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查出小乔纳森•怀尔德的罪嫌了。是毁损尸体罪。」
拉撒禄以言之凿凿的口吻说道。
这里是位于帝都一隅的独栋宅邸。在其中的一间出租房里,呈现著一片几乎要被堆积的文件和书籍塞满的景象。鲜少有人知道的是,这里就是管理帝都一部分治安的鲍尔街警探的根据地。
或者说,与其说这间房是鲍尔街警探的根据地,不如说这房间的主人更配得上「根据地」这个称呼。
路罗伊•费尔汀静静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你既然能说得如此笃定,就代表你已经掌握了可靠的证据吧?」
「啊?哪有啊?」
看到拉撒禄耸了耸肩,反倒是领他过来的派翠克率先有了反应。派翠克打算向拉撒禄发难,但随即想起自己是待在堆满书卷的室内,只得踩著纸张之间的地板缝隙,蹦蹦跳跳地移动过来。在过了好几秒后,派翠克才在极近的距离怒目瞪向拉撒禄。
「等一下!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要是您信口开河的话,我可不会轻饶!」
「我也不想在这种证据不够充分的状况下开口啊。」
若是能掌握可靠的证据,并在凑足罪状的状况下开战,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然而,对手可是那个乔纳森。只要那家伙有意藏住自己的犯罪痕迹,那我们就算找破了头,也很难捉到犯罪的蛛丝马迹吧。」
「…………这么说也是没错啦。」
看到派翠克立刻垂首回应的模样,让拉撒禄更加有了把握。
小乔纳森•怀尔德的人物侧写,逐渐在拉撒禄、路罗伊和派翠克的心中有了一致而正确的见解。在她铁了心做出决定的那个当下,就该设想她早已不择手段地排除了各种障碍。
路罗伊的表情依旧没变。每次拉撒禄和他对谈的时候,都觉得彼此像是在阅读写好的剧本台词一般。
「既然如此,你又打算怎么证明乔纳森的罪行?」
「那还用说,当然就是相信乔纳森啦。」
「…………您说,相信乔纳森?」
「没错,就是这样。因为那家伙是小乔纳森•怀尔德啊。」
拉撒禄缓缓回想起和乔纳森有关的种种资讯。虽然直接和她见面的次数不多,但关于她的传闻倒是多有耳闻。
「那家伙刻意以小乔纳森•怀尔德之名自居,而那家伙也和祖先一样,持续经营著怀尔德商店。这样的行为透露著强烈的执著心──乔纳森有将祖先投射在自己身上的心态。」
「拿姓名作为执著的理由,是不是有些太薄弱了?他的『小』乔纳森之名可能是别人取的吧?毕竟他可是乔纳森•怀尔德的儿子啊。」
他。儿子。
拉撒禄缓缓咽下路罗伊所说出的资讯。虽然是之前就已经表露过的事实,但拉撒禄要进一步估量此事背后所蕴含的重量。
「不,并非如此。那家伙是自行决定自己的名字。」
「哦?」
路罗伊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鲍尔街警探的调查能力,在帝都中可说是无人能出其右。全国的资讯都汇聚在这小小的房间之中,并在路罗伊的脑海里整顿分类。这世上对这座城镇最知之甚详的,就是坐在眼前的这名男子。
就连路罗伊都没能掌握此事,足见拉撒禄所握有的这份资讯举足轻重。所以一直到目前为止,拉撒禄虽然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的误解,却迟迟没有开诚布公。
「………………」
有那么一瞬间,他有些拿不定主意。总觉得自己要踏出无法回头的一步了。窥探著自己的灰色双眼,让他忆起后脑杓遭到殴打时的痛楚。
即使如此,拉撒禄仍像台生锈的机械般缓缓开口:
「毕竟这一代的小乔纳森•怀尔德是个女人啊。」
一声「啪唰」轻响传来。原本在桌上翻阅文件的路罗伊,将翻到一半的纸张捏得皱起。他的手臂拽倒了墨水瓶,使得墨水沿著桌边滴落,但路罗伊僵住了动作,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等路罗伊消化完这段话语后,拉撒禄又补述道:
「她有著齐耳的黑色短发,身穿混搭男装的诡异打扮。她有著男人般的口吻,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态度。现在的小乔纳森•怀尔德并不是初代怀尔德的儿子,而是以初代孙女的身分,自行选择了小乔纳森•怀尔德这个名字的女人。」
「…………………………皮尔老弟,帮我把B区八号书架的第四层全部翻出来。还有,你右手碰触的墙壁下方有三张便条,也把那个一起拿来。」
说著,路罗伊粗鲁地挥舞手臂,将桌上的所有文件一扫而空。看到他不寻常的粗暴举动,拉撒禄稍稍吓了一跳,路罗伊则是在他的面前阅读起文件。
结论很快便宣之于口。路罗伊的双眼微微轻颤,像是在反映脑海里进行的层层思考。
「我们曾四度目击过疑似你刚才所提及的女性。最早的一次目击发生在一年前左右,当时的怀尔德商店召开了重要的会议,我们便在纪录上留了这名出现在现场的神秘女子。」
「纪录……是吧。」
拉撒禄轻笑了一声。
他早就知道鲍尔街警探锁定了怀尔德商店,但没想到他们能调查得如此详尽。应该说,路罗伊那颗能在转瞬间找出这份讯息的脑袋,才是最为异常之处。
「你说她就是小乔纳森•怀尔德?」
「查证是你们该干的活吧。不过,她就是小乔纳森,不会有错的。」
「那么,如果那名女子就是小乔纳森•怀尔德,我们又该怎么办?」派翠克问道。
「很简单啊。『这个女人值得相信』。」
站在房间入口的拉撒禄,以及坐在房间深处的路罗伊,于此时碰撞著彼此的视线。
「你说要相信她?」
「没错。她选择了自己的名字,选择成为某人的继任者,选择了无人能懂、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重要指标。我们是同类啊。不管是我、那个女人,还是你都一样。」
「……………………」
路罗伊•费尔汀──这名被费尔汀家收养的养子、继承了鲍尔街警探首脑地位的男人,在这时沉默下来。这段沉默肯定原本不存在于他今天的剧本之中,因此拉撒禄有把握能用话语打动他的内心。
派翠克张口欲言,但还是闭上了嘴。对于拉撒禄、路罗伊和乔纳森的共同之处,他并没有太多的体认。不过,只要路罗伊能接受的话,他似乎就没打算强硬地表达反对意见的样子。
「所以我们都明白──我们都需要仰仗著某些物品。而我们也知道,本质只是个胆小鬼的我们,仰仗的必须是具体的、有实际形体的物品。」
拉撒禄的右手插进口袋,轻抚著一片虚无。原本收在那里却已然失去的硬币触感,正透过拉撒禄指尖的动作回想起来。为了证实那片空间已经彻底失去,拉撒禄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掌。
路罗伊伸出手,轻握了一下竖在桌旁的手杖。在这间宛如与世隔绝的房间之中,似乎只有那根手杖还记得「外出」这个概念。手杖的前端雕刻成天秤的模样,那想必是费尔汀家的家徽吧。
无论示拉撒禄、路罗伊还是乔纳森,都有著共同之处。光凭这一点,拉撒禄就有办法「理解」乔纳森。
甚至能够相信她。
「那女人总是带著一只名为『老爷爷』的茶杯喔。」
他回想起乔纳森轻抚茶杯的指尖,那抚摸的动作极为轻柔,就像是在疼惜著茶杯似的。
「……………………你指的是骨瓷吗?」
「大概吧。」
「原来如此,毁损尸体罪是吧。」
路罗伊沉重地叹了口气。他转头看向窗外,像是要透视城镇的街道。
「呃……路罗伊先生,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皮尔老弟,你对骨瓷知道多少?」
「是我国制造的瓷器………………对吧?」
「嗯,你这样的理解没错。我国为了不让来自清国的高价瓷器垄断市场,制作了国产的替代品。这便是骨瓷的来历。」
拉撒禄回想起前些日子搭乘赌场老板──布鲁斯•夸特的马车时发生的事。当时,他在马车里喝红茶所用的容器,正是骨瓷茶杯。
「不过,骨瓷不仅是单纯的替代品,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特徵。我国弄不到原版的瓷器材料,因此骨瓷用上了特殊的材料进行制作。」
「您说瓷器的材料,是指沙子或泥土…………是吗?」
拉撒禄在这时开了口,代替路罗伊说出了结论。
为了烧出瓷器特有的白色,似乎得用上清国独有的特殊沙子。但那种沙子难以进口,因此工匠们找出了用以替代的材料。
「是『动物的骨头』啊。」
「…………您说骨头吗?」
「正是。」
拉撒禄点点头,让舌头吐出后续的话
语。
就算是在见不得光的环境底下长大的拉撒禄,也对接下来的推测充满了陌生的感觉。宛如咬到了贝壳里的沙子一般──一股微微的痛楚和苦涩在舌尖上扩散开来。
「乔纳森的手边总是带著一个骨瓷杯,并称呼那个杯子为『老爷爷』。小乔纳森•怀尔德──这位第三代乔纳森•怀尔德,是个决定继承祖父意志的女人。那么,她会握在手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
派翠克吞下口水的声音,在室内重重地回荡开来。大概是因为昨晚的拉撒禄和不久前的路罗伊,也都像他这样吞了口口水的关系吧。
派翠克像是怕说出口的话语会传进自己的耳朵似的,战战兢兢地开口问道:
「……………………您说……那是用人骨制造出来的茶杯吗?」
说完,派翠克立刻按住了自己的嘴巴。拉撒禄没听见被他的手掌遮住的低喃。
「哎,八成是拿去用了吧。」
「她一定用了吧,肯定。」
「可是啊……嗯,也对。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那只要能弄到那只茶杯,确实就有理由逮捕乔纳森吧。之后只要动用我的人脉,请这方面的专业工匠协助,至少能看出制造的过程中用了罕见的骨头原料才是。之后只要再找些间接证据──像是被挖空的第一代乔纳森的坟墓就更好了。」
「呃,您为什么能这么肯定呢?呃,再怎么说,那都是人骨啊…………」
以一名人类的价值观来说,派翠克的反应恐怕才是正常的。拿人骨作为材料,做成茶杯,甚至还带在身边──会为这样的行为感到生理上的不适,也无可奈何。
然而,拉撒禄却耸了耸肩。
「当然能肯定了。因为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如果想延续某人的人生,却弄不到和那个人有关的物品,那我也会挖出那个人的骨头捣碎,再烧制成物品吧。」
「幸好──该这么说吗?总之骨头的来源应该很好找吧。第一代乔纳森虽然因杀人罪而被判绞刑,最后仍是入土为安。只要知道被埋在哪里,之后就只要找个时机动手即可。」
拉撒禄精确地看出了浮现在派翠克眼里的恐惧。在场的众人之中,就只有他能正常地将挖坟掘尸的行为定义为亵渎之举。
所以拉撒禄很快就猜到他会提出反驳,甚至能抢在他开口之前就给出答案了。
「可、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吧?我虽然也不想袒护那家伙,但是,拿人骨制作茶杯这种行为,终究是找不到证据的吧?除非────」
「没错。除非我们直接能弄到那只茶杯。就算能弄到那只茶杯,如果无法查证那个杯子真的掺入了人骨作为材料,那我们就输掉了这一仗。」
路罗伊之所以这么开口,为的并不是阐述自己的疑问,而是为了安抚派翠克吧。
「『要给予恶人应得的制裁』。我们高揭的理想就如同澄澈的葡萄酒,要是酒里混入了一丁点的泥泞,就再也没办法开口阐述这样的理想了。没错吧?」
「所以呢?」
「重点在于可信度。要有十足的把握,才能驱使我们这样的组织行动。刚才的对话是以假设和假设堆砌而成的空泛推论,不存在任何具体的证据。这理由薄弱到在弄不到茶杯之前就无法证明,那我们又该依据什么样的根据而出动?」
「所以说啊──」
这人明明就很清楚吧──拉撒禄苦笑著。
结论就和起初说明的一样。只要乔纳森还以乔纳森的身分活著。那就算翻遍了整个世界,也肯定找不到她犯罪的踪迹吧。
既然如此,那问题就落在该怎么跨出那一步了。
拉撒禄能理解乔纳森的想法。虽说相见的次数不多,还是个头脑有问题的女人,但拉撒禄依然能理解她的思绪。她行事作风的一贯性,是拉撒禄直至不久之前都小心呵护、如今依然放在内心的角落珍惜再三的事物。因为路罗伊也拥有同样的东西,能导出的结论只有一种。
「我们要相信乔纳森啊。」
「………………」
「她当然可以信任吧。毕竟我们都很了解她啊。」
只要小乔纳森•怀尔德仍以小乔纳森•怀尔德自居,她肯定就会拿祖父的尸骨做成茶杯。拉撒禄亲眼见识过她对茶杯的执著,因此能相信她。
路罗伊直盯著拉撒禄,像是在试探他真正的目的。不过,他很快就收住了眼神。路罗伊像是在强忍头痛似的按著额头好一阵子,最后终于挤出了话语。他的口吻有些做作──这是为了表现他对这样的结论很不满意。
「我会规划一些时间进行调查。我虽然没办法直接向她查证,但这倒也不成问题。毕竟这座帝都之中,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拥有透视他人内心的能力。」
「你是要确认乔纳森是否真为我们的同类?」
「我想确认的,是乔纳森的神智是否已经失常的事实喔。但的确,我们也只能跨出那一步了。毕竟我们只剩下三个星期的时间,再不想方设法的话,就要全盘皆输了。」
「这样啊。那我就去做些准备,好在你们结束调查后能迅速行动吧。」
看到拉撒禄急性子地转过身,路罗伊以有些傻眼的口吻搭话道:
「你想去做准备,我个人是不会拦你。但你可别忘记,根据调查的结果,我们也可能做出按兵不动的决定啊。」
「才不会咧。」
拉撒禄简洁地回应后,伸手依序指向了路罗伊和派翠克。
「因为我相信你们啊。」
「看来你之前的烦恼已经彻底解决了。」
被欧布莱恩这么一问,莉拉才重重地放下心来。
今天,莉拉和她的主人一同造访了欧布莱恩的教会。这次与过往不同,两人并不是从后门造访,并待在小房间里对谈。
两人今日是在教会的礼拜堂中对话。礼拜堂里摆了好几张历经风霜的褪色长椅,是一处安静的空间。阳光从设置在教会高处的窗户照下,将礼拜堂的空间斜斜地切开。
明明是造访过好几次的教会,但光是待在与平时不同的房间,就让莉拉有些不太自在。
又或者说,让她不自在的原因,是因为这次与平时不同,是从正门进来的关系吧。
「……………………」
莉拉稍稍抬眼瞥了一下,随即望向待在不远处的拉撒禄。他难得地正在帮忙打扫礼拜堂的安。安似乎也为拉撒禄的这般举动大感意外,正连连眨著眼睛。拉撒禄大概是耐不住现场尴尬的气氛,打算做些事情让自己平复下来吧。
「拉撒禄先生,你怎么啦?」
「……………………没什么事。」
毕竟今天拉撒禄和莉拉是穿过正门造访教会的。
由于不是像平时那般钻过后门造访,因此与欧布莱恩见面的场所自然不是小房间,而是礼拜堂。虽然说穿了就只是这么一回事,但这样的举动也间接传达了许多讯息。
对于主人变得愿意从正门出入的变化,莉拉是有好好地看在眼里的。不过,被欧布莱恩这么一问,莉拉才发现之前的烦恼确实得以解决,并为此感到了迟来的安心。
『是的。』
「这样啊,那就好。那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我想将这个还给您。』
在递出写有这段文字的木板后,莉拉从提篮中取出了一本书。这是前阵子在教会购得的教科书,莉拉便是藉由这类书籍学习这个国家的文字。
一直以来,莉拉只要记下一本教科书的内容,就会把阅毕的书带来归还,并借阅新的教科书。由于她不久之前就上门还书过,欧布莱恩也一如往常地眯细双眼。
「你这次看得相当快呢。学习新知是一件好事,比起强大的武力,这更能保护你的安全。那么,你下一本要借什么书?」
「………………」
然而,莉拉却是果断地摇了摇头。
光是这么一个动作,欧布莱恩就理解了她此行的来意。
「这样啊,你决定要这么做了吗?」
『是的。我不需要借阅下一本书了。』
「看在不同人的眼里,他们对你的决定也会有不同的见解吧。因此,我会祝福你的。这是一件好事,恭喜你。」
老实说,莉拉一直对于拉撒禄会定期造访教会感到很意外。虽说是从后门进出,但拉撒禄根本没有这方面的信仰。说起来,拉撒禄会周期性地造访一个地方,就已经足以勾起莉拉的困惑了。
不过,今天的莉拉总算明白个中缘由。
欧布莱恩的话语全无矛盾,总是正确无误。在心生迷惘的时候,若有人能秉持著坚定不移的价值观给予判断,那就有著无可取代的价值。
『谢谢您。』
「我能做的事情不多,就让我为你的旅途祈福吧。」
『您这样已经做得够多了。』
这时突然传来一声「喀哒」的轻响,让莉拉抬起了脸庞。
原来是扫把掉到地上的声响,而那柄扫把原本握在安的
手上。安圆滚滚的双眼在此时睁得更大,浮现出剧烈的动摇之情。
「…………莉拉妹妹,你要出远门了吗?」
「…………」
莉拉点了点头,然后用文字修正了安的说法。
『我要回故乡了。』
「咦,啊,这样啊。也……也是呢。」
安像是要掩饰内心的思绪似的眨了眨眼,捡起了地上的扫把。她的脸上很快再次浮现笑容,并踩著轻快的步伐走近。
「那个……恭喜你!应该不是这几天内就要出发吧?」
『是的。』
「但这也理所当然呢。毕竟莉拉妹妹是外国人嘛。这样呀……你要回国了呀……真的很……那个,恭喜……啊──啊呜──…………」
安的句尾说得含糊不清,只留下一声叹息。由于莉拉无法出声,安垂下头后,她只慌张地挥动双手,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时,安一鼓作气地紧紧抱住了莉拉。
「呜──…………呜!对不起!对不起!可是,我会寂寞的!我虽然知道自己应该好好恭喜你,但还是觉得好寂寞!」
「………………呜!」
安的双臂环过了莉拉的脖子,紧紧相偎。
莉拉的身子之所以有一瞬间僵硬了一下,是因为过去害怕整个世界的心灵创伤依旧未愈,以及为安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吃惊的关系。
但莉拉很快就放松了力气。与安的接触,让现在的她感受到传递而来的温情暖意。
「因为,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吧…………等你离开之后,我们不就再也见不到面了吗…………对不起,可是,呜呜──………………!」
「……………………」
安滚滚流下的眼泪滑过脖颈,令莉拉感受到泪水的温度。莉拉缓缓地抬起手,轻轻地环住了安的背部。
胸口传来了针扎般的痛楚。莉拉的喉咙若还能发声,肯定会和安一起发出抽泣声吧。然而,无法将安慰的话语说出口的莉拉,只能期盼自己的心意能透过手掌传递过去。
「不管莉拉妹妹去了哪里,我们都是永远的朋友!」
听到她的话语,莉拉再次感到心痛。
莉拉抵达这个国家后感受到了喜悦,才会迸发这样的痛楚,同时也是她缔结了良善情谊的证明。所以,她应该也要为这份痛楚开心才是。
莉拉已经决定要返乡了。
然而,这也代表她必须和迄今堆叠而起的种种事物离别。这是她必须面对的第一次别离。若说她的内心没有丝毫动摇,那肯定是骗人的。
(真不想回去呀…………)
她试著将萌生而出的这般念头化为幸福的选择。
但她终究还是做不到。
「所以,已经没问题了吗?」
莉拉被安紧紧抱著。就在拉撒禄茫然地眺望两人互动的时候,欧布莱恩上前搭话了。他似乎是悄悄地从座位上起身,来到拉撒禄身旁的样子。
「你指的是?」
「关于她要离开的事。」
「我看起来是那种会为别离感伤的个性吗?」
「看起来是。不过,我要问的不是这个。」
看到拉撒禄一脸不是滋味的反应,欧布莱恩露出了苦笑。
「为了让她平安归乡,你应该勉强自己出了不少力吧。应该说,你现在似乎也还在逞强啊。」
欧布莱恩曾见过在赌场大败、落魄不堪的拉撒禄。而在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后,莉拉便表明了返乡的宣言,他会察觉到两者之间的联系,也就不让人这么意外了。
拉撒禄的脑海中虽然冒出了几种反唇相讥的方式,但最后只是稍稍地摇了摇头。他勉强弯起嘴角,僵笑著回答:
「哎,是啊。我确实是在淌浑水,而且一直在逞强。」
这样的回答似乎让欧布莱恩很意外。拉撒禄还是首次见到欧布莱恩瞠大双眼的模样。
「不过,我虽然在逞强,但还不到要搏命的地步。到了这个年纪,我也要检讨自己不该为了轻松过日子,而整天拿亲属当成藉口啊。」
「…………这样啊。」
「怎么啦?老师?换做平时,你差不多都会在这个阶段数落我一两句才对吧?」
拉撒禄的话语虽然有调侃之意,但欧布莱恩却是露出了稳重的笑容。他以指尖抚弄著长长的胡子,以半是自言自语的口吻说道:
「你可真是个难以捉摸的对象。在该数落你的时候,你总是没用心在听。但你用心倾听的时候,我却已经没了说教的理由。」
「啊?」
「我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偶尔会温柔得让人难以置信,也偶尔会矛盾得难以言喻。」
说著,欧布莱恩拍了一下手。
「好啦,她们差不多也整理好情绪了。去吧,你还有很多事要办吧?」
「哎,也是啦。」
拉撒禄没打算说明原委,欧布莱恩也没有出言打探。
不管理由再怎么正当,对于打算击倒某人的拉撒禄,欧布莱恩都肯定会批判一番吧。然而,无论结果为何,拉撒禄都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上门寻求欧布莱恩的协助吧。
他感觉自己和欧布莱恩的距离变得更近,却又像是加深了彼此的鸿沟。这是一种相当奇妙的感觉──或许这两种感觉都是正确的吧。
「那我走啦,老师。」
「嗯,有空再来吧。」
在步出教会后,拉撒禄很快就察觉莉拉的双眼泛红。
在与安相拥的这段期间,莉拉并没有流下泪水。由于拉撒禄极度缺乏这类体验,因此无从衡量哭与不哭所需承受的心理压力各为多少。但尽管如此,他还是知道忍著不哭相当难受。
「啊──喂,莉拉。」
「…………?」
「眼角。」
拉撒禄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一带。莉拉先是看似讶异地眨了眨眼,随即才察觉到自己目前的状态。
「…………呜。」
她看似害臊地伸手捂脸,试著擦拭自己的脸。
但也许是过于慌张的关系,她只是用手指背侧频频擦拭上眼皮,反而加深了眼角发红的程度。由于她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十分孩子气,拉撒禄不禁面露苦笑。
「哎,真是的。把脸转过来一下。」
他轻捧莉拉的脸颊向上抬起,要莉拉闭起眼睛后,拉撒禄便用手指轻柔地擦拭。
「哎,就让我来吧。我以前也会因为紧张而双眼泛红,结果慌慌张张地按摩一阵后,就恢复原状了──喏。」
在吩咐她「弄好了」之后,拉撒禄僵住了身子。
这是因为原本一直在揉眼睛的莉拉睁开双眼的关系。为了帮她按摩,拉撒禄将脸贴到了毫无防备的距离,而他到现在才发现到这一点。
「………………」
「………………」
莉拉的脸庞微微泛红,僵住了全身上下。拉撒禄眺望著她的模样,想像起自己现在展露著何种神情。
「啊──嗯,没事啦。总之,要是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也只会妨碍行人────」
总觉得就连自己都变得像是个孩子,但这样的感受并不坏。拉撒禄苦笑著环顾四周,正打算找个地方避开往来的人群──
「……………………」
他的脸颊瞬间抽搐了一下。
拉撒禄将手放在莉拉的肩上。和先前为莉拉按摩时不同,拉撒禄的手掌带著僵硬的触感。
「…………?」
「莉拉,你先回去吧。反正应该有护卫跟在后面,一个人走也很安全的。」
即使是此时此刻,两人也依旧受到了鲍尔街警探的保护。他们肯定安排了充足的人手,即使拉撒禄和莉拉分头行动,应该也是不成问题。
拉撒禄现在所凝视的,也是鲍尔街警探的其中一员。
这名成员站在离拉撒禄不远处的一条巷口。这件事本身倒没什么问题,毕竟在这段日子之中,鲍尔街警探的成员总是会出现在他的眼角余光之中。对于他们尾随在后的护卫方式,拉撒禄坦然接受。
然而,刚才偶然被拉撒禄瞄到的那名成员,居然稍稍抖动了一下肩膀。
虽说反应不大,但那就像是在害怕拉撒禄等人靠近的模样,让拉撒禄不禁凝神细看。直觉告诉他,那条巷子里正发生著某些事端。
「总之先回家去。哎,我想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啦。」
「…………」
莉拉想必没察觉拉撒禄在看什么,也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吧。然而,她却是迅速地点了点头,朝著住处的方向小跑步离去。
拉撒禄隐约察觉到几名护卫的气息追著莉拉移动。
「好啦。」
他跨开大步,朝著举止有异的鲍尔街警探成员走去。
也许是经验生疏,也可能是个性使然的关系吧,拉撒禄将距离拉得愈近,青年的脸颊就抽搐得愈是厉害,连拉撒禄都忍不住心生同情。
青年率先开了口。他大概是想先声夺人,但因为嗓子拉尖的关系,变得一点魄力也没有。
「喂,你搞什么鬼啊?」
「我才想问你咧。巷子里有什么?」
「没什么────」
「既然没什么事,就让我过去吧。」
在他这么说完的瞬间,青年朝著拉撒禄逼近一步。这种阻挡去路的反应,其实就等同于不打自招,青年想必也发现了这一点。
「所以?」
「……………………有人在闹事啦,闹事。因为怕殃及无辜,所以我才不希望有人靠近。」
「所以?是谁和谁在闹事?」
「…………其中一方我也不知道,但另一方是鲍伯•巴顿,就是那个女人的跟班。」
「连那家伙的名字也被你们查出来了啊,动作真快。」
不过──拉撒禄将视线投向巷弄深处。
在这个节骨眼上,居然有人会找上鲍伯•巴顿──也就是小乔纳森•怀尔德的魁梧随从闹事。拉撒禄思索起这件事背后象徵的意义。
他也能明白鲍尔街警探不希望自己靠近现场的意图。然而,拉撒禄仍是执意朝著巷子踏出一步。
「我去看看状况。」
「我劝你别这么做。那很危险,如果你只是要去当观众,那我也得陪你一趟。」
「要看什么是由我决定的事。这玩意儿借我了。」
拉撒禄朝著青年的胸口伸手一探,以宛如熟练扒手般的动作,将插在青年外套内袋的手枪抽了出来。
「啊!」
在鲍尔街警探麾下的青年发出吶喊的瞬间,拉撒禄已经拔腿狂奔了。
踏入巷弄没多久,他便听到了传来的声响。那是以肉块相互撞击,以及怒吼与骂声所构成的暴力之音。拉撒禄循著这些声响,熟门熟路地走向巷弄深处。背后传来了鲍尔街警探的成员紧追在后的气息。
他拐过转角抵达现场,随即看到了宛如暴风肆虐过的光景。
「………………啥?」
好几名男子趴倒在狭窄的小路上头。他们全数失去了意识,只有极少数人的手脚还维持著正常的角度,但这些人的伤势似乎都不致于致命。看似被他们拿来斗殴的匕首和手枪,如今都化为破铜烂铁,和持有者一样散落在地。
像是要证明这里的打斗有多么激烈火爆似的,有好几处墙壁被撞出了凹陷,也能见到碎裂的砖头。这逞凶斗狠的威势,肯定已将周遭的居民吓得夺门而出。
鲍伯•巴顿就站在这片争斗的中心处。
他似乎只凭著一对拳头,就摆平了这样的场面。他的双拳被染成了血红色,上衣有多处撕裂,底下露出的肌肤正喷发著由汗水形成的水雾。虽说身上多了好几道擦伤,但作为击倒这些男子的代价来说,鲍伯所流出的鲜血可说是微乎其微。
鲍伯转头看了过来。他的眼里充斥著事态超乎预期的惊讶,以及对这样的偶遇感到开心的喜悦,这些情绪都被拉撒禄精确地看出。
「啊,是拉撒禄先生啊。」
「嗨,鲍伯•巴顿。」
上次和他面对面,已经是初次和小乔纳森•怀尔德见面时的事了。当时的他总是毕恭毕敬地跟在乔纳森身旁,是个胆小如鼠的壮汉。
一旦乔纳森不在身旁,他给人的印象就有些不一样了。大概是因为少了让他垂著那颗光头侍奉的对象之故,他看起来比站在乔纳森身旁时还要高挑几分,也看起来更为沉稳。若是有他这么壮硕的身材,那所谓的看似沉稳,也就能解读为「看似凶残」了。他光是站在原地不动,就能在视觉上给人留下凶暴的印象。
拉撒禄的内心渗出了些许恐惧。只靠悬在手上的一把手枪,实在没办法让他在对上鲍伯的时候带来任何优势。
不过,拉撒禄细心地藏住了这番思绪。无论如何,乔纳森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杀死拉撒禄。身为乔纳森心腹的鲍伯,也绝对不会对拉撒禄痛下杀手。
拉撒禄努了努下巴,指向瘫倒在地的男子们。
「这些家伙是什么来头?」
「啊,关于他们啊。其实是有点过节…………」
鲍伯的话语在这时中断了。大概是因为追在拉撒禄身后的两名鲍尔街警探,冲进了巷弄之中的关系。目击到鲍伯的瞬间,两人登时紧张了起来。
周遭被一片沉默包覆。众人各怀鬼胎地游移视线,既像是期待某人率先行动,又像是害怕某人打破这阵沉默。
鲍伯最先有了动作。
「嗯,拉撒禄先生。」
他的动作之所以表现得行云流水,想必是无意识之中具备著即使状况骤变,也有十足能杀出血路的把握吧。就像肉食动物没有害怕草食动物的道理那般,在场最不感到紧张的,肯定就是鲍伯无误。
「我想和您单独谈谈,您方便吗?」
「我们没办法放行。」
隶属鲍尔街警探的青年以有些颤抖的声音说道。也许是因为怀中的手枪被拉撒禄摸走的关系,他的手正开开阖阖,像是在寻找不存在的救命绳。
「我怎么可能允许你们独处啊。」
尽管如此,他敢向前踏出一步的勇气还是值得赞赏。
鲍伯想必也没料到有人敢出言制止吧。他之所以会稍稍眯细双眼,肯定也是因为他不想在这里与鲍尔街警探闹翻的关系。
(好啦,说要谈谈是吧。)
乔纳森也就算了,拉撒禄实在无法想像鲍伯会在这里找他商量的理由。
也或许这个提议本身就是陷阱。拉撒禄没办法否定乔纳森透过鲍伯设下某种圈套的可能性。
(如果要站在这里聊的话,大概会受到鲍尔街警探的妨碍吧……)
拉撒禄只思考了几秒钟,就毫不犹豫地举起了枪。
「喏。」
他将枪口对准了鲍尔街警探麾下的青年。
「什──」
「啥!」
在两名鲍尔街警探有所反应的瞬间,拉撒禄将手枪朝著空中一拋。
只要是人类,那被枪指著的时候就一定无法保持平静,并将注意力放在凶器上头。这是单纯而强烈的诱导戏法,两人漂亮地上了当。两人的视线循著手枪朝上方望去,这大约一秒钟的时间就足以让拉撒禄采取行动了。
他迅速朝著巷弄深处冲去,并在与鲍伯擦身而过时拍了一下对方的背部。
「喂,该跑了!」
「好、好的!原来您做事还挺粗暴的嘛!」
拉撒禄决定甩开鲍尔街警探,找个地方和鲍伯对话。他选择这么做的理由之一,是因为自己是基于纯粹的偶然撞见这一幕,因此乔纳森在背后穿针引线的可能性相当低。
至于另一个理由,则是他对鲍伯想商量的话题很有兴趣。拉撒禄对鲍伯认识不多,让拉撒禄在意的是,乔纳森没有在场的时候,鲍伯究竟会表现出什么样的行为态度。
拉撒禄不晓得鲍伯对这些羊肠小径的认知有多深,姑且跑在他前面,打算领著鲍伯甩开鲍尔街警探的追踪。
「…………呃,喔?」
结果晚了一步开跑的鲍伯,转瞬间就追过了拉撒禄。看在拉撒禄眼里,鲍伯一跑起来就宛如疾风;看在鲍伯的眼里,拉撒禄则正好相反。回头看来的鲍伯,双眼因惊愕而大睁。身后的鲍尔街警探们正逐渐拉近距离。
仔细想想,先不论三人的阵营是善是恶,他们都是将暴力视为吃饭的工具,比起颓废度日的拉撒禄,他们的体能好上太多了。
这样下去会被追上啊──拉撒禄和鲍伯同时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恕我失礼了!」
「哦,啊啊?」
拉撒禄的身子被整个扛了起来。他的身材不算瘦小,但鲍伯用单手就将他抬了起来。拉撒禄的身子就这么被扛上肩头,鲍伯则是连腰都没弯,就这么加快步伐。
「哈哈哈,这下可轻松──呕恶!」
拉撒禄才刚开口,就发现鲍伯每踏出一步,自己的肚子就会撞上他的肩膀一次,连忙把嘴巴闭上。要是稍有不慎,早餐和被教会招待的葡萄酒恐怕就会反胃而出。
「好啦,那么,可以开始聊了吗?」
「啊?你要在这种胡闹的状况下对话吗?」
「我们应该争取不了多少时间。况且,总觉得状况不这么胡闹的话,我就开不了口了。」
虽然用字显得轻佻,但鲍伯的口吻却是相当忧郁。
砖墙像是河水一样,在拉撒禄的眼前疾奔而过,视野不仅上下颠倒,还颠簸个没完。挡在路上的木箱,全都像是被纸屑一样被鲍伯一一踹飞。
「所以,有什么事?」
鲍伯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拉撒禄的姿势。
他挤出的话语带著几丝祈祷的口吻。
「请您别再与大小姐敌对了。」
「…………」
拉撒禄之所以没有立即回话,主要是出于好几个理由──像是没想到都到了此时此刻还会听到这种为时已晚的制止之言,或是怀疑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提起此事的背后动机,以及脑袋面对的方向与前进方向相反,因此有些头晕想吐的关系。
「哎,也是啦,这不是个
适合严肃地商量的话题。」
但在这些理由之中,并不存在「要不要放弃与乔纳森敌对」的思路。
「你提的这个话题,和刚才的冲突有关吗?」
「那些家伙都是怀尔德商店的底层人员。」
听到这句话,拉撒禄首先闪过的是「窝里反」这三个字,但随即否定了这个念头。
「就目前来说,乔纳森做得相当出色。她就算对上鲍尔街警探,也还能稳占上风,顺利当上治安法官的可能性也是居高不下。明明情势如此有利,手下却还会出来闹事,就代表这不是窝里反,而是更为根本的问题了。」
「是的。说老实话,大小姐不适合领导怀尔德商店。她可以说是彻底不适合这个职位的人选。」
「会吗?我虽然和她不是很熟,但她明明还挺能干的吧?如果有那么优秀的能力,那不管做什么都────」
「怀尔德商店不需要精明干练的人物。」
鲍伯语带不屑所说出的这番话,让拉撒禄沉默了下来。
「对其他人来说,怀尔德商店的首脑不需要什么优秀的本事,需要的只有将赃物换成钱的机制,以及能作为象徵的人类,只要竖个稻草人就能达成他们的期望了。」
「哎呀,你这么说也是…………」
赃物回收业──或者说让犯罪产业化,固然是得由聪明绝顶的人物才想得出来的点子,但这不等于维持这机制的人物也需要高明的本事。
「大小姐从不在台面上现身,但这也理所当然。」
「因为她是女人嘛。要是出来拋头露面,肯定会引来反弹吧。」
「而且,她为人太过公正了。」
「…………」
对于一个站上黑社会顶点的人物来说,「公正」两字未免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但拉撒禄确实也没办法立刻反驳这种说法。
乔纳森做著回收赃物的生意,有时也透过威胁利诱等方式扩大势力。然而,她所做的也就仅此而已。这终归是犯罪行为,但她也没做更为过分的事。
以她的身分来说,就算再染指些作奸犯科的罪行,也不会被人咎责。
「他们所期盼的,是心狠手辣的暴君──也就是比怀尔德商店的任何人更坏,并透过毒辣的手段支配底下的成员。若是站在邪恶的立场打算推行某种机制,就得具备著敢搞坏这种机制的狠劲。」
就算只是一时不察,也不会让躲在幕后、提倡「大扫除」的人类站上首脑之位吧。小乔纳森•怀尔德并非恶贯满盈之人,因此无法让手下们毫无顾忌地为非作歹。如此一来,这些手下自然会想推举一个能让自己恣意妄为的新首脑上台。
「…………原来如此,所以那不是窝里反,而是组织内部的反弹,或者说是在宣泄不满的情绪啊。」
「但在机制正常运转的这段期间,这类骚动并没有浮现出来。然而,在不久之前,我们的治理终于出现了破绽。」
拉撒禄搞垮了白巧克力坊。
这件事带来的帐面损失并不大。毕竟那只是乔纳森旗下的无数赌场之一,对乔纳森来说,就只像是掉了几个零钱而已吧。
然而,那肯定成了混入了葡萄酒中的一滴污泥。
鲍伯抽了一下鼻子。从拉撒禄的角度虽看不见,但鲍伯说不定正在抽泣。凭藉想像就能流泪的纯粹心灵,与他宛如暴力化身般的外貌莫名匹配。
「要是继续与鲍尔街警探对峙下去,大小姐会没命的。她总有一天会支撑不住,引爆许许多多的火种,将她焚烧殆尽。大小姐虽然一直在努力,但终究有其极限。不管大小姐再怎么力挽狂澜,那些家伙还是不肯善罢甘休,所以我才会把他们痛揍一顿。」
「…………」
「所以,我并没有受人之托,而是以个人的立场请求您。请您别再与大小姐敌对了。我不想看她丧命啊。」
「…………」
拉撒禄再次沉默了下来。
他这次沉默的理由,确实包含了「要不要继续和乔纳森对立」的思绪。
拉撒禄是基于自身的主义和主张,决定与乔纳森展开对立。为了深藏于心的小小约定,他下定决心摧毁乔纳森的「大扫除」方针。
然而,就算是这么一回事──
他又能将多少人的牺牲视为理所当然?
拉撒禄已经体验过了。他很清楚,为了让自己存活下去的主义主张,也会在某个瞬间杀死一路存活至今的自己。
拉撒禄遵循著自己的思绪,决定与乔纳森对立。但若这样的结果必然会导致乔纳森死亡,那自己还有办法跨出那一步吗?
与其说是烦恼,不如说像是在自问自答。就在他怀著乾涩的矛盾准备开口之际──
「…………………糟糕,这下……好像要吐──呕,恶恶!」
「哇、哇、哇!请您千万别吐在这儿啊!」
鲍伯慌慌张张地放下拉撒禄,拉撒禄则是蹲著身子。大概是因为身体呈现不自然的姿势摇晃太久,就算回到了地面上,拉撒禄的视线还是一片天旋地转,胃部也是抽搐连连。
无论是从喉咙深处涌上的酸味,还是盘据在嘴里的大量话语,全都被拉撒禄一口气吞回肚子里。
「……………………真是抱歉咧。」
以浓厚口音开口的鲍伯,究竟是在为自己粗暴地搬运拉撒禄一事致歉,还是明知会让拉撒禄感到不快和困惑,却还是搬出这个话题的行为道歉?
无论如何,这对拉撒禄来说都是过于温柔的话语。因此他当作没听到,再次乾呕了一阵。
鲍尔街警探追赶的脚步声逐渐传了过来。鲍伯悄悄地转过身子,消失在暗巷的深处。
拉撒禄目送著他的背影,缓缓站了起来。
过没多久,手忙脚乱的青年们便抵达现场。他们无不气喘吁吁,额头上也布满了让人心生同情的大量汗水。
「拉撒禄先生,你没事吧!」
「这可真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
拉撒禄苦笑著回应。
「我们已经调查完小乔纳森•怀尔德的底细了。」
登门造访的派翠克虽然对著拉撒禄这么开口,但拉撒禄却忙得无暇分神。
「你说什么?噢,嗯,等我一下。」
锅子发出了沸腾的声响,喷出了大量蒸气,看来火势调得太强了。拉撒禄慌张地翻搅火炉里的木炭,却反而增长了火势。一直到了几分钟后,他才放弃降低火势,而是将锅子抬离火炉。
在重重地将锅子放到餐桌上后,拉撒禄转了转肩膀。他回头一看,才发现不知何时走进家里的派翠克正一脸惊愕。
「您在做什么啊?」
「你眼睛是瞎了吗?我在做菜啊。」
他依序指向放在桌上冒著白烟的锅子,以及从厨房里走出来的莉拉。她似乎刚把火炉收拾完毕,挂在脖子上的木板则因为给予拉撒禄形形色色的建议和指示,变得一团漆黑。
莉拉微微一笑,歪了歪头,并在勉强还保持原色的木板角落写下小小的一行字。
『您辛苦了。感想如何呢?』
「肩膀好硬,眼睛好酸,喉咙好痛。我大概没做菜的天分吧。」
『您做得很好喔。』
拉撒禄伸手擦了擦脖颈一带,接著用衣角擦去额上渗出的汗水。在以一副感到无聊的口吻抱怨一句后,他将视线投向了餐桌上。
只见煮好的菜肴正端放在桌面上头。这是在莉拉的指导下,由拉撒禄首次做出的料理。莉拉说要教会拉撒禄家事的宣言似乎是认真的,她今天便让拉撒禄踏出了第一步。
以眼角余光看到莉拉微微低头的拉撒禄走向餐桌,接著耸了耸肩。
「不过,感觉还不坏。」
「…………!」
他感觉到身后的莉拉露出了容光焕发的神情。不过拉撒禄对此早有预期,因此他没有回头张望。
「所以,你刚才说了什么?啊,莉拉,帮我拿盘子过来。」
说著,拉撒禄拿开了锅盖。
从蒸气下方亮相的,是用上培根、蔬菜和肉块制成的炖菜,以及用布包住的英式布丁。像这样用一口锅子同时制作好几道菜,便是节省燃料的庶民小知识──的样子。拉撒禄是刚才被莉拉提点后,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您是那种会下厨的人吗?」
「至少我今天有在煮啊,看了就知道了吧?好啦,既然都来了,你们就一起吃吧。」
拉撒禄拿起莉拉端来的盘子,随意盛了些炖菜,然后将盘子朝著派翠克塞去。派翠克好一阵子露出了困惑的反应,但他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派翠克拉了把椅子坐下,并将另一名成员也叫了过来。拉撒禄将盘子递给第二名成员后,和莉拉并排坐下。
派翠克用手指拎著汤匙轻晃,开口说道:
「那么,就容我从头讲起。路罗伊先生核可这次的作战计画了。」
「哦?你的意思是?」
「路罗伊先生似乎认定那个女人犯下的罪行──也就是毁损尸体确有其事。」
从派翠克的口吻听来,他似乎
对这样的说法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拉撒禄将炖菜送入口中。大概是因为炖煮的时间够久的关系,食材的鲜味已经熬煮出来,形成了让胃部一暖的温和滋味。但调味似乎是差了一点,吃起来的味道有些模糊暧昧,找不出准确的形容词。
「哦,也就是说,他打算拿那只茶杯作为证据起诉乔纳森是吧?莉拉,给我盐巴、盐巴。」
「…………」
他捻起适量的盐巴洒下。虽然还是有欠缺临门一脚的感觉,但比刚才好多了。
「我们也调查过那个小乔纳森•怀尔德的底细了。」
但拉撒禄就不敢对布丁出手了。他看著派翠克用汤匙切开布丁放入口中,确认派翠克的表情没有剧烈的变化后,拉撒禄才若无其事地杓起自己面前的布丁。
「那家伙真的是个女人呢,吓了我好大一跳。」
布丁的味道也是有点古怪,大概是火势没调好的关系吧。明明外层烤得过硬,内层却残留著略显滑嫩的口感。这应该是做完之后没有静置熟成,而是直接食用的关系吧。虽然还不到皱起眉头的地步,但也没办法大赞美味。
「调查是吧。总之,她长得很漂亮对吧?莉拉,帮我拿餐刀…………莉拉?」
「…………………………」
看到餐刀迟迟没有递过来,拉撒禄才发现莉拉正无言地凝视自己。总觉得那道视线带了些黏稠的气息,这会是自己多心了吗?
「怎、怎样啦?」
「…………」
「拉撒禄先生,这就是您的不对了,怎么可以说得像是您专挑美女结交一样呢?」
派翠克以脱线的口吻揶揄道。
不,我们又不是那种关系,所以也没必要显露这种情绪──应该没必要才是。至少在带芙兰雪回来的时候,莉拉就没露出这种反应。
「…………」
僵著一张脸的莉拉,终究还是默默地递了餐刀过来。拉撒禄原本想出言吐嘈,但最后还是摇摇头,逃避了这个话题。
「哦,嗯,总之关于那个小乔纳森•怀尔德──」
「『漂亮的』小乔纳森•怀尔德。」
「我揍你喔。那女人────」
想起莉拉就在身旁的拉撒禄,决定稍微换个用词。
「带著那只茶杯。而你们做过调查后,得出了可信的结果。」
大概是除了拉撒禄之外,鲍尔街警探的几名成员也见识过乔纳森对那只茶杯所展露的执著吧。连系了拉撒禄、乔纳森和路罗伊的同类情怀,在在诉诸那只茶杯象徵著犯罪的证明。
「所以你们要起诉乔纳森。那么,你们策划好取得茶杯的具体步骤了吗?」
「是的。但说是这么说,具体流程实在是过于简单,不太能用步骤来形容呢。」
派翠克这么说著耸了耸肩。
「小乔纳森•怀尔德再怎么低调,终究没办法一辈子躲在暗处不出。那女人经营著无数的店铺,坐拥大量的部下,而她所在的现场往往会发生些状况。」
「哦,原来如此,我大概明白了。那女人总会有亲临现场的时候,而这些现场也包括了赌场。她所在的地方,就代表茶杯存在,是吧?」
拉撒禄语气平淡地接话后,派翠克便点了点头。
迄今为止,拉撒禄已多次将赌场逼至绝境,也曾实际搞垮过一座赌场。虽然他每次都选择分文不取,但就机制上来说,拉撒禄曾经将赌场的一切弄到手过。这包含了赌场所拥有的权利、装潢、道具和雇员等等。
若是严格地──或是扩大解释这方面的机制,那就连赌场老板所拥有的茶杯,也会在赌场被搞垮的瞬间成为拉撒禄的战利品之一。
「趁著小乔纳森•怀尔德出现在赌场的时候,搞垮她所经营的赌场。至于实做的过程,就有请拉撒禄先生出马了。」
「你们要当后援部队啊。哎,大概就是包围赌场不让她逃走,或是在徵收茶杯的时候出面执行之类的吧。」
小乔纳森•怀尔德不会在台面上现身。既然如此,只要鲍尔街警探封锁赌场周遭,那她就难以脱身了。
细节还有讨论的必要,但这样的计画应该可行。首先搞垮赌场,接著将乔纳森的茶杯视作赌场的财产加以回收。由于身为执法机关的鲍尔街警探和自己同一阵线,所以拉撒禄不太需要为回收茶杯的方法伤脑筋。
「我们目前仍在跟踪乔纳森,等她走进某座赌场之后,就会执行作战了。」
「哎,但最后居然还是得靠我出手,你们也该多出点力才对吧。」
拉撒禄像是在嘲弄派翠克似的弯起嘴角。拉撒禄在对话时总是会伴随讽刺和玩笑话,他也是以派翠克会反唇相讥为前提,才会说出这些话。
然而,听完拉撒禄的话语后,派翠克虽然皱起脸庞,但仅是微微垂首。他那张残留著几分稚气的面容,此时罩上了一层忧愁。
「拉撒禄先生,您对这次的作战有何看法?」
拉撒禄蹙起眉头,揣测著他这句问话背后的用意。
「有何看法?我觉得不妥啊,著实是不妥。但就现实上来说,目前好像也想不出比这更好的作战了吧。」
尽管如此,若是要直指这项作战最大的问题──
「──────太躁进了。」
派翠克轻声说道。
拉撒禄只是默默点头,没有回话。
太躁进了。这样的印象并不是这一两天才冒出来的,毕竟拉撒禄的上衣口袋,如今依旧收著费尔汀宅邸的钥匙。那是能成为路罗伊•费尔汀致命要害的危险钥匙,在初次见面的时候,拉撒禄就从他的手里获得了这把钥匙。就结果来说,这把钥匙将拉撒禄彻底卷进了这次的风波之中。
这绝对不是一著坏棋,能用来阻止乔纳森的时间只剩下短短三周,没必要等到最后一刻才行动。
即使如此,拉撒禄仍是冒出了过于躁进的感想。
「我觉得时机挑得太奇怪了!这次的作战,应该能等准备得更加充分后再来执行才对吧!我们没有非挑在这个时间点不可的压力,路罗伊先生则是用『相信乔纳森』这种暧昧不清的理由动员组织,这代表他被逼得很紧呢。」
「我想也是。」
作战的核心理由──「茶杯用上了尸体作为材料」,其实是基于拉撒禄、路罗伊和乔纳森这三名同类的共同价值观,才得以成立。
照理来说,组织是不会因为如此单薄的理由出动的。而拉撒禄出言提议,还仅仅是几天之前的事。就连提案的拉撒禄本人,都认为这起作战应该还得再花上一些时间才会正式执行。
本该按兵不动的组织却提前有了动作,这就代表路罗伊有著必须硬著头皮下手的动机。
「说不定只是基于兵贵神速的心态而已啦。」
「………………说不定……是这样呢。就算真是如此,这么急躁的话,岂不是……」
派翠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在张口后,仅是如哽在喉似的低吟了一声,随即闭上了嘴巴。
餐桌被沉重的沉默所覆。对此感到厌烦的拉撒禄用汤匙挖了一杓布丁,勉强自己吞下去后,把盘子递给了莉拉。
「…………」
莉拉接过盘子,悄然无声地又盛了一盘布丁。在这种时候,莉拉很少会表达自己的意见,有外人在场的情况下更是如此。
「无论如何──」
拉撒禄动起了汤匙。
「既然确定要执行作战,那我们也得在近期内有所行动。毕竟只要这次的作战顺利成功,就能逮捕乔纳森了。」
「是这样……没错呢!您说得对!」
派翠克点点头,露出了笑容。那像是基于义务感硬挤出来的虚假笑容,但不管怎么说笑容就是笑容。
不过──拉撒禄在内心咕哝了起来。
他对小乔纳森•怀尔德的认识还是太少了。尽管已经到了箭在弦上的阶段,但拉撒禄连她的目的都还不明白。这种捉摸不定的感觉,持续刮搔著拉撒禄的内心。
但另一方面,路罗伊•费尔汀的状况又是如何?
拉撒禄能说自己很了解他的一切吗?他为何会成为路罗伊•费尔汀,现在又做出了何种选择?拉撒禄真的都看透了吗?
拉撒禄摇了摇头,咬了一口布丁。
「…………虽然是第一次下厨,但还挺好吃的。我说不定有做菜的天分啊。」
嘴上这么说,但在拉撒禄的口中扩散开来的,是肉没熟透的苦涩味。
这天傍晚,拉撒禄一如往常地从午睡中清醒。
「………………哦,谢啦。」
他慵懒地从沙发上起身,喝下莉拉端来的葡萄酒。他从口袋里取出怀表,确认现在的时间。
「我要出门了。无论如何,今天之内应该是不会回来了,你可以先去睡喔。」
『好的,请您路上小心。』
习惯成自然的这段对话,于今天再次上演了一次。在莉拉轻挥
著手送行后,拉撒禄朝著被夕阳染红的街道迈出了步伐。
他搭上了鲍尔街警探停在家门口的马车,而在车厢里等待他的,是已经看到生腻的派翠克。
「我有好消息和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呢?」
「既然两个都得听,那顺序还有什么意义啊?从好懂的开始讲。」
「小乔纳森•怀尔德进了一间赌场。我们确认她带著那只茶杯,也已经包围住那家赌场了。」
「所以?」
「问题在于,那个温斯顿也待在同一间赌场里。」
温斯顿──没有姓氏也没有中间名,仅以温斯顿自称的男子。一想到他发福的身材,就让拉撒禄皱起脸庞。
拉撒禄从不认为自己是帝都里最强的赌博师。不过,会让他感觉到绝无胜算的对手,却也是相当少见。即使强如芙兰雪,只要仔细分析,就能发现她的实力与自己不相伯仲。若是询问拉撒禄能不能打败芙兰雪,他大概会做出肯定的答覆吧。
但温斯顿就是少数的例外。
基本上,「能识破多少耍老千的技术」,就是一名赌博师实力高低的标竿。这世上对耍老千最知之甚详的赌博师,就等于是世上最炉火纯青的赌博师。
这世上仍有许多拉撒禄无法识破的耍老千手法。之前在温泉街所遇到的坎卜登•威布斯塔,就展露过拉撒禄直到最后都看不穿的老千手法。
然而,那个温斯顿却能识破坎卜登•威布斯塔所展露过的所有老千手法。应该说,威布斯塔判断他能正确地理解自己的手法,而不是流于误解,所以巴斯的那场对决才会由温斯顿担任裁判。
他的实力显然远在拉撒禄之上。那高不见顶的境界,就像是幼时拉撒禄眼中的养父那般,给人无所不能的感觉。
这般强敌正待在赌场之中,拉撒禄当然也得与他进行对赌。拉撒禄虽然自然而然地皱起眉头,但没显露出派翠克所预期的惊慌反应。
「哎,虽然是坏消息,但还不到糟糕透顶的程度。」
「您有把握吗?」
这不是有没有把握的问题啊──拉撒禄在内心低喃后笑了笑。
「无论是必胜还是必败,在赌场里都只是单纯的空话罢了。」
说完,马车里的拉撒禄就不再开口了。
过了不久,马车停了下来。他们抵达的店铺名为非洲咖啡坊。真是个随便的名字──拉撒禄皱起了脸庞。雪上加霜的是,近处传来的河川臭味和帝都的噪音包覆此地,在在让「非洲」两字添增了无限空虚。
大概再过不久,乔纳森就会让这家店改头换面了吧?还是说,这种廉价的命名其实很合她的胃口?拉撒禄茫然地想像起乔纳森的个性。
在拉撒禄下了马车迈步后,派翠克便踩著自然的步伐缓缓离去。他似乎也是包围这间咖啡厅的成员之一,若是竖耳倾听,就能听到少许的嘈杂声。那是鲍尔街警探的成员交换资讯时所传出的喧嚣之声。
拉撒禄独自站在店铺门口。想当然耳,鲍尔街警探不太可能让拉撒禄在孤立无援的状况下潜入敌阵,赌场里应该已经安排了乔装过的护卫。但拉撒禄并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消息,既然没听说,最好当成这样的护卫仅限一名。
拉撒禄甚至没调整呼吸,以平时光顾赌场的自然态度推开了店门。
「嗨。」
拉撒禄的问候相当随兴。但他的音量虽然不大,却已经传遍了赌场的各个角落。
以治安法官的争夺战作为开端,先是乔纳森推动了「大扫除」,其后拉撒禄则是搞垮了她管辖的赌场。这些资讯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拉撒禄•凯因德光是待在小乔纳森•怀尔德的赌场之中,就让所有的赌客一同噤声。
「嗨。」
在众人或多或少都展露出动摇情绪的此刻,就只有站在中央处的温斯顿令人火大地保持著平静,回应了拉撒禄的问候。
拉撒禄选在这个时机造访赌场,其实是不久前才决定的突发行动。这样的行为理应出乎温斯顿的意料,但这样的事实却没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感慨。
温斯顿盖住了手中的牌执起手杖,以杖端「咚咚」地轻敲两下地板。光是这样一个举动,就让赌场内部的氛围为之一变。就在一秒之前,拉撒禄还位于这座赌场的中心,但在这么一个小动作后,就让焦点重新回到了温斯顿身上。
就像颗高速旋转的陀螺──拉撒禄回想起自己对温斯顿所抱持的印象。他不曾颓倾、全无动摇,若敢伸手触碰,就只有被弹飞的下场。如此一气呵成的运动,造就了他的精神形象。
「今天这张桌子大概是没办法用了。好了,各位,还请离席吧。」
即使被无数视线射穿,拉撒禄还是在赌场中笔直前行。这时,他察觉到了一件事。
(就目前看来,鲍伯之前说的似乎是正确的。那个女人似乎不怎么受部下爱戴啊。)
一道道敌意集中在拉撒禄身上,但敌意的种类却是五花八门。那并不是作为怀尔德商店的一分子,从整个组织的意向产生的敌意,只是一盘散沙地各自发出的敌意。既然不是以组织成员的立场敌视自己,就表示在场的众人并没有重视组织的向心力。
尽管如此,从这些人仍然愿意为乔纳森效力的选择来看,她的影响力也著实不容小觑。
拉撒禄稍稍回想起鲍伯说过的话语,但很快又将之赶到脑海的角落。今天的对手可不是能让他边想琐事边应付的泛泛之辈。
拉撒禄将手搭上椅背,就在他准备拉开椅子就坐时,温斯顿开口了:
「拉撒禄•凯因德,我就苦口婆心劝你一句吧。」
「反正你想说的,八成是『只要入座就得做好觉悟』一类的无聊话吧?」
说著,拉撒禄刻意地让椅脚刮出声响,一屁股坐了下来。他甚至还大剌剌地跷起双腿,对温斯顿挥了挥手。
「所以?」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的。」
温斯顿睁圆了眼,晃了晃肩膀一带的筋骨。这说不定是他在表达不快的习惯动作,但就连这样的动作,都会让他的身型看起来更加滑稽。
「要赌什么?说起来,这张桌子刚才在玩的────」
拉撒禄将视线投向桌面。
只见桌面极具特色地被划分为写有「PLAYER」和「BANKER」的两片区域。如此一来,这张赌桌先前进行的游戏种类便显而易见。
这种赌博游戏虽然有许多称呼,但拉撒禄自然而然地用了最为常用的称呼。那似乎是创造这种游戏的国家代表「零」的发音──
「────是百家乐啊。」
「是啊。稍等我一下,我这就准备开局。」
在点头回应后,温斯顿便将桌上的扑克牌全数收起,全数扔在脚边。接著他掏出了八副全新的扑克牌,以极快的速度洗牌。
拉撒禄眺望著他洗牌的动作,伸手拄著脸颊。
「不过,你的决定下得可真快。我原本还以为得透过几道手续才能和你一战啊。」
拉撒禄向这间赌场发起了挑战。为了取走乔纳森无比重视的茶杯,他特地前来搞垮这间赌场。
然而,这终究只是拉撒禄阵营单方面的理由。
说得极端点,温斯顿其实没有在这个时候杠上拉撒禄的理由。就现状来说,即使背负风险与拉撒禄一战,他也得不到任何好处。
当然,拉撒禄也是做足了准备才上门一战的。他准备了好几种备案,好让温斯顿──或是赌场里的某人和自己隔桌而坐。但在他执行这些备案之前,温斯顿就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
这种「和我交手也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宣示,让拉撒禄皱起了眉头。
不过,听到拉撒禄这么质问,反而是温斯顿看似意外地眨了眨眼。
「唔。唔?原来如此,的确,就此时此刻的状况来说,我就算和你交手,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不过,我倒是有两项与你交战的理由。」
「两项?」
「第一项,是我相信拉撒禄•凯因德──也就是你肯定是有备而来。若某人与你对赌已成定局,那由我担任那个某人便是再好不过。既然已经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跳过那些繁琐的手续,对我们来说都是乐得轻松吧?」
「也是啦。」
至于第二项──温斯顿在说到这时顿了一下,停下了洗牌的动作,用他粗大的指尖抚了抚浓密的八字胡。
(插图008)
「我的铁则之一,就是只要与我同桌而坐,那无论对手是何许人也,我都会与之对决。光是如此,就足以构成与你一战的理由了吧?」
「………………哈!」
听到这样的答覆,拉撒禄轻笑了一声。
换做是前些日子的拉撒禄,应该会毫不犹豫地点头同意吧。那是比起利害关系或是是非善恶更为重要的──奉人生信条为圭臬的精神。比起过去的拉撒禄•凯因德,温斯顿实践得比他更为彻底。
现在的拉撒禄则是在
烦恼了几秒后,对他点了点头。放下了曾经选择过的人生信条、重新寻找目标的拉撒禄,循著当下的心境开了口:
「希望你的铁则不会让你自掘坟墓啊。」
「你这话可真有意思啊,拉撒禄•凯因德。但无论内容如何,所谓的铁则,就是用来伤害特定对象的利器啊。」
「少瞎掰了。」
温斯顿将洗好的牌堆叠起来,递给了拉撒禄,拉撒禄则是在随手切牌后推了回去。
他将注意力从世界中抽离。无论是赌场工作人员投来的敌意,还是包覆著赌场的嘈杂声,都被他视为没有意义的情报逐出脑海。最后残留在大脑之中的,是只有拉撒禄和温斯顿存在的宁静空间。
赌局开始了。
从某些角度来说,百家乐的游戏规则算是稍嫌复杂,但从另一面来看,又是个极为单纯的游戏。
毕竟就规则上来说,这个游戏将胜利条件定义得十分乾脆,仅有玩家胜利、庄家胜利或是平手这三种结果。双方只需在游戏的过程中预期走势,并针对游戏结果下注即可。百家乐的游戏结果就仅有这三种,虽然存在著同时对玩家和庄家下注──亦即同时向多种结果下注的规则,但最复杂的赌法也就仅此而已了。
这游戏的特殊之处,在于「玩家」和「庄家」的定义和一般游戏不同,这两个词汇并非用来称呼在场的荷官和参加者──也就是拉撒禄和温斯顿。
「…………」
拉撒禄凝视著桌面。
桌面中央被白线划分为两个区块,分别用来放置「BANKER」和「PLAYER」所需的手牌。
这两个区块,便是象徵用以推动游戏进程的两名虚拟人物,亦即玩家和庄家。百家乐的游戏目的,就是让参加者猜测是由哪一方胜出,或是以平手作收,藉以下注游玩。
拉撒禄将手插入口袋。所幸在鲍尔街警探的支援之下,拉撒禄的赌资相当充沛。加上这张赌桌没有设定赌金的上限,因此赌本愈是雄厚,就愈有机会获得大量的奖金。
(将短期目标设定为一百镑的话────嗯,那就分成十回来下注吧。18、7、9、23、3、11、7、5、8、9,就这些来赌吧。)
他将浮现在脑海中的一百镑随性地分成十份,然后将第一个数字和最后一个数字加总。
这个数字就是拉撒禄第一局的赌金。
「我押玩家二十七镑。」
若是省吃俭用的话,这相当于整整两年的生活费,拉撒禄却毫不在乎地掏出了这笔大钱。虽然在脑海里谨慎地调配数字,但也因而对金额的大小稍微失去了现实感,这样的落差让拉撒禄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轻笑。
温斯顿没有多做回应,只是拿起了牌。他摸牌的动作相当奇特,既充斥著宛如让手指和纸牌融为一体的高手风范,也同时给人初出茅庐的生涩印象。
两张牌发到了拉撒禄的手边,另外两张牌则是压在牌盒底下。
不过,这其实不是属于拉撒禄的手牌。发到拉撒禄手边的两张牌,其实是「玩家」的手牌,之所以会送到拉撒禄的手边,只是基于一种礼貌。根据惯例,对玩家下注最多金额的参加者,便能获得窥看「玩家」手牌的权利。
「………………」
游戏才刚开始,但拉撒禄已经不需要动脑思考了。这种赌博的规则就是简单到能放空脑袋参加。参加者不需思考任何事,也不需小心翼翼地轻捏牌缘「揭牌」(注:揭牌是百家乐的特殊规则之一,持牌者会稍稍翻开牌面,让参加者猜测实际的数字为何)。只见温斯顿迅速地将手牌翻开。
玩家的手牌是A和2。
在玩百家乐的时候,花色基本上没什么意义,只有数字能在游玩时起作用。
看到手牌后,温斯顿也翻开了压在牌盒下方的两张牌,放在指定的区域之中。
庄家的手牌为K和6。
接下来要进行的,是计算双方这两张手牌的数字总和。不过,计算的规则也非常简单。K、Q、J这三种人头牌会视为十点,A到10的数字牌则是用直接用牌面数字计点,并将所有的牌进行加总。
目前玩家的手牌合计为三点,庄家的手牌则是十六点。
但根据规则,十位数的数字不会列入祭典。无论是六、十六还是二十六,在百家乐之中都会被视为「六点」。
百家乐的最终目的是加总所有的手牌,在忽视十位数的情况下,让点数尽可能地接近九点。最接近九点的一方获胜,同分时则是视为平手。
就这方面来说,这款游戏和班帝安──也就是后世的二十一点颇有相似之处。但这款游戏却和班帝安有著决定性的差异。
以现况来看,拉撒禄下注的玩家方是落败的一方。如果拉撒禄是玩家本人的话,应该会考虑从牌堆里再抽一张牌吧。然而,这款游戏里的玩家,指的并不是拉撒禄这样的参加者。
像是在证明这样的机制似的,在拉撒禄没有表现出任何回应的状况下,温斯顿再次将一张牌发给了他。
因为依据规则,玩家──也就是这项游戏中创造出来的玩者,会在「一开始发的两牌合计点数未满五点」的时候,从牌堆再抽一张牌。
温斯顿翻开了玩家的第三张牌。
数字为5。
和一开始的三点相加后,玩家拥有的点数就变成八点了。
(如果是在玩班帝安的话,庄家就会在这时再抽一张牌吧。)
庄家目前的点数为六,以现状来说必败无疑,但若是能叫牌的话,就还有一丝获胜的可能。
但实际上庄家却没有抽牌。温斯顿耸了耸肩,宣示这一局结束。二十七英镑──也就是与拉撒禄下注时同额的奖金,送到了他的手里。
「你能不能拿了这二十七镑就满意地打道回府呢?」
「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但既然是从你那张脸说出来的,我就搞不懂你到底是不是认真的了。」
拉撒禄一边回嘴,一边思考起百家乐这个游戏。
刚才,温斯顿并没有为庄家再发一张牌。即使明知现况必败,也知道抽牌尚有一丝获胜的可能,他也没这么做。
因为根据规则,在那样的状况下,是不会为庄家多发一张牌的。
百家乐是以名为「玩家」和「庄家」的两名虚拟人物为对象,为两人的胜败下注的游戏。理所当然地,玩家和庄家的行动都设下了严格的限制,且不容许任何例外。
以上一局的状况为例,当庄家起手的两张牌合计为六点时,能抽第三张牌的前提便是「玩家的第三张牌是6或7的时候」。为此,能不能再抽一张牌,和庄家判断抽牌是否有利全无关系。
玩家和庄家只会依循事先制订好的规则,在特定状况下采取特定行动。
(18、7、9、23、3、11、7、5、8、9。)
拉撒禄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开始设定的十组数字,划掉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接著再次让首数和尾数相加。
「这一局,我要赌庄家十五镑。」
由于拉撒禄这局赌的是庄家,因此温斯顿并没有将玩家的手牌发给拉撒禄,而是发在庄家手牌的另一侧。
他掀开了玩家的手牌。
是2和7。
如果最一开始的两张牌的合计为八或九,就称之为「天牌」。无论凑到天牌的是玩家还是庄家,都会让这一局不再抽牌,仅由双方一开始凑到的两张牌进行对决。
接著翻开的是庄家的手牌。
10与7。
忽视十位数后,庄家的总和为七点。
拉撒禄的赌金遭到没收,第二局的对决就这么落幕。
百家乐这项游戏最为特殊之处在于──在规则的限制下,游戏一旦开始,无论是参加者或是荷官,都无法对游戏内容进行任何干涉。
即使是抽牌(叫牌)或不抽牌(停牌),在这项游戏里也并不是交由人类决定。从发下第一张牌到翻开最后一张牌的瞬间为止,人类都无法对这项游戏引发一丝一毫的变化。
提供的选择只有玩家、庄家和平手。
参加者只能判断自己该将赌金托付给哪一方。
说得极端一点,只要知道该怎么下注,那就算不明白这项游戏的规则也不碍事。毕竟就算对规则知之甚详,参加者也是没有介入的余地。
(18、7、9、23、3、11、7、5、8、9、15。哎,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拉撒禄立刻将输掉的金额加进了脑中数字列的尾端。
接著,他再次让首数和尾数相加。
「我还是赌庄家,二十二镑。」
「你当然也知道庄家的胜率略高一筹吧?」
温斯顿嘴上说得四平八稳,却是带著挑衅的意图。拉撒禄不禁咂嘴了一声。
若是不考虑平手的状况,只比较玩家和庄家的胜率的话,那庄家的胜率会比玩家高出大约百分之一。在游戏刻意的设计下,只要有好好洗牌,并遵循规则进行赌局的话,就能得出这样的差异。
然而,百分之一实在是太过微小的
数字。若有无限次挑战的机会,那确实是该单押庄家。但在资金有限的限制下,百分之一的胜率难以如实呈现。若要以此作为依据单押庄家,这数字提供的优势又显得过于薄弱。
况且还有赔率的问题。
(押玩家的时候,赔率是百分之百,也就是能获得和下注金相同的奖金。然而,押庄家的时候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庄家获胜时的赔率为百分之九十五。
和玩家相比,赔率低了百分之五,这百分之五就成了肉中刺──就算庄家精确地多了百分之一的胜场,也会因为赔率少了百分之五的关系,使得参加者无论是赌玩家还是庄家获胜,能获得的利益都是半斤八两。
拉撒禄原本想对温斯顿说些什么,但因为嫌麻烦,他最后只是再次咂嘴。
「脸色别这么难看嘛。好啦,我要继续发牌了。」
玩家的手牌是A和3,总计四点。
庄家的手牌是9和5,这边也是总计四点。
温斯顿立刻为玩家发出了第三张牌。这张牌是Q,由于人头牌被当成十看待,玩家的总计值虽然是十四,但换算成点数后则依然是四点。
温斯顿向庄家又发了一张牌。翻开的牌是4,第三局是以庄家的胜利作收。
「要我摆个胜利姿势讨你欢心吗?」
「挺好的啊,看到客人有这种反应,就会觉得我这个荷官当得很有面子啊。」
拉撒禄刻意地吊起嘴角后,温斯顿也看似开心地笑了。
拉撒禄的手边多了和下注金相同的二十二镑,以及一张便条纸。便条纸简短地记下了这一局的奖金,并注记了这局是由庄家获胜。由于庄家的赔率为百分之九十五,计算起来相当繁琐,因此许多赌场都会暂且奉上百分之百的奖金,等赌局全数结束后再来徵收详细的金额。
(18、7、9、23、3、11、7、5、8、9、15。)
拉撒禄在脑海中为数字画上删除线的同时,静静地动脑思考。
(说得极端一点,在赌百家乐的时候,下注的对象其实并不那么重要。)
两方的胜率几乎是不分上下,能获得的利益也相去无几。由于平手的机率相对较低,若是忽视这个选择的话,「要赌哪一方赢才有利」的思维就几乎是毫无意义。
举例来说,过去拉撒禄在赌班帝安的时候,曾将用过的牌全数记下,藉以锁定剩余牌堆的组成──但在这项游戏之中,这一类的战略也会彻底失去价值。那项战术之所以得以成立,是因为班帝安在游玩的时候必须依据当下的状况,从叫牌和停牌之中做出最佳选择。但对于叫牌和停牌都是由规则决定的百家乐来说,就算记下了牌堆的组成,也无法在游戏的过程中带来足量的影响。
无法介入游戏的内容,就连下注的对象也几乎没有意义。
说得极端点,这项游戏的机制,就像猜硬币或是猜轮盘的红色或黑色一样,是属于机率各半,而且不受选择影响的赌博类型。
既然如此,在游玩百家乐的时候,需要注意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该如何运用自己钱包里的赌金。
(18、7、9、23、3、11、7、5、8、9、15。换句话说,接下来要赌的金额是…………)
脑中的数字列中还有几个没被删去的数字,他将首数和尾数加了起来。
「这一局,我押庄家十七镑。」
拉撒禄赢下了这一局,再次将数字列中的数字删除。
(18、7、9、23、3、11、7、5、8、9、15。)
他不断重复著同样的步骤。
败北、败北、胜利、胜利、败北、败北、败北、胜利。
(18、7、9、23、3、11、7、5、8、9、15、28、51、16、27、38。)
败北、胜利、胜利、败北、胜利。
(18、7、9、23、3、11、7、5、8、9、15、28、51、16、27、38、34、16。)
在结束第十七轮的赌局后,他脑海中的数字全都被画上了删除线。
拉撒禄表面不动声色,丝毫不让对手察觉自己通过了一座里程碑,内心则是吁了口长气。与此同时,他也明白实力远在自己之上的温斯顿并没有漏看自己放松下来的瞬间。
(如此一来,就刚好是一百英镑份的奖金了。这下算是达成了第一个目标吧。)
拉撒禄所执行的,是一种赌金的运用手法。
首先设定预期达成的金额,接著随意将这笔金额分成任意份数,并在脑海中排成数字列。
这种运用手法,主要依循著以下三项规则成立。
将数字列的首数和尾数相加,以决定下注金。
在赌局获胜的时候,删除刚才相加的两组数字。
在赌局败北的时候,在数字列的最后加上两组数字相加的数值。
之后只要不断重复著这样的步骤,直到所有的数字都被删除为止。以运用手法来说,这是相对单纯,却也算是稳扎稳打的类型。
在玩百家乐这种只能从二选一,而且胜率大约各为百分之五十的赌博时,这种手法能起到一定程度的功效。
数字列的意义,在于提示自己该下注多少金额,以及还需要几回的赌局才能达成目标。
既然胜败的机率各为一半,那胜利和败北的机率就不会有太显著的偏颇。举例来说,败北的次数是不太可能比胜利的次数还要多上两倍的。
运用这种手法的时候,会在胜利时删去数字列里的两组数字,并于败北时增添一组数字。换句话说,只要败北的次数没有比胜利的次数多上两倍,就总会有赚取到目标金额的时候。
(不过,由于对局的次数还不多,败北的次数也是很有可能高于胜利次数的两倍,所以也不能过于乐观啊…………)
这阶段的对决似乎顺利地达成了目标。顺利达标的事实,成了拉撒禄思考的起点。
(温斯顿只要有心的话,应该随时都有办法耍老千吧。)
拉撒禄虽然凝神关注温斯顿的动作,不让他有可乘之机,但若是认为温斯顿不会在这场对决之中使出任何伎俩,那也未免过于天真。
然而,经过这十七回的对决,拉撒禄的胜率依然还在合理的范围。
(换句话说,至少温斯顿还没打算在这个阶段对我耍老千。)
他想像起温斯顿这么做的理由。
对拉撒禄来说,这场对决的胜利条件并非「击败温斯顿」。同样地,对于温斯顿而言,他的胜利条件也并非「把拉撒禄摧毁得身败名裂」。
这场对决,终究只是鲍尔街警探为了阻止乔纳森的阴谋所衍生出来的局外之战。
温斯顿恐怕很想知晓拉撒禄找上门来的原因吧。既然拉撒禄敢大摇大摆地上门叫阵,温斯顿自然会认定他握有某种胜算,或是知晓令乔纳森信誉扫地的方法吧。比起迅速解决掉拉撒禄,温斯顿肯定将厘清目的视为更加优先的事项。
反过来说,虽然温斯顿的实力远在拉撒禄之上,但拉撒禄还是握有些许优势,其中最直接有效的就是这张王牌。经过刚才一连串的赌局,已经证明「探询拉撒禄的真正目的和实行的手法」确实是绊住温斯顿手脚的有效布局。
好啦──拉撒禄稍稍吁了口气。
他开始设定下一个目标。这回他设定的奖金总额并非一百镑,而是一百二十镑。他将这个数字随意打散,变成了九组数字。
(3、21、17、8、6、18、36、4、7。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就表面上看来,这场赌博能选择的只有朝著玩家或庄家──以及几乎不能当成选项的平手下注,是极为单纯的游戏。
但实际上,这场游戏所涵盖的讯息却是极其众多,下一局的牌也发了下来。
「你知道这世上最为痛彻心扉的悔恨是什么吗?」
温斯顿边摸牌边开口道。
从口气听来,那就像是为了打发空白时间所说的轻松话题。拉撒禄虽然对他的用意有些不解,但还是稍事思考,并挤出了残留于心的答案。
「是杀死迄今为止的人生信条,已经迄今为止的自己吧。」
「不,你错了。」
在温斯顿这么回话后,拉撒禄便闭上了嘴。不过,温斯顿似乎只打算让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你还有很多不晓得的事。」
温斯顿这么说著,跳到了下一个话题。
在这段期间,对决仍是不断上演著。
胜利、败北、败北、败北。
(3、21、17、8、6、18、36、4、7、25、46、67────)
比方说吧──温斯顿歪了歪头。
「你所不晓得的事──比方说,我以前曾在鲍尔街警探里待过。你应该不晓得这件事吧?」
「…………」
拉撒禄闭上了嘴。这的确是他没听说过的消息。既然事前听说过温斯顿身在此处,就代表鲍尔街警探早已掌握住他的存在。尽管如此,鲍尔街警探却仍是有意向拉撒
禄隐瞒了些许资讯。
胜利、败北、胜利、胜利。
(3、21、17、8、6、18、36、4、7、25、46、67、63────)
还有啊──温斯顿继续说道:
「我之前应该也说过了,鲍尔街警探已经失败了。他们早已穷途末路,但你肯定不晓得我这句话的个中含意吧。」
「…………是没错。你愿意说来听听吗?」
「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况且,无知有时也是福,对你这种人来说特别是如此。」
口吻里充满著显而易见的挑衅之情,这大概是为了动摇拉撒禄的内心吧。
鲍尔街警探──或者说路罗伊•费尔汀并没有向拉撒禄坦白所有的目的和意图。他们隐瞒著某些事,也刻意模糊化某些事。拉撒禄若是为了他们而战,那光是这番话就足以大幅撼动拉撒禄的斗志。
然而,实情并非如此。
拉撒禄之所以身在此处,固然是为了协助鲍尔街警探,但他并不是为了那些人而战。对于温斯顿的挑衅,拉撒禄只是俐落地一语带过。
「哦,这样啊。」
胜利、败北、败北。
(3、21、17、8、6、18、36、4、7、25、46、67、63、22、40────)
即使如此,赌局也并未结束。得多挑战几次,得多累积更多回的赌局,才有办法抵达他所盼望的终点。
如此一来,温斯顿应该就看出了「拉撒禄和鲍尔街警探并没有团结一致」的事实。但拉撒禄早已预期到了这一点,并毫不掩饰地燃烧著愈战愈勇的斗志。
他睁著炯炯有神的双眼望向温斯顿。
「…………」
有那么一瞬间,温斯顿对著拉撒禄眨了一下单边的眼睛。
「────」
察觉到此事的瞬间,拉撒禄的脑袋登时冷却下来。险些让视野变得狭窄的大脑,在这时察觉到脑海里的数字列出现了异常的状况。
(3、21、17、8、6、18、36、4、7、25、46、67、63、22、40────)
这是拉撒禄仅在脑海之中想像,并加以处理的个人数据。无论是当成目标的金额,又或是将金额随机分割后的结果,都从未透过他的口中说出。
明明是如此,现在这串数字列明显出现了异状。
他慌张地将还没被删除的数字全数加总。在订下这回的短期目标后,拉撒禄已经进行了十一回的赌局。只要加总这些数字,就能立刻知晓距离预计的目标数字还有多远。
答案冰冷地道出实情。
(────────一百二十镑。)
这既是尚未被删除的数字总和,同时也是「拉撒禄设下的短期目标」。
瞬间,拉撒禄涌上了宛如狂潮般的剧烈疲惫感。
或者说,将之代换为绝望似乎也没有任何问题。
十一回的对局说不上多,但绝非是零。走上这么一段路,理应会更加接近,或是更加远离目标等等,总是会留下些许痕迹。
然而,目前的结果却是一百二十镑。
和起初设定的金额完全相符。这若是单纯的偶然也就算了,但现况显然并非如此。温斯顿刚才做出的小动作,宣示了这是他有意而为的结果。
他不只看穿了拉撒禄脑海里的数字,甚至还操控了理应没有介入余地的游戏结果。
拉撒禄早就知道两人的实力差距悬殊,但在这时更是切身体验到了对手的强大之处。他就像是被迫走在没有尽头的步道上头,这样的心情与绝望两字相当相称。
「──────不过,哎,嗯。」
「怎么了?」
对于温斯顿的询问,拉撒禄只是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嗯。我已经很习惯和绝望共处了。)
无论是何种环境,人类总是有办法适应,就连绝望也不例外。
拉撒禄一度被逼入糟糕透顶的绝境,又如履薄冰地克服了那次难关。即使亲眼见识到了温斯顿超乎寻常的实力,他也没有驻足不前──因为拉撒禄早已知晓昂首向前的方法了。
大概是拉撒禄显露出来的动摇远远不如自己的预期吧,到了此时此刻,温斯顿那张总是表现得超然物外的脸孔,终于首次浮现出少许的疑惑。他像是想看透拉撒禄的思绪般,将视线投了过来,拉撒禄则是吊起嘴角作为回应。
(别停下来,这事还没完。)
若是十一回就让他前功尽弃,那只需将思考继续向前延伸────
(────十一回?)
下一瞬间,拉撒禄觉得思绪似乎被绊了一下。
拉撒禄是将一百二十镑分解成九组数字,并组成数字列。温斯顿是看透了他的思绪,并在胜败交错的情况下操作赌局,让拉撒禄脑海中的数字总和变回原本的一百二十镑。
(不过,十一回这个数字有点古怪啊。)
比方说,若能在第九回把数字变回一百二十镑的话又如何?
这能令拉撒禄感到更加厌恶。
将分成九组的数字经过九回对决,却得到全无改变的结果。就算这两个「九」和其他的数字全无关连,也能令拉撒禄自然而然地感到反胃透顶。
(若是要在第九回变回原本的数字……)
拉撒禄重新排列起胜败的纪录。
迄今为止的十一回对决结果,依序是胜利、败北、败北、败北、胜利、败北、胜利、胜利、胜利、败北、败北。
(若是调整一下的话………………哦,嗯,「办得到」。)
他稍稍改变胜败的顺序。
胜利、败北、败北、败北、胜利、败北、胜利、胜利、败北。
合计九回。
(3、21、17、8、6、18、36、4、7、25、46、67、63、31。)
这样合计就是一百二十镑了。
变化在于第九回的对决。
如果能在第九回的对决让拉撒禄输掉,温斯顿就能在一手打造的流程中,提早两步令拉撒禄脑海中的数字列变成一百二十镑。
(在第九回的对决时,他「可以」让我的数字列总和变回一百二十镑。)
明明有那个机会,却没有实际发生。
百家乐这种赌博,能让人类介入其中的时机极其有限。这指的并不只是参加者,连荷官也不例外。
(温斯顿若想耍老千,肯定会受到重重条件的限制。)
既然被拉撒禄盯著动作,最后也做过切牌,那温斯顿就不可能对牌堆的顺序做手脚。
他看起来不像是准备了掌中镜一类的窥伺用具,也不太可能偷藏小抄。
既然不晓得牌堆的顺序,那对一开始发的两张牌动手脚就显得不太有意义。第三张牌总是先发给玩家,之后才会轮到庄家,若是将这些部分也纳入考虑──
(庄家的第三张牌。在发这张牌的瞬间,温斯顿用了某种方式耍老千。)
即使将范围缩小到这种地步,拉撒禄还是舍弃了其中一种备案。
(尽管如此,要揭发他的老千还是太过困难了。在找出他耍老千的机关之前,我的资金就会先消耗殆尽了。)
在将这些资讯视为前提后,拉撒禄回想起第九回对决的记忆。
玩家首先拿到的两张手牌是3和9,合计为两点。
庄家首先拿到的两张是K和5,合计五点。
接著玩家被发了第三张牌,该张牌的数字为4,于是玩家的点数就变成了六点。
(这场对决是我赢了。)
温斯顿为庄家发出的第三张牌是9,庄家的点数变为四,最后以玩家的胜利作收。拉撒禄押在玩家上的下注金成了等倍的奖金,使得温斯顿得到了第十一回的对决,才能让拉撒禄脑袋里的数字列变成一百二十镑。
温斯顿若真能耍老千,不在那时动手就没意义了。毕竟只要能让拉撒禄于当时败北,就能针对他分割成九组的短期目标,以「九回」这个耐人寻味的数字将拉撒禄的数列总和变回一百二十。
(如果庄家能抽到点数为4以下的牌,就能获胜或是打成平手了。)
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这象徵著相当重要的意义。
(无论温斯顿的耍老千手法为何,「他都变不出4以下的数字」。)
在思考转完一整圈后,拉撒禄在内心露出了微笑。就算对手的实力在自己之上,这里终究还是赌场──由规则堆砌而成,在规则背后勾心斗角的场所。只要不去放弃思考,终究还是能推论出些许资讯。
感觉像是伸手触及了一堵高大的石墙。
被触碰的温斯顿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在发牌的同时,眼角也挤出了少许皱纹。
「好啦,要继续吗?」
「当然。」
说起来,这不过是牛刀小试罢了。拉撒禄和温斯顿都仅展露了少许的实力、思考和目的,真正的对决还没正式开始。
只有两人才能明白,挟在他们之前的空气凝缩了起来。若要说是紧张的气
氛,又显得过于自然;要说是友善的氛围,以触感来说又未免过于乾燥。温斯顿的呼吸保持著异常规律的节奏,拉撒禄也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
然后,下一局的赌博──
「────老子受够了。」
并没有开始。
在没有任何的前兆下,乔纳森蓦地现身了。
小乔纳森•怀尔德──她是继承了第一代乔纳森之名的女子,也是怀尔德商店的老板。原本隐藏身形支配著地下社会的她,此时像是一名观众似的混杂在人群之中。
明明是打扮得极为古怪的女子,但在她高声吶喊之前,竟没人意识到她的存在。
她踩著高跟鞋踏出一步,发出了响亮的脚步声,就在这一瞬间,她恢复了原有的存在感。看到古怪女子的现身,赌场登时吵成了一片。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乔纳森现身的现实,就连拉撒禄也藏不住脸上的困惑。但在他厘清思绪之前,乔纳森已经一脸平静地让事态进展下去了。汇集了大多数人的视线后,她轻巧地跳了起来。
她站到了拉撒禄和温斯顿正在对赌的桌子上头,传来了一阵「磅」的大响。有那么一瞬间,拉撒禄觉得她似乎看了自己一眼,但像是要证明那只是自己的错觉一般,她傲然地抬头挺胸,对著赌场店内宣告道:
「老子就是小乔纳森•怀尔德。」
拉撒禄为之战栗,赌场里则是理所当然地蔓延起困惑的氛围。
身穿奇装异服的陌生女子,居然自称是小乔纳森•怀尔德,要让人接受此事确实是不太容易。
但对于事前知情的拉撒禄来说,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迄今谨慎再三地隐藏身分的女子,居然光明磊落地报上名号。拉撒禄不明白她这么做的意义,但能感受到似乎有极为危险的事要发生了。
要采取行动的话,就只能趁现在了。
趁著赌场所有人还无法承认她就是小乔纳森•怀尔德的这段期间,拉撒禄有必要采取行动。必须引开乔纳森的注意力,让刚才的宣言烟消云散。虽然不晓得她有什么打算,但说什么都得打断她的企图。
在迫切感的驱使下,拉撒禄打算站起身子,但乔纳森却还是快了一步。
她将手轻轻一挥,开口道:
「『趴下』。」
听到这声令下,赌场的所有工作人员立刻跪倒在地。
他们的行动极有默契,就像是在体现「整齐划一」这个词汇似的。从被人颐指气使的杂工到坐镇指挥的上级成员,全都不顾自己的衣服会因此弄脏,让双膝贴到了地面上。
这无疑成了她是小乔纳森•怀尔德的最佳铁证。
在展露出自己的统御和权威后,乔纳森环顾著工作人员全数跪地的店内,满意地笑了出来。咕嘎嘎嘎──她的喉咙迸出了近似鸟叫的笑声。
「很好。」
乔纳森从高处转动视线。
被她盯著看的,当然就是拉撒禄和温斯顿了。站在赌场这方,却是唯一没有下跪的温斯顿,像是感到傻眼似的叹了口气。他的左手已经放开了纸牌,正把玩著置于身旁的短杖。
「小乔纳森•怀尔德,就是现在吗?」
「没错。」
「就算不是现在也无妨吧。你若是再观望一下────」
说著,温斯顿以自然的动作动起右手的手指。他的动作十分刻意,催促著拉撒禄观看桌面的方向。
温斯顿翻开了即将发下的那张牌。那是一张方块K。他的手指轻轻抚过了牌的表面──
「────说不定事情还会有变卦呢。」
下一瞬间,那张牌变成了方块4。
「────────」
拉撒禄稍稍地抽了一口气。
「温斯顿在耍老千的时候,没办法将牌变成4以下的数字」。在理论和推理的运作下,拉撒禄刚刚才导出了这样的结论。
(就连我会做出这种结论,也在他的预期之中。而且似乎连我的结论都出错了?不对,这是我太早下定论了。在玩百家乐时耍老千,和刚才的变牌戏法是不一样的。他之所以这么做,也有可能是为了将「是我的推测出了错」的错误结论植入我的心中。)
然而,就算拉撒禄理解到温斯顿的目的是让他心生挫折,但他的内心还是不听话地萌生了惧怕的情感。自己应该逃过了温斯顿的掌控,摸透了他的本事才对。但温斯顿却刻意表明了「就连这样的想法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让拉撒禄的内心大感动摇。
然而,时间却没有慢慢等待拉撒禄平复内心的思绪。在拉撒禄恢复冷静之前,乔纳森就用力地弯下腰来,窥伺自己的双眼。
「………………乔纳森,找我有什么事?」
「那还用说。因为老子很不想和你开战啊。就算走到了这一步,老子还是很中意你啊,拉撒禄。但就算撇开个人的情感,也还是不要开战为好。没有任何人争执斗争的局面,肯定才是最好的光景。」
乔纳森这么说著,再次「咕嘎嘎嘎」地笑了出来。
「老子不想和你开战,所以一直在想该怎么办啊。不过,老子明白了。老子只要摧毁你的目的就行了。只要让你没办法达成目的,这问题就能解决啦。」
你在说什么──拉撒禄甚至还来不及说出这句话。
只见乔纳森从桌面上伸出手,粗鲁地抓住了拉撒禄的下颚。拉撒禄被强行抬起了脸庞,对上了她漆黑的双眼。
「好啦,告诉老子你的目的吧。」
被乔纳森双眼凝视的人类,会陷入极度不安的情绪之中。感觉既像是会深深陷入那双黑暗之中,又像是被视线轻抚过心脏的每一片皱褶。那像是混合了快感和不适感,形成了难以言喻的感觉。
因此,被那双眼睛正面注视时,脸上肯定会浮现出些许的动摇。
雪上加霜的是,拉撒禄目前的思绪极为混乱。不晓得她究竟从拉撒禄的双眼看到了什么,又是如何解读。
「……………………原──来如此。」
乔纳森蓦地放开了手。拉撒禄呛咳了几声后,朝她瞪了过去。
「臭女人,你这……是在搞什么鬼啊?」
「『老子懂了』。」
「啊?」
「原来如此。你们──不对,这就是你啊,拉撒禄。拉撒禄•凯因德,若不是你的话,是不会察觉到那一点的啊。」
「你在说什么啊?」
「啊啊,真是的。这样啊。这样啊,这样啊。」
乔纳森有气无力地跳下了桌子。店内安静得让她的脚步声四下回荡,乔纳森则是迈步直行。她在内场待了一瞬间,回到店内时,她的手里已经握著一只茶杯了。
那正是被她称为「老爷爷」的茶杯。
乔纳森以手疼惜地抚摸著茶杯。她的动作轻柔而滑顺,那是在触碰贴身之物时特有的亲昵感。
在那一瞬间冲上她双眼的感情,拉撒禄没办法用精确的词汇加以形容。
那既是执著,也是觉悟,亦夹杂著悲伤、死心和喜悦,但占了最多的仍是痛楚。这些情绪融合成一体,宛如河川般在乔纳森的眼球表面冲刷了几秒钟。
接著──「乔纳森将茶杯朝著窗外拋掷出去」。
「────────────什么!」
拉撒禄惊呼一声。
茶杯打破了窗户,沿著拋物线向外飞去,坠落在离窗边不远的河川之中。拉撒禄总觉得自己听到了物体落水的「扑通」一声。
他率先闪过的念头,是怀疑自己的想法出了错。
换句话说,就是信任的问题。根据拉撒禄的推论,乔纳森乃是自己的同类,她不惜拿祖父的骨头作为材料,并对茶杯有著异常的执著。拉撒禄原本以为是自己的这番推论有问题。
然而,在看向乔纳森的瞬间,他立刻舍弃了这样的念头。
「咕嘎嘎嘎。」
乔纳森从破掉的窗户向外望去,发出了笑声。
但她的眼球内侧却是一片浑沌。拉撒禄看出了她被绞碎、打破、受尽创伤的心灵。
拉撒禄回想起自己舍弃养父的硬币时所涌上的痛楚。应该说,在看著自己的家被烧毁,以及撕碎写有三守则的纸片时,也涌上了相似的痛楚。
乔纳森的双眼浮现出了像是将这些疼痛全数汇集,形成了铺天盖地的痛楚激流。再次发出一阵笑声后,乔纳森的左眼流下了一道泪水。她的泪水透明无瑕,让人联想不到是支配著帝都黑社会之人应有的颜色。
(插图009)
过了几秒钟后,乔纳森没有擦去脸上的泪水,就这么看向拉撒禄。
「怎么样?老子这算不算手起刀落,把过去的老子给杀了?」
她开口的时候,原本在眼里打转的动摇已经彻底消失。她睁著一如往常──却又有些不同、宛如水沟般的黑眼,凝视著拉撒禄。
(────────太诡异了。)
事已至此,拉撒禄才终于感受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