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卷 第二章 离世的女神

布琉努的王宫深处有一座巨大的书库。书库的收藏包罗万象,包括了记载历任国王政绩的文件、知名骑士和文官们的传记、王国开国至今发生过的大小事、传说故事、诗文集等等,这些纪录都化为书本、卷轴或是信件的形式留存下来。

除此之外,也有统整了外国发生的大小事,以及该地相关传奇的文本。布琉努自古以来就是各国之间的交易枢纽,无论是从东边向西方的旅行者,或是从西侧前往东方的商队,都会以某种形式将这些信息传播开来,或是留存下来。

这天早上,堤格尔吃过面包和牛奶的朴素早餐后,便领着艾莲、莉姆、米拉和苏菲四人造访书库。莉姆和苏菲准备了一綑羊皮纸、五人份的面包,以及装了颜料的陶壶。

艾莲等外国人之所以能够进入书库,是因为获得了蕾琪许可的关系。宰相皮耶尔·玻德瓦虽然没给她们好脸色看,但还是在马斯哈的说服之下,以无可奈何的态度放行了。

马斯哈过去曾在吉斯塔特的路伯修见过芭芭·雅加的身影。此外,马斯哈、玻德瓦和奥杰子爵三人,也从[虚影的幻姬]凡伦蒂娜口中听闻过嘉奴隆的异常之处。既然堤格尔和战姬们有意调查此事,他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堤格尔在推开厚重的双开门屝后,随即被映入眼帘的壮丽景致震慑了心灵,一时之间只能呆立在原地。

阳光从天花板上开的多处小孔透了下来,将书库照映得十分明亮。而受到耀眼阳光照耀的这处巨大空间,则是被许许多多的书架填满了。每一座书架都被无数书籍塞得毫无空隙。就着照耀下来的光线,可以看到细小的灰尘在空中飞舞。

地板上则放了装饰得十分精美的箱子,里头收纳着卷轴和书信。实在难以想象,这些文件的总数究竟有几千——甚或是几万之多。

而中央则是放了一张梁木大桌和好几把椅子,似乎是让人方便查阅资料用的。除此之外,

也看得到几座烛台和阅书台。这些烛台上头都有一个球型的玻璃罩,盖住了点火的部分,这想必是在发生万一之际,能避免火势延烧到书籍所做的设计吧。而阅书台也打造得十分精致,在底下的支柱部分有以黄金作为补强。

「真是了不起呢……」

站在堤格尔身后的苏菲赞叹地叹了口气。莉姆则是带着因紧张而变得僵硬的神情仰望书

库。

与之相比,艾莲和米拉则是露出了嫌麻烦的神色。虽说能查阅的资料是多多益善,但眼前的收藏量也多得有些离谱了。毕竟他们的人手也只有五人而已。

「我就直问了,要怎么调查呀?若是要一本一本拿出来细读,恐怕就是花上一整年也看不完呢。」

米拉推着依旧沉浸在感动之中的青年背部,来到中央处后这么向苏菲问道。苏菲晃了晃她那头波浪般的金发,以认真的神情环视了众人一圈。

「让我们缩小调查的范围吧。首先是黑弓,再来是司掌夜晚、黑暗与死亡的女神蒂尔·纳·法,然后是魔物。大家就专心寻找有没有提到相关记载的字句,其他的部分就置之不理吧。不过,若真的看到了耿耿于怀的部分,就把这个夹在上面。」

说着,苏菲拿起了放在羊皮纸綑上头的东西——那似乎是以压花和大片树叶所制成的书

签。

「我会给一个人三张书签。今天就先照着这个方针去做,等结果出来后,再来评估明天的行程吧。」

接着,堤格尔等人各自决定了自己负责的书柜区域。而若是碰上了以看不懂的文字撰写的文件,就带到苏菲的身边。除了吉斯塔特语和布琉努语之外,她似乎也精通其他国家的语雷。

堤格尔站在书架前面,一本一本地抽出书籍,并大致浏览上头的内容。然而,他似乎不习惯这样的文书作业,因此速度怎么样也快不起来。

更糟糕的是,在看到和这次调查无关的内容——象是英雄的事迹、古老时代的灾害和似乎能应用在亚尔萨斯的栽培技术时,他虽然明白现在不是花时间在上面的时候,但终究还是忍不住看了下去。

「——状况如何?」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后,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搭话,让堤格尔吓得颤起肩膀。他屏着气转头回望,只见米拉就站在他身后。她虽然对青年的反应有些困惑,但还是压低了音量开口说道,,

「我看你读得相当投入,是看到了什么让你在意的部分吗?」

书库里的空气明明相当透凉,此时的堤格尔却是满头大汗。他随口应了两声,打算就此蒙混过去,但蓝发战姬可没漏看他的反应。米拉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得逞的笑容,绕到了堤格尔的右手边,窥探他手中的书本内容。

「哦……呵侍奉建国君主夏立尔的佩尔克纳斯女神官莎拉的一生b是吧……你是对哪个部分有兴趣呀?」

由于米拉把音量压得很低,因此其他三人似乎还没察觉此事。死了半条心的堤格尔只好将手指移到正在阅读的段落,小声地回答她:

「是这个……她从布琉努北部往东边旅行的桥段。她似乎是为了在各处搭建大小合适的神殿,而巡视那些村落和城镇的样子。」

「然后,你该不会是萌生了『这趟旅程说不定也有涉足亚尔萨斯b的想象吧?」

米拉叹了口气,以手肘顶了堤格尔的侧腹一下。由于这一记的力道超乎想象,堤格尔忍不住咳了一声。

「心情有调整过来了吗?要看闲书的话还是等下次吧。」

在这么斥责完后,她便在堤格尔做出回应前回到了大桌之处。青年搔了搔自己的深红色头发后直率地反省了一番,并再次调阅起资料。

另一方面,回到大桌处的米拉从堆成小山的书籍中抽出了一册,重启调查的作业。而坐在她附近,也同样在调阅书籍的苏菲这时微微探出身子,轻声地开了口——那对祖母绿般的眸子闪烁着期待的神色。

「妳和堤格尔聊了些什么?」

「因为他在偷懒,我就去骂了他一顿,就只是这样而已。」

米拉没抬头看向金发战姬,以冷淡的口吻回应。苏菲又继续追问下去:

「骂完之后呢?」

「什么也没发生啦。」

看出米拉的表情和口吻并无隐瞒后,

苏菲抽回了身子靠上椅背,并叹了口气。

「看来会拖得比我想象得还久呀……」

「吵死了,妳倒是专心工作呀,这不是妳擅长的范围吗?」

米拉以只有苏菲听得到的音量回话后,便带着一张臭脸继续翻阅书本。不过,她之所以会显得这么不耐烦,几乎都是源自于自我厌恶的关系。

米拉对堤格尔怀抱着相当纯粹的情意,而且这样的单相思由来已久。然而,在得知堤格尔和艾莲成为情侣之后,她的这份心意登时扑了空。

而就在那个时候,苏菲对米拉投以煽动和鼓励参半的话语。

苏菲也同样对堤格尔怀抱着纯粹的情愫。而她就算得知了堤格尔和艾莲之间的关系,也没有为此感到太过在意。与此同时,苏菲向米拉表示,她愿意让米拉先于自己向堤格尔告i。

就米拉来说,她其实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认为自己应该具备着判断力和做出决策的能力,对任何状况都能冷静思考,并明快地做出决定。若是有自己拿不到手的东西,她理当会果断地放弃才对。

—然而……

回想起自己的行动,就让米拉不禁叹了口气。明明没必要搭话,但她就是忍不住上前开了。而那段无聊至极的对话,稍稍让她的心跃动了起来。不只是刚才而已,在庆功宴上,每当对话出现空档时,她总是会以视线关注堤格尔的动向。

若是表明心意,并被他本人斩钉截铁地拒绝的话,是不是会比较轻松一点呢?

米拉虽然好几度萌生过这样的念头,但每当认真思索实行方式时,她总会心头火起,一点儿也提不起干劲。而明明在被苏菲怂恿之后已经过了好一段时光,米拉却是什么也没做-

我可不能为那些琐事分心,得先处理眼前的事项。

米拉摇摇头甩去杂念,再次阅读起摊开的书页。这本书记载的是关于布琉努和吉斯塔特的妖精,书里还安插了上色的插图,可以说是做工精致。不过,内文的书写方式实在是太像故事书,让米拉看得有些不安-

看来是没办法期待呢。

即使如此,她还是打算把整本书大略浏览一递,于是便持续翻页。而就在差不多翻到整本书的一半之际,米拉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那一页所记载的,是名为渥加诺伊的青蛙妖精。

米拉过去曾两度与名为渥加诺伊的魔物交手过。那两场战斗都是与堤格尔并肩作战,而且打得相当辛苦,凭她一个人的力量,恐怕是无法击败那等强敌的。

米拉望向左侧的页面,登时皱起了脸庞。只见页面上画了一只以两只后脚人立,嘴里嚼着看似金币的东西的青蛙。这只青蛙想必就是渥加诺伊吧。

不过,米拉关注的不是青蛙本身,而是这张插图的背景。

青蛙虽然是站在陆地上俯视海

面,但牠脚下的陆地却是紫色的,而海面则是绿色的。在天空之中还挂着黑色和红色的球体。

—这是什么呀?

她原本以为是漫长的岁月导致颜料变色,但根据右何页面的说明,黑色的球体似乎是太

阳,而红色的球体似乎是月亮。

——看来只是杜撰的故事呢。但话又说回来……

米拉再一次朝着插图看去。老实说,这让她感到有些不舒服。插图的风格完全不像童话故事那般带着幻想气息,反而象是揭露了不存于世的某个世界的样貌。

米拉阖上了那本书起身,将之放回书架上。

必须过目的文件还有很多很多。

开始调查资料后过了四天——目前仍谈不上有什么具体的收获。

而这天也同样是一无所获。在太阳逐渐西沉之际,堤格尔等人顶着疲惫的脸庞离开了书库。他们并肩走在渐趋昏暗的走廊上,聊起接下来的方针。

「调在了这么多天,我们应该看完总数的一半了吧?」

艾莲垮着肩膀叹了口气,而苏菲则是在她身旁以喜孜孜的神情摇了摇头。

「目前才只有四成喔。要有耐心呀,有耐心。而且艾莲,一般来说,一国王宫的书库是没那么容易允许外人进入的,这可是很珍贵的体验唷。」

「要是除了珍贵之外,也能带来开心和喜悦的体验的话那该有多好。我总觉得脑袋快要被各式各样的文字塞满了。」

在艾莲这么说完,苏菲正要接话的时候,原本一直沉默地走在后方的堤格尔开口了:

「关于明天的行程……可以让我暂时离开这支调查队吗?」

「您有什么安排吗?」

走在青年左侧的莉姆问道。在他右手边的米拉也以讶异的神色望了过来。

「我想去山顶的神殿看看。」

只要沿着这座王宫的登山步道往上爬,就能抵达位于山顶的神殿。那是开国君主夏立尔为了戚谢诸神而建造的。而既然蒂尔·纳·法也是女神之一,说不定就能在那边找到一些线索。

这是今天查阅文件的时候,堤格尔在看第十余册书——夏立尔的开国传记时冒出的想法。虽说位阶不高,但堤格尔终究也是一名贵族,所以他也知道开国君主所建造的那座神殿的存在。不过,在他从调阅的资料看到相关的记述之前,都没想过要将这两件事连结在一起。

「感觉是个不错的主意呢,你要一个人去吗?」

「不……我打算带蒂塔一起去。」

被苏菲这么询问,堤格尔犹豫了一下子后这么回答。蒂塔曾在亚尔萨斯做过多年的巫女修行,对诸神的典故知之甚详。若是碰到青年无法明白的部分,她或许可以协助解惑。

堤格尔之所以会略显犹豫,是因为蒂塔过去曾被疑似蒂尔·纳·法的存在附身过的关系。

即使事过境迁,一回想起自己被逼着对她放箭的那段记忆,还是会让青年感到勃然大怒。不过,蒂塔肯定能在这趟神殿行中派上用场。他决定先问问看蒂塔的意愿。

「很好,那我也去——我是很想这么说啦,但这次还是算了吧。」

「妳也进不去吧。那可是王国的开国君主建造的神殿耶。」

艾莲的话语惹得米拉露出傻眼的神情。这样的神殿自然会与其他神殿有不一样的规格和限制。即使她们贵为战姬,恐怕神殿的人员也不会让外国人轻易踏入其中吧。

「艾蕾欧诺拉大人,此事就交给堤格尔维尔穆德卿去办吧。」

在莉姆出面打圆场后,艾莲直率地点了点头。

「希望你能带些好消息回来。」

「希望妳能一语成谶啊。」

堤格尔也带着笑容回应。

隔天早上,堤格尔在蒂塔的陪伴下前往山顶的种殿。

堤格尔身穿麻布衣,在上头披了件外套,并将黑弓背在身上。而蒂塔也和青年一样,在衣服上头穿了一件厚厚的外套。她将栗色的头发绑成马尾,手上拎着装有面包和小瓶葡萄酒的篮子。

抬头望去,只见天空被灰色的云朵覆盖,不见太阳的踪影,而吹过山坡的山风也相当寒冷。堤格尔和蒂塔并肩而行,顺着平缓的上坡前行。根据蕾琪的说法,距离山顶的路程只有半刻钟多一些,所以他们完全没有加紧脚步的必要。

「很久没和堤格尔少爷一同外出了呢。」

「毕竟自从回到布琉努之后,我们都变得很忙啊。」

蒂塔抬起头,以那双神采奕奕的茶色眸子仰望堤格尔,而堤格尔也笑着点头回应。

登山步道上头不见丛生的杂草,土壤也压得十分紧实,而在坡度较陡的区段也砌出了楼梯,整顿得相当仔细。不过,在离步道稍远之处,就到处保持着原始的自然景观,似乎不见人工干涉的影子。

一旦在斜坡上的草丛中看到了白色或黄色的花朵,蒂塔便会露出笑容告知堤格尔。堤格尔一边聆听着她的话语,一边暗自松了口气。

他是在昨天晚上找了蒂塔,问她愿不愿意一同拜访山顶的神殿,而蒂塔二话不说就答应了。而在今天早上,她也带着平时的笑容出现在青年的面前。

——是我多虑了吗?

走在步道上的两人,每当有一方想到了什么话题,便会向对方分享。

两人能聊的话题相当多。有时是由堤格尔谈起在战场上或宴会上结识的人们,有时则是由蒂塔聊到闯入王宫的野猫,或是大家一起为某位贵族干金寻找失物等等趣事。

「对了,最近杰拉尔先生和卢里克先生常常来找我呢。」

蒂塔有些困惑地歪起脖子。

杰拉尔是宫廷书记宫,同时也是堤格尔寄予信赖的奥杰子爵的儿子。而卢里克则是效忠艾莲的吉斯塔特骑士。这两名男子无论是在能力还是个性方面,都深得堤格尔的信任。

根据蒂塔的说法,在墨吉涅军撤军之后,他们便会定期找她聊天。

「两位都向我打听关于堤格尔少爷的各种消息呢,象是之后的预定行程之类的。」

「他们打听我的事?」

「很奇怪对吧?明明只要向堤格尔少爷本人询问就好了呀……还有,两人常常不期而遇,总是没聊两句话就吵架呢。」

「他们从认识以来就是这副调调,妳也辛苦了啊。」

听到蒂塔苦笑着这么说,堤格尔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慰劳。

对于杰拉尔这么做的理由,堤格尔多少有些头绪。因为他希望堤格尔能当上这个国家的王。他会在意堤格尔接下来的动向,也是无可厚非的。

至于卢里克,堤格尔则是猜测,这应该和他身为莱德梅里兹骑士的立场有关。这恐怕是因为他和艾莲与莉姆站在不一样的立场,才会格外在意自己的行动吧。

——再过不久,艾莲她们也要回吉斯塔特去了呢。

她们还有在吉斯塔特的生活要顾,而公国之主的身分,也不允许她们继续放着应当治理的领地不管。未遵王令,仅以个人的判断做出行动的米拉和苏菲,立场就更加尴尬了。

两人在步道上走了一阵子后,便远远看到了山顶。

神殿以灰色天空为背景静静矗立着,而蒂塔在看到那座建筑物的瞬间,似乎因为紧张而微微僵住了脸庞。那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反应,但堤格尔并没有漏看。

「——蒂塔。」

呼唤她的名字后,栗发侍女望向堤格尔,很快又露出了坚强的笑容。

「堤格尔少爷,我没事的。都好不容易抵达了,您若是要打道回府,或是要我一个人回王宫的话,人家可是会生气的。」

而堤格尔正是打算提议就此折返——

他虽然被蒂塔的话语吓了一跳,但还是反射性地开口询问:

「妳会生气吗?」

「人家会生气的,就像把睡过头的堤格尔少爷挖起来时那么生气。」

蒂塔挺起胸膛,抿着嘴这么说道。这种形容方式是其他人学不来的。堤格尔虽然差点轻笑出声,但随即在下一瞬间环过了她的背部,抱住了蒂塔纤瘦的身子。

没能看出蒂塔的觉悟,固然让堤格尔戚到既羞耻又愧疚,但更多的是对她的疼爱之情。这样的女孩能待在自己身边,让堤格尔十分开心,而他也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要好好守住蒂塔。

蒂塔似乎被青年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她随即放松力气,将身子依偎在堤格尔的怀抱之中。传递过来的体温让她心跳加速,而她在轻声呼唤堤格尔的名字后,随即闭上了眼睛。

青年将自己的唇温柔地贴上了她的唇瓣。炽热的吐息隐约传了过来。虽然带有寒意的山风吹过了步道,但两人并不以为意。

过了一阵子,堤格尔慢慢收回了自己的唇。蒂塔那茶色的眸子带着水气,双颊也红得通透,以宛若置身梦境的迷茫神情仰望着青年。要是没有堤格尔抱着,她说不定会直接跌坐在地。

「原来是这种感觉呀……」

蒂塔看似害臊地垂下了脸,以有些支支吾吾的口吻说道:

「那个、比人家之前想象的、还更……」

……更为美妙、更为温暖、更能充实心灵。」——她一边发出炽热的吐息,一边低声倾诉。

蒂塔嘿嘿地露出纯真笑容,而堤格尔则是面露沉稳的笑容,温柔地抚摸起她的头。

两人又接吻了两、三回后,身体也从内侧暖了起来。两人变得只在乎眼前的情人,并索求着嘴唇以外的联系,交扣起彼此的手指。

「——走吧。」

在两人最后一次接吻,并很有默契地抽离后,又过了约莫数到一百的时间后,堤格尔才这么说道。

蒂塔则是简短而很有朝气地回了一句:「好的!」

过没多久,两人便抵达了山顶的神殿。

他们先来到了离神殿有些距离的一处墓园1l那是他事先向蕾琪打听过的黑骑士罗兰之墓。

对堤格尔来说,罗兰是他难以忘怀的存在。在两年前的内乱之中,他们虽然曾经对垒过,但罗兰不仅认可了堤格尔,还将王国宝剑和跏讧触托付给他。此外,呼吁国内骑士团协助堤格尔的,也是这位罗兰。

堤格甭向他报告侵略者已悉敦退兵,并向众神敷上祈祷,告慰罗兰在天之灵。接着,两人离开了墓园,—好像还是没找到杜兰达爵啊。

不败之剑似乎是在新年将至的冬夜遭到窃盗的。蕾琪虽然私下派人查找下落,但目前仍是毫无斩获。

堤格尔虽然想出手相助,但他在这方面实在是帮不上什么忙。他只能向众神祷,希望为此奔波的蕾琪和玻德瓦能获得回报。

两人正式造访神殿后,便被带到了客房之中。出面接待的是年迈的神殿长。

堤格尔和蒂塔礼数周到地做过问候后,随即说明来意。

「请原谅我无法透露细节。」——在以这句话做开场白后,堤格尔便说明自己是为了调查蒂尔.纳.法而来。而就算听到了司掌夜晚、黑暗和死亡的女神之名,神殿长也是连眉头部没皱一下。

「我们会尽量不妨碍各位,若这里有开圃君主夏立尔时代所傅承下来的文献,是否能让我们稍作查问呢?」

「这座神殿应该没有什么特别贵重的东西才是,还请您自便,不道,敝人有一事想向您询问。」

神殿长露出了严肃的神色,继续开口说道:

「冯伦伯爵阁下,您认为蒂尔,纳·法是何种存在?」

「若要说真心话的话,我还真没办法喜欢她。」

堤格尔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虽然不明白神殿长的意图,但这句话是他全无遮掩的真正感想。神殿长在接下青年的视线后,以平静的口吻说道:

「与神相对时,莫忘虚心。」

绅殿长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这话也不象是在出言警告,但堤格尔听在耳里,却莫名戚到有些沉重。

堤格尔静静地行了一礼。

他知道自己对那句话的理解程度恐怕还不到一半,但还是决定先放在心上。

「那个,神殿长大人,我想拜托您一件事。」

蒂塔客气地发言。她表示自己长年接受过巫女的修行,想在结束调查之后向众神祈祷。神殿长露出了柔和的笑容,答应了她的要求。而蒂塔则在道谢后低头致意。

两人接着被带到神殿的书库。不过,这里的书库远比他所想象的还要狭小许多。

书库是一座没有窗户,约莫三十切特(约三公尺)见方的空间。其正面和左右两侧都摆了一整排的陈旧书架。不过,只有左右两侧的书架上头摆放了书籍,正面的书架上头所陈列的,乃是一些小小的神像,或是年代久远、似乎已经不再使用的祭祀用具。

堤格尔和蒂塔各拿了一座烛台,踏入了书库。这里的烛台和王宫书库的烛台相同,都在点火的部分罩上了一层球形玻璃。

「好像几乎都是神殿的日志呢。」

蒂塔看着排成一列的书背这么呢喃,而堤格尔也在环视了狭小的室内一圈后,觉得这边恐怕查不出什么线索。不过,他还是出声为蒂塔和自己打气。

「总之,让我们彻底调查一递吧。光是有一本书里头记载了对我们有帮助的内容,就算是不虚此行了。」

「也是呢。让我们一起加油吧,堤格尔少爷。」

蒂塔轻握双拳,象是在反过来为堤格尔打气般这么说道。

在堤格尔和蒂塔做完调查的时候,神殿外头已是夕阳西下的景色了。

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少许的沮丧和失望。他们虽然努力地把所有的文件看过一遍,却没有找到称得上是收获的叙述——说得更精确一点,是两人都不具备找出更多线索的能力。

—顶多只能找到这些吗……

堤格尔看向自己尽可能以工整的字迹做纪录的三张羊皮纸,上头汇整了与第一代嘉奴隆公爵有关的信息摘要。据说第一代嘉奴隆公爵原本是一名神官,他不仅受到开国君主夏立尔的推心置腹担纲重任,甚至还被称为国王的挚友。

而虽说是神官,但他会的不只是向众种祈祷而已,他还能与精灵和妖精们沟通,甚至也对咒术知之甚详。因此,夏立尔才会委托他管理当年降下神谕的圣窟宫,以及建在上头的都市亚尔堤西姆。

然而,虽然他被描写成一名重要的人物,但关于此人的逸闻,却仅有一件而已。而且,记载只写了「他与难以分辨是老人还是骸骨的怪物交战」,既不是他以夏立尔部下的身分闯荡出来的事迹,也不是以神官身分执行了什么特殊仪式。

他只能指望苏菲能从这么一点微薄的线索之中找出提示了。

「谢谢妳,蒂塔。」

堤格尔挤出了笑容,轻轻将手搁在栗发少女的头上。在陷入失望的情绪之前,应该要先好好传达自己感激的心情才对。蒂塔也露出了微笑,答了声「不客气」。

「真可惜呢,堤格尔少爷。」

「也没办法了,只能指望待在王宫的艾莲她们了。」

两人离开了书库。就在这时,蒂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抬头望向青年。

「堤格尔少爷,人家可以去祈祷吗?」

「我也一起去吧。不过,我没办法像妳那样祈祷就是了。」

他们已经征得了神殿长的许可,于是两人迈过走廊,来到了用来向众神祈祷的厅堂之中。此处似乎是这座神殿里第二宽敞的地方——顺带一提,最宽敞的地方则是收纳了开国君王夏立尔遗物的库房。

厅堂呈一处圆形的空间,有着挑高的天花板,工匠们似乎在天花板上做了特殊设计,使其发挥采光的效用。而地板则是清扫得十分干净。

许多种像沿着墙壁陈列着。其中除了布琉努主要信仰的十柱神之外,还有许多小小的神像,似乎是地方特有的信仰。看到眼前的光景,令青年感受到一股庄严的气息。

蒂塔在厅堂的中央处屈膝跪下,开始向众神献上祈祷。堤格尔则是站在厅堂的入口,远眺着她的身影。

过厂一阵子,结束祈祷的蒂塔站起身子。堤格尔在小声地对诸神发出祷词之后,踏入了厅堂之中。他对快步走来的蒂塔露出笑容,并出雷邀约道,.

「蒂塔,我们来参观这些神像吧?」

在她专心祈祷的这段期间,堤格尔漫不经心地眺望着众神的神像,并慢慢被勾起了兴致。不过说是参观绅像,但其实也只是沿着厅堂绕一圈而已。蒂塔闻书,立即笑着点头同意。

众绅的雕像下方放了一块刻有其名的小小石板。这些神明的名字有些从未听过,也有些是曾出现在传奇故事之中的,这让堤格尔直率地涌起一股戚动之情。她们的样貌有些与野兽无异,有些则是形似植物,让堤格尔啧啧称奇。

十柱神的神像则是位于与入口相对的底侧。虽说每尊神像多少都有更动几个小细节,但样貌基本上和在其他神殿所看到的如出一辙。堤格尔只对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多致上一些敬意,打算就这么迅速地走完一圈。

然而,两人忽然看到了不寻常的光景,因而双双停下了脚步。他们皱起脸庞,凝视起那几尊有问题的神像。在青年的视线前方,是一尊持弓的女神像。

她的脚下放了一面刻有『蒂尔·纳·法』的石板。

奇怪的是,位于这尊女神像隔壁的另一尊——以及再隔壁的另一尊女神像脚下,也同样摆了一面刻有蒂尔·纳,法名字的石板。

合计三尊的蒂尔·纳·法神像就这么并排在一起。而且,这三尊女神的样貌,都和两人熟知的司掌夜与黑暗与死亡的女神完全不同。

「这是怎么回事……?」

堤格尔迷惘地呢喃道。蒂塔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凝视着眼前的女神们。

厅堂逐渐被悄悄入侵的昏暗隐没起来。

在见到蒂尔·纳·法的神像后又过了一刻半钟,堤格尔和蒂塔才离开了神殿。他们向神殿长询问此事,并在不知不觉间耗上了不少时间。

天空这时已经拉下了夜幕,看得见闪耀的月亮和星星,因此两人向神殿方要了火把点火,顺着山路踏上回程。两人握着彼此的手。

走在黑暗之中的堤格尔,回想起刚才和神殿长之间的对话。

在被问到并排于厅堂的三尊蒂

尔,纳,法时,神殿长依然顶着沉稳的表情和口吻,承认了那全部都是蒂尔·纳·法。

「这是怎么回事呢?」

对于蹙眉质问的堤格尔,神殿长像个对待孙子的祖母般娓娓道来:

「所谓的蒂尔·纳·法,是在布琉努诞生前的古老时代便已存在的三柱女神的总称,也有说法认为,这三柱女神皆是指同一位神衹。」

「三柱女神……」

青年的脑海里闪过了过去在圣窟宫曾见过的壁画——那是一只三头龙,以及三名女神各自伸手抚摸其脖颈的画像。他记得蕾琪说明过,那是在描绘众神与龙之间的战争。而其中的一名女神手上拿着弓。

神殿长继续说明下去:

「布琉努——以及吉斯塔特主要信仰的,一共有十位神衹……众神之王佩尔克纳斯、家畜之神佛洛斯、大地母神莫西亚、富庶之绅德奇、篝火之神史伐路克斯、风与暴雨的女神依莉丝、战神特里格拉夫、名誉之神洛吉加司特、丰饶与爱欲之神雅里德,以及夜晚、黑暗与死亡的女神蒂尔·纳·法。若是和其他神衹的名字作比较,应该可以看得出弛和其他众神的发音有别吧?」

堤格尔点了点头。

这在他小的时候就曾经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在接受「那是在自己出生前的很久之前就定下来的名称」

这样的概念后,他也在不知不觉间不去在意了。

「蒂尔,纳·法司掌着夜晚、黑暗与死亡,她既是佩尔克纳斯的妻子,也是她的姊姊和她

的妹妹。若是能接受女神原本即有三柱的观念,应该就能理解这样的说法了。」

「您为什么没先告诉我们这件事……」

堤格尔的话声之中带了点不悦。

他们分明在做完问候后,便开门见山地告诉神殿长此行是为了调查蒂尔,纳,法而来。

绅殿长依旧面不改色,以沉稳的态度回答:

「敝人认为,即使在那个当下阁下应该也不会当真。敝人既然任职于神殿,将心灵奉献给诸神,就不该做出这种冒犯神明的行为。」

青年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语是对的。虽然神殿长将蒂尔,纳·法视为绅衹之一,但对蒂尔·纳,法抱持着负面观戚的堤格尔,想必很难以坦率的态度倾听神殿长的叙述吧。

不过,关于蒂尔,纳·法的信息,他也只打听到这么一段而已。毕竟就连神殿长也不明白,三柱女神何以会演变成现令的称呼。

——但这肯定是一大收获。

他觉得自己总算找到了一点方向。若是将这项消息告知苏菲,她应该会有什么新的联想吧。堤格尔忍不住希望她能看出端倪。

此外,神殿长还谈到了一个出乎他意料的话题——那是关于堤格尔母亲的事。

在堤格尔诚心诚意地道完谢,正要走出客房之际,神殿长象是蓦然亿起似地向堤格尔开口问道:

「想请教一件事,令堂的大名是蒂亚娜吗?」

此一出,不只是堤格尔,连蒂塔也惊讶得转过身来,凝视着神殿长。

「您认识家母吗……?」

「听到冯伦这个姓氏的时候,敝人就略有察觉了。您果然是乌鲁斯大人和蒂亚娜的子嗣对

吧?」

两人慌慌张张地坐回椅子上。堤格尔在调整好呼吸后,对神殿长开了口:

「若您方便的话,能告诉我关于母亲的事吗?我虽然自认对于人在亚尔萨斯的母亲知之甚详,但对于她在王都时的过往一无所知。即使向其他人打听,我也只得到[她是位文静而温柔的女子]这样的形容……」

「敝人虽然也不到对她了如指掌的程度……」

绅殿长虽然对堤格尔混杂了紧张和不安的神情感到有些讶异,但还是说出了她所知道的一叨。

「那孩子明明体弱多病,却喜欢往绿地或是山上跑。由于她鲜少离开王都,因此她常常穿梭在王宫里的庭园,或是沿着登山步道来这里玩。」

蒂亚娜似乎善加利用了自己身为宫廷园丁之女的立场,经常到柳贝隆山踏青,并造访这座神殿的样子。

她的父亲原本是前任宫廷园丁的学徒,在获得认可出师之后,便被他的师父以推荐的形式继承了宫廷园丁的职务。他的出身似乎并不特别,只是寻常平民的样子。

不过,蒂亚娜父亲的技术和诚恳踏实的工作态度,就连王宫方面也是赞叹有加。在蒂亚娜失去了所有亲人成为孤儿之际,王室也仍然允许她留在王宫,并让她的活动范围维持原样。

「蒂亚娜似乎是在王宫的一座庭园结识乌鲁斯大人的。她在休息之时被乌鲁斯大人搭话,并在畅聊之际萌生好感。」

堤格尔心想,说不定母亲是在父亲的态度和话语之中戚受到了亚尔萨斯风景的美好,才会由此动心的。不过,这也可能只是他孩子气的幻想,希望能美化双亲邂逅的那一幕罢了。

「由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所以敝人也几乎忘记了与她对话的内容。不过,在她决定随着乌鲁斯大人离开王都之际所说的话语,敝人至今仍是历历在目。我那时对她说:『等妳在亚尔萨斯安顿下来,也生完孩子后,记得捎封信来。』而她先是笑着说了句:[我会生个活泼的宝宝的。]又接着这么说:『我希望我的孩子在长大之后,能够认清对自己来说最为重要的事物,并有能力好好保护。』」

神殿长说到这里便闭上了唇,以慈祥的目光望向堤格尔。青年将搁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以象是亡母就在面前的心情说道:

「我已经明白最重要的事物是什么了。而且,我希望自己今后也能继续保护下去。」

看到堤格尔的神情和话语都充满决心,神殿长也随之露出温和的笑容望着他。

「回到亚尔萨斯的时候,记得向两位这么报告呀。」

两人深深地对神殿长低头行礼,就此离开了神殿。

在花上与去程差不多的时间后,堤格尔和蒂塔联袂回到了王宫。穿过大门走入宫内后,两人就不再受到冷风的吹拂,气温也温暖多了。

堤格尔熄掉火把之后,回头望向蒂塔说道:

「蒂塔,今天谢谢妳了。因为有妳在,我才能有所斩获。」

栗发侍女虽然回了一声「不客气」,但茶色的眸子里仍摇曳着不安。身为曾和蒂尔·纳·法接触过的当事人,她对于今天所接受的新信息似乎还是有些胆怯。

为了让她能够安心,堤格尔一边摸着蒂塔的头,一边刻意以快活的口吻说道:

「妳都陪了我一天,我得好好回礼才行啊。妳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是有什么忙要我帮的吗?尽管对我开口吧。」

听到堤格尔这么说,蒂塔便撇开了视线垂下头,看起来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而堤格尔则是耐心地等待。在过了约数到十的时间之后,蒂塔才以下定决心的神情开了口:

「请问……人家可以在今晚造访堤格尔少爷的房间吗?」

那声音细若蚊鸣,带了些许的颤抖。堤格尔迅速张望了一圈,先是确认周遭没有其他人,随即轻轻地抱住了蒂塔。堤格尔让她的脸颊与自己的脸颊相贴,并在蒂塔扭动身子抬起头的同时,吻上了她的唇。

在嘴唇分开后,堤格尔温柔地笑着对她说:

「我会等妳的,要什么时候来都可以喔。」

涨红了脸的蒂塔再次垂下脸,并轻轻点了点头。

在堤格尔和蒂塔从山顶下山的时候,蕾琪正与宰相玻德瓦在办公室里对谈。他们在讨论的,是关于要选谁作为出任吉斯塔特、宣告战争胜利的使者。

「除了冯伦伯爵之外,我想是没有别人了。」

身穿灰色官服的老宰相这么一说,随即惹来蕾琪忿忿的目光。

「真的……没有其他人选了吗?」

「我再怎么想,也想不到有谁的战功比他更为彪炳啊。」

对于蕾琪若有所求的视线,玻德瓦以冷漠的视线对了上去。他轻抚着让人联想到猫的胡须,并继续开口说道:

「——殿下,就我个人来说,也是希望冯伦伯爵能留在王都,毕竟我想交付他的事务可说是堆积如山。然而,若是说到最能讨吉斯塔特国王欢心的人物,我想也只有他了。」

使者的职责不只是通知战争胜利的消息而已。此人除了要以蕾琪代理人的身分,向提供援军的吉斯塔特王述说感谢的话语之外,还得献上赠礼,与吉斯塔特王缔结长久的友邦情谊。而其中最重要的,自然就是缔结情谊了。

「根据今天收到的报告,墨吉涅似乎处于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内战的状况。而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之间的战事,似乎也暂时没有波及他国的迹象……」

那是几天前的事了。萨克斯坦王国和亚斯瓦尔王国各自派了使者造访王宫,希望能与蕾琪缔结互不侵犯条约。

其中,由于萨克斯坦在今年春天曾举兵进犯布琉努,他们似乎为了聊表歉意,而餽赠了装满珍珠的宝石箱、大量的银雕饰品、妆点得珠光宝气的锡杖、高级的水瓶、毛皮和绢帛等礼物,可谓出手阔绰。

「我虽

然明白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的真正目的,不过,他们难道真的认为我方有那么做的余力吗?」

蕾琪倾着头询问老宰相。玻德瓦像只猫般瞇细了双眼,露出了嘲讽的笑容。

「因为我国有冯伦伯爵在。」

在与萨克斯坦的战事之中,堤格尔击毙了对方的克吕格将军,也逼得率领骑兵军团的舒密特撤退。不仅如此,他还在与墨吉涅的战争之中逼退了王弟克雷伊修。

约十年前,萨克斯坦曾与克雷伊修交手过,并落得惨败的下场。萨克斯坦虽然派出了多达一千艘的舰队攻进墨吉涅,但克雷伊修仅率领了两百艘船只,就将他们打得抱头鼠窜。

对萨克斯坦来说,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已是近乎恶梦的存在了。要是轻视布琉努,擅自认定他们没有侵攻他国的余力,导致堤格尔在未来的某一天率兵入侵的话,那可就是天大的悲剧了。

此外,堤格尔与亚斯瓦尔王国的实质统治者——塔拉多·格拉墨有交情的传闻,也让萨克斯坦十分忌惮。对萨克斯坦来说,他们无论如何都要防止布琉努介入两国之间的战争。

至于亚斯瓦尔的想法大致上和萨克斯坦相同。说起来,他们其实也有把柄落在布琉努的手上。毕竟他们一度打算和萨克斯坦联手,一同瓜分布琉努的领土。而在决定与萨克斯坦开战后,亚斯瓦尔就有必要安抚布琉努的情绪。

听完玻德瓦的说明后,蕾琪不满地皱起脸庞。

「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遗他出使了。我们应该让冯伦伯爵继续留在国内——」

「殿下,您应该会允诺吧?」

听出蕾琪只是在抱怨的玻德瓦没有继续争论,而是冷淡地寻求承诺。莫可奈何的蕾琪这下也只能点头同意了。

他们并没有立场嘲笑萨克斯坦和亚斯瓦尔。对现在的布琉努来说,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一定得避免与吉斯塔特交恶。

如此这般,出使吉斯塔特的使者人选,就决定是堤格尔了。

察觉到有人的气息的堤格尔醒了过来。

虽然视野被一片黑暗笼罩,但他还是迅速伸出左手,握住了搁在身旁的黑弓。他以右手抱住依偎着他入眠的蒂塔,同时掀开被子坐起上身。两人现在都是一丝不挂的状态。

这里是堤格尔位于王宫的房间。他从黑暗的程度和空气的状况,辨别出目前是深夜时分。青年一边让双眼适应眼前的黑暗,一边集中视觉以外的感官,寻找着来者的气息。

忽然间——耳畔传来了「呵呵」的轻笑声,堤格尔登时面无血色,铁青着一张脸。这时,蒂塔蓦然提起了右手,轻抚青年的脸颊。

「——好久不见了呢。」

在一片黑暗之中,蒂塔的裸身微微散发出蓝白色的光芒。她纤细的肩膀、锁骨的凹陷和小巧的胸脯,都在黑暗之中逐渐浮现。

少量的燐光包覆住放了下来的栗色头发,茶色的眸子闪烁着红色的光芒,而她露出的笑容带了几分妖艳,与蒂塔平时的形象天差地别。

堤格尔虽因战僳和恐惧倒抽了一口气,但还是没将目光从蒂塔身上别开,反而以右手将她抱得更紧了。这就象是在宣示「别以为我会这么容易放手」。

——果然不该带蒂塔去神殿吗……

青年虽然为时已晚地对自己的判断感到懊悔,但还是以慎重的口吻询问首:

「妳——是哪一个蒂尔,纳·法?」

「你猜猜看呀。」

附身在蒂塔身上的某个东西,并没有否认自己是蒂尔·纳·法。她的话声隐约带着几丝喜悦,而这也让堤格尔的黑眼之中燃起怒火。

「从蒂塔身上离开。若真的这么想现身的话,就附身在我的身上吧。」

「才不要呢。这孩子的身体待起来很舒服呀。况且,这样就能被你拥抱,也方便和你对话呀。」

「对话……?」

这出乎意料的话语,让青年露出讶异的神情。他勉强压抑想说出「我抱的是蒂塔而不是妳」的冲动,等待蒂尔·纳·法继续说下去。

「索求着我的人,是你。所以我才会降临此地,毕竟你已经把必要的东西准备好了。」

「妳是指沿着街道埋葬的那些尸骨吗?」

若要让蒂尔·纳·法现身,必须凑齐两个条件。

分别是『漆黑的深夜』和『大量的尸体』。

在与墨吉涅的战事之中丧命的人们,几乎都被埋在街道的两旁。像莱德梅里兹士兵那样集中埋葬在一处丘陵的状况,反而是相当稀有的案例。而主要的原因,则是因为现在正值夏季,必须尽早处理后事的缘故。

听到堤格尔的话语,蒂尔·纳·法露出了一丝甜美的笑容。

「不只如此喔。在那个填平的壕沟里面,不也睡了许多异邦的死者吗?」

她指的是墨吉涅的士兵。命丧他国的这些士兵们无法一一安葬,因此在填平壕沟时,便一同掩埋起来了。

顺带一提,蕾琪特地从远方召来了信仰墨吉涅诸神的种官,请神官绕行王都一圈并向诸神祈祷。而蕾琪也向王都的居民解释,这么做是为了避免外国人的灵魂作祟闹事。

当然,此举还是招致了一些反弹,但如此一来,布琉努就能向墨吉涅主张「由于事务繁忙,手续仅能从简,但我方确实为他们做了凭吊」。这是蕾琪必须做的。

蒂尔·纳·法操控蒂塔的身子,让她纤细的手臂环过青年的脖子。明明两人的身体相贴,堤格尔却觉得女孩的身体莫名带着凉意。

「我再说一次。无论是哪一回,我都是因为听到你的索求,才会给予回应的喔。」

「妳在说……」

堤格尔正打算开口驳斥,但随即将话语吞了回去。现在可以说是蒂塔被挟为人质的状态,千万不能冲动行事。

—不过,她说我索求了她?这是什么意思?我该怎么做反应?

青年注视着蒂塔的脸庞,拚了命地动脑思考。这时,他的脑中忽然闪过山顶神殿的神殿长所说过的话语。

—与种相对时,莫忘虚心。

蒂尔,纳,法乐在其中地看着忽然沉默下来的堤格尔。她似乎早已看穿了青年心中的纠葛。

堤格尔闭上眼睛,试着平息心中沸腾的思绪。在大致冷静下来后,他在心中反刍起蒂尔·纳·法说过的话语。接着,他打捞起记忆的泥沼,将有用的情报小心翼翼地拉了出来。

在过了约莫数到二十的时间后,他沉稳地、重重地吁了口气。

「妳说的确实没错。」

在使用黑弓的『力量』时,他总是渴望着力量。虽说他现在已经能够凭自己的意志使出『力量』,但那终究不是属于堤格尔自己的东西。蒂尔·纳·法是回应堤格尔的呼唤,并给予他力量的。

「不过,我最近可没有索求这把弓的『力量』啊。」

「你和这孩子都在索求我,而且你们都跨出了一步,现在更接近我!—更接近我们了。」

堤格尔蹙起眉头。他一边提醒自己要保持虚心,一边以确认的口吻问道:

「妳是来告诉我,我想知道的答案吗?」

「真可惜,你猜得有些不对。」

蒂尔·纳,法象是早就预料到青年的问题,笑着说道: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那些孩子们的打算喔。」

「妳是说那些家伙的……?」

堤格尔瞠大了眼睛。若能打听到那些魔物的想法和动机,他的确是求之不得。

「牠们呀,正打算改变世界喔。」

堤格尔皱起了脸庞。女神的话语来得实在是过于唐突,而且太过晦涩。

「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呀。牠们为了让自己活得更舒服一点,正打算把整个世界改造成符合牠们期望的样子喔。无论是太阳、月亮、大地或是海洋,都会变成为了牠们而存在。」

堤格尔一时之间回不了话,只能拚了命地在脑中咀嚼这些话的含意。

「那是……真的办得到的事吗?」

青年勉强挤出声音回应。

这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喔。而那些改变后留下的残骸,目前也还留在世界各地呢。」

蒂尔·纳·法露出了轻佻的笑容,以唱曲般的口吻继续开口:

「你是否曾从别人口中听说过,那些误闯此世的非人之物的故事?透过神话、透过赞颂诗、透过英雄事迹、透过童话、透过传唱下来的曲子——那就是过去曾经存在的世界残骸。是他们的梦想碎片。」

「我虽然还是有点听不太懂……」

在焦躁的驱使下,堤格尔左右摇了摇头,以拿着黑弓的那只手搔起自己的头发。

「要是世界真的如牠们所愿地改变了,人类会变得怎样?」

「就会变成异物呀。就像现在这个世界的牠们一样。」

异物——堤格尔无声地复诵了这个名词。虽说他还是搞不太明白,背脊却莫名地窜过一道寒意。

「你们会变得失去光明。就和在化为残骸、没有阳光照射的世界一样。」

果然还是听不明白。不过,

堤格尔多少能够想象,自己会有许多重要的事物因此消失。若是变成那样的世界,亚尔萨斯恐怕是无法和平度日了。不仅是亚尔萨斯而已,无论是布琉努还是吉斯塔特——或是其他的国家与人们亦如是。

「有办法阻止牠们吗……?」

「我不是说了吗,这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其中既有被人类阻挡的例子,当然也有被反将一军的例子。不过,方法还是得由你自己去摸索,就像过去的那些人类那般。」

女神的话语,让堤格尔盯着自己手中的黑弓。这时,他忽然闪过一个不舒服的念头,以不安的神色向蒂尔·纳·法发问:

「我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我之所以会得到这把弓,难道是出自于命运一类的力量吗?」

在两年前的那天,堤格尔应该是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握住这把弓的。然而,那说不定是某人——或是某种超越常理的概念指使下所决定的。

女神的红眼绽出精光,晃了晃那头栗发摇头否定。

「傻瓜,那怎么可能呀。」

「……谢谢妳。」

堤格尔以打从心底松了口气的神情答谢。蒂尔·纳,法又继续说了下去:

「你就算喊了众神之名,也从来不会倚赖她们的力量。你并不是遵照众种的神谕行事,而是相信着自己的力量。我可是很喜欢你这一点喔,可别让我失望了呀。」

堤格尔忍不住连眨了几次眼睛,并凝视蒂尔·纳·法。虽说以司掌的权责来看,蒂尔·纳,法显然不是什么正派的女神,但这实在不象是一柱种会说的话语。堤格尔这样的想法似乎是显露在脸上了,只见蒂尔·纳·法的笑容在这时转为冷笑。

「我们可不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要不要帮助人类,端看我们的心情如何。」

「除了妳以外的众神也是如此吗?」

青年的问题让蒂尔·纳·法稍稍歪起了脖子。

「大家都在很——久很久以前跑到别的地方去了。说不定在某一天,他们又会因为心情不错而跑回来呢。」

堤格尔心想,不晓得女神所说的「很——久很久以前」究竟是什么时代的事。那肯定不是短短数百年前的事,说不定是好几千年,甚或是——

『那么,我差不多该把她还你了。b

女神并非对着堤格尔的耳朵,而是对着他的意识直接发话。

在面露讶色的青年面前,包覆蒂塔身体的蓝白色光芒正急遽消褪。蒂塔象是浑身乏力般垂下双臂,双眼之中的红光也消失了。

到了这个时候,堤格尔才终于回想起来。过去女神附身在蒂塔身上时,都不是操控她的嘴巴开口说话,而是直接与青年的意识对话。

蒂塔身上的光芒就此褪去,房内再次被黑暗笼罩。堤格尔的右手使劲,托住了身子瘫软、宛如断线人偶的蒂塔。他先将左手的黑弓放在身旁,接着以双臂紧紧抱了蒂塔。

「堤格尔少爷……」

那几不可闻的呼唤声,轻轻搔弄着堤格尔的耳朵。青年喊了一声「我在」好让她安心,并不断温柔地抚着她的背部。

对不起——这句话险些要冲出堤格尔的喉咙,但他在最后一刻忍了下来。

在前往山顶神殿的路上,他就已经接纳了蒂塔的决心。若是在此对带她上山一事感到后悔,就等于是在践踏蒂塔的决心;而「我不希望蒂塔受伤」之类的说法更是不成理由。

「妳身体还好吗?」

他这么一问,随即传来了「我没事」的回答。蒂塔并没有在逞强,是和平常一样直率的声音。堤格尔忍不住更加用力地抱住了她。

「妳没事真是太好了。」

堤格尔灌注了全副心意,轻声地这么呢喃。蒂塔这回则是开心地回了一声「是的」。在隔了一次呼吸的时间后,她开口说道:

「堤格尔少爷,人家可以拜托您一件事吗?」

对于她依偎在青年胸膛里低声倾诉的愿望,堤格尔立刻就付诸实行了。他以左手滑过蒂塔的棵身,贴上了她的脸颊。堤格尔小声地说了句:「我要做囉。」并将自己的脸庞贴了上去。

两人的唇在黑暗之中交叠。他们就像要交换彼此的体温一般,接吻了一次又一次。

在结束不知第几回的亲吻后,蒂塔再次贴上了堤格尔的胸膛。

「继续睡吧。」

青年温柔地提议道。现在离天亮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加上堤格尔虽然没有被女神附身的蒂塔那么疲惫,但那段对话终究还是让他消耗了不少心神。

蒂塔用力点了点头后,轻轻伸出了左手,握住了青年的右手。两人自然而然地交扣起彼此的手指。他们以相拥的姿势躺回床上。

「这样做很温暖,而且还会有点痒痒的呢。」

蒂塔开心地以脸颊蹭着堤格尔的肩膀一带。她象是要抱住堤格尔般,将右手贴上了青年的胸口,右脚则是贴在青年的双腿上。忽然间,她的大腿碰到了某个硬物。

「那个,堤格尔少爷。」蒂塔压低了音量,以有些拘谨的口吻说道:

「人家、那个、还、还可以的……」

一语不发的堤格尔抱住了蒂塔的头部,粗暴地吻上了她的唇。

隔天,堤格尔来到了书库,向艾莲等人回报昨夜所发生的事。顺带一提,他没将蒂塔带在身边——因为堤格尔不想让她被勾起那些害臊的回忆。

「堤格尔,这可是大丰收呀!」

他话一说完,苏菲随即发出了欣喜的吶喊。她不顾艾莲等人的目光,朝着堤格尔扑抱了上去,这阵拥抱的热情程度,甚至让堤格尔红着脸不知所措。

「苏菲,快好好说明一下,那是怎么样的大丰收呀。」

「堤格尔应该也很想听吧,快点把他放开呀。」

要不是顶着一张臭脸的艾莲和米拉立刻凑上来拉开了苏菲,金发战姬说不定会趁着这股势头直接吻下去。莉姆为堤格尔准备了椅子,而在入座之后,青年这才冷静下来。

「那么,我就将目前已知的部分简单地做个归纳。」

苏菲以双手拿着羊皮纸綑,向堤格尔等人环视了一圈。她手上的羊皮纸,摘录了直到昨天为止所收集到的相关信息。当然,有着淡金色头发的战姬已经全部过目了一次,并在脑中做过了整理。

「魔物们的目的,是要创造新的世界。为此,牠们试图借用蒂尔·纳·法的力量。虽然还不明白牠们选上这柱女神的原因为何,但还是可以猜测出几个方向——象是蒂尔·纳·法的一部分与牠们的存在相当接近,或是残留在地上的诸神只剩下她而已……」

「为了借用蒂尔·纳,法的力量,牠们才会打算掳走我……不对,是掳走能发挥黑弓力量的使用者啊。牠们想以黑弓做为媒介,与蒂尔·纳·法展开接触。」

堤格尔露出了苦涩的神情。如此一来,就说得通渥加诺伊和托尔巴兰为何要称呼自己为『弓』了。苏菲也对此表示同意。

「我想应该是这样没错。若是分析托尔巴兰和芭芭·雅加的行动,就可以看出牠们的意见似乎没有统一,但还是不能大意呢。」

「若是照这样推论的话,不就代表牠们无法使用黑弓吗?」

莉姆倾首问道。

「琉德米拉大人曾和我说过,牠们企图将堤格尔维尔穆德卿掳走,而不是只打算把黑弓抢走而已。」

「没错。至少就我所知,渥加诺伊是打算活捉堤格尔的。」

米拉坐着跷起了脚说道。

「堤格尔的父亲应该无法发挥黑弓的力量吧。若是考量到这点的话,牠们看重的似乎不是血脉一类的东西,而是射箭造诣的高低。」

「思,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

艾莲轻晃银发附和,莉姆和苏菲也用力地点了点头。说到射箭的造诣,在这世上恐怕是没人能比堤格尔还要厉害了。而青年使弓的本事不单来自于体能的天赋,也藉由狩猎和实战的磨练日益精进。

「至于我们战姬——」

苏菲有些不悦地瞇细眼睛,祖母绿般的眸子渗出了怒意。

「则是因为具备了能够与之抗衡的力量,而被视为碍事的对象吧。这也代表过去的战姬们是真的有和魔物交手过。」

「如果真是如此,就应该留下更为可信的纪录啊。」

艾莲交抱双臂叹了口气,但米拉却摇了摇头。

「就算真的有留下纪录,恐怕也难以取信于人吧。与魔物交手并获得胜利云云,就一般人的认知来说,只会认为这是为了吹捧自己而杜撰出来的故事吧。」

这时,苏菲以视线示意堤格尔发言。青年随即露出了严肃的神情,向四人宣布:

「我们接下来该调查的,是牠们的总数,以及根据地的位置。」

一定要打倒牠们——青年蕴含强烈决心的这句话语带着一股惊人的力量,打动了她们的内心。

艾莲、莉姆、米拉和苏菲都露出了笑容,以带着敬意的目光凝视着堤格尔,就象是等候总指挥官下命令的将军们一般。而事实上,青年与她们培养出来的羁绊,几乎都是从战场上萌芽的。

「不过,就魔物的

名字以及和蒂尔·纳·法有关这两点来看,除了布琉努之外,在我国说不定也找得到相关的线索呢。」

莉姆慎重地陈述了自己的意见,而艾莲也苦着一张脸附和道:

「很有可能啊。毕竟路伯修也存在着祭祀芭芭·雅加的种殿……」

「那么,在我们回国之前,可得把剩下的部分好好看过一遍呢。」

苏菲抬起了脸,将视线投向书架,艾莲和米拉则是随之露出了嫌麻烦的神情。她们虽然也知道有这么做的必要性,却没办法为此拿出干劲。

而就在这时,艾莲和米拉的救世主出现了。

有人从外侧敲了书库的门,并询问是否可以进来。从声音来判断,来者应该是马斯哈·罗达特,而堤格尔当然没有拒绝他进来的理由。青年亲自走到了门边打开大门,欢迎老伯爵入内。踏入书库的马斯哈在看到艾莲等人后,登时露出了笑容。

「喔喔,原来各位都在啊。虽然有点突然,但还希望能借用一点时间。」

马斯哈今年五十七岁,他有着容易让人留下印象的灰发与灰胡,此时的他身穿绢服,包覆了老伯爵矮胖的身材。马斯哈很快就切入正题——他向在场众人宣布,蕾琪已经决定派遣出使吉斯塔特的使节团,而被选为正使的是堤格尔。至于副使则是由杰拉尔和马斯哈的次子葛斯伯担任。

「各位的调查还要几天才会结束呢?」

「这个嘛……若是抓得宽裕一些的话,应该是五、六天左右吧。」

倾着头思忖的苏菲这么回答。

「那还真是刚好。我们这边大概也要花上差不多的时间为使节团做准备。对了,请问各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呢?若各位愿意与使节团随行的话,对我们来说就是再好不过了。」

派遣使节团纯粹是布琉努方面的决定,艾莲等人并没有共同参与的义务,因此马斯哈有必要以这种口吻做出提议。

「也好啊。反正布琉努应该在短时间内不会遭受外国的侵略了,我们就趁这个机会回国 」

艾莲这么答应后,马斯哈随即也加入了圈子,一同商议接下来的行程。而在谈到该走陆路还是海路时,马斯哈象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提起了一件事:

「对了,听说莱格尼察公国有新的战姬上任了,不晓得各位可有听过此事?」

他虽然说得随意,但在场的众人全都被这项消息吓了一大跳。自从有『煌炎的胧姬』之称的亚莉莎德拉,阿尔夏芬在去年过世之后,莱格尼察就一直处于没有战姬坐镇的状态。

艾莲转头看向堤格尔,而她的脸上露出了感到过意不去的表情。这是因为若是走陆路前往吉斯塔特的话,就可以在途中顺路经过亚尔萨斯的关系。不过,堤格尔却摇了摇头。

「我们走海路吧。毕竟我也想见见那位战姬。」

除了想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物之外,他还有其他的理由。

布琉努若是想加深与吉斯塔特之间的交流,那就该尽快和莱格尼察这个与海洋相邻的公国主君见上一面。除此之外,若对方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物,也可以和她讨论与魔物之间的战斗,并寻求对方的协助。

米拉和苏菲也同意走海路。她们也同样希望能与莱格尼察之主见上一面。艾莲带着戚激之情向两人轻轻点头后,再次望向马斯哈。

「那么,马斯哈卿,就有劳你安排了。」

「我知道了。关于旅途中的住宿处和船只的安排,就包在我身上吧。」

在向抬头挺胸的马斯哈道过谢后,苏菲轻轻拍了米拉的肩膀一下。

「真是个好消息呢。」

她以只有蓝发战姬听得到的音量这么说道。米拉虽然刻意摆出了冷漠的神情没有回应,但她的双颊却隐约染上了些许红色。

「看来得写个信寄到奥尔米兹去了……」

过了一会儿后,她才短短地咕哝了这么一句。

达马德是目前唯一住在王宫里面的墨吉涅人。

他今年二十岁,有着墨吉涅人独特的褐色皮肤,他的身材高跳,有着尖细的鼻子和下颚,那经过锻鍊的身材,让人联想到黑豹这种动物。他原本是墨吉涅王国的王弟克雷伊修的心腹之一,但却在上一场战事中败给艾莲,成了她的俘虏。

而在那之后,达马德的所有权在他浑然不觉之际遭到转移,目前的他成了堤格尔的俘虏。堤格尔曾与达马德有过一阵短暂的交流,在战争结束之后,青年就完全没有想杀他的念头了。

达马德被分配到的房间似乎是间临时改装的客房,房间的大小尚称宽敞,但里头的摆设就只有桌子、椅子和床铺而已。整间房里只有一扇窗户,而且小得连头都伸不出去。但即使如此,对于一介俘虏来说,这样的待遇已经算是相当优渥了。

这天傍晚,堤格尔造访了达马德的房间。他同时向王宫点了两人份的晚餐,如今两份餐点已经送到了桌上。

晚餐有夹了起司和腌肉的烤面包、香草四季豆汤、醋腌包心菜、盐渍猪肉、葡萄叶包烤鹌鹑,以及用河鱼、小虾、马钤薯和葡萄酒炖煮的炖菜。这些料理占满了整张桌子的空间,此时正冒着冉冉蒸气和诱人的香气。至于饮料则有葡萄酒、苹果酒和冰凉的红茶。

达马德虽然心情大好,但他也没忘记藉机向堤格尔提出要求。

「有饭吃是不错,但如果你能带点工作给我,那我就更戚激了。」

身为俘虏的达马德,若没有人愿意为他缴清赎金,就只能靠一己之力赚到与赎金相等的金额,不然就无法重获自由。堤格尔以开心的语气回答道:

「我们接下来要去吉斯塔特,你要不要一起来?把事情处理完后,我就会放你自由,要帮你出前往墨吉涅的旅费也可以喔。」

「连旅费都附啊,还真是大方,说来听听吧。」

达马德以狐疑的眼神望向堤格尔这么说道。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有这么优渥的条件,背后肯定有诈」。不过,堤格尔倒是毫无隐瞒地告诉他使节团的目的。墨吉涅青年在听完之后,露出了被说服的神色点了点头。

「总之,就是要让我当布琉努与吉斯塔特加深情谊的见证人是吧。」

不愧是曾被克雷伊修重用的战士,他很快就厘清了重点。堤格尔脸上虽然露出笑容,但脸上的表情在这时掺了几分严肃。

「这也是原因之一,但要是我不在的话,就没人会照顾你了。」

「唔,那是真的有点不妙……」

—前,布琉努人依然对墨吉涅人抱持着愤怒与反感,若是被血气方刚的人碰上了,说不定光是看到达马德的外表,就会对他施以一阵拳打脚踢。

而堤格尔也是基于这样的理由,才不让达马德在工作多如紧星的王都工作。正因为达马德是堤格尔的俘虏,他的人身安全才能获得保障。

两人为彼此的陶杯斟完酒后,便开始享用晚餐。烤面包里的起司融化得恰到好处,而化开的起司与肉片交缠在一起,让彼此更添风味。四季豆汤虽然滋味平淡,但适合冲去猪肉和鹌鹑肉的油腻感。而河鱼与马钤薯也彻底吸收了葡萄酒的香气。

「和我国的餐点比起来……该说是香气太淡呢,还是有一种精致戚呢?总之,只要把这个当成布琉努的口味,尝起来倒也不坏。是说,你这样和我吃饭,真的没关系吗?」

嚼着鹌鹑肉的达马德,在这时看向了堤格尔。

「在历经那场战争之后,你应该飞黄腾达了吧?照理来说,你应该为了出席那些大人物的餐会而忙得团团转啊。」

「现在还在战后处理的阶段,大家都很忙啊。况且,照料你也是我的责任之一,我还是得偶尔来看看你啊。」

堤格尔用说笑的口气这么一说,达马德也回敬了一句「你可真是鸡婆」并笑了出来。

两人撕咬面包,将肉和鱼送入口中,以葡萄酒和苹果酒润喉,并天南地北地聊起了话题。他们不仅出生在不同国家,就连成长的环境也是天差地别,能当作话题的题材可说是要多少有多少。而仅有两岁的年龄差距,对堤格尔来说也相当新鲜。

此外,在面对达马德时,堤格尔就可以不用顾虑人际关系或是各种礼仪。即使做出了有失礼节的举止,这里也没有人会出言纠正他,对于原本是一介乡下贵族的堤格尔来说,能有这样的聊天对象可说是相当幸运。

这时,话题转到了墨吉涅的现况。堤格尔虽然原本就有兴趣,但这是宰相玻德瓦要他探听的。玻德瓦希望能从墨吉涅人口中得到一些国家的内情,就算是再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没关系。而达马德本人倒也没有隐瞒的打算。

「国王陛下有好几位子嗣……应该是四位吧?总之,他们的年纪都很小。就连目前的太子也才十二岁而已。还有,宰相一直很倚重王弟殿下。」

「也就是说,墨吉涅势必会发展成内乱囉?」

「毕竟谁也想不到国王陛下会这么早驾崩啊。每一位王子都有几名有权有势的贵族做为靠山,而这些人绝不会默不作声。其他的贵族势力想必也正忙得不可开交吧。」

「就算陷入内乱,会在最后获

得胜利的,应该还是克雷伊修阁下吧。」

堤格尔的语气变得有些僵硬,惹得达马德傻眼地笑了出来。

「谁知道那么遥远的未来会发生什么事啊。就我个人来说,我是希望王弟殿下能脱颖而出就是了。」

「不过,根据你的说法,目前应该没有能与克雷伊修阁下分庭抗礼的……」

「有你在。」

达马德手拿沾了汤里油脂的汤匙,直直地指向堤格尔。

「贵族或豪门找外国搬救兵,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你不也是借了吉斯塔特的力量,把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公爵给干掉了吗?也许会有人为了对抗王弟殿下,而把大批的金子和美女带到你面前一字排开喔。」

堤格尔张大了嘴,望向黑发的墨吉涅人。这还真是盲点。的确,这是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达马德露出坏心眼的笑容继续开口:

「反过来说,也可能有人会出兵一

哎打布琉努啊。若要在竞争对手之中取得领先,最立竿见影的方法就是缔造战绩了。」

「无论谁会采取何种行动,我还是希望这件事能在墨吉涅境内解决就好。」

堤格尔动作夸张地耸了耸肩。

虽然带了一点开玩笑的成分,但这却是他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接着,茌他们闲聊了好一阵子之后,是洛尔决定试着将闪过脑海的话题丢了出来:

「话说,如果有人要你当上国王的话,你会怎么办?」

「当啊。」

看到达马德能毫不犹豫地立即回答,堤格尔以带着惊讶和佩服的眼神凝视着他。

「虽然只是假设,但你还真有自信啊。」

「在想当却永远当不上的职业之中,国王应该能排上第一名吧。有机会的话当然当啊。」

「你都不会担心自己能不能胜任之类的问题吗?」

「臣子们就是为此存在的吧,就像夏夫立牙尔那样。」

达马德以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这么回答。听到这陌生的名字,让堤格尔歪头厌到不解。看到他的反应,墨吉涅青年虽然皱起脸庞,但很快就明白原因为何。

「你没听过夏夫立牙尔啊?这在我国可是相当知名的故事啊。」

达马德简单地说明起来——那是墨吉涅自古流传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叫做夏夫立牙尔的王子。虽然是个被世人批评为「少根筋」和「没神经」的王子,但他却带着一股傻憨的气息,因而广受人民的喜爱。由于有忠心而能干的宰相鼎力相助,他的父王的治世安稳得宛如磐石一般。

而到了国王驾崩的那一天,夏夫立牙尔终于要即位了。然而,夏夫立牙尔却将国内的统治交给宰相打理,自己则是踏上了寻找理想王妃的旅程。

在旅途之中,夏夫立牙尔多次被强盗、怪物或是刺客袭击,但每一次总会有武艺过人的战士或是聪颖的智者出手相救。夏夫立牙尔说服他们协助自己,并撰写介绍信通知宰相,让这些帮助过他的人们前往国都,而自己则是继续旅行。

终于在某一天,夏夫立牙尔邂逅了一名美女,并亲自将她带回了国都,将她迎为王妃。王妃不仅美貌和气质过人,更有着一颗远比夏夫立牙尔聪明的头脑。

一直在夏夫立牙尔过世之前,人们还是叫他「少根筋」或是「没神经」,但在宰相、王妃以及他亲自拔擢的忠臣们的努力之下,夏夫立牙尔仍是打造了一段和平的治世。

「就是这么回事。只要有一批优秀的部下,就总会有办法的。这个夏夫立牙尔的故事,在我国可是很受欢迎呢。」

——原来如此。

这对堤格尔来说是个相当新奇的观念。蕾琪不也说过,正因为有许多人帮忙,她才有办法处理政务吗?

既然身为国王,就肯定有着不得不亲自背负的责任。

不过,只要有人看得出堤格尔是为了

国家和人民做事,就肯定会有其他像马斯哈、

奥杰和奥利维那样的人们出面支持自己。

堤格尔被宰相玻德瓦叫进了办公室。

这是发生在他即将启程离开王都的某一天。

「我想为你办一场饯别宴。」

在这问宰相专用的办公室里,玻德瓦在向堤格尔寒暄完后,随即这么说道。接着,他又补上了一句:「记得把启程前一天的傍晚时间空出来。」

一我预计会办在王宫的一间房里,不需要太过在意服装打扮。

我已经将此事通知葛斯伯卿和杰拉尔卿。一而到了起程的前一天傍晚,堤格尔、葛斯伯和杰拉尔便一同前往了事先被告知的房间。

「葛斯伯大哥,你的身体已经康复了吗?」

走在王宫走廊上的堤格尔向左侧的葛斯伯问道。葛斯伯今年二十二岁,他有着一头掺了灰色的黑发和里i色双眼,是个身材匀称的男子。他虽然与墨吉涅的战争之中身受重伤,但现在已经恢复到能够笑着四处行走的程度了。

「就和你看到的一样啊。说起来,我可是一直在睡,连身体都快要变迟钝了。」

葛斯伯拍了拍自己的手臂,豁达地笑了笑。而走在堤格尔右侧的杰拉尔侧眼看着这一幕,以挖苦人的口气问道:

「有干劲固然是好事,但这样真的没问题吗?我们的目的地是吉斯塔特的王都席雷吉亚,

可不是花个十天半月就能抵达的喔。」

杰拉尔有着略带卷翘的褐发和青铜色的双眼,是个看起来有些瘦弱的男子。他擅长管理和计算粮食和物资,并以这样的能力协助堤格尔至今。

「我已经从宰相阁下那儿打听过大略的时程了。反正我最近没什么需要急着办理的事情,也觉得这是个造访吉斯塔特的好机会。」

听到葛斯伯一本正经地这么说,杰拉尔耸了耸肩笑了出来。

「你不是才刚交到女朋友吗?我记得那位是在你身受重伤时为你看护的女子。」

「你从哪听来的?」

葛斯伯一脸惊愕地望向杰拉尔,堤格尔也以感到意外的神情看向葛斯伯。杰拉尔轻轻抖起了肩膀,看起来象是在憋住内心的笑意。

「我曾多次听说过你和一名年轻女子一同上街的消息。」

有着灰黑色头发的青年贵族没有出言否定,而是闷哼了一声。堤格尔先是对他说「真是恭喜你了」,接着又以有些顾虑的神情仰望葛斯伯。注意到堤格尔举动的葛斯伯,随即笑着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这是我的私事啊。要是她在我回来之前不要我了,就代表我没有那样的缘分啊。这不是你需要担心的事。」

「我知道了。那么,还请你别太勉强自己,好多带些话题给那位女士聆听。」

「只要回来时没少条腿或是胳膊,就能继续找她照料你了,所以应该是没问题的吧。」

听到杰拉尔酸溜溜地这么说,堤格尔忍不住笑出来。

边走边聊的三人,很快就抵达了预定前往的房间。

这似乎是一间客房,但空间显得有些狭窄。地板上铺了一张大大的地毯,但却没有桌子和椅子。吊在天花板上的青铜吊灯,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而窗边也挂了几条似乎是以收获为主题的壁毯。

玻德瓦已经在房间里面了。除了他之外,马斯哈和奥杰子爵也在场。三人都坐在地毯上头,而他们身边则放了十几瓶酒、六个杯子和几个装了起司和肉干的盘子。

「欢迎你们到来。」

玻德瓦身上穿的并不是平常的灰色官服,而是毫无装饰的朴素麻衣。马斯哈和奥杰也是如此。

这代表他不是以宰相或是王国要人的身分设宴,而是将在场众人当成朋友对待。而刻意不放桌子和椅子,让众人直接坐在地毯上,应该也是有这一层的意思吧。堤格尔等年轻一辈慎重有礼地向长辈们做了问候。

待堤格尔等人在地毯上坐定后,奥杰便斟起酒,将注满葡萄酒的银杯传了下去。在确认每个人都拿到酒杯后,玻德瓦随即说起了祝酒词:

「那么,愿诸神能保佑堤格尔维尔穆德,冯伦、葛斯伯·罗达特和杰拉尔,奥杰,令他们旅途平安。」

五名男子也配合着玻德瓦的话语,举起了手中的银杯。

「听到要办饯别宴的时候,我还忍不住『期待』会是一场盛大的宴会呢。」

杰拉尔以松了一口气的神色说着,葛斯伯也点了点头。

「这倒是真的。宴会这种东西啊,偶尔参加是还不错啦,但要是频繁出席的话,肩膀都要变得硬邦邦的了。」

起初是六人漫无目的地畅聊,但父子档之间的话题很快就多了起来。于是这六人自然地分成杰拉尔和奥杰一组,葛斯伯和马斯哈一组的状况。明天就要离开王都,展开漫长的旅程,亲子之间会变得多话,或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照这样分组下来,堤格尔就必然得担任玻德瓦的谈话对象。和马斯哈与奥杰相比,猫脸的老宰相显得并不多话。堤格尔虽然试着抛出各种话题,但对方的反应都相当冷淡。

——照这情况来看,好像安静地对饮还比较上道啊。

就在

他冒出这般念头的时候,玻德瓦忽然开了口:

「殿下是否向你告白了呢?」

堤格尔忍不住将视线停留在玻德瓦的身上。

王族的婚姻是攸关国家的大事,会找宰相商量也是合情合理。然而,对现在的堤格尔来说,这是他完全不想去碰的尴尬话题。不过,即使看到青年刻意保持沉默好争取时间的反应,玻德瓦也没有出言斥责。

「一般来说,这种事情应该分成好几个阶段进行才对。比方说,殿下应该要透过我或是马斯哈传话,慢慢确认你的想法……然而,殿下表示她想以自己的话语传递心意,因此我也决定不去插手了。」

他用的不是「罗达特伯爵」这个姓氏,而是「马斯哈」这个名字,这也看得出玻德瓦并不是在和他谈公事,就只是私人的对谈而已。堤格尔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一边喝着苹果酒,一边老实地回答自己的感想:「我吓了一大跳。」

「阁下,您对于殿下打算迎我入赘一事有何看法?」

「在这种场合,你可以叫我『玻德瓦』或是『皮耶尔』都行。」

玻德瓦这么说着,拿起了一块起司放入嘴里。他就连咀嚼的动作都很像猫。

「你具备着充分的实力,也受到殿下的倾慕,加上——你还很年轻。既然年轻,就代表你可以规划十年,甚至是二十年的计划,并在有生之年看到计划完成。光是这些条件,就足以代表你是这场婚姻的不二人选了吧?」

说到这里,玻德瓦吊起两边嘴角,露出了有些滑稽的笑容。

「我刚才说的,是能在公开场合说出来的理由。若是要列举一些只有私人场合才能说的理由……那就是我希望能看到蕾琪大人的笑容,因此会赞成这桩婚事吧。」

「笑容……」

堤格尔不禁连眨了好几次眼睛,凝视着眼前的玻德瓦。这个看起来绝对不会在公开场合露出笑容的男子,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玻德瓦喝着高酒精浓度的蜂蜜酒,继续开口说道:

「殿下是在八年前对你留下印象的。我听说你在文森的打猎场上,邀请了殿下共享你亲手打下的鸟儿。」

堤格尔露出了有些抽搐的笑容。那是蕾琪还是以「雷格那斯王子」的身分被养育长大的时候。但对青年来说,那可是他不堪回首的糟糕回忆之一。玻德瓦很快就喝空了酒杯,为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对你来说,当时的状况应该就只是把野鸟分给王子一起吃吧。但对殿下来说,你明明是个很少露脸的少年,却愿意为了自己大展厨艺。虽说她不见得是从那时就萌生了爱慕之心,但肯定成了她难以忘怀的回忆之一。」

玻德瓦将视线从堤格尔身上抽开,以望着远方的神情发出了带着酒味的叹息。

「法隆陛下曾打算将你招入王宫。由于殿下一直对你念念不忘,陛下对你抱持着指望,若你能顺利成长,并拥有健全的人格的话,就会向你透露殿下的秘密,好为殿下分忧解劳。可惜的是,乌鲁斯卿刚好在那时亡故,这件事也就此胎死腹中。而当时的殿下显得相当失落。」

堤格尔若仍是领主贵族之子的身分,就可以用累积历练一类的理由将他招入宫内;但一旦成了领主贵族的当家,就不能这么做了。况且,那个时间点的堤格尔,也才刚继承冯伦家和亚尔萨斯而已。

「后来,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拯救了殿下。而殿下之所以能够获救,都是因为有你奇迹一般的活跃。即使如此,你也从未向殿下索取任何回报。无论殿下是以统治者的角度,还是以一名女子的角度来看,你的所作所为的确足以打动她的芳心……哎呀,你不觉得就人类的情感运作原理来说,这是个极为理所当然的结果吗?」

在说到后半句话的时候,玻德瓦虽然再次望向堤格尔,但他的双眼这回可是牢牢地盯住了青年。堤格尔若是稍有反对之意,玻德瓦恐怕就会冲上来揪住他的衣领了。

堤格尔一边啜着酒,一边默默地点头回应。这时玻德瓦稍微带开话题——但还没有结束这个话题的打算。

「你似乎对殿下回答了[我需要时间]。还有,虽然仅是传闻风声,但我听说你有情人。」

玻德瓦将两、三支喝空的酒瓶拉到自己手边。他看起来就像个正在评鉴武器的战士,而这想必不完全是堤格尔的错觉。

堤格尔一边提防老宰相的动作,一边向老宰相坦承自己有两名情人。他虽然说了蒂塔的名字,对另一人的身分却是秘而不宣。即使听到「两人」这个数字,玻德瓦也没露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在堤格尔隐瞒情人的身分后,他随即露出了苦涩的神情。

「对方是罪犯吗?还是说,她做的是难以见光的工作?」

堤格尔摇了摇头。

被玻德瓦这么一说,他才想到通常会隐瞒身分,都是出于这样的理由。这时玻德瓦露出了傻眼的神情,向堤格尔说道:

「请容我忠告一句,要是被人问了刚才那样的问题,最好是选择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作为回应。一旦选项减少了,答案也会跟着呼之欲出。若不是难以启齿之人,就代表对方有着相当高贵的地位——或是虽然地位相等,却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将你们的关系昭告世人。」

堤格尔一听,险些把嘴里含的酒喷了出来。他深深地反省起来。的确,要是被这么连番追问,就可能会让对方以消去法联想到艾莲的存在。

「你有可能接受殿下的心意吗?」

被问了下一个问题的堤格尔,露出了严肃的神色望向玻德瓦。

「我认为自己没有拒绝的立场。」

「希望你能继续保持这样的认知。就表面上来说,殿下和你都还是单身,而你若是就此拒绝殿下的话,会在殿下的心中留下无可抹灭的伤痕。你们之间的关系不仅会出现裂痕,对邻近国家来说,这也是他们见缝插针的好机会——但话又说回来。」

玻德瓦将视线投向地毯。

「我这么说虽然有些任性,但倘若在结婚后闹出失和,那也是相当棘手的问题。就算你对殿下不带任何爱情,我也希望你能尽力维持和殿下之间的婚姻关系。」

「我并不讨厌殿下。」

堤格尔这么说道。

「但关于除此之外的部分,我现在也还没办法做出明确的回应。我虽然不愿意让殿下陷入不幸,但也不打算与我的两名情人分开。」

「——你们两个,好像从刚才就一直在聊些沉闷的话题啊。」

有人突然从旁插了话,那人原来是马斯哈。他红着一张脸,嘴里也带着浓浓酒气。堤格尔看到葛斯伯露出苦笑,随即明白马斯哈已经喝多了。不过,堤格尔也很清楚,这位老伯爵是不会这么简单就喝醉的。

可能是马斯哈的嗓门变大的关系,奥杰和杰拉尔的视线也在这时投了过来。玻德瓦则是面不改色地开口说道:

「对了,我有件事想告知在场的各位。」

五人同时露出困惑的神色,将视线集中在玻德瓦的身上。而堤格尔也凝视着老宰相的身影。

「关于冯伦伯爵自先王法隆陛下获赐的『月光骑士』称号,在布琉努的历史之中,仅有一个人曾得到过相同的称号。」

马斯哈「哦」了一声,玻德瓦又继续说了下去:

「而那位人士——后来登上了王位。」

玻德瓦没理会目瞪口呆的五人,径自喝起了杯中物。五人虽然多少都有点醉意,但还不至于把老宰相刚才的话语当耳边风。

玻德瓦的弦外之音如下-

法隆王认定堤格尔具备着成为下一任国王的资格,为了方便他能在日后登基,决定赐给他这样的称号。

这也许只是牵强附会的解释,然而,授与称号的法隆如今已不在人世了。而除了血缘家世之外,这世上几乎不存在能与「获得先王的认可」匹敌的正当性。

「现在应该已经没人知道这件事了吧。就连公主殿下也对此一无所知,各位可以看作只有在场的我们六人知情。」

「也就是说,堤格尔维尔穆德卿能够登上王位囉!」

看到杰拉尔睁着炯炯有神的一双青铜色眸子的模样,奥杰随即挥动酒杯,以酸溜溜的口吻说道:

「儿子啊,要期待战友并无不可……但你可要谨慎一点,不然老夫为了保住有望成为国王的年轻人,就只能要你舍命挡箭了。」

这对父子的互动让葛斯伯笑了出来,他接着轻轻拍了拍堤格尔的肩膀。

「这可是个好消息啊。不过,虽说是伟大砠先所立下的前例,但后人也不见得会依循仿效就是了。」

他想必是看到了堤格尔脸上的神情,才会补上后半句的吧。堤格尔轻轻垂下了头,向众人表达感激之情。无论是为他感到开心的杰拉尔,还是奥杰和葛斯伯的体恤,都让他感到十分贴心。

马斯哈右手拿着啤酒瓶,左手拿着酒杯,在堤格尔的身旁坐了下来。老伯爵一边将啤酒倒入堤格尔的杯子,一边以不以为意的口吻说道:

「你之前不是没有当上国王的打算吗?」

「原本是这样没错,但经过不少事情后,我开始试着去思考那

方面的事了。」

堤格尔这么回答后,马斯哈随即打量起堤格尔的脸庞。他似乎是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只见马斯哈抖着灰色胡子大笑出声,往自己的酒杯倒起酒。

「看起来,你并不是因为无法逃避才硬着头皮去做的。这既然是你自己做出的决定,我就不会对此多嘴。老夫要提醒你的,就只有一件事而已。」

马斯哈露出严肃的表情,以一双黑眼紧盯着堤格尔。

「——别让你的女人们难过伤悲啊。」

堤格尔虽然在一瞬间瞠大了眼睛,但立刻以不输老伯爵的真挚神情点了点头。两人随即破颜而笑,让手中的杯子轻轻相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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