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以神殿为中心,架起了几座桥梁。
这一定也是包含在机关中的吧。现在依然浸在石板上的水,似乎正在被慢慢地排出。
而被水清洗过后的神殿,与在地底见到时截然不同,充斥着庄严感。
或许这才是它本来的姿态。在发霉的地下几经星霜的神殿现身于地表之际,便取回了神圣的样貌,像这样的传说我能想起好几个。在古老的神话中,死去的诸神也是只要被带离地底的冥府,不久之后就能重返生机。
在神殿的入口处,几拨人影拥在那里,蠢蠢欲动。
一方是村民们。
他们大概有十几人。每个人都拿着老旧的斧子或者锄头,正紧紧地盯着我们。剩下不在这里的人应该是因为不能动弹,或者年龄的问题吧。
“是亚瑟王的……”
“亚瑟王的……肉体……”
听到他们口中的低语,我忍不住闭上眼睛。
他们已经不会再叫我格蕾了吗。
在他们身后还伫立着两个人,是作为代表的女性和老妪。
“妈妈,大奶奶。”
“你这丫头……”
老妪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而母亲什么都没有说。那玻璃一般的眼瞳中,毫无感情地倒映着我的身影。就算到了这个时候,她对我展露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另一方就是伊尔米娅修女。
现在她的身上只能看到那身修女服,她放松着,只身面对着村民们。
就好像在豪言着,就算只有一个人,与所有的村民为对手也不成问题一样。不,这应该是事实吧。以她在地底展现出的战斗力,对付平凡的村民想必不费吹灰之力。
实际上,现在反倒是村民那方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无论怎样狂热的信仰,都很难将没有受过正式训练的人变为战士。
然后,在与两者等距离的位置上,伫立着骨兵们。
然而,这个三足鼎立的局面却意外的散发出一种虚脱感。
因为谁也没有预想到的“终结”,造访了。
“……你们怎么这么慢。”
伊尔米娅修女说道。
“你们没有战斗吗。”
“没啊,你看这哪是开打的时候嘛。发现了沼泽的机关以后,我还想抢个第一呢,结果一到这里就已经是这样了。……对了,这下我就是第一发现者了,是不是不值得信任呢。”
尼僧无奈地用下巴向那个方向指了指。
她应该没有说谎吧。周围也看不出有争斗过的痕迹。而且即使是伊尔米娅修女,与那个人战斗之后我想也不可能毫发无伤。
但是,
“怎么会……这样……”
老妪用像紧绷的弦终于绷断了一般的声音说道。
就连曾经是那样为了信仰而燃烧的大奶奶,现在也失去了那份灼热。
是的,不需要去阻止。不可能会需要。因为让他们拼上性命去战斗的最大理由,已经被夺走了。
“……喂喂喂……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连骑士(凯爵士)的声音都很茫然。
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在骨兵的身后——安置在神殿内部的黑色圣母脚下。
在应是圣坛的那个地方,一个人影正倒在那里。
啊啊,我见过这个景象。虽然早已忘记了,虽然本该忘记了,但当这个画面出现在眼前时,我还是清楚地回想了起来。
剧烈的头痛向我袭来。
疼痛将我的视野一瞬间染成纯白,进一步挖掘出内部的记忆。
首先回忆起的,是气味。
腐烂的杂草和水的味道。
吸入后仿佛会使喉咙都溃烂的瘴气。
【那个时候】,沼泽也许比现在还要浑浊。长时间处于其中感觉甚至会让人生病的臭气,在鼻腔中萦绕不去。
接着,是声音。
似乎有几十上百只的,乌鸦刺耳的鸣叫声。
在那旁边,有人冲我吼道。
——“你……将…………我……”
啊啊。
那个结局,现在在此揭晓了。
“骸王……死……了……?”
声音听上去简直不像自己的。
在骨兵的身后,在黑色圣母的注视下,瘫倒的面具少女的颈部一片血红。
2
那是很明显的致命伤。
少女靠在祭坛上,一动也不动。大量的出血早已扩散开来,正在从边缘开始逐渐干涸。
躺在那里的,已经是物品了。
是失去了生命的肉块。
“为、什么……”
声音听上去简直像是别人的。
不。
我并不是完全没有准备。
既然在一周目中我活了下来,而一个和我长得一样的人死去了,那么这个人是谁也就没有其他的人选了。因此,我的心中隐约有所预感,或许在二周目也会发生同样的事。
然而即便如此,那也应该会连接着必然的前因后果。但现在突然的,仿佛一切的流向都被打断了一般,骸王步入了死亡。
就在我为这惊人的事实备受冲击的时候,村子方向的桥边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这是怎么回事?”
“贝尔萨克。”
布拉克莫亚的守墓人。是教授了我生存方式和战斗方法的,另一个老师。
他看着骸王的尸体,严肃的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动摇。
不仅如此,他还这样说道。
“在来这里的途中,我发现了费尔南德司祭的尸体。看上去曾经和人打斗过……先说好,不是我干的。”
“啥?!”
伊尔米娅修女扬起姣好的眉毛,转过头去。
“你居然对司祭下手了!”
“我说了不是我。”
贝尔萨克再次说道,我看着他,又一次瞪圆了眼睛。
“……怎么会……!”
就像是连环杀人案一样。
一周目也发生过这起案件吗。
费尔南德司祭和骸王。这两人的死,仿佛在这个极端的局面中投下了巨大的炸弹。实在太过唐突,让人无从接受。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这样的事态。
因为头痛我用一只手按住了太阳穴,这时,【吱吱】……【吱吱】……这样奇怪的声音传入耳朵。
(……是什么?)
像是胶片在燃烧,像是文件的边缘被烤焦一般的声音。
就在我被这个声音吸引了注意力的时候,师父开口了。
“果然变成这样了吗。”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吗,埃尔梅罗Ⅱ世。”
骑士(凯爵士)问道。
确实,师父曾经说过。恐怕我们不会与骸王开战。是因为他领悟到骸王已经死了吗。
“一周目的时候,贝尔萨克告诉我说,在黑色圣母旁边出现了格蕾的尸体,所以不会有人来追我们。于是当时我以为案发现场就是教会,但根本不是这样。只是还有另一尊黑色圣母而已。当然,那时贝尔萨克也没有时间向我详细解释。……既然如此,鉴于这里并非过去,我认为肯定就会在这个时点进行清算。”
师父压低声音,这样说道。
是为了不让周围的人听到有关过去的这些词语。对于我们来说这个世界其实是二周目这种事,大概费尽口舌也很难让他们理解吧。
“不是过去?”
“我一直在想,如果这里不是过去,那会是什么。假设只是单纯的模拟,应该没必要将我们送到特定的时间点吧。重要的是这个再演的目的,以及其中的意义。”
说到这里,他的视线一转。
“【玛格妲蕾娜】。”
他叫道。
一瞬间连我都迷茫了一下那是谁的名字。
因为明明是母亲的名字,但在村里却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这是你的名字吧。之前我听格蕾说起过。”
是这样吗。我想不起来。在抵达伦敦后的多次交流中,我可能确实提起过这件事吧。
“这个结果,恐怕只有你知道其中的意义吧。”
“什么、意思。”
母亲的表情没有变化。
不,那仅仅只有数秒。就好像一直凝固在她脸上的石膏剥落了一般,现在她的脸剧烈地扭曲着。
“怎么会……”
她的喉咙颤抖着。
我究竟有多久没有见过母亲惊慌的样子了呢。
“怎么会……难道说,你是……!”
伴随着接下来的呻吟,她踉踉跄跄地跑了起来。
浅浅的波纹扩散在神殿的积水上,她毫无防备地冲向了骨兵!
“妈妈!”
“唔——特里姆玛乌!”
师父射出了牵制用的魔弹,并委托水银女仆进行援护。
女仆的胳膊立即溶解了,接着变成了锐利的刀刃。她斩开为了保护骸王而袭击过来的骨兵,开辟出一条通向母亲的道路。
“切——!净是些麻烦事!”
骑士(凯爵士)咋
了下舌头,也拔出剑来。
特里姆玛乌、骑士(凯爵士)和我迎击着骨兵们的袭击。因为事情太过突然,包括老妪在内的村民们都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
就在骨兵的利刃即将挥落到他们头上的时候,一个人从旁插了进来,用巨大的斧头劈开了骨兵的头骨。
“贝尔萨克先生。”
“虽然做好了敌对的准备,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过去的同胞被怪物杀死。”
守墓人举起手,召唤出灵体的乌鸦。
骨兵瞬间就被灵体的鸦群啄食了,而剩下的骨兵也逐渐被击溃在贝尔萨克的斧下。现在骨兵的数量还有很多,但也不足以突破守墓人的攻势。或许是对村民们没什么感情,伊尔米娅修女就只是在一边观战,不过那些对她兵刃相向的骨兵还是都被她不耐烦地用一只手解决掉了。
与此同时,师父谨慎地走了过去,伸出手。
“女士,没事吧。”
他扶着母亲,问道。
我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母亲会突然冲向骨兵的方向。为什么师父要挺身相救。啊啊不对,更让我意外的是,现在我居然感到松了一口气。明明知道母亲只是将我视为单纯的信仰对象。即便如此,在看到母亲得救的时候,我还是感到如此的安心。
就像个笨蛋一样。
尽管如此,却依然难以割舍的感情。
“我……”
母亲低喃着,师父对她轻轻地点了下头。
“格蕾,特里姆玛乌,撑得住吗?”
“没、没问题!”
到底是骸王已经不在了,只靠我和贝尔萨克还有骑士(凯爵士)便足以抵御住骨兵们。
此时,师父站了起来,
“——那么,接着上课吧。”
扬声道。
他慢慢地将头转向村民们,问道。
“到头来,你们见过骸王的真面目吗。”
对于师父的问题,老妪暂时没有说话,然后,她摇了摇满是皱纹的脑袋。
“……没那个必要。”
“说的没错。因为这就是信仰。神是因信仰而存在的,就算探寻神的真面目并非禁忌,心理上也依然会有所抵抗。不,这并不是在指责。因为我也曾深信不疑过。在一定的距离之外,又穿着铠甲,些许的体型差根本无从分辨。”
师父装模作样地摇了摇头。
“……你在说什么。”
“只是想确认一下。”
师父带着有些生硬的表情点了下头,继续道。
“诸位想必无从知晓,一周目我逃离时,格蕾正处在丧失心智的状态下。村里大乱的这个情报,也不过是我从村中骚乱的情况中推断出来的。归根到底,如果不是大部分村民都出动了的话,我也没办法在一大早顺利离开村子。没错,所以一周目中谁也没有确认过她的真面目,都深信着死去的人就是格蕾。
确实是这样。
但是,师父在说什么呢。
师父究竟想说什么呢。
在阻挡着骨兵的同时,我又听到了吱吱吱……吱吱吱……那个奇怪的声音。声音渐渐加速,此起彼伏,感觉似乎包围了这座神殿。
不仅如此。
现在不止是声音,就连神殿四周的沼泽,也布满了细小的裂痕。明显不是自然现象的裂纹浮现于水面之上,丝毫没有消失的迹象。
仿佛是干扰着世界的杂音。
“……师父,沼泽【裂开了】。”
我守卫着他的背后,对他耳语道,师父也点了点头。
“是啊。不过看样子,只有我们和凯爵士注意到了。”
明显很奇怪。
就像是在说这个世界已经无法保持下去了一样,异常的景象接连不断,然而不管是村民、伊尔米娅还是贝尔萨克全都毫无反应。
“我们的共同点,应该就是都来自这个世界的外侧吧。也就是说,世界内部的人无法感知到世界的修正吗。”
“修正?”
“科幻作品中经常会出现作用于时间的修正力之类的说法。实际上,在魔术的理论中,也认为时间是处在某种方向性的影响之下的。虽然这里并非过去,但似乎也导入了类似的概念。”
听到师父的话,我眨了眨眼睛。
修正力。
如果是这样的话,骸王的死果然和一周目是相同的吗。
“舞台上映的时间已经决定了。无论是多么盛大多么精致的剧目,无论再演多少次,或者正是因此,终将迎来完结。强硬的,不讲理的,无可奈何的终结(Deus ex machina)。”
我感觉好像曾经听说过这个词。
在古希腊的戏剧中,为了了结陷入胶着的剧情,而使用机械装置让神明突然降临,仲裁矛盾,下达判决,将故事引导向解决。因此为,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
在古代的戏剧中,这样就可以了吧。
即使在后世的时代中,最终说出了“停留吧,你那么美。”而败给恶魔的学者,突兀地被天使们所拯救的故事,也曾迎来过雷鸣般的掌声。
然而,在此时此刻,这一概念拥有着怎样的意义。
舞台又将会以怎样的形式完结。
最重要的是,这种情况下,所谓的神究竟指的是谁。
“那师父会急着赶到这里来就是因为、”
“没错,这个舞台只会存在于这个时刻之前。马上就要在这里落幕了。所以,我们必须及时赶到这里。因为恐怕只有迎来这个瞬间的人,才会被固定在舞台上。”
师父抬起头,看向群聚的骨兵的中心。
他凝视着骸王的尸体,平静地说道。
“格蕾,麻烦你劈开一条通向骸王的路。”
“是!”
听到他的话,我挥舞起大镰。可能因为这里不是地底,“强化”的机能现在有所恢复。我和特里姆玛乌一起,为师父开辟出前进的道路。
师父带着母亲,在魔弹的牵制下,最终到达了骸王的尸体旁。
他凝视了一会儿那凄惨的姿态,接着轻轻地伸出手。
“……您要做什么。埃尔梅罗Ⅱ世。”
“如你所见。”
对于母亲的问题,师父毅然回答道。
“——这就是,她的真面目!”
他取下了面具。
面具掉在地上的声音,比预想中还轻。不过,大概谁都不会去在意那个声音吧。
那张脸,同样也让我发不出声音来。
……啊啊。
当然,因为就连我自己都深信不疑。她毫无疑问是亚瑟王的精神。即使不提那黑色的伦戈米尼亚德,她的存在本身也在与我共鸣着。因此,在面具下面也一定会是一张和我相同的脸。
然而,那却是——
“【妈妈】……”
我的低吟,像面具一样落在石制的地板上。
面具下面的脸——啊啊,尽管看上去非常年轻,但决不可能认错——是我的母亲。
“就是这样。”
师父解说道。
“你在身为被害者的同时,也是凶手。玛格妲蕾娜。”
面对呆站着的母亲,师父宣告道。
*
……我不知道。
我没有这样的记忆。
但是,心却还记得。即使被从表层的记忆中消除了,刻骨铭心的信息依然生息于我的体内。在深邃的水底,主张着自己的存在。那是如同泡沫般的记忆,尽管如此,却依然没有消失。
腐烂的杂草和水的味道。
乌鸦刺耳的鸣叫声。
那是。
那是。
那是。
……有人倒在那里。
……不是我。但是,是和我很像,曾经很像的一个人。
[为什么?]
听到了声音。
[为什么……你要将自己……变成我?]
大概,那是没有化为语言的思念。
就在我的身旁,十分接近我的人,交错的思念。
大概,这是本不会被任何人知道的对话。而我之所以能听到,可能是因为几乎完全丧失了意识,而进入到某种恍惚状态中了吧。如果是这样,那么自己会认为那是声音,一定就是大脑通过对方思念的特性解读出的结果。
[对不起。]
啊啊,这是我认识的声音。
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的音色。
[你本该夺取的,是那孩子的肉体吧。你就是为此,才一直等待着。……不过,对不起。只有这件事,我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接受。]
我认识,那个稳重的语气。
因为稳重而害怕。让我以为自己绝对无法忤逆这个人。让我一直深信着,自己会永远活在这个人的吩咐之下。
交错的思念到此为止。仅此而已。
实际上经过的时间,应该连一分钟都不到吧。
然后,
“你……将…………我……”
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仅有的化为了现实之声的骸王的思
念。
*
“妈妈……!”
据说在遭遇到过于冲击性的现象时,人的大脑会屏蔽掉来自外界的情报。
因为光是为了吸收当时所接受到的情报,大部分的资源就已经被占用了。若要保证必需的容量,与感官的连接就会暂时中止,世界将会像胶片被损坏了的电影一般静止下来。
我现在就是这样。
明明还是在战斗之中,但我除了反射性地避开骨兵的攻击之外什么也做不到。
即便如此,师父也依旧在继续着。
“说你是凶手,其实并不准确。话虽如此,如果说【曾是】凶手,也还是有些区别。也许应该说,在原本的时间中,你按照你自己的计划【成为了】凶手才对。”
“……我、”
母亲低声呻吟道。
她看了看摘下面具的另一个自己,然后马上再次看向师父。
“也就是说,我……”
“请放心吧。”
不知为何,师父的声音非常的体贴,非常的温柔。
“你已经成功地达成了你的目的。你所经历的岁月,没有一天是白费的。”
“……”
母亲凝视着师父,露出了微笑。
我不知有多久没有看到过她那样的表情了。
“太好了……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啊……”
她捂住嘴,似乎是理解了什么——然后,消失了。
一干二净的,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母亲不见了。
只有一把古老的弯刃短剑,像是取而代之一般掉在地上,滑到了师父的脚边。
“妈妈!”
自己的喊声,听上去非常遥远。
一种恐怖与绝望都无法形容的情感,占据了我的大脑。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抽泣的孩子一样,跪倒在母亲消失的地方。
“妈妈去哪了!”
“这还问吗。”
师父抬起手。
指向骸王的尸体。
“这就是她的身体。虽然在确定出本体之前两者可以共存,但一旦得以确定,模拟中创造出来的仿冒品就只能消失。就好像二重身一样。对了,费尔南德司祭会死,应该也是因为偶然间发现了自己的尸体吧。”
这是什么意思。
我完全无法理解师父在说什么。
然而,心脏却在剧烈地悸动着。从面具被摘下的时刻起,我的心脏似乎就一直想要传达些什么。
“埃尔梅罗Ⅱ世!”
村民之中——身为领袖的老妪高呼道。
“你究竟做了什么。”
她的吼声,比起责问更像是哀求。
和我一样,她也无法理解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不过在老妪的身上,还加诸着超过千年的重量。
而师父只是从口袋中取出了雪茄盒。
明明战斗还没有结束,但他却用响指点燃了雪茄,叼在嘴上。
那决不是从容。这个行为对于师父来说,一定就像是开关一样,我麻痹中的大脑朦胧地想道。隐藏起原本的性格,启动作为时钟塔君主(Lord)“君主·埃尔梅罗Ⅱ世”这一机能的开关。
“很遗憾,我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办不到。只是通过留下来的线索,进行了预测而已。”
师父和烟一起吐出的这句话,让我忍不住转过头去。
老妪也无从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鹦鹉学舌一般反问道。
“你是说,预想吗?”
“你们将格蕾称为亚瑟王的肉体是吧。也就是说,你们都清楚骸王是亚瑟王的精神,并且在明知道现在还欠缺灵魂的基础上,试图在这里将两者融合。然而,那个仪式已经被【扭曲】了。”
所有人都被这句话击垮了。
没有受到冲击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只有不具备这一机能的特里姆玛乌和骨兵,以及无法分辨出表情的骑士而已吧。
除此之外的人,都像是在聆听侦探推理的嫌疑人一样,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就是师父的言语,以及骸王面具下的真容所蕴含的意义。
“你说仪式……被扭曲了……”
老妪的声音听上去是那样的痛切。
或许她整个人生都奉献给了这个仪式。不仅是她。与她相关的众人,也都在这件事上倾注了人生。他们的执念,他们的热情,他们的憧憬,他们的历史,他们的传统,不知有多少生命都为这个仪式抛弃了自己的梦想。
而就在刚才,我们听到了那能摧毁这一切的结果。
“本来,骸王应该是像凯爵士那样没有脸的吧。只拥有精神的骸王,和凯爵士一样是不完整的。”
原来骑士的脸之所以会是模糊的,也是出于某种必然吗。
对于师父的话,骑士不置可否,只是安静地听着。
“因此,这个村子里理应传承着能使其融合的仪式。尤其需要能从像格蕾这样的肉体中剥除其本身的精神与灵魂的礼装或术式。”
师父捡起脚下的短剑。
这柄短剑就是礼装吗。
师父眯起眼睛,稍稍观察了一下之后,继续道。
“但是,【有人】在这个步骤中动了手脚。暂且假定是个‘他’吧。‘他’从以前开始就盯上了这个村子。那是一个很了解肉体、精神、灵魂这三要素的魔术师。”
他说的是谁,根本不用问。
Dr.哈特雷斯。作为现代魔术科(诺利吉)的前任学部长,他的知识应该是可以保证的吧。
“恐怕,‘他’还劝诱了其中一位村民。”
吱吱,吱吱,异常的杂音再次回响在空间中。
频率和范围已经明显的扩大了。然而除我们以外的人依然没有察觉的迹象。这种异常事态将会增幅到什么程度呢。不,也许不会有极限吧。这将持续到遍布整个世界为止,
“……师父……杂音一直在扩散。”
“答案就在眼前了。”
我听到了他那略微有些紧张的声音。
一滴冷汗从他的额角淌下。师父肯定也很清楚现在的状况并不乐观。实际上我能感觉到,他只是将一切都赌在了这个时点上。
——“去探索并非真实的虚构即可。寻找你应去解开的虚构之谜。那正是你到达终点的唯一手段,君主•埃尔梅罗Ⅱ世。”
茨比亚留给我们的谜题。
不知为何我可以确信,师父现在挑战的正是那个谜底。
“这个时候,对‘他’而言村中的协助者是必须的。这个村中本来就设置有数种魔术性的警报。就算是‘他’,要绕过所有的警报搜集情报也很困难吧。寻求协助者可以说是自然而然的结果。”
师父说过,哈特雷斯的行动,总是会让事件埋葬在黑暗之中。这样看来,他可能已经习惯于在暗中寻找协助者了。
“就这样,他得到了有关村中仪式的提示。而情报的提供者,则从他那里获得了介入亚瑟王复活仪式的手段。”
听到师父的话,老妪眉间的皱纹变得更深了。
“照你的意思,情报的提供者就是玛格妲蕾娜吗。”
“还会有其他人吗。”
师父的断言让老妪的额角冒起了青筋。
“但是,玛格妲蕾娜根本就不是魔术师。她和格蕾不一样,是没能成为亚瑟王肉体的残次品!你说这样的人光靠一点外界魔术师的协助,是怎么介入到仪式的术式中去的!”
“她本来不就拥有着能够介入仪式的重要手段吗,在仪式的核心人物身上。”
“……你是指格蕾吗?”
师父将视线从皱起眉头的老妪转向了我。
“……格蕾。我曾经说过,除了驱动魔力,行使术式这些行为之外,对进食,睡眠,有时甚至包括排泄都进行斟酌的生活的每分每秒也都与魔术等神秘相联系,那时你应该在场吧。”
我想起来了。
是在双貌塔的时候。
那个时候,我不是也一度联想到了自己吗。
——在父亲去世之后,母亲更加热衷于管理我的生活,睡眠和礼拜自不必说,【就连我吃东西的顺序和穿衣服的方式也都开始操心起来】,因此周围的态度也自然而然的受到了她的影响。
师父以前说过,这样的生活也是某种魔术仪式。
通过名为生活的小宇宙(Mikrokosmos),照应实际会变革世界的大宇宙(Makrokosmos)。这正是货真价实的魔术之一。借由将地脉的流动与行星的运行导入渺小的人类内侧,来使伟大的神秘化为可能。
“令堂的身上,本来就应该带有与亚瑟王相近的因子。她是你的母亲,而且这个村子一直以来也都在培育着这种因子,因此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啊啊,也就是说这个村子本身,就处于能够让这种因子活性化的术式影响之下。
所以,他告诉她的介入术式的方法,本身也十分单纯。就是让第一个成功作,也就是和村里的术式亲和性最高的你的波长,和令堂的波长同调,借此制造出能直接介入术式的经路(Path)。”
“和……我,同调……?”
“没错。令堂通过你的进食,你的睡眠,与你的生活息息相关的一切,巧妙地让你们的波长同调,同时利用这个波长,介入了村里的术式。”
大概是和弗拉特的所为相类似的做法。
魔术的介入。从技术层面来说,等级应该要更高吧。
“虽然方法本身很单纯,但要实践起来绝非易事。应该说那是连真正的魔术师都会叫苦连天的,困难且需要毅力的行为。要让已经变异的女儿的波长与自己同步,连一点微小的失败都不被允许。以进食为例,数克的误差就会影响术式的精度,并且连咀嚼的时间与次数都要进行细致的管理。而且,还是每天。在无法告知对象详情寻求协助的情况下,这一定需要惊人的精神力才行吧。”
“……”
身体微微颤抖着。
师父说的话只是路过耳朵,我的大脑根本没有理解其中的意思。然而,我还是不受控制地明白了,那就是真相。至今为止我对母亲所抱有的感情,伴随着仿佛掀起皮肤一般的疼痛,反转了。
“然而,她成功了。她竟然成功了。接下来只要按照哈特雷斯的A型图解写的来就行了。虽然这个术式非常复杂,但只要母亲能让同调成功,实施本身并没有难度。
而结果,就是让不安定的亚瑟王的精神中被植入了两组参数。一组是亚瑟王的精神的参数,另一组就是令堂的参数。当然浮现于表面的还是亚瑟王,但在内部还潜伏着近似的令堂的参数。恐怕连骸王自己都是直到最后才察觉到的吧。”
哈特雷斯在离开前会接近村子,就是为了实行这个术式吗。
师父举起刚才捡起的古老短剑,向老妪询问道。
“这柄短剑,就是仪式中要用到的礼装吗?”
“……没错。这是能将灵魂与精神从肉体上剥落的礼装,侵刃黄金(Erosion)。”
“既然如此,答案就很简单了。在一周目中,玛格妲蕾娜提前抵达了这里,代替女儿把这东西刺进自己的身体中。而不安定的亚瑟王的精神,就被拖进了那没有精神和灵魂的肉体里。……只不过,玛格妲蕾娜在事前先用普通的匕首插入了自己的胸口。即使是亚瑟王,如果被拖进已死的肉体中,也只能束手无策了吧。只能就此死去。”
“……什、”
老妪没能再接着说下去。周围的村民不知理解了多少,但还是和老妪一起惊慌着。一周目二周目这些概念,想必他们一定无法理解吧,会有这种反应也是难免的。
不,实际上,我已经无法分辨出他们的表情了。
吱吱吱,吱吱吱……灼烧着世界的声音,已经达到了噪音的级别。不仅如此,沼泽和神殿上的【裂痕】,也已经蔓延至村民们的身体上。
“格蕾,这个杂音,你能感觉得到吧?”
“……是、是的。”
对于师父低声提出的问题,我点了点头。
“用那个阿特拉斯院院长的话说,应该是舞台发现了矛盾吧。如果无法承受住矛盾,再演也将失去意义。假如基础崩塌了,就必须重头再来。因此,我们需要在崩坏之前赶到这里。
啊啊,这个再演做得实在很漂亮。就连我都多次怀疑过这里会不会就是真正的过去。不过,果然还是不对。既然这里不是过去,那必然会存在无法掩饰的部分。在这里,那就是死亡了。”
“……死亡,无法掩饰……”
在一周目中,费尔南德司祭死了。
在一周目中,骸王——或者该说是给了她肉体的母亲,死了。
只有那个时间与事实,是无论在怎样的再演中都无法掩饰的吗。所以,费尔南德司祭的尸体才会唐突地出现,骸王才会在母亲的肉体中的死去。或许就在死前,每个人都曾见到过自己的二重身吧。
“那么,进入结论吧。”
师父稍稍加重了语气。
“刚才我也说过了,归根结底,在现实世界之中,精神是无法长时间保持原型的。凯爵士之所以能维持自己的形状,也是因为有本体的亚德在,即便如此,能不能维持到一天都还是未知数。……然而骸王却说,自己醒来的时间和格蕾开始变化为亚瑟王肉体的时间相同,是在十年前。”
师父顿了一下,然后眼睛转向旁边。
“那么,【你】是怎样维持自己的存在的呢。”
“……”
“……喂,这咋回事。”
骑士(凯爵士)冲着新人物喊道。
不知什么时候,骸王的尸体——曾是骸王尸体的物品,站了起来。
但那真的还是以前的骸王吗。
从那安静地垂着头的样子中,感受不到一丝生气。明明有着和母亲相同的脸庞,明明五官没有任何变化,却让我觉得两者的存在截然不同。
本以为被杀死了的被害者还活着……这样的场景虽然是推理小说(Mystery)中常见的一幕,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这样。
“骸王——不,再用这个名字已经不太合适了。再度启动的你既不是玛格妲蕾娜,也不是亚瑟王的精神,而是大量吸收了地下的大源(Mana),进行着演算的本体。”
师父揭示道。
“【你就是,Logos ReAct】。”
阿特拉斯院的七大兵器。
继承了亚德记忆的骑士(凯爵士)也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会出现在这里,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惊慌。
“啊?你说那啥阿特拉斯院的兵器,是人?”
“略有不同。准确来说,她应该是Logos ReAct的本体在这个世界中的化身(Avatar)吧。”
师父盯着伫立在那里的物品说道。
“原来如此,既然是阿特拉斯院的兵器,理应是能够完成对亚瑟王精神的复制的吧。这种程度,就算是本来的机能之外的余剩能力也应该能办到。毕竟那都是些为了将人类从毁灭中拯救出来而制造的,却反而会导致世界毁灭的东西。”
“……”
骸王,曾是骸王的物品,没有说话。
不知何时,她的脸也变得和骑士(凯爵士)一样,一片模糊了,那是亚瑟王的精神的脸吗,还是Logos ReAct的化身的脸吗。
“没错。这里不是过去。也不是轮回(Loop)。因此,骸王的死只能在固定的时间完成再演。将死作为起点与终点不断循环的世界,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
他吸了口气。
“这里是坟墓。”
师父宣告道。
“这里是墓地。是由Logos ReAct演算出来的,极小的死后世界!”
他的告发在神殿中回响。
我完全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然而,就像是在回应他的声音一样,杂音的势头再次增幅。
几乎要冲破耳膜。
视野也被撕裂了,不管是沼泽、神殿、还是在场的村民们,看上去都像是伤痕累累的图片。如果将手指刺入那伤痕之中,是不是就会杀死一切呢。
“听到了吧!”
师父喊道。
高声地,仿佛要送达宇宙的另一端一般。
“听到了吧,阿特拉斯院的!”
他的声音,比那躁动的杂音有着更强的穿透力。
“谜已经解开了。夏天结束了!现身吧,茨比亚·艾尔特纳姆·阿特拉西亚!”
仿佛就是这句话,劈开了世界。
瞬间,一切都消失了。
沼泽,神殿,黑色圣母,老妪,村民,贝尔萨克,伊尔米娅。
然后。
某种意义上与黎明十分相称的,好像扯下了黑暗的面纱一般,那个男人无比自然地伫立在那里。
3
这是个诡异的空间。
除了大量漂浮在空中的水晶球之外,什么都没有。在朦胧的昏暗中,地面摸起来也是一种不同于土地、金属以及树脂的奇妙材质。
我强压住视野变化带来的不安,然后就听到清脆的掌声回荡在空间中。
“恭喜你抵达真相。君主·埃尔梅罗Ⅱ世。”
男人伫立在那里,依然闭着眼睛。
与其说年龄不详,不如说是超越了这一概念的生物。不,将他称为生物或许都是不正确的。因为死徒这一名称,正是来源于他们远离了那种活动的特性。
死的党徒。
——“你要杀死的,只有那个。”
以前作为守墓人时贝尔萨克对我说过的话,是否也适用于这个对手呢。死徒和死灵,是可以放在一起相提并论的吗。
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不管是从地底浮上来的神殿,还是死去的骸王,以及贝尔萨克、伊尔米娅和特里姆玛乌,包括大奶奶在内的村民们——还有我的母亲。
不,并没有完全消失。
那些光景,现在正出现在空中的水晶球之中。
大量漂浮着的水晶球,每一个都从稍微不同的角度,放映出不久之前我们所在的地方,而且画面上的所有人全都一动不动。这样异常
的画面,让我产生了至今为止遭受过的苦难都不过是从电影中截取的几个场景一般的错觉。
“哎哟哟,连我都被拖到这边来了吗,不过既然本体是亚德,也是没办法的事,但这没工钱的活工作量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搁以前得我赏一块儿地了吧。啊啊不过要是真给我那种东西,可就没法去别处追妹子了。”
看到烦躁地喋喋不休着的骑士(凯爵士)还留在这里,我不禁松了一口气,然后握紧了大镰。
还有,师父。
他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过眼前的对手。
“……茨比亚·艾尔特纳姆·阿特拉西亚。对于您所出的谜题,我的答案是正确的吗?”
“你可以这样认为。”
茨比亚落落大方地点了点头。
“在现代,亦可以算作游戏通关吧。你精彩地与Logos ReAct相接触,通过破解LogosReAct制造的谜题,让那个世界排除了你们。啊啊,先不论身为Logos ReAct本体的骸王,若是将解明了世界构造的外部人士编入再演,便会产生悖论。”
“……所以,你才没有进入那个世界。”
“原则上来说是这样。”
茨比亚承认道。
我听着两人的对话,从旁小声插嘴道。
“师父,特里姆玛乌小姐她……”
“那个特里姆玛乌只是Logos ReAct对一周目里莱妮丝留下的特里姆玛乌进行再演算后创造出来的。现实中的特里姆玛乌这时候多半是在莱妮丝的身边帮她泡红茶吧。”
听到师父的回答,我松了一口气。
但如果是这样的话,贝尔萨克还有伊尔米娅他们怎么样了呢。在我们回到这个村子的时候,人们就都已经不见了踪影。
还有,据说“在一周目中已经死去了”的费尔南德司祭,和母亲是……
正当我思考的时候,传来了脚步声。
“教授!”
“老师!”
两名金发少年跑了过来,一同喊道。
是弗拉特和斯芬。
“我就知道教授肯定能成功!”
“弗拉特你太多嘴了!说到底老师怎么可能会出错呢!你这种担心本身就很失礼了!要说的话就算你不多管闲事,这点小事老师也肯定能完美解决!”
“什么啊!不是路·希安你说我们得帮帮教授的吗!用那种下雨天被丢掉的小狗一样的表情!”
“那、那只是遵照老师的,身为魔术师要时常留好后路的教导而已!还有这和我的表情有什么关系!”
看着开始吵闹起来的两人,茨比亚装模作样地说道。
“你的学生不错呢。让人羡慕。”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师父不以为然地说道。
这下所有人都到齐了。
师父、我、骑士(凯爵士)、两名少年。
然后是,茨比亚。
“那么,作为抵达答案者的权利,你要向我寻求些什么呢,君主·埃尔梅罗Ⅱ世。是哈特雷斯的行踪?还是阿特拉斯院所拥有的所有有关圣杯战争的知识?”
茨比亚问道。
将我们送往那个二周目的阿特拉斯院院长的语气,就像是在打从心底地祝福着我们一样,甚至能听出几分温柔。
然而,
“……不。”
师父否定道。
“我根本就没有抵达什么答案。我必须去抵达的谜题,还在前方。茨比亚·艾尔特纳姆·阿特拉西亚。阿特拉斯院的,古老伟大的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