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百鬼缭乱夜行列车 第二怪 百鬼夜行

一夜过去,又到了夜晚。如同往常,青儿还是和皓两人一起搭计程车去东京车站。虽然太阳还没下山,车窗外的街景却是一片昏暗……不对,应该说是一片白。

到处都是雾。

从手机里的天气预报APP来看,从东北到九州都发布了浓雾特报。原本熟悉的夜景,如今变得像烟一样白蒙蒙的,窗外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

白雾中的高楼大厦看起来像是墓碑,其间的车流就像亡者的队伍般迟迟不动。人和车明明都不多,不知为何会塞车。

青儿看看仪表板上的电子时钟,现在已经五点了。真的来得及吗?

不过他再担心也没用。

「呃,『蓝色幻灯号』是怎样的列车啊?」

「那是今年一月开始营运,从东京发车的观光列车。」

皓像是期待已久,连珠炮似地开始解释。

「那是用来接替以前被昵称为『蓝色列车』的北斗星号和仙后座号的夜行卧铺列车。由于二〇一三年在九州JR线开始营运的『九州七星列车』非常成功,所以为因应第二次东京奥运而制造的。」

「花了多少预算啊?」

「大概要三十亿圆吧。」

「……如果打个折应该可以买下一个国家吧?」

青儿愕然说道,皓一听忍不住摀着嘴笑了。皓还是一样缺乏紧张感呢,不过青儿自己也没资格说他什么。

「话说回来,亏他有办法包下这辆列车。」

「这辆列车本来就有在提供财团企业包租做为派对会场,而且深夜时段也比较容易安排临时加开的班次。」

原来如此,大家都说金钱无所不能,看来确实是如此。

「这辆列车也能当成陆上的豪华客船来接待宾客,就像是在铁轨上移动的高级旅馆。虽然有人批评这是现代的贵族享受,但是既然有欧洲的东方快车为先例,也没办法再说什么。」

嗯?这个名词好像在哪里听过?

「因为有一本全球闻名的推理小说叫《东方快车谋杀案》,所以你很容易就能听到这个列车名。」

依照皓的说法,「东方快车」是一八八三年的春天由知名的国际卧铺列车公司制造的,是全世界第一辆豪华卧铺列车。

它曾经被誉为「蓝色贵妇」,居于豪华卧铺列车的巅峰。

王公贵族、富豪、高官……载了各种上流阶级人士的这班列车,可说是欧洲一大社交圈。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的黄金时代,被誉为「侦探小说女王」的阿嘉莎.克莉丝蒂出版了不朽的名著《东方快车谋杀案》。

可是,青儿光是听到谋杀案就想到「死亡flag」,这算是职业病吗?

此时,皓转头望向窗外。

「喔喔,终于到了。」

没过多久,白雾的面纱之后出现了熟悉的东京车站周边高楼。

两人在八重洲口的计程车站下了车,一起走向车站。皓带头穿越如波浪般起伏的白雾,青儿跟在他后面。

室外的空气冰冷刺骨,比天气预报所说的更冷,所以青儿看到验票闸门时不禁松一口气。

「看来应该是赶得上了。」

皓喃喃说道,同时把厚厚的围巾拉到嘴上。这是红子亲手编织的围巾。

「唔……从平面图来看,前面还有专用的贵宾室……啊,就在那里。」

青儿突然停下脚步。

因为他指着的方向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令人不得不抬头仰望的高挑身材,黑色燕尾服,白手套──看起来像是乘务员的打扮,但是他穿起来太有型,简直就像管家一样。

──是篁。

「欢迎,我正在等候两位。」

篁的嘴唇浮现一抹浅浅的笑意,仪态优美地行了个礼,然后从衣襟底下拿出怀表,「啪」一声打开盖子。

「列车就快开了,请由专用贵宾室底端的直达电梯前往月台。其他乘客都已经上车,总共有六人。出发以后会立刻带两位去晚餐席位,所以放下行李之后请直接到休息室……」

「咦?等一下,六人?难道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对手吗?」

「不是的,请不用担心,这次比赛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地狱审判,我之后会再说明。」

篁像是要制止青儿继续发问,拿出一个信封,青儿急忙接过来,打开一看。

「……钥匙?」

黄铜的颜色、古典的风格,那是一把老式钥匙。钥匙握柄的洞绑着一条缎面丝带,挂在上面的软木牌子印着数字「三〇二」。

「这是客房钥匙,两位的房间是三〇二号房,信封里还附了列车平面图,可供参考。」

青儿打开信封里的纸张,上面写着车厢的编制。

001

第一节是机关车头,最后面是观景车厢,中央两节是休闲车厢和餐车,前后各有两节包含两间客房的卧铺车厢,总共有八节车厢。

每间客房都有编号,而且一并附上乘客的名字。

「……荆呢?」

听到皓讶异地发问,青儿也「啊」了一声。

真的没有。

凛堂荆的名字不在里面。难道他又假扮成别人?正当青儿这么想的时候……

「荆大人在最后一节的观景车厢。比赛期间,车门都是锁上的,所以他没办法进入卧铺车厢。」

青儿忍不住「咦」了一声。

等一下,其中一方参赛者怎么可以不出现在擂台上?

「两位的对手是担任荆大人同伴的乘客,也就是代理人。」

他还真的不出现。

「……这样啊,他还是一样喜欢隔岸观火。」

皓讽刺地说道,然后无奈地叹一口气。

「所谓的代理人是你吗?」

「不,我只是见证人。为了保证比赛公平,由我来负责裁判。」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吗?」

「是的,都跟以前一样。」

「……真奇怪,讲得好像你不是我的敌人似的。」

「我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成为皓大人的敌人。」

篁以温柔得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微笑说道。皓轻轻地咬住下唇。这时青儿想起了皓以前说过的话。

──再也没有比篁更难看出心思的人了。

说得一点都没错。

「那我先失陪了,祝皓大人武运昌隆。」

话一说完,篁就消失无踪。皓的背影看起来像个被遗弃的孩子,青儿不禁感到揪心。

「那个,皓……」

青儿正要开口,皓就像是故意制止似地走开了。他穿越装潢得高贵奢侈的贵宾室,搭电梯前往月台。

既冰冷,又安静。

平日的月台上总是挤满来欣赏列车的铁道迷,今天却显得很冷清,或许是因为起雾的缘故。无声抚过脸庞的雾气冷到刺痛皮肤。

「啊,就是那辆列车吧。」

如同在回应这句话,一阵夜风吹起白雾的面纱。

由柴油机关车拉着的八节车箱列车,宛如亡魂般幽幽浮现。漆成夜空般深蓝色的车身如镜子光滑,侧面有一条金线,以月亮和星星设计而成的标志里写着列车名字的罗马拼音。

──蓝色幻灯号。

「唔……我们的房间是在三号车厢吧?」

「哎呀,刚好停在我们面前。」

皓说完就走向自三号车厢伸出来的黄铜色阶梯。

「等一下,皓……」

青儿紧张得声音拔尖,但他总算能开口跟皓说话了。

「那个,该怎么说呢……你是不是应该再跟篁谈一谈啊?」

「……为什么?」

「我觉得,你本来一定很相信篁,所以才会这么生气、这么难过。因为『叛徒』这个词只能用在本来是同伴的人身上。」

在青儿看来,皓和篁的交情非常深厚。或许那并非全是在演戏。

「坦白说,我完全不知道篁在想什么,所以我更觉得应该趁着还有机会发问的时候好好问清楚……因为我自己错失过机会。」

青儿边说边握紧拳头,仿佛要挥开脑海中那具死在浴室里的尸体,仿佛要在手心捏碎「后悔」二字。

皓转过头来,如同看到炫目的东西眯起眼睛。

「真有你的风格呢,青儿。」

他照例用那种感慨的语气说道。

「坦白说,我觉得我对事情的看法比你更像人类。那个人害你背上大笔债务,最后还丢下你而自杀……会把这种叛徒称为『朋友』的人才奇怪吧。」

接着,皓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微笑着说:

「不过,我还挺想学学你的……虽然我多半做不到。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吧,十分钟以内列车就要开了。」

「好、好的!对不起!」

青儿慌慌张张地跟着皓走上阶梯。

一踏进车厢,青儿就觉得空气不太一样。不是因为空调,而是隐约有种异样感,简直像是从现实误闯了虚构的世界。

「……这里该不会又设了结界吧?」

「非常遗憾,我觉得很有可能。」

皓拿在手上的手机显示着待机画

面,看来果然收不到讯号。

「……要回头吗?」

「坦白说,我也很想走,可是人质还在对方手上。」

青儿沮丧得想要抱膝蹲下,皓则是遥望着远方。

「也、也是啦,反正这次我们已经准备了对策之类的东西。」

青儿边说,边用指尖敲敲戴在右耳上的耳骨夹。这是皓为了今晚帮他准备的,不过跟他的风格一点都不搭。

「呵呵,说『之类的东西』也太可悲了。」

两人感叹着无奈的处境,心不甘情不愿地走进玻璃制的自动车厢门。一节车厢只有两个房间,绝不可能弄错,他们一下子就找到三〇二号房。青儿正想拿出钥匙才突然发现一件事:门上有一个猫眼,却看不到钥匙孔。

「喔喔,这个乍看像是老式钥匙,原来是电子钥匙啊。门把上应该有感应器,你把钥匙靠上去看看。」

「呃,像这样吗……喔喔!打开了!」

门内发出喀嚓一声,锁开了。

「呃,打扰了。」

「如果听到有人回答才恐怖吧。」

他们走进往内开的门。回头一看,安装在门扉内侧的辅助锁自己慢慢地转了半圈,想必这是自动锁。

(唔……灯的开关在……啊,找到了。)

室内的灯光全部亮了起来。

「哇喔,好大!」

门边的地板是寄木细工note,房里铺的是象牙色地毯。

注1:利用木头色泽差异而拼接出几何图案的工艺技术。

左手边有两张特大尺寸的床,右手边有两扇门,近的那个是衣柜,远的那个是浴室兼厕所。包括窗边两张面对面的沙发在内,整个房间的家具都是古典风格。

青儿觉得自己突然从车上跑到欧洲的高级旅馆,不由得有些晕眩。要是一个不小心,好像会沉浸在梦里,回不了现实。

不过,这个梦多半是恶梦。

大致检查完客房的设备以后,青儿在桌上发现了名牌。他开始换装打扮,那当然是红子亲手做的三件式西装。

不需要换衣服的皓在窗边沙发坐下。他的侧脸看起来异常严肃,令青儿感到一阵不安。迟早都要面对的,这辆列车今晚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嗯……这个还是你带着吧?」

换完衣服的青儿在皓的对面坐下,然后掀开外套,露出内侧的枪套,里面插着一把跟棘借来的左轮手枪。顺带一提,这是S&WM19型的。

「唔……从外表来看,你拿着比较有威吓的效果。」

「也是啦。」

「与其拿枪,我还不如召唤妖怪出来更有威胁性。」

「……也是啦。」

对话自然而然地中断了,青儿望向封死的车窗。

列车依然被笼罩在浓雾中。

雾气之外只有黑夜,这片景色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除了月台之外,整个城市和路人都不存在。

「呃……《东方快车谋杀案》的故事该不会也是发生在起雾的夜晚吧?」

「呵呵,我想到的是《银河铁道之夜》。」

「就是乔凡尼和坎帕奈拉的那个……那个故事是在说什么啊?」

「那是宫泽贤治的童话作品,说的是家境贫穷的少年乔凡尼和好友坎帕奈拉一起搭上银河列车去旅行的事。」

喔,小学的时候好像看过……话虽如此,青儿只记得里面有很多美丽的描述,像是天上的河流和银河和水晶之类的,除此之外他什么都想不起来。

踏上遥远旅程的两人,最后平安无事地回到家了吗?

「差不多快到出发的时间了。」

皓缓缓起身,青儿也跟着他一起走出房间。

朝着列车行进的反方向走去,来到一个看起来像书房的地方。从平面图来看,这是取名为「图书室」的公共空间。

如名称所示,附玻璃门的书柜里放了和铁路有关的书和写真集。书桌上有一个散发橘色灯光的台灯,此外还摆着便条纸、钢笔等文具,还有一台和客房一样的电话。

「哎呀,这里的窗子和客房的不一样,可以打开呢。」

「喔,真的耶。」

眼睛真利。这窗子可能是用来通风的,只要转动摇柄就能让玻璃窗上下移动。

好啦──

观赏过一轮以后,两人离开图书室,车厢的另一边是休息室。

「喔喔!这也太豪华了!」

青儿看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发出惊呼。

休息室给人的第一印象完全像是高级旅馆的酒吧,奢华的美术吊灯底下已经来了四个人,各自拿着先行送上的香槟杯。

青儿最先注意到的是直立式钢琴旁边的两张高脚椅,一张坐的是看似女高中生的十几岁少女,坐在她对面的是一位大约三十多岁的女性,其中一人穿着华丽的礼服,另一人穿的是朴素的上班族套装,两人的打扮大相迳庭。

她们身边还有两位看起来截然相反的男性。

一个是皮肤黝黑、身穿皮外套的二十几岁男性,另一个则是貌似严厉教师的年长男性,他的手边不知为何放着威士忌酒杯。

(咦?奇怪……不是说有六位乘客吗……)

──看到了。

墙边有一位矮小的青年,他穿着宽大的帽T和牛仔裤,耳里塞着耳机。青儿正在猜想他或许是大学生的时候……

室内突然充满妖怪。

「咦?」

青儿首先注意到的是他有印象的妖怪。

第一只是「精蝼蛄」,特征是裂到耳边的大嘴和秃头,它用老鹰般的利爪攀住高脚椅的椅背,在它对面的是跨开双脚站立的「反枕」。第三只是「洗豆妖」,看起来是个和孩童一样矮小的老爷爷,正在一个木桶里洗东西。

然后……

「咿!」

让青儿忍不住发出惊呼的是一个满身是血的婴儿。沙发变成有着巨大刀痕的石头,婴儿就躺在那个石头上,扭曲着如爬虫类一般的脸孔哇哇大哭,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怨恨,或是悲伤。

突然间……

墙边冒出一条黑影。一只滴着口水的饿鬼用充血的眼睛瞪着青儿,接着伸出两只手指,像是要撕下他的脸颊肉。

「哇!啊!」

青儿踉跄地后退几步,差点跌倒,还好有一只手扶住他。是皓。

「到底有几个人变成妖怪?」

「全……」

青儿想要回答「全部」,话却哽在喉咙里出不去。

然后……

「哎呀,真糟糕,我一不小心就睡着了,还好没有迟到。」

旁边传来一个不符合现场气氛的开朗声音。青儿转头一看,那是个穿衬衫和西装、没打领带的男性,可是,那位爽朗青年苦笑的脸庞突然变成黑色。

「呜!啊!」

茫然瞪大眼睛的青儿面前出现一条黑影,穿着如僧侣般的打扮,不断发出呻吟。从它嘴巴的动作看来,似乎在说着「把油还回去、把油还回去」。

青儿明白了。

此时他看到的六位乘客,全都犯过该下地狱的罪行。

「……原来如此,我们撞上了百鬼夜行啊。」

皓喃喃自语,大概是从青儿的表情猜到答案。

此时「叩咚」一声,车轮转了起来。

夜行列车载着六个还没被制裁的罪人──载着六只妖怪,在铁轨上行进。

百鬼夜行开始了。

准时出发的列车渐渐加快速度。

车轮辗过铁轨缝隙时发出了「叩咚、叩咚」的震动。青儿正趴在洗脸台上,哭丧着脸吐出胃液。他不是晕车,而是晕妖怪。再怎么说,一下子出现六只妖怪实在太吓人了。

「唔,看来情况很麻烦呢。」

皓边抚着青儿的背,边喃喃说道。

这里是图书室前方的公共厕所,从平面图来看,休闲车厢的前方和餐车的后方各有两间厕所。

多亏如此,青儿说着「我有点晕车」逃出休息室以后,就能毫无顾忌地以鱼尾狮的姿态大吐特吐。老实说,他已经吓得魂不附体。

「精蝼蛄、反枕、洗豆妖……剩下的三只也大概猜得出来。浑身是血的婴儿趴着的石头是『夜啼石』,流着口水的饿鬼是『狐者异』,然后,最后的第六人……打扮得像僧侣的黑影应该是『油坊主』吧。」

「他们每个人都犯了不同的罪吗?」

「嗯,应该吧。」

好不容易止吐的青儿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

「……那个,这些人会不会是『百鬼夜行』呢?」

「嗯?什么意思?」

「譬如在狮堂家那次,不就是蛇、狸猫、老虎、猿猴组成『鵺』这种妖怪吗?」

没错,他们一家四口全是一桩谋杀案的共犯。

「照这样看,这六人也有可能是『百鬼夜行』这一条罪的共犯吧?」

「所有乘客都是共犯……那就真的和《东方快车谋杀案》一样了。不过,我认为这个可能性很低。」

青儿不解地问:「为什么?」。

「你认为『百

鬼夜行』是怎样的东西?」

「呃……好像是各式各样的妖怪聚在一起,半夜在路上大游行。」

就像是妖怪版本的飙车族吧。

皓听了就噗哧一声笑出来,又连忙用干咳掩饰。

「『百鬼夜行』指的是久远的平安时代在夜晚的都大路游荡的异类,但那些都是没有实体的东西。极其可惧之物──也就是说,那些东西没有明确的形体,隐藏在黑暗之中不得而见。」

「呃……既然没有实体,为什么会有名字呢?」

「因为『百鬼夜行』的『鬼』这个字的语源就是来自『隐』字。最早提到妖怪一词的书籍是《续日本纪》,这个词在当时的意思是『原因不明的奇怪现象』,那就像是我们今天认为的『看不见的鬼魅』。所谓的『百鬼夜行』便是那些『极其可惧之物』的集合体。」

「喔……原来如此。」

青儿勉强听懂了。

所以说,像「精蝼蛄」、「反枕」这些具有明确形体的妖怪,就算出现再多,也不算是「百鬼夜行」吧。

可是……

「呃,可是,我好像在哪里看过『百鬼夜行』的图画耶……有很多长得像古代器物的妖怪,像是研磨钵或琵琶之类的。」

「喔喔,你看到的应该是土佐光信画的《百鬼夜行绘卷》吧。这是室町时代的作品,时间点比较晚。这个时代的人认为妖怪是『看得到的东西』,而且这作品里画的妖怪多半是古代器物的模样──也就是所谓的『精怪』。所以后代的人提到『百鬼夜行』,就会想到付丧神note的形象。」

注2:指的是没有生命的器具因吸收天地精华而化为精怪。

「咦?原来妖怪的定义会因时代而改变啊?」

「呵呵,这个词到江户时代又变了一个意思,『百鬼』和『百鬼夜行』多了一层涵义,指的是以博物学的角度把各种怪物罗列出来,跟百科全书的『百』字一样。你对这点应该也很熟悉吧。」

呃……青儿完全想不到。

「就像鸟山石燕的《画图百鬼夜行》啊。」

青儿「啊」了一声。原来如此,就是「妖怪图鉴」的意思吧。

……不过,听完这些解说以后,青儿更不明白「百鬼夜行」是什么了。

「呃……可是,这对我们本来在讨论的正题完全没有帮助耶。」

「因为我们现在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啊。如果篁说的话可信,那么荆的同伴只有一个人,至于其他乘客为什么会上车,我们一概不知,只能继续观察情况了。」

唔,的确是这样。

话说回来,要在列车这种密闭空间里跟六个罪犯待在一起──搞不好全都是杀人犯──这根本是恐怖片或悬疑片的情节。

「我们先回休息室吧,但是一定要多加小心。」

青儿在心中默默说着「你也是」,跟皓一起走出公共厕所。

「哇啊!」

结果一走出去就遇见「精蝼蛄」。

不,不对,是刚才在休息室里的女高中生,她胸前的名牌写着「鹈木真生」。可能是因为他们同时走出厕所,所以才撞在一块儿。

「对、对不起!」

「是我不好,吓到你了。」

女孩也向青儿道歉之后,露出亲切的笑容对着皓说:

「刚才有个叫篁的工作人员去休息室和我们打招呼,他说晚餐时间到了,请大家前往餐厅。」

「喔,这样啊,谢谢你告诉我们。」

「不会啦,老实说,我也希望你们回来,没有年龄相近的人在旁边让我有点不安。我现在是高三……那个,你叫西条吧?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呢。」

「嗯,我比你年长一点,但也不会差很多。」

如果以人类的角度来看,皓算是人瑞了,但是在魔族中只能说是宽松世代note。

注3:受到二〇〇二年起高中、国中、小学实施宽松教育的影响,出生于一九八七至二〇〇四年间的日本人比较没有企图心和竞争心态。

「你果然和我是同一个年龄层的!哇,可是你很适合穿和服呢,真厉害……你该不会是什么古老家族的继承人吧?」

「呵呵,这就任凭你想像了。」

面对兴奋得眼睛发亮的鹈木,皓一如往常地随口敷衍过去。

「对了,鹈木小姐为什么会来搭这班列车?」

「……这个嘛,说起来有点奇怪,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

鹈木的表情出现一层阴影,眼里还浮现出胆怯。

「我好像不知不觉就搭上这班列车……啊,我没有逃票喔,我手上有邀请函。对了,我记得自己参加了旅行社的免费体验行程……听说有实境推理游戏的活动……可是印象很模糊。」

实境推理游戏──听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

「该怎么说呢,有点像在回想梦中的情景。这套衣服也是,我记得自己去租了礼服,可是……那真的是我的记忆吗?」

一般人听到这种话只会觉得莫名其妙,青儿却惊恐得直冒鸡皮疙瘩,因为他猜得出来这是谁干的好事。

就是凛堂荆……不,或许是篁吧。

「……看来她被植入假的记忆。」

皓在青儿的耳边小声说道。

她该不会是被绑架了吧?青儿非常惶恐,但鹈木似乎以为是自己说的话吓到他,急忙在胸前摇着手说:

「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奇怪的话。请你当作没听到吧。」

「不,那个,呃……」

对话至此中断了,三人在尴尬的沉默中穿越已经没人的休息室,走进通往餐厅的车厢门。

「哇,好像电影场景喔!」

鹈木顿时情绪高涨,开心地喊道。

这个空间装潢得更是古色古香,前后各有一张四人桌。

纯白的桌巾上整齐地排放着银餐具,梦幻风格的桌灯随着车轮的震动而摇曳着火光。或许因为如此,乘客们映在车窗上的倒影都模糊不清,简直像亡魂的晚宴。

后面那桌已经坐满了,前面那桌有一个人坐在窗边的位置。

那是刚才被青儿看成妖怪「狐者异」、打扮像大学生的青年。他胸前的名牌写着「鸟栖二三彦」,耳朵里依然塞着耳机,感觉似乎不好攀谈。

「呃……打扰了。」

青儿还是先跟他打招呼,正想拉开椅子时……

「我想要坐在西条的对面,可以吗?」

鹈木突然提出要求。

「我完全不懂用餐礼仪,想看看你是怎么做的。」

这是她的理由,但青儿发现她变得满脸通红。哎呀呀~

「她好像对你有意思喔。」

青儿笑嘻嘻地对皓说着悄悄话。

「呵呵,是吗?我觉得要玩爱情游戏应该等长大一点再说。」

「你已经认定了爱情是游戏吗?」

「……」

「……」

「好,大家入座吧。青儿坐窗边,我和鹈木小姐坐走道这边。」

竟然不回答!

看到皓使出回避手段,青儿正想继续追问时……

「你们跟那个叫篁的人是不是早就认识了?」

旁边突然传来这句话。开口的是那位姓鸟栖的青年。

「为、为什么你会这样想?」

青儿吃惊地反问。

「没什么,只是有这种感觉。」

说完他就转头望向别处。真是搞不懂这个人。

(他到底是怎样……不过,没想到他的声音这么成熟。)

青儿本来以为鸟栖是大学生,说不定他跟自己同龄,甚至搞不好年纪还更大。

鹈木开始用手机拍照,她还是一样兴奋。

「哇!那边的桌子也好漂亮喔,花多得都快满出来了!」

转头一看,走道对面有两张小桌子,前方的桌上装饰著白百合,另一张桌子放的是摆满红酒的酒架。

「哎呀,那是唱片机吗?」

「喔,真的耶。」

仔细一看,白百合之间有一个压克力箱子,里面有黑色的唱片在转动。贴在沟槽里的唱针播放出柔和的音色,是古典乐。

「哼,竟然用葬礼的花来装饰,品味真差。」

听到这句抱怨,青儿愕然地转头。

坐在青儿正后方的是「洗豆妖」──不,是神情严肃、貌似教师的男人。他胸前的名牌写着「石冢文武」。

唔,真是个惹人厌的大叔。在悬疑片里,这种人通常会被人在冲动之下用钝器打死。

(不过,只有白色和黑色……)

青儿想了一下,不禁感到背脊发凉。那确实是吊唁用的花和棺材的颜色。

然后……

由这些对话开始的晚餐是全套的法国料理。

虽然青儿有时紧张到想咳嗽,但当然不会紧张到吃不下去。举止像乘务员的篁端出来的料理实在太美味,说不定咬一口盘子都会觉得好吃。

但是……

「对了,这些东西真的可以吃吗?」

「……把前菜吃得精光之后才想到这些事,真有你的风格呢。

青儿突然提高警觉,皓却对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眼神。真、真丢脸。

「比赛规定不可以直接伤害对方,所以,荆那一方应该不会在餐点里下毒……至于其他乘客就很难说了。」

竟、竟然不确定!

虽然青儿吃得胆战心惊,但晚宴依然平顺地进行下去。

(太、太好了,应该可以平安地结束吧。)

在此时的餐桌上,饭后的咖啡正冒著白茫茫的热气,众人三两成群地闲聊着。鸟栖已经跟耳机化为一体,就不管他了,皓和鹈木从用餐中就一直热烈地聊着宠物的话题。

……虽然她根本不知道皓养的是什么宠物。

「啊哈哈,我明白。就算知道那样对宠物的健康有害,还是敌不过它的撒娇呢。」

「是啊,虽然知道那是有害的,却没办法阻止。不过我还是希望可以减量啦。」

鹈木讲的应该是给狗吃的零食,而皓讲的想必是某人的香烟吧。两人谈的事情明明相差十万八千里,为什么还这么聊得来,真是太诡异了。

仔细一看,鹈木放在桌上的手机显示着一张照片。

那似乎是在夜晚拍摄的,背景的玻璃窗一片漆黑,一只柴犬窝在床上打哈欠。角落还拍到金属制的水碗,由于反光之故看不太清楚,不过上面似乎用麦克笔写了「大福」。

唔,真是名副其实呢,这只狗确实该减肥了。

「皓有没有宠物的照片啊?」

「喔,这个嘛,很遗憾,一张都没有……要不要来拍拍看呢?」

青儿立刻察觉到危险,连忙钻到桌底下避难。

但是……

「咳!呜哇……呃!」

青儿突然咳了起来,结果脑袋「叩」一声撞到桌底,这一晃使得两包糖粉掉到地上。那是鸟栖和青儿的份。青儿急忙捡起糖粉,从桌底爬出来。

「对、对不起!我去请篁再拿新的来!」

「没关系啦,不用了。」

鸟栖干脆地回答,从青儿的手中接过糖粉,撕开包装倒入咖啡。没想到这个人如此洒脱。

这时……

「啊,那个,不嫌弃的话请拿去用。」

青儿转头望去,「反枕」朝他递出一包糖粉。不,不对,是穿着上班族套装的女性,名牌上写着「乃村汐里」。

「我不喜欢喝太甜的咖啡,请你拿去用吧。」

「啊,其实我也比较喜欢喝黑咖啡。」

「咦?呃,对、对不起,是我太多事了。」

「不、不会啦,那个,是我不好……」

……两人不知为何拚命地互相道歉。

看来这位女性和青儿一样不擅交际。青儿感觉像是在补考时看见同样不及格的同伴,忍不住在心中默默地为对方加油。

「就说了别再播放那种死气沉沉的音乐啦!」

后面突然传来怒吼。青儿惊慌地回头望去,原来是石冢。他叫住篁,正在找碴……不,正在申诉。

(这人好像很难搞耶。)

石冢的脸因不悦而扭曲,一边的脸颊还抽搐着。虽然他的西装乍看之下很高档,但是并没有打理得很好,到处都有污渍。

对了……他刚才在休息室里也一直独自喝着威士忌。总觉得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烟酒嗓,或许是个嗜酒之人。

「很抱歉,我是奉命播放这张专辑的。」

「哼,这里的服务水准简直跟家庭式餐厅一样。还说什么会移动的豪华旅馆,根本是挂羊头卖狗肉。」

石冢开始大肆抱怨。

「这点小事就不要太介意了,反正晚餐都快吃完了。」

有人出面打圆场。

那是刚才最晚出现在休息室的爽朗青年,名牌上写着「伍堂研司」。青儿先前把他看成了妖怪「油坊主」。

「这明明是唱片机,音乐却一直没有停下来,还真是奇怪。播完最后一首曲子之后又回到开头……难道有重复播放功能?」

「你装什么专家啊?那种事根本不重要,我只觉得这音乐很烦。」

……嗯?

青儿突然觉得伍堂看起来很眼熟,惊讶地眨着眼。

(我好像看过他……)

是在哪里见到的呢?

青儿的人际关系狭窄得简直和田渠里的蝌蚪不相上下,他认识的人只有大学里或是打工场所的人。

「啊!」

他想起来了,是他打工地方的店长。名字好像叫做……

「五嶋青司先生!」

「咦?」

「那个,你三年前在池袋一间叫做『Jack』的赌场酒吧当过店长吧?我曾经在那里打工……」

讲到这里,青儿才发现不对。

(哎呀,这该不会是……)

这恐怕是不该想起的回忆。

记忆回溯到三年前──

当时,青儿正在学生餐厅吃着清汤乌龙面,突然有个一脸凶恶的学长对他说「听说你正在找地方打工」,然后硬把他拉去一间可疑的赌场酒吧。

他惶恐地在那里做了半天的外场工作。

那间店似乎是所谓的「地下赌场」,不断有长得像黑社会人士的客人造访,青儿害怕地说「我的肚子不太舒服」躲进厕所,就这么爬窗逃走了。

青儿很担心被抓到以后会被剁掉手指,所以接下来的半个月左右都躲在租来的公寓里发抖,后来却听说那位长相凶恶的学长休学了,仿佛突然自世界消失。

还有人说,他被发现浮在东京湾,或是沉在东京湾底……

(我记得当时的店长姓五嶋……啊,可是他的姓氏不一样。)

男人胸前的名牌写的是「伍堂研司」。

难道是假名吗?青儿想到这里,顿时冒出一身冷汗。

不对,多半是认错人吧。

大概只是因为名字相似,才让他想起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人。像这样有着爽朗笑容的好青年,怎么可能会去当地下赌场的店长?

「不好意思,你应该是认错人了。我不记得看过你,而且我从来没有跟赌场酒吧有过关联。」

「我、我想也是……」

青儿用干笑打混过去。

就在此时,他突然发现──

(他的眼神……)

伍堂的眼神跟青儿记忆中的店长一模一样,虽然嘴巴正露齿而笑,眼神却冷得像冰。

那眼神像是在威胁他「不要多嘴」。那是习惯把弱者当蚂蚁践踏的坏人眼神。

(难道真的是他?)

青儿艰涩地咽下口水。在对方用眼神施加的压力下,青儿死命压抑着想要躲到厕所的冲动。

「啊,我想起来了。」

此时响起意料之外的声音。原来是坐在石冢对面、身穿皮外套的男性,他胸前的名牌写着「加贺沼敦史」。

青儿记得他就是「夜啼石」。他黝黑的皮肤和魁梧的体格,透露出跟伍堂不同类型的危险性,好像是每天深夜都会去闹区袭击中年男性的那种人。

「说到池袋的『Jack』,我记得那间店在三年前发生过侵占公款的事件,当时雇用的店长和打工的学生拿着赌场的钱逃走了。我记得那个店长的名字是……」

一声巨响撕裂空气。

伍堂踢翻椅子站起来,先前那爽朗青年的形象荡然无存,他用冰冷至极的目光瞪着青儿和加贺沼,接着就离开餐厅。

其他乘客都愕然地面面相觑,不发一语。

不用说,刚才的融洽气氛已烟消雾散,室温仿佛降到冰点以下。

只有加贺沼一个人还装模作样地缩着脖子说「哇,好吓人喔」,表现出不符合现场气氛的嘻皮笑脸,真不知有什么好笑的。

「喂,我说那只丧家犬啊。」

唔,他似乎是在对青儿说话。

如果现在回应他,就太没尊严了。

「呃,什么事?」

「你最好小心一点,搞不好会被那个装好人的家伙杀掉喔。」

「……啊?」

不不不,那样未免太夸张了。

「我听说黑道到现在都还在找他。他会使用假名,就代表他还在逃亡。考虑到你有可能会去告密,还不如先把你解决掉比较安全……其实我也一样啦。」

加贺沼若无其事地说道,然后笑得好像说了个精彩的笑话。

「那家伙以前害死过一个人,就是跟他合伙侵占公款的蠢蛋大学生。那家伙根本没把钱分给对方,自己一个人跑了,害大学生独自受到黑道围捕,最后被发现浮在东京湾……还是沉在东京湾底。」

「怎、怎么可能嘛!」

青儿听得寒毛直竖。

(他说的蠢蛋大学生……就是那位长相凶恶的学长吗?)

虽然青儿嘴上否认,但他其实已经深信不疑了。

当时,学长会莫名其妙地硬把他拉去,或许就是侵占计划的一部分──十之八九是要让他来当代罪羔羊。这么一来青儿就能理解了。

所以还好青儿当天立刻偷跑,才捡回一条命,要不然,他可能就会跟学长一起被沉入海底变成鱼饲料。那还真的是难兄

难弟。

「『油坊主』是金刚轮寺流传已久的七则怪谈之一。」

皓悄悄贴近青儿,低声说道。

「寺里的和尚每天早上都要把灯油送到正殿,但有个年轻和尚起了邪念,为了有钱出去玩而把油卖给镇上的商人,后来他突然得了急病死去,也没机会去到镇上。」

唔,无论是现在还是古代都不能做坏事呢。

「之后寺里的山门开始出现黑影,仔细听的话,还能听到黑影说:『把油还回去﹑把油还回去,只有一点﹑只有一点。』」

「……真是个悲情的故事。」

完全是自作自受。

但是,就算那个和尚真的想要赚钱玩乐,看到他受到天谴、永无止境地悔罪,还是颇令人同情……话虽如此,光是看到伍堂这个人,恐怕很难引发同情。

「唔,所以伍堂先生的罪行是『侵占』吗?」

「是啊,『油坊主』的形象是偷走高价灯油的和尚,而伍堂先生的罪想必是偷走地下赌场的钱。」

既然他还在躲避黑道的追捕,此时又搭上这班列车……

「那个……我去看一下他的情况吧。」

青儿说完就起身离席。

他慌慌张张地去了休息室,却没看到伍堂的踪影。他大概回房间了吧?平面图注明他住在二〇一号房。

(可是,就算我去找他,也没办法做什么。)

虽然青儿心知肚明,还是没办法坐视不管,因为他自己也曾惹上黑道。

青儿过去因为欠下三千万圆的债务,差点被人抓去拍卖内脏,那种恐惧他至今仍然挥之不去。

如果伍堂为了避免泄漏行踪而想要灭青儿的口……不,说不定他甚至想灭了所有乘客的口,那青儿就非得想办法阻止不可。

所以,青儿想去探探伍堂的情况。可是……

(他的房门果然关着。)

既然看不到二〇一号房里面的情况,青儿来了也是白来。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脸贴近门上的猫眼,可是只能看到房间里是亮着的,此外什么都看不到。

「……没办法了。」

青儿丧气得像只垂着尾巴的狗,正打算离开时……

「咦?」

他停下脚步,脖子上的寒毛赫然竖起,过一会儿他才发现原因。

(……惨叫?)

好像有人在叫。不对,与其说是人声,那更像是东西的声音。门里的叫声似乎变成一连串不知为何的声音。

不会吧……青儿的心中浮现不祥的预感,他连忙把「垂死哀号」几个字从脑中抹去,但是就在此时……

「什么!」

门下的缝隙有东西流出来,弄湿走道的地毯。

透明无色……看起来像是水。那液体从门内渗出,在地毯上逐渐扩散,然后停了下来。愕然的青儿过了几秒才回过神来。

「伍堂先生!你怎么了!」

青儿接连地捶打着门,还试着去拉门把,但没有任何回应。如果只是没人在就算了,但这片沉寂令他不禁感到恐惧。

「哎呀,发生什么事?」

回头一看,原来是皓。他也跑来看情况了。

「我、我好像听见里面有人在叫……」

青儿惊慌失措地解释,皓边听边「嗯、嗯」地回应。

「总之先打内线电话给他吧,如果铃声一直响,或许他会有些反应。」

此时……

「没有。」

背后突然冒出这个声音,把青儿吓得跳起来。

鸟栖不知何时站在青儿身后。他还是一样面无表情,但耳机已经拿下来。

「你、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开始解释的时候。我觉得没必要听到最后,就先回房间打电话给他。」

对耶,鸟栖的房间就是隔壁的二〇二号房。

「没、没想到你还挺会说话的。」

「……现在是讨论这种事的时候吗?」

鸟栖露出鄙视的眼神吐嘈。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他轻轻敲了敲眼前的门。

「这门有隔音效果。毕竟这是卧铺列车,隔音设备一定要很好。除非声音非常大,否则里面是听不见的。」

「……这么说来,我刚才听到的叫声一定非常大声。」

青儿感到背脊发凉。那是惊恐的尖叫,还是求助的哀号呢?无论如何,房里一定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态。

「可、可是要怎么开门呢?」

就在青儿担忧地喃喃自语时……

「喔?大家都在这里啊?」

「呜哇!」

是篁,他每次都悄然无声地出现。

青儿虽然又被吓到,但仍努力解释情况。

「我知道了,我用万能钥匙开门吧。」

篁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万能钥匙,以优美的动作贴近感应器,接着门锁就「喀嚓」一声打开来。但是……

「咦?」

门才刚打开就「喀」一声卡住。从十公分大小的门缝中可以看到里面的门扣。

「……这样看来,里面应该有人在。」

皓眯着眼睛说道,青儿听得直冒鸡皮疙瘩。

有门扣卡住门,他们没办法进入房间。青儿还想试着从门缝窥视里面的情况,辛苦地在门前移来移去。

「喂,让开。」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

这个声音是……青儿还来不及回头,后面就伸来一只脚踹开门扣。

是加贺沼。

门扣发出「啪嚓」一声断掉了,门被一脚踹开,室内的景象顿时显露。青儿以为会看到尸体,急忙把眼睛闭上。

「……没人耶。」

听到这句话,青儿惊愕地抬起头来。

真的没人在。

青儿原以为里面会有他「不想看到的东西」,结果房里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

室内格局和装潢都和青儿住的三〇二号房一模一样,乍看并没有什么异常。

「呃,这是什么啊?」

门边的木质地板不知为何有一滩水。

流到走廊上的水应该就是从这里来的吧。闪亮亮地反射着灯光的水渍,延伸到更里面的地毯上。

(……咦?)

青儿感觉记忆中的某处被牵动了。

该说是既视感吗?但他还来不及意识到那是什么……

「什么玩意儿?这是在整人吗?」

加贺沼走进房间,积水被他「噗嚓噗嚓」地踩得到处飞溅。

看来他的脑袋里完全没有「保持现场」这四个字。不对,现在还不能确定这是不是命案现场。

「……应该不是漏雨吧?」

「嗯,是啊,但又不像是浴室漏水。」

看来皓也参不透这是什么情况,这样的话就只能问房间的主人。

「到处都找不到人呢。」

除了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的篁和鸟栖之外,青儿、皓、加贺沼三人在房间里仔细搜查过一番,结果还是找不到任何线索。

「他到底去哪里?」

「依照加贺沼先生所说,或许伍堂先生害怕有人告密,中途下车了。可是房间的窗户是封死的,他不可能从房间里离开。」

「……会不会有个秘密房间?」

「应该不会吧。如果列车上有秘密房间,那就是整个企业的阴谋了。」

正当青儿和皓说着悄悄话时,加贺沼从衣柜的衣架上拿起外套,在口袋里翻找。他发现里面只有房间钥匙,就骂了一句「真穷酸」,把外套丢在地上。原来他只是想偷东西。

可是,既然钥匙还在房间里,伍堂应该没有出去。

「打扰一下。」

青儿回头望去,看见鸟栖和篁站在门边,连乃村和鹈木也在,不知他们是什么时候会合的。

鹈木捡起地上的外套,挂回衣柜里。所谓的日行一善就是这样吧。

鸟栖先开口解释:

「我们请还在餐厅里的两人一起在车上巡视一遍,大家分头找寻车上有没有能藏人的地方,可是……」

看来还是没有找到伍堂。

「啊,会不会在观景车厢?」

「观景车厢和最前面的机关车头一样,都用密码锁锁住了,无法进出中间的车厢。平时观景车厢是开放的,今晚可能是因为起雾才锁起来。」

不对,会锁起来是因为荆在里面吧。既然观景车厢锁住了,那篁说荆不会进入其他车厢应该是真的。

鹈木这时担心地说道:

「那个,所以我们猜测他有可能去了别人的房间。」

或许是因为听到地下赌场和东京湾这些黑社会的用词,伍堂消失的事令她非常不安。如果有人听到附近动物园里的鳄鱼跑掉了,大概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吧。

「唔……那就去看看大家的房间吧?」

「好,可以的话每一间都要看,照着顺序。」

除了机关车头以外,众人从二号车厢开始检查每一间客房。因为房间不多,每察看一个房间只花两、三分钟,最后,又回到休息室喝酒的石冢虽然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间。

结果,车上所有地方都没看到伍堂的踪影。

「难道他躲在没人想得到的地方……可是车上的空间有限,能让一个成年人躲藏的空间想必不会太多。」

皓很难得地皱起眉头,盘起手臂。

众人正聚在图书室,大家都束手无策地看着彼此。

「这里的窗户可以打开,从尺寸来看,成年人应该钻得出去。」

鸟栖指着手摇式的气窗说道。

但是篁立刻反驳:

「列车每一扇门窗开启都会留下纪录,而且图书室的窗户如果打开,我会立刻收到警告通知。我已经检查过资料,窗户从出发至今一直没有打开过。」

这么说来,伍堂就是在形同密室的列车上突然消失了。

(不不不,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凭空消失,就算真的发生某种不可思议的事,多少也会出现一些异状。

他究竟是逃跑了?失踪了?还是发生无法预期的意外?或是……

「他该不会被人杀了吧?」

「目前看来只是有人消失,如果真是凶杀案的话……」

皓说到一半就没再说下去。青儿似乎可以猜到他本来想说什么。

──必定有一个凶手,而且就在这些人之中。

在篁的劝说下,众人移动到休息室稍事歇息。

他说着「大家应该都累了吧」,随即端出咖啡和红茶等热饮,以及烤苹果奶酥和马卡龙之类的点心。

虽然温热的茶点让身体放松许多,但室内气氛依然惴惴不安。这也是应该的,听到「有一个乘客消失了」,没人能若无其事地回答「喔,这样啊」。

此时钟摆式时钟突然响起,把青儿吓得跳起来。定睛一看,时针正指向九点。从他们上车之后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时间过得算快还是慢呢?现在只能确定黎明还久得很。

此时,不知何时离开休息室的篁推着一台双层推车回来了,鹈木一看到放在上层的东西就兴奋地叫道:

「哇,是留声机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可以用的留声机呢!」

那是有着喇叭型扩音器的留声机。刚才在餐厅里看到的唱片机是最新式的,但这台留声机怎么看都是古董。

石冢照例嗤之以鼻。

「哼,里面那架钢琴是装饰用的吧。」

「今晚没有邀请演奏家,所以我们准备了另一种表演。」

篁如此说道,他的手上拿着一张黑胶唱片。他以流畅的动作把唱片放上转盘,放下唱针。

「或许会有人觉得不悦耳,但还是请大家安静听完。」

说完以后,篁环视了所有乘客的脸,深深一鞠躬。

紧接着,有声音传了出来。

不是演奏,而是人说话的声音。

那声音高亢得很诡异,像是用变声器制造出来的。

而且那声音揭露了罪行……不,是处刑的宣判。

『各位先生女士,请肃静。各位都是该受地狱刑罚的人,各人的罪名如下:

第一人的罪是因邪念而侵占巨款。

第二人的罪是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

第三人的罪是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

第四人的罪是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

第五人的罪是因告密而害死别人。

第六人的罪是夺走哥哥的人生。

第七人的罪是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

很遗憾,各位都没有辩解的余地。不过,如果你们承认自己的罪行,并且发誓赎罪,我就会让你们平安离开这班列车。那么,从现在起,隐藏在你们之中的执行人就要开始行刑了。请各位务必善用这短暂的时间,好好考虑。』

声音戛然而止。

现场充斥着沉默,仿佛连时钟的指针都停下来。

啪嚓一声,茶杯从乃村的手中掉落,在地毯上泼出一滩血……不,不对,杯里装的是红茶,只是一时之间看起来像鲜血。

「呃,刚才那个……是怎么回事?」

鹈木用拔尖的声音问道。

惊慌由她开始,逐渐蔓延到其他乘客身上。青儿也被卷入这阵惶恐和混乱之中,他全身发冷、呼吸颤抖,仿佛有只湿濡的手捏住他的心脏。

青儿的脑海里浮现刚才那个声音说的话。

『第七人的罪是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

那指的就是青儿。

他的罪行曾经化为「以津真天」这种妖怪的模样。他已向皓承认自己的罪,并担任地狱代客服务的助手做为弥补,之后他映在镜子里的模样,应该已经从妖怪变回人类了。

不,不对……或许这只是他用来自我满足的错觉。

就算地狱的刑罚得以免除,他犯过的罪也绝无可能消失。

这时,篁拍了一下手,仿佛在示意大家安静。

先前的喧哗如同没发生过似的,室内瞬间安静下来。然后……

「那么,在这班列车到达终点站之前,由我负责管理这个小游戏。到天亮为止还有九个小时,要自首还是保持沉默,请大家自行选择。」

说完,篁拿出放在推车下层的大量信封。每个信封的大小都一样,但厚度不一,有的甚至厚到像是购物型录。信封的正面和背面都是素色的,跟昨天拿到的邀请函一样都盖了深蓝色的封蜡。

「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你根本是在找我们的麻烦嘛!」

乘客们接过信封打开一看,纷纷发出哀号或怒吼。

青儿也战战兢兢地撕开信封,里面放了几张照片,拍到的是青儿从一间很眼熟的房子里逃出来的模样。

不需要确认拍摄时间,这就是青儿在浴室里发现猪子石的遗体后,飞也似地逃跑的那一刻。

「原来如此,这是用净玻璃镜回溯过去,做出像监视摄影机拍出来的照片吧。比较厚的信封则是放了更详细的调查资料。这品味也太低俗了。」

如同要打断皓的发言,篁再次开口:

「如果选择自首,我会把自白的录音档和你们手上的信封一起寄给相关人士,也就是警方和受害者家属。在此同时,自首者可以免除在列车上的刑罚,到了终点站以后就会被释放。」

青儿紧张地吞着口水。也就是说,篁根本是在威胁大家:「我要揭发你们的罪行喔。」

如果犯下的是重罪,自首之后铁定逃不过警方的逮捕和社会的制裁。对于逃避刑罚至今的罪人而言,这就像是坠入了人间地狱。

「如果选择保持沉默,在今晚这班列车上,将会受到执行人的惩罚。不过,如果你们在天亮之前能一直躲开执行人的惩罚,到达终点站时也会被释放,而且信封不会寄到相关人士的手中。」

听到地狱刑罚的瞬间,青儿感觉视野摇晃,像是三半规管受到重击。他像晕船一样既反胃又晕眩,之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是缺氧了。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

「难怪篁说『还是和以前一样的地狱审判』,我终于明白了。」

皓低声地喃喃说道。他此时的语气明显带有强烈的怒气。

「只要承认罪行、说出真相、担负起罪债,就可以免除刑罚……这和我过去做的『地狱审判』完全一样。这么说来,这班列车就是把罪人活生生送进地狱的『火之车』吧。」

但皓又继续说道:

「这种行径只是在玩弄罪人罢了,而且还是用『生还』和『免罪』这两块钓饵如蜘蛛丝一般悬在罪人们眼前。」

一声怒吼盖过皓的声音。

「开、开什么玩笑!这种毫无凭据的假资料根本没有任何用处。谁管你们是不是在玩实境推理游戏,既然搞出这种活动,你们就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一定要告你们!」

说话的是石冢。他脸色阴沉,像狂吠的狗一样喷着口水,踢开椅子站起来。

「混帐,我才不会任凭你们摆布!就算手机收不到讯号,机关室应该还是有办法对外联络;就算不行,车上也会有紧急煞车的按钮。我现在就去把列车停下来!」

但是他还来不及走出休息室……

「我忘记告诉你们,只要有一个人在中途下车,所有人的信封都会立刻被寄到相关人士的手中。至于石冢先生的份嘛,应该也会寄给正在怀疑你的警察……好像叫做久保正行的样子。」

「……你说什么!」

现场气氛迥然一变。

石冢愣在原地,嘴唇变成蛞蝓般的紫黑色,连声音都在颤抖。其他乘客看到他这模样,也露出类似的表情。

那是警戒,以及自保。

此时青儿明白了,这下子所有人都会彼此监视,绝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中途下车。

在片刻的沉默以后,石冢喘着气说:

「你、你们到底是谁?做这种事究竟有什么目的?」

他没有立刻得到答复。

篁闭起眼睛,好一会儿才又睁开那双如黑夜般深沉宁静的眼睛。

「这是为了让

你们偿还罪债……邀请各位搭乘这班列车的人应该会这样回答吧。不过,我不能再告诉你们更多了。」

篁静静说道。他说的应该是待在观景车厢里的荆吧。

「真是个疯子。」

加贺沼一脸不屑地骂道,然后很不耐烦地抓着头说:

「喂,刚才留声机里的声音说,执行人就藏在我们之中?」

「是的,就在你们之中。」

「所以只要抓住那家伙、阻止他处刑,我们就能平安地离开?」

「嗯,是这样没错。」

「那就简单了。我们只要先把你揍一顿、绑起来,再逼问出执行人的身分就好。」

原来还有这一招啊。虽然这样做很野蛮,却很有说服力。

「很遗憾,你们不能这样做。这班列车上已经装设了机关,如果身为见证人的我危害了你们,或是受到你们危害,列车就会起火燃烧。请各位把我当成不干涉游戏进行的第三方。」

怎么可能嘛……青儿很想如此反驳,但又没有把握。

他想起山门燃起熊熊大火的那一幕。如果这班列车也像奥飞驒深山里的那间寺庙一样张设了结界,就算起火燃烧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所有人都说不出话了。

「那么,刚才自客房里消失的伍堂先生是被执行人杀掉的吗?」

提出这个问题的是鸟栖。在惊慌失措的乘客中,只有他仍然面无表情。

「很抱歉,我不能回答你。」

嗯?为什么?

「请你们把这件事当成突发的意外状况吧。我只能告诉你们,他并不是因为今晚的游戏而遭到处刑。」

「那他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

「……我不能回答。」

搞什么嘛!这么想的不只有青儿一人,提出问题的鸟栖似乎也焦躁起来。

「突发的意外状况……为什么会让人从密室里消失?客房里有什么机关吗?难道其他人的手上也有万能钥匙?」

「不,万能钥匙只有我手上这一把。而且,包括伍堂先生在内,各位的房间里都没有机关,大家尽管安心地休息。」

真会装蒜──这么想的不只有青儿,加贺沼也喃喃说着「可恶,真想揍人」……不过随便对篁动手恐怕真的会火烧车,希望他能自制一点。

鸟栖又继续问道:

「刚才列出的罪状有七条,而车上的乘客共有七人,这就表示伍堂先生的罪状并不在里面?」

「不,这七条罪状也包含伍堂先生的。我们本来以为他也会在场一起听录音。」

唔……这么说来,那真的是突发的意外状况啰?

「这样数量就对不上了吧。」

鸟栖面无表情地歪着头说。

「如果七条罪状里也包含伍堂先生的,而乘客有八人,那就表示有一个没犯过罪的人混在里面。所以那个人就是执行人吗?」

「不,那个人是侦探。」

……侦探?

「今晚的列车邀请了一位侦探。你们之中应该只有一个人拿到空的信封,那一位就是侦探。」

简短的电子音效突然响起。

皓诧异地从信玄袋里拿出手机,明明没有讯号,却收到一封简讯,是篁寄来的。

『到达终点站时,如果该处刑的罪人还有两人以上活着,就是担任侦探的皓大人获胜。如果只有一个人活着,或是一个人都没有,那就是皓大人输了。以上规则还望您理解。』

……原来是这样。

这就是篁所说的魔王宝座争夺赛吧,那么,侦探当然是由皓来担任──

「喔喔,原来如此,那我就是侦探了。」

「……啊?」

青儿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因为说出这句话的人并不是皓。

青儿顺着其他乘客的视线望去,看到的是鸟栖,他手上紧握一个「空信封」。

……慢着。

等一下,这是什么情况?

「难道侦探有两个吗?」

青儿茫然问道,皓也一脸愕然地眨着眼。

「不,鸟栖先生是冒充的。他之所以拿着空信封,应该只是把里面的东西藏起来而已。刚好他穿的是宽松的帽T,大可把东西夹在腰带下。」

「你怎么还有心情分析这种事?应该要赶快说出你才是真的啊。」

青儿忍不住小声责备他,但话才刚说完……

「我再重新自我介绍一次吧。你们也可以用这个名字叫我。」

看到鸟栖手中的东西时,青儿不禁瞠目结舌。

他拿的是一张名片,青儿对那个样式再熟悉不过。黑底烫金、做作的华丽字体,上面写的是──凛堂侦探事务所。

「鸟栖二三彦是我的本名,凛堂棘是『通称』,我在东京经营侦探事务所。别看我这样,我还挺有本事的,或许这里也有人听说过。」

旁边发出「咚」的低沉声响。

青儿转头一看,发现皓坐在沙发上弯下腰,肩膀轻轻地颤抖。想必是他忍俊不住笑了出来,为了遮掩而低下头时不小心撞到桌子。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对、对不起,我一想到竟然到处都有人要冒充棘就忍不住……」

「你的笑点怎么会在这里啊!」

青儿忍不住吼道,皓逃避似地干咳一声。

「如果我要证明他是冒牌货,事情会变得很麻烦。其实只要篁说一句侦探由谁来担任就好了……说不定他们根本是同伙。」

青儿转头看着篁,只见他置身事外地站在一旁,露出无所谓的微笑。

「假如我宣布自己才是『真正的侦探』,其他乘客就会觉得我和鸟栖之间必定有一个人在说谎,这么一来,他们认定谁『不是侦探』,那人就会被视为『执行人』。」

竟然是这样。所以若是鸟栖得到支持,皓的立场就很危险。

对方既然已经拿出「凛堂侦探事务所」的名片,现在大家铁定比较相信他。

「这样说来,鸟栖就是执行人啰?」

「嗯,这是最有可能的。若是说到其他的可能性嘛……」

就在此时,篁又拍了一下手,像是要稳定现场气氛。

「说明到此结束,我也该告辞了。在离开前我先问各位一句,要自首还是保持沉默?有人想要立刻自首吗?」

没人开口。

现场笼罩在一片沉寂中。

真愚蠢──这小声的抱怨是来自石冢吗?还是加贺沼?只见乃村低头咬着嘴唇,仿佛拒绝接受眼前的现实。

唯一露出迷惘表情的是鹈木,但她的视线盯着自称侦探的鸟栖,像是怀着期待。因为他既然没有被迫自首的压力,或许能做些什么。

唉,这样看来,铁定没人会自首。

「那么我就在七〇二号房等着,想要自首的人请用内线电话跟我联络。在到达终点站之前,我会随时等候大家。」

说完,篁用优美至极的姿势一鞠躬,就这么强硬地开始了这场不讲理的游戏。

若要阻止他,只有一个方法。

「那个,请等一下!」

青儿一开口,众人的视线立刻凝聚在他身上,令他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他很想打消主意,说句「没事啦」,立刻躲进厕所里。

(但是……)

如果有什么事是青儿做得到,而皓做不到的──那就是青儿也是「罪人之中的一个」。

「对、对不起,我想要自首,请你听我说。」

这句话一说出口,青儿的心脏就痛得像是心律不整。他口中发干,低垂的视线看到的是自己颤抖的双手。

说来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自首。

(可是这里并不是那间洋房,我自首的对象也不是皓。)

对当时的青儿来说,皓是负责进行地狱审判的鬼。如果现在要问青儿,人和鬼哪个比较可怕……

「……真没意思。」

青儿好不容易说完以后,最先听到的就是这句话。那是出自加贺沼之口。

「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啊?这点鼻屎大的罪也跑来跟人瞎搅和。算了,也好啦,你可以先脱身了。」

他的语气像在说「你快滚吧」。

青儿吸气又吐气好几次,才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对不起,我并不打算自己一个人脱身,可以的话,我希望大家也能自首……」

「你在说什么屁话?」

糟、糟糕,那是流氓喝醉闹事时的反应。

「你这家伙根本觉得自己做的坏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吧?」

「呃?」

「要不然,像你这种软脚虾怎么可能有胆量自首?如果你犯的是会被警察抓走的重罪,早就逃走了,如同你现在就是第一个逃出执行人的魔掌。然后,你还想叫我们也跟着做?你根本只是在假装好人,不要把大家都拖下水。卑鄙的家伙。」

这番话听在耳中,简直像脸上挨了一拳。

胸口好痛,心脏像是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刺伤。或许是因为加贺沼说的一点都没错。

(好想逃走。)

别开视线,转过

身去──青儿至今的人生都是这样度过。

「但是……」

他喃喃说道。

突然,有一只手碰到他的背。青儿不用看也知道,那是皓的手。

皓默默地拍了拍青儿的背。没有阻止,也没有包庇,只是轻轻地一拍,和平时一样。

光是这样就够了。

「我……」

青儿的声音在颤抖,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稳定。

「我的罪不只是丢下自杀朋友的尸体,而是把这一切都当成没发生过。」

没错,他被唯一的朋友猪子石背叛。

突然背上一大笔债务,遭到地下钱庄的人四处追捕。

在朋友走投无路、想要自杀时还说出那么不体贴的话,以致对方终究自杀了。

青儿把这些事都当成没发生过,就这么逃走了。

(虽然我还是会有罪恶感……)

他把缺乏实际感受当成借口,把这些事抛到记忆的角落。是对方先对我不义──他一直用这种理由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

没错,所以青儿的罪才会显现成「以津真天」这种妖怪。他的罪不断质问着,要继续逃到何时?

要到何时、要到何时,那声音不断喊着,但青儿没有怒吼着要它闭嘴,只是持续摀住耳朵不去聆听。

于是他闯入地狱的黑暗中,遇到负责审判罪人的鬼──西条皓。

「但我已经明白,我是逃不掉的。如果我再继续逃下去,等于是舍弃了自己……我只是假装活着,只是还没断气罢了。可是有一个人告诉我,不能再这样下去。所以……」

青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

但是,他还是努力思考措词,努力说出真正的想法。

「……如果要我在逃跑和活着之间选择,我希望自己能选择活着。」

讲到此时,青儿的喉咙突然哽住。

他一连咳了好几声,迟迟停不下来,心中更是焦急。

「所以你想叫我们不要逃避,跟你一样去自首?」

帮他说出这句话的是加贺沼。

「是的。可是我想说的不只是这样……如果自首之后就能平安离开,我希望大家都能选择活着。如果可以不用死,我希望大家都不要死。」

青儿说着「拜托你们」,深深一鞠躬。

现场一片沉寂。青儿轻轻抬头,看见每个人都在看他,但立刻都把视线转开。

此时,青儿明白了。

那是路上行人看见狗的尸体时垂低视线﹑快步经过的表情。那是人们决定对某事视若无睹的表情。

然后……

「那我先告辞了。请各位好好享受接下来的夜晚。」

说完这句话,篁就离开了。

攸关生死的游戏就此展开。

结果青儿还是逃走了。

他又回到之前去过的图书室前方的厕所。说得更详细点,篁一走出去,他就不顾七嘴八舌吵闹不休的乘客,丢出一句「我去一下厕所」,然后又变成鱼尾狮的姿势。

「啊啊啊!可恶!」

青儿捶着洗脸台泄愤,手心突然感到疼痛。他打开手掌一看,有四条变成紫色的指甲痕。大概是他握拳握得太用力而内出血了。

背后传来「哎呀呀」的声音。

「你刚才很努力喔。」

皓安慰似地拍拍青儿的头,让青儿感到一阵鼻酸。

(皓一定看出来了……)

他一定知道青儿其实很想逃走,但他没有阻止,也没有包庇,只是默默拍了拍青儿的背。

那应该是「我相信你」的意思。

「可是……对不起,我做的事根本没有意义。」

「不,有没有意义还很难说……至少我不这么想。」

因为皓的手持续抚摸青儿的头,他们干脆直接坐在地上。虽然两个男人躲在厕所里讲话有些可悲,但既然不想受到其他乘客注目,这也没办法。

「……不过我总觉得不太能接受。」

皓突然盘起手臂,歪着头如此说道。

「如果侦探的胜利条件如篁所说,只要『该被处刑的罪人』有两人以上活下来,我们就赢了。也就是说,除了已经自首的你之外,我最少还要再让一个人存活。至于方法嘛,我可以想办法让某人去自首,或是找出执行人的真实身分来阻止处刑……可是,这个规则很不像荆的作风。」

嗯?为什么?

「侦探似乎太占便宜了。如果今晚乘客一个接一个被杀,有嫌疑的人也会变得越来越少。换句话说,凶手杀死越多人,身分曝光的机率就越高。在封闭的环境里杀人,当然会有这种隐忧……不过以荆的习性来看,或许还有其他目的。」

听皓这么一说,青儿也觉得这很不像荆会做的事。

「可是这次的对手是荆的代理人啊。」

「是啊,或许是我想太多了。其实现在什么都还说不准。」

如此看来,最令人在意的就是那个代理人到底是谁。

「鸟栖先生……应该是最有可能的吧?」

「我也觉得他是最大的嫌犯……不过还是先整理一下现有资讯吧。」

皓一说完就立刻从信玄袋里拿出钢笔和黑皮封面的笔记本,流畅地写了起来。

伍堂研司──油坊主。

鸟栖二三彦──狐者异。

乃村汐里──反枕。

石冢文武──洗豆妖。

鹈木真生──精蝼蛄。

加贺沼敦史──夜啼石。

他照着客房号码的顺序列出每个人的名字和象征他们罪行的妖怪,然后又在下一页写上……

第一人:因邪念而侵占巨款──伍堂研司?

第二人: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

第三人: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

第四人:因嫉妒而置人于死地。

第五人:因告密而害死别人。

第六人:夺走哥哥的人生。

第七人:抛弃朋友的尸骸任其腐坏。

「哇,你全都记得啊?」

「呵呵,因为是我嘛。」

「呃,伍堂先生的罪是『侵占』,可以确定他是第一人……那其他人呢?」

「这个嘛,最明显的就是『夜啼石』了。」

皓说完,继续在笔记本上写道:

杀死孕妇、夺走她的孩子:夜啼石──加贺沼敦史?

……这样啊,原来是加贺沼。

「『夜啼石』是关于静冈县小夜的中山的某颗石头的传说。那颗石头本来是翻山越岭的旅人用来祈求旅途平安无事,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石头竟在晚上发出啼哭声。」

故事大概是这样的……

以前有一位叫做小石姬的孕妇在山上遭盗贼攻击,女人被割开的肚子里掉出一个婴儿,他因为母亲的死而活下来,有个和尚看见夜晚在石头上哭泣的婴儿便收养了他。孩子长大以后成为优秀的武士刀研磨师,他找到杀死母亲的盗贼,成功地为母亲复仇。

真是可喜可贺……应该是吧?

「虽然传说的内容是这样,但加贺沼先生还没被警方抓到啊?」

「我也这么想。既然照妖镜会把『在现世还没受到惩罚的罪行』显现成妖怪的模样,那可能是这件事还没被立案调查,又或许是立了案但还没破案。」

如果加贺沼的罪行是「杀死孕妇」,那他现在被处刑人盯上就代表……

(该说是恶有恶报吗?)

青儿正在喃喃自语时……

「喂,打扰一下。」

「咿咿咿!」

出现在门口的是他们正在谈论的加贺沼。青儿忍不住发出惨叫,像只被蛇盯上的壁虎攀在洗脸台上。

「喂,听说这家伙不舒服,难道是脑袋的问题?」

「没有啦,青儿就是这个样子,请不要在意。你有什么事吗?」

皓迅速把笔记本收进怀里,微笑着问道。加贺沼用怀疑的眼神望着他,然后把手伸进口袋。

「我有事情想拜托那个窝囊废。」

才不要。

……虽然青儿很想这样说,但还是选择了点头。

「你下车以后,把这个贴上邮票寄出去。」

他拿出一个信封,上面有烫金的列车标志,应该是从图书室拿的。

收件地址是东京都某间出租公寓,寄件人的栏位全是空白。

「呃……里面是?」

青儿很担心,里面该不会是白粉或决斗信吧?加贺沼想必从青儿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笑了一笑说﹕

「你很在意的话,可以打开来看。因为找不到胶水,所以我没有封上。不过,如果你破坏里面的东西,我就要拿你的头来玩劈西瓜。」

……这个人真是太野蛮了。

青儿哭丧着脸,战战兢兢地打开信封,看见里面有一张对折两次的广告传单。那似乎是以创作料理为主的西式居酒屋,上面还印着「开店庆」和「免费招待红酒一杯」的字样。

那张传单皱到令人愕然的事就先不管了……

「……这是什么东西?」

「信。给我弟弟的。」

唔……不管再怎么看,这都只是一张传单啊。

不过收件人的名字是「加贺沼等史」,看来这真的是要寄给他弟弟。

「呃……为什么要我去寄?」

「因为你已经脱身了,活着离开的机率很大。那就拜托你。」

青儿好一会儿才理解这句话。

加贺沼说着「拜拜」就想离开,青儿急忙叫住他。

「等、等一下。既然你知道自己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他本来想继续说「那还不如自首」,但加贺沼一脸厌烦地转过头来。

「我现在对那个执行人很不爽。」

他边说边拿出一把折叠式蓝波刀,「啪」的一声打开。那附背齿的锐利刀刃闪耀着寒光,像是一个弄错场合的玩笑。

「那个执行人到底是谁?难道是我杀死的人的丈夫、孩子,或是亲朋好友?我觉得不是,如果真是他们,才不会订出『活着抵达终点站就放你走』这种莫名其妙的规矩。」

他说得没错。加害者与受害者,或是杀人犯与复仇者──存在于这班列车上的并不是那种关系。

这里有的只是该下地狱的罪人、把罪人当成游戏棋子的鬼,以及执行人。

「而且,对方竟然还说只要愿意自首赎罪就能活着回去?既然会说出这种话,想必只是个假装正义使者的陌生人,因为如果是被我杀死的人,就算我死了对方也不会放过我。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所以无论我有没有反省都不重要。」

……太武断了。

青儿虽然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或许是因为这对加贺沼来说就是真理。而且青儿也明白,面对死了仍无法弥补的罪,反省和道歉确实都没有意义。

「可是……」

青儿正想反驳,皓也开口了。

「如果对方不会因为你赎罪而原谅你,你也不会为了得到原谅而赎罪,那你今后要怎么过活呢?要不要认错和赎罪,这是你自己的问题。所以,就算处刑人搞错什么,你都没有理由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放弃活下去。」

他的声音像水一样沉静。如水面般映出对方身影的双眼也是。

加贺沼哼了一声。

「没错,所以我已经决定了,如果处刑人杀过来,我就杀回去。喂,丧家犬,你可别死了喔。」

说完,他就转身走出去。

青儿茫然站着不动,手上仍拿着那封装入传单的「给弟弟的信」。

「等……」

他根本来不及叫对方「等一下」。

(可是,这封信的收件人或许不希望加贺沼先生……)

如果那个人不希望加贺沼死去……那么,不是应该阻止加贺沼吗?

这时,皓的手在青儿的背上拍了两下,像是鼓励,又像是安慰。

「我们也回休息室吧,免得让其他乘客担心。」

「呃,好,你说得对。」

青儿急忙把信封放进上衣口袋,两人一起回到图书室。

然后……

青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他看见图书室底端的玻璃门──不,是门后的休息室变得一片白茫茫。

「那个……该不会是雾吧?」

看起来也有点像白霭。仿佛列车外的雾气从某处钻入车内。但是……

『喂!这是怎么回事?火灾吗?该不会是要烧死我们吧!』

休息室里传出咆哮声,把青儿的意识拉回现实。

原来是火灾。

休息室可能是起火地点,里面全都是烟,在满室的白烟之中就连想要睁开眼睛都很困难。

『去拿灭火器!快一点!』

『可恶,什么都看不见啦!到底是怎么搞的!』

白烟里不知是谁发出怒吼。青儿的脑袋几乎陷入恐慌。

(不、不会吧,如果……如果在这种地方发生火灾……)

可是……

他若是继续站着不动,就会重演他站在燃烧的山门前束手无策的情景,还有听到皓的死讯却又无能为力、只能绝望的那一夜。

所以……

「呃,放在哪里呢……啊,找到灭火器了!」

果不其然,附玻璃门的书柜旁边有个小小的灭火器,但是灭火器不知为何被链子缠在架子上,一时之间拿不下来。

(冷静点,冷静点……好,打开了!)

但是,正当青儿要拿着灭火器冲向休息室时……

「呜哇!」

皓突然一把揪住青儿的领子,害他跌得四脚朝天。

「你、你做什么啦!」

「你先冷静下来。这或许不是火灾。」

……咦?

「什、什么意思?」

「休息室的天花板应该有侦热型火灾警报器,既然警报器到现在都没有反应,而白烟也没有变成黑烟……」

这时,青儿注意到玻璃门后面的「东西」。

有一只只能看见黑色轮廓的生物在白烟之中死命挣扎。

那是蛇吗?

化为黑影的两条蛇用脑袋「咚咚」地撞着地板。

紧接着……

仔细一看,那看起来像蛇的东西,原来是倒在地上的人痛苦挣扎的双脚。青儿一发现这点,顿时冒起鸡皮疙瘩。

「怎……怎么会……」

青儿茫然地嚅嗫说道,声音听起来好遥远,仿佛在说话的是别人。他的膝盖颤抖不停,好几次差点跌倒,但他还是勉强走进那扇门。

遮蔽视线的白烟似乎渐渐稀薄。

烟散去了。

走近一看,躺在地毯上的两条蛇果然是人的脚。

是加贺沼。

他仰躺在门边的灭火器前方,已经断气了。双眼睁得大大的,口水从嘴角流出,划出一条连到耳边的线。

无庸置疑,这个人确实死了。

「……呜!」

青儿像是挨了一记闷棍,视野都在摇晃。

(为什么加贺沼先生会……)

短短几分钟前,他还在说话、走路,还把装入广告传单的信封塞给青儿,甚至说出「处刑人杀过来,我就杀回去」这种话──一想到这里,否认的心态就变成呕吐的冲动。

但是,青儿真正想否认的是如今眼前所见的现实。

他往后方踉跄了几步,此时……

「你让开。」

有个人挤过来跪在尸体旁边。是鸟栖。

他检查了加贺沼的脉搏和瞳孔,然后首次露出不一样的表情──稍微皱起眉头,咬住嘴唇。接着,他开始帮加贺沼做心脏按摩和人工呼吸,但没多久就停下来。

「怎么会……他该不会死了吧?」

发问的是鹈木。她的语气像是祈祷,又像是哀求。

乃村和石冢不知何时也来了,两人的脸色都苍白得像死人一样,凝视着眼前的场面。

凝视着躺着第一个牺牲者的凶案现场,以及那位身分不明的假侦探。

「死因应该是被注射了毒药。」

鸟栖用冷静的语气说道。

他没有直接回答鹈木的问题,而是从尸体旁边捡起一样东西。或许是为了避免沾上指纹,他用白色手帕包起那样东西,拿给大家看。那是一根和小指差不多大小的针筒。

「原来如此,脖子上有注射的痕迹。」

「咦?」

听到皓这句话,青儿慌张地望向尸体。所谓的痕迹是直径一公厘的圆点,看起来像一颗红痣。原来那是针孔啊?

「症状是呼吸困难和痉挛。仔细看看,针筒里还留有褐色液体,多半是尼古丁的浓缩液。」

「呃,尼古丁?是指烟草吗?」

「嗯,是的。如果直接注射到血液中,效果会比从肺部吸收更强,只要三、四滴就能置人于死地。注射到体内不用一分钟便会引起痉挛,让人无法呼吸,因而丧命。」

「一、一分钟!」

青儿浑身涌起一阵恶寒。这么说来,就算加贺沼感觉到脖子上有针刺的疼痛,也来不及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定睛一看,尸体旁边有一把折叠式的刀,大概是加贺沼痛苦挣扎的时候从口袋里掉出来的,刀刃并没有拉出来。

「……呜,恶!」

接着传来咳嗽的声音。青儿讶异地转头望去,发现鹈木不知何时蹲在地上吐了。

这也没办法,因为被杀的说不定会是她。

「你还是回房间休息吧……乃村小姐,可以请你陪她回去吗?」

「咦?啊……好、好的!」

乃村突然被点到名字似乎有些惊吓,但她还是战战兢兢地跑到鹈木身边,扶着她的肩膀一起走出去。

(她看起来似乎没事,太好了。)

但青儿才安心了一下子。

「这大概是其中一个机关吧。」

皓的声音从直立式钢琴后方传来。

青儿急忙跑过去看,发现有个金属箱子藏在钢琴的背板后面。从那东西的金属外观看来,似乎是某种装置。

「……是烟雾机。」

说话的是鸟栖。

啊?那是什么东西?

「这是用于防灾演习或舞台表演的装置,利用特殊药剂气化喷出白烟。但是这种白烟和火灾的烟不同,不会伤害人体,火灾警报器也侦测不到。」

原来如此,难怪洒水器没有启动。

接着他们又找到遥控器。那东西被人随便丢在地上,大概只有手掌大小,上面有「开/关」的按钮。

皓拍了一下手。

「我先来整理一下情况。这件案子的凶手──多半是执行人──看准加贺沼先生回休息室的时机,用藏在身上的遥控器打开烟雾机,然后在烟雾的掩护下悄悄靠近加贺沼先生的身后,把针筒插进他的脖子,接着关闭烟雾机,再丢掉身上的遥控器。」

嗯,真实情况想必就是如此。

但是……

「可是,既然室内全都是烟,那凶手一定也会什么都看不到,为什么有办法确定加贺沼先生的位置呢?」

除此之外,凶手还得精准地把针筒插进加贺沼先生的脖子。照这样看来,凶手铁定是个高明的杀手。正当青儿这么想的时候……

「……是灭火器。」

一如往常,皓很快就给出答案。

啊?什么意思?

「你们看尸体的位置,他不是倒在灭火器前面吗?而且把灭火器固定在架子上的链子有松开的痕迹,可见加贺沼先生是在拿灭火器的时候被凶手攻击的。」

「啊……」

青儿想起了刚才在图书室里费尽千辛万苦才取下灭火器的事。如果休息室里的灭火器也被链子捆住,加贺沼想解开链子一定也花了不少时间。

「烟雾机的原理是用气化机把药剂加热产生烟雾,所以喷出来的烟会变成暖气往上升,也就是说,越靠近地板就看得越清楚,想要偷袭蹲在地上的加贺沼先生应该不会太难。」

「听你这么一说……」

鸟栖喃喃说着,他似乎想起什么事。

「我好像记得白烟出现时有人大喊一声『灭火器』。那声音格外地高亢,是谁喊的呢?」

「难、难道……」

「是的,应该就是凶手喊的。想必凶手是引诱乘客去拿灭火器,自己拿着针筒偷偷在一旁埋伏……结果靠得最近的加贺沼先生就牺牲了。」

青儿听得直冒冷汗。

──去拿灭火器!快一点!

青儿先前也是听见这个声音才有反应,如果他当时不是在图书室找灭火器,而是在休息室找,或许被杀死的就是他了。

虽然青儿这么想,皓却摇头说:

「我想不至于吧,既然你已经认罪,应该会被排除在处刑对象之外。我觉得更有可能的情况是,凶手为了避免杀错人,故意选择我们两人不在场的时候启动烟雾机。」

「是、是这样啊……」

青儿点点头。

「真的是这样吗?」

鸟栖提出反驳。

「说不定你们正是凶手,所以故意让人这么认为。你们不需要待在休息室里,只要待在遥控器的讯号能传送的范围内就好,而且,当时离加贺沼先生最近的就是你们。」

青儿正想说「喂喂喂,怎么可能嘛」……

「哎呀?」

皓突然眨着眼,像是注意到什么事。

「石冢先生不在呢。」

「咦?可是他刚刚还在那里啊……」

此时,突然有个尖锐的「喀锵」声,接着是一声尖叫。声音是从门后传来的,那边是餐厅。

三人面面相觑,脸上都写着「不会吧」,随即一起冲往餐厅。

「石、石冢先生?」

他在这里。

而且看起来就像杀人凶手正在行凶的场面。

地上有一大片殷红的血渍,站在血渍中央的石冢反握酒瓶,不停地胡敲乱砸。

室内弥漫一股呛人的味道。

「那是红酒吧。」

「啊,对耶。」

如皓所说,地上的红色液体其实是红酒,破碎的酒瓶在吊灯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在稍远的地方,原本放在小桌子上的酒架正凄惨地躺在地上。

先前发出尖叫的乃村颤抖地说:

「因、因为鹈木小姐说要躺着休息一下,我陪她回房间之后就立刻走回休息室,却看到石冢先生正要从酒架上偷走红酒。」

原来如此。对于酒瘾极大的石冢来说,这种时候当然是不喝白不喝。

但是,他又不能一直向篁点红酒和威士忌,因此他自然把歪脑筋动到餐厅的酒架上。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大肆破坏呢?

「我、我不知道,真的搞不懂。他突然从酒架上抓起酒瓶,拚命敲打唱片机外面的压克力箱子。」

「……唱片机?」

仔细一看,石冢用酒瓶敲击的地方,正是被围绕在白百合之间的压克力箱子,里面的唱片依然若无其事地在转盘上旋转着。

「这、这箱子也太坚固了。」

「……这种事根本不重要吧。」

「不,这点很重要。他那么用力敲打,箱子都没有移动分毫,可见是固定在桌上了。这样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没办法把唱片机停下来。而且……」

皓说到这里,就像猫一样眯细了眼睛。

「我想,石冢先生会变成那样就是因为正在播放的这张唱片。」

「咦?这是什么意思?」

「刚才吃晚餐的时候,石冢先生也因为唱片机的事而找篁麻烦。当时播放的也是这首曲子。」

「咦?」

青儿仔细一听,那是如呢喃细语般的钢琴声,就连平时从来不听古典乐的青儿也对这首曲子涌出奇妙的怀念之情,仿佛触动了一段遥远的记忆。

「这该不会是《舒伯特摇篮曲》吧?」

说话的是乃村。

「我在音乐课的时候学过这首歌。快睡吧,快睡吧,在妈妈的怀中……」

她流畅地唱出开头的一段歌词,但又突然停下来。石冢似乎对她的歌声起了反应,猛然转身面对她。

石冢的神情很不正常,他混浊的白眼珠爬满血丝,张开的嘴角喷出唾沫。

(糟、糟糕!)

青儿感到一阵战栗,急忙冲到前面护住乃村。

「石冢先生。」

突然有人喊道。下一瞬间,石冢就倒在地上了。原来是鸟栖不知何时从后面偷偷靠近,扭住他惯用的手,把他给压制住了。

「原、原来你这么厉害。」

「……别说这个了,快把他的凶器拿走吧。」

不、不妙,鸟栖露出鄙视的眼神。青儿急忙跪在地上,从死命挣扎的石冢手中抢走酒瓶。

「混帐!混帐!你们这些没用的家伙!」

石冢痛到扭曲的口中吐出痛骂的咆哮。

「你们在干嘛啊!该闭嘴的是那个女人吧!都是那女人不好!啊啊,吵死了,你们这些蠢蛋都没听到吗?快点叫那个女人闭嘴!这个废物!敢看不起我就去死吧!给我去死!」

乃村害怕地发出「咿咿」的惊呼。她大概以为那句「那个女人」指的是她吧,因为现场只有她一个女性。

(他真的是在说乃村小姐吗?)

青儿之所以如此怀疑,是因为石冢并没有看着乃村,而是望向没有人的另一边,仿佛看见不存在的某人。

「那个人……是不是你太太?」

鸟栖不经意地说了这句话以后,石冢突然大吼一声,用超乎想像的力道挣脱鸟栖的手,在地毯上滚了一圈,抓起一块玻璃碎片。

危险!青儿紧张不已。

结果,石冢却转身冲出后方的车厢门,消失不见了。

过一阵子……

「他似乎打算把自己关在房里。」

皓和鸟栖一起去追石冢之后回到休息室,如此说道。青儿放松下来后,感到全身都没了力气,但是……

「那个……是不是应该把他带回来啊?这种时候还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人,多半是死定了。」

「天晓得。如果硬把他带回来,那危险的就是我们。我反而……」

鸟栖说到一半就停下来,难受地大咳。

「对不起,我好像感冒了……我反而觉得我们应该像石冢先生一样躲在房间里,反正客房有浴室有厕所,没什么不方便的。」

「不、不行啦,这样不就称了凶手的心意吗?」

因为凶手躲在乘客中,如果大家各自行动就没办法彼此监视,等于是放任凶手为所欲为。虽然青儿这么想……

「我们第一次踏进休息室时,烟雾机就已经在那里,如果执行人比我们更早上车、事先准备了那台机器,说不定这班列车上到处都有类似的机关。」

此时,青儿想起篁说过的话。

──各位的房间里都没有机关,大家尽管安心地休息。

那句话或许暗示着客房之外的地方有机关。

「请各位紧紧地锁住房门,就算听到尖叫或哀号,最好也不要出来,如果有什么事,就用内线电话联络。」

鸟栖说完,发现乃村仍然不安地望向后方的车厢门

「我有点在意石冢先生的动静,所以打算每三十分钟出来巡逻一次。」

「……咦?你打算一个人巡逻吗?」

「是的。你们就算听到我在外面惨叫,也请绝对不要开门。」

……不不不,这怎么行啊!

「要巡逻就让我来吧!我已经自首了,应该不会被杀。」

「……就算对方喝醉了,你应该也打不过吧。」

「那我就和皓一起巡逻!」

「……好吧,那每隔一小时我就和你们换班。」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

在那之后,众人先用桌巾盖住加贺沼的尸体,再送乃村回三〇一号房,之后就解散了。鹈木正在六〇二号房休息,鸟栖说之后会再通知她。

(……这样真的没问题吗?)

青儿努力不去想加贺沼的死状。他摸到了外套口袋里的信封,感觉那跟尸体一样冰冷。

准备关上房门时,钟摆式时钟正好发出报时的声音。

深夜零点,距离天亮还有六个小时。

青儿的脑海里浮现不祥的倒数,令他忍不住浑身一颤。此时,房门在他的背后「喀嚓」一声关上。

──剩下六个人。

「啊,对了。」

青儿说出这句话时,正是凌晨零点三十分。

此时假侦探鸟栖应该在车上到处巡逻。

在那之后,由于皓的提议,他们先检查三〇二号房有没有被安装窃听器,但是没有找到任何异状。休息了一下子以后……

「啊,我现在才想到,加贺沼先生明明被杀了,但是没有哪个人改变模样耶。我有时还是会看到他们的妖怪形象,可是全都和先前一样。」

是啊,完全没有变化,所以青儿之前都没有注意到,但仔细想想实在很不自然。已经有一个人被杀,难道这条罪能逃得过照妖镜吗?还是说……

「凶手该不会是失踪的伍堂先生吧……怎么会呢?」

青儿没把握地说道,皓摸着下巴,烦恼地皱着眉头沉吟。

「我想,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因为我们还不能确定伍堂先生现在是死是活。如果要说其他的可能性嘛……」

他竖起一根手指说道:

「重点是,照妖镜显示出来的罪通常只有一个,如果犯了两种以上的罪,只有比较重大的那条罪会显示成妖怪的形象。也就是说,如果犯下更重的罪,原本的妖怪形象就会被新的妖怪『覆盖』。譬如说,在茧花小姐的笔记里,一虎先生原本是『泥田坊』,但他杀死国臣先生之后就变成『牛鬼』的形象。反过来说,如果凶手以前犯的罪比杀死加贺沼先生一个人更重大,妖怪的形象就不会改变。」

「那么……这个人一定是罪大恶极。」

青儿说到一半,手臂都冒出鸡皮疙瘩。有什么罪行比杀死一个人更重大呢?他还真想不出来。没想到执行人竟是这么危险的人物。

但他更在意的是……

「执行人到底是谁?」

问题只有这一点。

「现在最可疑的应该是鸟栖先生吧?」

「唔,这个嘛……」

皓难得表现出犹豫的模样,他不确定地歪着脑袋。

「我总觉得不是鸟栖先生。」

「……啊?」

怎么会呢?

「呃,那他干嘛谎称自己是侦探?」

「这个问题只能问他本人。我心里有一些揣测,但线索实在太少。」

先不讨论该怎么看待鸟栖,最重要的是……

「那到底谁是执行人?」

「我们现在就来研究看看吧。」

皓边说,边从怀中取出笔记本。

青儿思索着该从哪里找线索,然后又从行李箱里拿出那样东西。不用说,当然是《画图百鬼夜行》。

此时皓突然发出「呵呵」的不祥笑声,青儿感到自己又要被摸头了,立刻起身说「我去拿一下行李里面的饮料」。他正在想着「啊哈哈,被我躲掉了」,结果回来以后还是被摸头。老天啊。

「说起来『洗豆妖』算是一种『怪声』。」

皓以这句话开始了说明。

「简单说,那是在河流或水井这些有水的地方发出洗豆子声音的妖怪。在不同地区的传说中,也有说它不是洗豆子,而是在唱歌。从东北地方到九州,全国各地都有这种妖怪的传说,所以这种妖怪有很多不同的形体和名称。」

唔,所以根本没个准嘛。

「这些不同的传说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看不到模样,只能听到声音』。就算有人想要看它的模样也找不到它,还会掉到河里。这就像是一种共同的幻听吧。」

「那为什么要洗豆子?在水边听到沙沙声,一般都是在洗米吧。」

「呵呵,的确呢。对以前的人来说,红豆是节庆时才会吃的特别食物,红色在咒术上也有特别的意义,在古代的传说中还提过用红豆汤来驱走妖怪的情节。」

「……是这样啊。」

青儿听得一知半解,没想到豆子还有这些涵义。更重要的是……

「唔……那洗豆妖代表的罪行是……」

「好,我们就来推测看看洗豆妖的真面目吧。因为全国都有洗豆妖的传说,所以这种妖怪的由来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有人认为它是被师兄杀死的小和尚──这是《绘本百物语》的说法──还有人认为它是在河里淹死的人或是被杀死的人,而且大多是『女性』。」

「啊!」

青儿想到了。

皓似乎从青儿的表情看穿他的想法,接着用钢笔在笔记本上写道:

在暴风雨的夜晚淹死妻子:洗豆妖──石冢文武?

喔喔,猜对了。

「那么石冢先生口中的『那个女人』,就是被淹死的太太啰?」

「很有可能。而且那首《舒伯特摇篮曲》或许会让石冢先生想起太太的死。」

「就像是创伤后压力症候群吗?」

这么说来,邀请石冢来搭这班列车的人,就是明知这件事才特地准备了那台唱片机吧?

如果另一个小桌子上的酒架是用来吸引石冢的诱饵,而那首停不下来的《舒伯特摇篮曲》是用来刺激他发狂、让他在乘客之中受到孤立的陷阱……

「……那场骚动想必不只是死亡flag那么简单。」

「是啊,既然发生这种情况,他一定会把自己关在上锁的房间里。」

电话突然响起。

听到「嘟噜噜」铃声的瞬间,青儿顿时全身一颤。

皓缓缓起身,看了看上面显示的来电号码。

「喔,是鸟栖先生。」

「咦?他不是正在巡逻吗?」

青儿想起他说过「有事就立刻用内线电话联络」。这么说来,难道他在巡逻时发现了什么?

「喂喂,这里是三〇二号房。」

皓一接起电话,立刻切换成免持听筒模式。

『喂喂,我是鸟栖。』

鸟栖的语气还是一样平淡。

『我有两件事必须通知你们。第一件是我在餐厅和休息室里找到窃听器。』

突然就来了个坏消息。

『那是伪装成插头的款式。我跟你们分开后立刻回到休息室调查,果然找到了窃听器。我觉得应该还有,但是找不到其他的。』

「这样啊,辛苦你了……不过你该不会都是一个人在搜索吧?」

『是啊。』

「在这种情况下,单独行动实在太鲁莽。」

『……你是在担心我吗?』

「嗯,是啊。我觉得你可能活不久了。」

『大概吧,我已经决定好要活多久了。』

……他应该是在开玩笑吧?

『好,再来是第二件。我调查过餐厅,发现除了石冢先生用过的酒瓶之外,还有另一个完整的酒瓶。那可能是他本来想要偷回去喝的,而且已经开过了。』

皓讶异地说着:「喔?」

「我以为他找不到开瓶器呢。」

『可能是徒手打开的吧,软木塞被压进瓶子里。』

他想喝酒的意志还真坚定,不过这又有什么问题呢?青儿不解地歪着头,这时电话的另一端传来剧烈的咳嗽声。

『抱歉,我可能真的感冒了……然后,我尝了一点瓶里的酒,舌头立刻麻掉了,我猜酒里可能下了毒。』

青儿顿时心脏狂跳,胸中布满乌云,仿佛有一大片虫子从巢穴里爬出来。

『照乃村小姐所说,石冢先生还没喝酒就开始破坏酒架,所以他应该没中毒……但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鸟栖边说边发出「咻咻」的声音,像是难受地喘着气。

后来他试着打电话和敲门,石冢都没有回应,所以他打算把篁找来,用万能钥匙开门。此外,他也打算和其他乘客谈谈。

「……石冢先生真的还活着吗?」

皓这句自言自语般的发问没有得到答复。

或许他也不期待听到回答。

啊啊,真的死了──青儿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