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格纳王国──王都洛迪亚。
与王宫相连的骑士团本部。
两名身著团服的男女走过整洁的走廊。
男人──是个符合眉清目秀这个词语的美青年。
列维乌斯•贝塔•瑟盖因。
他是名门瑟盖因家的嫡子,也是两年前以勇者小队一员的身分,前往讨伐魔王的其中一名英雄。
此外──
更是被塑造成──打倒魔王的勇者的男人。
女人名为布罗雅•罗斯。
她是侍奉瑟盖因家的一名仆人,自小就负责照顾列维乌斯的起居。现在列维乌斯担任部队长,她则是他的副官,负责辅佐他的工作。
「嗯──维斯提亚那件事总算告一个段落了。啊──累死了。」
列维乌斯一边高举双手伸懒腰,一边发牢骚。
他在民众面前是个既清廉洁白、又公允无私的青年──总是扮演著民众心目中的「理想勇者」。然而当他面对布罗雅这个旧识,态度却会变得很随兴。
「列维乌斯大人,您辛苦了。」
布罗雅见状,恭敬地道出慰劳。
大约两周前,地方都市维斯提亚发生了一场由前「零号研究室」掀起的恐怖攻击事件。
这个研究机构被人称为战时的负面遗产。他们为了推翻国王和贵族们,谋划了这场恐怖行动。
而他们两人最近则是为了善后,双双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这也是世界很和平的证据吗?不管做什么事,都要申请、许可,麻烦死了。就连结束后,也要补做一堆繁杂的手续。」
「这也无可奈何。毕竟只要走错一步,这次引发的事件或许会变成让一个城镇毁灭的大事件。」
「也是啦。多亏有那个正牌的勇者小弟。」
「是啊。这是列维乌斯大人完美引导那名少年的功劳。」
面对列维乌斯自嘲的说法,布罗雅却回以坚定的言语。这让列维乌斯发出讽刺的笑声,轻轻耸了耸肩。
在席恩•塔列斯克的活跃下,「零号研究室」掀起的恐怖攻击瞬间沉寂,并获得解决。
但台面上,解决事件的人是列维乌斯。
讨伐魔王的英雄又多了一笔丰功伟业──这就是大众的认知,对王室来说,也是个方便的事实。
为此,他们必须从各个面相伪装合理的事实,例如捏造骑士团的纪录和操作大众的情报等等。这使得原本就繁琐的后续处理,某些部分更是弄得越来越复杂。
「不管怎么说,明天是我久违的休假。我看今晚就尽情去游廓吧?」
「不……不可以!您要是上街,会引发一阵混乱的!请您再更有身为勇者的自觉!」
「就算是勇者,也会喝酒、玩女人吧?」
「不可以!您要喝酒的话……小的陪您喝。玩、玩女人也是……」
「嗯?」
「没……没什么。」
「呵呵,好啦,知道了啦。我今晚会乖乖的。我就在房间喝酒,你来陪我一下吧。」
「好的!我知道了。」
「不过,玩女人的服务就免了。」
「什……!您……您明明有听见嘛!而且……免了是什么意思啊!」
被捉弄的布罗雅满脸通红,列维乌斯则是开心地笑著。
他们两人就这么走在走廊上。当他们转过转角,随即遇上一名男人。
「哦,这不是列维乌斯吗?」
对方是个身穿团服,金发圆脸的男人,年纪大概三十五岁左右,身材和身高都属中等,不过有些小腹。那并非肌肉,而是用赘肉撑起来的中年体型。
他随和地笑著,熟稔地向列维乌斯攀谈:
「好久不见了。怎样?最近好吗?」
「好久不见,耶尔丹部队长。嗯,我过得还算好喔。」
列维乌斯露出讨喜的假面具,面露微笑地低头致意。站在他身边的布罗雅则是端正姿势,深深低头行礼。
卡密尔•巴拉•耶尔丹。
这名男人出身贵族,现在担任骑士团的部队长一职。
「我三不五时就会听见你活跃的消息喔。上个月维斯提亚那件事,你不也大干了一场吗?」
「那只是碰巧啦。」
「喂,列维乌斯,下次你可以帮忙看看我队上的人练习吗?不然就凭我,根本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只会让队伍一直弱化。」
「啊哈哈。」
听了中年男子这一席笑不出来的笑话,列维乌斯还是笑得不失礼数。
他刚才说的话并非谦逊或有其他用意──而是事实。
卡密尔在骑士团担任部队长,是个地位、权力都不算低的男人──但他并非靠著战斗能力或武勋获得现在这个地位。
而是仰赖关系和政治手腕。
这个人只凭著这两者,便攀上骑士团部队长之位。
(……在这和平的两年内,骑士团也慢慢改变了。)
列维乌斯在心中发出叹息。
从前在战时,实力比任何能力都备受重视。
说到率领部队的队长,战斗能力自然不在话下,若没有优秀的统率能力和指导能力,根本不可能担任。
但最近就连骑士团内部也充满了政治色彩。
撇除实力──举凡出身、学历、王室的印象,这些要素变得能左右升迁。他们追求的不是强者,只要是能讨上头欢心的人,就能获得高位。这样的倾向已经越渐强烈。
卡密尔说白了,就是典型的这类人。
剑术和魔术都只有普通程度。
就算放宽标准,也不会比二流好。
他原本只是一个单纯的士兵──但这两年,他将自己的贵族关系运用到了极致。以大量金钱贿赂王室有权者,再用他天生擅长的话术,死命讨好上头──
多亏他做了这些努力,尽管他的实力平庸,还是爬上了部队长这个职位。
(在这个大叔底下做事的人也真可怜。)
想当然耳,卡密尔没有实力,只靠关系当上部队长,在骑士团内的评价可说是糟糕透顶。
不过看本人的表现,感觉倒是不在意这件事。
「耶尔丹布队长才是,最近大显身手了吧?我常会听见你的名字。」
「哇哈哈,那没什么,比不过你啦。」
「我记得那是──『奴隶解放运动』对吧?」
列维乌斯说道。
卡密尔一副「就等你提起」的表情,点了点头。
「奴隶解放运动」。
那是最近在部分贵族间蓬勃发展,要求撤除奴隶制度的运动。
身在这个运动中心点的主导人,不是别人,就是卡密尔。
「是啊,没错。我现在当起了领头羊,致力于贵族的意识改革。」
卡密尔用力地点头。
明明身在骑士团当中,却总是在政治色彩强烈的活动中打滚。他在骑士团的业务几乎假手他人,只顾著对这种政务出力。
(是有八卦说,他的目标是当大臣啦……)
对卡密尔来说,骑士团部队长的地位顶多只是为了出人头地的垫脚石,所以不管招来底下的人多少厌恶,在他看来都无足轻重。
「列维乌斯,奴隶制度已经过时了。人凌虐人,使之服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那些奴隶和我们一样都是人。」
卡密尔得意地笑著,然后继续阐述:
「我们贵族必须站在领导人民的地位。我们必须胸怀崇高的理想,以及高尚的志向。没错……正因如此,崇高的我们更不能歧视别人。我们要以慈悲的心,对待亚人和弱者,不能有任何歧视。他们也是有生命的人类,是无可取代、独一无二的存在。」
(……嗯──这高高在上的态度总觉得很明显耶。)
而且本人并未发现自己高高在上,是真真正正的高高在上。
与其说他对歧视制度产生疑问,更像是沉醉在提出废除歧视制度的行为当中。
(当他说什么心怀慈悲的时候,就已经是歧视了。)
那代表著自己站在施舍的立场。
完全不认为对方和自己地位相等。
(不过应该有很多贵族喜欢这种好听的善行吧。)
即使列维乌斯有许多无法释怀的地方,还是选择不再深究。
「列维乌斯,如果你对我的活动有兴趣,要不要来参加一次看看?如果是你,那我非常欢迎。和我一起四处提倡慈悲与博爱精神吧。」
「实在很抱歉,我最近积了许多工作。」
其实列维乌斯从明天开始就放假了,但他还是摆出满脸的愧疚,低头致歉。
「这样啊,真是可惜。不过等你有时间,麻烦你务必赏脸。我从明天开始,有好一阵子会待在巴坦镇。我预计会在那里举办誓师大会,还要演讲。」
「好的。等我有时间,一定去拜访。」
双方结束这个话题后,卡密尔便离开了。
「……要是有时间,您就会过去吗?」
「怎么可能。」
「我想也是。」
列维乌斯耸了耸肩,布罗雅则是一脸苦笑。
「不过……『奴隶解放运动』啊?又出现一个奇怪的运动了。」
「感觉应该跟瑟盖因家无缘。」
「因为我们家没有奴隶嘛。」
列维乌斯生长的瑟盖因家在罗格纳王国中,是名门中的名门。
在宅邸工作的人,都是身分确实的佣人。
他们不会使用奴隶。而是以相应的酬劳雇用受过正规教育,懂得礼仪规范的人。
说到这个国家会持有奴隶的人,通常都是一夜致富的富豪、低阶官吏,还有中阶以下的贵族。
「贵族这种生物真是看了就讨厌。一恢复了和平,就抢著做一些多余的事。」
「但我们也不能以偏概全,说他们全是恶人啊。毕竟其他国家时不时就会呼吁我国正视奴隶制度,以及歧视亚人的问题。」
布罗雅说著:
「至于耶尔丹部队长……说实话我对他的印象不是很好,不过我认为这个活动本身并没有错。即使动机和理念多少有些扭曲,倘若结果能促使国家更美好……」
「难说喔。布罗雅,你最好记住这一件事。」
列维乌斯以严肃的表情开口:
「没有任何事物比富裕之人提倡的『平等』更虚假了。」
列维乌斯以极为讽刺的口吻说完,再度举步往前。
「……唔。喂,伊布莉丝。」
宅邸的某个房间内──
席恩以不悦的低沉声调说著──其实声调还是很高,但这已经是他用尽全力的低嗓了。
他的视线前方,是躺在沙发上的伊布莉丝。
她正舒适地发出平稳的气息。
「快起来。你睡这是什么地方啊?」
「……呼噜。」
「我叫你起来!」
「……嗯啊?」
席恩发出大吼后,伊布莉丝这才一脸麻烦地起身。
「少爷,你干嘛啊?难得我睡得这么舒服……」
「你还问。你老是随便找个地方说睡就睡……难道不觉得这样很没出息吗?」
「嗯……可是没办法啊。吃过午餐后,就是会想睡觉嘛。」
「……那就订好一个时间,睡在自己房间的床上。这么一来,下午的工作也会比较有效率。如果只小睡一个小时,我不会发牢骚的。」
「可是我总觉得那又不一样了啊。为了睡觉而睡觉就不是午睡了嘛。如果是稍微休息的时候,觉得有点困,就这样直接睡得不省人事,那才是理想的午睡吧?」
「一堆歪理……」
席恩大大叹了一口气。
「受不了……你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子。自甘堕落、偷懒魔人……如果你想休息,先有效率地把工作做完就行了吧?把麻烦的事往后推,最后辛苦的还是你自己,你为什么就是不懂这一点?」
「……啊──对对对。少爷果然就该这样……要是像上次那样夸我,我还真是浑身不对劲。」
「嗯?什……什么意思?」
「没、没事没事!我在自言自语。」
尽管惨遭说教,伊布莉丝却一脸满足。
「总之,你给我回去工作。要是我默许你偷懒,在其他人面前就没办法树立规矩了。」
「是是是,我知道了。」
「……对了,雅尔榭拉她人呢?」
雅尔榭拉身为女仆长,会这么长时间放任伊布莉丝午睡,可说是很稀奇。
如果是平常,不用席恩出面劝戒,雅尔榭拉就会把人打醒,逼她工作了。
「啊──她好像说她要出门一下。」
「出门?去哪里?」
「她说要去见莉莉伊拉。」
「莉莉伊拉……?」
「……哎呀?我可以说出这件事吗?她好像有叫我别说……」
伊布莉丝这个懊恼显得有点迟。
莉莉伊拉。
她是前一阵子出现在这附近的魅魔。
那个人让人不知该如何形容,光提起就觉得很忌讳……总之,是个完全体现魅魔这个名词的魅魔。
她和同样身为魅魔的雅尔榭拉是旧识。
当时席恩认为她有危害人类的可能,于是将她捉住。但事后马上发现她只是代罪羔羊,也就放了她。
「没想到她还在这附近啊。我还以为她已经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这就代表莉莉伊拉那家伙到头来根本无处可去吧?」
伊布莉丝以自暴自弃的口吻说著。
她的眼里闪烁著寂寥的色彩。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魅魔一族在魔界的地位也跌到很低的位置了。」
「…………」
住在魔界,只有女性的高阶魔族──魅魔。
她们过去支配著许多种族,跨入魔王军门后,也确立了稳固的地位──但现在,她们的势力走向了衰退一途。
这是当然的。
因为重要的雅尔榭拉──
负责带领魅魔,并产下下一代魅魔的「大淫妇」──
已经离开她们了。
魅魔没了女王,如今只是一个等待灭亡的种族──
「虽然莉莉伊拉离开族人,随兴地过活……就算这样,也不代表她有个安定的居所啊。」
「…………」
「雅尔榭拉和她一样,从魔界逃了出来,所以或许只有雅尔榭拉才是能让她敞开心房的同族吧。雅尔榭拉也有自己的考量……毕竟她的立场很复杂。」
「……我不打算插嘴。不过原来雅尔榭拉也很在意其他魅魔的状况啊。」
席恩回想起──
前一阵子放走抓回来的莉莉伊拉时──雅尔榭拉亲自为她送行。
(或许她们有很多话想说吧。)
她们之间可能会有不能在这幢宅邸谈论的话题。
雅尔榭拉舍弃「大淫妇」的地位和职责,决定作为席恩的女仆,在这幢宅邸生活。
事到如今,她也没有回去魔界的打算──尽管如此,面对被自己拋弃的同胞,想必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魅魔她们可能事到如今才开始后悔当初把雅尔榭拉赶走吧。看不惯背叛魔王的『四天女王』或许是理所当然,可是说到底,魅魔这个种族依旧不能没有女王。」
伊布莉丝说著。
两年前──魔王和勇者顶峰决战时。
本该是魔王亲信的「四天女王」在最后关头背叛了魔王,投靠勇者。
说得极端一点。
她们四个人的反叛,正是促成战败的主因。
后来她们被究责,被整个魔界追杀。魔王军的余党义愤填膺地抨击她们,有时性命受到威胁,有时被逼著自尽。
雅尔榭拉同样受到同胞强烈的斥责,被逼到了绝境。
无法原谅背叛了自己的女王,因而迫害女王的族人们──她们现在是怎么看待被自己扫地出门的女王呢?
「哎,但我是不太了解这种关系啦。什么族人、家人的。」
伊布莉丝自嘲地说著。
「……是啊。我也不太了解。」
席恩暧昧地点头。
住在这幢宅邸的人们──都是一群和血亲、族人牵绊无缘的人。
席恩是个孤儿,根本没见过双亲的脸孔。
菲伊娜经由特殊仪式获得生命,一出生就是孤零零一个人。
凪因为族人政变失败,全族惨遭灭门。
伊布莉丝出生的故乡,是位于大陆北部的精灵村里──但那里已经毁灭。
五人中有四个人没有血亲、族人。
但是──
(……只有雅尔榭拉一个人,虽说断绝了关系,还是存在著许多同胞。)
正因如此,她和莉莉伊拉接触,或许有些层面会顾虑到其他人。
她可能会因为只有自己拥有和过去有关的人事物,心生愧疚。
(人心真难……)
席恩觉得这并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叫人别介意的问题。既然雅尔榭拉不想让他们知道,也许装作不知道比较好。
正当席恩思考著这些事时──
「……嗯……」
「怎么啦,少爷?」
「有访客。」
席恩张设在宅邸周边森林里的结界有了入侵者的反应。
「是喔,真稀奇。是谁啊?要我去解决掉吗?击退入侵者也是女仆的工作嘛。」
「你就只会得意忘形……你只是想跷掉其他工作吧?」
席恩叹了一口气候,继续说:
「不必击退对方。看样子──他真的是访客。」
张设在森林里的结界,具有让不会魔术的普通人迷路的效果。
没注意到结界存在的人,不管在森林里走了多久,都不可能抵达宅邸。
简单来说,这是为了保护周遭的人不被席恩的能量掠夺所害。若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误闯森林,方向感便会失常,然后马上走出森林。
但反过来说──
如果是知道这幢
宅邸存在于此而前来拜访的人,便会不断进出森林。
这次的访客──似乎就是这一种人。
(……对方没有魔力波长,武器也只带著护身用的刀子。)
只要席恩集中精神,就能在某种程度知晓结界内部的状况。
现在在森林入口处,有个体格丰润的男人就坐在一辆附有货厢的马车上。
「从他的模样和装备来看,应该是商人吧。」
「商人?为什么商人会跑来这里?」
「不知道。」
商人特地跑来这里卖东西,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过。
(为什么要来这个宅邸……唉,算了。)
席恩解除部分结界,决定让访客进入宅邸。
反正从对方的装备和打扮来判断,应该没有危险性。而且席恩也好奇对方特地造访这幢宅邸的理由。
「伊布莉丝,对方是久违的访客。要慎重地招待。」
「咦耶?为什么要我招待?」
「因为你看起来最闲。」
「……唉,知道了啦。反正一定是强迫推销的人,随便款待就行了吧?」
「不要因为对方的身分,改变自己的态度,这样太没格调了。既然是我的女仆,不管对方是谁,都要真诚以待──」
席恩开始一如往常的说教,途中他的表情却突然扭曲。
他的眼眸浮现的情绪,是惊愕和迷惘。
因为他感应到在森林里行进的马车──藏于货厢里的东西。
「伊……伊布莉丝,我看还是……」
「咦?」
「……不,没事。麻烦你准备接待访客。」
在片刻的挣扎后,席恩吞下就快脱口而出的言语。
前来拜访的男客人果然是一名商人,他自称多姆鲁。
「唔呵呵。哦哦,这是高级红茶吧。那我就不客气了。哦哦,这个饼乾也是绝品。好吃好吃。」
他是个矮小臃肿的男人。
一坐在沙发上,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颗球。
他的颈项和脸部一带有著很显眼的赘肉,嘴里满溢著不要脸的笑声。就算是客套话,也绝对说不出他容貌良好。不过蓄著浓密胡子的嘴角,倒是有著符合商人的笑容,稍稍缓和了他难看的面貌。
「不过……真是令我惊讶。没想到这幢宅邸竟然易主了。我这么孤陋寡闻,真是非常抱歉。」
多姆鲁喝光红茶后,看著坐在对面的席恩说道。他的口吻和态度跟他给人的印象不同,非常地谦逊。
以商人而言,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吧。
「难道您是赫诺卿的公子?」
「不,我和你说的人没有关系。也没见过面。」
赫诺卿是席恩他们居住的这幢宅邸原本的主人。席恩从留在书库里的文件等物,只能得知宅邸主人的名字。
「发生了很多事情,所以这幢宅邸最后是我接手了。」
其实席恩他们只是擅自改装这幢被弃置在这里、形同废墟的房子,然后擅自住下来而已。但特地说明实在太过麻烦,他也就随便敷衍过去了。
「这样啊。不过我们商会和赫诺卿有生意上的往来,也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看来多姆鲁是看了留在商会的纪录,才会知晓这幢宅邸的存在。
赫诺卿这位原本的主人,似乎在三十年前和多姆鲁所属的商会做过生意。
「呃……恕我失礼了,请问怎么称呼您?」
「我是席•塔克斯。」
席恩随便捏造了个假名。
既然他现在过著隐居生活,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
「那么我可以叫您塔克斯卿吗?」
「随你高兴怎么叫。要直接叫我的名字也无妨。」
「不不不,那可不行。」
多姆鲁惊慌失措地挥著手。
「……唔呵呵。哎呀哎呀,您可真是厉害呢,塔克斯卿。这么年轻就主宰一国一城,我想您一定生在家世显赫的家族吧?」
「你说呢?」
面对这么明显的客套话,席恩只是随便回应了一句。
看样子对方是把席恩当成客人了。只要能把商品卖掉,他大概不会管对方的身分吧。
只要对方看起来有钱,是谁都无所谓。
「这真的是一幢气派的屋子。精心打理过的庭院、宅邸的装潢、有品味的家具……我能从这些东西当中感受到塔克斯卿的高贵和品格。」
「宅邸之所以受到精心打理,是因为女仆们很优秀。」
「但这也是因为塔克斯卿人望很好吧。正所谓主人优秀,仆人们才会勤奋工作。」
「…………」
「哎呀哎呀,塔克斯卿真是一位谦逊之人。如此年轻,却非常优秀。我多姆鲁实在佩服。」
「……客套话差不多可以免了。」
席恩在有些厌烦的同时说道:
「可以麻烦你进入主题吗?」
「哦哦,这样啊。唔呵,我明白了。唔呵唔呵。」
多姆鲁发出厚颜无耻的笑声,同时将视线横移。
他的视线前方──站著两名少女。
她们没有坐在沙发上,只是默默站著。
「这就是敝商会目前首推的商品。」
多姆鲁说著。
他虽是个商人──却是奴隶商人。
「…………」
席恩不发一语,移动视线看向少女们。尽管胸口不断涌出一股近似厌恶的感情,他仍旧拚死压抑,让自己面无表情。
那是两名有些消瘦的少女。
发色是金发,露出发丝之间的耳朵又长又尖。
一眼就能看出来。
她们两个人──是精灵。
「唔呵呵!如何啊,塔克斯卿?我这里有两只精灵奴隶!怎么样?很美吧?」
多姆鲁一边以尖锐的声音笑著,一边站起,然后故作亲昵地伸手勾著两名少女的肩膀。
少女们没有反应。
她们以感情已死去的眼神,看著空气。
感觉像是被人调教成这样──
套在她们纤细颈项上的东西,是牢固又粗糙的项圈。
(插图012)
那是证明她们的确是奴隶的项圈。项圈以特殊的魔术精制而成,具有将戴上的人的魔力压制到极限的效果。
在罗格纳王国内,亚人要戴上这种项圈,将身分贬至奴隶,才能获准拥有居所。
没有项圈的亚人,就算当场被杀也不能有怨言。
(……伊布莉丝。)
席恩斜眼一瞥站在旁边的伊布莉丝。
她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
只是挺直了身子,有模有样地站著。就连多姆鲁喝完了杯中红茶,她也会立刻拿起茶壶帮忙续杯。
对一个款待访客的女仆来说,她的态度无可挑剔。
正因如此──席恩才更清楚。
看她比平常更一丝不苟的站姿,席恩就是不禁萌生一股异样感。
那简直──
就像拚死不被别人看穿她内心的动摇,演出谨小慎微的态度──
(我果然应该让其他人代替她接客吗?)
多姆鲁一路拉过来的马车货厢。
当席恩感应到里面载著精灵奴隶时,他犹豫了。
「四天女王」的其中一人。
「暗森精」──伊布莉丝。
她和精灵一族有著匪浅的因缘。
因此席恩原本想,还是别让他们见面会比较好──但他总觉得这种体贴方式,又显得失礼。
结果伊布莉丝就这样见到精灵奴隶了。这样究竟好不好呢──
尽管席恩内心烦恼不已,多姆鲁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他的挣扎,径自继续解说商品:
「我想你也知道,精灵奴隶现在非常珍贵喔,因为他们的村里已经灭亡,数量有限。而且活下来的精灵也在慢慢减少当中。如何?要不要趁这次机会,买个几只?」
多姆鲁一脸得意地说著:
「这两只是我们商会当中尤其优良的商品,摆著欣赏完全无可挑剔吧?我们还教导了一定程度的人语和文字,要当成劳力活用也没问题喔。」
他接著继续说道:
「噢,如果你喜欢再幼齿一点的,我也可以再拿别只过来喔。货厢上还有其他库存。」
不只如此──
「对了,我给你一个专属的特别服务吧。现在买的话,我可以优惠喔。只要你买下这两只,我再送一只──」
砰!
一道用力捶打桌子的声音响彻室内。
捶桌的人──是席恩。
「……塔……塔克斯卿?」
「噢,抱歉。好像有虫子。」
席恩若无其事地吐出这句话。他并不是──一时情绪激动。
他只是想让对方闭嘴。
他只是不想再让伊布莉丝听见任何一句把精灵当作物品的言语。
「叫什么名字?」
「……咦?」
「我是问她们叫什么名字?」
「噢……我姑且是称呼短发的叫
作亚儿,长发的叫奥儿。」
他的脸上彷佛写著「买下来再决定奴隶的名字不就好了?」的不解情绪。
「这样啊。」
席恩重新看向她们两人。
「我看亚儿和奥儿──好像不是纯粹的精灵。」
席恩一点出这个问题,多姆鲁的身子便紧绷地抖动了一下。
「不……没有这回事,她们……」
「纯血精灵会有一头醒目的金发,和深邃的湛蓝色眼瞳。但她们眼睛的颜色完全不对,亚儿偏向绿色,奥儿更是红褐色。发色要说金色的确是金色,却还是掺了点红色。」
席恩平淡地继续说:
「我猜她们应该是所谓的混血精灵吧?」
「……你……你真是见多识广。当……当然了,就算你没提,我也打算接下来要说明喔。绝对没有诓骗你的想法……」
多姆鲁结结巴巴地找藉口。
混血精灵。
简单地说,就是精灵和其他种族混合的结果。
精灵们是一种极为封闭的种族,他们住在森林深处,完全不会和其他种族交流。因为他们生态如此,过去极少出现混有他族血脉的混血精灵──然而……
精灵村里毁灭,生还的精灵四散,使得大陆各地都能看见他们的身影。
接下来这些事更是让人不忍知晓……席恩曾经听过,某个地方的某个贵族买下纯血精灵当奴隶,然后不断让她生下混血精灵,再把那些混血精灵当成奴隶大量出售。
「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只是听说根据奴隶的行情,纯血精灵和混血精灵的价钱差了非常多。」
「是……是啊。大概……差了五倍、十倍吧。」
多姆鲁有口难言地阐述。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他是来清仓的。)
席恩感觉到自己的心越来越凉。
奴隶这种存在,供他们吃住也需要花钱。
囤积得越多,商会的财政就越是受到压迫。
虽说精灵的村里消灭之后,纯血精灵的稀有价值提高,市价也水涨船高。但另一方面,混血精灵的数量增加,价格也相对下跌。
卖不出去的奴隶对商人来说,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所以他才会顺著三十年前的因缘,上门来推销吧。
想尽一切办法,都是为了清仓。
「……唔呵呵,我这样听起来或许会像抱怨。不过现在混血精灵奴隶实在是卖不出去的商品。」
多姆鲁那不要脸的笑声中,夹杂著一丝悲痛,继续往下说。
或许是因为混血精灵被看穿,这回他似乎改采取煽动同情心的策略。
「他们的市价原本就因为数量太多惨跌了。最近这个国家的贵族们又多管闲事……」
「你是说『奴隶解放运动』吗?」
「没错!就是这个!」
多姆鲁用力点著头,将不满倾泄而出。
关于「奴隶解放运动」,席恩也透过报纸得知了消息。
以骑士团部队长──卡密尔为中心,贵族们正在要求王国废除奴隶制度。
「真是的……贵族们的心血来潮真是找人麻烦。多亏他们,我们商会全停摆了。毕竟从前奉为上宾的贵族和富豪,都互相说好不再买奴隶了。」
这很正常。
参与活动的贵族们不可能再添购新的奴隶。而且一旦活动影响范围扩大,就能在其他人之间制造难以购买的气氛。
因此现在的奴隶市场,正因为贵族的心血来潮,受到巨大的冲击。
「现在奴隶商人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大危机,所以我才会透过这点淡薄的关系,跑来这里贩卖商品。」
「原来如此。原委我都清楚了。看来你很辛苦。」
「是啊。所以塔克斯卿……就请你帮帮忙吧。」
多姆鲁说完,深深低头恳求。他看起来很认真、很真挚。如果这是博人同情的演技,那实在是很精湛。
「抱歉了──我没有购买奴隶的兴趣。」
但席恩斩钉截铁地拋出这句话。
然后举手伸向出口。
「你请回吧。」
多姆鲁带著精灵奴隶离开后,待客间──
「……伊布莉丝。」
「少爷,请你不要露出这么难看的表情啦。」
伊布莉丝一边收拾访客用的茶杯,一边平淡地说著。
「我看你好像莫名顾虑我,但我一点也没有放在心上。」
「…………」
伊布莉丝似乎是看穿席恩径自体贴她的行径了。之所以会被看穿,大概是因为席恩察觉货厢上的东西是精灵奴隶后,在判断游移不定之际,采取了暧昧的态度吧。
(……我真是没用。)
陷入迷惘而采取不完整的行动,这让席恩感到非常愧疚。
(插图013)
「她们与我无关。」
伊布莉丝说道。
感觉就像是说给自己听。
「其实……我早就听过风声。我知道村里消灭之后,生还的精灵分散各地,都遇到什么样的惨事;也知道他们的孩子大多数都成了奴隶……」
「…………」
「可是──就算这样又如何?就立场来说,我已经和精灵无关了。反过来说,被我当成同伴对待,他们一定也觉得很烦吧。」
「…………」
「不过若说我没有罪恶感,那是骗人的。」
伊布莉丝倾出一丝自虐的语气,最后说道:
「毕竟摧毁精灵村里的不是别人──就是我啊。」
席恩──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是距今将近百年前的事了。
精灵村里──遭到毁灭。
毁灭得体无完肤。
统治村里的当权者全数死亡,只有一小部分生还者逃出来,四散在大陆各地苟延残喘。
群木茂密生长的偌大森林化为终年暴风雪的极寒冻土。
毁灭的原因并非天灾,也不是被其他种族侵略。
而是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
她单枪匹马。
降生村里的「暗森精」──一个被蔑称为「禁忌之子」的孩子,将村里的一切全数冻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