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的一天,师父让我去找他的时候,天才刚刚亮。
虽然来到伦敦已经大约两个月了,但这还是他第一次叫我过去,让我稍稍有些惊讶。和管理员库里修那打过招呼以后,我离开了宿舍。喜欢照顾人的库里修那似乎想陪我一起过去,但我觉得这实在太麻烦人家了,所以婉拒了。
一走到街上,我就感到一阵晕眩。
行走在石板路上的,人群。
空气中弥漫着油腻的炸鱼薯条味,还有伦敦的象征之一双层公交排出的尾气。身着防水上衣的绅士、围着围巾或是披肩的女性、大声聊着天登上公交的孩子们,都在各走各的路。
人实在是,太多了。
伦敦的人口据说约有八百万,但对我而言,人数只要超过一百就已经没有概念了。我对这超出想象的数字只感到沉重。……非要说的话,和墓地感觉很像。在我的概念中,只有那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不断累积的死者的大军,才勉强有着能和这条街相比较的重量。
(……不对。)
我转变了想法。
和墓地相像的,不是这座城市本身吗?并不是说会让人联想到死,而是那么多的人在林立的棕色或灰色的建筑里,度过一日中的大半时光,这幅光景就好像是星星的终点。在神学扩充地狱和炼狱的情报以前,古老的冥府里会不会就是这幅模样呢?我不由得这么想着。
——啊,当然。
这些不过是我这个乡下人的感伤而已。
只要是人稍微多一些的地方,就一定会是这幅光景吧。我虽然明白这一道理,但思考还是被十几年来的田园生活所束缚,真是太可悲了。肉身和精神是不可分割的,我就是到了现在,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开始担心鸡舍里养的鸡,还有教会的清扫工作这些事,继而变得心神不宁。假如师父没有造访我的故乡,我大概到死都会留在那片土地上吧。至于离开那里能不能算幸福,这就是后话了。
在认真地思考着这些事的同时,我的脚步也没有停下。
我一边望着泰晤士河,一边踏上了伦敦桥。
向南走过由伊丽莎白二世建造的现代伦敦桥,街上的气氛变得截然不同。像是游客的人几乎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混杂在一起的各色人种,有种平民街一样的感觉——这是比较客气的说法,简而言之的话就是治安变差了。这里的Bermondsey市场曾经拍卖过赃物的传闻应该很有名吧。
不过,这种情况也只是暂时的。
从脏兮兮的石砖所建造的高架下进入Druid Street,拐入某个岔路的瞬间,人的气息消失了。
结界,师父这么说过。
虽然这么说,但这里和宿舍不同,并不是依靠超自然的力量来运作的。
据师父所说,结界似乎是不需要魔术的。毫无异能的介入,【自然而然生成】的场所,才是最好的结界。还有要说结界本来是佛教的用语来着,让别人回避这种概念其实比起魔术更应该归类到日常的脑功能里等等等等,师父就这样离题越来越远,之后的部分我都已经记不太清了。
(……明明应该是必须记住的吧。)
但是很遗憾,我并不是十分聪明。
这也是我在这两个月里深刻体会到的事实。多亏了师父的推荐,我得以进入这所被称为时钟塔的学院里学习,然而课上的内容有一大半我都理解不了。这所学院似乎在业内是居于最顶级的位置,所以在别人眼中,我大概就像个被埋在黄金里还傻乎乎地张着嘴的蠢货一样。
因为实在是太不甘心了,所以让我在这加上一句,归根到底师父的水平本来也不怎么样。
我甚至怀疑,师父就是因为连用最基础的魔术都有可能搞砸,所以才选择搬到这里住的。
正想到这里,一栋红棕色的建筑进入我的视线。
在这个秋日的早晨,师父所住的公寓(apartment)今天依然看上去很不高兴的矗立着。
*
在英国,绝大多数人都将集合式住宅称为flat。
要说我为什么将其称之为apartment,是因为受了师父的影响,至于师父为什么会习惯这么说,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师父所住的公寓,今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吓人。
层层叠叠的爬山虎和丛生的杂草还算是可以一笑置之。红棕色的砖墙和烟囱的各处都生着【裂痕】,每当有风吹过的时候,都有碎屑啪啦啦的往下掉。在欧洲,古旧的住宅是有很多,但这栋绝对是个中翘楚。就算保守估计,它大概也存在了有一百年以上了。
因此我有时不由得会想象,就算告诉别人它经历过工业革命也会被相信吧,又或者只要轻轻撞一下就会像骨牌一样接二连三的倒塌也说不定。
我祈祷着自己不要是碰倒这座公寓的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玄关的大门。
接着突然缩了下肩膀。
因为就算隔着还算比较宽敞的门厅,那怒吼声也还是直冲进耳朵。
“别开玩笑了!”
这响彻整个门厅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发毛。
在设计上,门厅同时也相当于是楼梯井,设置在中央的螺旋楼梯通向进入一、二、三层,每层的门的后面就是出租屋。
刚才的怒吼声只要是住在这里的人理应都听到了,但是没有一人对此有所反应。难以想象这样的房子会做过隔音处理,所以应该是都习惯了吧。大厅的旁边有供管理员使用的区域,虽然能从小窗口里看到老婆婆的身影,但她果然是在摇椅上打着瞌睡。
“……喵。”
蜷在老婆婆腿上的猫,只发出了一声低鸣,就再次闭上眼睛入睡了。
我真心也像它一样。
不幸的是,因为师父的命令我不可能就这样回去,只得踏上通向二楼的楼梯。
来到二楼,对话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
“你应该也清楚那座城不简单吧!而且还说是什么遗言!明明只要你坚持的话这次的事也是可以拒绝的吧!”
烦躁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刺。
我真是越来越不想见师父了。一想到他接下来的满腹牢骚,我真想立刻向后转身逃出这里。
然而,
“这可是我认真思考后得出的结果哦。”
对方这样回答道。
是个还很年轻的女性的声音。
虽然听上去很柔和,但也无法否认她好像在戏弄对方一样。声音中带着兴奋,不过与其说是掩饰不住,她到底有没有打算掩饰才更值得怀疑。
“既然认真考虑过了,为什么还会变成这样。”
“那自然是因为,考虑到兄长大人的愿望呀。”
“你是说,我的愿望?”
听到师父惊讶的声音,我能感到她露出了一脸坏笑。
假如没有这扇门,一定可以看到她那仿佛在说“上钩了”般得意的笑容。
“你不是一直在说‘无论如何都想去远东’吗,假如,我是说假如哦,这件事能顺利解决的话,那不是正好还能赶上吗?那个什么战争,时钟塔现在已经开始选拔参赛者了吧,你如果想要插进去报名的话,我想时间可是不多了呢。”
她那华丽的反击似乎是奏效了,对面的男人只能回以呻吟。
他咯吱咯吱的磨着牙,从嗓子里挤出如同诅咒般的话语。
“你是恶魔吗?”
“是你最最可爱的义妹哦。”
我仿佛能看到她说话时脸上那得意的表情。
接着,她似乎是为了使用怀柔手段而放缓了语气,像是在附和师父一样,低声说道。
“听我说,我的兄长啊。我这也是一直想为你着想的。”
“你怎么为我着想了?”
“比如说,我允许你可以搬出来住你非要住的公寓,而不必住在我家的大屋。话说回来,这里明明就是埃尔梅罗家名下的公寓,你特地付房租这种徒劳的行为是否也该适可而止了呢?”
“正好相反,我付得房租会直接拿去返还埃尔梅罗的债务,没有比这更有效率的了。”
对于师父不加迟疑的回答,对方的声音里带上了苦笑。
“嗯,这还真是美好的想法啊。不过,这不就像是想要靠每月取走一捧沙子来移走沙漠一样无用吗?”
“这是感觉上的问题。总之我没有依靠埃尔梅罗家资产的打算。”
“不打算依靠资产,却在返还着债务,你的思考方式还真别扭呢。”
她故意打乱师父的节奏,明明隔着门,我却可以感到她好像心情很愉悦。
这种情形让我觉得她就像是开心地观察着自己的爱猫炸毛瞪眼模样的坏心眼饲主一样。不得不承认,决定人与人之间上下关系的并非是年龄的差距,而是某种先天的因素。
果不其然,又传来了一阵呻吟声,不过,
“我有个条件。”
师父这样开口说道。
“你说。”
“这件事,暂且全权交给我处理。……女士,我不允许你介入。”
顽固的
声音里,包含着决不再让步的决心。
“底线是这个吗?”
对方从嗓子里发出带着苦笑的声音。
大概是觉得自己做得过火了不好再久留,她突然爽快地转变了态度。
“好吧好吧。那么我的兄长,接下来就交给你了。”
“……哇、”
不知不觉间开始偷听得我慌慌张张地想要掩饰,总之是先离开了门旁。其实我是想找个阴影躲起来的,只是那径直迫近而来得气息不允许我那么悠闲。
几秒后,靓丽的金发在门口散开。
接着,映入眼帘的是彷如陶瓷人偶(Bisque doll)般白皙的肌肤。她整了下裙子,那动作可以说优美到极点。不过,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她那双蕴藏着极强意志的焰色眼瞳。明明看上去和我差不多——不过十五岁上下,她到底是度过了怎样的人生,才会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呢。
莱妮丝·埃尔梅罗·阿奇佐尔缇。
既是师父的义妹,也是将师父束缚在君主(Lord)这一立场上的女性。
在她身后,跟着位模样有些奇怪的女仆。
所谓的奇怪,指的是她的肤色。不是白人不是黑人也不是黄种人,而是闪耀着一种人类不应有的颜色——银色。这个被取名为特里姆玛乌的水银女仆,据说是这业界中数一数二的自动人偶。虽然人体仿造这一魔术概念已经逐渐衰退,但这具自动人偶的本质并非依靠这一概念,从而得以回避,诸如此类的事,我是听说过的,可惜脑浆却无法很好的理解这些信息。
莱妮丝将目光投向我这里。
“是吗,你也来了吗?”
“……嗯。”
我烦恼着该如何回应,低下头躲开了她的目光。少女看到我这样,惹人怜爱的双唇绽放出笑容。仿佛被露水浸湿的粉红色花瓣一般。
带着那恶作剧一般的笑容,金发少女再次说道。
“学徒生活过得如何?没被那个阴险的师父虐待吧?”
“……那个,和乡下的生活比起来,要轻松得多。”
少女将脸靠近惴惴不安的我,点了几次头。
“这样吗,那就好。哎呀要说我家兄长,明明还是有那么些徒弟的,却几乎没收过负责帮忙家务的内弟子。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可是最终防御线呢。嗯,责任重大哦?”
“……我会,努力。”
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我只好先老实地低下头。
这时,莱妮丝突然伸出了白皙的手指。
“戴着兜帽真是可惜了这么可爱的脸。”
她轻轻碰了碰我的斗篷,然后飒爽地走下了螺旋楼梯。
真是个帅气的人啊。虽然没有血缘关系,那两人也是兄妹,师父要是能继承到一点点这样帅气的部分该有多好,我不禁这样想道。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下定决心。
“……打扰了。”
说着打开了门。
瞬间,空气中扬起了灰尘,呛得我咳嗽起来。
房间的内部装潢完全就是廉价公寓的样子,虽然还算比较宽敞,但屋里的杂乱程度已经把这面积浪费了。乱丢的东西之间基本上也没什么共同点,从成堆的书籍、看上去有年头的书桌,到发霉了的吃剩下的面包、几台看上去经常使用的家用游戏机,应有尽有,让房间拥挤的令人难受。
据说这里好像也有些比较贵重的东西,不过房子的主人似乎一点没往心里去。说是这么说,但想到他偶尔会叫嚷着“这个找不着了那个找不着了”的样子,可能也不是不放在心上,只是不会收拾而已。
以前,我曾提出过要帮他收拾,却立刻被驳回了。
理由是休息日的一人时光不想被打扰,不过师父在这个房间到底是怎么度过休息日的,说实话我也不太清楚。
我小心地避开地板上的面包和书——真有些好奇莱妮丝和她的水银女仆刚才是怎么穿过这房间的——向着放在里面的茶几走去。
师父他正倒在茶几旁的沙发上。
“那个,师父。”
没有回答。
师父像个醉汉一样瘫在沙发上,像是想暂且把自己和所有现实隔绝开一样紧闭着双眼。如果自尊允许的话,他现在一定还会用双手堵住耳朵,发出“啊——啊——”的叫嚷声。明明是我的师父,怎么这样没有器量呢。
“您的徒弟,格蕾,来了……”
怕他刚才没听见,我又一次叫了他,果然还是没有回应。
我放弃了,然后将目光转向茶几。在所有东西都乱成一团的房间里,只有这里姑且还收拾了一下,上面放着茶杯,里面的红茶已经彻底凉了,除此之外,还搁着几份照片和文件。我本来没有看的打算,目光却不自觉得被其中一张照片吸引了。
因为那实在是,太奇怪了。
看上去似乎是来自某张宗教画的一部分。
照片的主体明明是充满着神圣与庄严的天空的景色,但它的焦点对准的却是那与景色过于不相称的——【熊熊燃烧着的车轮】。那个车轮就像是天空的守卫一样,堂而皇之地悬浮在空中。它的外侧附着着无数的眼球,正紧紧地盯着这边。
“……车轮怪……?”
“我也不要求你说的多文艺,但就没有更像样一点的形容了吗?”
在困惑着的我的耳边,响起了听上去异常疲惫的声音。
“啊,师父。”
像是觉得很麻烦似的,师父挠了挠头,坐了起来。
从外表上来看,他大约三十岁上下。一般来讲,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长发基本会变得一团糟,但师父的长发却让人意外的看上去还很整洁。着装品味虽然乖僻但并不粗俗,有着莫名的气质,从这一点上来看,师父可能本来还算是个小少爷。又或者是,在家人的细心照料下长大的。
“好歹你也是魔术师的徒弟,能不能别用这么不过脑子的叫法。这可是天使的经典造型之一。”
师父再次吐槽了我的叫法,然后咚咚地敲了敲照片的一角。
“您说天使……但是,这从哪能看出是天使?”
“出现在绘画中的天使,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在四世纪时受到了希腊神话中胜利女神尼姬的影响,才逐渐固定为长有翅膀的人这一形象的。实际上天使还存在别的系统,又或者应该说,是后人擅自将其解释为天使的。”
师父摸着下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将原本存在于神话中的那些生物重新解读为天使,这是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情况,是将本属于上帝的权能作为天使独立出来。虽然有多种假说,不过你看的这个座天使(Throni)更接近于前者。是个用自己的身躯运送上帝之神力的天使。”
“因为要运送,所以才是车轮的样子吗?”
“不如说,因为是车轮才会被认为是运送上帝之力的天使。在预言家以西结所著的圣书中,是这样描述他在幻觉中所看到的天使的,‘闪耀着绿柱石光辉的车轮其中一面附有眼睛’。还有一种奇怪的假说,认为那其实是不明飞行物(UFO)。”
“天使是,UFO?”
话题突然变得这么离奇,让我惊讶得眨了眨眼。
同时,师父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心情这么快就变好了,看来这话题在他的兴趣范围之内。
“在二十世纪时,有一派不管什么事都要和UFO扯上关系的人。毕竟无论是基督教的洗礼还是埃及的壁画,都能从细枝末节里找出和UFO的联系。飞在空中的车轮这种东西,虽然不能说有什么了不得的意义,但不是很能激发人的浪漫情怀和想象力吗。虽说他们中也有一部分人只是和嬉皮士一样吸食些致幻性的药物,实际上飞在空中的不过是他们的大脑而已。……你怎么好像没什么兴趣似的?”
“不,我只是在想,世界上像师父这样的人真是不少呢。”
“别把我和他们混为一谈。在行使魔术上确实有需要强硬推理的时候,但光是主观臆测拼接来的想法根本成不了事。说到底,这已经不关魔术师什么的事了,只是一般教养的问题。”
明明刚才还在说什么好歹是魔术师的弟子之类的话,师父这就已经哼哼笑着轻易地撤回了前言。
那张带着得意的脸上,坏心眼和幼稚矛盾地共存着。
他的名为,埃尔梅罗Ⅱ世。
是时钟塔仅有十二家,被授予了君主阶级的名门之一·埃尔梅罗家的当主。
2
现在正式说明一下,师父是一名魔术师。
所谓魔术,是以小源(Od)或大源(Mana)为原动力,诉诸于世界的基盘,来引发任何可能发生于这个世界上的现象的一种秘仪……好像是这样。据说小源(Od)是指个人的生命力,大源(Mana)则是指充斥于这个世界的魔力,不过关于这一点我还没有真切地感受过。
我所知道的,只有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对世界毫无兴趣,一味醉心于自己的实验这一事实。虽然听说这是因为对于魔术而言,隐蔽是十分重要的,
但我私下里怀疑,实际上搞不好他们只是单纯喜欢宅着也说不定。
回到正题。
“……关于天使我已经明白了。”
我注意着不要让情绪表露在脸上,姑且先低下了头。
毕竟他是我的师父。
对长辈要怀着敬意这样的理念可能在现代社会已经不盛行了,但在我的故乡至今仍根深蒂固。即便是惹人厌的师父,我也必须要用恭敬的态度对待他。
“……说起来,您没有搬到大屋与莱妮丝小姐同住的打算吗?”
“和那种恶魔一起住的话,不出三天我的胃就没法要了,不对,已经没法要了。”
师父苦着脸,就那么靠在沙发上摸着自己的肚子,没过一会儿,他发出了一声疲惫的叹息。
“不过既然已经接下这件事了,不采取些最低限的措施可不行啊。”
“……哦。”
按理说我是不该知道莱妮丝与师父之间谈话的内容的,所以只好随便附和一下。
师父闭上一只眼睛嗯了一声,然后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着我。
“说起来,对于天使你怎么看?”
“……还是关于天使的话题吗?”
说真的,我觉得我的不情愿已经表现在脸上了。
不光是关于魔术,我本身就不擅长说太多话。与为数不多的真实相比,活人说的话实在是太多了。都市人说的就更多了。
“……那个,是将上帝的恩惠传达给人类的御使,对吗?以前,家乡的教会里的神父大人,是这么说的。”
“不,我想问的不是这种民间的看法,而是从魔术的角度出发你有什么见解。”
“咦嘻嘻嘻。那样的事这家伙怎么会知道啦?!她太笨啦!”
突然,响起了一个有活力的声音。
当然,在这里的只有我和师父两个人。
【也就是说】,这是看不见身影的第三人的声音。因为我和师父都知道它的真实身份,事到如今也不会再感到奇怪了。还有就是,我知道与它争辩也是无济于事,因此想尽可能巧妙地无视它,就用干巴巴的声音说道。
“……我确实,很笨。”
“这不是重点。她是我的弟子,敢在我面前侮辱我的弟子,哪怕是关系再好的人我也不会饶恕。给我好好记住了。”
师父厉声说道。
大概是因为师父的语气与之前过于不同,第三个声音就这么沉默了。
在沉默中,师父伸手取过茶几上的金属雪茄盒,从里面拿出一根雪茄。拿小刀切掉雪茄头,再用火柴点燃,接着十分缓慢地吸了一口。
然后叼着雪茄,把两手轻轻扣在一起,放在膝盖上。
“那么,接着上课吧。”
他就这样缓缓地开始讲解起来。
“首先,你所说的作为传达上帝恩惠的御使的天使,并没有什么错误。不如说,在魔术师的立场上所说的天使,根源也是从这里来的。天使那赐予人们上帝的恩惠这种性能,正是近代以来——特别是近现代的魔术师,投身于天使的再发明时的契机。”
虽然同样是说明,但这次我却顺利地理解了。
造成这种差异的理由,很明显。
刚才的解说是出于私人的兴趣,而现在,师父是以时钟塔讲师的身份在解说。没精打采的表情一扫而空,他用锐利的眼神注视着着茶几另一边的我。
……没错。
师父他,作为魔术师的水平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这并非谦虚谨慎或过低评价,是真的无论在利害哪方面都无法有所作为的平凡。好歹也是时钟塔的重量级人物,却至今停留在第四阶位上,这真是前所未闻的事,类似的话我在这两个月里从周围听过不知多少次。
但是,对师父的评价却绝对不低。
作为讲师,他培育出的实绩据说让人瞠目结舌,也正因为如此,被他收为内弟子的我受到了众多学生的攻击。她居然能获得那位君主·埃尔梅罗Ⅱ世的直接指导……像这样羡慕的目光说实话让我很难受。
要打比方的话,那就像是拳击手和辅导员,运动员和教练一样的关系。
师父他虽然能想出理想的术式,却没有去实践它的能力(Spec)。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待这样的自己的。不过作为魔术师,他这种奇异的存在方式,似乎在时钟塔通过各式各样的别名表现了出来。
有人叫他,Charisma教授。
又或者是,Master·V。
还有几个绰号——因为听上去略微不太好听,在此就先保密吧。
这些先暂且不论,我对刚才的解说提出了疑问。
“再发明?是说天使吗?”
“没错。你知道四大元素吧。”
师父一边品尝着雪茄,一边伸出四根手指。
地、水、火、风,他每说一种就放下一根手指。这些被称为四大元素,是魔术的基础。这种程度我还是知道的。
“在古希腊,由arkhē所生的四大。”
我记得arkhē好像是万物的开始……之类的意思。
“与炼金术中的四大在根基上是相同的。就算是现在,大多数情况下应该也是这么认为的吧。就像黄道十二宫和东方的阴阳五行一样,是为了便于区分世界万物所设的系统。——不过要说的话,时钟塔所认定的属性在此基础上还加入了空和架空元素,而且实践因素所占的比重也很大,所以差异会更大一些。”
“那个,听说我是地属性的。”
“没错。这种情况下所说的属性,只是指才能大致适合的方向。所以也会有二重属性或者五大元素(Average One)这样的怪物,不过总之先回到正题。
简而言之,原本是为了方便分类才定下的要素(Element),因为十九世纪末期近代魔术的兴起而改变了。通过与天使这一概念相融合,被赋予了新的意义。”
“新的意义?”
“是的。”
师父一边估计着我理解的程度,一边慢慢继续道。
“被众人所信奉的,‘力之容器’。”
他在茶几上摆出一个好像在捧着圣杯一样的姿势,轻轻点了点头。
然后,沉默降临了。
雪茄喷出的烟逐渐堆积在师父捧起的手掌上,让人联想到圣水。被称为天使的,究竟是那水,还是那手掌的形状呢?
“魔术必须被隐蔽,然而另一方面,其概念的存续则因众人的信仰而变得安定。同样沉迷于超自然思想的波德莱尔、阿蒂尔·兰波、威廉·巴特勒·叶芝等诗人也用他们的笔加速了这一进程吧。”
公寓的房间里回响着师父的声音。
接着,师父捧起的双手里,感觉好像有某种波纹扩散开来。
不对,或许真的有什么。虽然我对于这类现象的反应很迟钝,不过魔术师的本义本就是正是操纵眼睛看不见的‘力量’才对。持续放出的波纹,被放在这件屋子里的镜子及咒具反射回来,将我包围了。
现在,这个房间本身变得犹如神殿一般——
“你现在在想,好像神殿,对吗?”
“……唔。”
师父说中了我的想法,让我吓了一跳。
“用不着惊讶。我本来就是想诱导你那么想的,你的判断非常准确。刚才,我确实将这个房间变成了神殿。”
“咦?”
不明白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困惑地眨了眨眼。
或许是我刚才的表情太有趣了,师父颤抖着肩膀偷偷笑了。他这种十分愉悦的态度,让我有种自己被坑了的感觉。
“刚才你感到气氛有些改变了吧?那就是神殿。在拉丁语里是templum,不过这里就先想成是暂时有神存在的场所吧。”
我刚想问,提到天使不该拿教会做例子吗,但听了刚才的说明就觉得可以理解了。
“也就是说,比起作为信徒礼拜的场所,神存在的场所这一概念更重要,所以才是神殿吗?”
“嗯,就是这样。刚才只是利用圣杯的象征性(Symbolism)和这个房间里的各种物品来营造出那种气氛的,实际上应该要更正式一些。在被神圣化了的场所举行仪式,这点不正与大多数的魔术共通吗。虽然佛教的结界与这种手法也有相似之处,不过现在的关键是与天使相搭配。”
“…………”
师父暂时停顿了一下,我开始思考起刚才听到的内容。
所谓神殿,是有神暂时存在的地方。
还有,所谓天使,是“力之容器”。
也就是说,这种情况下,这两者的关系是——
“那个……难道说是,通过给不确定的魔力赋予天使这一名称,来将其利用在魔术上,是这样吗?”
“回答正确。”
师父维持着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状态,端起茶杯,用已经凉掉的红茶润了润嘴唇。
“刚才,是说过概念因众人的信仰而变得安定吧。这样的话,在这个世界上广泛流传的天使这一概念,不是正适合用
来安定魔术吗,有些人会抱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奇怪。实际上对于某些魔术结社而言,这种想法似乎十分有魅力。”
他放下茶杯,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拢。
先划了个十字,咏唱着拉斐尔在前,加百列在后之类的咒语,之后在空中描绘中五芒星的图样。
“刚才我做得是被称为小五芒星仪式的术式。让四大天使与地水火风相照应,用于圣化仪式场或者各种魔术的导入。不过,刚刚那种程度的祷告,随便哪买本杂志上都有写。——当然,会在民间流传的术式几乎全是仿冒或者胡说,是只存在于概念上的玩意,所以时钟塔才放着没去管。”
师父面带得意地说道,接着将目光转向窗户。
从窗帘的缝隙间,照进几缕阳光。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缝隙与我们十分相称。世界与我们的距离。我们勉强被允许通过这一缝隙与洒满阳光的地方来往。
如同天使一般,淡淡的光芒。
“不过,概念的变化会给魔术带来影响。”
师父低声说道。
茶几上的红茶泛起涟漪。师父刚才施展的术式给现实带来了影响,不过看样子稍稍延迟了些。
“原本可能只是单纯的灵光一现而已。以上帝之名封印恶魔的术式,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多的是。当然也不是说魔术师就一定会是虔诚的基督徒。他们只是利用以上帝之名支配万物这一普遍化的概念而已。和现在的网络协定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这个例子对你来说可能更难懂。方法是一样的,会转为利用天使这一概念可以说是必然的发展趋势。毕竟这比上帝之名更好驾驭。”
我知道理由。
上帝这一概念所带有的“色彩”,也可以说是信仰,过于强烈了。与之相比,天使本身就有着堕天使、守护天使等等派生(Variation),要利用在多种多样的术式上想必一定适合的多。
正因为这样,师父称其为再发明。
“现如今在欧美地区,新的魔术可以说几乎必然会受到天使的影响。不,不光是新魔术。就算只是细微的地方,魔术只要在某处使用了天使这种概念,就一定会受到影响。现代的魔术师无论是利用它也好,排斥它也好,这不都是在用某种形式在意着天使的变化吗。”
师父闭上眼睛。
像是叹气一般,慢慢地说道。
“……在某种意义上,所谓现代的魔术师,可以说是收集天使的职业。”
“…………”
那声音如同歌声一般,感受性贫乏如我,也被它所渗透。
这话语富有诗意,但我想它之所以能感染我,是因为它道明了本质。对师父而言这句话似乎也别有深意似的,他比刚才沉默了更长时间。
“接着,就是这座城的问题了。”
边说着,师父伸出了手指。
他正指着的,是从茶几上的信封里掉出来的照片之一。看上去好像是在偏远的深山里,一座有着弯曲尖塔和歪斜城墙的灰色城堡,正静静地矗立着。
“啊、”
对了。
我们本来是在讨论莱妮丝带来的委托来着。因为被上课的内容吸引了注意力,我居然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感到面颊发烫,为了掩饰这一点,赶紧低下了头,问道。
“那个,这座城怎么了吗?”
“之前也说过,我刚刚提到的那些事,只是魔术的【表象】——也就是会在一定的范围内流传开的事。实际上,我等所驾驭的魔术是存在于【更深处】的。虽然天使的变化确实给我们带来了影响,但也只是作用于细枝末节处,并没有触及本质。就好像神秘主义和超自然学虽然与魔术领域有所重合,但并不等同一样。”
师父的表情,看上去非常阴沉。
义妹(莱妮丝)老是推给自己一些不讲理的委托,这是他本人的说辞。他还说,就算这样也无法拒绝是因为巨额的债务之类之类的理由,但是却没告诉过我具体的原委。我只知道,师父是因此才不得不成为君主·埃尔梅罗Ⅱ世的。
师父用嫌恶的语调说道。
“不过,就算在那些有着近乎君主(Lord)水准的魔术师之中,也有人为这种思想而倾倒。甚至居然以这一思想为原点,改建了自己领地上的城堡。狂热到了这种程度。”
我再次低下头,看向那城堡的照片。
仔细观察的话,它的样子真的很奇怪。
虽然也有可能是拍照时光照的原因,但在斜射过来的阳光下,那座城的影子就好像是张开的翅膀一样,十分古怪。整体的设计让人联想到那失去头和双手的翼神——师父一开始提到过的萨莫特拉斯的胜利女神。要说只是单纯的偶然的话,实在是和刚才的对话过于一致了,我不禁感到背后涌起一阵寒意。
没错。
这座城本身,就好像天使一样——
“——【剥离城阿德拉】。”
师父告诉我。
“原来的城主好像是这么叫它的。这位城主,似乎和埃尔梅罗的先代有过些许来往。真是的,先代要是看见我现在这倒霉样一定会很高兴吧。你就是随便拿别人的东西才落得这个下场的,大概会说着类似的话絮絮叨叨地教训我好几个小时。”
埃尔梅罗的先代。
虽然有时候会在对话中被提到,但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几乎还是谜。只听说,是个师父根本无法与其相提并论的天才。另外从别人口中的种种细枝末节来看,我有一种他是个劳碌命的感觉,虽然关于这点事实是怎样的就不知道了。
然后,还有一件事。
虽然我是后来才注意到的,不过多半在大清早师父叫我过来的时候,他大概就已经打算接受莱妮丝的提案了吧。虽然不清楚是莱妮丝擅自替他做得事前准备,还是师父自己搜集的情报,不过对于迄今为止的发展,他多半已经屈服或者说放弃了,想必他的胃也一定一直在抽痛着。
要说为什么的话,他在烦恼了一阵之后,
“……就是那什么。对不住,女士。明天起我要出趟远门,你能跟我一起来吗?”
师父——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带着一脸的不痛快,对我开口说道。
3
经常有人说,英国的植物种类不够丰富。
在北部原本就被冰原覆盖的基础上,工业革命时期的过度砍伐使多数的森林消失了。再加上,连最高峰本尼维斯山也不过1344米,大家应该也都清楚这根本提不上环境的多样化。
虽说如此。
在我个人的视点里,世界已经足够广阔了,各色各样的生命充斥其中。
越过登山口附近丛生的蕨类植物,就是朝鲜花楸和橡树交错的混交林,漫长的坡道延伸开来,不过还好比较平缓,只会让人稍微感到疲惫。
真正让人疲惫的,应该是经过多次换乘在火车上颠簸14个小时,住了一晚后又坐了3个小时的公交,然后到目前为止已经徒步走了5个小时才来到这里的这段旅程。
换句话说,这里是远离人烟的山区。
九月中旬的风很凉爽,风中的登山道上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每次迈步时都被靴子踢起的,潮湿的泥土散发的味道。外表朴素的香草也散发着香气,从那气味来判断应该是野生的石楠吧。粘稠的树汁蒸发出的味道,兴致勃勃聚在一起的虫子的味道,还有腐烂的朽木和小动物的粪便散发出的味道。所有的这些,对我而言都很熟悉。
——我不认为,活着就全是肮脏的。
这种时候,和这句话配套的应该是“我不认为,死亡就是洁净的”吧。
我对于伦敦所抱有的想法,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那里有着数万倍于故乡的人数,却会让人产生是否几乎所有人都在侍奉着“死”这样的怀疑。明明是那样清洁的街道,我却多次因此寒毛直竖。即使我在那里生活上二十年,也一定无法接受那片土地吧,同样,它也不会接受我。
就算是现在,我不过是回想了下而已,就感到非常害怕——
“……等、等等……!”
“——呀!”
搭在我肩上的那只手,就像丧尸一样颤抖着,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就像被美杜莎的双眼盯上了一样,我咯吱咯吱地转过僵硬的身体,好不容易看向身后。
“师、师父……!”
不用说,从身后伸过来的这只手,正是属于眼前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的师父的。
“……能、能不能,再稍微走慢一点女士、”
请求的话语里夹杂着喘鸣声。
不知该不该庆幸,看来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变化。不如说假如他真的有那份余力的话,应该也不会让自己这么狼狈。
我悄悄用手指揉了揉僵硬的脸颊,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但是师父,这样下去就赶不上邀请函上的时间了。”
“……那就十分、不五分钟就好,让我坐下来歇会儿。”
师父一边从嗓子里发出抽搐的喘息声,一边伸出五根手指。
“……就三分钟。”
我做出妥协,然后找了棵附近的橡树靠上。
本来一路走来让我感到有些热,现在能靠在橡树冰凉的树皮上真是太舒服了。其实比起树,我更喜欢靠在石头上,当然最好的还是土地,可惜我的这个喜好却没什么人理解。如果我现在就这么闭上眼睛睡去的话,搞不好至今为止发生的事都会变成梦。
不过,就算睁开眼发现自己已经回到那个故乡,那又怎么样呢。
突然,右手【刺痛】了一下。
“咦嘻嘻嘻嘻嘻嘻嘻!就算是魔术师也不带体力差成这样的吧!老子可听说过有哪个了不得的魔术师,既当诗人又当拳击手,还是个登山家,连上乔戈里峰都没带氧气瓶呢!”
又一次,不属于师父也不属于自己——无形的第三人的声音响了起来。
准确来说这声音是从我的右手那里发出来的,师父早就累趴在地上,只能对着那个声音做出“我可是在大城市长大的”这样连借口都称不上的主张。
这个第三人的嘴里基本吐不出毒舌和骂人以外的话。
我从记事起就和它在一起了,但也从来就没见它这种恶劣的性格改善过。话说回来,这十几年来会和【它】说话的人,算上我在内可能也就五个。
(……【我】是不是也,没什么改变呢?)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
就在两个月以前,能说得上是和我说过话的人也就连【它】的两倍都不到。经历了可以说是天翻地覆的环境变化后,【它】也一丁点改变都没有,让我感觉好像只有自己被抛下了。离开故乡时下的决心已经不知丢到哪去了,和我这种半吊子相比,【它】其实要像样的多吧。
只有自己,像轻飘飘的水母一样随波逐流。
不管是失态的揉着腿的师父,还是右手上的【它】,至少都清楚自己的生存方式。
为什么,我会这么不像样呢。
“……为什么,我会这么笨呢。”
我的低语,像是诅咒一般。
这之后,伴随着师父不断要求休息的抱怨声,我们终于走到了一片比较开阔的地方。
“呜哇,那是啥玩意啊。”
右手的声音诧异地嘀咕着。
我也微微皱起了眉头。
是岩石。
说不定要三个成年男人手拉手才能彻底抱住的,坚硬而巨大的岩石。
在这块岩石上,能看见一个懒洋洋躺着得人影。打着瞌睡也能在这像乌龟壳一样凹凸不平的表面上保持平衡,还翻了几次身,这人真够灵活的。
虽然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失去平衡了,但始终没有掉下来。
就像小时候见过的饮水鸟似的,似停非停。健壮的身体在岩石的边缘上摇摇晃晃,处在只要轻轻一推就会摔下来的危急关头——这时,他突然冷不丁地抬起头来看向这边。
“——哟,终于来了吗!”
那人悠闲地盘腿坐了起来,向我们挥手。
厚实的大手脏兮兮的。一脸自由生长的大胡子看上去好像有几个月没打理过了。因为污垢和灰尘他身上已经发黑了,几乎无法辨别他的肤色。
一身游牧民族风格的宽松服装,但也遮不住他那肌肉发达的体型。看样子是有专门锻炼过,不管是四肢还是脖子都粗的吓人。虽然只比师父高一点,但体重感觉说不定有师父的两倍。
“嘿,真是奇怪的组合。你们俩的画风完全不一样嘛。哦呦,难不成正好叫我碰上绑票了?”
男人放声大笑,露出一口让人意外的洁白牙齿。
他的眼睛很清澈。
那是双黑色的眼睛。
但是,深处却隐藏着危险的气息。
那双眼睛,混合着孩子般的稚气和老人般的狡猾。
“……请、请问”
“……你谁?”
累瘫了的师父替我把问题问了。
虽然感觉他其实已经累到连说句话都觉得麻烦了。
“弗利乌。”
男人这样说道。
“这是我的名字。”
“……这么可爱的名字,还真让人意外啊。”
“这个嘛,其实是叫弗利乌加来着,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啦。不过把‘加’给去掉的话,你看,不就成了个像微风一样让人心情舒爽的名字了吗。”
他一脸认真地说着这种话。
与这个男人相称的,不如说是沙漠里刺眼的太阳或是摔跤大会上的聚光灯,但是奇妙的是,在爽朗这一点上确实如他自己所说,虽然师父看上去对这点很火大。
我好奇地看着这个男人。
毕竟在过去的事件里,也都没怎么接触过这种类型的人。
(——嘻嘻,如果说你那师父是只瘦狐狸的话,那这货就是匹睡傻了的骆驼吧。)
我的右手那里又响起了声音。
这次,是只有我能听见的低语。
“嗯嗯?”
男人——弗利乌看向我这边来。
我觉得他应该没听到刚才那句话。不过,他像是很感兴趣一样目不转睛地上下打量着我。无礼但并不下流的视线像是要连我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一样,我正不知所措时,男人伸出了一根手指。
“我说你啊,为什么要套个灰不溜秋的兜帽呢?明明是个小美人,遮住的地方看上去没什么伤疤。”
“那是,因为……”
“能不能请你不要吓唬别人的徒弟。”
师父插到支支吾吾的我和男人中间。
“哎呀,果然是徒弟和老师没错嘛。你这张脸啊,简直就是专门为个老师打造的,太标准了反而让我不确定了……”
“什么样的脸。”
“神经质,还有不知怎的好像很会照顾人,大概就这样吧?原来那些黑白电影里的管家经常就是这么一张脸。”
弗利乌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挠着头。
“【就魔术师而言】,好像有点正经过头了?”
不用说,师父也好自己也好,都不认为在这种深山里相遇只是巧合。
呼了口气后,师父问道。
“你也收到了邀请函吗?”
“Oh,yes!”
弗利乌从岩石上跳了下来。
他在怀里翻了翻,从民族服装的内兜里掏出了一个还算干净的信封。信封用的是上好的纸,隐约有些水印。不用看我们也知道,印在封蜡上印章和信封上的水印是一样的,都是以天使的羽毛为主题的纹样。
因为我们也持有同样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午睡呢?”
“这个嘛,因为走着走着就觉得一个人好寂寞啊。”
他哗啦哗啦地挥着信封,露出让人感到亲近的笑容。
“反正都这样了,就想着干脆等下一个人过来好了。这不,你们就来了!”
“原来如此,但你就没考虑过自己就是最后一人的这种可能性吗?”
“那就再说啦。大概那时候就会以不会迟到的速度,哭丧着脸跑过去吧。你看我这样,跑起来可快了。”
他轮流活动着健壮的胳膊,笨拙地想展现自己的魅力。
就好像,狮子在使劲摇尾巴一样。和他那沾满汗水和沙子的胡子脸奇妙的很相称,营造出一种幽默的印象。
这或许也是,某种优点吧。
“……那……要不就,一起走吧?”
无视师父那张好像在说“别乱说话”的脸,我不由自主得问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我和师父一样,都不怎么喜欢和人过多来往,所以向他提出邀请时,我感到自己脸因为紧张在发烫。
“真的嘛!”
男人忽闪忽闪的眨着眼,快活地笑了。
有些人可能光看他的这张笑脸,就会在酒吧请他喝一杯。
“好!一言为定!哎呀真是帮大忙了。一个人果然很无聊啊。”
“…………”
他对着像吃了苦瓜一样的师父伸出了手。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弗利乌,多关照啊。”
“……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她是我徒弟格蕾。”
师父虽然没有回握他的手,但还是无奈的自报家门。弗利乌听到后,很佩服的吹了个口哨。
“埃尔梅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在时钟塔听过传闻!就是那个从矿石科被踢到现代魔术科的君主对不!”
“是,说的没错。”
这次一定要和他撇开关系,像是这样想着,师父别开了目光。
“哦,对了。顺便问下你们有酒吗。我的都喝光了。”
“我没有带着酒到处走的兴趣。还有雪茄也不会分给别人。”
“嘁。”
被冷冰冰地拒绝后,弗利乌就像小孩子一样耷拉着脸,嘁嘁嘁地咋着舌。
“赶紧走吧,格蕾!跟不上的话就丢下你不管了!”
师父踢起一脚沙子,整了整外套的衣摆,沿着坡道继续走去。
当然,三十分钟以后落在最后面叫苦连天的人,正如大家所料,就是师父。
——终于。
剥离城的身影,出现
在我们面前。
*
不,那是否该称之为城呢。
以背后那广阔而静谧的湖水,还有我们面前垂下来得结实的吊桥来看,确实符合城堡的形式。森林、湖水和大理石交织而成的美景,有着像是出自童话故事里的庄严感。只论优劣的话,丝毫不逊色于英国的种种名城。
然而。
建成歪斜状的尖塔,就像是痛苦的脊椎一样扭曲着。堆积起的大理石,像是特意为了惹人不安一样,似乎每一块的位置都经过了精密的计算。本该是人为建造的这栋建筑,却给人一种从一开始就是以这样的形状存在着的感觉——就好像是从山的内侧发掘出来的一样,这座舞台让人产生了如此荒诞无稽的错觉。
——半边坍塌的城门,是折断的肋骨。
——连绵歪曲的城墙,是紧捉大地的臂膀。
——越过城墙能看到的宅邸的本体,让人想到正在跳动着的心脏。
就像把巨人的身体连同内脏一起里外翻转,将皮肤从肌肉上剥下来一样的情景,被唤起在观者的脑海里。
“……呜。”
我的身体微微颤抖了。
远比在照片里看到的那姿态,更加不祥——甚至有了神圣的感觉。
【剥离城阿德拉】。
“……天使的孩子是巨人,吗。”
师父皱着眉,喃喃自语道。
“天使的、孩子?”
“出自圣经的伪经。根据以诺一书里的记载,天使和人类的孩子身高好像最高能有三千肘。换算成现代的单位就是1300米出头。比起来这座城根本就不算什么。”
“哦哦,这还真是信手拈来啊。”
看着转过头来的弗利乌,师父的脸绷得越来越紧了。
“你要是魔术师的话这种事也应该是知道的吧。”
“姑且知道这种事,和一下子就能联想起来,这是两回事嘛。而且刚才那种情况,不是光靠那外形和自己的知识就能说得出来的吧?”
“…………”
“因为对这座城的创造者有所了解,才会联想到那句话,不是吗?”
“我倒想问问,你又是什么情况?”
面对弗利乌的提问,师父回望过去。
那是,非常锐利的目光。
“这座剥离城阿德拉的创造者——魔术师阿修伯恩这个人,你不可能在对他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来到这里。”
“哇恰恰恰。我这是自找麻烦啦。”
弗利乌打趣道,但师父还是进一步追问下去。
“我还没问过,你的真实身份吧。”
他这样说道。
大概是觉得这次实在没法糊弄过去了,弗利乌耸耸肩,扯了扯民族服装的袖子。
“是佣兵啦。基本上主要是在中近东地区活动,掺和进牵扯上魔术的纷争里。不过和时钟塔那群人偶尔也会有来往啦。”
“也就是说,是魔术使吗。”
“哈哈,抱歉啦。”
虽然这么说,但弗利乌看上去好像没什么抱歉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头。
我也听说过。
所谓魔术师,是历经几代,将所有的资产与能力都投入追求魔术的真理——一般叫“根源之涡”还是什么的——这一目标的存在。无论在过程中得到多么强大的力量,在他们眼中也只不过是副产品,其意义不过是抵达真理的手段而已。
而另一方面,偶尔也会有一些对真理这玩意毫无兴趣,只将魔术视为好用的道具的人。这些人被称为魔术使,普通的魔术师们看他们就像蛇蝎一样,唯恐避之不及,这些都是我在时钟塔听说的。
“我怕说了以后,你们就不肯跟我一起走了……那要分开进去吗?”
弗利乌指了指连接着城门的吊桥,看上去有些寂寞。
隔了几秒之后。
“……都这会儿了。”
师父留下这句话,踏上了吊桥。
弗利乌看向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我们一起跟上了师父。
开启的城门后面,是朴素而又宽广的前庭。汲取了自然特色的英式庭院——与其这么说,不如说是城主其实就没什么兴趣,只在最低限度下修整了门面这种感觉比较强烈。不过即便如此,这里好像也有什么东西引起了师父的兴趣,他向城门的内侧还有荆棘的阴影里看了有两三次。
我闻到了玫瑰的香气。虽然我对花没什么了解,不太确定到底是不是玫瑰。不过,这香气在鼻腔里久久挥之不去。
作为宅邸使用的主城(Keep)的玄关前,站着一位瘦削的西装男。
看样子,好像是管家。
“恭候多时了。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先生,弗利乌加先生。”
他恭敬地鞠了一躬,然后打开大门。
门厅宽敞的让人惊讶。
而且,
“……啊呜、”
我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在那里,充满了天使】。
一列排开的,天使的雕像。
姿势和材料都不尽相同,由石头或铁,还有像是水晶的材料制成的雕像。
以及刻画着手持弓箭的幼天使(Cupido)的彩绘玻璃,描绘着英勇持剑的大天使(Archangels)的绘画和手捧权威之芴的主天使(Dominions)的壁画,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也使用了天使之翼和光环(Halo)等诸多元素。
不只是出名的天使。
和师父之前给我看过的一样——姑且在从伦敦出发以前多少还是学习了一下的——虽然能感觉到神圣,但和一般所说的天使相去甚远的怪物也到处都是。有四张脸的四翼异形是智天使(Cherubim),六翼的蛇好像是炽天使(Seraphim)来着。
通过各式各样的艺术和存在方式,轻易就超过数百的天使被烙刻在主城的各个角落。
(…………)
看着看着,就感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样。
因为我实在不认为这些收集来的天使,只是单纯的收藏品。不,就算只是艺术收藏品,具有足够的年月和强度的【这些东西】,里面也会隐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走进倾注了某个特定人物极尽奢侈与嗜好的惊异房间(Wunderkammer)里,可以等同于是走进了那个人的大脑。
这样说的话,那这里——
(就好像是……脑浆。)
室内粘稠的空气让我这样想道。
我不由得脚下一软,但就连双手所撑的地板上,都雕刻着天使。
我感到,无法呼吸。在看见这座城时感到的恶寒越来越严重了,就像陷入了湿冷的沼泽里一样。那沼泽里漂浮着无数的眼球,好像在观察着被淹没的我们。我无法逃离它们的观察。在与永远等同的时间里,我一个劲地在天使的大脑里坠落。
“这些是错觉。”
听到了,声音。
我分辨不出声音传来的方向。
“女士,这连魔术都算不上。只是你的感受性在和这里的‘色’相呼应而已。压迫你的是你自身的机能。赶紧想想办法自己找回方向感。你应该学过冥想(Meditation)的基础吧。”
冥想?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甚至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知道。
这时,飘来一股独特的香气。
就像在我的头里抓挠一样——我对这香气有印象,在这香气中,脚下渐渐变回了石板。空气只是有些粘稠,当然也没有漂浮着什么眼球。我感到自己急促地喘息着,十分吵耳,身上渗出的冷汗也让我难受。
师父正俯视着我,嘴上叼着不知什么时候抽起雪茄。
“看见什么了?”
“……啊、那个……看着我的眼球,还有脑浆的沼泽……”
“原来如此。应该一早让你做下预防性冥想训练的,回去以后就加在你作业里吧。”
“呜、”
不甘心,但是我完全无法反驳。
师父抽着雪茄,瞟了向大厅的中央。
“聚在这里的人自然也都不会像这样陷入过呼吸里。”
身边的弗利乌也望着那个方向。
没一会儿,师父的眼睛惊讶地睁大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从门厅的螺旋楼梯附近有个人影正在走近。
“唉哟、”
弗利乌慌忙躲到柱子后面,几乎同时,人影走到师父面前,行了一礼。
金发碧眼。
那是名有着清澈眼神的青年,他的眼神比他那英俊的容貌更让人印象深刻。
年龄大约是二十五岁上下吧。但是从他那庄重的仪态里,可以看出与他的年轻不相符的自信和经验。洁白无垢的西装和镶嵌着贵重宝石的领带夹之间搭配,与那沉着的仪态相结合,让人感到他的君子气度更上几层楼。
“好久不见了,君主·埃尔梅罗先生。”
“请加上Ⅱ世吧。就这样直接背负的话,这个名字对我来说还是太沉重了。”
“您太谦虚了。您在时钟塔的活跃,我一直有所
耳闻。”
这绝非是场面话,他包含着诚意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悦耳。
这声音就好像展现了青年所经历过的岁月一样。无论何时何地,他大概都会像这样耿直地,直面人生路上的障碍吧。
“从你这里得到这么高的评价,我也很为难啊。毕竟你才是时钟塔那些大人物眼中的宠儿。海涅·伊斯塔利——还是说该称你为,骑士(The Knight)比较妥当。”
“这称号终究不是女王阁下所赐。”
对于师父玩笑一样的话语,对方也一本正经地否定了。
我感觉终于舒服了一些,于是偷偷跑开,去找躲起来的弗利乌说悄悄话。
“……那个人是不是,很有名?”
“喂、为啥你会不知道啊。你不是埃尔梅罗的跟班吗。”
“……我和他认识,还有到时钟塔念书,都还只是不久前的事而已。”
把实情告诉他后,弗利乌叹了口气。
他都已经特地躲起来了,其实也完全可以无视我的问题,但他还是实诚地回答了,让我再次认识到他在各方面都是个不错的说话对象。
“要说伊斯塔利的话,其实就是一个炼金术的名门而已,但海涅可是个有故事的人。他曾经彻底放弃过魔术,而且还跑去当了教会的修道士。”
“教会的?”
这里所说的教会,并非是指有着“通常”意义的一大宗教。
那是存在于其里侧,主要以“狩猎异端”为目的的集团。是少数规模凌驾于时钟塔之上的组织,因为在对待神秘的见地上有所不同,双方屡屡发生冲突。有些魔术师甚至连提都不想提那里。
——对我而言,是比时钟塔更熟悉的地方。
“那、他为什么又回来当魔术师了呢?”
“因为他太有才能了,家里舍不得就把他带回去了。”
看向好奇地眨着眼的我,弗利乌轻轻歪了歪嘴。
“拜此所赐,教会和时钟塔闹得可僵了,一时间简直变得杀气腾腾的。不过也是,他也有值得闹成这样的价值。伊斯塔利家想必非常得意吧。”
将教会派去带回他的刺客悉数打倒的,据说就是海涅·伊斯塔利本人。
为了守护神之意志,教会的战斗人员全部经过了超越常识的锻炼。能利用魔术击溃十几名技艺高超的暗杀者,这样的话难怪能在时钟塔出名。就连我只听了这一小段故事就已经觉得难以置信了——这已经不仅仅是天才的所为,而是感觉是接近于灾祸的事件了。
(……不过,那样的话。)
我想到了别的事情。
将可能曾是自己同僚的刺客亲手打倒的青年的——海涅·伊斯塔利的心情是怎样的呢。
就在我思考这件事的时候,
“……哥哥。”
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从她一直躲着的螺旋楼梯后探出头来。
年幼的少女只有八岁左右,看着她那像是怯生生的小鸟一般的举动,青年露出了微笑。
“没关系的,罗莎琳德。埃尔梅罗Ⅱ世是位值得信赖的先生。”
“……好、好的。”
她嗒嗒嗒地跑了过来,轻轻鞠了一躬。
“我是海涅的妹妹,罗莎琳德·伊斯塔利。请多多关照。”
像是害羞得快死掉了一样,她打了招呼。
可能是因为烟的缘故,她轻轻地咳嗽了。师父看到后连忙把雪茄收到雪茄盒里,对此海涅带着歉意的低头致意。
“那么,那边那位是——”
他抬起头,将目光投向我这边。
在那个时候,似乎也看到了正在和我说话的弗利乌。
远远看见弗利乌像是觉得搞砸了一样用一只手捂着脸,师父问道。
“你知道弗利乌吗?我们在来这里的路上遇见他,就一起过来了。”
“……是的。”
青年点了点头。
刚才爽朗的态度为之一变,声音里透出些许刻薄。
“……是的。魔术使里的‘弑师者’,占星术师弗利乌加的名字,我略有耳闻。”
4
大厅里的对峙,持续了仅有数秒。
“失礼了。我不该在这种情况下如此感情用事。”
青年道了歉,干脆地退让了。
(——嗨!原来不是个不知世事的骑士大人啊!)
右手上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弗利乌则无奈的苦笑着,来回摆着手。
“对不起,罗莎琳德。吓到你了吗?”
“没、没有。”
少女坚定地摇了摇头。
虽然明显夹杂着逞强,但海涅没有挑破,只是摸了摸妹妹的头。他应该是个好哥哥吧。我不太清楚这在魔术师们的世界有着怎样的意义。但却有一种,那或许会比相互敌视更加残酷的预感。
“对了,您也是收到邀请了吧。”
海涅向师父确认道。
“没错,毕竟多少有过些来往。曾经和先代有过来往的家族现在大多疏远了,不过这位城主似乎是那为数不多的例外之一。”
“那么,果然是因为那件事。”
“是啊。”
师父点点头。
“这座剥离城阿德拉的城主——格里温·阿修伯恩,在上个月去世了这件事。”
“…………”
我在一边听着,突然感到背后升起一股寒意。
刚才仅是看到收集来的那些天使的一部分——萦绕不散的执念,好像再次慢慢渗入了天灵盖下一样。要说收集家死了的话就更严重了,现在的光景彷如冥府的花园一般,让人感到孕育着现实中所没有美丽与不祥。
“没事吧。”
“……没事。”
我勉强点了点头。
“因为……没有看见那个。”
“是吗。”
简直可以说的上是冷漠,师父瞬间就失去了兴趣,接着他从自己的上衣里取出一枚信封。
和刚才弗利乌给我们看的那个是一样的,邀请函。
“这是一个星期以前寄来的。”
“没错,我这边也是这样。”
海涅点了点头。
“那么,是关于【遗产】?”
“对。”
海涅又一次点点头。
“听闻是要在剥离城公布关于遗产的遗言。阿修伯恩并没有直系血亲,因此才联系了这些有着某种因缘的家族,但会有这么多的魔术师聚集于此实属罕见。”
“感觉就像,老一辈魔术师的爱好似的。”
师父像是感到了厌烦般摇了摇头。
“就好像,连自己的死都是一场游戏。”
“……哦,看来你对此感到不快呐。新的君主哟。”
这声音是从门厅的深处传来的。从和刚才海涅所站的螺旋楼梯不同的,另一段螺旋楼梯附近传来人在接近的气息。
吱、听到了金属摩擦的声音。
过了一小会,我发现那是由轮椅的车轮发出来的。
“Mr.欧尔洛克。”
师父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同寻常的紧张。
坐在轮椅上的是位满头白发的老者。在后面推着轮椅的,是名看上去像是助手的少年,不过他并没有看向任何人。
老者身上的皱纹一层叠着一层,比起魔术师来看上去更像木乃伊。就是保守估计他大概也在八十岁以上了。枯树般的十指全都带着戒指,这些美丽的戒指,将沉积在老人身上的时间称得更加显眼了。
几乎可与这座剥离城的相匹敌的,不能再像魔术师的生物。
虽然身为人,但似乎已经向着别的形态踏出脚步了一样——
“……这位、是?”
“欧尔洛克·西萨蒙德阁下。蝶魔术(Papilio·Magia)的元老。偶尔在时钟塔的集会上,会得到他的指点。”
“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
在我想从师父那再多了解一下之前,被称为欧尔洛克的老人发出低沉的笑声。
与其说笑,听上去更像是单纯把肺里空气吐出来一样。仿佛只有风在偶尔吹过干涸的洞窟时才会发出那种声音,让人产生这样的印象。
蝶魔术(Papilio·Magia),师父是这样说的。
据师父说,那是从毛虫通过蛹的形态将自己的身体一度溶解来变为蝴蝶的过程中,发现神秘性的魔术。
和那优美的名字正相反,老人身上围绕的气氛,完全只有不祥。那感觉就像黑泥一样,缓缓的流到石板上。
“君主·埃尔梅罗Ⅱ世。”
老者喃喃低语。
“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吗。好歹也身为君主,却至今无法从祭位(Fes)升上去的家伙,还真敢出来抛头露面啊。而且居然还是在老夫的畏友格里温的城堡里。”
祭位(Fes)。
是师父在时钟塔的等级——第四阶位。
老人又一次呼呼呼的笑了,然后他摸了摸轮椅的皮质扶手。那好像是老者的习惯,同样的部
分经过无数次摩擦,天长日久已经严重褪色了。
师父一句话都没有反驳。我也早就知道师父的水平确实很糟糕。
即便如此,听到别人来指出这一点,心里却感到很难释怀。
师父将手放在胸前,鞠了一躬。
“我深知自己的不成熟。只是事出无奈才将此名托付于我,还请欧尔洛克阁下多多见谅。”
“……哼。身为君主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向人低头,真是给时钟塔的历史抹黑。”
老人停止抚摸轮椅的扶手,不悦地指责道。
然后,
“姑且介绍一下吧。”
他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哦哦,有美人在呀!”
接着,一个穿着奇怪服装的年轻人向着我和罗莎琳德冲过来。
他大概和海涅差不多大,都是二十五岁上下,右眼上带着眼罩。
不过奇怪指的不是他的眼罩。而是他绑在头上的多角形小匣子,纯白色的麻质法衣,还有挂在脖子上的大海螺。
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是被称为修验道的,基于远东的宗教形态上的服装。
“咱是修行僧时任次郎坊清玄,多关照呀。”
他的英语带着严重的口音,精力十足地向我们打着招呼。
虽然在这个国家是很少见的奇妙打扮,但在这座城里却不可思议的很适合,或许是因为同为魔术师这种生物吧。
“我记得,你头上的那个盒子是叫头襟吧。印象中据说和犹太教的经文护符匣(Tefillin)相类似。”
“嘿诶,还真是位博学多才的贵人呀。不说大陆的魔术,这在咱家日本也就是个小众习俗呐。”
年轻人带着几分佩服地吹了声口哨。
虽然这么说着,但他也没转身,还是看着我和罗莎琳德。
“咋着?要不要一起到那边喝盏茶?听管家叔说可是备好了上好的茶叶呀。”
“…………”
他微微弯下身子,对我们作揖,但罗莎琳德只是默默地贴在海涅的背上。这样看上去,好像是真的法国人偶一样。
……我也是,虽然有些顾虑,但还是把师父当做盾牌躲在后面,师父对此也默许了。这种时候,多少有些庆幸师父长得还算比较高。
师父微微皱了皱眉。
“所谓修行僧,虽然形式不太一样,但不也是侍奉神的身份吗。而且,我记得日本的修验道是将女性视为某种忌讳的。”
“哈哈哈,信仰和自己的喜好那是两回事呀。况且在山里就算了,都到外国了没必要那么死守清规吧。——所以呀,二位,和咱交个朋友吧。呐,好不?”
“……不,那个、”
我感到盛情难却,正想退下的时候,
“不好意思,我妹妹好像被吓到了。”
海涅插了进来。
他的语调里,满满都是绝不放过想危害妹妹的人这样坚定的决心。
“嗯,做大哥的太过度保护了可不好。会被小妹讨厌呀。”
“真不凑巧,罗莎琳德是不会讨厌我的。”
“呜哇,超自信呀!真的假的!”
清玄急忙后退,并将一只手伸向后背。
乒、有什么东西从那只手里飞了出去。瞄准了他面前的海涅的死角,那东西划出了在物理上不可能存在的复杂怪异的轨迹,向着青年的背后袭去。
用无声无息,但是连猛兽都能打倒的势头攻过去的黑影。
“哥哥!”
在罗莎琳德的叫声中,海涅突然举起了手。
“——刚才的,是修验道的飞钵法吗?”
海涅面无表情地说道。
从他的手掌流下了红色的液体。
他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下来,现在握在手里的,是一个大概手掌大小的钵盂。
“哈哈,真是明察秋毫呀。听说咱的开山祖泰澄大叔很擅长来着。虽然在日本是在役小角之下,算是第二有名的呐。好像他在化缘的时候给人表演一下,大家都会拍手喝彩,能收到不少布施呐。”
我也听说过化缘。
记得好像是,出家人从信徒那里接受食物和金钱的修行。那样的话,那个钵盂对时任次郎坊清玄来说应该就是咒具了。而飞钵法就是自由操纵那个钵盂的神通力吧。
“这样吗,那还真是一饱眼福。”
看到海涅点了点头,戴眼罩的修行僧没心没肺的笑着挠了挠头。
“饶了咱吧,咱就是玩玩而已呀。”
“既然如此,必须得回礼不是吗”
海涅的手指碰了碰领带夹上的宝石。
“Convert.(流转吧)”
他低语着。
同时,用靴子的前端踢了下石板。
刹那间,从石板里喷出无数利刃。
并非利刃刺穿了石板,而是【石板本身变成了利刃】。海涅刚才踢出的声响如同波纹一样扩散开,好像在催促着似的,大量的利刃像是翻腾的地毯一样追击着清玄。
“呜喔!”
清玄跳了起来。
几乎无视了重力,他的身体不自然地飞翔于数米之上。
之后师父告诉我,那也是修验道里有名的验力——在役小角的传说里也有记载,被称为飞乌鸦或是天狗飞斩之术的魔术。登峰造极的话几乎可以接近魔法,能发挥出近乎空间移动的“力”的术式,清玄利用它悠闲地落到吊灯上。
“呜哈哈哈哈哈,咋样!”
戴眼罩的修行僧抱起双臂。
然而,海涅静静地指向了修行僧的胸口。
“已经还给你了。虽然你不是神的信徒,但看在刚才让我一饱眼福的面子上。”
“啊?”
清玄慌忙低下头,在他抱着的双臂中石刃在舞动着。
石刃的碎片。
不对,是【花瓣】。石刃化为数百的花瓣,装点了剥离城的大厅。使每个人都惊讶地眨着眼,忘记呼吸的光景持续了仅仅数秒。下一个瞬间,花瓣全都飘进了清玄双臂间的钵盂里。
钵盂中出现了一朵石质的玫瑰和一张10英镑的钞票。
“哦,这个是、”
“嘿诶。”
欧尔洛克和弗利乌也都看向自己的手边。
老魔术师轮椅的扶手上和弗利乌的手中,也都有一朵楚楚可怜的石质玫瑰绽放着。
“……啊、”
我也发出了声音。
师父的上衣和我的斗篷上,也都插上了一朵石质玫瑰。这手法更像是一般大众所说的一流魔术一样。这朵玫瑰既轻薄又柔滑,就算捧在手上也让人觉得它是活着。
明明是死物却又活着的这种矛盾,重重地刺痛了我的心口和记忆。
(…………呜、)
比死者更像死者。
比生者更像生者。
我在故乡,见过的一次又一次的光景。
不讲理,不合理,非生非死之物。
——“你应该去毁灭的是那个,是那个,是那个,只有那个。”
回忆起不存在于这里的土地和石头,口中充满了酸涩的厌恶感和拒绝感。我强忍住那让指尖都要僵直,连脑髓都要烂醉的不适感。这个记忆和现在没关系。这个记忆和现在没关系。我像念咒语一样在脑中重复着。
“……这就是,伊斯塔利家的炼金术吗。”
师父拿着石蔷薇,喃喃自语道。
我也,深呼吸了一下。
“……炼金术就是……以前说过的,阿特拉斯院的那个吗?”
我听说,在魔术师的世界里,说到炼金术就是阿特拉斯院。
好像是可与时钟塔匹敌的魔术协会三部门之一,还是在各方面都与外界隔离的“活地狱”之类之类的。说实话,我其实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
“和阿特拉斯院所用的系统不一样。与身为魔术鼻祖的阿特拉斯院不同,时钟塔采用的是中世纪流入西洋以后的炼金术。特别是伊斯塔利家秘藏的,据说是可以匹敌下级英灵的武器,不过他的才能也真是了不得啊。”
虽然不是很明显,师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在提到关于才能的词语或是概念的时候,师父经常流露出失意的感情。
然后,
“呜哇啊!”
清玄脚下一滑,从吊灯上掉了下来。
夸张的坠地声回荡在门厅里。万幸的是,石刃已经被消去了,他只是摔了屁墩儿。
“……痛痛痛痛……”
清玄一边呻吟着一边揉了揉屁股,然后尴尬地举起双手。
“投降投降。这可不行呀。不是比验力的话咱可没胜算。”
他打趣着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不甘。
海涅也微微一笑,对他伸出了手。
“虽然罗莎琳德不行,但可以的话,我能有幸与你一起品茶吗。”
“咱对男的可没兴趣呀。不过,像小哥你这么帅的话也可以啦。”
清玄咧嘴一笑,握住了海涅的手。
双方的语气都很平和,让我感到很意外。在战斗之后建立友情这种事我完全
理解不了。如果男人全都是这种生物的话,那我就要对全人类的一半都产生疏离感了。不过,让我产生亲近感的人,其实还从来都没遇见过呢。
(——喂,格蕾!)
突然,右手上响起了声音。
虽然是只有我才能听见的音量,但确实透着紧急。
我转向那个方向。
刚才我们通过的,玄关的方向。
“这么说,我是最后的喽?”
让仆从在后方待命后,优美的人影这样说道。
令人眼前一亮的蓝色礼服使人联想到青空。梳理成纵卷发的金发上别着与礼服同样颜色的缎带,手中握着一把象牙伞柄的阳伞。虽然没法连那华丽伞面的材质都判断出来,但搞不好这一把阳伞的价格可以买下一两辆汽车。
最惹人注目的,是她的美貌,简直就像上天在创造她时连自己的灵魂都注入了一样。
呜哦哦哦,清玄发出了赞叹声。
不,这回不止是他。海涅和弗利乌自不必说,连我和罗莎琳德都不由得为同性的美貌看着了迷。【少女】的存在是那样鲜明。
年仅十七八岁的少女,夺去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果然来了呐。被华美的宝物的香气钓过来了吗。”
轮椅上的老人十分厌恶地说道。
听到他的非难,
“有什么问题吗?老人家。”
少女用华丽的声音回应道。
她走过来的姿态,仿佛在说自己就是这座城的主人一样。
从老者的喉咙里,发出了像是地狱的岩浆在翻滚般的笑声。
“……噢噢,老夫是在说汝那贪婪的血呐。露维雅泽丽塔·埃德菲尔特。”
“这还真是荣幸。”
蓝色礼服的少女——露维雅泽丽塔,对这句话依旧回以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