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1

——非常的,为难。

没有救赎,也无能为力,甚至让人感到绝望般的束手无策。

“为、为为为为、为什么你们会进到我的房间里!”

白瓷般的脸颊被染的鲜红,正在激动地逼问着我们的,正是露维雅泽丽塔·埃德菲尔特本人。

而师父,则在打开铜质房门的瞬间就完美的僵硬了。

可以的话他一定想立刻直接关上门,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吧,但是对师父那瘦弱的手臂来说,房门实在太重了。况且,对方那怒气冲天的架势根本不容许他逃避现实。

似乎是准备睡觉了,少女换上了白色的睡裙。

这件也是用上好的丝绸制成的,一定是会把人吓到眼珠掉出来的价格吧,不过,还是很可爱。尽管花边多的有些乱来,这设计也无损少女那苗条的体型。……说起来在门打开后,她以第一反应藏在枕头后面的不知是不是个小狗的玩偶。

印象中是个少儿向的节目,爱好料理的拟人化小狗,在危急关头化身为骑士挺身而出的故事,实在是体现了少女梦的角色。另外我之所以知道这种事,只是因为在来到伦敦后不久后,非常巧合地在宿舍的电视里看到了而已……当然我当时并不是有目的地换到那个台的,现在也不是特意把每周某个时间段空出来的,希望诸位能记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有借口的话请现在就讲吧!”

她双目含泪,为了不让玩偶被人看见而挺起胸膛,这份努力简直让人感动得要落下泪来。

不过就算她不这么做,我想师父多半也不会注意到,但如果这么安慰她的话,感觉会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崩坏掉。

(……怎么办、)

我认真地思考着。打从到伦敦以来,这还是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苦恼着。

和初次见面时的印象实在相差太大了。

简直像换了个人一样。

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和那几乎像是怪物一样的老魔术师正面交锋的人到底是谁呢。

“……我说、不是、等等女士、”

像是为了缓解头痛一样,师父揉了揉眉间,说道。

“好啊我正在等着呢,一直等着,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先生!没想到居然会有君主无故闯入淑女的房间,时钟塔也是名声扫地了!”

惊人的魔术压在露维雅的身边聚集起来。

(……啊,糟糕了。)

是直觉。

就算少女真的换了个人,这魔术也是真货。师父估计毫无还手之力吧。虽然说不上是吊车尾,但我也很清楚师父到底有多二流。与真正的一流发生冲突的话,最后能不能剩下残渣都不一定。

“不、不是的。我只是被指定住在这个的房间……”

师父奉上信封,拼命解释。

那上面,浮现着Mihael这个单词。那朦朦胧胧的文字,感觉就像这座剥离城一样不祥——不可靠。

“……还真是呢。”

露维雅确认了师父的信封,闭上一只眼睛。

“不过,这间房间的应该是Michael。”

“啊?”

师父重新确认了下挂在门边上的金属标牌。

在那里刻着的文字,和露维雅所说的一样——Michael。简单来说,就是有没有c的区别。顺便一提,看到金属标牌后和师父说“好像是这”的其实是我。

“……呜嗯,这是、”

“对、对不起,看样子、是我、搞错了。”

对不起师父,你好像就要命丧于此了。可以的话希望你逝去的时候不要恨我。

“……所以,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少女的手臂上逐渐凝聚起压力。连周围的空气也起了变化,螺旋状的开始加速。就在那压力解放前的一瞬间,师父叫道。

“请、请等一下!这是Shemamphorae!”

“——?”

露维雅一时间迷惑了一下,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没错,我明白了。只知道我自己的的话是不会想到的,我懂了原来是这样。总之,这座剥离城的魔术是以卡巴拉为基盘的。”

(……Shemamphorae?)

师父好像想通很多事情,但我完全搞不明白。

卡巴拉记得是,有名的魔术系统之一。原本是以犹太教为基础的思想之一,所以也并不一定包含神秘性要素,不过由魔术师之口说出时基本就是指关于魔术的事情了。听说时钟塔的阶位也是以其为基础的。

但是,Shemamphorae什么的又是什么,从刚才发生的事里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都完全是谜。

“虽然算不上是赔罪,但看在刚才那情报的份上,今天能不能先放过我。”

对于师父的提议,露维雅稍稍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勉强算是,及格分吧。”

“不是不及格就是万幸了。真没想到都这个岁数了还会被人打分。”

师父用手帕轻轻擦着冷汗,这样说道。

他用笨拙的就像是牵线人偶一样的动作退了一步,这时,露维雅轻轻伸出了白皙的手指。

“Call.(觉醒吧)”

看到了,光。

不对,我以为看到了。

下一个瞬间,悄无声息地,师父上衣的袖子上开出了一个黑幽幽的洞。并非是由热量造成的。虽然是凝聚起来的咒文引发的结果,但却造成了如同红外线一样的效果。

“你也明白吧?如果下次再做出此等野蛮的行径,就请做好心脏也被同样的咒文烤焦的心理准备吧。”

她微微一笑。

然后就那么,嗙的一声,将那看上去很重的房门顺势关上了。

看样子,如果单纯比腕力的话,少女似乎比师父厉害。这种时候是该赞扬少女呢,还是责难师父呢,实在让人苦恼。

话说回来,现在留在走廊上的就只有我们了。这时,师父转过头来看着我。

“怎么了,格蕾。”

“……那个、有点……想了很多事情。”

“哼。魔术师之间的摩擦是常有的事。怎么可能一一在意的过来。”

说实话,刚才那个要说是魔术师之间的话感觉好像有些歧义……但还是不吐槽了。我不觉得师父能理解这其中的微妙之处。

“比起那个,赶紧先写在笔记上吧。在这座剥离城的简略地图上,写上埃德菲尔特的。”

“哦……好。”

幸好,我虽然比较笨,但对地形的把握还算擅长。

在师父交给我的笔记上,写上至今为止搜集到的情报。正当我在师父刚才说的单词上卡住的时候,

“是Shemamphorae。”

师父用手指抚摸着纸面。

他稍稍,眯起了眼睛。

“顺便,来稍微整理一下情况吧。”

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的同时,他这样说道。

师父开始回顾,几小时前在门厅发生过的事。

*

——时间,回到那时。

“……噢噢,老夫是在说汝那贪婪的血呐。露维雅泽丽塔·埃德菲尔特。”

“这还真是荣幸。”

欧尔洛克和露维雅,相视微笑着。

这种情况下的笑容,就像是骑士的决斗(Fehde)时投掷的手套一样,正是那洁白无垢的美丽才足以给对方的尊严以决定性的伤害,就是那样的替代品。

“…………”

说实话,我的头就像要爆炸了一样。

原来也说过,就在两个月以前,能说得上是和我说过话的人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现在突然与这么多个性丰富的人物相遇,脑细胞会发出悲鸣也是理所当然的。

弗利乌。

海涅·伊斯塔利。

欧尔洛克·西萨蒙德。

时任次郎坊清玄。

无论哪个都是具有让人难以忘记的特质的魔术师,而现在登场的少女要更鲜明一层。

“露维雅泽丽塔·埃德菲尔特……这还真是,又来了一位不一般的人。”

师父嘀咕道。

“您也认识吗。”

“是将居所构筑于芬兰的宝石魔术大族。听说先代现在是半隐退的状态,由女儿四处出面……大概就是这样。”

“噢噢,不成熟的君主也知道吗。”

听了师父的话,轮椅上的老魔术师似乎很愉快的嗤笑了。

“正如你所言。世上最优美的鬣狗……【区区】文艺复兴时期的暴发户而已,却喜欢恬不知耻地介入世界上的纷争中,叼走魔术的至宝,因此才得了这么个诨名。”

另一边。

美丽的少女将视线投向了打量着自己的魔术师们。

她向在身后待命的几名仆从点头示意,然后只身踏入了剥离城门厅的深处。

“——西萨蒙德老先生。”

她低声说道。

或许有些艺术家光是听到这声音就会颤抖吧。不仅是外表,少女有着常人难以获得的美好素质。说

是灵气也好圣灵也好。古往今来,众多的评论家在表现艺术的时候,就是这样称呼那些无论如何都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存在的。

仅有十七八岁。

还只是学生的年纪,是如何成为这样的存在的呢。

“能蒙您评价我很高兴。——也就是说,明明那样畏惧着埃德菲尔特家,却没有哪位出手阻止我们享受硕果呢。再容我说一句,比起鬣狗我更喜欢猎人(Hunter)这一称呼。当然,用法语的Le Chasseur也无妨。”

她的台词是如此傲慢,但我却没有感到任何不悦。不如说少女身上的威严,能让人自然而然地点头。甚至连并不清楚埃德菲尔特家和魔术派阀这些事的我都能感受到,身上传来阵阵酥麻。

就好像美丽的宝石,就算是不知其价值的人,也能明白它是权威的象征。

“说起来,您特地到此,是因为【魔术刻印有何不妥】吗?”

“……哈。你这食腐生物说什么蠢话。”

“是这样吗?”

少女歪了歪头。

“西萨蒙德家当然也无法胜过历史吧,我是听说过,过于古老的刻印可是会生霉呢。没错,为了培育魔术的血脉必须要花费很长时间,但上了千年也是会出问题的不是吗?再优质的葡萄酒所能经受的,也不过百年出头哦?”

绑着蓝色丝带的少女双唇含着微笑。

对手是在常识外的魔术师中也能说是怪物的,时钟塔的元老,她却能一步不让。

“正因为如此,才会来拜托修复师格里温·阿修伯恩不是吗?”

剥离城的大厅里闪过一阵不寻常的骚动。

就在刚才展现了精彩魔术的海涅扬起了一边眉毛,露出一丝很细微的惊恐。

“……修复师?”

“就是这座剥离城阿德拉的城主。他确实是高位的魔术师,不过同时也稍有些别的身份。”

师父凑在小声鹦鹉学舌的我耳边说。

“别的身份,是吗?”

“没错。我和你说过关于魔术刻印的事吧。”

当然,我知道。

所谓魔术换言之就是神秘。

然而西元以后,人类的历史将神秘尽数驱逐了。与科学之光的扩张成反比,神秘之暗逐渐衰退了。无论魔术师们再怎么干涉也无法将这一定数扭转。神代的神秘已前往那遥远的彼方,在现代连让其短暂地存在都极难成功。

而魔术刻印,就是为了战胜这时间的流逝,由魔术师制造出来的“固定化的神秘”。

“实际上,所谓魔术刻印是花费几百年的时间酿造出的类似【新的器官】一样的东西。因为是器官,所以无法与非血缘者相匹配,并且也几乎没有他人干涉的余地。古老的魔术师家系之所以能有如此势力,很大程度上也是得益于魔术刻印的存在。”

师父的话就像在时钟塔讲课时一样,有着让人舒服的节奏。

在如此紧迫的状况下,师父的这种个性看来也还是没有改变。

“但是,存在例外。”

师父这样说道。

“那就是,这里的城主。当然这件事绝非公开的,但阿修伯恩家被认为能够修复魔术刻印,私下里被称为修复师。埃德菲尔特知道这些历史也不奇怪。”

说完,师父看向对峙着的两人。

老魔术师看上去十分不悦的用食指敲着轮椅的扶手。他用干枯的手指扣住皮革,然后抬起头来。

“……那么,埃德菲尔特又如何呢?特地为了阿修伯恩的遗产前来,是不是注意到自己的刻印出现不妥了呢。”

“哎呀,真失礼呢。在您眼中我是个会损伤魔术刻印的不成熟者吗?”

少女扬起嘴角,提起了礼服的裙子。

但果然,与其说是行礼(Curtsy),更像是骑士的剑礼。

“只是,让如此贵重的技术就这样白白丧失岂不是太残酷了。至少让我在收藏品的最末为它留一席之地,这样想着才来到此地的。”

再没有比这更傲慢的言语了。

在她看来甚至连这技术本身都不是必须的。仅仅是,将贵重之物收入自己的仓库是天经地义的,她像是天真无邪的孩子一样道明理由。就是因为这种性格,才会被冠以世上最优美的鬣狗这一诨名吧。

这样下去的话,两人或许真的会进行决斗也说不定。

至少,露维雅是有这个打算的吧,而老魔术师看上去也不会拒绝。从目前为止的经过来看,魔术师之间的互相残杀并非什么罕见之事,我已经深有体会了。

然而。

最后一位来宾——或者【来宾以外】的人——并非露维雅。

“哦?”

最先抬起头的,是弗利乌。

是门厅二楼处的望台。那个女人白皙的手指划过英国橡木做的扶手,盯着这边。

她戴着眼镜。

一头黑发。比露维雅的要长得多,那长发就好像是梳理过的黑夜一般,直达脚踝。以及,为她的身姿锦上添花的,是丝毫不输于那长发和她的美貌的,有着奇异的长袖子描绘着鲜艳花朵的服装。

(……民族服装?)

“这是,友禅绸的振袖和服吧。”

师父摸着下巴嘟囔着。

听上去像是东洋的单词。师父后来告诉我,那和刚才的时任次郎坊清玄一样,是来自名为日本的国家的。越来越觉得自己和那个国家有缘啊——这是师父之后嘀咕的台词。

“……让诸位久等了。”

她用手指推了下眼镜。

刚才在主城前迎接我们的管家,现在已经移动到了女人身边。

“我是从被指定为格里温·阿修伯恩的遗产管理人的时钟塔法政科前来的化野菱理。”

魔术师们又一次骚动了。

法政科,这是个对他们而言别有深意的词汇。我感到师父的气息中也带上了一份与刚才不同的独特的紧张。

菱理俯视着他们,取出一份书信。

这份书信和寄给师父他们的邀请函很像——不过,在阿修伯恩家的印章旁边,还盖着时钟塔法政科的印章。

“那么、”

女人宣告道。

“在此公开,格里温·阿修伯恩氏的遗言。”

*

在时钟塔,存在着十二个学部。

由十二名君主管理的十二个深渊。

以基本所有魔术师最开始都会学习的全体基础——范围包括魔术整体的共通常识、地脉和大源学——为开端,接下来是个体基础、降灵、矿石、动物、传承、植物、天体、创造、诅咒、考古学、现代魔术论这十二个研究方针。

这些虽然在形式和方向性上有所不同,但全部都是以追寻研究神秘为目标的学问。据师父所说,所谓魔术师是追求“根源之涡”的生物,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构造。

然而。

在时钟塔仅有一个,与神秘没有直接关联的科。那是利用时钟塔的魔术和权力介入现实社会,或是调整时钟塔内部均衡,庸俗至极却不可或缺的集团。

法政科。

那里并不是学习法律和政治的地方——而是司管科。连魔术师追寻“根源之涡”的本能也无视,只为时钟塔的安定和发展而存在着,从根本上就是异端的派阀。

就像太极图上阳中的阴,或者是阴中的阳,这是师父的说法。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而那个法政科的魔术师在大厅的二楼俯视着这边。

“……话说回来,既然法政科都出场了,那他们的清算就是绝对的了。”

师父小声嘀咕着。

原本就是为此而存在的专门组织。再加上上个月去世的格里温·阿修伯恩的指名,在场者没有人能够否认的了。

更何况,这个女人的存在是那样异质。

只是被她盯着,就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倒流了。与欧尔洛克·西萨蒙德所滴落的不祥,还有露维雅泽丽塔·埃德菲尔特那可称得上是勇猛的优美不同,那个女人的微笑里并存着像是能把人吸进去的冷漠和温柔。

从内脏到脊椎都被温柔的抚摸着,那个女人能让人产生这样的错觉。

(……是蛇。)

我直觉性地想道。

像是面对异种生物一样,那是爬虫类特有的冰冷的光泽。被称为振袖和服的奇妙服装将这种感觉乘以了平方,给人一种多次脱皮过的蛇的印象。

“……喂喂,偏偏是法政科吗。”

“……这些搞反了手段与目的的离经叛道之徒。”

弗利乌和欧尔洛克分别低声说道。

这两人虽然看上去是一对意见毫无一致的组合,但好像在面对法政科这一“时钟塔的异端”时,不由自主地同步了。

而化野菱理看上去似乎对此毫不介意。

她展开书信。

“遗嘱上只有三点。”

这样说道。

然后继续念道。

“——【试问天使之名。】”

语气微微有些改变了。

让人想到了曾经剥离城阿德拉的城主——格里温·阿修伯

恩。

明明我并没有见过他,也不清楚这个女人是不是在他生前认识他,但眼前却浮现出一个非常神经质的老人半靠在床上的身影。

“【无法回答试问之人,皆须被天使所剥取。】”

话语还在继续。

抓挠着剥离城的大厅。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能听见抓挠的声音。那个收集了如此之多天使的魔术师的话语既是咒语,唤醒了这座城。从地板从墙壁从天花板,好像都有天使像气泡一样飘出,这种错觉无论如何都消散不去。

“【将吾之天使握于手中之人,既为遗产之继承者。】”

声音到此戛然而止。

“……就这些吗?”

弗利乌确认道。

他用带着污垢的手摸着满是胡茬的下巴,向在二楼的那位身着振袖和服的女性——化野菱理确认道。

“是的。并且也没有特别定下期限。”

菱理点点头,将书信叠了起来。

与她的振袖和服相结合,让人感觉那像是在远东所传递的诗文一样。我记得曾在书里还是什么地方读到过,在那里有着将情书作成诗相互传递的风俗。不过我不太清楚那说的是不是产出这件和服的国家。

“此外,据称提示已经交于诸位的手上了。请看邀请函。”

“邀请函?”

师父将手中的邀请函拿到眼前。

就在刚才还没有的金色文字,浮现在邀请函上。

看样子,其他魔术师的信上也发生了同样的现象,他们都注意着不被别人看到,同时确认着自己的邀请函。

“那就是诸位的。”

女人轻声说道。

“……原来如此。与这片土地的波长相吻合而浮现的吗。是个简单但似乎能有多种应用方式的术式啊。”

师父像是很佩服的说道。

大概是挑起他的好奇心了吧。这种时候师父的表情就像是看到逗猫棒的猫一样,也不知道他本人有没有自觉。他来回的摸着信封上的文字,微微眯起了眼。

“吗。嗯,是类似于的东西吗。”

在一部分结社里,魔术师会使用和在世俗中不一样名字。据说理由大致上都是,有一个魔术专用名字的话可以更加纯粹的面对魔术。并不一定非要作为自己自身的名字来使用,也有当做是所信仰的真理或是座右铭之类的情况,这是我在课上学到的。

这些名字,好像统一被称为。

不过话说回来,在与时钟塔有关系的魔术师家庭里,很多人从生下来就定好了要为魔术献身,所以似乎不是什么一般性(Popular)的事例。

“以及,根据另一份文件的要求,请诸位入住于与自己的相同的房间里。房间上有金属标牌,请自行确认后使用。在此停留期间,三餐将由格里温家的仆从提供。”

之前的管家行了一礼。

似乎在格里温氏死后仆人们还是留下了。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出于强烈的忠诚心,还是仅仅因为合约在身,我都只有一种后背被冰块贴住了一样感觉。

“——在继承者出现以前,我暂时会借住在这座城里。还请诸位多多关照。”

化野菱理缓缓鞠了一躬。

我感到那扇重的超乎常理的城门,在身后合上了。

*

——然后,时间转回现在。

这里是室内。

烛台上的蜡烛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了这意料之中满是天使的室内。挂在墙壁上的画,衣柜上的雕花,放在架子上的陶瓷人偶(Bisque doll),甚至是玻璃灯罩上都有着天使的身影。过世的格里温·阿修伯恩氏似乎是彻底贯彻了他对天使的兴趣。

我现在,正坐在这样的房间中的床上。

在那之后我们在城堡里游荡了几个小时,离开刚才和露维雅发生冲突的走廊,终于找到了挂着我们的——Mihael的金属标牌的房间,现在正在喘口气休息一下。

“——将吾之天使握于手中之人,既为遗产之继承者,吗”

坐在沙发的师父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脱掉了外套和上衣,正按摩着累到不行的大腿,同时从雪茄盒里取出雪茄叼在嘴上。完全不顾屋里那些贵重的家俱,有着独特香气的烟雾蹂躏着房间。

这种时候多半是应该发火的吧,但我居然感到松了一口气。

都是因为那股香气,让我觉得就像回到了师父的公寓一样。

我不想被师父知道我的想法,所以放缓呼吸,接着啪地拍在自己脸上。看到师父因那个声音回过头来,我开口问道。

“……师父明白那个词的意思吗?”

“谁知道呢。目前候补的可能性太多了。毕竟这里的天使多的要溢出来了。”

师父说的没错。

大厅和这个房间都是这样,还有摆放在走廊和楼梯的天使也多到让人感到拥挤。要是认真去数,一定很简单就能数出一百多。整个剥离城里到底有多少天使呢,有点难以想象。

“就算不是这样,天使这个题材本身被人们使用的历史和地区也足够广了。收集这么多的象征,不如说看上去简直像是想模糊焦点。很难判断哪些与魔术有关,哪些又只是单纯的兴趣。”

“——咦咿嘻嘻嘻嘻!你觉得像这样掉书袋,就能把自己的无能糊弄过去了吗!”

右手上响起了声音。

这次师父没有放过它。

“格蕾,差不多能麻烦你把亚德交出来了吗。”

“好。”

对于师父的要求,第三个声音非常惊慌失措。

“等、等一下啊格蕾!你要出卖老子吗!”

我没有听它的抗议,摇了摇右手。

伴随着清脆的声音固定器(Hook)解了下来,从我的斗篷里滚到地板上的,那是一个像鸟笼一样细长的“槛”。

那个“槛”里,放着一个由几个零件组合成的立方体的匣子。

和我到了伦敦以后才知道的叫做的魔方的智力玩具很像。不过,这个匣子远比魔方要精细和错综复杂,上面还夸张地雕刻着眼睛和嘴。

【那眼睛一下子睁大了】。

“你、你这家伙!好歹也一起生活了十多年,老子还当你是朋友!明明本来就没什么朋友,这种时候不该再维护老子一下吗,不对至少也该犹豫一下从情理上才说得过去吧!不对现在还来得及赶紧好好反省把老子藏起来听见没!拜托!求你了!”

然后嘴也在忙个不停。

这个就是,老爱插嘴的第三个声音的真容。

——【亚德】。

自己在故乡继承到的,一种魔术礼装。

之所以说是一种,是因为它非常奇怪。虽然并不是说我见识过多少魔术礼装,但会自己思考说话的礼装听说几乎没有相似的例子。

与其说是生物,更像是我到伦敦后知道的3D动画。

对我来说是出生后不久就见到的搭档——啊啊,虽然不想承认,但确实是我第一个朋友——所以我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奇妙之处,不过师父第一次看到它时非常惊讶,几乎差点没把它分解了,所以亚德面对他时总是吓的直哆嗦。

就像现在这样。

师父猛得抓住“槛”的顶端,像鸡尾酒调酒师一样尽情的上下摇动着。

“啊呀呀呀呀呀呀呀!”

在晃动中,亚德不断的撞在“槛”上,发出悲鸣。

立方体匣子的眼睛咕噜咕噜转着,师父好像觉得它已经得到教训了,就把它扔回给我。

“好了。总之,这座城的细节就让我们通过调查来填上吧。”

“我也,一起吗?”

“你不在我不就没有护卫了吗。先说好,要是落到得和那些魔术师战斗的下场,不管对方是谁死得那个只会是我。”

他挺起胸膛,彰显着自己的无力。虽然我做出的战力分析也是这么个结果,但还是希望他能别这么直白。

不知是不是这想法浮现在脸上了,

“瞎逞能然后失败这种事,年轻的时候做做就得了。”

师父说道。

——年轻的时候。

那对于师父而言是什么时候的事呢。虽然对于青春一词,我也完全没有实感,不过师父是不是有过那样的时代呢。师父缓缓吐出雪茄的烟,看他那副样子,怎么想都是生下来就是那模样的,让我感到有些不甘。

虽然,不知道理由。

突然,我想要问问看。

“师父为什么想要这座剥离城的遗产呢?确实听说埃尔梅罗家有着巨额的欠款,是为了偿还那些吗?”

“别问得那么直接好吗。”

师父苦笑了一下,扬起一边眉毛。

他用手摩挲着变短了的雪茄,微微眯起眼睛。

“为了还债当然也算是一个理由。不过,如果这里的遗产真是像谣传中说的那样,和魔术刻印有关的话,那对我和莱妮丝而言就有更重要的意义。”

“对莱妮丝小姐?”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听到他的义妹的名字,不小心提高了音

量。

不过归根结底,不就是因为她的委托,师父才到这座城来的吗。因为与诸多魔术师的邂逅还有遗产骚动,我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这时话题突然又转了回来,让我吃了一惊。

“总之就是,我这样的人会继承埃尔梅罗之名的理由。”

师父把雪茄放到烟灰缸里。

完成使命的细雪茄像是不舍一样生出一缕余烟,很快就消失了。刚才的话题好像也暂时就这么告一段落了。

“——成了,先睡吧。今天有点太累了。”

师父转了转肩膀,然后就那么躺在了沙发。

“师父?”

“女士,你睡床吧。去仆从用的房间也太麻烦了,反正我也是在沙发上更踏实。”

说完,师父没等我回话就闭上了眼睛。

澡也没洗,就只是脱了件上衣。如果让刚才提到的义妹(莱妮丝)看到他这幅邋遢的样子,她的眼睛里搞不好会浮现出杀意,不过我则是怀着另外一种不同感觉,向师父搭话。

“但是,师父、”

刚开口,我就放弃了。

从师父那里,已经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可能他说觉得沙发更踏实这件事不是撒谎。我也经常能看见他在研究室或公寓的沙发上打盹的样子。在公寓的话还看到过他手里拿着掌机睡着的样子,真是让我无言以对。

不过,现在——

“…………”

我默默地,低头看了一会儿师傅的侧脸。

大概是因为经常皱着眉头吧,他的眉间刻上了浅浅的皱纹。现在这个年纪就这样了,再过几年的话一定会深得就像伤疤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伤疤也会越来越多吧。

身体也是,看不到的地方也是。

我伸出手,在就要碰到脸颊的时候停住了。

只剩几厘米的距离,我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碰触他。

“嘻嘻!怎么了格蕾!死盯着这侧脸看,看上他了吗!”

“…………”

我不觉得自己需要回答它。

我用一只手握住槛,尽情地胡乱摇着。

“哈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听到这凄惨的悲鸣,我终于痛快了。

“……谢谢。”

我老实地向沙发鞠了一躬。

然后躺到床上,盖上毛毯时我发现上面稍稍沾了一点雪茄的香味。绝不是让人讨厌的香味。

没过几分钟,我的意识沉入温暖的黑暗里。

2

天亮以后,我比师父稍微早起了一会儿。

换好衣服,我拉开窗帘,享受着朝阳。虽然我不太喜欢太阳,但在这种环境下也是为数不多的日常的象征。我像要把阳光吸入身体一样慢慢呼吸着,然后拿起放在梳妆台上的亚德。

我轻轻一转,它就缩进右手的袖子里。填装到大致在斗篷的内侧——右手的肩膀到胳膊肘附近的固定器里,不过外表上看不出来。好像是用叫突发性电离层什么什么的来隐藏的,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但师父好像十分佩服。

回过头去,平躺在沙发上的师父手上下动了起来。

“……师父,醒了吗?”

“呜啊、”

“……衣服我放在这边了。”

这也是,一直以来的流程。虽然这么说,但实际上我们在同一个地方过夜的情况也没有几次,所以我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我把旅行箱里拿出来的衣服放在他动着的手边,他就这么躺在沙发上在闭着眼睛的状态下蠕动着开始换衣服。估计他意识也不怎么清醒。我转开视线不去在意,着手别的准备。因为雪茄的管理是师父自己做的,所以这种时候我要做的也就是把手帕和其它一些零碎物品拿过来。“小学(Primary school)生吗”亚德是这么评价的,我也这么觉得。

大致准备完了以后,传来了声音。

“早,女士。”

看来他终于清醒了。

师父看上去还是很困,他撑起上半身,揉着眼睛。

“……衣领歪了。”

我把师父衬衫的领子整好,打理下长发,然后一起离开了房间。

提供给我们的客房,是在剥离城二楼通路排开的房间的中央位置。虽然构造并没有多复杂,但无论是通路还是那一个一个房间都很宽敞,让我的空间感有些失灵了。更何况壁画雕像这些还是一如既往的都是天使。自从来到这座城,我对天使的概念产生了师父所说的语义饱和,这里在无限循环着的错觉向我袭来。

我们按照阿修伯恩家的仆从所说,移动到二楼的厅堂附近时,亚德突然抖动了下。

“哦哦,这香味光闻着就觉得好吃了!”

匣子上应该是没有鼻子的,它到底是怎么感知气味的呢。

不过,确实有一股香味。这香味引起了我的食欲,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而且也并不单调,各种各样的香味浑然一体,【那】就好像是合奏一样。

打开门,立刻明白这香味从何而来。

“——早安,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先生。”

在厅堂的中央,盘踞着一张可坐二十人的巨大花岗岩餐桌。

化野菱理就站在那边上,她看到我们,轻轻点头致意。

“昨天未能和诸位正式打招呼,实在很抱歉。”

“不,请不要在意。——早上好,Miss.化野。”

“叫我菱理也没关系。”

仅凭这微笑,就会有不少男人把自己的灵魂献上吧。这由远东而来的神秘风情,不光男性,连女性的兴趣也会被其挑起。那像是由极彩的折纸叠成的美丽振袖和服,更将女性的甜美秘密层层遮掩起来。

仔细看的话,这件振袖和服的图案似乎是手绘的,更显妖艳,让我感到心慌。师父说,日本是个用纸和木头造房子的古怪国家,我觉得搞不好那里比魔术师还要充满神秘。比如说忍者什么的。

“不巧胆小如我,很不擅长与美丽的女性相处。”

“哎呀,明明带着这么可爱的随从。”

她看了我一眼。

我不由得蔫了,伸手把兜帽往下拉了拉。这并不是因为我不擅长与美丽的女性相处,只是因为我不擅长与所有陌生人相处而已。

“难不成在室内也披着兜帽,是为了藏起这可爱的脸吗?”

“就是这样。因为我不想看见。”

可能是没有预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菱理像是觉得很有趣似的笑出声来。

“真是不会让人厌倦的人啊。回到时钟塔后也想与您慢慢聊聊呢。”

“放过我吧。如果和法政科扯上关系,那我在时钟塔就更没有立足之地了。”

“您的话是不会在意那些评判的吧。毕竟您可率领了诸多新世代(New Age),是时钟塔的宠儿不是吗。”

“只是被他们当成麻烦人物了而已。不然的话怎么会把现代魔术科扔给我呢。”

师父稍稍清了清嗓子。

这对话在各种意义上披露了师父在时钟塔的立场。

然后,我看了看餐桌。

放在菱理面前的,是陶瓷的碟子配上漆器的碗和筷子(chopsticks)。

碟子里是用某种酱汁(出汁)煮过的鱼,碗里盛着还冒着热气的米饭——也就是说是搭配好的日式早餐。

“看样子,我们的座位在那边。”

师父看向餐桌的另一边。

绣有埃尔梅罗家纹的餐巾旁,摆放着刚刚烤好的吐司,煮鸡蛋被精巧的剥去壳放在银餐具里,制作时加入猪血的黑香肠搭配了焗豆。

换句话说,就是传统的英式早餐。

刚才的香味,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其它每个座位上也都准备了不同的早餐,看来好像是根据每位来宾的口味和出身地区准备的。

英国料理的评价下滑是在十九世纪末,中产阶级雇佣了万能女仆(Maid of Allwork)——也就是从乡下进城的年轻女孩,非常自然的没去纠结她们的料理手艺,结果就是全国人民对料理的要求下降,这是一切的开端,不过阿修伯恩家的仆从到底与这固有印象无关。

“还真是,把我们这边研究得相当彻底啊。”

师父一边绕过餐桌,一边嘀咕着。

根据口味和出身地区来准备,在不了解对方的情况下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格里温·阿修伯恩在死前到底掌握了我们的信息到哪一步了呢。

又是出于什么考虑,才将那邀请函和交给我们的呢。

在我这么想着的时候。

“——呵,这还真是干得漂亮。”

“——哦哦,这不是斋菜嘛!炒朴蕈拌豆腐都有呀!蕨菜是在这附近看见过,没想到还能找到土当归和竹笋呐。”

别的来宾也一个个进来了。

“海涅小哥!过来一起喝一杯吧。”

时任次郎坊清玄马上坐了下来,拿出自带的酒瓶。对于他那眼罩和远东法衣的奇异搭配,再次看到我也已经有些习惯了。

话说回来,看

他跟海涅和罗莎琳德一起过来,看来已经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变得很亲密了。

“虽然之前是说过,但一大早就喝酒有点、”

“没事啦,咱可中意小哥你了。来,一杯。”

“……确实也约好了。”

海涅微微苦笑,接过了酒杯。

看到青年一口干掉,戴眼罩的修行僧一脸灿烂。

“噢,好酒量呀。小妹……给你这杯中物可不行呐。劳驾,给这孩子端杯红茶。”

他招呼在一边待命的仆从泡杯红茶。

“……谢谢。”

穿礼服的少女接过杯子,轻轻点头致谢。

看着妹妹稍稍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地喝红茶样子,海涅温柔的笑了。

“对罗莎琳德来说还是早了点吧。”

“我、我能喝!”

她紧紧抓住茶杯,主张道。

“知道了,不过让我给你加点牛奶吧?那才是与淑女(Lady)相称的喝法哦。”

“……真的吗?”

罗莎琳德歪着头,看上去就像纯白的小鸟一样。

然后就那样,不知为何抬头看向了我们。

“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先生,这是真的吗?”

“唔?!”

因为突如其来的提问,师父捶起了胸口。

总算避免了被呛死,师父清清嗓子装作没事的样子,转向罗莎琳德,点了点头。

“是真的,女士。就是令兄说的那样。奶茶是绅士淑女的饮品,请放心吧。想加多少都没问题。”

“嗯!谢谢!”

罗莎琳德露出笑容,接过了加入牛奶的茶杯。

这次的表情十分晴朗,看上去真的觉得很好喝。

看到那副样子,我不由得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有时候会觉得,师父对小孩子很和善呢。”

“……无可奉告。”

师父移开视线,说道。

他的耳朵很不明显地红了。我没有指出他那不好发现的害羞,转头看向入口。

“哦,这不是酒吗。而且一闻就知道是好东西。”

弗利乌忽闪着塌鼻子,走了进来。

“没你的份呀!这可是咱从日本带来的高级货!”

“别这么说嘛,那我给你占一卦做交换。”

他一解下缠在腰上的皮带,餐桌上的空气划过一丝惊恐。

那条皮带上并排别着十几把匕首。看上去都是用了多年的,木质的把手已经褪色了,接在上面的刀刃却正相反,打磨得让人感到恐怖。

“原来如此,专业是占星术吗。”

师父低声说道。

他指的是刻在刀柄上的占星术符号。我再怎么学习不足,黄道十二宫的符号也还是知道的。

“没错。平时的话就算是大生意我也会让人家等几个月,今天这可是大甩卖了。感动到泪流满面吧。”

他像洗牌一样理着这些匕首。

与其说是杂耍,看上去更像将塔罗牌放在命运之轮(ROTA)上旋转的占卜师。

“那么客人,请将名字和出生日期……哎呀,这可是魔术师之间的大忌啊。那就全权交给星星和刀刃好了,接下来请看好自己的命运!”

四把匕首跳了起来。

就好像是在组成星座一样,以不可能发生于自然之中配置在空中旋转。然而,在它们落到花岗岩餐桌上之前,就全都刺入了别的东西。

是钵盂。

清玄这次用之前袭击海涅的飞钵法,挡住了匕首的去路。

戴眼罩的修行僧紧绷着脸,看上去很怨念的推出了酒瓶。

“这次先饶了你乱占卜这事。酒就分给你好了,别烦咱了。”

“嘿嘿,多谢啦。”

弗利乌像是拜神一样,用自己座位上的玻璃杯去接酒。

咕咚咕咚倾倒出的白浊的液体与红酒杯实在是很违和,但那粗野又芳醇的香气确实能勾起食欲。弗利乌高兴地喝光了一杯,抹了把下巴,心满意足地吐出口气。接着又拿起酒瓶准备往自己的玻璃杯里倒,清玄一看就吊起了眉毛。

“喂!你这准备喝多少呀!”

“别那么小气嘛,你看你年纪轻轻就秃了。”

“秃和这事有关系嘛!成了赶紧还咱!”

无视又开始无聊争吵的两人,

“……这还真是野蛮呢。”

这样的感想从背后传来。

和菱理妖美的声音不同,那是像刚开始绽放的花蕾一般兼具优美与楚楚可怜的音色。

师父叫出了她的名字。

“露维雅泽丽塔·埃德菲尔特。”

“我坐在旁边,不介意吧。”

“……请。”

她伸手向座位一指,师父勉勉强强地点了点头。那里的餐巾上有埃德菲尔特的家纹,想拒绝也是办不到的。

少女的身后,伫立着一个之前没见过的莫西干发型的男人。

身高将近两米,肩宽大约是那个的一半。除了惹眼的发型外他还戴着墨镜,全身都是黑色的正装,如果给他配个什么机关枪的话,感觉会营造出连黑社会电影都甘拜下风的魄力。

好像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露维雅介绍道。

“在这里只能留一名仆从……所以我只好让其他人都回去了,只留下第二仆从库劳恩。”

“小丑(Clown)?和他本人不太适合啊。”

“毕竟名字是没法自己决定的。”

露维雅拢了拢头发,干脆地说道。

……想想也是,只有她一个人的话要把头发梳成纵卷发很难吧。

不过也说不定,像露维雅这种水平的魔术师,也许只要用魔术就能办得到。

然后,师父又一次看向厅堂的入口。

“欧尔洛克公没来吗。”

只有一组人,欧尔洛克·西萨蒙德和他的少年助手没有来这餐厅。餐桌上也没有准备他们那份早餐。大概是事先和阿修伯恩家的仆从们打过招呼,让他们把早餐送到自己的房间了吧。

我对那位老人感到很棘手,师父不知道是不是也是这样,他看上去好像松了一口气,拿起了餐刀。

我将切下来的食物送入口中,瞬间瞪大了眼睛。黑香肠也好焗豆也好,无论调味和火候都可以说是绝妙,成品美味的让人不由得赞叹。库里修那的手艺也很不错,但在食材方面实在是相差太远了。入口即化的肉馅和胡椒的辣味相得映彰,浇上焗豆的山芋松软可口,让人欲罢不能。

烤得微硬的吐司和甜奶油的组合说不定是被祝福过了,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向它们伸出了手。玻璃杯里盛着苏打水,更加刺激人的食欲。能吃到这样美味实在是太幸福了,连师父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然而,这样的时光只持续了不足十分钟。

就在每个人都在享受着早餐的时候,

“——我可以说件事吗。”

露维雅突然开口说道。

魔术师们的视线,全部集中到少女身上。对在座的老练魔术师们而言,少女像是发散出看不见的引力一样。

“就在昨夜,多亏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先生的指教,我得到了一些关于我们的启发。”

“唔——!”

露维雅对着睁大眼睛的师父露出优美的微笑,然后接着说道。

“据他所说,这是以Shemamphorae为依据的。”

听到她的话,有几个人屏住了呼吸,有几个人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

少女瞟了师父一眼,那眼神在说,这样就互不相欠了。

师父叹了口气,我悄悄问他。

“……那个、师父,Shemamphorae到底是什么?”

“…………”

我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来,但师父就只是沉默,这时,有别人替师父解答了我的困惑。

“……是卡巴拉的传统。大致上,就是名之集合的意思。”

坐在附近弗利乌摸了摸脸上的胡茬,回答道。

“名字的、集合?”

“换句话说就是七十二天使。最开始是出自出埃及记。就是旧约圣经中记载了摩西分开大海那段故事的文章。我记得好像是从第十九节到二十一节,这三段在原文的希伯来语里全部都是由七十二个文字写成的。从每一节中各取出一个文字,全都每三个组合到一起的话,就会出现全部七十二天使的略称。总之就像是双关语一样,不过卡巴拉本来就很擅长双关语(Notarikon)和数字游戏(Gematria)这类的,而且这个段落也是记述了摩西最大奇迹的部分,所以在很多意义上都被特别看待。”

“……七十二、天使。”

看样子,关于这一点是魔术师们众所周知的事实。

光是得到Shemamphorae这名字,在场的所有人看样子就都明白了。

“……有大天使米迦勒Michael出场的传说很多,但是Mihael就很少见。这两个配套出现的话基本就只能想到Shemamphorae了。”

师父用只有我

才能听到的音量补充道。

他抬起头,看餐桌上一片寂静,只好无可奈何地继续下去。

“阿修伯恩的遗嘱里提到的天使,我想多半就藏在这座城的某处。阿修伯恩的城堡里着使用我们的,这说明这个名字本身就是某种提示的可能性很高。Shemamphorae的天使还可以适用于黄道十二宫还有所罗门七十二恶魔。本来卡巴拉也是最适用于暗号和谜题的。”

“嗤,居然都走到这一步了呀。”

清玄一边掏着耳朵一边说道。

不知道这个修行僧是不是也做出了同样的推理。不过,戴眼罩的年轻人接下来做出了这样的提议。

“那、大家要不要就这么把公开呀?”

空气中渐渐夹杂了紧张。

清玄一副没有注意到这种气氛的样子,他把玩着胸前的海螺,同时微微一笑。

“现状不就是提示太少喽,把情报公开了进展就能更顺利不是?反正什么的就写在房间的金属标牌上,基本没有隐藏的意义呀。”

沉默,表明着在场者心中的纠葛。

确实需要情报。正如清玄所说,只要去调查房间的金属标牌马上就能判明——昨天我和师父就是因为这个遇上了大麻烦——这并不是非藏起来不可的情报。

不过,讨论就是另一回事了。

刚才的Shemamphorae也是这样,不加考虑就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的话,等于让别人得到遗产的可能性上升。虽然反过来说自己得到遗产的可能性也有可能上升,但将利弊放在天秤上权衡的话,究竟会倒向哪一边呢。

现在,师父和我已经判明的有两个。

君主·埃尔梅罗Ⅱ世是Mihael。

露维雅泽丽塔·埃德菲尔特是Michael。

这样的话,剩下的魔术师们是——

“——很抱歉,请容我就此退席。”

“啊,哥哥、”

海涅站了起来,罗莎琳德赶紧跟在后面。

“哎,就是这样啦。”

“我也认为商讨就这样点到为止为好。”

弗利乌和露维雅也结束了用餐,退席了。

清玄一副搞砸了的样子捂住脸,最终也放弃了离开餐桌。剩下的,是像是一群狼露出了獠牙一样——连我都内脏都能冻结的敌意始终盘踞着。

师父又一次深深叹了一口气。

“果然没有愿意高高兴兴一起分蛋糕的人啊。”

“哎呀哎呀,这可真是遗憾呢。”

除我们以外剩下的唯一一人,菱理露出满面微笑。

或许因为她身在与遗产争夺无关的管理人立场上吧,那笑容透彻的就像是贤者一样,同时也无比淫靡。

3

入夜后,【他】开始行动了。

早餐过后,几乎所有的魔术师都选择了在房间里用餐,他们的晚餐也是在房间里解决的。同时,还不懈怠地警戒着有没有闯入者进入设置在房间四周的防护用结界。慎重地检查了这些结界的活动是否还正常后,他转过头去。

“……哥哥?”

少女看上去还很困,她揉着眼睛,在床上开口叫他。

“我在呢,罗莎琳德。吵醒你了吗?”

“……嗯。”

海涅走近轻轻点着头的少女,温柔地抚摸她的头。他用几乎感觉不到的轻柔动作梳理着那柔软的金发。少女好像感到很舒服似的闭上了眼睛,青年看着她的样子眯起了眼睛,他投入自己全部的诚意和决心,把手从少女的头上剥下来。

“我稍微出去一下。能乖乖等着我吗?”

“我知道了。”

少女点点头,然后有些心神不定的说道。

“……那个、”

“嗯?”

青年用眼神鼓励她说下去。

“果然,要和其他的魔术师战斗了吗?连那个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先生也?”

听到她的话语,青年微微笑了。

“你很喜欢那位先生吗。”

“……我、我最喜欢的还是哥哥、”

罗莎琳德紧紧地抿住嘴,别扭地转过头去。

这样一看,果然很像小鸟。似乎轻易就能折断得纤细的脖子和身体,如同稚嫩的羽翼般的白色礼服,实在太过虚幻脆弱了。

她正是他比谁都要深爱的妹妹。

“没关系的。别人攻过来的话我才会回击,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先生也很贤明。我想不会变成那样险恶的情况的。”

尽可能平静的告诉她后,海涅离开了房间。

石质的走廊非常安静。

面向外面,有时会有风吹进来,在初秋带着一分严寒。并不是单纯指的温度,这风里混杂着连自己的灵魂都要侵蚀的异质分子。

也许是魔术的气息。

“……唉。”

海涅轻叹着,开始前进。

剥离城整体是二层建筑,在构造上绵软的歪曲着。

从上空俯瞰的话看上去大概恰如东洋的勾玉……或者是蜷缩的胎儿一样。为了保卫胎儿,城墙延伸着,而前庭则在胎儿手臂的位置。

海涅来到这前庭,向着【某个方向】走去。

那是不带迷茫的脚步。

因为可以【变换为方位】。

当时在餐桌上作为话题的Shemamphorae——也可解释为名之集合的七十二天使,可以直接变换为黄道十二星座。原本黄道十二星座就可以以太阳为基准换算为方位,而同七十二天使一起使用的话可以更细致的划分,每一个天使可以精确到五度的方位。

既然能细分到这种程度,那大可以试着从自己的房间出发,走向所示的方向。

他的是Ariel。

属于双鱼宫,大致有着启明者这样的意思的天使。不仅是卡巴拉,例如在弥尔顿的《失乐园》里也有登场,算是比较有名的天使。而且也不一定会是天使,在莎士比亚的《暴风雨》中就是以风暴精灵的身份登场的。因此可以解释的范围有多种分歧,如果君主·埃尔梅罗Ⅱ世没有提出Shemamphorae,那自己想到将其变化为方位大概还要花上一些时间吧。

——“不过,这间房间的应该是Michael。”

虽然很对不起他们,但昨夜露维雅泽丽塔与君主·埃尔梅罗Ⅱ世的对话自己全都听见了。知道了两个角度的话,接下来只要寻找交叉点就可以了。

在外面,能看到月亮挂在空中。

是满月。

渐渐的那满月被茂密的树叶所遮掩,他从前庭进入了森林。

海涅没有停下脚步。毫不在意低矮的树枝,只是向着正前方前进。伊斯塔利家特别订作的西装只是这样是不会受损的。

再前进了数十米,这时,有什么颤动了。

“这里吗。”

海涅停下脚步,抬起头。

那里曾经放置着台座。

不知道是不是天使。从各处散落的碎片来看,勉强只能看出似乎是个等身大小的雕像,但现在已经连台座一起被彻底破坏了。

“……嗯。”

海涅马上将手伸入西装的内兜。被取出的邀请函放出了微弱的光芒。和昨天浮现出时一样,那里又出现了新的文字。

“天使化为野兽。于西方凝视天空,吞噬太阳。”

“……可惜,并不是终点(Goal)吗。”

海涅盯着这段文字,喃喃自语道。

不如说是起点。注意到这点不过是理所当然的,仿佛看到魔术师在这样嘲笑着。

然而,青年并没有灰心。

(野兽在西方,也就是说候选是有限的。)

Shemamphorae的七十二天使中,既有仅作为双关语存在的天使,也有留下了相关传说的天使。在这些天使中,要检索出与野兽和西方这些项目相一致的天使,或许还需要在这剥离城中找出其它线索。

对此,青年慎重地摸了摸地面。

虽然前庭有经过仔细的修整,但森林这一带看来就放置不管了——湿润的土地和草丛中,海涅发现了一些微微凹凸不平的地方。

“……脚印?”

他收起邀请函,从西服中取出另一样东西。

放在他手掌上的东西,完全就像是小孩子的玩具一样,是一只由金属管拼装成的小狗。

将金属狗的模型与发条相组合,海涅发出一声低语。

“Convert.(流转吧)”

一瞬间,手指看上去就像在发光一样。

瞬间,那东西就像被吹入了生命一般。插入发条的模型从海涅的手掌上一跃而下,立刻就像真正的狗一样开始抖动鼻子。作为人体仿造的自动人偶是已经衰退的魔术概念,但反过来说除那以外现在还都是发展中的领域。

而且,这只金属狗是特制的。

这是从伊斯塔利家带过来的魔术礼装之一。不单单能够闻出气味,还能够辨别魔术的波长和残渣,是伊斯塔利家炼金术的成果。

没过多久,插着发条的金属狗就开始向着某个方向前进了

海涅跟在它身后。

穿过森林,月光再度照在青年身上。

在盛开着数株鲜花的前庭里,月光直接洒了下来。

这或许是个为众多诗人和魔术师所爱的夜晚也说不定。海涅无言地前进着,而月亮也静静地跟着他。踩在杂草和土地上时所发出得细微的声音,像是在指明炼金术之犬与青年前进的道路一样。

不知何时,舞台再次回到了剥离城。

海涅和插入发条的狗一起,沿着剥离城外围的墙壁前进,同时思考起别的事情。

(有人在看着,吗。)

他感知到了这样的气息。

更确切的说,感知到气息的并不是海涅本身。是青年秘密持有的魔术礼装——数个发生了反应。

——“特别是伊斯塔利家秘藏的,据说是可以匹敌下级英灵的武器,不过他的才能也真是了不得啊。”

他回想起君主·埃尔梅罗Ⅱ世所说的话。

在和时任次郎坊清玄的魔术战斗时那个人所说的这句台词,被海涅听到了。

(……仔细研究过了呢。)

他这样想道。

虽然确实没有被隐蔽起来,但在外界对其有记载的文献很少。只是名字的话还好说,绝大部分的魔术师应该都是不知道那是属于武器的。就算本人并不认同,他的那份知识量也确实配得上君主之名。

(……【英灵】,吗。)

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十分清楚自己的情况,不过海涅也在一定程度上对他有所了解。

约十年前,他曾远赴远东之国,参加一场魔术师之间的惨烈战斗,这件事到现在也还是一部分魔术师们的话题。

第四次圣杯战争。

被这样称呼的,发生于远东之国的战斗。

据说那是,英灵之间的战斗。通过圣杯——与基督教视为神圣的那个并不相同——而召唤来的英灵们相互战斗,最终留下的那一人可以实现愿望,这样的事就算在魔术师眼中也是荒唐无稽的“仪式”。

当时到底展开了怎样的战斗,海涅也不知道。

不过,君主·埃尔梅罗Ⅱ世——当时应该是名为韦伯·维尔维特——是所属于时钟塔的魔术师中唯一生还的,作为现代的魔术师而言无疑是经过了超出常规的修罗场。

(是个不能小瞧的对手。)

他如此判断道。

就算在魔术方面不如自己,那个男人也拥有更重要的东西,海涅·伊斯塔利十分确信。在像这次一样的事件中,或许有着比魔术本身更重要的价值。

何况,对手也不仅仅是君主·埃尔梅罗Ⅱ世。无论是曾一度交手的清玄还是“弑师者”弗利乌,都是相当的实力者。再加上还有埃德菲尔特家的公主、和西萨蒙德的隐者这些只能称为怪物的人在。

即便如此,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必须赢得遗产。

(……罗莎琳德。)

回忆起妹妹的侧颜,他意识到自己腿上的【那个】。

魔术刻印。

原本,海涅是没有继承伊斯塔利家魔术刻印的打算的。

青年明朗豁达的性格与魔术所必然保有黑暗面无论如何都无法相容,于是他有半分算是离家出走的去叩响了圣堂教会的大门。作为结果,失去了继承人的伊斯塔利家将目光转向了第二个孩子罗莎琳德——然后悲剧发生了。

罗莎琳德的身体,对魔术刻印产生了异常的反应。

异常反应。

魔术刻印是某种像是“器官”一样的东西。除了极个别的事例以外,只能与血缘者相匹配。即便如此,通常情况下也还是会发生一定程度的拒绝反应。因此,基本上都会选择在青春期以前一点点移植过去,并通过定期服药以及借助【调律师】之力来逐渐提高耐性。

然而,大概是因为海涅的离去让父亲产生了焦虑。

又或者,罗莎琳德的资质乍看之下太过优秀了。

严格上讲,妹妹产生得并非是拒绝反应。

大概该说是过度适应吧。仅用一年就移植了全部魔术刻印的罗莎琳德,在最开始的时候看上去完全没有产生任何拒绝反应——而实际上,生命力却几乎全部被魔术刻印夺走了。收到老家来的报告后,海涅摆脱了圣堂教会的阻止,回到伊斯塔利家接受了再移植,但为时已晚。

曾经移植到罗莎琳德身上的魔术刻印,产生了质变。

虽然罗莎琳德的身体在一定程度上已经恢复,但这次轮到海涅的生命力慢慢被魔术刻印吸取了。因为从海涅那得到了更加旺盛的生命力,魔术刻印从腿开始侵入到身体内部,而且极为复杂,已经无法摘除了。根据故交的巫医(Witch doctor)诊断,大约只能再坚持数年。

……死了也没关系。

不如说只要死了就能彻底从这魔术刻印中解放出来了吧。虽然就这么死在半路上还是很遗憾,但对于魔术师而言这种事例要多少有多少。

但是,不想让罗莎琳德看到兄长因自己而死的光景。

只有这件事,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

“……唉。”

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

如果是一般的调律师,既无法将这魔术刻印治愈,也无法将其摘除。

正因为如此,据说能将魔术刻印自由调整的——格里温·阿修伯恩的秘法,对海涅而言无论如何都必须得到。

*

思绪在那里停止了。

沿着城堡的外围走到约三分之一的地方时,海涅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

刹那间,踩在土地上的狗的身体四分五裂了。当然,作为伊斯塔利家魔术礼装的这只金属狗绝不是会随随便便就坏掉的次品。

像是要践踏那身体的残骸一样,黑暗在颤动着。

被城堡所遮挡,月光照不到的影子里,有更深邃的黑暗盘踞着。

【它的样子】,海涅也无法判明。那是如同死神一般寂静,明明确实存在却无法感知其气息的对手。

仅在黑暗之中,那赤红的眼睛燃烧着。

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试问,天使之名。”

嘶哑的,甚至听上去就像是风摩擦所发出的声音。然而那内容让海涅睁大了双眼。

“是你在,提问吗?”

他立刻强压住动摇。

看来眼前的对手,不准备回答这些琐碎的提问。因此,他慎重地思索着,斟酌着最开始的答案,然后说道。

“Ariel。”

这是写在邀请函上的,海涅自己的。

野兽只是,又一次重复了同样的话语。

“——试问,天使之名。”

(果然,不对吗。)

意料之中的结果。

如果只要把自己的告诉它就可以通关的话,那制定那些麻烦的规则就毫无意义。就算现在没法马上明白,对剥离城的城主而言试问本身应该就包含某种意义。这样想的话,那应该就是与刚才的信息相关的名字,只是海涅现在还无法从十几个候补中限定出答案。

要不要赌一赌,从候补中挑一个试试呢?

然而,接下来——

“——无法回答试问的话,被剥取吧。”

影子,变得像隆起的粘液一样。

就像是二次元的物体隆起进入三次元一样,异常的现象。

就算无法看得真切,海涅也感知到这次确实是如同野兽般四肢着地的姿态。那举起的一排利爪有多凶猛,只要看到刚才的金属狗就很清楚了。人类的骨肉大概也能轻易撕成碎片,和纸片没有分别。

海涅见此咏唱起咒文。

然而,

“Convert——(流转吧)”

比咒文的生效更早,利爪穿透了青年的身体。

看上去是那样。

实际上,咒文也没有对外部造成任何影响——然而,响起了硬物碰撞的声音,妖兽的利爪被弹开了。

看看海涅破掉的西服的胸前。

本该是皮肤的位置,正闪耀着紫色的光芒。

“魔术越是在体内发动就越强——这是作为伊斯塔利最先习得的道理。”

青年的言语中,满溢着自信。

伊斯塔利家的至宝,正深埋在海涅自己的身体里。

那魔力与身为自己主人的生物相融合,仅凭一句咒文就可改造其肉身。按每块石头可以覆盖体表的7%来计算,在发动了其中一半的现在,体表的84%都已变化为紫色的装甲。这魔术之铠的莫氏硬度可与蓝宝石相匹敌。

“你刚才说了剥取对不对。”

这种时候都不忘敬意,海涅开口说道。

连那张脸,甚至都已经有一半和炼金术的合金同化了。他本来穿在身上的衣物也是由伊斯塔利的炼金术编织而成,可以轻易与融合,并且有着安定其形状的效果。实际上,肉眼可见那袖子化为手甲(Gauntlet),靴子连同胫部一体化为胫甲(Greave)。

现在的海涅·伊斯塔利,无疑就是为身披坚固铠甲的骑士(Knight)。

真不凑巧,看来那爪子对我的身体并不奏效。”

清澈的声音,在夜晚的城堡外响起。

月光散开在铠甲的表面上,就像水晶的碎片一样。

“那么,你能防御住我的枪吗?”

与铠甲同时精制出的一柄长枪,现在正在他手上。这是刚才的所凝聚而成的枪。利用炼金术强化至极限的,那尖端的硬度甚至超越了钻石。如果和伊斯塔利家配套的机关马一起突击(Charge),青年有自信能击穿战车的复合装甲。

这枪与铠甲,正是海涅的宿命。

曾将圣堂教会的刺客尽数击退,海涅·伊斯塔利的武装形态。

同时,野兽的身影也渐渐可以清楚的辨识了。似乎是某种魔术的产物,细部虽然还不清晰,但大体上的形态酷似猛兽。就像是应该不会栖息在这种地方的老虎或狼——不对,海涅感到那是比它们还要大上一圈的野兽。

(野兽……)

海涅回忆起刚才台座那里的信息。

“十八世纪时法国曾流传过热沃当野兽的传说。又或者考虑到是这座城的话,是乐园的守护圣兽智天使Cherubim……只有一只的话是Cherub吗?”

根据公开的记录,1746年6月1日,法国热沃当地区曾出现过神秘野兽。牺牲者达上百人,而野兽的真实身份至今不明,有传闻说它其实是基因突变的野兽或是传说中的狼人(Loup-garou)。

而智天使则是守卫乐园东部,拥有四翼四张脸——也有说是半人半兽形态的天使的名字。Cherub,复数形是Cherubim。

假如这是与剥离城有关联的魔兽的话,那它和这些传说是否有联系呢。

“…………”

他缓缓地摆好架势。

微微倾斜身体,通过重心的变化一点一点缩短与敌人之间的距离。一旦进入其无法回避的射程距离,无论是怎样的敌人,那柄枪必会将其击穿。

瞬间,野兽咆哮了。

就像被那吼声唤醒了一般,包围着海涅的空气急剧变化了。

“唔?!”

很热。

包围着海涅的气流,散发出超过火焰的猛烈高温。就算是所造的装甲,也不可能连隔热这种性能都覆盖到。

(不是魔术,而是魔兽的特性?!)

突然,海涅的手上有了动作。

他从已经变为装甲的西装袖子里取出一个小试管,然后把里面的药品撒了出去。立即蒸发了的成分与海涅的魔力(Od)相结合,导出了在科学上不可能的结果。

白色的火焰像漩涡般旋转起来。

以海涅为中心喷射出的火焰,看似要进一步将周围陷入焦热之中——实际却正相反,在数秒后化为了矗立的冰柱。

“你觉得炼金术就只会操纵矿石吗?”

装甲之下,海涅微笑了。

“液体也好气体也好不存于这世上的概念也好,全部属于炼金术的范围。不,对我而言这边才是擅长的分野。”

有种名为属性的概念。

像此前君主·埃尔梅罗Ⅱ世所说明的那样,海涅·伊斯塔利的属性是在魔术师的世界中也很稀少的火与水的二重属性。虽然火与水被认为是正相反的存在,但绝不是无法相容的。以二重属性来说当然也是稀有的才能,但如果说想成燃烧的水的话是不是更好理解呢。

打比方的话就是与汽油正相反,刚才的液体是利用火焰这一现象一口气夺取了空气中的热量。

海涅的手动了起来。

长枪一闪。

黑暗中迸发出的攻击,一次呼吸间可以数出七回。与身体融合的不单单是坚固的铠甲,也将海涅的力量大幅强化,使他的身体能力远远超出常人。

攻击似乎奏效了。

被利爪攻击到的只有一个回合。魔枪曾两度捕捉到野兽,但野兽还是毫不畏惧地跃动着。

又过了几个回合,它猛踢在大地上,向后跳去。

“要逃?!”

为了便于防御与枪的操作而变化成的铠甲,为了追踪而再次变形(Morphing),虽然慢了一步也还是急忙追了上去。

该说不愧是野兽吗,逃走速度要在海涅之上。

在途中它突然使劲向旁边跳去,跃进了剥离城面向外部的走廊。

“——城堡里?!”

海涅也同样,进入一楼的走廊。

石板与金属相碰撞,清脆的响声回荡在走廊里。

因为已是深夜,所有的照明都没有打开了。月光也无法照进来,导致这里比起城堡外要暗得多,他只能靠着逃走野兽的气息追去。

“…………”

心中的躁动让人不快,却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在脑细胞之前,加速的血流和直竖的寒毛更快地理解了事态的严重性。

(怎么会……!)

就在追寻野兽气息的过程中,海涅注意到了某件事。

会不会,他想道。

刚才在森林里的台座前,邀请函上浮现出的信息。

会不会,自己不是第一个得到那个信息的呢?

会不会,自己是今天【第二个发现者】呢?

会不会,那只野兽所提问的人,在前面还有一个呢?

——答案,就在【那里】。

月光再次从天窗落下来。

作为楼梯井的大堂。

和最开始全员集合的门厅正好在相反的方向。在这座古香古色又极尽奢华的城堡中,充斥在这里空气格外庄严。从不远处放着的钢琴和竖琴来看,过去这里应该是演奏过美丽音乐的地方吧。

野兽的气息,消失了。

“…………”

海涅看着的,是大堂的中央。

之所以建成楼梯井,是因为这座雕像吧。

巨大的天使雕像手捧宝剑和天秤。多半是受到圣米歇尔山的米迦勒像影响的这个造型,对海涅而言非常熟悉。以那秤判决死者之罪,以那剑击退蛇(Satan)的大天使米迦勒无疑是最有名的天使之一。

“啊啊……!”

青年已经,注意到了。

那浓密的气味,让人连别开视线这种事都不被允许。

这可以称得上是亵渎吧。或者,既然是在魔术师的领域里,那是不是该称其为祝福呢。

天使正是为了宣言信仰的胜利,而高举圣剑。

那把剑所贯穿的是——

*

天还没有亮,我和师父就被叫起来了。

就连睡糊涂的师父也注意到情况异常,立刻整了整衣服,冲向现场。

踏入大堂的瞬间,气氛改变了。

他紧紧咬着牙,声音就像是牙齿互相摩擦发出来的一样。

“化野……菱理……!”

剥离城的构造就像一个弯曲的凹字一样。一边的尽头是最开始集合的门厅,而另一段的尽头就是这个大堂。绘画和壁画自不必说,钢琴和竖琴、柱子和各种家俱上也都绘制着天使的纹样,在能让人感到亡主的偏执这一点上和其它的房间没有区别。

但是,只有现在让人完全注意不到。

因为,她在那里。

那振袖和服,就好像是为此而做的一样的美丽。

远东的服装挂在天使的雕像上,更显神秘。就算是弄脏了天使之剑的血,也无法折损这份美丽。即便那血液因为开始凝固而染上黑色,被刺穿的女性是那么动人这一事实也不会改变。

“……唔!”

我不由自主得捂住嘴。

因为和闻到那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血腥味几乎同时,我注意到另一个事实。

她的美貌——那张白皙光滑充满异国风情的脸后仰过去,能看到上面两个眼球都被挖走了。

“这是……”

师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段时间里他就只是摇着头,

“海涅,能帮我放她下来吗?”

然后说道。

我扭过头去,看到海涅站在一旁。

在这里,所有被邀请的魔术师都到齐了。

清玄和弗利乌,露维雅泽丽塔和她的随从,就连那个欧尔洛克和推轮椅的助手看来也不能无视这次发生的事。这对于大多数的魔术师来说大概是已经习惯了的状况,这里虽然充斥着异常紧张的空气,但并没有人惊慌失措。只有罗莎琳德看上去非常不安,可能是因为有兄长在场的事实支撑着她,她才没有昏过去。

“我知道了。”

没有人发出异议,海涅轻轻地向天使雕像伸出了手。

从那里好像伸出了像头发一样细的金属丝。瞬间切断了雕像的剑,青年温柔地接住菱理的尸体。也不在乎西装被弄脏,他小心翼翼地将尸体放在地板上,接着师父也在旁边蹲了下来。

“失礼了。”

说了这么一句后,他向菱理的尸体伸出手。

他掀起振袖和服,迅速开始检查尸体。就好像医生还是什么一样,他用高明的手法仔细查看化野菱理的外伤,甚至让人觉得有点冷静过头了。

“海涅说

了是野兽,确实眼部是被类似爪子的大型利器野蛮地挖出来的。此外后背的部分也有较大的剥取的痕迹,多半是魔术刻印吧。不这么干的话有着相当水平的魔术师是不会轻易死掉的。”

虽然每一个魔术刻印都是完全不同的,但却都有一个共通的机能。

师父以前说过,经历了非一般岁月的魔术家系的魔术刻印可以等同于诅咒,魔术刻印本身为了让魔术师活下去,会注入一切所有的力量。作为魔术师可以说脱离了人的范畴,那普通的手段是无法杀死他们的。某种意义上,对于魔术师的家系来说,魔术刻印才是真正的主人,每代的魔术师只不过是传递它的容器而已。

啪得一声,从她的袖子掉出来一个沾血的信封。

师父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个和我们的邀请函一样的信封。也没特别说什么,就那么取出了里面的东西开始查看。

“咦、”

突然发出声音。

“看来她也有。这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Hachasiah。

看了邀请函上浮现的单词,师父的表情变得非常可怕。

“师父?”

师父用沾着血的手指摸着下巴,暂时没有说话。

然后,终于用颤抖着的微弱声音回答道。

“……或许我们都搞错了。”

“是说、搞错了?”

对于我的回问,他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用颤抖的手指,在已经成为凄惨尸体的菱理身上摸索,他撩起菱理的头发,那上面沾满已经半凝固的血液,再一次确认了被挖去眼球的部分。

“……压根不是遗产的提示。”

在场的魔术师全都因这句话转过了头。

欧尔洛克也让助手把轮椅转过来,问道。

“……君主哟。那么,你想说那是什么。”

“根本也不是谜题(Mystery)。”

师父又一次低喃道。

神秘(Mystery)的语源,据说是希腊语中“封闭”一词。是闭锁是隐蔽是自我完结,总之,神秘就是神秘这件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

隐秘正是魔术的本质。能到达的人越少魔术就会越强大。在来到这剥离城之前,师父说过越是众所周知的概念越安定,这是与之相对的——只要是魔术师不论是谁都知道的真理。

正因为如此,魔术师们对于剥离城的亡主所留下了的信息,毫无怀疑地接受了。因为在他们的世界(常识)中,这样的谜题既是熟悉的兴趣,同时也是为了甄别出适合者的神圣仪式。

如果,那不是谜题的话?

“之前说过Shemamphorae的七十二天使可以变换为黄道十二宫,但同样也可以比拟为人体。大宇宙(Makrokosmos)和小宇宙(Mikrokosmos)通常都是互相照应的,说到这里就没必要再说明下去了吧。”

在场的魔术师们的表情,变得紧张起来。

他们也都领悟了,师父的意思。

“Hachasiah是以白羊宫为为支配宫的天使。白羊宫大致上加护的是人体的头部……”

然后,师父停顿了一下。

师父自己,也感到那句话简直是无可救药的不祥,但似乎是觉得事已至此,不得不说下去,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特别限定到Hachasiah的话,象征着眼球。”

我差点不自觉得啊得叫出来。

菱理在门厅所念的遗嘱里的信息,在我的记忆里复苏了。

——“【无法回答试问之人,皆须被天使所剥取。】”

被天使剥取,就是这个意思吗。

并非比喻,魔术师的信息只是纯粹的直截了当。答不上来就会理所当然的被剥取,做好思想准备吧,传达得是这样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个是预告将以何种方式杀死我们的预告书。”

声音,在寂静的大堂里回荡。

就好像是咒文一样。大堂中摆放的数量众多的天使,全部变成了要取我们性命的杀手,我甚至产生了这样的错觉。

然后,师父低下了头。

“师父?”

“……糟透了。”

师父嘟囔着。

好像完全没听到我的声音一样。可见师父现在是那样专心致志。

“师父?”

我又叫了他一次,这次师父终于转过头来。

他的表情,比起刚才发现的意义时还要悲怆。

“……这真是,糟透了。”

“什么,糟透了?”

“这个结果啊。不管犯人是谁,用这个顺序大概也是他的目的之一吧。”

然后,他补充说道。

“化野菱理是聚集在剥离城的人之中,唯一知道阿修伯恩的秘法,并且没有必要得到它的人。”

我转头看向后面。

只凭那眼神就已经充分明白了。除了被海涅庇护着的罗莎琳德以外,魔术师们谁都没有在害怕。

不如说,甚至看上去有些高兴。

因为他们确定了,剥离城(这里)确实隐藏着某种东西。并且,在为了得到它时若要互相残杀,也没有再顾虑的必要了。既然作为管理人的法政科在一开始就被杀害了,那还要在意什么呢。

“哈哈!也就是说是野兽细心地剥下魔术刻印再挖掉眼睛,然后把人串在这里的?这么细心简直搞笑了啊。”

“Mr.弗利乌加,你是想说我在说谎吗?”

“不不,咱可相信海涅小哥说的话。”

“……那么,你的意思是吾友格里温·阿修伯恩的亡灵,现在还在这座城的某处游荡吗?”

“哎呀,西萨蒙德老先生,您是想说犯人就在我们之中吗。”

魔术师们的声音、声音、声音。

大堂中声音在共鸣着,分别带着自负、敌忾心、好奇心等等复杂的交错在一起,就好像在暴风雨之夜大声说笑的妖魔的集会(Wild Hunt)一样。

啊,没错。

正如师父所说,这已经不可能是单纯的寻宝了。

不过,我的感想和师父稍微有一点不同。谜并没有从这个事件中消失。不如说不管是犯人还是秘法,未解之谜都无可奈何地处于事件的中心,那份存在感甚至是增加了。

不一样的,是谜的质量。

那并不是,为了让谁解开而存在的谜。

那是召集来像甜美的蜜汁般的魔术师们,为了招来死和灾祸的回路。正是得到了谜这一驱动装置,故事取回了本应有的姿态,拉起了帷幕。

——惨剧(Grand Guignol)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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