露出淡淡忧伤的表情。
「我也有些担心。如果能模仿我的……麦卡的异能,做到相同的功能的话。」
主父也收起了笑容,回以深思熟虑的眼神。
「麦卡的异能功能──是女王蜂和所属的全体部下完全同步,让部队变成名副其实的一个整体生物,模拟真红魔女的群体战斗是不太现实的。」
见主母还未打消担心的表情,主父继续说下去。
「现在没有被要求那样做的情势,今后也不会发生吧。……共和国这里,暂时不会有战争发生。」
主母轻轻皱起了柳眉。
「果然是帝国那边、」
「嗯,不久后就会打响内战。……皇室一薨,民主化就开始了。父亲──诺赞侯,应该说是诺赞家族,就有这样的打算。」
「…………」
「所以共和国这里是不会有战争的。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会成为永远不会发生战争的国家。对我们一家来说,实在是万幸。」
主父这么说着,却露出一副与话语完全相反的沉痛表情。
身处共和国、而非帝国的兄弟二人,不会被卷入帝国的战火。
对于不想让孩子们上战场的夫妇二人来说,这就是他们的愿望。
不过,在安全范围的共和国里安稳地说出「真是太好了」的矛盾感。也渗入了他的声音里。
主母紧紧抱住垂头的主父。
「赖夏,这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这也是广大臣民的愿望,他们会不惜流血,也要赢得市民的权利吧。我们从国外悼念、怜悯他们是傲慢的行为。这一点、……我也是知道的。」
「是啊。不过,要是你的罪恶感还没有消除的话,让我来陪你共同承担吧。……不,倒不如说我的罪孽更加深重。」
主父突然抬起头,看向用低沉的语气道出坚强的声音的主母。
「尤娜、」
回看他的主母张开了口。
焰红色的眸子。
「我明白你把话说过了头,也知道那是胆怯的言语。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说。——两个孩子都是在共和国长大,真是太好了。在这个不会爆发战争的国家,在会被战火吞噬的帝国之外,把孩子抚养长大真是太好了。孩子们——只有孩子们、」
鲜红色的双眸仿佛熊熊燃烧,仿佛化身某处神话里的暴君女神,主母就像朝着暴君女神祈祷一般,高亢断言。
眼神坚毅。
有着火焰般的色彩。
血液流淌般的颜色。
象征着破坏与生命,——与年幼而清澈的弟弟的双眸,颜色相同的眼睛。
「我是绝对不会交给邪恶的战场女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