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延伸的泡沫,而我也是其中的一个泡沫。
我看一下手表,八点刚过。下一班上行列车会在八点十三分到达。于是买了月台票,经过了检票口、走向月台。
月台上,在水银灯的蓝色灯光中,有几个乘客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等候着上行列车。我坐在楼梯下的长椅,看着挂在月台悬梁上的时钟,列车将在五分钟后到达。我将视线移向铁路前方,银色的平行线消失在暗夜中。那一夜好黑,好像盲人在做梦。雨后城市的味道、轻风的骚动……色彩和光影都朝着意识的深处后退。
我放松全身的力量,把上半身倚靠在长椅的背上。黑夜渗透进包覆心脏的瓣膜,也是全身最薄弱的部分。与子曾今如此说过——夜晚和死亡很像吗?我心里浮现出往生弟弟的容貌。记忆力他总是笑脸盈盈,红着脸、张大着小嘴在微笑。如果有再生之地,我希望他可以在那里遇到约翰。弟弟和艾利克斯,还有约翰,这种组合应该很不错。
列车准时进站。车门一开,十多位乘客走了下来。我第一眼就看到裕子,因为她身上的某种气质,让她特别引人注目。她一看到我,低调地向我挥手。走到我面前时,偏了偏头,对我说:“你好呀!”她在淡米色的洋装外,披了一件嫩绿色的开襟针织衫。
“你好”我也回了一句。
她浅浅地微笑了!好迷人的笑容。然而,我觉得这种迷人的背后有其原因,令我感到浑身不自在。原本她的美丽隐藏在不容易发现的地方,纤细挺拔的脖子、柔和的下巴曲线……她具备这些普通的美丽。整体来看,会觉得不搭调,有一种不协调的感觉。
或许她还太年轻,所有的特征还无法各就各位,因此需要有诀窍才能发现她的美。只有包括我在内的极少数人,知道这个诀窍……我一直这么认为。就在今夜,我却一看就可以看出了她的美丽。大眼睛一点都不会觉得不自然,微薄的双唇也不会破坏整体的感觉。裕子沉默无语地坐在我旁边,静静地眺望着黑夜中的城市。我转头看着裕子,她也转头看着我。
“蓼科好玩吗?”我问她。
裕子缓缓地点头示意,然后从放在膝盖上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像笔记本大小的包裹。
“这是我在蓼科买给你的礼物。”
我接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纸。
这是一幅风景画,镶在很有品位的画框里,应该是蓼科的风景。水彩画出蓝田、白云,还有红叶,让我想起了三色旗。
“好像法国的国旗。”我说道。
裕子也凝视着我手上的画。
“我们住的别墅附近有一个小型画廊,我在那里买到的。因为对这幅画一见钟情,几乎是冲动购买下来的。”
“你这么喜欢却要送给我?”
裕子静静地点头。
“正因为是我喜欢的东西,所以想要放在你身边,这样奇怪吗?”
“不,不会。”
我重新注视着手上的画。
“谢谢,我好高兴,真是一幅好画。”
这一幅画真的很棒!因为这幅画打动了裕子的心,她又送给我,希望留在我身边。画里散发出一种温暖、平静的感觉,填满了我的心房。
不知不觉中,月台上只剩下了我们两人。
“今天不回去看你爸吗?”
“不去了。明天上午有课,我要搭下一班车回去。”
下一班上行车会在三十分钟之后到达。
“是吗?”
“嗯……”
我们再度陷入了沉默时刻,寂静像尘埃般飘落在我们的四周。我突然想到,世界某日的前五分钟,应该也是这么安静吧!
“对了!你的信我收到了。”我的声音在月台上听起来特别大声。
“嗯。”裕子用右脚的脚尖画着月台瓷砖上的图案。
我等待裕子接下来的回答,然而她什么都没说,只顾着玩弄脚尖的游戏。我看着她的侧脸,然后再度将视线移向昏暗的车站大厅。
“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经过了一阵沉默,我开口说道。
“为什么这么问?”裕子看着自己的脚尖反问我。
“嗯……”
我为什么要这么问?为什么呢?正当我思考要什么回答的时候,她又开口问我:
“是因为我在信上写的事情吗?”
我知道自己不是问那件事却没有否认。
“对。”我说道。
“跟他们这些有个性的人,长期相处在一起就会觉得不轻松。”
嗯!裕子点了点头,又继续说下去。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会感到讨厌。虽然有点不知所措,但是不会不喜欢。”
“嗯……那就好。”
“基本上,他们的人都很好,只是太天真了。”裕子补充说明。
远方,黑暗的尽头响起列车的汽笛声。听起来像是古老年代就绝迹的动物叫声,感觉空洞没有真实感。
“有时候……会让我不安。”
裕子停止脚尖的动作,看着我的脸。
“因为我们能够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对。”
“有时候,只要想到自己是否会在无意识中伤害到你,就感到很不安。”
“对不起。”裕子缓缓地低下头,小声地说道。
不久,向着汽笛的火车缓缓地开进了月台。列车花了好长的时间,慢慢地进过了我们的面前。这种情景令人联想到古老时代已经绝迹的巨大生物。如果说,狗可以变成鲸鱼,列车变成某种动物,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眼看着列车渐行渐远,我开始幻想着侏罗纪的神话。当最后的车厢消失,黄色的尾灯随之扭摆,消失在铁轨前方,月台再度笼罩在一片寂静中。
曾几何时,天空又开始飘雨,夜空在柔和的雨丝中看起来特别温柔。我把手肘放在腿上,双手则在脸的前方交握,开始欣赏着天空的雨丝。裕子不出声地静静流着泪,我始终沉默不语。当天空开始飘雨的时候,她留下了滴一滴眼泪。因为觉得自己将要失去她,于是温柔的搂住她的肩膀。
裕子无力的把全身靠在我身上,开始低喃。
“井上同学……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喜欢你。”
“我知道!我也喜欢你,从第一次看见你,始终喜欢着你。”
“我也知道。”裕子轻声地回应。
40
当我沉沦在时间的混沌中,体温仍在37度2左右徘徊。感觉就像得了产前忧郁症,但是至少我身上完全没有怀孕的徵兆。脑海里的白雾很少有散去的时候,集中力就像太阳照在山谷的村庄,才刚露脸就立刻消失无踪,连呼吸也变成了一件苦差事。对我来说,空气就像高粘度的体液。
在这种状态下,关于联考的复习当然没有太大的进展。和去年同期相比,我的偏差值成绩又比去年降低了不少。放弃虽然很容易,但是我以顽强的忍耐力,每当有所失去之际,我就会捡起地上的碎片。
裕子每个月回打两、三次电话给我。她本来就不多话,在电话里更加寡言。我们经常找不到下一个话题,彼此握着听筒一、两分钟却都不发一语。然而我们仍然相信,这份沉默仍然具有意义。至少,那一刻!我们分享着同样的无声世界。
她没又说出那一晚在月台上流泪的原因,也没有为她的泪水做任何说明,徒然留下我毫无根据的臆测。疑问就被搁置在保留的棚架上,话语被悄悄地收进了丢弃的抽屉。我就这样度过了十九岁的秋天。
41
秋意正浓的某天,我难得去了东京一趟。跟上次的情况一样,我要参加全国模拟考。这天,没有像上次那么深受解离症之苦。在我体内扎根的不协调感,已经从初期尖锐的表情缓慢的转化为更深入、原始的东西,其实这是病情进化为个性的现象。我变得冷眼旁观,开始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当我看着自己,就像在一旁欣赏别人主演的连续剧。
日常的生活变得稀薄,也淡化了沉重束缚的烦忧。我在昏暗的教室中思考。裕子的眼神、呼吸、体温……我想要触摸她的头发,想要感受她的存在。如今,她和我身处相同的城市。当工作人员进来巡视,要求我离开教室,我才回过神,其他的考生早已不见踪影了。
我告诉对方,我马上就会走。工作人员无言地点头,转身离开。随后,我站了起来,缓缓地走向出口。我讨厌裕子身处的那个环境,她在那个地方会令我感到极度不安。然而,我还是要去那里,为了寻找我熟悉的裕子。
42
坐在柜台前的总机小姐,是上次那位女孩子。
“你好。”我向她打招呼。
“你好。”她眯起眼睛看着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