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在做好沏茶的准备工作后,就立刻退出了房间。
梅里艾菈说后面的步骤她自己来,叫侍女退下。
「别看我这样,我对泡茶还有一点心得。」
梅里艾菈这么说着,以熟练的动作来冲泡红茶。她将茶叶和热水放进温热的壶里,冉稍微花点时间,就沏出了一壶色泽漂亮的茶。
(真厉害啊。)
原以为她是贵族千金,就一定会叫侍女来泡茶……瑞克提法尔对梅里艾菈精湛的茶艺惊叹不已。
「请用。」
「我要喝了。」
瑞克提法尔正要将她端来的瓷碗连托盘一起接过,却突然发现茶面上起了波纹。他想探查原因,瞄了一下梅里艾菈的手,目光却被附在上面的墨水给吸住了。
满是小伤的手,那些伤痕和渗进指甲间的墨水,跟梅里艾菈美丽的身段实在不搭调。
「怎么了——啊!」
梅里艾菈发现瑞克提法尔的视线朝向她的手,猛然想起那只手刚刚被墨水弄脏了,急忙把茶硬塞给瑞克提法尔。
「对、对不起。」
她满脸通红,害羞地遮住手,低声道:「真的很对不起,我老是这个样子……」因为染上的墨水并不是随便洗就可以洗掉,所以她不需要为此而致歉,但梅里艾菈却仍然低着头,不肯抬起来。
「呃,没关系的。」
即使瑞克提法尔以开朗的声音跟她说话,告诉她茶喝起来很可口,梅里艾菈也没有抬头,只能窥探到她耳根发红,遮遮掩掩的表情。
整个房里到刚刚为止还充满肃穆的气氛,如今却显得太过平和。
但当瑞克提法尔想到梅里艾菈死命遮掩的那只手上有许多伤痕后,所有的笑容就瞬间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那些伤口,是怎么回事?」
他掩饰动摇的神情问道。梅里艾菈静静地凝视自己的手,露出窘迫的微笑。
「不要紧的,我们这一族的治愈能力很高。」瑞克提法尔想寻求的答案,当然不是这一种。
而且,他也绝不希望看到梅里艾菈快要哭泣的表情。
没有明确的理由,就只是不想看到那样的脸。
「既然治愈能力很高,怎么连这点小伤也治不好?」
「——你还真爱挖苦人。」
然而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台词才能让梅里艾菈露出笑容。
既不懂俏皮话,也不懂耍猴戏逗人笑。
所以,他至少要惹她生气。假如稍微思考一下,就能看穿这种过于拙劣的小把戏,但这时他们两人都没有闲情逸致去想这种事。
「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不。」
瑞克提法尔的目光沸腾着前所未有的坚强意志,直直盯着梅里艾菈的黄金之瞳。
起先梅里艾菈还能与那道视线抗衡片刻,但不久就像是忍耐不住似的移开了目光。
「——你真的很喜欢挖苦人。」
「论挖苦我还比不上你。你摆出这副表情,竟还想叫我闭嘴。」
要他就此闭嘴,瑞克提法尔还没言听计从到这种地步,他既没彻底变成没有主见的成年人,也不想变成那种大人,他觉得自己就像孩子般任性得不像话。
「难得一张漂亮的脸就这样糟蹋了。」
「想说恭维话也该看一下场合。就算在这种没气氛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说,也只会丢脸而已。」
说这句话的梅里艾菈,脸颊害羞地染上了绯红。
瑞克提法尔发言时蛮不在乎的脸,愈发刺激了她的羞耻心。
「能让我看一下你的手吗?」
「咦?可是……」
瑞克提法尔强行拉过梅里艾菈犹豫不决的手。假如梅里艾菈认真抵抗,就不会发生那种事,然而她却满脸惊慌,任由青年抓住自己的手而没能抗拒。因为到目前为止,几乎从没有人这样对过她。
人们都把她当贵族千金看待,只有军中的长官和教官才勉强拿出对部属应有的态度来。在工作与职责之外,知道她是白龙公的千金却仍没改变态度的人,眼前的青年说不定是第一个。
「——肌肤很白,就表示它容易变得粗糙吗?」
瑞克提法尔说着,将梅里艾菈的双手包覆在自己的手里。
他的体温渐渐传到梅里艾菈手上。
「——唔。」
那感觉实在令人害臊。只要将传来的体温集中在一处,所体验到的滋味就跟更亲密的男女交往没什么两样。
他温柔地裹住整只手,轻轻抚摩她觉得粗糙而疼痛的地方。尽管那不是治愈魔法而是单纯的爱抚,然而梅里艾菈白瓷般的手,上头的伤口却都接二连三地愈合了。
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
连魔法都不用就能治疗伤痕,这不就宛如众神赐予的奇迹一般?
「或许我这样说会惹你生气。」
瑞克提法尔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能引发这种现象。
他只知道那不是奇迹,什么也不是。
「我觉得,你没必要知道你想保护的人承受的痛楚是什么滋味。」
梅里艾菈的肩膀大大地颤抖了一下。自己想藉由感受痛楚来获得原谅的浅薄心态,竟被第一次见面的男人看透。随之而来的冲击令她的身体起了反应,内心也跟着撼动。
「但是,若不理解他们的痛苦……」
「模拟体验跟拥有同感是两回事喔,并不是像你这样进行痛楚的模拟体验,而是要有同感,不然一个人其实没有办法理解别人感受到的痛楚吧?」
「这么说来,难道我一直都不能理解他们的痛苦?」
问他这样的问题,是一件错误的决定。
然而,她除了询问之外就没有别的选择。早在很久以前,梅里艾菈的心里很想要一个答案。
「理解他们的痛苦有那么重要吗?」
梅里艾菈不能理解他这句话。
要是不懂民众的痛苦和喜悦,那还当什么为政者?又为什么需要统治者?她的脑中不断浮现疑问,而到了最后,只留下一个答案。
「那不是、不是当然的吗……要是不这么做,他们就不会承认我们是统治者了。」
「真的吗?」
提出疑问的瑞克提法尔表情平静,和梅里艾菈正好相反。他心中的答案并没有受梅里艾菈的言词所动摇。
「只要能理解人们的痛苦,人们就会认同你?」
「——」
她不能肯定,却也无法否定。
若能理解痛苦,就会明白他们的期盼,然而在明白了以后是否能满足他们的希望,这又是另一个问题。
「要是搞错手段和目的,日后就会悔恨万分。你不觉得你该做的不是以模拟的方式感受民众的痛苦,而是该思考要怎么做才能消除那份痛苦吗?」
「但是,这么一来,人们的需求就……」
「人们的需求,只能由人们的口中得知。就算你满脑子胡思乱想、伤害自己,口口声声说要理解民众,也只会搞错目的和手段而已。」
对瑞克提法尔来说,梅里艾菈口中这个世界的现实,终究不过是别人的事情。要是旁人听了他这番话,只怕当中有些人会怒火中烧吧。不懂现实的人干嘛说得一副很懂的样子?
然而.他手里那只细白的手,对他来说却是现实。不论是刻在上头惨不忍睹的伤口,还是她浮现在脸上的悲哀。
他努力思考该怎么设法改变这个现实,而后就发现了属于他的答案。
「首先,你该让你自己保持在万全的状态。要是你倒下了,说不定连你能拯救的人都救不了。」
「这话是在安慰我吧。」
「怎么可能?我可没高尚到可以安慰你。」
瑞克提法尔静静地松开梅里艾菈的手,上头一道伤痕都没留下来。
这并不是在帮她治疗,只不过是去除妨碍梅里艾菈原有治愈力的因素,消除梅里艾菈心中「必须留下伤痕」的邪恶愿望。
「你所谓的搞错并不是真的,从伤痕当中也能有所收获,再来就只剩下好好利用了。」
「要是没能好好利用呢?」
这问题简直就是在恶意刁难。
然而,即使瑞克提法尔提出了恶意刁难的问题,她的笑容却没有消失。
「你只是以为自己得到来之不易的失败,再把从失败中得到的东西好好利用而已。不管失败了多少次,死心了多少次,只要没有放弃,机会就会来临。死心和放弃看似相同,实则不一。你现在还活着,还能走路,还能说话,而且还能像那样笑得很平静。」
「——?」
梅里艾菈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
她在笑吗?假如她在笑的话,那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是跟承平时代一样的表情,还是职责在身,符合公爵家千金身分的笑容呢?
她直接把脑中浮现的疑惑拿来问瑞克提法尔。
「——我的脸,是什么样子的呢?」
瑞克提法尔露出了略带深思的表情,然后点了一下头,回答道。
「是能配得上你的美
丽笑容。」
梅里艾菈触摸脸颊的手掌感到一阵躁热,她很肯定自己脸红了。
两人在平稳的气氛中一边喝茶,一边交换了意见。
他们从茶的味道、点心的滋味开始聊起,谈到这些东西名物的产地、制作方法-以及彼此喜欢的口味。途中,梅里艾菈一边注视新泡好的红茶,一边低声说道。
「——对了,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怎么了?」
「你觉得爱吃甜食的女孩怎么样?」
「咦……」
梅里艾菈抢在他回答之前,手就伸向了砂糖壶。
她打开盖子,把放在里面的纯白砂糖一匙、两匙、三匙地不断舀进红茶里。
「其实啊,这杯茶真的很苦。」
梅里艾菈这样辩解,口里含着满是砂糖的红茶。而后她的表情一下就柔和起来,幸福地眯起了眼。
「呃,我觉得爱吃甜的也不错啊。」
「对吧!一点也不可笑!」
然而,当砂糖多到完全抹杀红茶的味道时又如何呢?
「第一杯还可以直接喝到完对吧?不然会对制作红茶的农民很失礼。但若叫我一直不加料就喝,那就有点困难了……」
看样子她也有属于自己的一套想法。这么说来,他刚刚发现她在喝第二杯时表情带有一丝阴霾,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想必是因为第一次见面,要配合对方的喜好才忍耐吧。一脸幸福的梅里艾菈之所以双颊染上绯红,也是因为感受到那份幸福的滋味,以及随之而来的羞怯心吧?
「其他的饮料就没关系,为什么只有红茶会这样呢?」
「谁知道,我又不懂个人的兴趣嗜好……」
瑞克提法尔仿佛像在搪塞一般,啜饮了一口红茶。
他一边把玩盛了茶的瓷碗,一边多次窥探眼前这名女子的脸。等他发现对方的表情比刚进房间时平稳了些,这才放下心来。
(唔……)
难道她……他心想。
难道她最希望倾听自己内心话的人,就是他吗?
就他所看到的——以及从事实上来说——她是个责任感相当强烈的人,所以当然也对自己很严格。这就表示,说不定她没告诉别人,堆在心里的想法其实出乎意料地多。
瑞克提法尔从头回想从她那儿听来的「如今的现实」,就觉得自己更能肯定这份假设了。
(但她却没有考虑到,我根本就听不懂这些话。)
说穿了,他原本就不具备能理解当今局势的基础知识。
这个国家处于内乱当中,也完全看不出内乱何时会结束,以上的事情还能凭着脑袋里的知识勉强明白,而他也晓得局势混乱让这名女子担心得要命,但他却对国号和地区名一无所知,看不出地理上和历史上的背景,于是在谈到深入的话题时,就只能默默地听。
即使如此,但要是她想说,他也会沉默地听下去。
她救了自己,这一点千真万确。最重要的是,她说的话似乎也跟自己有关。
要是自己听她说话,就能让她的心情开朗一点,那就好了。
(好吧,接下来等着我的会是什么呢?)
他一看到她把瓷碗放回托盘像要论当今局势,就再度把自己当成只听不说的生物。
「我接下来要说的,是联合军逼近王都时的事。」
梅里艾菈目光朝向窗户的方向,平静地开始讲下去。
「知道联合军没有同意撤兵的意思后,原始贵族和其他军队就在王都附近的米兰平原散开,以半包围态势逼近联合军。」
联合军要对抗的原始贵族,其军势不比以往击破的弱小杂牌军。严密的纪律、充裕的物资,以及「保护祖国」这完美无缺的正当理由.都让他们的士气直冲天际。即使还不及国王指挥的正规军,但他们所具备的威吓感也足以击垮联合军将士的精神。
不过,原始贵族除了包围外,也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而背着王都布阵的联合军也一样,只能把王都拿来当威胁而不敢妄动。
据守王都的贼军——假如拥护当今国王的贵族能力值得信赖的话,还可以采用夹击的策略。原始贵族也期待固守王都的拥皇贵族还有些许的爱国心,盼能提供协助。他们怀着一线希望,认为既然现在联合军成了共同的敌人,就该携手合作。
不过,在逃进王都的拥皇贵族心中,原始贵族也跟联合军一样,都是意图消灭自己的敌人。拥皇贵族对原始贵族再三的请求充耳不闻,直到最后仍为了守住自己的立场,而不与原始贵族合作。
要是联合军撤退的话,下一个遭到讨伐的就是自己,届时就得拿命来偿还至今的所作所为。拥皇贵族的首脑人士这么认为,深信这是无庸置疑的现实。即使这帮人的下场可说是自作自受、咎由自取,但假如他们具备可敬的精神而能承认错误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进行如此绝望的守城战了。
「王都的居民一定也很困扰吧。」
但不管居民再怎么冷落拥皇贵族,他们还是得保住自已的性命,不能离开王都。
面对这种情况,原始贵族在深沉的悲痛中下了一个决定,他们将当今国王与拥皇贵族这些令王国陷入危机的人认定为国家的叛徒,并且要予以应有的制裁。这对热爱王国的他们来说,等于是切肤刻骨的苦行。
即使走上的道路再怎么不同,死守王都的贵族也毫无疑问是同一国的同胞。假使命运稍微改变的话,或许就能肩并肩一起保卫国家了。
原始贵族在被命运这残酷而无情的现实唾弃中,下达了征讨同胞的决定。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雷厉风行、整肃纲纪,把分裂的国家再次合为一体,为了进一步迈向光荣的历史而打好基础——原始贵族的想法与愿望都尽在这项决定里。
「已经无法回头了。」
如此一来,所有错综复杂的事态全都纠结在一起,王国的首都有三支军队布阵,互相将对方视为敌人。
第一批人马是整个战场中保有最大兵力的边境原始贵族,共五万一千人。
第二批人马是拿王都当人质来弥补兵力差距的联合军,共三万九千人。
而最后一批人马,则以浮在大陆第二大湖——阿卡迪斯湖上坚固无比的城塞为倚仗,他们是占据王国首都,也就是大陆最大的要塞都市王都「伊克希德」的拥皇贵族,共四千人。
三方为敌的态势完全没有解决的出口,胶着的局面已持续了五个月。
「五个月想起来似乎很短,但感觉上却比原先预期的还要长。不过,这种毫无意义的敌对状态似乎就要结束了。至于结果会怎样则是另一回事,对吧?」
「为什么他们不再互相为敌?」
总算找到机会说话的瑞克提法尔,将涌上心头的单纯疑问道出口。
到刚才为止都只听不说的他第一次问问题,令梅里艾菈瞬间语塞。而后她以黯然而含糊的表情来回答这个疑惑,心中怀着极大的罪恶感。
「联合军的粮秣已经见底了。不,他们所带来的物资应该只剩下武器弹药和燃料,这些跟战斗直接相关的东西了。」
连喂饵食给马匹都嫌辛苦的联合军,士气落到了谷底。
原始贵族在自己的国内战斗,能从后方自己的领地得到补给。
拥皇贵族也拥有要塞都市「伊克希德」储存的物资,该设施建造时所预估的守城时间能以年来加以计算。
然而,联合军却没有这些优势,原本他们打算要是进入长期战争的话,就要按照密约从本国和王国的边境贵族处取得物资,但通往本国的补给线却被原始贵族掌握,当然也无法仰赖业已为敌的他们提供物资。
联合军将士连一天吃一餐都不能满足摄取,水还可以从阵地的井口汲取没有问题,然则在不久的将来,就会少到无法煮开水饮用了。
饮食量一天天减少,日益消瘦的同僚,气绝身亡的军马和飞龙,举目所及尽是这些惨状,也就不难推测联合军将士的绝望了。
「但这时饮食量少归少,只要能从王都周边的谷仓地带征收物资,士兵也还不至于会饿死。不过这里又出现一个问题,想也知道,战场上需要的补给不单是粮食和武器。」
想在战场上维持军中士气和道德规范有几项要素是要加以满足的,进而才能保持士兵和将校的能力,以发挥军队最低限度要求的功能。特别是被称为维持理智的三大欲望,要是未能迅速确实地因应,军队该有的纪律就会急遽崩坏。尽管这个世界上有某些种族是特例,缺乏这些欲望或对此需求淡薄,不过大多数人都对这些欲望很忠实。
「我在军校也相当辛苦。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事,看在整个部队眼里却非常重要……」
她曾偶然发现下士官兵秘密在开饮酒大会。
他们在大声嚷嚷中,把长官们都痛骂诋毁了一番。
当时还年轻的她愤慨不已,向长官告发这件事,但长官却只是笑着说:「别管他们了」。而当她问道为什么要放过那些诋毁自己的人时,长官只告诉她一句话。
「军人也是
人。」
军队是某种反常的汇集之地,假如一个人想在其中活得有人性,就必须在别的地方把扭曲的心态矫正回来。
其中一个手段就是开饮酒大会,此外还有赌博和玩女人等各式各样的方法。
「维持一支军队实在很难,尤其是在敌区。」
联合军司令部所苦恼的难题,受过士官教育的梅里艾菈也能轻易想像得出。
在从本国到军中的补给线遭到截断,现地征收也很困难的情况下,没有办法满足士兵的食欲。
睡眠欲可以藉由军队最擅长的规律生活,达到某种程度的补充,然而在不知敌人何时来袭的情况下,是不可能安眠的。当然,疲劳也会累积下来。
而战时往往会突然高涨的性欲,也无法在位处敌区遭到包围的军队里解决。
特别是最后一项诱因,让联合军以接近自取灭亡的方式从内部溃散。
崩溃过一次的规律,是不容易回复过来的。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透过业者雇用娼馆或其他类似行业的人,但这里可是敌国,而且军队布阵的地方,不管何时开始打仗都不奇怪,试问哪个好事之徒敢把女人送过去?」
她本人曾以军人的身分到那种地方委托工作,那时她去的店面就跟普通商家没什么两样。而那家店不只可以玩女人,连能陪伴军中女性成员的男娼也都一应俱全。这种专供军用的娼馆在国内具有相当的数量。
然而,这些业者却一点也不想做联合军的生意。
就算跟联合军进行交易,依约付款的可能性也相当低。联合军的祖国正为了自己国家的军队在敌区遭到孤立而伤透脑筋,要是联合军全军覆没的话,下次就换成是王国和联合军各国间发生战争,到时就只能认赔了事了。
此外,这时联合军还受到一项谣言的纠缠,让卖春业者和从事其他行业的商人对他们敬而远之。
「——『绑架犯』并不特别稀奇,无论哪个国家的军队都在做这种事。」
当然,她并不容许这种行为。
然而,这些军队所做的犯罪行为不可能消失,却也是事实。
她的父亲白龙公,也获得了联合军在进行这些犯罪行为的情报。
「父亲也让我看了自家密探所做的报告。那时我才知道,一个人要变得没有人性,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事。_
她咬紧唇瓣,激烈的疼痛随着血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即使喝下甘甜的红茶,血的味道也没有消失。不过,报告中那些人的痛苦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受得了的。她死命忍住泪水,以颤抖的声音继续说下去。
「——住在王都近郊的一户农家,在国王即将驾崩前,是把联合军当作解放者来招待的。这户人家的主人夫妇和三个女儿,也都积极到联合军的将士那儿帮忙烧饭。正因为他们就住在国王眼皮底下,才会殷切期盼暴君能从这个国家中消失。」
从三个女儿在联合军的士兵当中颇受欢迎,还不时夹杂玩笑话说要和对方交往,可以窥知他们有界良好的关系。即使对方是异国的军队,但只要志向相同就不难成为朋友;他们的关系就证明了这一点。
「假如除却国界的藩篱,我们就是以心相许的好友,我不但有了异国之友,而且直到现在都还跟他们互通音信。」
不过,结为一体的心却在些微的诱因下遭到扭曲,使信赖变成了憎恶。
归根究柢,诱因就出在当今国王的驾崩。
「我想联合军的士兵一定会就此回到祖国,那些皇族贵人的争斗跟他们没有关系。我们的友情建立在歼敌之上,而这项任务已经结束了。不过——」
联合军没有撤退。
理由是基于政治考量,与他们这些前线士兵和将校并无直接关连。就这个意义而言,联合军的将士也可称得上是受害者。
话虽如此,但就算寄予同情,也安慰不了他们在战争中颓唐的心。
另一方面,除非联合军撤退,否则与他们互通情谊的王国国民,也不会有安定的生活。如今距离期待以久的国王驾崩已过了一个月,连国民都希望联合军能尽速撤退了。
这时王国的国民也发现联合军会妨碍到自己,而自己国家的贵族军出现在王都附近的米兰平原,也造成他们对联合军的敌意更形尖锐。
联合军身陷这些敌意当中,然而他们的状况不管过得再久也不见好转,更糟的是原始贵族还集结在此,以至于王都与原始贵族双方不得不继续单枪相向。这么一来所费的劳力就不只是单纯的两倍。要是休息时间减少,精神没有放松的余地,其负担就会扩大为三倍或四倍。
只要留意一下就会发现,刚才提到的农民一家人已在联合军和原始贵族军之间左右为难。陷入半包围状态的联合军,以及拿王都当人质的原始贵族军,无论哪一方军队的士兵都常露出险恶的表情。战场的气氛晦暗而胶着,甚至连跟战争没什么直接关联的一家人都知道不对劲,那对夫妇总算明白自己究竟身在多么危险的地方。
他们所在的地点并不是安全的老家,而是人们欲望交锋的战场。
一家人慌忙打包所有家具用品,把平常耕田的马装在带篷的货车上。
幸好货车有两台,还能拿走足够积蓄让生活暂时不成问题。夫妇俩也决定连同三个女儿在隔天黎明前穿越米兰平原,前往古代城塞都市「博尔德」,这家人的亲戚在「博尔德」生活,他们打算仰赖他的帮忙。
然而在那一夜,他们家却因不明起火而烧光了。
即使原始贵族阵营的士兵听到吵杂声而进行灭火,房子也焚毁得一干二净,而从废墟中只发现到夫妇两人的尸体。
他们两人都倒在靠近玄关的起居室,而非夫妇的寝室,不过尸体残留的伤痕显然是用剑所砍的,因此结论是这起凶案是由盗贼或其他类似的歹徒所犯下的。适逢战时,原始贵族没有余力展开进一步搜查,毕竟他们是军队,不是警察组织,能力自然是有限的。
后来,附近的居民通报曾在联合军的阵营中,看到貌似那对夫妇女儿的女性,不过,原始贵族方并没有马上行动,在没有确切的证据表明联合军抓了人质,对本国国民不当拘束的情况下,不可能采取行动救他们出来。
只不过,根据报告记载,自从发生这件事之后,原始贵族这方的斥候(侦察敌情的哨兵)就夜夜听见联合军的阵地内,传来女性和小孩的哀鸣和哭泣声。就如同连锁效应一般,联合军阵地周围的不明起火与居民相继失踪,让两军之间的紧张关系更为高涨。
不用说,假如这些行为真是联合军干下的,原因一定出在没能满足的欲求;反正那只不过是几个诱因当中的一个罢了。
然而,欲求不满却将士兵的道德心给夺走,而这种行为又再次麻痹了理性。
这些连锁效应马上就扩散到全军,如传染病一般侵袭士兵的精神。
疯狂传染开来。
「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明明国民确实陷入水深火热当中,明明我们就该提供援助……」
即使自己没有亲身经历,也能够想像当时的痛苦。一想到要是自己也遭受相同的惨况,心就痛得厉害。
「对不起,我坏习惯又犯了。」
梅里艾菈面向瑞克提法尔,她的笑脸比一开始又哭又笑的模样来得开朗,然而眼角浮现的小小泪光,却让瑞克提法尔感到不寒而栗。
瑞克提法尔不了解贵族,不明白贵族是什么样的人,难以理解他们的本质。
单纯名列宫廷位阶的贵族、血统符合的贵族,以及奉行为人应有信条的贵族。
他眼前这名女子,恐怕是上述三种条件全都符合的贵族。
而就因为如此,瑞克提法尔才觉得她有一种无法碰触的虚幻感,但他却不希望眼前的她肩膀颤抖、忍着呜咽的模样成为现实。
也许是基于这个缘故,他才以平静的声音安慰她。
「要不要说到这里就好了?」
他暗暗地说。他认为她没有必要重温心痛的滋味,这也是在延续刚才的争论。
即使伤害自己,也救不了人。假如想要救人,就该思考拯救别人的手段。他暗暗地把这些想法寓意在话语当中。
世界上有些痛苦光是讲出来就教人难受,单是把这桩悲剧告诉瑞克提法尔,就对梅里艾菈的心灵造成极大的负担。
然而,她听了他的话之后,却只是摇头。
「怎么可能这样就好……」
「有话可以明天再讲,反正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自己是否不把这桩悲剧当作现实来接受呢?瑞克提法尔心想。
就是因为他不接受,才能这么轻易地把安慰的话语道出口。
纵然明白眼前这名女子年纪轻轻就要统率他人,但她自己却连为自身着想的责任都没做到。
「谢谢你。不过,我还想再耽误一点时间。」
「——我明白了。」
瑞克提法尔默默地打消劝说的主意。
而后,他以男人的志气发誓,绝不要再将同样的话说出口。
说一次是安慰,说第二
次就是在侮辱她的自尊了。这点道理,一无所知的他也很清楚。
她挺直背脊,目光直视瑞克提法尔,继续开口说话。瑞克提法尔望着那对金色的眸子,只能纯然地赞叹那份美。
这就是立于人上的生命体所散发的光芒吗?他心想。
「两军的状况几乎崩坏到了极点。」
联合军陷入疯狂当中,伦理已濒临崩溃边缘,联合军阵地周围的犯罪行为频频发生,简直就成了无法治地带。
本国人民遭到凌虐的惨状就呈现在眼前,原始贵族阵营也已到了忍耐的极限。
但是,他们彼此都绝对不能妄动。
假如原始贵族军开始攻击,联合军就会视死如归地攻到王都,因为这是最有可能生还的选项——至少联合军的士兵是这么认为的。
王都就暴露在这些联合军士兵的面前,就算大陆最大的要塞城市再多,要对抗十倍战力的对手还是有所不足。
把守护王都放在第一位的部队,是如今沦为叛徒的拥皇贵族。
尽管近卫军还留在国王的居城星天宫内,不过数量却只有一千两百名左右。原本近卫军的规模将近是现在的十倍,然而自当代国王即位以来,无法将国王奉为主君的近卫军所组成的近卫骑士——近卫军将士的俗称,传统上的称呼——都相继退伍或编入预备役,而降级为原始族的骑士也很多,以至于现在只剩下防卫皇城与其周围中央官厅的战力。
原本为了保护国王安全而成军的近卫,要奉国王为最高司令官。
但国王之位空缺,与自己一同防守王都的军队又是叛军,于是他们的士气也变得低迷,让人无法相信这竟是保护首都的近卫军。
而他们心中最大的恐惧,还是来自于定位为友军的叛军。
尽管拥皇贵族的军队已在王都内散开,但其大多数成员都是从贵族领地召集而来的平民和佣兵,他们暴露在联合军的攻击时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才是近卫军心中最大的未解之谜。
饱受怒涛般猛攻而陷入恐慌状态的平民兵,即使在避难时,也不可能以绅士风度来对待超过五十万的王都市民。而从佣兵的角度来看,也不会把自己的命和契约放在天秤上一较轻重,或许有些佣兵值得信赖,为了遵守契约连命都不要,但大部分的佣兵就跟盗贼差不多。
也就是说,如今的胶着状态建立在非常危险的平衡上,只要三者当中有一方看起来像要有所行动,就会使王都化为灰烬,引发一场牺牲残存市民的战斗,而接下来即将衰亡的,就不只是王都的街道和民众了。
都市的崩溃就是文化的崩溃。
或许就连人们传承不绝的心灵遗产,也会在这仅仅一场战争中丧失殆尽。
物、人、还有心,所谓的争斗不过是互相夺走生命的行为。
「不过呢,其实……这终究是我们王国的问题。然而你现在所处的地方是王国,一定没办法跟这里撇清关系吧。」
「——」
瑞克提法尔对她说的话始终一声不吭。
她压抑内心的哀鸣所说的内容实在超乎他的想像,离谱的惨况堪比他在现实中知道的严峻难关,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一场恶梦。
他所生活的世界,不,就他记忆所及,至少以前他的周遭都是一片和平。
即使是一个人被另一人杀害,女人被歹徒侵犯,孩子遭父母凌虐的世界,但只要许多人都没发现自己就身在和平当中,那就是一种和平。
但这里却不一样。
距离他这个房间没多远的地方,现在也依然有害怕作战的人们。而如今在这里,在他周围的人,也几乎没有一个认为自己就处于和平当中。
近乎悲哀的空虚,血肉横飞的现实。
然而就连觉得悲哀,都与这个世界不相称。
没错,这并不是在谈与自己无关的遥远世界,而是如今他所在的世界现状。
「——还是说,你跟这个世界真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
梅里艾菈在说这句话时,他看到了她的黄金之瞳。
试探、轻视,以及说不上来的乞求。眯起的金色眸光流露着悲伤,令他觉得心脏像是被猛然揪住一样。
那道被各种感情所摆弄而动摇的眼神,一定是在寻求自己解不开的答案。
「没关系……也不是这样……不过……」
他一时语塞。
想要回答,回答却是件可怕的事。
要是回答了,仿佛就再也回不了头。
刚才还那么伶俐的嘴巴,一认清现实之后就笨拙了起来。
「嗯,说的也是,你并不知道。太无知了。虽然我也一样不懂,却比你还要了解这个国家。」
梅里艾菈将身子往后退,目光扫视窗外。她的世界,她的现实就在那里。
想必在她眼里,瑞克提法尔看不见的世界正不断延伸吧。
「我……」
他早就习惯别人骂他无知了。
工作时也一样,刚开始别人看他的眼神都像在轻蔑他,觉得他果然是这么无药可救的一个人。但是,人类却是一种不能永远无知的生物。
无论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
有一种生物在无知当中会觉得恐怖,那就是人。
听到真相,接受真相是件恐怖的事。
然而,不知道真相也一样恐怖。
要接受哪一种恐怖,要拒绝哪一种——从这里就能分辨一个人的本质。
他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这样的话,那我……能不能请你把你所知的世界告诉我?」
朝向未知,活得一事无成的恐怖。
被这份恐怖逼得走投无路,应该要知道一切。他的本能这么呼喊着。
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看到那悲伤的眼眸,他心中有某个东西正在怒吼。
「为什么?你想知道什么?」
他以往薄弱的存在感多了分厚实,发现到这一点的她敛去所有的表情,凝望他银色的眼睛。
藉由这个问题的答案来认清他这个人,这就是她的用意。
或许他发现她的意图,或许他没有发现。
但他所拥有的答案就只有一个。
「寻找我生活之道的指标,迈向我所欲的未来之粮,通往你所求的明日之门。」
而后他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任由本能的感觉。
任由意志的引导。
「为了我在这个世界上生而为我的,所有一切。」
负责留下来照顾瑞克提法尔的侍女叫威妮雅·哈尔贝隆,她有一头淡蓝色的头发。姑且不论外表,实际年龄也比他和那名女子还要大。她飞快地操作埋在墙壁里调整房间温度用的晶盘——魔导道具的一种,触控式远距操控终端机。当她纤细的手指在晶盘上舞动后,房里的温度就稍微下降了一点。
顾及他沉睡时的身体状况而稍微调高的温度,就这样调回通常的设定。
尽管在他的记忆中也有类似的东西,但事到如今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记忆。
或许应该说,原来的世界对瑞克提法尔而言,几乎早就没有意义了。
因为那个世界的自己已经死了,他——或许这只是错觉——是在充分认知自己临死的瞬间后才来到这个世界的。
如今他既没有亲近的朋友,也没有情人,更没有怀念家人以外的情感。围绕在他身边直到临死前一刻的世界,就在从该处脱离的瞬间成了遥远而虚幻的过去。要是他再年轻一点,或许会拥有对未来的依恋;要是他再老一点,或许就会产生对家人的依恋之情。
但在那一瞬间,他遗留在世界上的依恋就只有一个。
(用掉给薪假真是亏大了……)
要是在上司淫威下无法用到的假期能先消化掉就好了,这种依恋真是平民到了极点。
而且,明明连自己原来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却还记得昨天之前所做的工作内容。这实在太可笑了,他笑了笑,露出空虚而悲伤的笑容。
(就算放假了,我要做的事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呼——瑞克提法尔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威妮雅看着笑成那样的他,战战兢兢地打了声招呼,她也跟瑞克提法尔一样,烦恼不知该如何跟人相处。瑞克提法尔只是单纯的性格问题,威妮雅却是因为工作需要,尽管她的主人兼公主下令要把他当自己的客人来款待,但要是客人兼病人的话,对待的方式则又要改变,就算那是精神上的疾病也一样。
「——你还好吗?」
「嗯,还好,我没有大碍。谢谢你。」
瑞克提法尔从威妮雅疑惧的口气中,发现自己露出的表情吓到人家了。
他赶紧敛去原先的神色,浮现淡然而亲切的微笑。
「是吗……」
那就好。尽管威妮雅这么说,表情却没有和缓下来。不久前他才跟她的主人聊到严肃的话题,这一点她从主人走出房间时的表情就明白了。
她这几天看着主人挂着一张死白的脸在城里走动,心里觉得瑞克提
法尔这个不速之客很有可能会让主人更操心。就算主人自己要当他是客人,她这种想法也不会改变。
当然,这是极为私人的情感。即使留客人下来是错误的,她也不允许自己做出妨碍工作的行为。假如她这么做的话,就会害主人更加辛劳了。
为主人设想的心,或许会让主人陷入痛苦当中,各种感情混杂在一起,让现在的她脸上出现复杂的表情。而跟她见面没多久的瑞克提法尔,也很难察觉她这样的心情。
即使如此,他还是尽量以相对友好,稍微平易近人一点的口吻来说话。
尽管要用不习惯的语气,但人类没有做不到的事。
「你叫做威妮雅吧……?」
「对。」
「她平常就那个样子吗?」
不过就算本人没那个意思,这问题也未免太没礼貌了。至少对现在正为主人苦恼的威妮雅来说是如此。
「——你刚刚说『那个样子』吗?」
当然,她的柳眉已往危险的角度变化了。
虽然还没气到怒发冲冠的地步,但任何人看了这表情都会觉得她根本就在发火。应该要怪她的理性为什么那么脆弱,光是一句话就让自己的愤怒逾越了职责呢?还是应该要感叹他没神经,单纯一句话就让深得主人信赖的侍女展现出她的愤怒呢?又或者是该诅咒他们两人的性情为什么会致命的不合呢?
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勉强把愤怒克制下来,但要是瑞克提法尔接下来敢说她的主人很没神经,或许愤怒就会越过堤防溢流而出。
但是,瑞克提法尔接下来的话却和她的预期相反,令她瞬间就忘了愤怒。
「露出一张苦恼的脸,连我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知道她在勉强自己。尽管如此,她还是把压力堆在自己的心里,这些对她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吗?」
「——」
威妮雅听到瑞克提法尔这句话时,不由得呆了一下,她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到这句话的意思。
她怔怔地看着床铺上的瑞克提法尔。
难道这个男人真的了解主人内心的感受吗——威妮雅的脑子里回荡着这样的疑问。
或许是误解她沉默的原因,瑞克提法尔又补充道:
「不,我并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好。反正像我这种倒在路边的家伙,也不可能要求她对我露出最棒的笑容,虽然我也不打算叫她笑给我看就是了。」
说起来,她本来就没必要欢迎自己。
或许应该说,就算她内心深觉收留他很麻烦,但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
一文不名、居无定所、记忆缺漏,又不懂这个世界的常识,这样的自己该怎么做才能受到欢迎呢?这种人不管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很碍眼。
瑞克提法尔想到这里,心情就低落了起来。
「呃,不管是或不是,你可以回答我……吗?」
撇开梅里艾菈不讲,但或许其他人就是这么认为的。
(或许人类根本的部分是不会改变的。)
瑞克提法尔「呼」的一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威妮雅看到瑞克提法尔沮丧的模样,脸上的表情藏不住困惑。
而后卧床者不知怎的开始嘀咕,说他每次觉得有人用锐利的目光看着自己时,下一瞬间就会突然自顾自地消沉而发起牢骚来。这反应让威妮雅吓得倒退了一步,而后随即觉得自己害怕瑞克提法尔——的异样举动——很可耻。即使她讲话有一点结巴,也要狠狠地反驳瑞克提法尔。
她也有侍女该具备的矜持。
「的、的确,最近的公主常常露出那种表情,不过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她可从不吝于对我们这些佣人投以温柔的笑容。而且公主在社交界当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名花,被誉为执剑第三代国王,『剑之公主』伊莉莎白蒂雅再世。她的模样洋溢庄严的气质,犹如苍天的流星,让龙回首顾盼——」
噢,白龙公的千金多么杰出而美丽啊——威妮雅就像这样喋喋不休地咏叹公主的赞美歌。为了把主人的优点告诉眼前不远处的男子,也为了振奋竟被这种什么力量都没有的男人吓退一步的自己,她嘹亮地唱了起来。
瑞克提法尔起先还赞叹威妮雅口中的公主才干多么非凡,然而她说的话却愈来愈激情四射,听得他开始冷汗直流。
他发现自己似乎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方。
「公主她——」
歌云:一剑横扫千贼。
歌云:一眼即能屈服亚龙种飞龙。
歌云:四龙公千金中最强者。
歌云:其实以她的身分,根本不该在这种地方陪一个倒在路边的人。
歌云:倒不如说,光是能和她讲上几句话,就该死而瞑目了。
「没错,你已经充分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了……」
威妮雅说完这些话,兴奋到眼珠子不知掉到哪里去,双眼完全发直。
「咦?难不成我会被杀?」
也难怪瑞克提法尔会忍不住低声这样说。
威妮雅陶醉在自己说的话里。她胀红了脸,朝向瑞克提法尔,布满血丝的双眼怎么看都杀气腾腾。接着一个瑞克提法尔不知道的东西——其实是魔力——从她的身体冒出,周遭的气氛也随之一变,仿佛再这样下去就会在无意识间喀嚓一声被杀掉。
「——哇——喔……」
瑞克提法尔现在真想马上溜走。
而实际上,他也的确从床铺掉下来,逃了出去。
房间里不断响起威妮雅爽朗的声音。
瑞克提法尔在她对面,盯着腿上厚厚一本书的大意在哀叹。
「——也就是说,神殿指的是四界神殿,用来祭祀历代国王和周遭四界的帝王。他们要负责在选定新任的皇太子时,以神谕的形式接收从四界而来的结果通知,传达给当时的国王知道。当然,皇族的婚礼则要由立于神殿顶点的总大主教与巫女,给予新郎和新娘祝福与称号。而贵族的婚礼也是一样……」
威妮雅直挺挺地坐在床铺旁的椅子上,像个老师般在进行讲解。这是因为主君兼公主下令,要她教导瑞克提法尔一般常识和「关于皇族及其生活」的知识,所以她自从受命以来每天都来这间房里讲课,把这件事当成工作的一部分。
而要听课的瑞克提法尔也感到疑惑,「为什么要对自己下这么大的工夫?」要他搞懂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必备的知识还说得过去,为什么连关于皇族的事情也非得学起来不可?然而这些疑问和不满却因威妮雅很难应付而被冲散了,于是他就这样毫不抵抗地接受填鸭式教育。
一天写完一本笔记本,这样的学习量实在强人所难。想当然尔,当他被问到记在脑子里的有几成时,就只能露出含糊的笑容。这样的学习效率实在称不上良好。
「因此,神殿与皇族之间有着深厚的关系……」
「等、等一下。呃,神殿发源在这个时代……与皇族有关系是从建国以来……?不对,到底神殿始于何处……」
瑞克提法尔急忙翻阅借来的资料,沿着自己做过记号的叙述部分挑出来,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再厘清自己的思路。
瑞克提法尔拿着笔潦草地抄下重点,发出沙沙的声音。威妮雅从旁边探出头偷看他的笔记,心里纳闷了起来。
「这是……你在写什么?」
「这个啊,是我对于神殿发源及其存在意义的个人考察……」
宗教在发展过程中会变化成各种不同的形式,有时分裂,有时斗争,有时融合。
威妮雅讲课用的「神殿」资料中很少看到类似的描述,是因为威妮雅所说的「神殿」是缺乏变化的宗教呢?还是因为它没有遇到变化的契机呢?又或者是它变化的程度并不具备宗教应有的发展性呢?
「——你在来这里之前是神学家或其他什么的吗?」
「怎么可能。」
他没有这样的记忆,但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很在意。
「该说这确实有其关连性,还是该说不对劲呢……」
「不对劲……吗?」
「不,你一本正经地问神殿始于何处,我也很难回答啊……」
瑞克提法尔「唔」了一声,百思不解。
是适应环境后露出本性了吗?最近对方即使在跟自己说话时措词也很慎重,威妮雅对着这名来路不明的青年露出讶异的表情。
「假如你想知道的话,要不要叫神殿的司祭大人过来?」
邀请神官参加各种活动并不少见,其目的在于从他们身上听到神殿的教篇,以及只限神官之间传承的秘闻,进而从这些故事中得到教训。
众所皆知,四界神殿不像圣职人员的圣职人员比其他宗教还多。他们的生活规范中并没有禁止嗜好品的戒律,结婚生子完全没问题,但还是具有适当的规定,不得滋扰他人。于是这些人遵循这项律法,过着与俗世之人相差无几的生活。
威妮雅认识的司祭也会喝酒、抽烟和玩女人,尽情享受人生。
「——还是不要好了。」
尽管那位司祭也的确是个信徒,虔诚无庸置疑,却有可能对这名一无所
知的青年植入奇怪的价值观,这种风险可是不能忽视的。
要是她主子迷恋的这名青年染上奇妙的色彩,那可就糟透了。
威妮雅心里反覆思考好几遍之后,得到了一个答案。
「假如蒙获公主恩准,我就带你去附近的教会。」
白龙宫的城下町有间教会,保管了各种从神殿流传过来的资料。尽管大部分是抄本,但若想知道神殿建立的经过及其教义则是绰绰有余。
「呃,虽然我很高兴,不过……」
瑞克提法尔指着腿上厚厚的书,向威妮雅问道:
「要念的书会不会太多了——」
「并不会。」
「果然……」
瑞克提法尔无力地垂下肩来。
即使如此,他还是立刻拿出空白笔记本,看样子他真的是在努力搞懂自己的现况。
(话虽如此,但公主之所以变得那么奇怪,全都是这男人害的,我可不能大意。)
她不只一、两次怀疑他是不是别国的间谍。
那头近乎白色的头发,也可以视为意图迎合公爵家的手段。
然而每当她劝谏主人应该要调查其来历时,给她的回应却都是没有必要。主人似乎得到什么确切的证据而知道那男人的真实身分,却没有告诉她。
她追问原因,主人就说:「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经过父亲的批准才行」。
只不过就威妮雅所见,她实在看不出为何青年必须要由公爵来亲眼鉴定,就算假设——对,假股—那个青年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白」,也对现在的情况于事无补。虽然还不能完全确定「白」的存在,但连威妮雅都能了解现况是不容小觑的。
时机实在太糟了。「白」要统一的国家局势太过混乱,就算得到统一的机会,本事平平的人也难以办到这一点。话虽如此,但这毕竟只是假设,即使从主君的态度和城内流传的谣言中判断,假设也终归是假股。
威妮雅的上司侍女长和总管也与她抱持相同的疑问,还私自派人去市区打听相关情报,然而却没有在行政机关协寻申请表上出现的失踪者当中,发现具有相同特征的人物。
单纯年龄或特征一致的人有好几个,但在仔细调查之后,却发现容貌体型不同,失踪时期不符,结果连线索都没得到。
原本必须让青年本人到该去的行政机关验明身分,主人却不同意,这真的只是因为他身体才刚好吗?
「——你连自己的国家都想不起来,这怎么想都不合常理啊。」
「——?怎么了?」
「不,没什么。」
她想也不想的就把疑问道出口,引得埋首于资料的瑞克提法尔抬头望过来。
那对银色的眼睛没有如她所知的武人那般,具备其该有的「锐利」。
假如是武人的话,则无论是身居幕前或藏居幕后,都会从他的气息、动作和神态中呈现应有的「锐利」。
但这名青年没有这项特质,那就表示他跟那些平凡无奇的人差不了多少——
(公主对这个男的很执着。)
她就是没办法理解这一点。
虽然他还有点知识,不过跟精修此道的人相比,却跟幼儿没什么两样,那就更遑论他比幼儿差劲的部分,简直多到随处可见了。
尽管就是因为这样才要教他各种知识,但只要想到那个男的偶尔会展露惊人的卓见,反而会觉得不论教得再多都不够。
特别是跟这个世界的常识「魔法」有关的基础知识,他连学习比初等教育更初阶的东西都没能轻易搞懂。
「——我的故乡是没有『魔法』的。」
连故乡的名字都记不起来,却还记得那里没有魔法。
不过他说故乡没有魔法,是代表那里是禁止魔法的国家呢?还是基于地理因素而无法使用魔法的地区呢?
从这一点着手也能找出许多情报吧。
「威妮雅,这里我还是不太懂……」
「是千华节的祭典吗?呃,这就要说到半年前举行的万雪节……」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把主人的话牢牢记在心里,隔着青年的肩膀窥探资料的内容。
瑞克提法尔这名青年,身边时常缠绕着厌世的气氛。
假如白龙公军中从区区士兵做到少将的城内警备司令说法可信的话,他散发的气氛就像是「曾一度感受到死亡近在眼前,或是已达到与之相近的境界」了吧?
负责照顾生活起居的威妮雅一整天都会看到他的身影,她对瑞克提法尔的评价是,除了自己担纲讲师传授各种知识时,他露出的表情「简直就像领悟到死亡的老人一般」。
神色平静,在这世上连一个依恋都没有,只为了活下去而活。几年前她逝世的祖父也在晚年时展现出那样的姿态。
祖父把家里的事情托付给能够继任的年轻夫妇和可爱的孙子们,他连在临死前的瞬问,都露出让人们羡慕的平静笑颜。
而她面对和祖父露出相同表情的青年时,则会怀着说不上来的恐惧和厌恶。
「公主。」
当她在走廊下呼唤主人时,对方转过身,气色十分良好。
主人一星期前脸色还活像幽灵般苍白,如今却已恢复到跟这场无益的战争发生前没有太大不同;城里每个人都相信是那名青年办到了这一点。
即使威妮雅仍对青年怀有芥蒂,却也承认他的功劳。
「啊,威妮雅。」
只不过每次主人有问题时,内容一定是:
「他情况怎么样?」
最近的主人眼里只有那名对着自己的青年吧。
「——食欲也恢复一大半了。御医大人说,他应该也能跟我们吃一样的东西了……」
「是吗,太好了。我想父亲也马上就要回来了,在这之前就拜托你照顾他了。」
「——是。」
威妮雅目送主人径直走向自己房间的背影。
假如说她对主人没有不满,那是骗人的。
但她不敢将这种情绪表达出来,于是这份不满自然就会指向别的地方了。
「今天要不要来学王国法呢?」
她以没有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出这样的话,消失在无人的走廊里。
她的目的地是城内的资料库。
她在那里借了好几本厚厚的法典,前往那名青年所在的地方。
「——咦,这些全都要念吗?」
「是的,这是公主的意思。请你把主要的部分全都记在脑子里。」
瑞克提法尔收到王国大法典后,脸部一阵痉挛,还追问好几次是不是哪里弄错了。然而站在他眼前的侍女却严肃地打碎他的梦想,又追加了好几本资料。
「想在这个国家生活,就该先知道基本的法律。」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极了.可是……」
他的手臂压着沉甸甸的重物,在微微地颤抖。
一般人在日常生活中一点一滴慢慢记住的法律,他也必须一口气全都背下来。
「以后也要麻烦你再记住关于皇室法的内容。」
「——你是在骗我吧。」
「侍女不会说谎。」
「我希望你在说谎,真的……」
瑞克提法尔想到近在眼前的威胁,身体就疲倦地松弛下来。
「那么,开始吧。」
「是……」
瑞克提法尔右手拿硬笔,左手按着笔记本。
如果这是出于恶意存心要来气他,他一定想尽办法来抵抗,不过这些行为却都是那名公主的一片好意。
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违抗。除了默默忍耐之外,没有别的法子。
「那就先从简单的各法大意开始学起。」
「是,拜托你了……」
他的心里在哭泣,转身面向空白的笔记本。
首先威妮雅做了重点式教学,告诉他关于这个国家的象征之一,也就是皇族的事情。
「这次的战争本来就是起因于皇位继承的问题,别国一般都是采世袭制,但我国却不同。」
「虽然这种制度也很奇特。」
「不过要是采世袭制就没有意义了。」
她用粉笔在搬进来的黑板上写下皇族的定义。
「国家元首的存在方式出乎意料地是由国家型态而衍生出来的,『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的选举制,国民的声音就很强大。要是施行议会君主制,议会的力量就会变强。」
王国的皇族指的是国王本人与其妃子,女性为国王时其配偶称为皇配,而准皇族则是指尚未成年的皇子和皇女。当皇子和皇女长大成人之际,就会取消其准皇族身分,这时他们几乎都会成为有力贵族的养嗣子、婿养子,或是被迎娶,以承继其家名。成人前的皇子和皇女要是没结婚却有小孩者,其子女则视为准准皇族,期限也是到成人为止。
准皇族在宫里的排行中仅次于大公,与公爵享有同等待遇。然而王国有一项不成文规定,即使准皇族进入贵族之家承继其家名时,其立场也比身为准皇族的弟弟和妹妹来的优越。
「这还真麻烦,
而且这么一来……」
「对,类似这次的状况是无法防范的,因为这本来就不具法律上的约束力。」
尽管这次僭称国王的男子并无没有继承皇位的明确立场,却因送去当有力贵族家的婿养子而得以累积力量。
换句话说,那时他已经不是准皇族了。
「或许原本就该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继承皇位的。」
然而宫中的权力斗争和接班人缺位的事实,却不容任何人拦阻。
「——要是这场战争和平收场的话,这些法律就会重新审订吧。」
大家一定也会商议接班人缺位时,该如何来进行皇位继承的事宜。
假如愿望能成真,希望这样的事情别再发生第二次——就连不是贵族的威妮雅,都打从心底这么期盼。
「接下来要复习神殿的部分,还要读神殿法。」
「是的。」
瑞克提法尔面对着威妮雅浮现的沉痛表情,找不到可以对她说的话。
所以当她掩饰难受的表情,在黑板上写「神殿法」的时候,他就默默地在一旁听讲。
威妮雅的讲课就这样平静地进行下去。有时瑞克提法尔会提出问题,威妮雅就针对问题来回答,一再重覆你问我答的过程。
「神殿私有的自卫战力是由国王家赋予,而其指挥权则由国王陛下所委托。这份战力一般称为神卫骑士团,可以直接用来判断国王对神殿重视到什么程度。」
就是这里。威妮雅展示图解书的其中一面,而后继续解释道。
「骑士团是正规武力集团中谜团第二多的集团。」
谜团第一多的似乎是负责护卫后宫的骑士团,在此姑且省略。
「当今陛下也没有修建神殿的打算,所以骑士团的规模就和前任陛下一样。」
骑士团要具备相当的规模,才足以保卫全国的神殿设施。但在各别分散配置下,却难以将它视为一个战力。不过,神殿本部倒是拥有规模庞大的部队。
「光就规模来说,也不会输给公爵阁下的军队吧。」
训练程度高,装备也是最新的,跟国军相比绝不逊色。
「唔,原来如此。」
「因为神卫骑士团在举行祭典的时候会开设商店,融入国民的生活当中,所以下次去教会的时候不妨听听神卫骑士说什么,或许也会是一件有趣的经验。」
「我还以为宗教是一件严肃到极点的事呢。」
看样子所谓的四界神殿与瑞克提法尔所知的宗教,似乎是不完全相同的,假如全盘相信威妮雅的说明,那这个世界上名为「神」的高次元生物就不只有一位,而且只要是被称为「神」的,就会被当成无条件崇拜的对象。假如要套用瑞克提法尔在原来世界的观感来形容这种现象,那就是把仍然在世的他国领导人当作崇拜的对象。
以众神为信仰对象多半是为了互相得利,有一种在进行买卖的感觉。人们支付众神有形或无形的代价,众神再衡量代价给与人们对等的「结果」。跳过过程而得到结果——这是这个世界所使用的信仰形式,同时也是神灵魔法的根源。
然而,人类是群居的动物,需要某种精神上的支柱,需要存在于眼前的国王,以及眼睛看不见的某项事物来当作依靠的对象。因此支撑王国至今的历代国王,还有负责选定国王,人称四界之神的周边四界之王,就都成了信仰的对象。「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历代国王每一位都堪称明君,尊崇他们不会出很大的问题。」
唔,神殿刚建好时只有四界之主能当信仰的对象——威妮雅补充道,神殿之所以变成现在这种形式,是因为第一任国王与世长辞了。
尽管居住在王国国内的少数民族之间也进行自然崇拜或其他偶像崇拜,但数量终究是极少数。另外,王国在宗教方面则承认其为个人自由,改信别的宗教也很稀松平常。
「神殿的职责主要是献上对历代国王的祈愿,以及倾听四界之主的话语,严禁涉及和政治有关的事。固然神殿的基本方针有第一任总大主教阿卡狄奥斯一世留下来的大戒律为依据,但这也极有可能是某种意义下的处世之道,好让神殿持续保有影响力。」
「每个世界的现实都很严苛……与其在政治上遭到利用,还不如远离它。」
实际上,自古以来想利用神殿进行政治目的的人,绝不可能连一个也没有。然而,神殿若要成为受人尊敬的对象,就必须具备神圣性。要是随便对政治发表言论,这份神圣性将会沾满俗世的色彩,最后其权威就会丧失殆尽。
阿卡狄奥斯一世深知,神殿若想保住其应有的权威,人们的敬畏是不可或缺的,要让民众知道「神殿与俗世的一切是不同的」。
毕竟,神殿就是因为除了仪式活动外自绝于政治,才打造出今日的体制。想让神殿以神殿应有的面貌持续存在,这是最恰当的形式。
「国王与神殿的关系还不只如此,但你必须知道的常识就只有这些。」
威妮雅叹了一口气,看着瑞克提法尔的脸。
想要为公爵家效劳,就必须拥有相衬的教养和才能,特别是王国中位高权重的贵族,佣人的素质也多半都很优秀,因此威妮雅具备的能力也比同辈的人还要高。
当然,在累积佣人工作经验的同时,指导后进也是份内事之一,因此传授别人知识的技能也是一个佣人所必须具备的。
而听她讲课的学生一边频频点头称是,一边以奇怪的表情对着老师说了一句话。
「——老师,其实我有一大半都听不懂,今天的课程好像有点粗略不详。」
「——唔。」
或许这男人意外地发现自己在迁怒,但他也未免太敏锐了吧?
威妮雅心里很想大叫「还不都是你的错」,但一想到自己的心思说不定被看穿了,就丢脸到骂不出口。她的肩膀不停发抖,整个人陷入一片沉默,然而她情绪上的引爆点却远比自以为的还要低。
最近主人对自己好冷淡,还得整天跟一个或许是敌人的男子在一起,这些精神重担全都混为一体恰好戳中她的痛处。他的话真是一针见血。
「你这、你这家伙——!」
白龙宫其中一个房间爆出响彻全城的怒吼。
这才是完完全全的迁怒。
同一时间,白龙宫的另一个房间。
「那、那是什么声音……?」
据闻有个女子在撰写文件时,突如其来的轰然巨响让她的羽毛笔滑到别的方向去,但也有人说没有这回事。
当然,这么一来文件也得重写了。听说城里有好几个拿新文件过来的人,目击到她哭着重写文件的样子。
威妮雅吼了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而一旁的瑞克提法尔却趴在棉被上不停痉挛。
他一直维持这个姿势叽叽咕咕地像在说些什么,惹得威妮雅把耳朵凑过去想听得清楚一点。
「——要是有意见你就直说啊。」
这一点也不意外。既然压力会在之后集中并爆发出来,那么与其硬要摆出谦逊的姿态,还不如从平常起就采取相应的态度会比较轻松。
「对了,威妮雅。你本来说话的方式就是这样吗……?」
「唔……对、对啊……你有意见吗?」
她现在的口气和以往严谨的措词截然不同。
瑞克提法尔摇摇头,回答道:「没什么,工作用的说话方式并不少见。」
「要是真的很辛苦的话,用你现在的讲话方式也没关系。」
「那可……使不得。这是主人吩咐的工作,跟私底下是不一样的。」
「——原来如此,这是当然的。」
瑞克提法尔只讲了这些话后,就直接打消了先前的主意,他也知道自己说的话有点强人所难。威妮雅的为人认真到了极点,死心眼的性格连短暂相处到现在的他都看得出来,他不想勉强对方按照自己的要求来做。
当他直接打消主意,使得威妮雅期待落空而怔在一旁之际,瑞克提法尔就默默地做好用功念书的准备工作。
「那就继续……虽然我想这么说,不过还是……」
他马上重新摊开资料,一脸为难地仰望着威妮雅。
「马上就要到下一个阶段了,可以从基本的地方开始教起吗?」
「咦?」
威妮雅听到这句话之后才发现,即使刚才那件事是基于瑞克提法尔的理解能力不足,但这并不意味着她的教法和其内容不好,就只是单纯搞错了教学顺序而已。威妮雅在瑞克提法尔的提醒下注意到这点,就从极为基本的王国组织架构开始讲起。
事到如今没能发现症结的威妮雅也依然无损威妮雅的才干,不过瑞克提法尔竟然连王国的国号都不知道。
「——他真的不像是这个国家的人……」
那自己之前的辛苦到底算什么啊……威妮雅的目光稍微飘向远方,却又惊觉这样不行,于是她打起精神,开始从王国的正式名称说起。知道对方没能理解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教书能力低劣后,她心里就松了一口气。
不知道国家建立的过程,就不该贸然
率先说明国家的象征与内乱等现状。
「王国的正式名称叫做『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主权者为国王,由世袭制的贵族议会和直接选举制的国民议会来辅佐国王陛下。」
内务院、外务院与军务院三院为中央官厅的枢纽,另有国王直属的法务机关王国司法院。
直属于国王的机关很多,最有名的是先前提到的司法院,有时也要负责监视王国军的近卫军,以及管理国王个人相关事务,包括近卫军在内的国王府。
国王府对冠有王立之名的机关拥有监督权,近卫军也掌握自己所有的预算,对实质的上级机关国王府采取一贯的态度。冠上王立之名的企业和学校等设施也很多,国王个人本身就是个知名的富豪。
「内务院、外务院和军务院之间存在着相互监视又依赖的关系,王国的体制就是这些中央官厅、司法院与议会彼此监视的分立制,而国王统括这些组织,为王国的最高权力者。」
尽管具备某种权限分立,但其权限却统括于一人,这一点就和瑞克提法尔以前生长的国家不同。即使如此,王国在阿曼达大陆中的国力也名列前五名,以一个国家来说值得夸耀,因此这是很恰当的国家形式。
说起来,一个国家最恰当的形式,会受到该国历史与文化莫大的影响。
「国王掌控了阿曼达大陆东岸大约一半的土地,并在这立足点上掌握了从东岸到大陆内部的流通网,而这块流通网就成了王国经济的根基。接着他与周围的国家缔结关税撤销协定,致使往后几年的经济成长呈现上涨的趋势。」
瑞克提法尔听着威妮雅老师的讲课频频点头称是,但有殷鉴在前,可绝不能大意。
因此,这次就改由威妮雅老师连番对成绩差的学生问问题。
「接下来我要问问题了。这次的战争引发西方诸国对王国发起拒买运动,由于王国经济仰赖贸易的部分也很多,所以当然必须采取应对之道。这时最适当的因应措施是什么?试着分别以短期和长期来进行回答。」
「——唔……」
学生一号的眉头都皱在一起。
尽管侍女看到这副模样时感受到些许的快感,不过能把私人的兴趣放在一旁,才是成年人孩做的。
虽然这也有消极主义之嫌,但还是要将它放在一旁。
「——长期的做法是增加拒买不了的产品,而短期的做法则是由王国来支援在这次战争中蒙受损失的各国市民,让拒买行为失去其意义……我只想到这些……」
「答得还算可以,王国直接援助他国市民会有外交上的问题,所以要由皇营企业和各个民间团体来支援较为妥当。总而言之,最要紧的是消除各国市民对王国的不信任感。」
政府的想法和国民的意志时常不同调,相左之处反而还比较多。
总而言之,国家与国民不能混为一谈——威妮雅看到了瑞克提法尔已具备一定的知识,即使跟自己的主子谈话也没问题。
她难以容忍没学问的可疑份子和敬爱的主人共处一个空间.但换做是有学问的可疑份子则多少可以接受。
虽说这或许并无太大的差别。
「那接下来就要谈到王国的主要产业——」
才能卓越的侍女隐藏内心的不满,对着无法逃离床铺的悲哀可疑份子兼不良学生,再次讲起课来。
梅里艾菈从处理城内一切事宜的总管那边,听说前往水精湖对岸城市「克里亚德」某间商馆的父亲要回来之后,就急忙叫代替威妮雅跟在自己身边的侍女来帮她梳妆。
「头发、肌肤、衣服、装饰品,全都弄好了。」
她审视穿衣镜的身影,确定打扮妥当之后,就直接奔出房外迎接刚入城的父亲。即使发现侍女慌慌张张地在后面追着跑,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的情绪。
一名身高超过两米地耳(该国的身高单位)的高个子壮年男性在玄关脱下外套,他包覆在贵族传统长衣下的身体朝向匆忙脚步声传来的方向,而当他看到爱女摇曳着颜色淡于自己的银发跑过来后,就连忙把随身行李交给管家,大大地张开了手。
「快过来,梅里艾菈,我可爱的女儿啊!」
就连不认识他的人都能断言,那走了样的表情一点威严也没有,即使用满面笑容一词来形容都嫌不够。与主人随行到「克里亚德」的管家心里这么想,更加确信这就是宠爱孩子的父母模样。
只不过,女儿在看到父亲如此沉醉的表情瞬间却急遽减速,在即将投进大大的怀抱之前稳稳地停了下来。
管家也看得一清二楚,高大魁伟的男子所浮现的完美笑容,在女儿完全停下来的瞬间当场冻结。
「——梅里艾菈……」
老爷冻结的笑容背后一定在哭泣,管家心里这么想。
然而,女儿却对父亲这么尴尬的模样一点同情都没有。她微微地张开紧闭的双唇,讲起正经事来。
那声音既僵硬又紧张。
「父亲,关于之前我告诉你的那件事……」
「唔……」
男子在女儿这番言词和表情面前,放下张开的手臂。
正如先前梅里艾菈所唤的称谓一般,这名男子就是她的父亲,这座城的城主,第二代白龙公凯尔·冯·林德沃姆公爵。除了在面对和女儿相关的事外,他所具备的风采和威严都配得上王国贵族第一人的称号。
他把手靠在下巴思考了一下,而后眯起金色的眼眸,对女儿低声道:
「——老实说,我一时间也难以相信。」
「可是……!」
梅里艾菈激烈反对凯尔说的话。
然而,凯尔看到面对自己仍坚持己见,眼里都冒出泪水的女儿后,表情就忽然缓和下来,并以和刚才完全不同的温和声音继续往下说。
他绝不是只靠严厉来塑造风采和威严的。
「但我不认为这件大事我女儿会看走眼,详细的话到房里再说。」
「是,是的!」女儿的表情忽然像花开般变得明朗起来。
父亲对女儿转悲为喜的模样微微一笑,而后就直接和女儿相偕爬到城堡楼上自己的办公室了。
梅里艾菈和父亲一起进入他的办公室,在关上厚重木制门扉的那一瞬间开了口。
这房里的门附加了魔法术式,只要关上门声音就不会外泄。
她开口的第一件事,就是告知此次事件非说不可的核心事实。
「他一定是『白』没错,是我们期盼以久的『白』。」
亲自帮女儿泡茶的凯尔,光是在听到这话的瞬间动作就停了下来,而后随即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再次泡起茶来。他把点心放在托盘内,砂糖和牛奶装在盘子里,再放到待客家具的桌上。
女儿在等待父亲的反应,一直默默地站着不动。
「假如他真是『白』,这对现况有什么意义?」
凯尔高大的身体埋进皮椅,催促女儿快点坐下来。
被催促的女儿略有不满,但还是坐在对面的皮椅上。
梅里艾菈身上的香水味轻飘飘地传到凯尔的鼻子里。
「那是……为了展现皇统使国家统一……」
「要怎么统一?假如我们现在拥戴了『白』,不管哪个阵营都不会当作一回事的。算了,他还有一个个用途,那就是交给联合军,让这帮人当见面礼带回去。」
然后再把「白」当作这次动乱的祸端予以制裁,让这一切不了了之。只要让「白」承担王国混乱的原因,即使是联合军,也能要求原始贵族做出若干让步。
没人需要负责,事情就可以了结。不管哪个阵营都不得不把这当作适当的妥协机会来接受,只要提案者是王国贵族第一人——至今尚未从国王家独立的白龙公,就不难让众人接受了。
只要宣称目前存在仍未明朗化的「白」,被驾崩的国王暗中放在自己的身边就好了。接下来再捏造事实,说他接受了下任国王应受的教育,让本该背负整个国家大任的「白」,担下没能阻止国王暴行的责任。
至于神殿没能将他认定为皇太子的问题,也可以宣称是国王一味隐瞒,实际上就有谣言指出是国王害死了「白」,只要把这稍微改变一下当作事实,国民是会接受的。
即使如此,联合军各国政府说不定会看穿凯尔所描绘的拙劣戏码。不过这些人也都彼此彼此,都没有理由让自己国家的国民情感恶化下去,他们会视而不见的。
「——这样一来,所有问题都能够解决,王国将会恢复平稳。只要再跟王都的叛徒说,由『白』负起内乱责任之后,再多的罪都能减刑,城门就会打开了。」
而若「白」一死,就应该还会有别的「白」在某地现身,到时再拥立他为下一代国王即可。
凯尔啜饮一口红茶,身子靠在椅背上。
「这是最省事的办法。知道吗?我的女儿。」
而后凯尔锐利的视线就投向他面前脸色铁青、浑身发抖的女儿。
「既不伤害任何人,大众也能接受。无论国家之间留下多少芥蒂,曰后的领导者都有机会修复蹦系。幸亏『白』不
是这个国家的人,不必把本国无罪的人民交给联合军,真是太好了。」
凯尔暗暗地告诉她,这就是政治。
每个人都欢喜收场的结尾并不存在,既然如此,那就选择最少人哭泣的方法,这就是主政之人奴份演的角色。凯尔时常对日后要继承自己爵位的她哥哥,还有她本人这么说过。
然而,他的女儿却绝不苟同父亲的话。
她具有年轻人特有的洁癖。
「父、父亲的话对极了……可是『白』——瑞克提法尔对我们一点危害都没有……!罪则科罚别、罚则与赦,这不是为政者的义务吗!」
「真要说的话,他如今这一瞬间身在此地就是罪,我的女儿。而这种罪只能以死来科罚。至于给予赦免,那就太理想化了。假如局势再稍微好一点,我非但不会设法杀了『白』,反而还会将他视为下任国王行臣下之礼,健康地养育成人。然而,现在已经不是这种情况了。」
「雅尔斯托洛梅利亚民主联邦」的使者在「克里亚德」的秘密地下会谈中表示,要是敌对状况持续的话,就要再派兵到王都去拯救被困住的联合军将士。
这次双方约好,要委托平日出入公爵家的商人,运送物资到位在王都的联合军后,谈话就暂时告结了。然而这种方法却没办法照常持续下去。
凯尔告诉女儿,最长也只能维持一个月。
「但瑞克提法尔却得不到回报!这样岂不就像是为了杀他才去救他的吗?」
「要是你没救了『白』,他就会死。既然如此,他就该成为王国的基石,来偿还这条救回来的命。」
「父亲!」
女儿重重地拍击桌面,愤然起身。
她在哭声中大叫。
「他没有理由要成为基石!他既不是王国的皇族,也不是国内的贵族或平民,更何况他也没有需要别人去制裁的理由和罪责,为什么夺走他的命是正确的?」
「我没说那是正确的。不过,我们非得这么做不可。」
世上并非只有正确的事情来运作,而是具备正确和错误,从有道理和没道理当中来进行的。不管缺少哪一个,都无法维系世界。
站在为政者立场的凯尔,对女儿激动的哭声也不是完全无动于衷。政治并不讲究过程是正确或错误,而是从过程中得到的结果是否良善。假如对大多数人好,那就是正确的,倘若没有,那就是错误的,仅此而已。
「唔!不管怎样……不管怎样都要拿他当牺牲品吗?」
「在别无他法之下只能这么做,我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拐走那个『白』,等你注意到而痛哭的时候,一切就结束了。」
被怨恨、被憎恶也是任务之一。
而承受这些压力的,是为人父者的关爱之心。
「——唔!」
面对眼前存在感几乎要凌驾一切的父亲,她满怀绝望地瞪了他一眼。
除此之外,现在的她什么也做不到。
父亲想要杀害那名握着自己的手,肯定自己痛苦的温柔青年。而梅里艾菈在父亲面前能做的事情,就只有这样而已。
梅里艾菈从父亲的办公室往自己房间的途中低垂着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或许是连前进都觉麻烦,她的步伐非常缓慢无力,生气渐失的模样只剩疲惫。
「——」
结果她从父亲那边争取到的让步,就只有顾及瑞克提法尔的健康状态,得到一个月左右的缓冲期而已。
然而,当她想到这一个月父亲为了想出解决之道而背负的辛劳,就觉得自己想救他的命,或许只是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对原始贵族进行交涉前的准备工作。援助残存在王都的近卫军。对联合军有形和无形的支援。
即使白龙公贵为王国贵族第一人的声势再显赫,想达成这一切也不容易,就算手握再大的权力,白龙公也终究是贵族,而不是国王。
不过,就算她想到父亲的辛劳,却还是想救他。
为了对救过一次的性命负起责任,凡是自己能力所及的事都要一件不漏地确实实行——然而,这么想的自己究竟是对是错,年轻的她还无法判断。
她还并不明白,拯救性命的责任为何。
从威妮雅老师的「王国讲座初级篇」幸存下来的瑞克提法尔,一边看着水精湖暮色沉沉的宜人光景,一边整理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情况。
第一点,他想了很久之后,终于再次认清自己死过一次的事实。
这是他基于自己在原来的世界临死时的感觉和记忆所下的结论,要是不在那种情况下死去,就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
第二点,这个国家叫做「雅尔多狄斯提尼亚王国」,而这座城为贵族所有,它的主人在这个国家中拥有数一数二的力量。
这也是依据威妮雅告诉他的事实而明白到的。
而最后,他认清了一项现实,那就是帮助自己的那名女子拥有把自己困在这里动弹不得、生杀予夺的权利。
这也是从威妮雅那边获得的资讯,其中也带有警告的意味,要他别轻举妄动。
他归纳以上的资讯之后,叹了一口气。
「——唔,我的第二人生还真是刺激啊。」
说起来,他刚开始死而复生,被迫跳湖,这若不叫刺激叫什么呢——思考这些事的瑞克捉法尔,或许是因为从填鸭式教育解脱,才会在清闲下感到些许忧虑。
「唔,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呼……」
某些现实问题就算思考也无能为力,还是先等晚餐来再说。下了这个决定的他露出一抹自嘲意味的笑容,把手伸向威妮雅放在房里的作业。
功课是要读完王国大法典简易版,其重量和大小足以打死一个人。尽管接过书本时那份厚重感令他脸色一僵,但再仔细想想,对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的自己而言,它不就是个好伙伴吗?
至少一星期内——王国的一星期据说等于七天——是看不完这些的,它们将会跟自己相处很长段时间。这样一来,岂不就是怀着爱意在相处?
试着证明寂寞的单身汉会拿没有生命的书本来当作恋爱的对象,即使世人通常都把这叫做逃避现实。
「拜托你啰,文静的伙伴。」
瑞克提法尔轻叩封面打了声招呼。
当然,他没得到回应。
「呼,反正我也知道会这样……」
然而,他还是不得不说。
那么,要不要先开始读呢?有点快哭出来的瑞克提法尔低声这么说着,想要将封面打开。
在此同时——
「——?」
门扉发出叩叩的敲门声。
房间安静到连小小的声响都能听得很清楚,然而他却觉得这个声音当中还有小小的声音,显示出敲门者的心理状态:他注意到了这一点。
好想进去,却又不想进去。
把门敲出声音的人是这样的心情吗?
「请进。」
猜测敲门者心情的瑞克提法尔这么说着,招呼客人进来。他不晓得来的人是谁,但至少在本能上知道那并不是威妮雅,因为她不会用这么客气的方式来敲门,他们即使在短暂的相处当中,也建构出明确的尊卑关系。
要是这话被专属讲师听见的话,就会看见她「甜美」的笑容。这的确是瑞克提法尔的心声。
「——失礼了。」
他一边想着非常失礼的事,一边等客人进来。而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影,则是他第二次邂逅的银发公主。
是他其实仍未知其名的救命恩人。
「你身体后来怎么样了?依照医生的诊断,吃饭就不用说了,要像平常一样站着走路还需要花四、五天的时间。」
「我还可以活动,但却觉得没有力气。虽然能坐在椅子上,不过走起路来还是很辛苦。」
是吗。公主喃喃自语,低下了头。
即使对方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不好的事,瑞克提法尔却没有胆子踏进她的领域之内,他也知道踏进去是不受欢迎的。
前些日子的争论,也是因为梅里艾菈穷追猛打,所以才故作亲昵到这种地步,而现在的她却怀着比当时还要深刻的烦恼。所以,他不能随意亲近她,假如真要亲近,就得等到梅里艾菈稍微打开她的心扉时才行。
梅里艾菈具备高傲的自尊心,与其年轻的外表并不相衬。瑞克提法尔认为这是她的立坳与能力使然,而这也很接近正确答案。
所以,为了那份自尊,瑞克提法尔不能轻易地接近她。倘若自己不当干涉,就会伤害她,瑞克提法尔是这么想的。
这很像是瑞克提法尔会做的判断,在不过度接触他人的情况下关心对方。不过,要是他判断可以亲近对方的话,他就会毫无顾忌地接近那个人。
「——假如你能活动的话,你想去什么地方?就算在王国外也不要紧。」
梅里艾菈一边提出这样的问题,一边坐在摆设于床铺旁边的椅子上。前些日子她也坐在这张椅子上聊天——想起当时的争执,她就倍感辛酸。必须要将那时安慰自己,支持自己的人宣判死刑,
这份罪恶感全都化为切身之痛在侵袭着她。
她对着窗外,夜晚的黑逐渐变浓,从瑞克提法尔那边看不清她的表情。他在依然看不见之际,回答道:
「特别想去的啊。说起来,我在这个世界没有值得眷恋的人和地方……」
这番话对梅里艾菈来说真是残酷。假如他有眷恋的目标,比方像是家人或情人的话,她可以对这些人抱持罪恶感,满怀歉意地说:「我夺走了你心爱的人」。然而,如今却连这点都不允许。
「是吗?」
「嗯。」
瑞克提法尔醒过来的地方是这个房间,只知道这个房间以及从这里能看到的风景,要说认识的人就只有眼前的公主和威妮雅,想去的地方跟想要见的人全都不可能在这里。
该怎样解释瑞克提法尔的态度呢?公主再次低下了头。
「——说得也是,倒在那种地方的人,当然不可能会有。」
「不,我想,你还是搞错了……」
「——」
又想起厌世而投湖自尽的事了吗?然而,她却没有答出这句让瑞克提法尔感到为难的话。不管他的答案是什么,以死来逃避都足以让人感到丢脸。
梅里艾菈仍旧低着头,手指不断交叉来交叉去,心神不宁地沉默不语。
而瑞克提法尔则受不了梅里艾菈慌乱的态度。
希望她能像那时一样地笑,希望她能像那时一样安详。
所以,他要卯足全力。
「其实,我是从别的世界过来的——呃,我想试着告诉你……唔……」
「——」
「对不起。」
瑞克提法尔根本就是白说了。即使老实道出自己所知的现况也一样,说不定反倒会让人误以为是缓和气氛的拙劣玩笑,到头来瑞克提法尔还是只能乖乖道歉。
道了歉的瑞克提法尔皱起眉头,表情更显为难,他觉得再讲下去也没有意义,于是便选择沉默,想要等待发话的机会。
「——」
两人陷入沉默,夕阳消失后遭黑暗统治的房间,就宛如没有活人的死后世界,冷飕飕的战栗氛围充斥在整个房间,打坏了瑞克提法尔的心情。
瑞克提法尔不是没有想过要开灯,但可悲的是他连灯都不晓得该怎么开。尽管威妮雅跟他说过,玻璃铃就摆在床铺旁边的桌子上,有需要时可以摇铃叫人来帮忙,然而他实在不能让眼前意志消沉的公主暴露在别人的目光下,而动不了伸手拿铃的念头。
换做是自己的话,他大概不会想让别人看见自己这副落寞的模样吧——为了这种理由而任由沉默持续的瑞克提法尔究竟是笨蛋还是好好先生,想必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答案。
「——呼。」
再这样下去真叫人痛苦,尽管他望着眼前这名陷入深沉悲哀的女子,却没有太多话可以说。
无计可施的瑞克提法尔,用他那双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就着两颗探出头的银色月亮发出的光芒,继续阅读他的作业。
他衷心感谢这本立刻就派上用场的好伙伴。
痛苦的沉默要持续多久,在没有时钟的房间里难以判断这一点,但从本应送晚饭来的威妮雅遛没两面来看,或许流逝的时间并没有那么漫长。
不知不觉间,梅里艾菈就凝望着瑞克提法尔在阅读厚厚的王国大法典简易版。见了他安详的模样后,波动的心就平静了下来。
「——」
即使如此,她却还没说出自己来这房间的原因,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瑞克提法尔也注意到公主欲言又止,不过他自己却没说任何一句话,尽管这名男子只是单纯找不到搭话的时机,但或许没在这时开口是一件好事。
公主终于决心要打破沉默。
「——有人提出意见,要把你送到联合军手里。」
陷入沉默。
梅里艾菈绷紧身子,准备承受瑞克提法尔朝她发出的怨恨之声,然而不管过了多久,如预期般的话语却没有向她侵袭。
难道他不明白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梅里艾菈抬起头,眼前的瑞克提法尔仍在原地,神色一点变化都没有,表情依旧安详。
「——喔。」
即使在别人告知自己将要接受死刑宣判时,瑞克提法尔却依然保持沉默。他附和了一声,再次陷入沉默,一直都没从大法典中抬起头来。
沉默是恐怖的,得说点什么才行,这些摆脱不了的念头驱使梅里艾菈以颤抖的声音继续讲下去。
「你最多也只能待在这里一个月,一旦过了这段期限,就会以战犯的罪名引渡到联合国去,届时大概会由王国和联合国共同来审判……」
「那就糟了。」
瑞克提法尔还是没有抬头。梅里艾菈打从心底觉得宁可被对方骂,但这话她却说不出口。只打一个月缓冲期的他究竟要什么,仅从父亲那边争取到些微时间的她没有资格去过问。
「嗯,的确。」
瑞克提法尔不可能会不动摇,但无可奈何的是,他的反应却太缺乏现实感。
你死过一次,却还要再死一次,他不知道听到这句话之后该做什么反应才好。
要怎么解读他的沉默?梅里艾菈低着头,双手紧握,泪眼汪汪地继续说下去。她不想沉默下去,一旦沉默的话,那就——。
「不管……罪行估算得再怎么轻微,也只会改变死法,差别只在于保住名誉而死,或是连名誉都遭剥夺而死……」
「是吗?」
瑞克提法尔终于在此阖上了大法典,视线移向窗外。
听到公主说的话后,脑袋就冷得像冰一样。
强度更甚于恐怖的「无」支配了他的心。
这种感觉已是第二次了。
「这片风景也不能再多看几眼了。」
「——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直在道歉,瑞克提法尔心想。
一直道歉,却没有看着他的脸,没让他看见脸,对方在苛责他。
「这也是一种结束的方法,并不是你的责任。」
「可是……要是我没多管闲事的话……」
「那样一来我只会更早死,结果不是一样吗?」
不对,梅里艾菈这么叫了出来。
就算自己发现了他,但只要在父亲回来前放走他就可以了,即使联络神殿来保护他也行。明明方法有好几种,但她之所以这么做,是因太过焦躁误判局势,还是对「白」太过执着了呢?不管答案是哪一种,责任都在梅里艾菈的身上。
「可是,可是我真的……」
「拜托你,请你别再哭了。」
梅里艾菈听了这话后,慌忙地拭去泪水。
面对没有显露动摇之色的瑞克提法尔,自己真不该再摆出动摇的表情。
然而,明明泰然接受死亡,梅里艾菈心目中理想的贵族形象就在眼前,但她却害怕看到这一幕。
自己老是做些多余的事,让别人背负多余的责任,这项事实必然会束缚她、责备她。即便如此,瑞克提法尔也没有公主想得那么泰然自若。
(——唔,要就此结束了吗?)
尽管还不知自己为何来到这里就要结束生命是有点遗憾,然而已经死过一次的他,不可能会把死亡当作一件真正恐怖的事情。或许他只是没能理解死亡的真意,但当时他对「死亡」感到无所谓的程度连他自己都很惊讶。
而现状是他在这个世界没有眷恋的事物,只不过是发挥先前擅长的从死心的优点,而非基于自尊或做好心理准备,才以冷静的态度来面对死亡。说起来,假如他拥有这种自尊,或在面对困境时做好心理准备,想必在原来的世界里也能过着稍微好一点的人生。
「在这一个月当中,凡是我能做的我都会帮你,我和我家会尽一切的力量实现你的愿望。虽然我不认为你会因此原谅我,但只要我能做到的……」
梅里艾菈甚至答应,就算要她献出身体,她也会二话不说地奉送上去。
要是没有这么坚定的决心,罪恶感就会逼得她连一句话都无法跟瑞克提法尔交谈,而她的自尊心更是丝毫不能原谅自己。
公爵家预定要由哥哥来继承,这么一来她这具身体就会完全成为政治工具,嫁给某个人当伴侣来获取利益,所以把她自己献给为了拯救王国而被当作政治工具的男人也没问题,梅里艾菈是那么想的。
她没发现这是一种反抗父亲的行为,父亲的行为在她眼中,就像是把原本贵族应尽的义务硬要转嫁给别人一样。
所以她才会说出这种话,但瑞克提法尔却拒绝了。
「这……实在让我消受不起,虽然对你来说只是白白浪费了一条救回来来的命,但我也没有立场去要求报酬。」
白皙的美貌,银色的头发,金色的瞳孔。
而匀称的体态在异性中也相当有魅力,但既然知道她的提议是为了赎罪,就不能有非分之想。因为他知道,当自己不在了之后,她总有一天会后悔。
就算她不后悔,但他身为男人,也有不能退让的底线。而最重要的是,像他这种男人不能玷污
一个好女人,瑞克提法尔自虐地笑了。
此外,在死亡逼近前,他说不定会忝不知耻地渴求她,他竭尽所能不去理会这么没用的自己,这是他微不足道的自尊。
「总有一天你愿意打从心底接受并委身的对象将会出现,不该像今天这样为了逃避而赎罪,至少我希望你这样做。」
救命恩人伤心难过.他一点也不开心。
尽管相遇的时间不长,却希望她能幸福。
对瑞克提法尔来说,梅里艾菈是能真心让他这样觉得的、珍贵的相识之人。
这并非正义感之类的高贵情操,他只不过是基于厌恶而不愿为之罢了。
就算其中有爱情的成分,但他既不否定也不肯定,因为他即将就此消失,这样一来问题就了结了。
(爱人与被爱,到底那一种比较幸运,我并不是不清楚……)
觉得很没出息。爱慕不了别人,就认为是别人不好。
但即使是那么没用的自己,也有不能拱手让人的东西。
一无所有的自己,心中只有两个确切的记忆。
可爱而梦幻的公主,有点强势的侍女。
自己的世界里只有两个确切存在的人,要是能保护她们就好了。
「——那我应该说谢谢吗?」
低着头的梅里艾菈总算仰起了脸。她一边仰望瑞克提法尔,一边轻轻笑着,心里感到不解,她一眼就看出他在逞强了。瑞克提法尔无法任由梅里艾菈这样下去,他伸手碰触她在月光下闪耀的银发。
他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抚摸梅里艾菈的头发。
「你的开心就是对我的感谢了,这样应该就可以了吧?」
细致滑顺的银发,让瑞克提法尔觉得触感非常舒服,甚至希望能有机会再摸久一点。
然而,他却挣脱那份诱惑而缩回了手。尽管梅里艾菈的表情黯淡下来,似乎带有少许遗憾,但他却一口咬定那是错觉,仿佛他若不这么想就会产生不该有的念头似的。
「我在之前那个地方,总是想不出自己的死亡究竟有什么意义。尽管如此,但来到这里之后,却赋予我拯救一个国家的重大使命,这难道不能说是运气好吗?」
他才刚说完,心里就在呐喊。其实国家根本就无关紧要。
然而,要是能保护现在自己心目中最重要的人,赔上这条找不到非凡意义的生命不也是很值得的吗?
与其像那个空虚的世界一样糊里糊涂地遭到赐死,现在这样还比较好一点吧?
「要是运气好的话,你原本就不该死了吧?」
梅里艾菈眉头深锁,辛辣的言词令瑞克提法尔不禁苦笑。看来她也稍微平心静气起来了。
同时,他还发自真心这么想。
「没有人是不会死的。既然只有早晚的不同,那么在别人最需要你的时候死去,不也是一种死法吗?」
「或许你说得很对,但这话跟军人讲是没用的。」
这下又断然地被否决了。
为何一个外人要拘泥自己的死?无法理解这一点的瑞克提法尔,脸上的表情藏不着困惑。
「——为什么你就那么不希望我死?可以告诉我吗?」
「——」
银发在摇曳,梅里艾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梅里艾菈站在窗边,运用大量装饰布边来点缀的浅蓝色衣裳暴露在月光下,在瑞克提法尔的视野中映出某种幻想般的景象。
站在那里的身影,简直就是人们理想中深宅公主的形象。
(——我也开始明白威妮雅为什么会这么引以为傲了。)
她唯一的缺点是过于美丽,缺乏现实感,但就算是这样,人们却还是深深着迷。
而她本人流露出来的沉痛表情,令这份美丽更显突出,这对公主来说不啻是最恶劣的挖苦。
「——因为我想帮助你,难道不行吗?」
「假如这就是全部的原因,你就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了吧?你的心乱到连我都看出来了,不是吗?」
瑞克提法尔才刚冷静地说完,梅里艾菈的面容就扭曲了。
啊,我又惹她哭了。瑞克提法尔开始后悔自己讲出这补话。
平时的美貌在那扭曲的面容上荡然无存,然而这表情却依然对瑞克提法尔造成冲击。能够看到她发自内心不同于刚才的表情,甚至让他感到满足。
有人说外在美不如内在美、心灵美。说到底,内在美和心灵美不会表露出来,平常是看不到的,所以他不免觉得,会说出这种话的人,是否曾经遇上心灵美外露于表情的场面呢?」
至少在瑞克提法尔心目中,梅里艾菈的表情美得教人惊叹。
「——我并不希望你死,真的,打从心底不想。我在湖畔看到你的时候,就只单纯觉得非帮你不可,但是,现在却不得不杀了你……」
「没有人杀了我,我不是遭到杀害,就只是死了而已。」
被人杀害,就意味着有人在杀人。
要一个人为了这种异邦人承担杀人凶手的罪责,并不是瑞克提法尔的希望。
尽管他不想死,但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对于想法消极的他来说,梅里艾菈的言词太过耀眼而热切。
「假如我非死不可的话,任何人都不需要感到愧疚,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就注定要死,这样不就好了吗?」
「你该知道这种话说服不了我吧?这样安慰我太过分了。」
「抱歉……」
金色的眼眸盯着瑞克提法尔,令他忍不住咒骂起嘴笨的自己,讲不出更懂得察言观色的话语,找不到能让受人敬爱的公主不要悲伤的言词,他满脑子都想着这些事。
他拚命地思考,从贫瘠的词汇中想出的语句还是很少,派不上用场。
「那就当作你有责任吧。」
「这不是假设,是真的要负责,难道你还要从我这边抢走责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唔,真是倔强,瑞克提法尔要屈服了。
尽管如此,他还是设法讨好梅里艾菈,劝说火大的梅里艾菈不要生气,心里则一边想着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辛苦。
「那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来当作了却责任的手段吗?」
银眸贯穿金眸,瑞克提法尔认真的眼神让梅里艾菈有点惊讶。
「——?什么要求?」
事到如今才下定决心要拜托她,甚至还露出这么认真的表情吗?梅里艾菈这么想,而后她脑子忽然蹦出一个答案,让她脸都红了起来。
她紧紧抱着自己,后退半步,仿佛要保护这具身子似的。
「难、难不成……」
「……」
瑞克提法尔直视自己的视线,比她的想像更增加了真实感。而在想像化为明确的同时,她的思考开始失控。
(咦,真的要做吗?)
他果然改变主意,打算叫她把自己拱手相送吗?
之前多次向她厘清责任归属,就是为了这个吗?
要是这样的话,自己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不就是说自己有责任吗?不就是说献身也没关系吗?
「唔……」
她逃不了。
她不能逃。
既然之前希望负责,为什么现在反倒害羞了?为什么光是和瑞克提法尔视线交会,她就那么的——
「啊……」
这下她思路清晰的头脑也混乱到了极点。
一度从受迫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却又再次遭到近逼。
而且,这还只是一名男子所造成的。
她更加混乱了。
(——我要先冷静下来。既然他刚才拒绝了我的提议,事到如今还会想做那种事吗……)
真能断言他不会吗?
刚才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是单纯地被迫舍身而作罢,还是他就只是在贯彻对恩人的恩义?假如是那样的话,那么在他主动要求的现在,要是加以拒绝,那才是对他不义。
她想到这里,突然仰起了脸。
「——?」
男子笑得似乎很为难。
看到如此散漫的脸,她在心里高呼不妙。
(我被骗了——!)
他的确营造出一个自己逃避不了的状况。
被逼到不能认为自己是凭一时的感情来送上肉体。
被逼到最后关头而不得不当机立断,以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志来献身。
(王、王国军骑士学校骑兵科第二名毕业的我竟然真的被逼到这种地步,一脸懦弱样的男人真是可怕……!)
顺带一提,骑兵科是指挥官培训科。
瑞克提法尔还不知道对方怀着乱七八糟而失礼的臆测,他看到满脸通红,唇瓣好似缺氧般一张一合的梅里艾拉时,心里单纯地这么想。
(嗯,果然很可爱,光是看到这样的脸就让人很开心了。)
他的确是个懦弱的男人,然而,他本人却没有自觉。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她就该向军校的同期生听听那方面的各种常识的。对于后悔万分的银发公主来说,瑞克提法尔之后讲的话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