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梦的始末 第4章

自从成为部长,往返六本木的次数明显增多了。

原本每月去一次的,现在变成了每周二必去。

这是因为要参加直营业务总部的会议。

所谓会议本就是得不出结论的活动,再加上裁员一事迫在眉睫。约二十名大叔阴沉着脸,小声交换着尽是消极的意见。

比如,业务总部二把手的八木沼副部长(64岁)这样说:

「客服中心说不定要结束历史性的职能了啊。」

「纽约总部和银行应该是认为,现在互联网如此普及,通过来电询价本身就是没有效率的吧。」

「既然如此,顺应时代的潮流果断收手,也可以算是一种选择吧。」

元老中的元老,我们公司的万事通都这样说了,室田先生也只好默不做声。

那当然是因为你们老爷子离退休没几年了,才能这样豁达,不过啊……

由于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提出反对意见,不得已只能由我来了。

「恕我直言,我认为电话客服中心能够起到的作用还很大。去年所签的合同中,电话签约占比为37.8%,代理店签约占了22.2%,网上签约占了37.5%,其他是2.5%。电话和代理店签约依旧占了过半。这还是在网上签约价格有优惠的情况下得到的数字,这不正说明了保险合同确实需要『人』的介入吗?」

老爷子摸了摸只剩一半头发的脑壳,摇了摇头。

「如果把给电话客服中心的运营预算划给网站的建设、宣传和引导,那个比例说不定就反过来了。能数字化的交易全部在网上进行,这已经是时代的潮流了啊。书籍和影像不也是变成这样了吗?」

明明岁数是我的两倍还多,这个老爷子的见解却相当的数字化,搞得反倒是我看起来像坚守传统的顽固分子了。

「我认为恰恰相反。」

「相反?」

「正是在用数字化搞定一切的时代,人与人的接触才更凸显其价值。我承认网上签约的占比会不断增加,但同时也认为,和顾客直接联系的通道是不可或缺的。电话客服中心应该保留。」

「所以花菱的那个小伙子不是说了会留下一个仙台中心吗?」

「话虽如此,但只留下仙台中心实在是……」

话一出口,我突然注意到一个问题。

「仙台……为什么是仙台呢?从规模上来说,最大的不是八王子客服中心吗?」

室田先生回答了我自言自语般的提问。

「因为仙台的劳动力比东京和大阪便宜吧。地方与大都市相比,兼职的时薪可以设得很低。」

「……原来如此。」

我勉强点头,但并非完全接受了这样的说辞。比如,福冈也有客服中心。东京、大阪、名古屋就算了,可福冈和仙台的劳务费是差不多的吧。

室田先生环视全体与会人员,说道。

「连那个仙台的电话客服中心,也要特化为专门接受顾客网上咨询和处理投诉案件的部门。这是花菱中央银行的指示。」

「哎,也不知道经营这家公司的到底是谁啊。」

没有人回应我的牢骚。

业务总部的员工也在动摇。是牢牢攀住这家公司,还是离开寻求新天地……

老爷子们应该会留下来。毕竟还有一到两年就退休了,而且公司也不可能强行裁掉他们,顶多被调配到无足轻重的闲职。

室田先生是怎么打算的呢?像他这么优秀的人才,精明的公司肯定会放出猎头来挖他的吧。如果继续留在阿卡迪亚保险,作为被裁员部门的领导,也只会受到冷遇。他才五十出头,正直壮年,说不定已经开始构思其他的未来了吧。

但是,其他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的未来,只能说是一片黑暗。

这个世道,重新找一份工作本就不易,更何况是曾被裁员的人。有半数的人收入会降低,甚至可能连正式工作都找不到。他们阴郁的表情,只能让人如此联想。

真没想到有一天还能看到这群被称为六本木精英就趾高气扬的家伙们的落魄表情啊。我作为领班与他们接触的那会儿,根本想不到会有这一天。有道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现场外面有六本木,六本木外面有银行,银行外面……有什么呢?政治家吗?

在社会上生存就,意味着要被人摧残、压榨,被夺走珍视之物。

就算如此。

就算我已经得不到最想要的东西。

我也要尽我所能……

会议后,我顺路拜访了室田先生的办公室。

「真没想到啊,你居然会主动找上我来。」

「确实,至今为止都是您叫我我才来的。」

室田先生让我坐在沙发上,然后坐到了对面。他那微微晒黑的脸上浮现的笑容,到底还是没了生气。

「您看上去有些疲劳。和成本削减组的谈判不顺利吗?」

「你说谈判啊……」

室田先生闭上眼睛,用手指揉了揉。

「被银行单方面要求『必须这样做』,服从命令的同时,想办法找到双方满足的平衡点。如果这也算『谈判』,那确实不顺利。」

「有希望找到那样的平衡点吗?」

既熟悉营业现场又了解六本木的总部长大人摇了摇头。

「不行啊。我向银行争取过至少把八王子客服中心留下来,但它们坚持要求全部撤销。刚才八木沼元老也说了,除了仙台以外全部废除基本上是板上钉钉了。据说三年内,损害保险业务的规模还要再缩减一半。」

缩减一半,还真是下了狠心啊。

而且,三年后的话,还会实行更彻底的改革吧。

「难道说阿卡迪亚总部打算直接放弃损害保险?」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听说阿卡菲尔CEO对损害保险没有兴趣。自从他上任以来,就开始有这个动作了。高屋敷社长好像为此相当头疼。」

「社长和CEO不同,好像很执着于损害保险业务啊。」

我试着若无其事地说出夏川社长告诉我的消息,只见室田先生显得相当意外。

「嗬,连这个都知道啊。看来你被社长看重的传言不假呢。」

「那么,社长固执于损保业务的传闻是真的?」

「只是传闻罢了。那位敏锐的老人确实异常地挂念损害保险业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敏锐个鬼啊,看他那么溺爱孙女……

「比起这个,枪羽。听说你在八王子和根津部长干起来了?」

「我只是反驳了他没有道理的说辞而已。」

室田先生先是苦笑,然后突然严肃了起来。

「我说,你到底有几分是认真的?你真觉得能跟银行对着干,阻止裁员吗?」

「我不知道,只是准备抗争到最后。」

「你这份意气我很欣赏,但是其他员工不一定都是一样的想法。如果八王子客服中心的关门无可避免,肯定有人会想趁早另谋出路。尤其是四月求职高峰期要到了,想抓住这个机会的人会不少吧。」

室田先生所言极是,可以说一阵见血。

「如果没有一定能阻止八王子中心关门的自信和胜算,可是留不住他们的哟。办得到吗,枪羽?」

「这个……」

我坚决反对裁员,坚决要阻止裁员。

为此,就必须想出让银行无法反驳的对策才行。这个对策必须是创新性的,即使不削减员工成本,也能达到与之相当的效果。

花恋在立川给我的〝提示〞,正在一步步成形。

同时,我也明白实行起来会有多困难。

「……有人想辞职的话,我不会拦他们。是走是留,由他们自己决定。」

「确实,这是没办法的事。」

室田先生长叹了一口气。

「但是,我们公司给兼职人员开的时薪相当高。想挣同样多的钱的话,工作会累很多吧。」

「确实。那样的话,他们就更容易去全球社的客服中心了。」

「哈哈,说得不错。结果兴师动众想打倒全球社的阿卡菲尔CEO可是颜面扫地咯。这相当于给敌人雪中送碳啊。」

室田先生笑了一会儿后,又严肃起来。

「话绕远了,你来我这儿是什么事情?」

「啊,我都忘了。我想问问您能不能给我介绍些人。」

「人?」

「八王子中心没有精于财政方面的人才。我很不擅长算账,所以如果您有对企业级经营和经济管理方面精通的人才,能不能给我们介绍一个?比如说有会计资格证的。」

业务总部长思考了良久。

「业务总部确实有几个拿了会计证和中小企业分析师资格的,但恐怕是没有能处理这个难关的人,更不要提愿意到八王子上班的了。」

「……确实。」

工作地点从六本木调到八王子,简直无异于惩罚游戏。根本就是流放啊。哦,因为要渡过多摩川,应该叫「多摩流放」吧。

「还请您再想想办法。真的没有吗?

不说正式的会计师了,哪怕是珠算一级也行。」

试着大胆地降低了期望值,但室田先生依旧皱眉深思。

「……还真有一个。」

「哦哦,太感谢了。珠算几级的?」

「据说是有MBA的文凭。」

「……?」

最近还出了那种西文珠算资格吗?

「MBA啊,工商管理硕士【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你没听过吗?」

看着一脸无语的上司,我终于反应过来了。

「您说的是那个MBA吗?『虽然不明白到底是个啥但好像很厉害的资格证』排行第一的那个?」

「别随便排名次。还有,MBA不是资格证是学位。在研究生院或者商学院系统的学习两年经营知识的经营学精英们才能得到。」

果然还是不怎么明白,总之好像很厉害。

「不过,这个人的个性非常强烈。好像本来是在阿卡迪亚的娱乐部门工作,但是不论在哪个岗位都让上司很头疼。如果能在八王子中心一展才华,本人也应该能接受吧。倒是你能驾驭得了吗?」

「现在是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了。」

室田先生从抽屉里拿出名片记录本,递给我一枚名片。

「姚美月。是中国人吗?名字真好听呢。」

「是啊,大家都说像满月一样美。」

真的那么美吗?阿敦听到的话估计要开心了。当然,如果才貌兼备的话,我是没有任何意见的。

「据说从小学开始就在日本生活,语言方面没有问题。明天就能去八王子那边打招呼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万分感谢。」

只要交流没有问题就完全OK。我们的员工里面也有外国人,如今日本劳动力根本离不开这些外籍员工。

到底会是怎样的女性呢?

第二天的早上。

八点半来到公司,只见渡良濑先到一步,还把部长办公室打扫好了。从我就任以来,没有谁命令,每天都这样坚持帮我打扫。

「早上好,前辈!」

「早,辛苦你打扫了。」

她好像害羞了似的玩弄起手指。今天也是一身漂亮的裙装,治愈着流浪社畜的心灵。

但与出众的美貌相反,她似乎不擅长打扫,使用扫帚的手法相当笨拙,房间角落的灰尘怎么也扫不走,最后只得蹲下来用手捡起来。四角的地方要划圆啊,渡良濑——我本想这样说,但是由于她蹲下去的时候那丰满的臀围展露无遗,所以默默的将建议留在了心底。我这个性骚扰部长。

在得到充分治愈后,我坐到座位上,打开PC,一边登陆,一边将昨天会议的内容说给渡良濑听。

「难道说,裁员真的无法阻止了吗……?」

「名古屋的部长好像已经接受了。据说大阪和福冈点头答应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如此一来,八王子中心就孤立无援了。被丰臣剑野围住的北条枪羽。

「如果前辈被解雇或者调走,我也会跟着前辈的!」

「不不……你在胡说什么呀。你给我留下来,到六本木当精英去啊。」

「沦为银行傀儡的六本木没有任何魅力。帮助前辈打复仇战才更加有意义!」

美貌的后辈气势汹汹的说道。她双拳紧握、满目怒火,不像是在开玩笑。刚进公司时明明那么死板严肃,如今还真是变了不少啊。在众多事件的磨练下,在八王子的氛围感染下,她已经完全变成武斗派了。真是的,谁把我这么可爱的部下带坏的?给我站出来。

「……也不用急着下结论。炒鱿鱼也好转职也好,等尽力抵抗过裁员之后再考虑也不迟。」

「话倒是这么说……可有什么具体的措施吗?」

「很遗憾,暂时没有。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我找来了一名财务方面的专家。今天应该会来打声招呼的。」

就在我们谈论室田先生介绍的这名中国女性时,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我还以为是说曹操曹操到,结果进来的是手持文件的代理领班——胡桃敦。

「早上好,枪前辈。麻烦您在这些文件上签个字。」

「好。」

「还有,听说中国人美女要来,是真的吗?是什么样的人啊?穿着旗袍吗?」

「…………」

我一句话都没提是美女啊。

看来得找个机会和他夫人告个状,好好治治他。

「那个美女叫什么名字啊?年龄呢?」

「叫姚美月,33岁。」

「哇,一听就知道是美女啊!!年龄也完全可以接受!哟呵!」

好久没听到他喊「哟呵」了。

在高兴得手舞足蹈的阿敦旁边,渡良濑的眼中再次燃起火焰熊熊。只不过,这次好像还有除了斗志之外的东西也在燃烧。

「前辈……那位女性对前辈来说,真的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吗?」

「那个,我对经济方面一窍不通,所以这方面的专家……」

「经济和经营的话,我在大学也是学过一些的!」

「据说她有MBA呢。」

「!?」

渡良濑瞪大眼睛,无言以对。哦哦,MBA果然很厉害啊,竟然能让渡良濑如此畏惧。我还以为是跟珠算差不多的东西呢,真是抱歉。

「我、我也在想着要不要在30岁之前拿一个呢。前辈秘书的职位我是绝对不会让的!」

「哎呀,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她穿旗袍呢?我去唐吉诃德买来。呐,枪前辈,这可一定要举办欢迎会啊!」

部长办公室变成了中学教室。

这要是被成本削减组的人看到了,铁定会更加坚定他们「这群家伙完蛋了……得赶紧炒掉……」的想法。

就在这时,再一次传来了敲门声。

中国美女终于要登场了啊。渡良濑故作镇定,阿敦则是双目放光。

来者稍稍低了一下头,才进入办公室。

低头并非是出于礼节,而是因为如果不把头低下来,就会撞到门梁。当然并非是门小,而是这位的个头实在太高。又高又壮,像职业摔角手,不,保镖一样的体格。一身漆黑的西装——不是出席葬礼却穿一身黑衣,只有动画里大小姐的保镖才这样。

头上没有一根头发。不是秃了,而是剃成了光头。圆圆的脑袋映着荧光灯的光辉,确实如满月一般。

沉重得几乎能听到声音的步伐缓缓走近。

渡良濑不禁退后了一步,阿敦也怕了似地躲在我的背后。

高两米有余的漆黑巨人走到我的面前,挺起强健的胸膛。

「初次见面,我叫姚美月。」

……原来如此,被骗了。

看来是被室田先生摆了一道。他的确没有说过姚美月是女性,而像满月一样美丽也不全是假话——脑袋确实如满月一样。

阿敦和渡良濑大惊失色,蜡像般一动不动。阿敦甚至已经泪眼汪汪……话说你哭啥呀。有那么伤心吗?

中国巨汉露出无畏的笑容。

「看来让各位受惊了。和想象中不一样是吗?」

他的声音稳重深沉,让人想起外国电影的译配演员。

「那个,看你的名字,还以为是女性……」

仿佛早已习惯别人这样的反应,他流畅地开始了说明。

「在我的祖国,有通过占卜来起名字的习俗。因为占卜说如果是女孩就会带来好运,男孩儿就会给家族带来灾难,所以我被赋予了美月这一女性化的名字。我引以为豪。」

「挺好的嘛,很有意境,而且很现代。」

「其实是相当于日本『幸子』这样的命名方式。」

「……昭和时代啊。」

好了,关于名字的谈论就到此为止吧。

「您就是枪羽锐二,被誉为『能干的枪仔』『八王子的王牌』的先生吗?」

「山中无虎,猴子称王罢了。」

「您太谦虚了。从兼职到正式员工再到领班,如今已是部长之职,就像是一个农民成为了战国大将。毫无疑问,您就是社畜们的英雄。」

初次见面便如此恭维——好像不是。他有几分观察我的反应并以此为乐的戏虐态度。

「但是,有一个关于您的奇妙传言。在成功挺过那个BigBang计划后,您放弃了直营业务总部副部长的位子。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为何?您不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才把米歇尔常务和百目鬼部长赶下马的吗?据说您手里还握有社长的把柄呢。」

很明显,他在向我挑衅。

看来他的套路就是通过此类话术激怒对方并观察其应对。原来如此,怪不得在哪个部门都被疏远。

「我并不想升职。」

「我觉得您在开玩笑。对于白领来说升职就是一切,不是吗?」

「我没开玩笑。升职到底哪点好?责任会增加,人情世故会变麻烦,工作也会变多。虽说收入也会变多,但是根本没时间去花。

我只要能让我和妹妹质朴地生活就足够了。比起名誉和金钱,我更想有时间泡网咖看漫画。」

「……原来如此。」

他用棒球手套一样大的手摸了摸满月光头,继续说道。

「我听说部长您反对此次的裁员。这又是为什么呢?如果您希望有闲暇,那么老老实实按照银行说的来不是很好吗?」

「那是……」

我停下话头,仔细的检讨自己的内心。

我,为什么要反抗?

为什么不惜与曾经的挚友为敌,也要和强大的银行战斗?

「……那是因为,他们想要夺走。」

结论脱口而出。

「想要从我这里夺走,夺走我的归处和同伴。和那样的人,我会奋战到底。就算没有结果,就算无法得救,只要他们仗着手里的权力想要剥夺的话,我会毫不留情地击溃他们。社畜即便没有人权,也有灵魂。」

无畏的中国人陷入了沉默。

厚厚的脸颊上不见了方才无畏的笑容,站立的姿势也摆正了些许。

「听室田总部长说,您想将中心的财政交给我打理。这是真的吗?」

「很遗憾我不擅长和数字打交道。这方面的各种事务想全部交给你。」

听到我的话,他的视线变得更锐利了。

「财政是中心运营的心脏哟。假如我背叛到银行那边了怎么办?我对八王子没有应尽的道义。为了我自己出人头地,比起帮助如临深渊的客服中心,把对银行有利的情报透露给它们讨得欢心带来的好处更大呢。」

他的话并非都是玩笑。

渡良濑刚要说什么,我伸手拦住她。

「你要是背叛,我们可就头疼了。」

「这是显然的。」

相貌不同寻常的男人大笑,宽阔的肩膀随之晃动。

「即便这样您也打算信任我吗?信任并非旗袍美女的我?」

阿敦身体打了一个激灵。难道他听到刚才我们聊天的内容了?

「说实话,我不知道能不能信任你。我又没有读心术,第一次见面哪能知道那么多。但是,我想试着信任你。目前这已经足够了。」

「为什么想要信任我?」

「那是因为————」

我双手撑在桌上探出身子,盯着他的脸。

「因为我们俩是『吓人脸同盟』啊」

「……啥?」

他张开嘴巴,意外和惊讶在他的脸上各占了一半表情。

「就这个理由?」

「什么叫『就这个』!」

我不由得用双手猛拍桌子。

「我因为这个凶恶的眼神,至今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被所有班主任贴上『小混混』的标签,参加联谊被问『你为什么这么生气』而被孤立,刚进公司那会儿甚至被说『好像在干杀手』!不久前的同学聚会,女孩子看到我居然『呀!』的发出尖叫。她们可是我小学同学啊。你也有这样的经历吧!」

「嗯……刚才就体验了一次。」

渡良濑和阿敦尴尬的移开了视线。没错!就是你俩刚才那个态度。明明什么都没做却把人吓成那样。你们知道这让我们多伤心吗!

「我可是被各个部门疏远而遭到流放的人哟。」

「我理解的,因为我长得也吓人!」

「我是中国人,不习惯日本的客套和体察。不管是上司还是谁,有话就会直说。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因为长得吓人啊!」

他半张的嘴巴已经大到可以看见板牙。搞什么啊,还是很可爱的嘛。

看着他的表情,我突然想到。

「OK,你的绰号就叫『米奇【Mickey】』吧。」

「米奇?」

「你的名字美月,在日语里的训读是『Mitsuki【みつき】』,所以叫『Mickey【ミッキー】』。容易让人亲近,很不错吧。」

他将眼睛睁到极限盯着我,直到眼白里浮现出血管。这大概是人看到不可能的事情时发生时露出的表情。看着他的脸,我这样想到。

「…………已经定下来了吗?」

「这儿的家伙们绰号定得很快哦。」

我笑了笑。他似是放弃一般耸了耸肩。

「那么,我的职位是?」

「『特派员』怎么样?」

在电视剧中很常见的「特派」一词,我不是很懂它的意思,只是读起来很帅,所以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用上一回。当然并不是打算让他穿泳裤或水手服。

美月(又称米奇)再次挠起光秃秃的脑袋。

「米奇特派员啊。虽然我在各种各样的企业和行业工作过,但如此特殊名称的职位还是第一次见。」

「你住哪儿?」

「新宿的百人镇。」

「是吗,在东京啊。但是你要记住,在八王子这里,不论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因为这儿可是八王子。」

在这之后,向他交代了手续和事务上的一些细节事项。不过全部都是由渡良濑进行说明,我只是在一旁点点头而已。

今天米奇为了处理残留的交接事项,暂且回到六本木总部,明天开始正式到这边工作。我在隔壁为他准备了一间办公室,客服中心的预算、支出、维持、盈利、员工的费用及其他财务方面事项将全部交由他把握和处理。

米奇刚要离开办公室,突然又停下了脚步。

「听说指挥成本削减组的人是那位剑野慎一,而且他还是您儿时的好友。」

「……嗯。」

「他的传闻我也说过一些,据说是一位非常杰出的人才。不仅能力过人,还深得副行长的重用,连银行内部都少有人能反抗他。他是花菱中央银行名副其实的王牌。我觉得这个对手实在太糟糕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

八王子的王牌与大银行的王牌。就像拿橡皮船去挑战航空母舰一样,根本算不上是一场比试。

看到我如此干脆地承认,米奇先是愣了一瞬,继而再次露出那无畏的笑容,说道。

「既然得到了这么有趣的绰号,就让我也略尽绵薄之力吧。不是为了升职,而是为了那个『吓人脸同盟』。」

门关上之后,阿敦软绵绵的瘫坐在地上。

「太、太吓人了……真是太吓人了啊!被骗了!我的中国美女泡汤了!」

「那是你自己编出来的吧。」

在边哭边锤着地板的阿敦身旁,渡良濑则是一幅严峻的表情。

「可以相信那个人吗?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是事先考虑一下他背叛之后的对策会不会更好些?」

「没那个闲工夫了。」

眼前有银行这个强敌,怎么能够自己先内讧。这是我请来的人才,如果不以百分百信任作为前提,就无法充分发挥出他的作用,而且这么想首先就对他很失礼。如果真的背叛了,就只能说明我没有那个气量。

我必须要考虑的,是另外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我和渡良濑、哈姆课长一起,再次前往六本木。

自从剑野在阿卡迪亚露面以来,到今天正好过了一个月。为了听取裁员的进展,包括八王子在内,仙台、名古屋、大阪、福冈等各地客服中心的人也被叫到了总部。

按理说聚集了这么多人,会议室里应该挺热闹的,但实际上氛围却是凉透了。特别是来自地方的人们脸色一看就非常差,一直低头盯着桌子上的资料,并时不时的瞥一眼对面六本木的人们的脸色。

而后者也说不上有多好。平时明明一幅趾高气扬的样子,如今却像极了排队等在牙医室外的患者。他们惶恐不安,不知道会被即将到来的银行的人说些什么。

高屋敷社长今天并不在场。

地沟鼠——根津财务部长坐在主座上。看来今天六本木一侧的会议负责人是他。

十点钟,会议即将开始的时候,花菱中央银行的人来到了会议室。五个男人穿着西装,衣领上别着山茶花形状的银行职员工徽章。我一直觉得银行员工是很高大上的,但从他们的表情举止只能感受到机械般的了无生气。没错,简直就像忠诚于上司的机器人一样。

最后进来的俊美男子,是指挥他们的老大。

六本木的家伙们一齐起立,向他低头行礼。我们现场职工稍微慢一点,也跟着行礼。即便对方是自己的挚友,这个场合下也必须低头欠身。这就是大人的世界。

接过部下递来的话筒,剑野慎一用平稳的语调开始说话。

「今天请各个部门报告裁员进展。首先请现场组的福冈客服中心报告。」

「那、那个……在这之前,能让我提个问题吗?」

福冈客服中心的营业课长物部清志(47岁)举手起立。弱不惊风的体格和女孩子一样白皙的皮肤为他赢得了「豆芽菜」这个绰号,但他工作上不出差错,也颇有人望。我还记得他在我领班时期对我说过「赶快争取升职,枪仔。如果你能为八王子的领导者,我们就有话语权了」这样的话。

豆芽菜一边颤

抖着纤细的肩膀,一边注视着剑野。

「关于裁员的近展状况,三天前刚刚提交了报告书。这样还不够吗?」

「是的,完全不够。」

剑野的话像一把尖刀直劈脑门,语气中不见一丝妥协与让步的余地。

「到三月底把兼职人员裁掉三成。这是给福冈中心下达的指标。但你的报告里连两成都没到。这样的话根本不行。」

豆芽菜嘴角冒着唾沫反驳。

「从五月开始会进入繁忙期,而且一直持续,如果继续裁人的话,我们将无法正常开展业务。况且,现在被炒鱿鱼的话,很多临时工将无处可去。希望能把裁员量控制在百分之二十五。」

「那钱呢?」

「钱?」

「由于裁员达不到三成,所以会多出员工的劳务费。这些钱谁来给呢?我们银行吗?」

「可、可是,至今我们都是这么运营的……」

「前几日我刚说明过,照那样下去是无法维持运营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不进行裁员,贵公司的业绩一定会降低。」

剑野无视低头陷入沉默的豆芽菜,环视六本木的人。

「如果无法执行我们提出的裁员计划,本行也有相应的打算。除了停止融资以外,还会请贵公司立刻归还已经借出去的钱。」

这时,根津部长站了起来。

「哎呀剑野先生,您请等一等。那怎么行啊,还请高抬贵手。」

装模做样的说话方式又恶心又天真。好像和银行关系很好似的……。实在不像是一个面临裁员危机的公司部长的态度。

另一方面,剑野只是冷面以对。

「这个裁员计划是为了贵公司提出的。如果说这是多管闲事,我们就只有收手了。」

「哎呀您说的太对了,但是现场职工脑子太笨了转不过弯来……喂,物部!」

真是精彩的变脸啊。对剑野谄媚的脸瞬间变成了满面怒容的般若,丢人地下垂的眼角一下子吊起来。他怒视着颤颤发抖的豆芽菜,说道。

「你想害阿卡迪亚倒闭吗?」

「不、不敢,我绝对没有这种想法。」

「可我只能这么认为啊。因为你是『原亚』,心里根本没有对阿卡迪亚的归属感吧?肯定在诅咒这家公司快点倒闭吧?」

「原亚」这个单词,一下子将会议室的氛围降到了冰点以下。六本木组的表情变得极为苦涩,现场的职工则受到沉重打击一般垂下双肩。哈姆太郎课长也前牙打颤,双膝不停发抖。

不明真相的渡良濑小声问我。

「前辈,『原亚』是什么啊?」

「原亚西亚海上保险公司的略称。」

亚西亚海上保险公司是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叶仍存在于国内的公司,因经营困难被阿卡迪亚吸收吞并,成为阿卡迪亚日本的母体之一。豆芽菜和我们的哈姆太郎都是曾属于亚细亚海上、后转到阿卡迪亚的「转籍组」员工。包括正式职员在内,大部分特约员工和兼职工也都转到了阿卡迪亚公司。因此,阿卡迪亚的业务现场部门保留了与外企相反的日本企业风气。

有着外资企业风气、照章办事的六本木,与残留有日本企业体制的营销现场部门。

二者价值观的差异、对人情重视程度的不同,至今产生了种种摩擦,是证明企业合并极其困难的绝佳实例。

「如果亚西亚海上进行了必要的裁员,不就能避免被收购了吗?你们要在这里重蹈覆辙吗?啊?」

「这、这是两码事……」

「说什么呢,我听不见!!」

地沟鼠大模大样地走近,找茬般用肩膀撞向豆芽菜。

「说大声点啊,豆芽菜。你哑巴吗?」

豆芽菜瑟瑟发抖,含混的说着什么。他用颤抖的手在身旁的包里摸索,从中取出了一摞信件。

「这是什么?」

「这是兼职员工们的请愿书。他们真的不想离开公司,想要继续为阿卡迪亚工作。今天从博多来,是想把这个转给……」

根津不耐烦地挥起右手,将那些信件打落到地板上。

「捡起来。」

根津狠狠瞪着豆芽菜的眼睛,脚踩在信件上。

刺啦、刺啦、刺啦。

铮亮的高级皮鞋踩踏着信封,与铺着亚麻油毡的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快捡啊。不是宝贝兼职员工们的信吗?快点捡起来啊,快。」

豆芽菜脸上那中年男性中罕见的圆润双眼里,泛起了泪花。

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决意,他弯下膝盖,正要跪在地沟鼠的脚边。

——无计可施了。

眼下很难站到豆芽菜的一边。成本问题不是靠动之以情就能解决的。剑野否决豆芽菜,虽说不近人情,但作为银行来说是正确的。

但,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地沟鼠是绝对无法原谅的。

这家伙的所作所为只是欺凌、滥用职权。公司合并初期,内部曾盛行过「原亚西亚欺凌」,但是地沟鼠的脑子好像还停留在了那个时代。现在可是进入二十一世纪十多年了,缅怀历史也要有个度。

我偷偷潜到地沟鼠的后面,用力一顶他的膝盖内侧。这是我小学时代的得意招式,好久没有用过了。

地沟鼠发出丢人的悲鸣声,向前一个趔趄。

看到突然的暴行,银行职员们目瞪口呆。这也难怪,现场部门的部长竟会对财务部长顶膝盖,这在一般的企业是不可能看到的吧。只有剑野一个人没有惊讶,而是怀念地看着我。

我拾起沾满脚印的那一摞信件,掸去灰尘,递给豆芽菜。

「物部先生,这些还是稍后再拿出来吧。」

「……枪羽……」

「晓之以情只对心里有情的人才管用。这个场合应该用另一种语言来诉说。」

地沟鼠站起身,用浑浊的眼睛瞪向我。

「枪羽,你这个混蛋!」

剑野开口制止了即将发飙的地沟鼠。

「根津部长,请坐回席位。我有话要问枪羽部长。」

会场变得安静了。仙鹤一啼,百鸟噤声,莫过如此。银行职员们端正坐姿,阿卡迪亚的员工们也为之颤抖。在这个会场里,没有可以反抗剑野的人。

「枪羽部长。请问八王子中心的裁员进展如何?」

「进展为零。」

银行职员端正的眉毛略一抽动。六本木组发出咂舌,现场职工也是一脸惨白的看着我。

「零是什么意思?」

「目前除去主动辞职的以外,由我们裁掉的正式和兼职员工一个也没有。所以进展为零。」

「我可以理解为,八王子中心不认可裁员计划吗?」

「目前正在详查。我正在与全部职员进行面谈,倾听他们的想法。」

地沟鼠听不下去了,咂嘴怒喝。

「照你这么搞太慢了!不是说了三月底结束的吗!」

「没错。还有两个月,没必要那么急吧。」

「你是说这两个月里能想出什么好主意吗!?」

「这一点也在详查。」

银行职员那里传来焦躁的呻吟声。

当然,我不认为这样的说辞能凑效。这只是为了挺过眼下而采取的叉开话题策略。现在不惜如此,也必须要争取到时间。

「你这太不像话了,枪羽部长。」

剑野平淡地说。

「如果你无法开口,那只有我亲自前往了。」

「此话怎讲?」

「字面意思。和之前说的一样,我明天会前往八王子中心,直接向全部职员传达指令。」

我再一次审视剑野的表情。他一如既往的稳重笑容里,混杂着一丝尖锐。

「哦哦,这真是好极了啊,剑野先生!」

地沟鼠立刻拍起马匹,禁不住指着我发出嘻嘻的笑声。

「终于到你遭报应的时候了,枪羽。我很期待在你的主场,看你当着全体部下的面给我们下跪的样子哦。」

我全神贯注地同剑野对视,没工夫搭理小喽啰。不,不管对方是社长还是CEO,我也会无视掉的吧。

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要与剑野,直接对决。

傍晚五点,是早班的员工下班的时间。

早班是从上午九点到下午五点,晚班是从下午一点到晚上九点。这是八王子中心通用的排班。其他还有「上午短班(上午九点到下午一点)」和「夜间短班(晚五点到晚九点)」。前者大多是家庭主妇,后者则是以兼职大学生为主。

会议室里集结了几乎所有结束早班的兼职员工们,熙熙攘攘。

上次聚集这么多人还是我就任新部长致辞的时候。只不过,他们此时的表情比那时还要悲壮。

这是情有可原的。

毕竟要炒掉他们的本人特意过来讲话,怎么能不关心。就算讨厌也得过来听一听。

我坐在前排正中央的位置。右边坐着的是渡良濑,她的态度和表情好像在说「我会一直在您身旁」。她的好意真是让人既高兴又无可奈何

「剑野审查官究竟会说些什么呢?」

「谁知道啊……」

在大会议室前方的白板前,剑野的部下正在调整麦克风和设置PC。看他们麻利的动作,可窥见上司的优秀。这些大银行的职员们比剑野还要年长,剑野却已深得他们的认可。

「右边有人吗?」

权田公太郎课长走过来,坐在了渡良濑的右边。他无力的垂着头,从皲裂的唇间叹出一口窝囊气,看起来比以往更加疲劳。

「其实,裁员这件事被我家那位发现了。」

「被您的夫人吗?」

「嗯……。虽说目前两个女儿还不知道,但早晚也会漏馅的……至少在小女儿考完试之前,必须要想办法瞒住。」

我用尽量开朗的口气说。

「还不确定一定会裁员。现在就好好振作,争取可以不用对令媛说谎吧。」

课长并没有回答我,那灰心丧气的侧脸弥漫着悲壮感,由此也可见会场内氛围之沉重。

为了打破尴尬的氛围,我转而问向渡良濑。

「对了,新横滨呢?」

「刚刚出去了,说是『要去印度修行♠』……」

「乌龙派出所啊。」{校注:《乌龙派出所》为秋本治所作漫画,从1976年到2016年于《少年Jump》上连载。去印度修行的故事出现在单行本第172卷}

哎,真是个自由的家伙。有时我也挺羡慕他的,但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

「哎呀哎呀,各位都来了啊。」

今天依旧穷开心的阿敦过来了,跟在他后面的是川岛寺。

阿敦坐在了课长的旁边,但是川岛寺坐到了他的后面。

「怎么了,川岛寺。阿敦的旁边也能坐啊。」

「啊……嗯。」

她含糊的回答了,但并没有移到前面。

环顾四周可以看到,由于同部门的人习惯坐到一起,座位自然地被分成了若干区域。我们所在的窗边是营业组,营业组后面是事故调查部。靠墙侧的前面是改签组,后面则是财务组。

不论哪个组,坐在前面的都是课长、领班和正式员工,兼职则坐在他们后面。

川岛寺也是遵守了这个不成文的规定——不坐在正式员工的旁边,或者说不能坐。

「这种事情,真是看不惯啊……」

看着挠头的我,渡良濑问道。

「有什么惹您不愉快了吗?」

「我想起了初中时最讨厌的英语老师。那家伙在自己课上,让学生按成绩排名换座位。我英语不好,结果总是坐在最后面。」

后辈露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安慰道「您节哀……」。感觉意思略微有点偏差,不过成绩差是我自己的责任,赖不了别人。

会场里的人越来越多,场内的气氛反而愈发安静。好像每增加一个人,就将氛围加重一分。为什么把我们叫过来?稍微想一想,就不可能觉得轻松。不论是正式职员还是兼职人员,都是一脸愁云。

各部门的课长们此时又如何呢?

我若无其事般环顾四周。

改签组、财务组、事故调查部的课长们脸上并没有表现出对裁员的恐惧。他们紧抿嘴唇,隔岸观火般看着忙前忙后的银行职员们。

我还没和他们面谈过。他们总是借口很忙而再三推迟面谈。很明显,他们不服我的领导。

与无精打采的营业课长哈姆太郎相比,这三位课长四仰八叉的坐在椅子上,使唤兼职的女孩子去买饮料,一副「我很了不起」的模样。

他们有点「迟钝」,或者说「安心」。

——我真的会被炒鱿鱼?

——我可是课长啊,部门里最了不起的人,怎么可能?

——只把最底下的兼职和一般员工裁掉就会结束的吧?

改签组课长在本中心年龄最大58岁。财务组课长是55岁,事故调查部的经理是57岁。他们都比哈姆太郎年长,在我出生之前就是白领了,也积累了一些实绩。

所以,他们没有危机感。

持续了三十年以上的生活,不可能突然的、毫无理由的结束。正因为他们是被公司养熟的家畜——「社畜」,才无法察觉到危机。明明肉食动物的「獠牙」,已近在眼前……。

「那么,我们开始吧。」

剑野的声音传遍会场,虽然低沉却很有穿透力,而且有一丝甜蜜,一下子抓住了女性兼职员工们的耳朵和视线。其中,以刚才一直指点着银行职员工暗暗说坏话的财务组大妈军团尤为露骨,在剑野登场的瞬间眼冒桃花,痴痴地半张着嘴。果然帅哥的魅力无以抵挡。

「我是花菱中央银行审查部门剑野慎一。我们受阿卡迪亚总部委托,着手贵公司业务的精简,随之将计划精简八王子客服中心,直至其关闭。此次举行会议,是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和配合。」

剑野淡淡的叙述。由于早有耳闻,事到如今也无人觉得震惊。

「具体来说,我们会设置提前自愿退休制度,并从正式员工中选取应征者。这个制度的实行分为前期、中期、后期三个阶段,前期的截止日期是三月底。」

「提问!所谓提前自愿退休制度,具体是怎样的呢?」

举手提问的是阿敦。即便在这样的场合,他也不怯场。这种性格,不,应该说才能,是非常难得的。如果团队里这样的人一个都没有,可就不好办了。

剑野微笑着略一颔首,然后开始说明。

「一般来说,在规定的年限之前,由于个人原因退休的话,退休金会大幅降低。比如说,假设连续工作四十年后,能得到两千万日元的退休金。如果只干了二十年就退休了,您觉得会怎么样?」

阿敦挠了挠头回答。

「由于工作时间只是一半,所以退休金也是一半,一千万吧?」

「不,比这个还要少一半。只有五百万。」

阿敦惊讶地直眨眼睛,盯着剑野。

「只有四分之一?明明工作时间只短了一半?」

「这还算是好的了。毕竟有的公司如果是个人原因退休,是一分钱都不会掏的。」

剑野说的没错。倒不如说,如果以大众标准来衡量,阿卡迪亚保险算是很良心的了。我们这里是只要最低干满二十年,即便因为个人原因退休,也能拿到退休金。

「可这次不是因为个人原因,而是公司单方面的原因要我们走吧?这种情况下怎么算?」

「没错,所以我们设定了一些救济措施。」

「救济?」

「继续用刚才的例子来说。对于连续干了二十年的职员,我们会支付一千万日元的退休金,未结算的带薪休假将另外折算成工资支付。离职后一年以内,利用再就业服务中心所产生的费用也由公司负担。」

「我成为正式员工才刚满两年,这样也能拿到钱吗?」

「连续工作时间未满三年,原本公司是一分钱都不会出的。但,如果使用这次的制度,公司会提供再就业期间所需的最低生活费。」

阿敦再一次眨了眨眼。

「听起来条件相当好呢……」

「您可以理解为,这是公司对于至今为止尽职的员工们最大限度的诚意。」

剑野嫣然一笑,两侧脸颊的肌肉明显拉开,充满虚情假意。

直觉告诉我,这里面一定还有文章。

因为,阿剑他……小时候,从没有这样笑过。

「只不过,这是前期才有的条件。到了中期、后期,越往后条件会越差,即支付的钱会越少。」

「要辞职的话越早越好,是这个意思吗?」

「胡桃先生,您的理解真快。就是这个意思。」

剑野再次嫣然一笑。他刚才十分自然地叫出了阿敦的名字,怕是已经完全掌握了八王子中心员工们的长相和名字了吧。

在阿敦如释重负地坐下之后,剑野再一次环视全员。

「如上所述,我们会与符合该制度的员工们逐个沟通,届时请各位好好考虑清楚。是一直待在这个公司明智,还是活用至今为止的经验挑战新的世界更明智。」

那些话听上去很美好。

再加上剑野的美声之力,连我都要被说服了。

会场的氛围也逐渐有起色。方才的敌意收敛起来,大家的表情变得缓和。

但是……

「我可以提问吗?」

看到举手的我,剑野报以微笑。这又是与之前不同的另一种微笑。非要用语言来描述的话,就是「你果然想反抗我」的意思。

「枪羽部长请说。」

「由您来决定裁员对象不太合理吧。这个客服中心的人事权应该是在我手里。您擅自这样做,我会很难办。」

剑野平静地摇了摇头。

「那是因为您至今未提交裁员名单。所以我们才会特意来到这里,不是吗?」

我也摇了摇头,沉声道。

「我已经说明过,目前正在检讨裁员的必要性。您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说这些听起来很美好的事情,但说到底还

是想剥夺我们的工作。您如此武断行事,显然是不合适的。」

坐在讲台边上的根津部长立刻瞪起了眼。

「枪羽,你这混蛋!怎么跟剑野先生说话呢!」

剑野伸手制止了地沟鼠的追责,并说道。

「您的担心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枪羽部长您并不是裁员对象。」

「……你说什么?」

剑野依旧微笑着。

「您会被调到生命保险部门位于印度德里的子公司。我建议您趁早开始学英语和印度语。」

「……」

阿剑这家伙,知道我英语不好还故意这样说……。

就算知道不会被炒鱿鱼,我也高兴不起来。在我的未来规划中没有出国这一项。我最喜欢日本,日本最好了,打死也不想离开日本。非要去印度的话,就把正好出去修行的那个刘海笨蛋踢过去吧。

「枪羽锐二和渡良濑绫,你们两位并不在我们的裁员名单中。由于渡良濑女士是被录用为综合职务,应该会顺利地去六本木吧。」

周围的视线都集中到我和渡良濑身上,像无数光束一样,却并非带着善意。

打个比方来说,就像是在吃人的野兽肆虐的热带草原里,被丢弃的人们望着安全地坐在巴士里的两人。「为什么只有你们两个?」「我们要被吃掉,而你们却能得救,这是为什么?」面对如此目光还能保持平常心的人很少,连「冰山美人」渡良濑也发怵地低着头。

不出所料,在这之中渴望成为正式员工的一群人——即以川岛寺为首的兼职员工们的目光尤为严厉。

剑野的图谋是离间我和同伴。

渡良濑也被分到与我一队,应该不是特意计划的,但是依旧对我不利。不管事实如何,肯定有人会觉得我带着年轻美女逃到了安全圈里,而不管他人死活。

这样下去的话,剑野的企图就会得逞,我会被孤立。

到时候,就算我如何呐喊「我是你们的同伴」,只要员工们说「你又不会被炒鱿鱼」我就百口莫辩了。

「等、等一下!」

叫出声来的是改签组的课长小清水孝治。他穿着藏青色西装,后头部是整齐的白发,经常喷着名牌香水,显得很时髦。虽然自以为是魅力十足的中年男子,但球球则不屑地评价为「在工作场所喷香水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我们女人都没有喷」。除此之外没有很出名的恶评。算不上很有才能,作为上司却也还说得过去。

本来努力维持从容绅士这一评价的小清水课长,此时却颤抖着额头的皱纹,盯着剑野问道。

「我们呢?我们这些课长会怎么样?」

「您说『我们』——?」

剑野忽然眯起眼睛。

方才还是春风和煦,转瞬间便是寒风彻骨。面对如此急剧的变化,小清水课长不由得往后退去,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尖锐声响。

根津部长和银行职员们的脸色也变了。有的互相交换目光,有的深咽了一口唾沫,明显紧张了起来。

剑野的表情里,有某种能够让部下感到畏惧的东西,甚至让远远年长于他的小清水和根津都不得不臣服。

「各位课长可是这次裁员的主要对象哦?毕竟您们是最没用的一群人啊。」

从他那好看的唇间发出的,是冰冷的声音——绰号成本杀手【cost killer】的「杀手」发出的宣言。

剑野命部下分发资料。四名课长和我拿到了厚达五张A4纸的Excel表格。

「为了此次成本削减,我们花菱中央银行调查了阿卡迪亚损保部门过去十年内整体的毛利情况,然后按照各客服中心每个岗位的总人数进行分摊,算出每个岗位的平均毛利进行比较。对于阿卡迪亚的食品部门、医疗部门、福祉部门和娱乐部门,我们也进行了同样的计算。结果显示——」

「损保业务是我们公司的旗舰业务!营业额绝对是最高的!」

小清水怒喝。剑野无视打断,继续说。

「以营业额来说,损保业务确实是最高。但是,如果扣除了设施费、劳务费、广告费等各种经费后,就不赔不赚了。」

「……」

「一句话说就是『性价比太低』。小清水课长,您光顾着追求眼前的营业额,但到底能够帮公司挣多少钱,您根本没有想过不是吗?我断定您们为『最没用的一群人』的理由,现在明白了吗?」

剑野用教导小孩子似的平稳的语气对脸色煞白的小清水说。

「假如公司维持现状经营,完全不进行裁员,要达到多少营业额才行,请看报告的第三页。」

四名课长依言翻页。我也跟着翻过去看。

报告中显示的诸多营业数额,以现有制度无法达到。如果真的想要达到,必须一直维持Big Bang计划时的体制,而那是不可能的。

「怎么样?小清水课长,您能够完成这个营业额吗?」

「…………不,不可能的。」

剑野俯视着垂下头的小清水,点了点头。

「改签组课长小清水,财务组课长弓削,事故调查部经理中村,以及营业组课长权田。将由你们来对这些『浪费』和『损失』负责。没有问题吧?」

小清水垂着肩膀,无意抬头。在部下面前,被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毛头小子驳倒了——已潇洒男子自居的他,在这个瞬间,被粉碎了尊严。

其他的课长也是一样,没有一人敢看剑野的眼睛。他们盯着桌子,仿佛在祈祷着自己不要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那个……」

响起了一个微弱的、很容易漏掉的声音。

发出这声蚊子叫的,是权田公太郎。

「可以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吗?」

「请,权田课长。」

听到剑野催促,哈姆太郎怯生生地站起来。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不遵从裁员劝告,会怎么样?」

课长细弱的声音,似乎触到了根津部长的逆鳞。

「什么?权田!都给你这么好的条件了,你又被烙上浪费和无能的标签,还打算留在阿卡迪亚吗?你心里就没有一点自尊吗!」

哈姆太郎可怜地缩成一团,仿佛要当场下跪似的不停点头哈腰:「不、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剑野没有理睬根津的愤怒或是哈姆太郎的卑微,只是平静地说。

「首先,不论您辞职还是不辞职,八王子中心都会被关闭,您的工作岗位本身将不复存在。」

「…………」

「如您所知,指名解雇是违法的。一旦成为正式职员,就无法轻易被公司开除。可是公司已经不再需要你了。这两者的矛盾会产生什么,您知道吗?」

剑野稍稍停下话语,注视着哈姆太郎完全陷入胆怯的眼睛。他的视线绝非是在恐吓,而是蕴含着某种真实。

「是地狱般的生活。恐怕,您是无法承受的。人类还没有坚强到可以一直生活在一个不被需要的地方。不论是在阿卡迪亚,还是在大银行……」

会场的所有人都将他的话理解为「连大银行花菱中央也不例外」了吧。肯定觉得这是说服哈姆太郎的一环。

但是,我大概能明白。

剑野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是某个曾隶属于花菱中央银行的职员。

「如果一定要留在这个公司,恐怕会被调职到别的部门,可能性最大的应该是食品和看护。当然,经验肯定为零,所以要从一般职员重新做起,薪水和奖金也会变得和新人职员一样吧。我记得权田课长您家里有两个孩子,各自在准备高考和中考。恕我直言,一般职员的薪水恐怕不够用吧。」

哈姆太郎呆呆地看着剑野,充血的眼中渗出一层泪水,静静地划过脸颊。

「——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剑野郑重的行了一礼,然后走下讲坛。

八王子这边被驳辩得体无完肤,没有一个人说话,只能听到擤鼻子和干咳的声音。沉默重重的压在大家的肩上,连抬头都无法做到。

我勉强还在撑着脑袋看向前方。

但是,不论如何绞尽脑汁,都想不到可以支持哈姆课长们的论点。剑野的话语虽然不近人情,但并不是出自私欲,所以没有破绽。这是他与米歇尔或百鬼目等俗人们的根本区别,也是他被称为杰出人才的原因。

「剑野先生,您辛苦了!」

根津当即递上饮料。但是剑野没有接过来,而是给部下发出指示。明明宣判了残酷的死刑,他的表情却不见有任何变化。被称为「成本杀手」的他,至今已经看了太多这样的场面了吧。下跪,嚎啕大哭,翻脸……面对裁员的危机,人会不择手段,而剑野将它们全部粉碎了。

「请等一下!」

这样大声说着站起来的,是川岛寺尚美。

「还有关键的问题没有问!我们会怎么样?」

这句话虽然是对剑野说的,但他只是稍稍一瞥川岛寺,便离开了会议室。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与我们讨论这个问题,只是来通知「无可争议的事实」罢了。通知结束了,身

为大忙人的他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里。

根津代替剑野登上讲坛,他的表情上飘荡着一抹嗜虐的笑容。

「剑野审查长很忙的。那边那个,你到底想问什么?」

川岛寺用坚定的表情问道。

「正式员工们的处置已经知道了,但是我们兼职职工呢?会被解雇吗?条件又怎么样呢?」

「你说条件?」

根津咧起嘴角,露出巨大的龅牙,用舌头添一圈嘴唇,就像老鼠看着眼前的猎物添嘴一样。这也是他地沟鼠这一绰号的由来。

「兼职员工没有什么条件。如果你们说的是失业保险,请到市政府去问而不是本公司。」

「不,我的意思是公司在解雇我们的时候,能不能也实行和正式员工一样的救济措施呢?」

根津仿佛嘲讽般大笑起来。

「当然不能啦。毕竟,你们是『非正式』啊。并不是阿卡迪亚正式的一员。这点都不明白吗?」

川岛寺坚强地忍住动摇的内心,没有表现在脸上。

但是,在离她很近的我这个角度才能看到,她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地沟鼠不以为意的嗤笑了川岛寺,然后环视全体兼职员工。

「对你们的处置很简单,那就是『不续签合同』。你们也知道,我公司每四个月续签一次合同。如果判断不再需要某个员工了,则到期解除合同,用这种方法一步步削减人数。很简单吧?当然,在那之前主动辞职也可以哟。」

会场内没有反应。

当然,不是因为接受了才不说话,而是因为无以反对才保持沉默。公司不把兼职员工当作正式员工,就是为了方便此时,这个道理他们也很清楚。

「就这一个问题?没别的了?嗯?」

「……没有、了……」

川岛寺的声音在最后的最后还是颤抖了。对代表兼职员工勇敢挺身的她,根津做出了最垃圾的回答。

这时,一名银行职员工走近根津,递过去一份像是资料的东西。

「哦,你叫川岛寺?嗬,原来你参加过两次转正考试啊。」

「……是的。」

「但是因能力不够没有合格。哎呀,考两次都没考上,这只能说明你自己太没用吧?」

川岛寺的眼中涌出泪水。见此,根津慌张了起来——假装慌了起来。

「哎呀哎呀哎呀,抱歉抱歉,真是太抱歉了。我的说法不恰当,我换种说法好了。这说明,你的努力,还不够!自己不够努力,就不能怪别人了吧。哎,没办法啊!」

银行职员们不禁笑出声来。虽然有一半是在笑根津那拙劣的演技,但那无心的笑声沉重地打击了川岛寺的内心。

看着茫然地站着泪流不止的川岛寺,渡良濑递出手帕。然而川岛寺并没有接过,只是双手捂脸,不停地哭泣。

没错。

安慰只会适得其反啊,渡良濑。

身为正式员工的我们不论如何安慰她都没用,只会更加伤害她的自尊,让她更凄惨而已。所以,你做错了。

正确的做法,应该是这样。

「把话收回去,地沟鼠。」

我叫住准备从讲坛上下来的龅牙混蛋。

「嗯?你说谁呀?」

地沟鼠笑嘻嘻的歪头表示疑惑,但是他哆嗦着的肩膀暴露了他知道被叫的是自己。脸皮真厚。

「我叫您收回对川岛寺说的过分的话。」

「过分的话?我怎么不记得啊。我只是实话实说了而已。」

我盯着地沟鼠浑浊的眼睛。

「那我也实话实说好了。阿卡迪亚所说的转正考核只是徒有其表,实际上是把兼职员工养到不用为止罢了。」

兼职员工们「咦」地愣住了,仿佛遇到了晴天霹雳。

根津继续摇头装蒜道。

「你说的东西我听不懂啊。枪羽,你是不是搞错了?」

「搞错的是您吧。之前也说过了,这个中心的人事权在我手里。解雇?不续签合同?请不要擅做主张。这关乎到现场职工的士气。难道说您的目的是让现场职工陷入混乱,从而降低我们公司的业绩,输给全球社吗?那我就这样跟社长汇报好了。」

「……喂,枪仔,你少蹬鼻子上脸。」

地沟鼠大摇大摆的走来凑到脸前。顿时,我闻到一股下水道般的口臭味。

「我不管你是不是社长身边的大红人,但是别以为跟大银行作对还能活着。区区一个卖保险的,能耐个啥?」

「您说我是『区区一个卖保险的』,是吗?」

这句话彻底剥去了他虚假的面容。告诉你,所谓不打自招就是指这个,俗人。

「刚才您说兼职员工是 『非正规』『不是正式职员』。但是,您自己又如何呢?您刚才说得好像自己不是保险业者一样。您到底是银行职员呢,还是保险业者呢?」

根津的脸一下涨红了。他没有盯着我看,而是望向剑野的那些部下们。

因为他在意他们的看法。

根津其实想说「我是银行职员」。他恐怕也深信着自己仍是一名银行职员。地沟鼠的自尊主要在那个身为大银行银行职员的自己身上,尤其是此时当着曾经同事们的面就更加如此。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临时的,真正想的是在这次裁员计划中展现实绩,回归银行。

「我不是阿卡迪亚的一员」才是他的真心话。这没什么,只是他怀着这个想法却仍然说兼职员工不是阿卡迪亚的一员,才形成了矛盾。他根本没有批评非正式员工的资格。

「现、现在的我、我是……是银行派来的,驻员……」

根津闪烁其词。我大声一喝。

「我在问您到底是哪一个。回答很简单,非此即彼。你是『银行职员』,还是『区区一个卖保险的』?回答我!!」

「……」

「如果你答不出来,就给我把话收回去!把对川岛寺的轻蔑发言收回去!把伤害我同伴和部下的发言收回去,地沟鼠!」

川岛寺此时已止住了泪。她瞪大眼睛,仿佛忘记了呼吸,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和地沟鼠的紧张交锋。其他的员工也和她一样,特别是球球及改签组的人们,看着我的眼神明显变了。

地沟鼠假惺惺的叹了口气,一副闹别扭的小孩子的模样。他没有看着我的眼睛,快速的说道。

「知道啦,知道啦。收回,收回总行了吧。」

「感受不到您的诚意呢。重新说一遍。」

地沟鼠一下子火冒三丈。

「枪仔,你别欺人太甚!你不过是个小部长,知道老子是谁吗?财务部长!」

「那又如何?」

「六本木的财务部长比八王子的部长更厉害!更厉害,知不知道!!老子叫你少给我顶嘴,听到没有!」

会议室陷入了沉默。

周围一片漠然。银行职员们也不再发笑,而是用夹杂着轻蔑和可怜的眼神,望着这位曾经的银行职员。

「妈的,妈的,妈的,妈的……」

地沟鼠唾沫横飞地低声诅咒着,但终究是无可反驳了。银行职员们也没再搭理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果不其然,地沟鼠并没有被他们视作同伴。

这时,会议室里进来一个人影。

他是一位体格瘦弱的老人,稍微有点驼背,显得无精打采。但那张浅黑色的脸上,挂着滑头鬼一般的瘆人笑容,让观者不寒而栗。

「到此为止吧,根津。感情用事的议论只是浪费时间。」

那个男人——天道崇专务,拍了拍气急败坏的根津的后背。

「专、专务,为什么您会移驾这边?」

「我很想亲眼看一看剑野君的手段,就从六本木沿着高速赶过来了,不过他好像已经走了啊。……托你的福,让我看到了扫兴的一幕。」

被天道冷冷地俯视,根津气馁地低下了头。其他的银行职员们也深深垂首。天道专务原本也是花菱中央银行的人,只不过和根津不同,至今在银行留有影响力。

然后,专务转头看向我。

「枪羽部长,我赞同你说的道理。」

「什么?」

「中心的事情由中心管理。不是挺好的吗。社长也是这么说的。兼职员工的合同更新就由你全权负责,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不过——」

天道环视了在一旁的职员们,笑了笑。

「预算,也就是说劳务费的决定权,还是在财务部门手上。这一点可别忘了。营业组规模的话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中心规模的钱款,可是很不好沟通的哦。你一个新任的部长,有这个能力吗?」

「……原来如此,您是这个意思啊。」

滑头鬼想说的其实就是——

劳务费会根据裁员计划大幅度减少。没了

钱,还能留住现在这些人吗?办得到的话就试试吧。

也就是说,拿不出工钱来,就算我想雇也雇不起了。

「记住了,枪羽,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比起地沟鼠恨恨地撂下的狠话,天道的话更能戳中我的弱点。

因为,现在的我,无力抵抗他指出的现实。

会议结束后,我决定和川岛寺再面谈一次。

这次我让渡良濑也参加了。为了彻底解决问题,这么做是必须的。

「嗯,川岛寺,你来啦。」

进来之后,川岛寺深深地低下头,将苗条的身体弯成直角。郑重的行礼足足持续了五秒钟。

「枪羽部长,在谈话之前,请允许我做一个了断。」

「了断?」

「我自己的一个了断。」

川岛寺将视线移到我旁边的后辈脸上。

「渡良濑小姐,我讨厌你。」

二人之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不论是听着的渡良濑,还是说着的川岛寺,都紧紧地绷着肩膀。

「所以,我给你起了『冰山美人』的绰号,还在一部分员工之间说你的坏话。枪羽部长您应该察觉到了吧。」

「……嘛,算是吧。」

想要从兼职员工转正并付出努力却无法成功的川岛寺,对应届毕业却被录用为综合职务的渡良濑怀有敌意,我认为这是很正常的。

不过参照我的经验来看,川岛寺的这点「敌意」甚至称得上可爱。曾经有女性员工对看不惯的同事进行过更加残酷的欺凌,比如在休息室张贴「A和上司有奸情」这样的匿名信、篡改报价数据制造投诉事件等非常卑鄙的做法。这是女性员工比率很高的客服中心无可救药的丑陋一面。

自从那一次渡良濑代为解决川岛寺受到的投诉事件以来,她对渡良濑的态度好像改变了,甚至在棒球比赛中安慰了犯错的渡良濑。两人的关系几乎修复合好。

但是,因为这次裁员的事情,川岛寺心中的积怨似乎再一次爆发了出来。

她想要真正做一个了断。

渡良濑的身子轻微的颤抖了一下,然后点头示意川岛寺继续。

我还以为她会诉说怨恨和辛酸,意外的是川岛寺开始讲述起她的过去。

「我是大学肄业生。大一刚入学就迷恋上了社团里一个无趣的男人,和他一起疯玩,结果学分不够,连续留了两级……结果被亲生父母断绝关系,生活费和学费都断掉了,才和男朋友分手,清醒过来。我悔得要死。因为自己的过错,我永远失去了『应届毕业』这张金牌。」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川岛寺沉迷恋爱,荒废了大学生活而葬送了未来。

我则是沉溺于理想,同样失去了应届毕业生的标牌。

「我大学的时候很懒惰,无忧无虑,无欲无求……所以,根津部长说我『努力不够』,其实是完全正确的。」

渡良濑低头不语。

她大概也明白了,眼下不论怎样的安慰都是没有意义的。

「之后,我换了一个又一个工作。发传单、甜甜圈店店员、交通协勤、快递员,甚至连陪酒女和陪聊之类的都做过。没有一份工作持续了半年以上,也从没觉得工作很开心——直到来到阿卡迪亚。」

川岛寺的脸上,浮现出带有一丝悲伤的微笑。

「来到这里,我才第一次觉得明白了『工作』是什么。我不知道天职这种东西到底存不存在,但对我来说,保险这份工作就是如此。如果能成为这儿的正式员工该多好啊。所以,我决定洗心革面,努力工作学习。进入公司的三年来,我觉得自己算是很努力了。……但,最终,我的『努力』根本称不上『努力』。因为在渡良濑小姐大学四年一直努力学习的时候,我却沉溺于游玩。这个差距不可能……不,是不可以轻易填补。」

川岛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所以我妒恨你。我无可奈何地憎恨起渡良濑绫,因为你拥有我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

渡良濑的脸色变白了。

她仿佛在看着川岛寺——不是现在,而是曾经的她。渡良濑绫正注视着川岛寺尚美这名女性的过去。

胜者对败者没有什么好说的。

我想,这是世间真实的一面。

但是,如果胜者并不觉得自己是「胜者」,而败者却深信自己就是「败者」的话,又会怎样呢……?

川岛寺重新看向我,带着泪痣的眼中是准备接受最坏结果的觉悟。

「枪羽部长,请您判决。」

「判决?」

「您听了我的坦白之后,还打算继续雇佣我吗?我今后说不定还会欺负比自己优秀的女性社员,是很危险的员工。」

我双手交叉抵在桌上,向前探出身子。

「你是说,你想要辞职吗?」

「辞不辞职无所谓了,这不是要裁员吗?」

「不关我的事。那是银行和六本木的安排,不是我八王子的安排。」

冷冷地说完,我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你,要放弃你的『天职』吗?」

川岛寺仿佛放弃一切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动摇。

见她默不作声,我继续说道。

「关于你的工作表现,有详细的数据为证。营业成绩组内排第十一,综合成绩排第九,虽说不差,但也说不上很卓越。不过——有个数据很让人感兴趣。某个项目上,你在组里的排名是第一位。」

「您说我是第一?」

川岛寺瞪圆了眼睛。

「什么项目?」

「是我个人调查的项目,非要起个名字的话,就叫『顶班率』吧。你除了从不迟到缺勤以外,还经常代替那些因突然生病或有事而不得不请假的员工值班,而且次数是遥遥领先的。」

川岛寺的脸上浮现出疑惑的表情。

「那是因为……能挣更多的钱啊。」

「毕业的同时离职的兼职学生们曾这样说过,『因讲座或考试不得不请假的时候,川岛寺小姐欣然答应代班』『对学生兼职来说简直像是女神一样』。」

「……」

「我这个领班脑子笨,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做,只能认为是你刚才说的那样『能挣更多的钱』。……但今天,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你这么照顾大学生。」

川岛寺的脸颊染上了红晕,成熟的面容骤添几分少女的韵味。

「这就是我对川岛寺尚美的评价——优秀的人,优秀的保险销售员。」

川岛寺低下头,微微颤抖着肩膀,尽力不让我看到她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渡良濑开口说话。

听到川岛寺坦白,知道她妒恨着自己后,一般来说会感到愤怒或伤心。可是这个后辈,与其说愤怒和悲伤,不如说好像在困惑。

「我是觉得,那个……我不太明白。应该说,感觉是完全相反的。您说我很努力,但我只知道学习,没多少见识,连兼职都没做过。所以,我觉得经验丰富的川岛寺小姐更加厉害……刚才您说的那个『陪聊』的工作,我之前根本没听说过。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丢人,也很可悲……」

嗯,论点完全错开了啊。

平时头头是道的专属秘书竟然这样语无伦次,可真是少见。

「所以,要我说出内心的真实想法的话——我想继续和川岛寺小姐一起工作,想请您教我更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对啦,渡良濑。你这样说她就能明白了。

听到渡良濑的话,川岛寺一下子抬起头来。她的眼里泛着泪光,但脸上却绽开明朗的笑容。

「……我不想辞职……」

映入夕阳余晖的部长办公室里,响起她从嗓中挤出的、同时也是发自内心的声音。

「请让我继续在八王子中心,和大家一起工作……」

在川岛寺离开之后,申请重新面谈的是球球。

但是进入办公室的,并非只有球球一个人。

「各、各位,这是要干什么呀!?」

去开门的渡良濑急忙后退,发出几近悲鸣的尖叫。

在球球之后蜂拥而入的,是女性员工群。粗略一数,大约有十五……不,接近二十人吧?估计是这个点在上班的改签组全体员工都来到了这狭小的房间。

最前面领头的是二十九岁儿童藤井寺球绪。她眉头紧锁,稳稳地挡在办公桌前,看样子不像是来友好谈判的。终于要罢工了吗?还是说要暴动?认定我是无法改善事态的部长,而来一决高下的吗?

「枪羽,问你一件事。」

她的声音十分锐利,像是从投手区扔出阻止盗垒的牵制球一样。

「刚才会议的时候,你从地沟鼠手上庇护了那个叫川岛寺的兼职员工吧。什么原因?」

「因为她是我重要的部下,是珍贵的战力。」

「是因为她是营业组的吗?」

我刚要顺势点头说「没错」,但停止了。

我现在已经不是营业组领班,而是八王子的部长。

在进行了之

前的「全员面谈」后,我也充分意识到了——我不仅仅是营业组的领导,更是八王子全体员工的头领。

所以,我这样回答。

「既然成为了部长,这儿的所有职员都是我的部下。不会让你们因为荒唐的理由被裁员的。」

「——放心了!」

球球紧迫的表情立刻变成了笑脸。

「改签组里有很多员工不信任你,觉得你突然升上部长,会偏向营业组而裁掉其他部门。但听了那场辩论之后,大家改主意了。你也赢得了其他部门员工们的信赖。」

「……啊,嗯,那真是太好了。」

其实有点不好意思。

那个时候只是单纯看地沟鼠那家伙来气而动怒了,或许碰巧也道出了大家的心声,但我不是刻意那么做的。

顺便一说,我的优秀秘书好像立即就误解了,向我送来「不愧是前辈,真是深谋远虑……」的饱含尊敬的目光。啊——,好想拉屎啊。

「至今为止苛刻地对待你,真是对不起。」

球球低下头,一头长发也随之垂下。

同时,她身后的二十余名女性员工也一齐低下头,像棒球队一样齐声喊「对不起!」嘹亮的声音回响在部长室。

「改签组全面支持枪羽部长。我们什么都听你的,尽管差遣吧。」

「谢谢,全靠你们了。」

这个原棒球队少女的支持,对于拉拢改签组是不可或缺的。毕竟,比起改签组的课长,她的人望可高多了。

「啊,不过沙树那件事我可没法帮你。」

听到球球多余的一句话,我身后的后辈瞪圆双眼,其中燃起了初中女生之魂。

「岬小姐和前辈之间发生什么了吗?」

「好像吵架了。肯定是因为女性关系惹她生气了,对吧,枪羽!」

「……那、那件事和工作没关系……」

我设法岔开话题,但两位女同志的视线咄咄逼人。什么呀,我到底做了什么!

不管怎么说——

这样一来,与裁员小组战斗所需的最低资本,算是备齐了。

终于是将那个「主意」付诸实施的时候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