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II

「简直莫名其妙。」

眼前的少女耳尖地听到低语声后转过身来。冷冰冰的机库里,与背景呈对比,鲜艳的翡翠绿头发散发着闪亮的光辉。她眨眨宝石般的双眼,放松蔷薇色的双颊。

「你似乎很苦恼呢。」

莞尔微笑的模样就像个深闺大小姐。发出每一个声音,都令人联想到高级的绢布;白皙的脸庞每次动作,就锭开光粒子。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成长,才能养成如此透明的存在?才可以学习到清秀的姿态呢?真想称她为降临在地上的天使或妖精,然而——

(这家伙,骨子里可是黑到不行啊。)

RF-4 EJ-ANM,法多姆。独飞最资深的阿尼玛,也是最凶恶的权谋术数主义者。被其外表所欺骗,而惨遭修理的人类和阿尼玛不计其数。就连自己也在认识她不久后,尝到了苦头。

即使经历过各种的协同作战,至今仍会对她保持戒备。

「怎么了吗?一副“要是说溜嘴的话,又会被抓住把柄”的表情。不用担心,慧先生的弱点我已经掌握到大约有一整打了喔。日常对话中已经没有任何可得的情报了。要是担心情报外拽,现在已经太迟了。」

「你真的很可怕耶。」

你是跟踪狂吗!法多姆扬起嘴角,晃动着束腰裙的裙摆走近而来。

「不用隐藏内心想法的人际关系会比较轻松喔。不需要一直勾心斗角,也没有理由武装自己的心。」

「那么你也说说真心话吧。老是到处试探别人,太不公平了吧!」

「我一直都很坦率喔,顺从自己的欲望而活。」

「坦率吗……」

「改称为享乐主义者也行就是了。」

还真敢说。慧从鼻子呼出气来,继续坐在折迭椅上仰望天空。一片空旷的骨架天花板,周围充斥着修护作业的金属声和机械声。身体一倾斜,折迭椅就发出「叽」的辗轧声。

慧在小松基地,第3机库里。与布朗杰中尉会谈后已经过了四个小时,格里芬进入了单机检查流程。等待的期间原本打算透过训练或室内课来消磨时间,但今天怎么样也没那个心情。

中尉与八代通的对话搅乱了思绪。

“希望你们连同戴高乐号,一并破坏掉拉菲尔。”

偏偏是出自于法国军人的口中。

到底在想什么?是出于什么想法而说出口的呢?

法国政府的意图也不是不能理解。最先进机与其落入「灾」的手中,干脆将其击毁,使其化为海中的碎藻。尽管残酷,但考虑到莱诺的事件,这是绝非不切实际的选择。但那只是无计可施后的事情,现状是日本政府也准备了好几种回收手段。略过一切的可能性,突然就要人将其击沉,也太不讲理了。而且,对方提出的理由竟然是:

「不想把民间人士扯进来。」也就是不让自己暴露于危险中。

真是莫名其妙。

就在他东烦恼西烦恼之际,法多姆的修护工作似乎开始了。修护人员围绕着双发动机的子体,正在逐一仔细地检查复杂的飞行控制面。

「对了,你在这种地方偷懒没问题吗?你是过来检查子体的吧?」

「我的工作大致结束了喔,毕竟都已经习惯了呢。例行业务几乎都已经自动化,所以用不着担心。」

法多姆坐在一旁的椅,浮现出妖艳的笑容。

「好了,我们来闲聊吧。」

见对方一副「别管那么多,快说」的模样,慧死心地叹一口气。

( 唉,反正也没有被下达封口令。)

以法多姆和八代通的关系,刚才的会谈内容应该也会传到她耳里。一味隐瞒的话也只会惹她不高兴罢了。

「你不要到处声张喔。」

慧叮咛她后开始叙述。昨天在难民居留区发生了什么、被谁救了一命,还有中尉刚才所说的内容,他依序说明了一遍。

「人类为了工具而赌上性命是错误的——吗?」

法多姆露出思考的表情,垂下长长的睫毛凝视地板。其侧脸异常冰冷,令人背部发寒。

「并……并不是我这么认为喔,是那个叫布朗杰中尉说的。听起来真的很不舒服吧!你们明明就和我们一样可以交谈、思考还有欢笑,居然说是工具。」

「不。」

有如蔷薇花蕾的嘴唇打开,她抬起看起来很柔软的下巴。

「她说得很对。」

「咦?」

「我们是人造物,而且是工具。无论言行举止多么像生物,终究是个仿造品喔。为了保护人类,为了让这个世界延续下去而创造出来的自动人偶。为了拯救这种东西而牺牲人类的性命,说穿了是本末倒置。」

「这种事——」

「慧先生,你对格里芬投注太多感情了喔。请回忆一下,起初知她的真实身分时是什么样的感觉?想到了什么呢?」

格里芬的真实身分。当自己得知构成她的事物,是「灾」的一部分时——

「你感到很害怕吧?」

彷佛在试探内心想法一般,被对方窥视着。这番露骨的发言让慧泄漏喘息。

「来历不明、恐怖、恶心。没错,那是正常的感觉。你和这个基地的人们虽然感觉几乎已经麻痹了,但一般而言,不可能像这样自然地彼此喔。更不用说是第一次获得阿尼玛和子体的国家了。」

「」

「你说那个中尉是隶属于DGSE对吧?那里有许多人是海军出身,所以遭到损害的舰队上或许有许多他们认识的人。同胞毫无预警且蛮不讲理地被夺去性命,这次却又准备派遣其他人类前往回收子体。我想他们感到愤怒也很合理喔!」

「那么,你是叫我遵照指示,击沉航母吗?」

「那又是另一个层面的话题了。」

法多姆轻轻一笑。

「毕竟我们的战力本来就愈来愈匮乏了啊,无论如何都必须确保能对抗『灾』的兵器。慧先生,你或许还不了解,我们正在节节败退当中喔。大陆登陆作战两度失败,美国失去了宝贵的阿尼玛,利用贝儿库特消灭敌方主力的计划也未能获得预期中的成果。目前不是能挑三拣四的状况了。」

「意思是中尉一个人的想法无关紧要吗?」

「个人的感情和伦理是很神圣的。但是有些事,必须践踏这些事物才能够办到喔。为了让一千人活命而杀死一百人,为了让一百万人团结而碾压一万人的意见。这就是身为物种的选择行为。想必爸爸是从高处俯瞰着大局,所以才会制定本次的作战吧。然后冒着风险,准备派遣你和格里芬。我想这不是个轻松的决定呢。」

「」

怎么回事?愈来愈混乱了法多姆大概只是从多方角度来讲述同一件事情。中尉的观点、八代通的观点,还有鸣谷慧的观点。看到的东西都一样,但只是立场改变,就完全换了一个面貌。人文主义看起来像是目光短浅的情绪论,而原本认为八代通敷衍至极的离度,结是在削去一切感伤之后的断然决定吗?倘若如此,拘泥于风险的自己就像个孩子一样。

「到头来,我该怎么做才好?」

「你的问题是应不应该参加作战?还是该如何面对中尉呢?」

「两者都是。」

「那就很简单了。请慧先生采取不会议自己后悔的行动。」

又在关键之处打迷糊仗。就在慧绷起脸来,准备抗议时,响起了格外响亮的金属声。

一组扩充单元被慢慢搬运至法多姆的子体。不同于熟悉的侦察吊舱,是独特的形状。

纺锤形的本体及大块的鳍片?上面附有天线。那展开宽大鳍部的模样就像一只热带鱼。

「那是什么?」

「据说是分析了贝儿库特的“诱蛾灯”后,释出来的装备。」

「贝儿库特的?」

俄罗斯军方开发的试作装备「诱蛾灯」,是一种运用EPCM来引诱「灾」 ,并使其出错的器材。虽然没有得到预期中的效果,只是造成了白白招来灾厄的结果。

(竟然分析并沿用了那个吗?)

法多姆站起身,往充满喧嚣的修护场走去。

「请放心,慧先生。我不打算让你一个人尽最大的努力,我也会竭尽全力喔。毕竟尽管有一些波折,我们这几次以来,确实在大型作战中节节败退啊。差不多该发挥人类守护天使的职责了,否则世界真的有可能亡。」

「法多姆?」

翡翠绿的头发摇曳着。

少女转过头来。

这一瞬间,子体和她彷佛被绿色的火焰包裹住,清冽的光辉锭放。背对着双发动机的怪鸟,法多姆展开双臂。

「让宴会开始吧,慧先生,开始一场欢庆人类未来及繁荣的祭典。我会将蜂拥而来的敌人变成祭品,释放出祝福的火焰,为你开辟通往祭坛的道路。所以,请你继续向前迈进。不用害怕,请贯彻自己的信念——伴随着魔法和狂热的时间。」

*

「喔喔喔喔?」

视野配合格里芬的惊呼声晃动。座舱罩外的地平线倾斜,高度就这样像侧滑一般下降。

「右升降副翼,回复!左边上抬,快一点!」

慧拼命呼喊后,这次是猛烈的冲击往上顶来。两具引擎的其中一具推力异常上升。

倾斜的景色这次开始上下反转——机体翻覆过来,前翼疯狂地拍动着。

「够了,把操纵交给飞行控制系统!总之先将机体恢复水平——」

警报慢了十几秒,高度警报响彻整个驾驶舱。头顶被大片的田软占据,地面的细节一览无遗,投射在大地上的机体影子愈来愈大。Pullup,puiiup,pu'l'lu'p。

“BARBIE01,”坠毁。

夹杂叹息的无线电响起。画面静止,座位恢复至水平状态。液晶屏幕上显示Simulation interrupted(模拟中断)的讯息。

「拜托,格里芬,距离出发没有几天时间了啊!」

慧拿下训练用的头盔后这么唤道。

前座的少女发出「呜~]的呻吟,突然趴上前方操控台,桃红色的头发无力地从肩膀滑落。

「好恶心,头好痛……」

「不要紧吧?」

「视线一直在打转,觉得脖子后方也很麻。」

好像很不妙。

慧抓起耳麦:

「舟先生,可以休息了吗?格里芬好像撑不住了。」

“Allright。你们等等,我现在开门。”

解除锁定的声音响起。门一打开,验证室的冰冷气就入侵而来。在昏暗的灯光下,技本的修护工作人员跑乐过来。

「成功率降低了呢。是EGG调变器的状态不佳,还是要尝试更改一下调谐呢?」

舟户抓了抓脑袋。他开始操作仿真器的外部面板,检查状况。

「这样没问题吗?」

慧下意识这么询问后,舟户将目光瞥来。

「只能让他没问题了吧!毕竟与拉菲尔之间的直接连接和代理控制,是本次作战关键啊。

出发前得多少将成功率提高一些,否则你也会很伤脑筋吧?」

「是啦。」

毕竟真的会死人啊,在和「灾」开战之前就坠落而死。

站上验证室的地板后回头望去,蛋形的筐体正是为了这次准备的拉菲尔模拟器。将实机的特性及连接形式输入其中,使其能够与格里芬的操作进行磨合。也就是反复尝试错误,藉此提高操控的确实度。

(不过比想象中还要坎坷啊。)

说白一点,就是事故频发。不光是像刚才那样的机体控制失误,包括了降落失败、失速,甚至是空中撞机等所有意外都发生过。其惨状不禁让他觉得干脆由自己来操纵还比较好。

「拉菲尔没有普通的驾骏舱吗?」

舟户歪头发出「嗯~」的声音。

「没有啦,我是在想,要是像格里芬的子体一样发生什么意外,就由我来接管控制。」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

确认外部面板的同时,他耸耸肩膀。

「虽然算是双座型,但后座似乎也是阿尼玛样式。不过,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毕竟一般来说,不会想到在无人机上加装有人设备。与其这么做,多余的空间会用在追加航电或油箱上。」

「我觉得设置两个阿尼玛样式的座位也很奇怪。

应该不是为了让两名阿尼玛搭乘吧?」

「大概是备用的意思吧。为了在任何一方的NFI故障时,也能使用另一个座位继续执行任务。

毕竟那些家伙是第一次运用子体啊,设计倾向于安全系的可能性很大。」

嗯,但搭乘的阿尼玛本身要是累倒,就什么也不用谈了啊慧去讲完这句话的瞬间,一个娇小的人影摇摇晃晃地走出仿真器的内是格里芬。她踩着踉抢的步伐走下梯子,差点就要跌倒了。

「喔!」

慧急忙搀扶住她,对方那柔软的下颚就压在肩头上,微弱的喘息声在耳边响起。

「脑袋……阵阵发疼。」

舟户叹了一口气。

「这下严重了呢。去那边休息一下吧,必要的话让她躺下来也无妨。」

「不好意思。」

点头致意后,慧搀扶着格里芬的肩膀,就这样以两人三脚的形式将她带到墙边。

「拉菲尔的机体形状不是跟你很相似吗?为什么还会这么辛苦?」

「双发。」

「啥?」

「有两具引擎。但输出却很低,所以非常难控制。真想叫他们乖乖采用F404系,那个国家的缺点就是太坚持于独创技术了。」

听不太懂,但同样是欧洲机,似乎也各有不同之处。不过既然知道原因的话,就只能让她适应了。

「好了,睡吧。我帮你脱鞋子。」

「呜 ~」

慧在长椅铺上靠垫,用来代替枕头,然后解开长筒靴的鞋带,整齐排放在椅脚边。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湿毛巾还是水之类的。」

「不要紧……摸摸我的头。」

嗯。

贴上手掌后,热度渐渐传递过来。体温比平时要高,果然好像有此逼热了。

还是拿湿毛 比较好吧。——呆愣地这么思考时 慧感觉到一道视线,验证室的入口站着一名黑衣女性——是布朗杰中尉,黑檀般的眼瞳泛着冰冷的光辉。或许是发现彼此的目光相接了,她转过身去。

「抱歉,格里芬,我马上回来。」

「慧?」

慧小跑步上前,呼唤一声「中尉」。他靠近那纤痩的背影。

「不好意思,方便和你谈谈吗?」

「什么事?」

彷佛陶瓷娃娃的白皙脸庞转了过来,没有表情。鞭策着感到害怕的内心,慧续道:

「中尉,你讨厌阿尼玛吗?」

他开门见山地问。自从听完法的一席话后,慧一直在想:我们究竟为什么能自然地接纳阿尼玛?为什么能不感到恐惧?

很简单。因为我们一直都和她们在一起,直到负面的感情被抹去,成为理所当然的存在。

因为我们一同持续守护着日本的天空。

关键就是时间。既然如此,慧希望能先清楚解释这一点。在日法两国政府的讨论下,拉菲尔回收作战似乎决定要执行了。听说中尉也将与航母探索班同行。既然要一起行动,他希望能化解这种隔阂,所以才试直接询问。

她缓缓地从胸前口袋中拿出一只笔,举到脸的前方。

「你喜欢这个吗?」

「啊?」

「这个呢?」

她出示单边手上的手表。

慧感到错愕之际,对方当着他的面将笔收了起来。

「这此都只是工具,谈不上喜欢或讨厌吧?我对那些阿尼玛所抱持的感情也一样,这么说你听得懂吗?」

「漠不关心。」

「不对,是希望它们能按照既定的机能来完成既定的使命。那东西是为了击落『灾』而创造出来的吧?既然如此,在地上只要乖乖待着就好,没有任何交谈或欢笑的必要。更不用说是任意到处活动,让人类暴露于危险中。实在难以理解。」

「······」

「你会对书写用具说话或照料它们吗?想必不会吧。我只是感受到一样的异样感罢了。

对工具投入过度的感情,看在我的眼里是不正常的。仅此而已。」

「也有人说过,是投注于物品的感情创造了阿尼玛。」

慧的脑中掠过与莱诺的对话——「日本有一种叫『付丧神J的概念吧?说所有物品都拥有自己的意志。」她当初有说过这种话吧?

中尉弯起嘴角。

「没有人类投入感情就无法构成的存在,这种东西真是笼统呢。那么,不被人类喜欢的阿尼玛依然是“灾”吗?将来会成为人类的敌人吗?」

「这——」

支支吾吾的原因正是自己想到了莱诺的事情。不被视为一个人格,且连思考的每一部分都遭到控制的阿尼玛。其结果就是她被「灾」所吞嗤,变成了人类之敌。这与现在中尉所说的话有奇妙的吻合,他的胸口被紧紧揪着。

不知道中尉是如何看待这股沉默的,她将脸别到一旁。大概是觉得自己有些幼稚,她换上尴尬的表情。

「很感谢你的协助。但要让你这样的孩子,为了其他国家的工具而置身于危险之中,我实在很难接受。仅此而已。」

她行了一礼后离去。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慧感受到消沉的心情。

一想到莱诺的事,心情总会变得很沉重。

明明就快要被杀死,被追着到处跑,格里芬还差点被夺走,但憎恨的念头却不知为何地薄弱,反倒是涌现了懊侮。我为什么没察觉到她所怀抱的黑暗面?为什么没能警告八代通和尚克?「不被人类喜欢的阿尼玛依然是“灾” 吗?」——中尉说得一点也没错。在上海登陆战中,自己被她救了一命却未能报答对方,任凭那宝石蓝的光辉被玻璃艺品笼罩。要是自己能够早点察觉她的异状,能够触及其本质的话——

( 唉……)

行人号志灯变成了绿色。慧摆动沉重的双脚,开始踩动脚踏车的踏板。

黄昏的天空响彻着乌鸦叫声。进入九月的瞬间,白天似乎就突然变短了。明明才六点来愈有夜晚的气息,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感觉有此慌忙。

从小松基地返回自家的路程,骑脚踏车大约十五分钟。由于一路都是平坦的路面,不知不觉中就思考了许多事情。

「那个死脑筋的中尉。」

归根究柢,都是因为她的奇怪发言,让事情变得复杂起来。真希望她若是个军人,就像个军人一样专心执行任务,也不要将个人的心情变化表露出来。身为局外人且遭到无妄之灾的自己就像个笨蛋一样。

阿尼玛是工具,所以投入不必要的感情是错误的。

慧很明白对方想说什么。不过,也不必如此强烈地当作眼中钉吧?感觉什么事都看不顺眼,也很排斥呼吸相同空气似的。

(……嗯? )

眼中钉、看不顺眼?

中尉说过「谈不上喜欢或讨厌」。既然如此,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旁观就好,根本没有格外厌恶的理由。但事实上,她却一有机会就对阿尼玛投以冰冷目光,显露近似敌意的感情。

好矛盾。

果然有什么隐情吗?不同于表面上的理由,是她与阿尼玛们之间的纠葛之类的。

叽!

煞车声响起,十字路口的号志变成了红色。返家车潮的车辆开始行驶,被夕阳照耀的车体在眼前陆续骏过。就在他呆望着车际, 头顶上传来了带有回声的声音。

运动公园的街头大屏幕上播映着晚间新闻。应该是来自海外的直播,有许多人和警察部队在相互推挤。

“……在印度北部的比哈尔巴特那市,连日来从西藏方向涌入的难民,和当地居民之间的冲突愈演愈烈。郊外的难民营中缺乏食物和日常用品,要求改善的声浪日渐高涨。对此,UNHCR,联合国难民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的艾斯特维兹高级专员,呼吁国际社会迅速提供援助——”紧接着出现了韩国、越南、缅甸的影像。每一处都因为扩散的难民和「灾」的威胁,不断出现混乱。在仁川,因为难民审查延宕而引发的纠纷,似乎演变成了暴动;位在远方的中东和非洲也与和平相距甚远,频频发生政情不稳所的内战和国境纷争,使牺牲者陆续增加。

据说是前外交官的评论员一脸严肃地做出了分析:

“是的,因为美俄两国的战力在与「灾」的多次战斗中消耗,处于军事力量低落的状态。

再加上中国的压力也消灭,使得各个地方都出现了力量的空白地带。很遗憾,但今后像这样的小规模纷争大概会不断增加。包括核武的扩散,也必须比以往更提高警觉。”

世界开始崩溃了。

其不良的后果逐渐浮现出来。

——我们正在节节败退当中喔。

法多姆的这句话在脑海里闪过。她说得没错,我们正在逐渐消耗战力。失去领土、消耗资源,幸存的人们也开始相争。照现在这样下去,日本不久后大概也会变得像这个新闻画面一样吧。爆满的难民与日本人发生冲突,出现牺牲者,报复的连锁波及市井,最后连原本和平生活的外国人也陆续遭到排斥。

一名和自己年年轻人在街头大屏幕上又哭又叫,其脚边躺了一个浑身是血的少女。或许是被卷入了暴动之中,随身行李被无情地践踏一地。那马尾发型和明华的一样,令人背部发寒正如法多姆所指正的现在不是表示个人心情或技术性风险之类的时候了。

——目前可不是能挑三拣四的状况。

正如法多姆所指正的,无论如何,我们都应该确保新的子体,寻找反攻的突破口。中尉说了什么都无关紧要,没有必要放在心上。

( 好! )

赶快回家吧!然后告诉明华自己因为工作的缘故,要出个远门。说不定会换来对方的一句「又来了~」的骂,但毕竟状况相当危急,只能认真沟通以寻求理解了。必要的话,要和她约好去哪里玩也无妨。

过了十字路口后,慧加快速度。他整个人站起来踩动踏板,沿着国道前进,进入侧道。抵达老旧门面的自家后,慧将脚踏车停在停车场。

好,深呼吸。

模拟与明华之间的对话。果然应该先从闲聊开始吗?还是开门见山地从道歉开始?不,突然道歉的话会让对方有所防备。

嗯,先闲话家常好了,总之就聊聊天气之类的。

慧装出笑容,就在他打开拉门,准备告知「我回来了」的瞬间——

「啊、 慧 ,欢迎回来!我过来玩了喔~!」

一名金发少女出来迎接他。

圆滚滚的眼睛和富有肉感的嘴唇,丹宁质地的迷你裙下方露出修长的双腿。在无袖外套及黑色小可爱的相互衬托下,肌肤的暴露面积相当大。彷佛在唤回已经逝去的夏天一般,全身散发着活力。

慧急忙关上拉门。

嗯?咦?奇怪了,刚才好像看到了什么怪东西。伊格儿?不不不,这里可是我家啊。

那个家伙怎么会在这里?是幻觉吗?没错,一定是幻觉。

拉门打开了。

「嗳嗳嗳,为什么要关门啊~!」

并不是幻觉。伊格儿从门的缝探出脸来,一手抓住门框并嘟起嘴唇,往前伸出穿着凉鞋的腿。

「亏人家特地出来迎 ?这种时候不是应该说『Oh My Honey!』然后抱抱吗?啊,最多只能亲脸颊喔!因为嘴巴要留给爸爸。」

「谁要亲啊!话说你怎么会在这里?是脱逃吗?你逃出来了吗?」

「才不是?我有确实向基地的人取得许可喔。因为我想和慧一起玩,所以就千拜托万拜托了啊。你要感谢伊格儿喔!」

玄关内的黑暗轻轻晃动,近似瘴气的空气从走廊涌上来。伊格儿的背后可以见到马尾发型的轮廓,一个人扭曲着嘴角,双手无力垂放着。

是明华。

「慧 ……」

彷佛从地底响起的声音。

「别看我这个样子,我也一直都很体谅你喔。“啊~慧的工作好像不太单纯,所以还是不要太过追究比较好吧?”,或者“即使排班很乱来,也不能放在心上”之类的。所以就算你临时有事我也都忍耐着,总是和你串通好,以免让爷爷奶奶他们担心。可是……」

可是啊——她从门框上方俯视伊格儿。

「“这个”也太离谱了吧?」

慧在话中感觉到了凶刀,毛骨悚然。他完全不知道在自己回来前究竟出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纠纷。但可以确定的是,眼前的青梅竹马正在爆发边缘。要是回答错误,言语之刃很可能会变成真正的凶器。

不是!不是的,明华!」

慧拼命否认并拿出手机。

他用大拇指寻找着电话簿一边说:

「冷静点,现在眼前发生的事情对我来说也是猝不及防,完全莫名其妙。我这就确认情况,请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金毕备好让你满意的答案。」

拨打八代通的手机,但没有接通。技本的外线,通话中。舟户……铃声响了。在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电话接通了。一声疲累的“喂”响起。

「舟先生?伊格儿现在在我家耶,这是怎么回事?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种状况?」

“喔~”

眼前浮现舟户仰望上空的身影。

“抱歉,她好像不知道从哪里听到格里芬外出的事情啊,所以开始吵着说.?只有她外出太不公平了,人家也想出去玩!之类的。”

呃。

『她一开始要求去五郎岛居留区,还威胁说不带她去的话,就要翘掉夜间的警戒待命班,就算「灾」来了也不作战。所以,在我安抚她说这样让我很困扰后,她就提出了交换条件,说如果去你家就愿意妥协。』

「啥?」

“事情就是这样,出于紧急避难的理由就把她送到你那里了。不好意思,你就陪她玩到她腻了为止吧。我想应该会很辛苦,不过抱歉,这也是为了日本的和平啊。”

「不……不对,请等一下,太莫名其妙了。在讨论日本的和平之前,我家的平静生活该怎么办啊?」

“所以非常抱歉,以后一定会补偿你的。替我向你的家人表达由衷的歉意,有需要的话,我会前往拜访一趟的。”

这样是反效果啊!

只会让事态更加恶化而已啦!

现在需要的不是道歉或诚意,而是来接伊格儿的车子。但是还来不及再次强调,电话就被挂断了。

残忍的通话结束声响起。慧忐忑地回头一望,只见明华抱着双臂俯视他。

「所以呢?」

她略微歪头。

「能让我满意的答案准备好了吗?」

「这……这个嘛。」

慧的目光不禁游移。他拼命保持冷静地说:

「总之,先进去再说吧。虫子会跑进家里,而且冷静地解释也比较好吧?在客厅里,一边喝着茶。」

「你叫我泡茶?」

「我来泡!好了,伊格儿也快进去吧,到屋里再慢慢听你说。」

慧推着裸露的双肩,将其带进玄关,然后连脱鞋的时间也等不了,前往客厅准备座垫。接着移动至厨房,在水壶里加水后开火。

当他擦去冷汗时,感觉到背后有人——明华站在自己的身旁。

「你所谓的打工很忙,是想空出时间跟那女孩见面?」

「才不是。」

「已经熟到可以邀请到家里了呢。」

「我没有邀请,而且根本就不熟。」

慧从架子上拿出茶壶和茶叶。

「你刚才没听到那家伙说:“爸爸”吗?她有恋父情结喔。我只是个玩伴,应该说类似猫在玩的毛线球。」

「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关系?那女孩又不是幼儿园儿童,年纪也这么大了。」

「她的年纪没有很大喔,所以说——」

该坦白到什么程度呢?机体年龄约二十岁,精神年龄是五岁幼儿的程度,而肉体的年龄大概在这之下——这种事实无论怎么讲,都只金最当作在说笑,反倒是火上加油而已。我很正经地在跟你说话,你却在开玩笑吗?—大概是这种感觉。

「那家伙的精神年龄比外表还年幼许多喔。应该说,她好像也没有正式去上学过,缺乏一般常识。」

「什么意思?她家里很穷吗?」

「比较像是成长的环境很特殊……不过,这方面属于她的个人隐私,所以你——」

不要私底下去问她喔。——慧这么牵制道明华尽管看似不满 ,—但仍闭起嘴巴。

她的个性本来就很会替人着想,所以应该很难触碰他人的弱点。明华将嘴唇扭成「 <」形。

「那就算了。假设慧和那个女孩根本没有什么,那她怎么会来家里?那女孩认识的人应该不只慧一个吧?」

「这个嘛——」

「她有什么原因才特地选择来慧的家里吧?」

倘若舟户刚才说的话属实,自己和格里芬的出游就是最根本的原因。听了五郎岛的事情后,让她感到羡慕。一开始要求前往居留区,被驳回后就主张不管去哪里都好,总之想要和慧一起玩耍。考虑到伊格儿的个性,这是极为自然的思考逻辑。然而——

(说不出口。)

一旦说出五郎岛的事,无疑金最法脱身,事态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你跟谁一起去的?跟那个人是什么样的关系?什么时候认识的?

「那是因为——」

当他拼命寻找作为借口的材料时,突然有道巨大声响炸开来。玻璃和纸门发出震动,地板上下起伏,暴力性质的冲击波扰乱气。

「 什······什么?」

「怎么了!」

冲进客厅一看,只见伊格儿跌坐在地上。年代久远的音响组合发狂似的发出噪音音量钮完全被转到MAX了。

「你在做什么!」

慧急忙跑上前关掉电源。伊格儿茫然地张着嘴巴好一会儿,不久后笑来。

「吓死人~!」

「被吓到的是我们!啊啊,可恶!爷爷最珍爱的音响应该没有坏掉吧?听说这是已经找不到修理零件的古董品啊。」

「嗳嗳嗳,慧,还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来要比较不吵的。」

「没有!给我安静坐着!喂,明华,在我泡好茶前先帮忙照顾这个家伙,麻烦你!」

水壶发出尖锐的声音。慧与明华错身而过,回到厨房关火。他将热水注入茶壶里,等待茶叶泡开来。当他把茶点和茶杯放到托盘上时,客厅传来了尖叫声。

「等等!不可以打开!不要爬到桌子上不能拉,不能拉啊!」

在做什么呢?

吵闹的脚步声煽动不安。听着后续传来的掉落声和碰撞声,慧屏着气息倒茶。

忐忑地将托盘端至客厅时,伊格儿正在趴在地板上。她翻开老旧的相簿,不断摆动着双腿。一旁的明华则气喘吁吁。

「抱歉,我自作主张拿给她看了。因为她到处东翻西找,差点就把东西弄坏了。」

「没关系,一定很累吧。」

慧将托盘放在矮桌上,对着金色头发的脑袋喊了一声「喂」。

「茶端来了喔,还有点心。」

「嗯~」

不喝吗?亏我特地泡好的说。

隔着对方的肩膀看去,可以见到令人怀念的街景和自然景观,自己、父亲和母亲出现在照片里。绿意盎然的风景是国际学校的校门前。从日期看来是九年前,刚好是从日本搬到常熟的时候吧。

伊格儿瞪圆双眼,「喔 ~」了一声。

「慧的个子好小!」

「因为是小学生时代啊。」

「这个看起来坏坏的男生呢?」

「喔 ,那个是明——」

「慧,你闭嘴。」

「啊!飞机,有拍到飞机!」

不待自己回答,伊格儿开始欣赏飞行倶乐部的照片。刚才的大骚动就像假象一般,绿色的眼瞳泛着闪亮的光辉。

「看别人的照片有这么好玩吗?」

「嗯!」伊格儿点点头。

「伊格儿,感觉不太能记得以前的事情,所以最喜欢看照片和拍照片了喔!」

「不能记得……以前的事情?」

「好像因为快取清除得很频繁?听说是为了提高瞬间处理能力,跟其他阿尼玛一起改变了内存的管理方式。」

「那是——」

意思是为了提升战斗能力,让她们舍弃不必要的信息吗?将空战以外的经验值全部重置?那么,这家伙的个性之所以会那么像个幼儿,莫非……

慧感觉喘不过气,正准备开口时——

「对了!看到照片后想起来了!」

伊格儿一下撑起身体,双膝跪地并重新坐好,从外套的口袋里拿出手机终端。

「Viper Zero把我们在那霸基地时拍的手机照片寄过来了。一口气传了两百张左右,慧也要看吗?」

「不,我就不用了。」

「也有跟Viper Zero两人合照的照片喔!」

什么?

那个怕生阿尼玛的照片?还是两人合照?无论多么想见一面,却始终未能目击到的她,其身影现在就在眼前?

「那……那我就看一下好了。」

慧华丽地收回前言后窥视液晶屏幕,紧张感让心跳声高声狂跳。

朱红色建筑物——大概是首里城——的前方有一位金发少女比着胜利手势,以蓝天为背景,手中还拿着甜筒冰淇淋。裸露的肩膀在南国的阳光下闪耀着,然后——一旁有个魁梧的身躯。

身高超过两公尺,黄褐色的体毛、黑白相间的腹部、圆滚滚的眼睛和长长突出的鸟嘴。

鸟嘴?

「这是什么?」

慧一脸正经地询问后,伊格儿不解地歪了头。

「是Viper Zero啊。」

「我怎么看都像是一只鸟耶。」

「因为穿着布偶装吧?」

布偶装。

「那霸基地的非官方吉祥物,冲绳秧鸡咕伊那君。」

「天晓得那是谁啊。话说本体的照片到哪里去了?」

「讨厌?不是说过Viper Zero很害羞了吗?怎么可能以真面目出现在大太阳底下呢!」

「以这副模样在外面走动才更让人吃惊吧!完全就是可疑人物,会被抓走吧!」

「啊,你看你看,这张照片。咕伊那君站在边户岬上面。」

「听人说话啊!这算什么摄影会!」

结果,伊格儿的个人秀在那之后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

「哎呀,不好意思,真的非常抱歉。」

舟户在玄关处低下头,背后停着一辆眼熟的白色面包车。黑衣打扮的男女低头道歉后,将伊格儿带出去。金发少女一副余兴未退的模样,动作夸张地说明自己的所见所闻。

声音很大喔~「轰」地一声,地板震动,天花板也摇晃,耳朵都耳鸣了!

「一切都还好吗?那家伙有没有弄坏什么东西?」

「勉强……算是平安无事。」

听到舟户的问题,慧用嘶哑的声音回答。背后的明华已经处于疲劳困顿的状态,无力地倚靠着柱子。这也难怪,毕竟被迫参加了大约两个小时不停歇的运动会,即使是活泼的她也累得晕头转向。

「好吧,之后要是有发现损失就提出求偿吧。我想大多数都会批准的。」

「好的……」

「还有这个,虽然是一点小意思,跟她一块儿享用吧。当作是赔罪。」

对方递来纸袋。拿出来的盒印着两架F-15J。白色字体所写的商品名称是——「小松自卫队饼干」?

就在慧顶着非常微妙的表情时,后座的侧滑门关上了。金发少女从车窗兴高采烈地挥着手。

「我下次还会再来喔~!」

不,拜托饶了我吧!

舟户再度低头致意后坐上副驾骏座。引擎声高声响起,车子驶动。目送车尾灯消失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后,明华来到自己身旁。

「感觉是个很不可思议的孩子。」

有些困惑的喃喃低语。

「好像刚出生的小婴儿一样。该说是天真无邪还是自然,给人相当透明的感觉。」

那个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她打探似的这么询问。

「天晓得,我到现在也不是很了解那些家伙。」

慧仰望西边的天空。在月光下,阿尼玛她们所居住的王国上空可以看到隐约的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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