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冠位决议 上 第二章

1

——对【我】而言。

冠位决议(Grand·Role)这个词,有着与众不同的音色。

因为莱妮丝·埃尔梅罗·阿奇佐尔缇的命运,就是在那时被决定的。

会议上,先代君主(Lord)凯尼斯的死亡究竟是多么严重的缺失被摊在了眼前。在那一天,埃尔梅罗派被拖下了长年治理着的矿石科(奇修亚),并经由多数表决被下达了必须寻找代理的决定。

然后在第二次冠位决议(Grand·Role)召开之前,我被强行拥立为新君主(Lord)候补,因此被卷入了次数多到已经不愿再去回想的暗杀之中。而之所以能活下来,我觉得是多亏了当时管家的教育和自己相应的努力……不过归根到底,最后决定生死的终究还是幸运。

所以,我才会盯上兄长。

从以前开始,我就是他的粉丝。那个在义兄(凯尼斯)死去的第四次圣杯战争中生存下来的人。明明单论战斗力或者生存能力的话,他大概得在一众御主中争夺一下最后一名,但这个异端分子不仅莫名其妙地幸存了下来,之后还在不知不觉间接手了义兄的埃尔梅罗教室。

通常来说,可能应该是会憎恨他的吧。

根据记录,尽管没有以魔术师的身份直接战斗过,但他无疑也是义兄的敌人之一。除此之外,还有情报说就是他抢走了义兄的圣遗物。虽然因为打从记事之后就没见过几次面,所以我对义兄并没有太多的感想,不过按照我的一贯作风,应该会选择利用这些恩怨把他的骨髓都吸干才对。

而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果然还是因为对他着了迷吧。

区区一介——而且是在新世代(New Age)里也很一般的学生,却拥有着能在君主(Lord)死亡的情况下依然幸存的超凡幸运。如果能拉拢到这份幸运的话,说不定我也可以继续生存下去了,怀抱着这样一种劣质魔术般的想法,我命人把兄长绑到了自家的椅子上。

“兄长也只参加过一次冠位决议(Grand·Role)吧。”

“那时出席的君主(Lord),算上代理人也只有四人,刚刚满足会议规定的最少人数。君主(Lord)向来都懒得动啊。毫无疑问我应该算是在时钟塔遇见也没法拿去炫耀的君主(Lord)第一名吧。”

“但大家也因此更亲近你,这不就抵消了吗。不过当然,格调和威严估计是不存在的吧?”

看着板起脸的兄长,我感到十分满足。

明明已经相处多年,却依然会展露出自卑的你实在是太可悲了,希望能一直保持下去。

我移开视线。

现在我们正坐在君主·巴鲁叶雷塔派来的马车中。

特兰贝利奥那些人准备的也是马车,不过当然这并不是说他们没有高级轿车。在什么场合派出怎样的领路人,实际上会根据双方的关系和立场清晰地传达出某些信息。

而这一次,车夫那格外礼貌的态度正是“我们十分重视你们,能不能背叛贵族主义到我们这方来”的意思。对于这种讨人厌的传话方式,我总有一天要回敬他们一句真是有贵族风范。然后,再问问他们究竟是用了什么魔术才让屁股几乎感觉不到马车的颠簸的。

“不管怎么说,咱们这边还是情报不足啊。既然对面特地提前请我们过去,就只能以此为托词来收集情报了。接下来要根据调查组的成果决定。”

我嗯嗯地点着头,同时试着向他提出另一个问题。

“那么,调查组现在是什么情况呢,兄长大人?”

我的声音不禁有些激动了起来,可不要责备我哟,我的兄长。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对那个主意这么着迷。光是回想起来,脸上就会浮现出笑容,而且看到格蕾第一次见到那个的时候双眼闪亮的样子,我甚至还萌生出自己搞不好把这辈子该行的善都行完了这样不符合我风格的感想。

兄长的眉头越皱越紧,然后长叹出一口气。

“暂且是没什么问题。不过既然有弗拉特和斯芬在,就不能掉以轻心。”

“呵呵呵。格蕾呢?”

“她吗,【现在也和我一起在巴士上呢】。我们正在梳理哈特雷斯的情报。”

哦哦,我的兄长回答我的时候一副痛苦的样子。

坐在同一辆马车里的特里姆玛乌用她一如既往冷淡的表情注视着我们。

2

伦敦的巴士有着很长的历史,听说是这样。

就算是像曾经的【我】一样没有在伦敦居住过的人,应该也都通过电影或电视剧等途径熟悉了那种矮胖矮胖的红色双层车(Double decker)吧。

虽然这座城市本来是利用马车来进行运输的,但听说在二十世纪初汽车被导入之后,就一直和地铁一起承担着伦敦的交通运输工作,当初在和师父一起抵达伦敦时见到的据说是最近才开始启用的铰接客车(Bendy)着实吓了我一跳。那种将两辆车厢前后连接在一起的形式,看上去就感觉需要克服不少问题,不过相应的也说明了伦敦土著对巴士的喜爱吧。

今天,我们也坐在其中一辆双层客车上。

窗外,街边的风景伴随着均匀的引擎声向后逝去。

有数量众多的博物馆和美术馆。

有规矩地在车道上列队前进的自行车。

每一样都愉快地与城市融为了一体。让我在不知不觉间看的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当然,这次之所以会选择乘坐巴士,就是为了躲避跟踪。被分别配给给师父的公务用车和私用车这次都没有使用,就连前往车站的时候我们都是分头行动,然后在巴士上集合的。斯芬解释说,那些狂热的学生粉不光是车种和车牌号,连轮胎的摩擦方式以及极其微小的细节都了如指掌,所以师父的车很容易成为魔术性探知的对象。

言归正传,就在巴士的二层对这次的调查进行讨论的时候,那个单词出现了。

“哈特雷斯的徒弟……?”

“对,没错。”

师父的声音肯定道。

我的座位在巴士的最尾端,而弗拉特和斯芬则坐在我前面的那一排。虽然我们都压顶了声音,但因为强化了听觉,所以谈话并没有受到影响。

当然,为了防止其他乘客听到,弗拉特还施加了伪装魔术。他说这样一来就算我们讨论一些危险的魔术话题,在周围的人耳中也会被变换为无关痛痒的学校生活之类的内容。我猜搞不好他平时在上课时也会使用这种魔术来享受,不过我也没有追究。

咳咳,师父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毕竟他原来是现代魔术科的学部长。只论接受过他指导的人可以说数不胜数。不过,能够断言为是徒弟这种关系的魔术师并不是很多。”

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确实会是这样。

算上旁听生的话,接受过师父指导的魔术师也非常多。但是,和他近距离接触过并能有所了解的学生应该很有限吧。再加上埃尔梅罗教室的正式学生这个限定的话,人数应该会更少才对。

更何况,是当年吸引不到那么多人的现代魔术科。

“虽然现代魔术科那边的记录被细致地删除了,但梅亚斯提亚的资料里还留着不少东西,虽说不对比来看就分辨不出来。再加上菱理透露给我的情报,已经成功掌握到五名徒弟的下落了。我希望你们能去他们的所在地找找看。”

“好——嘞!”

“……弗拉特,你尽量留在后方。斯芬,大致上的交涉就交给你了。必要的时候我会辅佐你的,所以尽管去追查与哈特雷斯有关的线索吧。不过话说回来,虽然像这样让你们进行调查,但哈特雷斯的行动和冠位决议(Grand·Role)完全无关的可能性也还是存在的。”

师父这样说着,但看样子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这种说法。

即使冠位决议(Grand·Role)是突发事件,也并不能说明它和迄今为止的案件毫无关联,这样的概率太小了。不,就算它们真的没有关联,也无疑都是师父需要面对的障碍。

“我明白了。”

说着,斯芬点了点头。

“可是,老师【这副模样】不太好出面吧。”

“呜……”

师父顿时语塞。

同时,坐在前面的弗拉特回过头来,再次看到了师父的样子,接着捂住了嘴。

“噗、唔噗噗噗……!”

“不准笑,弗拉特!你对老师太失礼了!”

“可、可是嘛!教授这样子太符合BigBen☆LondonStar了!不过变成这样应该叫LittleBen☆LondonStar吧!啊,还是说该叫MetalBen☆LondonStar吗!”

巴士的座位虽然是双人的,不过我的座位上只有我一个人。

师父的声音,来自我的脚下。

最关键的是,他的尺寸。

“……女士。你没有笑我我很高兴,但你为什么要摆出这么一副苦恼的表情,鼻翼还一抽一抽的?”

“没、没有。那个,只是,那是没想到师父会变得这么可爱……”

“咦嘻嘻嘻嘻!这下和老子是同类啦!”

亚德的感想也十分恰当,我现在光是忍住笑就拼尽全力了。

因为正在摆架子的师父,只有手掌大小。

在他的表面,闪耀着金属的光泽。不管是长发还是衣服,全都变成了【十分之一大小】,并被统一成了相同的颜色。听说这是将特里姆玛乌的一部分进行加工之后,再定义为师父使魔的东西。

有几名乘客听到笑声回头看了过来,我们点头向他们致歉。虽然弗拉特的魔术能对师父的身影以及对话的概要进行伪装,但看样子并没有连我们的笑声也遮掩过去。

然后,

“情况紧急,也没有其他办法了吧。”

迷你师父一脸不悦地说道。

“如果到时候会议那边事比较多的话,这边我可能就没法回答了,不过目前还是能共享五感的。毕竟月灵髓液(Volumen·hydrargyrum)本来就具有这种计算反馈的机能。虽然我不是没有使魔,但像这种精密度的感觉共享是没法指望的,而且凭我的魔术回路也没法进行精密的行动补正演算。就是要欠莱妮丝的让我有点不爽,不过既然这是最有效率的手段,不采用才是蠢材的做法。”

这套说辞实在很有师父的风格。

“总而言之,女士。如果到了埃尔梅罗Ⅱ世这个身份不得不出面的时候,就说你目前是我的使魔,我会在你的口袋里说话。你介意吗。”

“……好、好的。我当然不会介意。”

“谢谢。”

迷你师父十分绅士地行了个礼。

“好了,言归正传。接着说哈特雷斯的徒弟。这次你们要去见的是盖塞尔兹·托尔曼。他是个以魔术药出名的人。属性是火。虽然最近和时钟塔没什么来往,但在民间的评价还挺高的。情报里没有说他是个好战之人,不过万一遇到不得不战斗的情况的话……”

除此之外,我们还对其他一些事项进行了确认,随后巴士便到达了目的地。

那是片幽静的地区。

住宅区与公园相邻,只能看到寥寥几名行人路过。

当然,和我的故乡相比这里显然还是都市,只是就算是伦敦,在距离中心地区二十分钟左右公交车程的地方也会有这样的景色。而又有谁能想到,自己隔壁就住着真正的魔术师呢。以英国这种喜好幽灵的风俗来看,搞不好这里的评价还会因此而上升。

“从这里往西不远就是工房。”

口袋里的师父指示道。

前进途中,不远处公园里的小摊飘出了炸鱼薯条的气味。大部分的店都会先帮你加好各种调味料,不过我更喜欢多加些芥末酱和番茄酱,少放些麦芽醋。一口下去,酥脆的外皮和调味料一起在嘴里迸开,搭配白身鱼那种清淡又劲道的口感,演绎出一种不管吃多少次都不会腻的味道。

这是我来到这座城市之后才知晓的香气。

是师父告诉我的味道。

就在我追忆这些过往的时候,身边的少年停下了脚步。

“斯芬同学?”

“有几种气息混杂着。”

“咦。”

显然,不是刚才那股炸鱼薯条的气味。

“是魔术的气息。感觉像是浑浊的蓝色和紫色。来源应该是炼金术中使用的药品,我大致能推断出一些来,而混杂进来的是更新的——该说是红色吗。”

斯芬皱起眉头,听到他的话,师父从我的口袋里发出了新的指示。

“弗拉特,进行观测。”

“OK教授!干涉开始(Game Select)!”

弗拉特听从师父的吩咐,用手指划了个圈,让一张锡箔纸飞向空中。

那个样子就像日本的折纸一样。

又或者该说是像游戏的线框图一样吗。那个既不像鸟又不像蝴蝶的魔术结晶如同真正的生物一般,挥动着锡箔纸制成的单薄翅膀,盘旋在某座房子的上空。

“是那个带烟囱的房子。嗯——,确实是间工房呢……要从这里入侵(Hacking)一下吗?”

“别了,入侵如果被发现的话,对方要与我们敌对也成了名正言顺的正当防卫。我们这次至多就是来打听一下他曾经的恩师的情况。直接拜访他就好。……但如果有什么万一,立即撤退。不要放松警惕。”

师父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紧张,我感觉自己体内的神经也全都绷紧了。

我和斯芬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靠近房子的正门。

我咽了咽口水,深吸一口气。

接着,敲了两下门。

没有回应。

我产生了立刻再敲一次的冲动,但还是按捺住自己。为了保护口袋里的师父,我悄悄地回转着身体里的魔力。为了能在紧急时刻瞬间“强化”,进入战斗状态,我集中着精神。

终于,里面有了反应。

没有经过任何掩饰的自然的脚步声正在向我们接近。

大门与墙壁之间出现了一条丝线般的缝隙,接着慢慢扩大——

“——嗨,近来可好?”

里面的人问道。

一时间我和师父都屏住了呼吸,在我们身后,听觉更加灵敏的斯芬则绷紧了身体。因为这个声音,我们都很熟悉。这个人给我们留下的印象过于难忘,过于鲜明了。

只有弗拉特轻轻一拍手,发出了兴奋的声音。

“好久不见!咦,您怎么会在这里!难道说您就是哈特雷斯先生的徒弟吗!不对啊,总觉得你们应该是同龄人才对吧,而且【橙子小姐】虽然兼顾的科目很多,但你们俩的术式都没有师徒的感觉呢!区别就像是街头格斗家和戴迷彩头巾的潜入工作者这两种类别一样!啊,不过说不定未来这两个会一起出游戏?”

“看来你还是老样子啊。嗯,我并不讨厌这种态度哦。不过我对游戏的种类不是很了解,抱歉了。……以及,居然连君主(Lord)都变成了这样一副可爱的样子。”

戴着眼镜的东洋女性轻笑道。

那水润的肌肤给人感觉她应该还不到三十岁,但我不敢确定。她很适合红色,就是与她头发相同的颜色。不是纯色而是衍生色。正是那种略显暗淡的印象,与她十分相称。

她的名字,正如弗拉特所说。

或许在听到冠位决议(Grand·Role)这个词的时候,我就该预想到她的到访。

“苍崎橙子……”

师父在口袋中发出呻吟。

冠位的人偶师正在门的另一侧微笑着。

*

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我们还是在她的招呼下进入了房子。

正如斯芬的鼻子判断的那样,靠墙的架子上摆放着大量的药品。堆积如山的瓶子里浸泡着各式各样的虫子和药草,迷你师父从口袋里眺望着这一切,发出了“呵……”的感叹声。

我们喝下橙子泡好的咖啡,然后她轻轻地点了点头,开始回答我们的问题。

“是啊,我当然知道Dr.哈特雷斯。由他指挥的现代魔术科(诺利吉),才是我所熟悉的。甚至现在和我说埃尔梅罗是现代魔术科我都有些不习惯呢。”

“……毕竟是因为没落了才被强行推给我们的。”

“从你的学生们来看,结果不是挺不错的吗?”

橙子愉快地看着坐在椅子扶手上的迷你师父。

她喝着咖啡,慢慢地把背靠在木质椅子的椅背上。她这副样子,就像是什么侦探事务所的所长一样。以她的经历,搞不好真的有一段那样的时光。

“然后,我当然不是哈特雷斯的徒弟。应该说,我来这里的理由和你们一样。”

“您说您来这里的理由,和我们一样?”

听到我的询问,女人微微一笑,颔首道。

“嗯。这里是别人的房子。我也没见过屋主,更不用说得到他的许可了。咖啡也是在那边随便挑的,不过看来这个人的品味还不错呢。”

“橙子小姐?!”

我忍不住吐槽了她。

橙子带着愈加灿烂的笑容又喝下一口咖啡,与之相对,师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已经把别人的工房驯服了吗……”

“我可没做那么狂妄的事。只是没有做出敌对行为而已。哪些事会触发工房的禁忌不是一目了然吗?”

我无法理解这种做法属于什么水平。

归根到底,我都不明白为什么在擅自入侵房子之后还把贮存的咖啡泡来喝都能算作没有敌对性。

不过,变小的师父露出了一副绝望的表情。那种表情就好像是在马拉松赛程中,体力早已用尽,却又再次确认了自己剩下必须跑完的路程一样。

然后,

“……好了,进入正题吧。”

橙子摘下眼镜,声音突然低沉了起来。

之前也发生过同样的事,以这个行为为界线,橙子的性格会发生改变。就好像某种开关一样。比起说人格,更像是用来应对社会的面具(Persona)

的变更。也就是切换了善恶的优先顺序。有人味的她和非人的她。她们都是苍崎橙子,但并不等于说她们都是真的。

“不过,我的理由就是所谓的消化不良了。虽说双貌塔伊泽路玛的时候还算挺享受的,但我也知道多少是留下了些残渣。而且又是被强制退场的,所以虽然还有些别的事没解决,但还是以打发时间的心态在追查。”

她说的是哈特雷斯的事。

那次的事件也在暗中和那名魔术师有些瓜葛。师父和莱妮丝都认为,恐怕在出售成为事件关键的那个咒体的拍卖会上,帮忙周转资金的人就是哈特雷斯。

因此就算碰巧被利用了的冠位人偶师去追查他的行踪,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其实我很怀疑实际上她究竟在不在意被利用的这件事,所以消化不良这种说法感觉还挺恰当的。

“那么,从你学生刚才的说辞来看,你们是一直都在追查哈特雷斯吧?掌握多少了?”

“暂且知道了他大概有五个徒弟。”

“哈。不亏是在时钟塔有些地位的人,这方面的调查还真是迅速呢。能让我看看名单吗?”

“可以。斯芬,帮我拿给她。”

因为师父都点头了,所以斯芬听话的从口袋里拿出了笔记。

看到那些名字,橙子抬起手指,这样说道。

“啊,去找这两个人也是白费力气。”

“怎么回事?”

“他们都和这里的屋主一样,下落不明了。我本来是因为别的事在追查有关魔术师失踪的传言的,结果正好和哈特雷斯的事撞上了。对了,这就是所谓的连续失踪事件吧。”

橙子的回答让我不寒而栗。手上的咖啡仿佛也失去了香气。

【连续失踪事件】。

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从魔术师的异能世界中丢入了现实的推理小说里。我认识的最高位的魔术师所诉说的发展是如此急转直下,让我感到有一种辛辣的味道扩散在口中。

师父也用略显生硬的声音问道。

“你说,失踪?”

“呼。你们还不知道吗。”

橙子观察着我们的反应,说道。

“没错,这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如果不见的是普通人还有可能造成些骚动,但魔术师本来就是这个世界的异类。即使消失,被察觉的可能性也很低。更何况还是些和时钟塔没什么接触的人。”

不知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她之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大概也一样”。

“然后,结合周围的证词和工房的情况来看,这里的魔术师——盖塞尔兹·托尔曼大约是在三天前下落不明的。算上已经失踪的那两个人,这就是三个人了。我还没有确认过哈特雷斯剩下的两个徒弟,不过通过这份名单,我现在可以确信他们的共通点了。毕竟剩下这两个人在你们那边还挺有名的。……就是说,他们都是迷宫的生还者(Survivor)。”

“呜哇。真的嘛!”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有关迷宫生还者(Survivor)真人的情况。在现代魔术科基本上都见不到他们。”

在弗拉特和斯芬的回答声中,我歪过头。

“……迷宫,是指什么?”

他们两人都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同时,压缩版师父用他那同样被压缩过的水银制的手捂住了嘴,眯起一只眼睛。

“也对。格蕾还不知道吧。”

“啊——,格蕾虽然有在时钟塔上课,但毕竟不是魔术师呢。”

听到弗拉特的话,我不禁惶恐了起来。

“对……对不起。”

“不,问题在我。因为这部分内容和现代魔术科完全没关系,我也就没在课上提及过,但想来应该也有其他像你一样的学生吧。”

看来这件事对于时钟塔的人来说就像是常识一样。我感觉越来越内疚了。

然而,师父丝毫没有表现出对我的失望,用沉稳的声音说道。

“Miss苍崎。我需要花一些时间对弟子进行说明。你介意吗。”

“当然不介意。我可是一直都想上一节现代魔术科君主(Lord)的课呢。”

橙子把手搭在胸口,摆出一副悠闲的姿势,示意道。

3

“哈哈,居然碰上那个冠位人偶师了。”

即便是我,也不禁露出苦笑。

我对那位女性实在是感到棘手。她和我行动的逻辑相差太多了。如果只是一心追求根源的魔术师的话我还算可以把握,但对于她的欲望,总有些无法理解。老实说,我现在正在庆幸自己没有被分在另外那一组里。

“现在是在说明迷宫的事吗。确实有这个必要呢。……总之,只要经路(Path)没问题就好。你还挺灵巧的嘛。不觉得就像阿特拉斯院的思考分割一样吗。”

听到这些本该是夸奖他的话,兄长露出一副复杂的表情,向我看来。

“……你不用勉强自己夸我。我又不是启动了复数个人格。只不过是把我本身的思考并列化了而已,和阿特拉斯院的思考分割完全不是一个东西。说到底,就算思考或行动出了乱子,凯尼斯师精心制造的月灵髓液(Volumen·hydrargyrum)也会帮我弥补。所以说哪怕是普通人,只要稍微习惯一下也都可以办到。”

嗯,他说的确实没错。

如果是我们在格蕾的故乡遇见的阿特拉斯院院长茨比亚·艾尔特拉姆·阿特拉西亚——哦哦,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就让人感到一股寒意!——的话,加上人格构筑应该轻易就能将思考分割成七份吧。他就是因此才能做出那些像限定性未来视一般的发言。

这一次,是兄长提出让我以当时的体验为基础,尝试帮他制造非常规性使魔的。不过,要是有人问我是不是因为觉得把兄长变成两个,欺负他的价值也会翻倍才会帮他的话,我多少会有些不知如何作答吧?

就在这时,我感到了轻微的惯性。

是马车停了下来。

从圆形的窗户向外看,能看到作为目的地的那栋宅邸。这里是巴鲁叶雷塔的别院之一。在宅邸的入口处,佣人们正排成一列准备迎接我们。

“好了,咱们也得开始冠位决议(Grand·Role)前的交涉会议了。”

我抬起手。

当然是为了让兄长护送我。

兄长不情愿地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下了马车,然后在巴鲁叶雷塔的佣人带领下来到宅邸的接待室,沙发上,一张熟悉的面孔正等着我们。

“梅尔文。”

“你来啦,我挚友中的挚友!远道而来辛苦你了!因为想比君主·巴鲁叶雷塔更早见到你,我可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呢!”

梅尔文·威因兹。自称是兄长挚友中的挚友的头号人渣。

带着一如既往爽朗又可疑,只有长相还不错的笑容,梅尔文迎接着我们。因为总是在吐血,所以我觉得他差不多也该去死了,可他的终结却迟迟不来。虽说他要是现在死掉的话,源流刻印的治疗就真的要走投无路了,但我还是不由得时不时偷偷祈祷。

“你也该是时候去死了吧。”

啊,不小心说漏嘴了。

“哈哈哈,这位妹妹今天嘴特别的毒啊!你这种地方和妈咪有那么一点点像呢,不过要论身姿的优雅程度那可就差太远喔咕咯呕呕呕呕呕!”

我闪身避过了他,根本用不着我来惩罚,调律师自己就十分适时地吐血了。

我正忍耐着想就这样从他头上踩过去的冲动,梅尔文抬起眼睛,用手帕捂着嘴问道。

“哎呀,你怎么没什么反应呢,我挚友中的挚友韦伯这是怎么了?你可以尽情地担心我哟。来吧来吧,来编织一曲诗歌,歌颂我们这比任何宝石都要高贵美好的关系吧。或者直接陪我去我家经营的医院也可以!”

“我没事。……还有,希望你不要随便捏造什么美好的关系。”

“不不不,这可是自然的定理!是在百万年前就决定好的事实,是在九年半前就确定的真相啊!啊啊韦伯,时至今日我却还要向你陈述这件事,这是何等的悲伤!”

这个自称的挚友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倾诉着自己是如何在巨大的打击和悲痛下濒临死亡的,而我的兄长则一脸嫌弃地把他从身下剥下来,然后,

“……那边正好在上课呢。”

他艰难地抿了抿嘴。

4

师父利落地跳到了桌子上。

这样看来,现在的他的身体能力似乎比正版的师父要强一些。恐怕是因为大部分的运算都是特里姆玛乌负责的吧。……但我其实还是有点想看师父吭哧吭哧往上爬的样子的。

而后,他把手抵在水银制上衣的胸口处,开口道。

“……在说明之前,先上节课吧。”

不知是不是在确认尺寸,他跺了两下桌子,这样继续道。

“说到迷宫,你会想到什么?”

“您是说迷宫吗。”

立刻浮现在我脑海里的,是希腊神话里有名的故事。

传说某位国王的王妃因为神的愤怒

而爱上了一头公牛,并生下了它的孩子。生下来的孩子是个牛头人身的怪物,为了关住他,国王命令当时的大科学家代达罗斯制造出一个谁都无法逃脱的迷宫。

“……米诺陶洛斯的迷宫,之类的。就是,很错综复杂的,让任何人都没法离开的那种。”

“确实。在众多来源于神话或传说的迷宫中占据着标志性位置的,就是困住了那个怪物米诺陶洛斯的Lavyrinthos。此外,埃及阿蒙涅姆赫特所建的大迷宫和埃皮达鲁斯的圆形迷宫也在此列。”

师父点了点水银制的头。

他的长发晃动的样子,仿佛彼方的海。

“不过,原本迷宫(Maze)和迷宫(Labyrinth)其实是不同的。Maze就如你所说,错综复杂并设有大量的死胡同,是以让探索者迷路为目的而建造的。与之相对,本义上的迷宫(Labyrinth)实际上只有一条路。”

“……啊?”

因为听到意外的话语,我的声音里带上了疑问。

“这一点在图画上很明显。直到十五世纪左右,各种各样的迷宫图虽然全都十分曲折,就像是大脑皮层一样,但绘制的也都是只有一条路的迷宫。换言之,它的目的不是让探索者迷路,而是要通过多次的方向改变以及漫长的前进过程,来消除平时身处外界时的感觉。”

消除平时的感觉。

“只设置一条路也是有理由的。因为没有多余的岔道,所以探索者会始终意识着迷宫的最深处。被消除的平常的感觉,自然就会转向自己本身。在迷宫中不断前进,实际上就是不断地深入自己的内侧。如此这般,探索者们在迷宫的最深处见到的怪物(米诺陶洛斯),即是带来死亡的另一个自己的样子。”

师父的话让我感到五雷轰顶,甚至忘记了呼吸。

这也难怪吧。

“那不就是……我故乡的、”

虽然并不是只有一条路。

但是,在那里的地下等待着我的,毫无疑问是另一个自己。她戴着面具,和我有着同样的身体,持有和我一样的“枪”,甚至熟练地掌握了作为宝具的性能,向我展露出敌意。

“——你的故乡,正是对你而言的迷宫。”

师父断言道。

“而一旦到达最深处之后,就必须原路返回。原路返回,就是回顾进入迷宫时的过去。到达了最深处死过一次的探索者,一步一步地认识过去再度重生。……即是说,所谓迷宫并不是单纯让人迷路的建筑,而是死与重生的通过仪礼(Initiation)。”

师父的话语,像雪花一般堆积在我的内侧。

原来对我而言,故乡是那样的地方。不光是洞窟,我还潜入了阿特拉斯院的七大兵器所再现而成的字面意义上的过去中,并和母亲一同生还而归。这样说来,那段时间居然有着神话一般的象征性吗。

“咦嘻嘻嘻,是不是哭了啊你!”

固定器(Hook)里的亚德小声说道。真希望它不要再这样了,因为真的很羞耻。

师父继续道。

“这个通过仪礼的方法论随着时代的变迁,逐渐为宗教所用。这种迷宫也被称为教会迷宫,在各个地方的宗教设施的地板或墙壁上都能看到。其特征是道路的弯曲方式大部分为克里特型的七层环绕式或十一层环绕式。在这种情况下,‘十一’是超脱了十诫,却又不足十二使徒的不完全的罪之数。也可以说是象征着世俗的数字吧。”

师父屈身轻轻地摸了摸自己脚下的桌子。

教会地板上的迷宫,就是这样被刻下的吗。

“教会迷宫的目的,是净化罪孽。像这样采用世俗之数的十一,让人与生活于世间所沾染的罪孽和污秽在作为其体现的迷宫中对峙,经由死与重生的通过仪礼来净化灵魂。这种时候,盘踞在迷宫深处的米诺陶洛斯应该改成沉睡在每个人心底的撒旦之声要更加准确吧。”

虽然他的话很深奥,但我隐约能理解。

大抵上就是欲望或冲动之类的东西吧。隐藏在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无法表明的种种肤浅欲望。而曾经教会中迷宫的定位,就是让人直视这些欲望的场所吧。

“同样,在魔术师的内侧,也存在自己的迷宫。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完全地了解自己,正因为如此,只有能从这座精神迷宫中汲取出更多东西的人,才能成为有能力的魔术师。当然,前提是得有能汲取出来的才能。”

说完,师父默默地咬了咬嘴唇,这实在很像他会做的事。

或许有些人会觉得很滑稽。但对于我来说,却略显哀伤。师父自己又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原来如此,这就是埃尔梅罗教室的授课吗。”

在一旁听着的橙子愉快地扬起一边的眉毛。

“抱歉,都是些基础性的内容。”

“不,你讲得很好很细致。我们魔术师总是一不小心就会与神秘本身相接触。虽然确实学习过其背后的历史,但在联系历史与魔术概念方面却不免有些松懈。原来如此,能接受这样的授课,难怪其他人应付不来的学生也会有所成长了。当然,应该也有些教师觉得你是在浪费时间吧。”

她的话中没有任何的深意,却让我感到一丝恐惧。

在身为冠位(Grand)的她看来,时钟塔的高位魔术师和为缺乏才能而苦恼的师父其实都是一样的吧。在都不如她的这一点上没有分别。因此,苍崎橙子才能以透彻的视点注视师父的授课。

咳咳,响起了咳嗽声。

是桌子上的师父。这具身体应该是不需要咳嗽的,所以他是想用这个声音拉回我们的注意力吧。我内疚地转过头,师父见此轻轻地点了点头,踢了下桌面。金属与木材相撞,响起清脆的声音。

“但是,现在要说的不是形而上的内容。在时钟塔,本来就存在着一座著名的迷宫。”

“那个,就是刚才说的,出现了生还者(Survivor)的吗?”

我感觉话题终于进入了核心。

就像在徘徊许久的地下,看到远处照来了一线光明一般。

然而,

“不对,顺序应该反过来吧。”

师父更正道。

“反过来?”

“没错。应该说正是因为这座迷宫,时钟塔才会建在这里。”

我没能立刻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在对自己的智商大失所望的同时,我再次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进入西历后,神代的魔术消失了。真正古老的魔术在这个世界上失去了踪迹,留在地上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

我之前也听说过这件事。

据说与原本的魔术相比,现代的魔术几乎等同于空壳。西历以后与前面的神代间的分割是绝对的,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所以,Faker才那样可怕。

英雄伊斯坎达尔所驰骋的那个时代的,古老的魔术师从者。

在魔眼搜集列车(Rail Zeppelin)的那场战斗中,只要让她使出哪怕一个魔术,说不定我们所有人就都会丧命吧。

“但是,在时钟塔的地下——不,是在伦敦的地下,现在仍沉睡着一具无法计量的巨大的神秘亡骸。”

师父指着地板说道。

“您说亡骸是指、”

“本来相比于地上,人智带来的人类版图(Texture)对地下的影响就比较小。因此会残留着那些已经消失于地上的事物的碎片。然而,还有一些无法以碎片来解释的物品,埋藏于时钟塔的地下。”

我感到师父那沉稳声音的背后,隐藏着非常恐怖的东西。

在我听来,那才是埋藏于地下的秘宝。

“就是在,那座迷宫里,是吗。”

“没错。比如说龙种的牙和鳞片,失传的灵石,封闭在琥珀中的幼生许德拉的尸体,全都是些现在在地上几乎无法找到的咒体。可以说,那座迷宫就是时钟塔的顶梁柱。”

“嗯——,砍杀游戏(Hack & Slash)!巫术(Wizardry)果然是RPG的精华!靠初期奖励就能让角色马上变成忍者,还能养殖几十只恶魔,最强魔术师还有营业时间,不会一直在房间里等你!”

弗拉特十分高兴地摆了个胜利姿势。

我其实也已经隐约察觉到这个事实了,但亲耳听到果然还是很有冲击性。既然是这样的话,师父会说因为那座迷宫,时钟塔才会建在伦敦也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最根本的地方还是一团迷雾。

“……为什么,伦敦地下会有这样的迷宫呢?”

“……”

师父暂时沉默了。

一直以来总是给人口若悬河这种印象的师父,这次竟然露出了一副不知该从何说起的迷茫表情。

这件事原来这么难以说明吗,正当我这样想的时候,师父终于慢慢地开口道。

“就算在知道时钟塔迷宫的人里面,也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是一个古老的传说。”

这个词瞬间勾

起了我的兴趣。

时钟塔的传说。原本就是生息于神秘之中的魔术师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流传下来的传说,究竟会是什么样呢。

然而,故事在开头就走向了我意想不到的方向。

“在古代,曾有一只巨大的龙种。据说它的威容比山还大,每根爪子都像是一座塔。”

“……啊?”

突然听到像梦一般的故事,我忍不住眨了眨眼。

地下有一座迷宫……到这里为止,我都勉强还能理解,但为什么在那之后,会突然出现古代还有巨大的龙种这些非现实性的单词呢。

“等等,师父。我们不是在说有关迷宫的事吗。”

“你就接着听我说吧。虽然是个像童话一样流传在时钟塔的传说,但至少某种程度上也在现代留下了一些痕迹。啊啊,尽管哪怕是握有神秘余音的你,说不定也会觉得这就是个骗小孩的荒唐故事吧。”

师父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大部分的龙种都察觉到了神代的终结,于是在幻想消失之前移动到了世界的里侧。然而……那只巨大的龙种却在这里停留了很久。可能是觉得自己足够强大吧,也可能【他】还有别的什么理由。”

师父就像是火堆前的叙述者一般,讲述着龙的故事。

之所以会将龙称为“他”,应该是因为产生了某种共鸣吧。我想也许这就是倾倒于逐渐消逝的神秘的魔术师所具备的本能,不过这种想法会不会有些过于牵强了呢。

“可是,开始了转动的世界的变迁,最终还是让巨大的龙种屈服了。这里已经是人类的世界了,接受了这个事实的龙种终于准备启程前往世界的里侧,但他错过时机了。在神秘变得稀薄的地上,能够钻入‘世界里层’的孔已经无法打开了。

龙为自己的傲慢而咆哮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绝望,也没有放弃。既然无法依靠神秘来转移,那就从物理上移动吧,他这样想道。于是,他利用自己庞大的身躯,潜入了至今仍残留着神秘的地底。”

与其说他是在讲课,不如说更像是在讲故事。

而且,是有些哀伤的故事。

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恐龙。曾在这片大地上繁荣过,甚至君临于生态系顶点的生物,却因为过于适应自己的时代而最终消亡了。

或许,就连我自己也和它们一样也说不定。

“然而。”

师父说道。

“然而,龙种在潜入地下的过程中停止了呼吸。”

“后来呢。”

“也谈不上什么后来了。……结果就是他整个尸体都留在了大地之中。传说可以匹敌一座山的巨大龙种的尸体。最后,他的尸体随着地质运动被四分五裂,让原本就足够巨大的龙种的身体变成了规模更大的迷宫。”

终于,和最开始的话题联系上了。

配合着茫然低语的我,师父继续道。

“在比时钟塔的地下【更深的地下】。那座大迷宫被人们称为灵墓阿尔比恩。”

墓。

听到这个词的瞬间,我感到一股电流穿过身体。没想到本以为在故乡的事件中已经彻底与我斩断因缘的单词,会在这时再度回归。

不过,这个故事确实过于荒诞无稽,让人难以信服。

至今为止,我已经多次遭遇过让人难以置信的经历了,多少也有了一些能够直面这类现象的自负。但是,唯独这次让我有了一种受到致命一击的感觉。

“……那个、”

我好不容易开口道。

“那个、难道说那座灵墓阿尔比恩,现在就在我们脚下吗?”

“我都说了,这是个童话一样的传说。但是,无论这个传说是真是伪,在现代都有遗迹存留着。在我们的脚下,确实存在着巨大的迷宫——不,就算将其称为一个新世界都不为过,并且那里现在也在为时钟塔产出莫大的利益。”

师父的话语在摆满了药品的房间里淡淡地回响着。

尽管这里是魔术师的工房,但与刚才的话语相比,这个舞台实在太过平庸了。又或者,就是因为平庸才十分相称。毕竟对于一定程度以上的时钟塔魔术师而言,这件事熟悉得可以算是常识。

“——呵呵,很荒唐吧。”

一直在听的橙子打趣着扬起嘴角。

“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是哑口无言。都有这种东西存在了,人们还在说神秘正在从现世退去,真是让人困惑。”

“我在知道龙的遗骸这种说法的时候也很迷茫。”

斯芬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因为他们的想法和我很接近,让我感到一丝安心。毕竟是连这两个人都会感到惊愕的故事,我无法立刻接受也是无可奈何的吧。

“我一直都相信的哟!那不是时钟塔吗?就连有钱人的豪宅地下都会有谜之地牢,时钟塔反而没有的话不是很奇怪吗!紧闭的大门!谜之金库!蒙斯塔撒普莱斯德尤(FC游戏《港口镇连续杀人事件》里地下迷宫中的彩蛋涂鸦,来源是《巫术》被偷袭时的提示:Monster surprised you)!!”

“好了,你闭嘴吧弗拉特。——正如我刚才所说,能从灵墓阿尔比恩中得到的利益是巨大的。因此,时钟塔设置了一个专门的组织来负责发掘·管理来自于迷宫的各种咒体。这是为了防止十二家中的任何一家独占迷宫的利权,取得压倒性优势而完全独立的运营组织。”

突然,利权、独占这些词汇让话题现实了起来。

感觉就像在坐过山车一样。过于充满幻想的单词,和过于接地气的单词,像在跳华尔兹一样手挽着手,不断转着圈。

我感到一阵晕眩,于是隔着兜帽轻轻地揉了揉太阳穴。

“请、请等一下,”

“怎么了。”

“不,那个、我还没能、顺利地消化……”

我实话实说道。

这些情报量对于我这个迟钝的大脑来说有点太多了。而且,并不只是多,情报的组合也是既特殊又复杂,让我没法顺利地整合起来。

“原来如此。”

师父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来画个图吧。斯芬,你应该上过相关的课吧。把那时的图再画一遍。”

“啊,我知道了。”

说着,斯芬从口袋里取出钢笔。

他先写下灵墓阿尔比恩这个名字。然后画了个倒金字塔的形状作为迷宫的概略图,似乎灵墓内部也分为几层,他又画下几道用以区分的直线,并在旁边填上名字。从浅到深分别是采掘都市、大魔术回路、古心脏、天文台……等等。

最后,他在图解的上方写下了刚才所说的组织的名字。

秘骸解剖局。

“这就是……灵墓阿尔比恩和发掘迷宫的组织吗。”

“对。迷宫中的一切都由秘骸解剖局全权负责。哪怕是贵族主义派的首位巴瑟梅罗,以及民主主义派的首位特兰贝利奥,都无法插手他们的安排。某种意义上,可以说他们虽然隶属于时钟塔,但却又不是时钟塔。所以说,进入时钟塔才半年的你对他们一无所知也没有什么好责备的。”

属于时钟塔,却不是时钟塔。

不与十二家中的任何一家为伍,专门负责迷宫的组织。尽管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一切,但也隐约能明白他们的重要性。

“老师。……所以这座工房的魔术师是灵墓阿尔比恩的生还者(Survivor)这件事,会有什么含义吗?”

斯芬放下笔,问道。

终于,我们回归了最初的话题。因为关于前提的说明太过漫长,我甚至有种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旅行般的感觉,忍不住长出一口气来。

时钟塔的大迷宫·灵墓阿尔比恩。

根据橙子的证言,哈特雷斯的徒弟们全都是这座迷宫的生还者(Survivor)。

这个事实究竟会连接着怎样的真相呢。

我吞了吞口水。

但就在这时,桌子上的师父发出了低声的呻吟。

“师父?”

“抱歉。看来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容我集中一会儿精神。”

说完,水银制小个子师父的表情消失了,他就像断电的机器人一样陷入了沉默。

5

“……课讲完了?”

听到我的问题,兄长一脸不满地抬起头。

他的脸色稍微有点差,大概是因为他一直把精神集中在那边的身体里吧。

就像晕车一样,在和远处的使魔交换五感的主体时很容易出现这种现象。当然一定程度以上的魔术师对这种事都已经习惯了,不过凭我兄长的经验还不足以让他获得这种抗性。

“还没,但既然巴鲁叶雷塔已经做好了准备,那我不是必须得回到这边来吗。”

“你好像很忙啊,韦伯。”

梅尔文厚颜无耻地说道。

当然,为了帮巴鲁叶雷塔传话而摇晃兄长身体的人就是他。至于等别人从晕使魔中恢复过来这样体贴的举动,更是完全没有,

“好了,咱们走吧。”

着,他用俊美的下巴指了指门外,向宅邸的走廊走去。

我看着他的行动,同时对依然蹲着地上兄长问道。

“你还好吧,我的兄长。”

“没问题。话说,你不是那种会随时停下来等我的人吧。”

“呵呵。我只是不想让重要的兄长太过勉强啊?你最最可爱的义妹,只是有一点点喜欢别人痛苦的表情而已哟?”

“……你要是爱惜朋友的话,就早点改改你那性格吧。”

“呜。”

他还真是记住多余的反击方法。话说回来,最清楚我这性格不是事到如今还能改变的人不就是兄长吗。

我咽下这些抱怨,和兄长一起带着特里姆玛乌追上了梅尔文。

走廊两边的墙上,挂着各式各样的画作。

一些我都认识的名画正清清楚楚地展示着主人的权威。这些当然都是真品。巴鲁叶雷塔身为治理创造科的家系,对艺术充满热爱,经营着许多家美术馆。这些画作的风格和摆放方式不仅丝毫没有暴发户的那种不自然感,甚至还像是在测试我们的审美品位一样,让人讨厌。里面还包括卢梭的小品画等作品,应该是专门挑选了巴比松画派到印象派之间的画作吧。

终于,梅尔文在一扇格外华丽的大门前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

“话说回来,韦伯。”

“干嘛?”

“我想你应该清楚吧,民主主义的大多数都是想把埃尔梅罗派这个不确定因素排除掉的。你们终究是十二家中的最末位。就算击溃也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问题。”

他带着满面的笑容,毫无顾忌地对摇摇欲坠的家系的君主(Lord)这样说道。

“不过,巴鲁叶雷塔不同。毕竟君主·巴鲁叶雷塔还挺欣赏你的。”

“……”

对我而言,梅尔文的话实在很沉重。

因为被他人欣赏不一定就是件好事。埃尔梅罗派姑且也算是贵族主义,他们的君主(Lord)却被民主主义的巴鲁叶雷塔所偏爱,这可算不上是什么好名声。本来我们就被同一阵营的贵族主义所轻视,就像一颗一触即发的炸弹一样。……当然,巴鲁叶雷塔对这些事也是心知肚明,却依然对我们发出了邀请,梅尔文也总是愉快地跑来搭话,可见他们的性格还真是好得和我差不多。

兄长的脸色非常难看,他捂住胃,反问道。

“你想说的应该不是这些显而易见的废话吧。”

“对啊,那当然了。不过你的走钢丝生活,现在也已经陷入瓶颈了吧?不被贵族主义接受,但又不能归顺民主主义或中立主义,像这样自力更生的处境本来就不是该长时间持续的。拜此所赐,不久前妈咪也开始在意了。”

“令堂吗。”

“没错没错。所以呢,我就把你们出卖了。”

“……哈?”

“人渣,你什么意思!”

我情不自禁地做出反应。

虽然我一直都觉得他是个用污泥煮过的货真价实的人渣,但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出卖兄长。

而对面的人渣则夸张地耸了耸肩,

“哈哈,放心吧。我可不会为了一点小钱就把我挚友中的挚友卖掉。我可是把自己的脑袋也漂亮地赌在上面了呢。咳唔!”

他又轻轻地咳嗽了一下,抵在嘴边的手帕再次染上了红色。

伴随着这个信号,佣人打开了门。

宽敞的接待室里安置着一张十分搭调的紫檀木长桌。宅邸的主人正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抬起满是皱纹的手。

“你来啦,埃尔梅罗。”

“许久未见了。君主·巴鲁叶雷塔。”

“喂喂。你这是在挖苦人吗,想说自己的时间感和老人家不一样?只是几个月没见而已吧?”

老妇——伊诺莱巧妙地眨了下眼。

她的指间夹着根香烟,手边放着一个烟灰缸。根据房间里的香气来判断,应该是草药类的香烟吧。

然而,真正的问题还在更里面。

在和伊诺莱同一侧的座位上,还坐着另一个人。我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兄长也瞪大了眼睛。

“……真没想到,您也在这里。”

“哈哈哈,君主·巴鲁叶雷塔可是经常和我提起有关你们的事啊。所以就厚着脸皮委托梅尔文君帮我介绍一下了。”

是个满身肌肉的男人。

从外表来判断的话,他应该在四十五到五十岁左右。不过对于魔术师来说,从容貌推测出的年龄是相当值得怀疑的。他身上穿着毫无疑问是全定制的西服,高级的布料完美地勾勒出肩膀及后背隆起的曲线。

不过这次让【我们】张口结舌的,是其他原因。

“……麦克达内尔·特兰贝利奥·埃尔洛特。”

兄长勉强叫出他的名字。

没错。

他就是特兰贝利奥。

(……居然是民主主义派首位·特兰贝利奥的君主(Lord)……)

瞬间,我感到自己的喉咙干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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