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各方面去考虑「裁员」,暂且得出了结论。
谁都不用辞职。
这是我身为客服中心部长所下的决定。
我绝不是在感情用事。倒不如说,我很清楚自己的感性天真,所以刻意只凭数据得出了结论。
为了公布这项决定,我将主要的社员召集到了部长办公室:渡良濑、阿敦、预定以工程师身份招为正式员工的城尾、若改签组长辞职就会接过职位的球球,以及特派员姚美月(绰号米奇)这五个人。
本想把哈姆太郎课长也叫来,无奈他今天请了病假。渡良濑接到了他本人打来的电话,说因为感冒需要休息。据说平日里高昂的声音也蔫了下去,音量小得很难听请。他也许还在挂念着昨天的事吧……由于这件事上课长的协同是不可缺少的,就让渡良濑稍后转达给他吧。
首先,我只把结论说给在场的人听。
「——也就是说,对于三月末合同到期的兼职人员,我打算『全部续约』。有人想走的话我不拦,但我是绝不会主动劝退的。」
除了早已知道的渡良濑以外,其他四个人全都愣住了。
「知道您反对裁员,不过居然要全体续约,真是下了大决心啊。」
米奇扬起一边的嘴角,惬意似地摸了摸铮亮的后脑勺。那个发型也许不错呢,我要是脱发了也干脆全剃了吧。
站得离米奇最远的阿敦问。
「但是枪先生,钱要怎么办?」
「钱?」
「天道专务不是说,下期的劳务费要缩减吗?如果劳务费比现在还少,要怎么维持现在的人数啊?」
球球也显得不安。
「你不会是要减少时薪吧?那样做也许比裁员要强,但兼职员工会很不满的哦。也可能有人没了这份工钱就活不下去了。」
我摇了摇头。
「我不会减少时薪。一切按现在的标准。」
「……嗬。」
笑容从米奇肥厚的脸上消失了,他兴趣盎然地亮了目光。
「那么,不足的那三成预算要从哪里调配呢?」
「减少其它开销就有了。」
「您到底要减少哪里的开销呢?固定的开销就是办公室租金、水电煤、通信费这些,我觉得不管从哪一个都很难挤出减少的劳务费啊。」
「普通人想少付房租,会想到什么方法呢?」
听到我的反问,米奇立刻回答。
「最快的应该是和朋友合租吧。住在一起平摊租金,这样就能花一半的钱住同样的房子了。」
「没错。」
我扫视了一圈众人,说道。
「下一次营销战略会议上,我会提出业务联合的提案。——和全球保险公司【Global Insurance Company】成立协同客服中心。」
球球的嘴张成「O」形,固定住了。
「……是我听错了吗?刚才,你说全球社?」
「不,你没有。我确实说了。」
「全球社,是指那个全球社吗?和我们公司竞争激烈,在营销会议上被指名为『敌人』的全球社?」
「还有别的全球社吗?」
球球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不停摇着头。
「那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啊。」
「为什么?」
「没有先例啊!我压根没听说过保险公司之间还会协办客服中心的。」
「直销的话确实如此。但是,客服营销的话,一个窗口销售多家保险公司商品的情况并不少见。你们应该见过商场或购物广场里的『Mr.保险代理』『保险重配代理人』之类的吧?我就是要让客服中心也这么做。」
这是从花恋无意间说出的一句话中得到的灵感。哎,我真是太受女高中生照顾了。不为世俗所污染的纯洁少女的想法,竟动摇了社畜僵化的思维。
然而,十一年前曾为女高中生的球球并没有接受这个说法。
「那是合作代理店,是第三方管理的,又不是保险公司之间合作组成的。」
「没错,所以会有多余的开销。与其那样绕远道,还不如保险公司之间直接合作,可以更省钱。没有中介公司的手续费,还能少花水电煤气和电话费,甚至管理职位的劳务费。第三方能做到的事,当事者没理由做不到。」
球球仍抱着双臂,脸上严峻的表情丝毫没有改变。
「……不,不可能。其他的公司不知道,但全球社是绝不可能的。」
「为什么?」
「还为什么……我们和全球社的竞争不仅仅是在日本,在全世界里双方都是敌对关系。说到底,这次裁员不就是因为业绩上输给了全球社,阿尔卡菲CEO才直接下的命令吗?」
「喂,球球,这里是八王子哦。可别觉得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全球标准还能管用。」
身为八王子市民的球球片刻间露出了「唔唔你说得还真对」的表情,但立刻「不对不对不对!」地摇起了头。
其他人的反应也和球球差不多。
阿敦「嗯——」地低声嘀咕着陷入了沉默。城尾也不明就里一般保持沉默。已经了解情况的渡良濑,也因三人的消极态度而面露不安。
只有一个人——米奇,浮现出津津有味的神情。
「您还真是时不时就能冒出些奇思妙想啊。」
「奇妙吗?相互竞争的公司进行合并不稀奇吧?而且只是合并客服中心,说白了就是业务联合。除去一些感情上的对立,没有办不到的道理。」
「确实。但麻烦就在那个感情的对立上。正如藤井寺领班所说,这两个公司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自存在伊始便一直在争斗,合作的可能性很渺茫。」
「我高中的时候,有两个系列游戏被称作『国民RPG』,分别出自不同的公司。不管哪一系列都有死忠粉,他们之间的对立演化为公司之间的竞争关系。然而,这两个公司却突然宣布合并成为了一家公司,两个系列就成了同一家公司的作品。回想十六岁时候的那种冲击感,阿卡迪亚和全球社的合作经营根本不算什么。」{注:《最终幻想》系列和《勇者斗恶龙》系列被称作「日本国民RPG」,最初分别出自Square和Enix两家公司,二者于2003年合并为Square Enix。}
米奇一边颔首,一边接过了议题。
「如果拿游戏业界举例的话,您应该也知道这件事吧?大约二十年前,某个老牌玩具公司B社,和同样是老牌的游戏公司S社合并了。原本说好是以对等的立场合并,但实际上由于持股比例的原因,变成了S社吞并B社。知道这一事实后,B社社员进行了抗议,联名反对合并,最终使合并计划破产。」{注:1997年BANDAI和SEGA宣布合并,但因裁员威胁、经营理念和持股等一系列矛盾,最终合并失败。}
由于曾经隶属娱乐部门,他对这方面很了解。
「啊,我记得。那是我小学四年级时候的事。」
真不可思议,那时是1997年,我和剑野刚刚认识。当时我看了新闻却仍一知半解,是剑野向我进行了说明。「理由众说纷纭,听我爸爸说,是因为裁员危机的关系。」「合并后的公司内有谣言说,行事干练、西方做派的S社刻意冷遇归并进来的B社社员,还要把后者裁掉。」「即便经营策略是对的,但人心所向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没有忘记那时候剑野所说的话。
所以,这回我有胜算。
「那次合并的失败,是因为当事者双方没能达成信赖关系,B社的社员对S社持有怀疑。但我们呢?比如说,城尾,如果让你和全球社的人一起工作,你会感到抵触吗?」
突然被问到的城尾有些惊讶,一头长发随之摆动。
「不、不,没什么抵触。我才进公司半年,对两边的竞争关系也不是很明白。」
我猜也是。大多数员工应该都和城尾的想法一样吧。课长级别的管理人员暂且不提,现场的工作人员并没有理由敌视全球社。
「阿敦呢?」
「个人来说是没有啦。我还和全球社的女孩子们一起联谊过。」
都结了婚的人了,说这话脸都不红一下。小心我找你老婆告状。
「渡良濑,你呢?」
「不会。前辈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回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从那闪闪发光的双眼中,感受到她毫无保留的信任。得到肯定固然高兴,但总觉得她逐渐开始成为我的应声虫,不,应声娘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也问问叛逆调皮的女孩子吧。
「球球,你呢?你觉得自己憎恨或讨厌全球社的人,不想和他们一起工作吗?」
「……不觉得。」
「对吧?」
「我们是不觉得啦,但六本木那边的人可不是这样。他们一直都高喊着要打倒全球社,连高屋敷社长也不例外!」
「只要那个社长点头就好了。」
「……什么?」
「日本法人的首席点头的话,其他人也只能闭嘴了吧。他
可是以铁腕著称的阿卡迪亚三号人物,至少该有点方法应付下属的不满和来自纽约的施压吧。」
曾经的棒球少女惊得屏住了呼吸,一声不吭地盯着我。
「……我确实听说你和社长有私交。可这真的能行吗?你能说服他吗?」
「至少能让他听一下这边的想法。」
球球微微点头,然后陷入了沉默。看上去还没有完全接受,但变得好歹寄托了一丝希望。
像是算好了这个时机一样,出身大陆的高大男子继续推进讨论。
「就算说服了高屋敷社长,我们还有另一个问题吧?求婚对象——也就是『全球社的魔女』会不会点头?」
「你是说夏川志织社长啊。」
拥有绝世容貌、才华横溢而深不可测的女王,似乎让这个高傲的男人也不得不另眼相看。
「您要怎么说服那位才女?她应该会在今年内,在立川建立客服中心,为了抢走我们的市场份额而准备发动全面战争。磨刀霍霍的魔女真的会收回武器,和敌人握手言和吗?」
「不知道。但是,我们有胜算。」
「……哦?」
「去年夏天Big Bang计划的时候,发生了村田・米歇尔・大五郎常务被挖墙脚的骚动。八王子因此陷入了危机,但它同时也反映了全球社陷入的困境。」
「困境?」
「如果不用那种强硬的手段,就得不到客服中心的人员和运营的诀窍。不过,如果和我们合作,就不用担心那个问题,也比为了争抢份额互相残杀好得多。那位聪明的魔女应该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只要消除成见和情绪上的障碍,这个合作对双方都只有好处。」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个道理。」
米奇用男中音一样浑厚的声音念叨着,粗胖的手臂抱在胸前。
「可您要怎样和她谈呢?她那么忙,想约个面都难吧。」
「找个时间请她吃饭好了。前一阵刚和她一起吃了牡蛎。」
几乎两米高的高大男人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您和那个夏川社长也有私交吗!?除了高屋敷社长以外!?」
「魔女什么的只是别人说的,她说到底也是一个人。该吃吃该喝喝,还要照顾家庭……」
我想起了她身为一个烦恼的母亲时露出的表情。
人类的弱点……不,我并不想称之为弱点。是人都会有「感情」,她也不例外。当然说到生意的话是另一回事,但不代表我和她完全无法沟通。
所以,首先是去交涉。
还没开始就气馁怎么行。多少人的饭碗都指望着它呢。
「所以,渡良濑,我需要你撰写给两位社长看的书面文件。……渡良濑?」
能干的秘书此刻正心不在焉地低声嘀咕些什么。
「……前辈……什么时候和夏川社长……和业内有名的美人……竟然就……」
「喂,渡良濑?」
「啊,没问题,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写出让夏川社长哑口无言的文件的!」
「不是哑口无言,我需要她点头同意……」
我怀着一丝不安,接着拜托米奇。
「说服了两位社长后,下个月初的营销会议上,我就要提出这个计划。银行那边可能会要求提交中心的项目计划书,我希望在附件的现金流动预算书上能整理出详细准确的金额。这个活就交给你了。」
米奇笑了,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交给我吧。我一定会叫花菱中央银行的人拿着放大镜找也找不出一丝破绽的。」
真是个可靠的家伙。我要和他一块儿向世间展示,长相可怖的人是多么有用。
「然后是城尾,我希望你开始着手进行协同中心要使用的客户信息管理系统的构建。我想以后两个公司使用的系统会是相同的,那样会更便宜,也更方便一些。」
城尾点了点头。总觉得她的双眼在发光。我大概是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么有干劲的表情。果然系统工程师才是她的天职啊。
我有一批能干的部下。
这些难题就交给他们吧。
我也要去做只有我才能做到的事了。
◆
直谏圣上,乃诛九族之死罪。
曾经,日本有过这样的时代。
在刚建立起太平之世没多久的江户时代早期,藩主堀田正信领地下的百姓因被迫缴纳过多年俸而叫苦不迭。为了拯救百姓们,一个名叫佐仓惣五郎的人向当时的将军德川家纲直谏。他拦住了将军乘坐去上野宽永寺参拜的轿撵,告发了堀田的所作所为。结果,百姓们虽然被拯救了,惣五郎却因「向将军直谏罪」而和妻子一起被处以磔刑{注:五代时始置的凌迟极刑,即割肉离骨、断肢体,然后割断咽喉。俗称剐刑},四个儿子也全部被定死罪。
虽然故事本身包含许多后人创作的部分,但自古以来,在这个国家,「向上层提出意见」本身就是需要觉悟的事。
到了如今的二十世纪第二个十年后半,又怎样呢?
难以忍受少得可怜的工资和奖金的削减,以及上司的强权欺凌,最后勇敢向社长直谏——之类的事,至少在阿卡迪亚是没听过的。对于强权欺凌,有专设的对策委员会可以接受投诉,但「给我加薪」的话又该和谁说呢?只能是社长或者其他要职人员。高新科技领域的小公司还可能会说「我公司里职工和上级之间没有隔阂!」之类的,但可惜我们公司不是。八王子和六本木之间存在巨大的壁垒,而站在天守阁上居高临下的正是那个混蛋社长了。
所幸,我拥有能和社长直接见面的身份渠道。
孙女的男朋友——虽然这身份犯规又违背伦理,但眼下容不得挑三拣四。说到底,下达了如此业务命令的正是假公济私的社长本人,就让我物尽其用吧。
出乎预料地,我很快便约好了时间。明天下午两点,在总部。考虑到社长一个月中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不在日本,可以说是很幸运了。不过,如果我说是和宝贝孙女有关,就算在地球的另一面,他也会赶过来的吧……
我准时走进摆满了赏玩品的社长办公室,只见六十岁的巨汉一如既往地臭着一张脸等着我。
「这个时候特意来见老朽,应该是和那个裁员有关,对吧?枪羽。」
省去了所有的前言和招呼。他是绝不说绕弯弯的场面话的那种人。真心急啊——想归想,不过这回真是帮大忙了。
「作为八王子部长,我提议和全球社日本分公司进行业务联合,建立协同客服中心。」
听到我的第一句话,社长保持沉默,连白胡子下的嘴角都没有动分毫。
「双方共用设施和工作人员,将大幅减少成本,也不必进行裁员了。具体的计划和预算请看这些文件。」
我将带来的资料递给社长。那是协同客服中心的项目计划书,其中包括米奇预测的中心成立后五年内的收支情况。根据他的计算,如果能按照计划实施,从第三年开始就实现收益。我特地让他预想了极为不理想的情况,但得到的仍是一张光明的未来蓝图。即使是对数字十分严谨的社长,看后也应该能满意。
只不过,这个项目的障碍,并不是在经营和经济的层面上。
「……原来如此,提案很不错。」
社长看完资料,抬起了头。
「我们阿卡迪亚提供客服中心的运营经验,而全球社则提供设施。双方共享工作人员,轮流排班,使用同样的一套接待方法回答顾客的来电咨询。如果任一边人物过于繁忙,也能互相帮助。繁忙期和闲散期的人员配置这个客服中心运营的老问题上,两公司也能通过相互协助而简单调配……真是好处多多啊。将客服中心的工作外包出去的公司也很多,那么两公司协同绝不是不可能的。比起花大笔的手续费聘请合同代理店和外来客服,这样做显然更聪明。」
没想到,社长大加赞叹,但他的目光依旧阴沉、锐利。
「简直像是当年哥伦布立鸡蛋一样。这样一来,即将进行的裁员也就没必要了。真是极好的点子。」
「………………」
「但是,前提是要能实现。」
很好,终于来了。
我立正挺胸,笔直对上社长的目光。
「您是想说,这只是纸上谈兵吗?」
「没错,这个办不到。花菱中央银行的剑野,也会做出同样的判断吧。」
听到剑野的名字,我握紧了拳头。
「办不到的理由,果然是两公司长年以来的对峙吗?」
「……当然也有这个原因……」
社长欲言又止,移开了视线,从鼻腔中长吁一气,似乎是十分难以启齿。他向来以直言不讳闻名,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的这副模样。
「到底是有什么原因,可以告诉我吗?」
「……」
「容我提醒,再这样下去,就会真的被银行牵着鼻子裁员,损保业务的规模也将大幅缩小。先不管纽约那边的意思,社长您真的愿意接受吗?」
白胡子下,紧抿成一条线的嘴唇微微颤动。
高屋敷社长格外重视损保业务——室田先生的这句话看来是真的了。
「整个集团姑且不谈,日本分公司的核心业务就是损害保险和汽车保险。老朽是这么认为的。」
「那就应该打破现在的局面。」
我向前探出身子,立刻接过话。
「我们不可以违背总公司的意思,这是外资企业的常识。但他们也是成果主义者。只要能确实地获利,他们也可能默许,不是吗?」
「就算是和不共戴天的敌人合作吗?」
「只要有利可图,就不应该犹豫。这才是所谓的贯彻成果主义吧。社长,请您下决断。」
社长久久无言,只是凝视我的脸。
终于,他从唇间发出长长的、似不是本意的叹息,满是皱纹的严肃面孔浮现出一丝忧郁。
「……『不共戴天的敌人』指的不只是阿卡迪亚和全球社……」
真是意味深长的说法。
「那还指什么呢?」
社长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件事。
「听说你和夏川志织社长吃过饭了?」
「啊,嗯。您知道得真清楚。」
我没有很惊讶。社长耳朵灵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你跟她说过这个提案了吗?」
「还没,正要说。顺序上,首先得跟高屋敷社长您说才行。」
「很正确……你说的话总是很正确。」
说完,社长又叹了口气。
……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完全在我预想之外。
我想象中,社长的反应应该是「说什么蠢话!」「怎么可能和对手合作!」等劈头盖脸的怒骂。就算不至于是「佐仓惣五郎你好,我也被诛九族哦」,我也做好了挨训挨骂的准备了。
然而眼下,社长的表情却与之大相径庭,仿佛是被触碰到陈年旧伤,正强忍疼痛一般……
「在你眼里,她是什么样子?怎样的一个人?」
「非常优秀的生意人。我想这次的提案,如果能看到利益,她也会赞同的。」
「前半句老朽是赞成的,后半句可说不准啊。」
社长转动着黑色的皮椅,露出满脸的痛苦和烦恼。
「您和夏川社长有私交吗?」
我问出了先前被夏川社长否定的问题。
「有……不,应该说是,曾经有。」
「此话怎讲?」
「说不了更多了。老朽没有那个资格。如果这个提案由老朽提出来,不出两三句就会谈崩。」
我愈发不明白了。这背后竟然有如此深的事由吗?两人可以说差了一个辈分,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你先去和夏川社长说说看吧。估计她不会点头的。」
「我明白了。我和那边谈好后,会再来找您。」
社长沉重地点点头,然后便陷入了沉默。
我退出房间,走向电梯,同时思考着。总之可以说第一关已经过了吧?至少他没有反对我去见夏川社长,可以说是向着实现迈进了一步。
只不过,社长的那个表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既不是作为阿卡迪亚社长时的表情,也不是作为花恋祖父时的表情。那种忧伤和悲痛交织的表情……
没错,那仿佛,是「罪人」的负罪感。
◆
全球社是本部位于英国的国际金融集团,目前的客户有八千万人,销售额超过九百亿美元,在全球六十个国家开展有人身保险、损害保险、资产运用等金融业务。二零零一年,全球社收购了大日本团体保险有限公司,据此建立日本法人分公司,标志着它正式进军日本市场。之后,它便以损害保险为中心扩大势力,特别是汽车保险部门的成长令人瞩目……
把从网上查到的这些知识塞进脑袋后,我来到了西新宿。
东京素称「混凝土丛林」,我认为其中最与之相符的地方就是这里。商业大楼林立,可谓摩肩擦踵。六本木有种凌乱的感觉,西新宿则是肃杀而有序。同样是在新宿,歌舞伎町则与这里完全不同。欲知东京的街道有如何多样,来新宿看一眼就知道了。
全球社日本分公司的总部,也在这个西新宿。
我仰视着不逊于阿卡迪亚总部的大楼。四十三层钢铁高楼仿佛穿过云层耸立着,无愧于摩天大楼这一名称。说到摩天大楼就想到隐连者了。小学二年级运动会上跳舞的时候,不知为何伴奏正是《摩天楼的孩子们》{译注:《忍者战队隐连者》(日文名为:忍者戦队カクレンジャー)是1994-1995年在朝日电视台播出的特摄电视剧,《摩天楼的孩子们》为剧中歌曲},好怀念啊……我一边想着这些毫无关系的事,一边在前台完成登记,拿到ID卡,这时一个眼熟的青年出现了。
「哎呀哎呀,欢迎您来,枪羽领班,啊不,部长。」
是青山。他一如既往地露着爽朗的笑容,一副标准的三好青年模样,却曾在Big Bang计划时以间谍的身份被送入了阿卡迪亚。故意把我的职位弄错,也是为了看看我的反应吧。
「我带您去社长办公室。这边请。」
青山恭敬地低下头。我跟在他后面,同时试着打探。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启动立川的客服中心?」
「哎呀,我也不知道呢。听说是到现在还没找到能当部长的人。大概是因为某个人死活不同意吧。」
青山反讽道。我也苦笑着回敬。
「居然找我这样的人,全球社怕是没有人才了吧。」
「比枪羽先生更优秀的人才,在保险业界可不好找啊。毕竟是个旧体制根深蒂固的行业嘛。」
「身为外资企业的全球社,也是如此吗?」
青山不以为然地笑了。
「贵社就不是外企了吗?」
确实,阿卡迪亚虽是外资企业,但同时也兼存着传统日本企业的体质。这与阿卡迪亚在日本发展的方式不无关系。外资保险公司进入日本市场时,常常会收购国内的保险公司,并以此作为立足点。阿卡迪亚如此,全球社亦如此。其弊端则是,收购的传统企业体制往往来不及整改,便被继承下去。
当然,我对那方面的事并不太清楚。毕竟是我进公司之前很久的事,想了解的话必须追溯到哈姆太郎课长的那个年代了。
进入电梯,青山按下四十三楼的按钮。由于是全玻璃外装,西新宿的「混凝土丛林」一览无余。这是和六本木不相上下的绝景,不过比不上高尾山的风景就是了。
「我是不觉得,旧的东西等于坏的东西。」
青山看向我,脸上是意外的表情。
「我还以为枪羽先生会和我想得一样呢。因为您有点像旧体制的牺牲者一样。」
「算是吧。」
从百目鬼事件可窥其一斑。百鬼目说的话虽然很漂亮,但做的那些事情——接待,贿赂,强行卖身营销等等——却无一不是腐旧日企员工的特色。即便如此,他确实能交出好看的成绩单,所以不会被除掉。这也从某种程度上证明了外资企业的特征、「能力主意」和「成绩主义」实际上仅相当于空壳。
「不过也不能说因为这个就全盘否定。既然要一块儿干,就只能承认各自的缺点,再找到折中的办法。」
「是这样的吗?」
出了电梯,沿着走廊走了少许后,青山敲响了位于尽头的门。
「社长,我把枪羽先生带来了。」
听到「请进」的声音后,青山打开了门。
说到社长办公室,我就会联想到高屋敷社长的「赏玩品房间」,但魔女栖息的这个房间,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煞风景。当然,用于接待客人的沙发还是有的,但和豪华奢侈的高屋敷房间相比真是简洁至极,似是表露出主人不愿让工作需要以外的物品摆在这里映入眼中的想法。
其中,我闻到了一丝蔷薇的芳香。
插有一支白蔷薇的花瓶安放在桌上。坐在桌后的美丽魔女起身微笑。
「欢迎到全球社来。请坐吧。」
青山行了一礼后,退出房间。
我依言坐在沙发上,夏川社长坐到了对面。一身白色的西装还是那么耀眼。她交叠起长长的双腿,露出纤细的小腿肚,让我不知该把目光投向何方。很难相信她竟然有一个高中生的女儿。
「既然你特地登门来访,应该是有好消息了。我想得对吗?」
她脸上保持着微笑,看向我的目光却十分锐利,仿佛在刺探我今天来访的真实意图。
「个人而言,我相信这是个好消息。」
「哦,怎么说?」
我把之前对高屋敷社长说过的「协同客服中心」计划又说了一遍,同时提交了项目计划书。
夏川社长以极快的速度翻阅计划书,快得让我怀疑她到底有没有认真看,但她追寻数字的双眸十分认真。
「……这个资金流预算做得真漂亮。如果让日本人去做的话,预算的规模很容易做得太小或太大。但是这份的确很有张力,『数
据、事实、理论』三者之间也完全没有矛盾或漏洞。枪羽先生,这是你做的吗?」
「怎么可能。是我的部下做的。新来了非常可爱的家伙。」
不愧是米奇,能得到夏川社长的认可,足以证明他的本事。怪不得长得那么吓人。
「其它部分总结得也相当不错。」
「那也不是我做的。是我的秘书做的。」
渡良濑也被表扬了。总觉得自己脸上也有光,像是养了女儿的父母一样。
看完了项目计划书,魔女将其放在桌上,点了点头。
「枪羽部长的身边,似乎在渐渐聚集不少优秀的人才呢。有才能的领导身边必然会聚集有实力的部下,对我们公司而言也在逐渐构成威胁。」
「这并不是威胁。若您同意合作,我们将提供运营客服中心的所有经验和方法。这应该是贵社一直以来渴望拥有的,双方共享人员、系统和设备的好处将无以估量。不知您意下如何呢?」
魔女轻轻叹了口气,交换了双腿的位置。
场面陷入沉默。硕大的棕色眼眸中,流露出某种复杂的感情,那似乎是和生意无关的、别的方面的感情。
「枪羽部长,我想你是误会了。」
「误会?」
「我指的是阿卡迪亚和全球社的关系。这两个公司在全世界角逐争霸,是命中注定的死对头,至今从未有过任何项目合作。」
「我想误会的恐怕是您吧,夏川社长。」
「我?」
「我是在说日本的事,不是在说世界的事。」
「……」
「请原谅,但我觉得社长的论点有些偏移。如果这个合作项目没有利益和道理,您大可直接指出来。可您却以两公司间的竞争关系来否定,岂不是相当于承认了计划的好处吗?」
夏川社长再次陷入了沉默。
有道是美女无言胜千景。她的确很美丽,然而眼下的沉默除了衬托她的美貌,更凸显了她的魄力。
「枪羽部长。你怎么看高屋敷贵道这个男人?」
「这个,像我这样的人,实难评价。」
「我不相信那个男人。比不信任阿卡迪亚这个企业更加不信任他。」
魔女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但眉间浮现的却是激烈的情感。似是愤怒,又似是悲伤……或者说两者兼而有之的、难以描述的情绪。
「果然,您和高屋敷一家有交情呢。」
「谈不上交情,只是在朋友的葬礼上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葬礼?」
她点点头,叹了口气。
「说点旧事吧。我在大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女性的朋友,或者可以说是密友了。她是个非常可爱,热情而充满魅力的人。如果说我是一朵蔷薇,那她就是像一朵硕大的向日葵。我们加入了同一个社团,社团中一半的男性都爱慕着她。」
「哦……」
「当然,剩下的一半都是爱慕着我的。」
「……」
真是不服输啊。
「在那些人中,她选了一个最平庸、最不起眼的男人。多事的人都说『怎么选了那种人』,我却相信她的眼光。他是个诚实而对梦想充满热情的人。两人毕业后立即结为连理,不久生下了一个女儿。在旁人眼里,他们是个十分幸福的家庭——除了一个问题。」
「问题?」
「那个男人一直无法舍弃学生时代的梦想。而那个梦想,却被他的丈人、即女孩的父亲所反对。她的父亲,就是高屋敷贵道。」
……嗯?
我好像在哪听过这个故事。
「丢掉那些无法实现的梦想,进入阿卡迪亚继承自己的衣钵。——据说那个男人如此规划了未来。可他自己却是个彻头彻尾的成果主义者,踩着别人爬到高处,真不是一般的自相矛盾。当然,丈夫没有接受这个提议,因此二人一直不和。」
「莫非那个人姓『南里』?」
魔女瞪大了凤眼。
「嗯,正是。你是听那个男人说的吗?」
「……嗯,算是吧。」
我只好含糊地点头。我总不能说我在和他们家的女儿交往吧。
不过,原来是这样啊……
仔细一想,确实说得通。花恋曾说她与真织「两家之间关系很好。」我一直以为她指的是高屋敷一家,但其实是指和花恋已去世的父母——南里夫妇。
「高屋敷贵道——那个男人,直到最后都固执己见,没有认同南里夫妇。如今两人因交通事故离世,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我瞧不起那个男人,不论是作为一个生意人,还是一个父亲。」
「…………」
高屋敷社长未能说出口的事,我终于明白是什么了。
为什么他展现出那样不寻常的迷茫,露出软弱的一面——或许正是因为,他很清楚夏川志织对自己抱有的恨意,很清楚自己背负着罪恶。
真没想到,两个公司……不,两个人之间,竟会有着如此深刻的矛盾。
到头来,协同客服中心,只能是纸上谈兵了吗……
「……但是,夏川社长。」
即使痛苦,我也要试着反驳。
「只在生意层面上看的话,您觉得这个合作项目是可行的——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可以。」
「既然如此,那就不应该掺杂私情吧。不然,您就是在犯让女婿继承自己事业的高屋敷一样的错误了。现在应该是像外资企业一样,理性地判断的时候。」
「但是,在项目中工作的,是『人』啊。」
这回换成了我陷入沉默。
「企业是由人构成的。如果人与人之间尚无法理解,由人构成的企业又如何能互相沟通呢?」
「……确实。」
我只能点头。
「我知道我说的不合理。」
夏川社长苦笑道。
「我虽然对枪羽锐二有很高的评价,但若问是否足以盖过对高屋敷贵道的不信……回答只能是NO。就是这个意思。」
「……这样吗。」
这时,夏川社长的手机响了。看到屏幕,她微微皱眉头,用眼神向我示意后按下了通话键。
「喂,我是夏川。一直以来受您照顾了。……咦、真织她……?」
她脸色发青,用力握住了手机。看来是女儿遇到了什么问题。
通话是在我的面前进行的,我便不可避免地听到了谈话的内容。对方是真织的班主任,似乎是告知真织今天请假没去上学。而夏川社长并不知道女儿缺席——也就是说,真织旷课了。
挂断电话后,夏川社长长叹一口气。她的脸色依旧发青,指尖也轻微颤动着。我十分意外,没想到魔女竟然也会露出这副模样。
「抱歉,枪羽先生,让你见笑了。」
「哪里的话。那我今天就先告辞了。」
魔女也是母亲。得知女儿没去上学,内心自然难以平静。今天再理论下去也只会适得其反。
不过——
旷课的真织,现在到底在哪儿呢?
从夏川社长的反应来看,她应该不是在家。那么,会不会是在立川的街上游荡呢?
「……顺便去看看吧。」
我在电梯里,俯视着新宿的街道,暗自嘀咕。从这里去立川,坐中央线可以直达,说近也近。比起就这样毫无成果地逃回八王子多少要好一点。
而且就个人而言,我不讨厌真织。她是那么强烈地主张着自己,但在某些方面又很脆弱,令人不由得担心。对她,我抱有一些亲近感。
或者说,在她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我和剑野,花恋和真织。这两个关系有共同点——都是因「梦想」而连在一起。
我们或许已经太迟了,但她们两个,我希望能和好如初。
◆
出了全球社,回到新宿站,挤进中央线标志性的橘银色车厢。摇摇晃晃了三十分钟后,在西东京最大的车站——立川站下了车。
我从北出口出来。这个出口是最近几年刚建好的,小而齐整,直接通往横跨JR铁路、连接立川站南北的空中走廊。眼前是支撑着单轨电车高架的结实铁柱,头上飞驰着多摩市单轨电车,而脚下则有JR电车通过,真是不可思议的构造。穿过高高的围栏向西望去,八王子连绵起伏的山峦一览无余。时值傍晚,山头正被红色染成一片。这 · 时 · 候!
众里寻JK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只不过,预料之外的幸运,伴随着预料之外的附属物。
穿着御子神高中校服的少女,正靠在透明的围栏上,不,应该说是被迫抵在了围栏上。她正被两个衣着轻浮的年轻人搭讪。这么说吧,立川站周边治安非常差。经常能看到南出口的游戏厅附近聚集着小混混,没想到今天会闹到这个地方来。
我觉得这种时候女孩子一般都是低头不吭声挺过去,然而她却正在狠狠瞪着对方。这孩子真是个刺儿头啊。不,大概只是有些笨拙而已。她那样的美少女,大抵是知道该怎么
对付搭讪的人才对。
再说搭讪的家伙。一个明显是被她的眼神吓萎了,另一个正对她壁咚、不对、围栏咚的家伙则是有些赌气地不停搭话,有种「好像碰到了麻烦的家伙,但不能就这么回头」的感觉。
这种时候,准备好出路就可以了。
「她是和我一起的,别再缠着她了。」
为了让两人有台阶下,我尽可能用平稳的语气说。然而,
「哈?搞什么啊大叔!?关你毛事!!」
他反而发起火来。咦?我哪里搞错了吗……至于萎了的那个看到我登场后变得更萎了,悄声对同伴耳语「糟了阿将,他好像是黑社会」。啊,这样啊,我这张脸的话就算说得再平稳也没用呢……
那我也好好利用一下我的这张脸吧。
「够了,小鬼们,回去吧。再纠缠下去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听我这样威胁,两人明显退缩了。「走吧阿将,去『大碗大碗面店』吃『大碗大碗盖肉饭』吧。」 {注:指位于立川站南出口附近名叫「立川マシマシ」的拉面店,该店的盖肉饭「マシマシライス」远近闻名。}「妈的你这混帐给我记着!」对方留下这句败走标准台词后,便朝南口方向离开了。好啊,我记着。大碗大碗盖肉饭可别剩了啊。
我看向被拯救的公主,得到的是比刚刚瞪搭讪男还要犀利的眼神。
「谁要你救了?大叔少多管闲事。」
果真是一点都不讨喜的夏川真织小姐。我不讨厌她这一点。看着她总会想起从前的自己。
女高中生将围巾甩向身后,快步走了出去。我连忙追上去。这么看的话,还真是没法指责刚才的搭讪男了。现在我就是个跟踪狂。何况眼前的还是相当惹人注目的高中生美女,站姿凛然,样貌出众,只是走在路上就足够醒目。悄无声息不被人注意的想法还是放弃吧。
「听说你今天翘课了。」
似乎在拒绝一切的背影受到惊吓般,肩膀颤动了一下。她转过头,长发像鞭子一样猛地甩起来。
「你怎么知道?」
「下午因为工作的事,我见了你的母亲。那个时候听到的。」
继承自母亲的动人脸庞上,浮现出动摇的神色。
大概是觉得暴露出心事太羞耻了,雪白的脸颊染得红彤彤的。这表情倒是有了些孩童般的可爱。
「怎么回事?为什么妈妈会……」
「好像是学校打来了电话。我正好也在场,听到了内容。」
女高中生的唇间发出了介于叹气和咂嘴之间的声音。
「我们班的班主任,明明平时不会做这种事的。为什么偏偏今天……」
「学生无故缺席,一般都会联系家长的吧。」
「我们学校特殊。」
花恋和课长说过的台词又出现了。
出身地方的我,完全不清楚「东京私立重点学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毕竟在我老家那边,大家都说私立高中是「没考上公立」才去念的地方。公立的名校就是县里的名校,每年大概有十到十五人能考进东京大学。
而真织就读的御子神高中,听说每年有三四十人能考进东大。
可能是采取了「只要能学习翘课也没关系」的方针吧。
「妈妈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只不过脸色不太好。」
真织不安地皱起眉,隐约能看出和年龄相符的怯弱表情。
「什么意思?她晕倒了?」
「之后就正常工作了,我觉得应该没什么大事。不过,你可不能让她太担心了。」
「关你什么事!」
她怒气冲冲地冲我大吼。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能有这爆发力,挺难得。但我可是每天都要面对怒吼的投诉电话,这根本不算什么。
「没错,不关我事。所以我才能毫无责任地说,既然父母出了钱,你就应该去上学。如果不去,那就退学工作去。高中不是义务教育,不上也行。」
我知道自己说的话有些极端,但是在理。
真织瞪了我许久,终于叹着气嘟哝道。
「我也想退学啊。已经不想去了。但是,她不准我退学。」
「你母亲吗?」
「她很看重学历。作为全球社社长也需要面子。她见人就要夸我。」
「……原来如此,你也挺辛苦的啊。」
在这一点上我挺同情她。孩子为了给家长撑面子而被左右人生,确实很可怜。
「不过,你到底为什么想退学?」
「因为讨厌学校啊。」
丢出这句话后,真织的表情变得很痛苦,仿佛是在后悔自己刚刚说的话。
「……不是的。我改正下。我是很讨厌上学,但原因在我自己身上。在御子神高中我得不到满意的成绩,跟不上课程,觉得丢人,所以不想上学。」
我直愣愣地盯着她的脸。
「你真诚实啊。」
「诚实?我翘课还给家长添麻烦,哪里诚实了?」
「不诚实的话,就不会特意重新解释吧。也不会在我这种陌生的大叔面前露出自己的弱点。那都是因为你想诚实面对自己,不是吗?」
真织的表情痛苦般扭曲了。
「就算对父母和大人说谎,我也不想骗自己。如果自己都要骗自己,那一切就都完了,不知道该相信什么活下去了。」
她的话语极度诚实——不,应该说是率直,率直到令人愧疚。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犹豫之中,选择了最糟糕的一句话。
「这些,你和花恋商量过吗?」
刚说完,我便暗道糟糕。
不出所料,真织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低下了头。
这次该我道歉改正了。
「……抱歉。我说话没过脑子,忘了吧。」
世间对「密友」有这样一个定义:什么都能倾吐商量的对象,就是密友。
但从我的经验来看,与之相反的案例也不少。正因为是密友,所以说不出口。人们会觉得不想让、不能让对方看到自己的软弱之处。
前几天,在阿卡迪亚公司地楼顶,听到朋友对我说「真遗憾,你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时,我感到了强烈的动摇和羞愧。他无意伤害我,只是单纯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而已。就算现在我们是敌人,他也绝不会用我的梦想来攻击我。
正因为明白这些,才更加痛苦。
其他的事情,其他的人,都无所谓。
唯独这件事,我唯独不愿被他挂怀。
真织满脸兴趣地盯着低垂着头的我,说道。
「道什么歉啊。真怪。」
「……我是真觉得抱歉。」
心中仍然徘徊着悔意,羞愧于自己高高在上一般的说教。我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个毛头小子而已。
「我以为大人是绝对不会道歉的。比如我妈妈就是。但你好像有点不一样。」
「我这种社畜怎么能和你母亲相提并论呢。立场不一样的。你母亲是大公司的社长,自然不能简单地低头道歉。如果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就可能会在自己之外的地方造成损失。肩负的东西越多,越是如此。」
「大人的事,我不懂。」
真织表情中的叛逆收敛了些许,语气似乎也变得缓和了一些。
在我们站在这儿说话的期间,夕阳落下,山峦的轮廓发出青白色的光芒,长庚星正在其上方闪闪发亮。夜幕笼罩立川,渐渐能看到穿着校服的初高中生们向补习学校聚集的身影。每当他们从眼前经过,真织都显得有些不自在,视线飘忽不定。也许换个地方会更好。
「有点冷了呢。要不要找个地方喝个茶?」
真织将手插进口袋,移开视线。
「干嘛要和你这种……」
「就当是为了刚才那些自大的话向你道歉,我请你吧。」
「哼。那,真心话是?」
「如果能从你这个女儿嘴里听到些夏川社长的弱点之类的就好了。」
这也不是什么真心话,只是觉得用这种方式与她打交道,会更容易消除与她的隔阂。
或许是奏效了,真织似是无奈般耸了耸肩。
「行吧。我就陪你们大人龌龊一次,和你说我妈妈的事。」
◆
我们走向南出口,进入了单轨电车车站附近的一家咖啡店。
我点了热咖啡,她点了可可,然后找了座位坐下来。她用勺子舀着浮在可可上层的奶油泡沫,显得很开心。与外表相反,她似乎喜欢甜的东西。我很想拿这一点捉弄她,但细思极恐,还是算了。难得建立起互信的桥梁,还是不要破坏为好。
虽然因为花恋多少习惯了一些,但和女高中生一起喝茶果然还是会坐立不安。我感觉自己正被旁边的客人和服务员小姐盯着看。是我太多心了吗?且不论八王子,立川这么多人,老是在意别人的人应该不多吧。
生奶油没了后,真织一脸平静地喝了口可可。瞬间她很苦似的皱了皱眉头,不过只是片刻,接着便若无其事地把茶杯放回了茶托。可可都觉得苦,她的舌头是有多挑
甜食啊。之前见面的时候没有喝可可,是因为那家店的可可上面没有加生奶油吗?
「我们这样,被花恋看到的话不会被误会吗?」
「我都没想过这事。」
我和渡良濑或沙树在一起的话暂且不说,如果看到我和真织在一起,可能会反而感到高兴,说「你们两个关系变好了呢」。
「哎,算了……你要是和花恋分手了我更高兴。」
「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花恋那样的女孩,为什么要和三十来岁累得半死的社畜交往?不般配也要有个度吧?」
这,我也没什么异议就是了……
「如果对象是大学生年纪的古铜色帅哥就没问题了吗?」
「……那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那什么样的人才OK呢?」
「哎,我哪知道。」
轻描淡写地结束了这个话题,真织调整了一下坐姿。
「好了,你想打听妈妈的事情对吧。我从哪儿开始说?我先声明,生意上的那些麻烦的事我说不了哦。我也不明白。」
当然,我也没指望她能说那些。
「唔……」
我稍作思考,便想到了南里夫妻——即花恋的父母。他们正是高屋敷贵道和夏川志织之间存在隔阂的原因。
夏川志织和被她唤做「密友」的花恋的母亲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呢?如果说是她大学时代的交情,那就是真织出生之前的事了。
仔细一想,我虽然对「夏川社长」有一定了解,却对「夏川志织」一无所知。也就是说,我知道身为对手企业社长的她,却完全不了解身为一个女性的她。
「那,能不能告诉我夏川社长至今为止的经历?她是生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是怎样走过至今的人生的?我希望你能把知道的都说给我听。」
真织点点头,开始了讲述。
◇
我家本来并不富有。
现在确实很有钱,但家门并不出名。夏川家的本家好像挺有名的,但我们家只是旁支的旁支。爷爷奶奶也只是在高幡房地产的公租房里生活的普通人。
要说为什么有钱了,是因为妈妈年纪轻轻就在生意上大获成功的关系。
至于妈妈的经历——这个你上网一查就有了。能在网上查出来,这已经很不寻常了吧。她大学工学系毕业后就去了英国,在什么什么大学研究生毕业,然后在什么什么人工智能研究所里呆了一段时间,后来去了英国阿卡迪亚。……嗯?你不知道吗?好吧。本来我妈妈是阿卡迪亚的人,只不过和主业保险部门一点关系都没有,是在网上服务部门工作。那个部门当时还很小,是新兴的产业。这些也都能查到。用日语搜索的话能看到《日经》上面的新闻,用英语搜的话就是《华尔街日报》了。
不过,妈妈在阿卡迪亚所感受的却是挫折。她本人也是这么说的,说那是她人生最大的挫折。
妈妈在「阿卡迪亚网络」不分昼夜地工作。不仅是妈妈,全公司的人都那样。所谓办公室就是一栋居民楼,破破烂烂的,油漆都掉了,但里面充满了员工的才能和热情。聚集了顶尖天才的露营地——妈妈是这样形容的。伦敦的冬天好像比东京冷,但她从来没觉得冷。五十名社员一起吃饭,一起在公司睡觉,休息日大家一起出门慢跑或者骑行,那种氛围和日本的公司完全不一样,真的就是像在露营。
妈妈负责的是网上广告系统的构建。比如,搜索「冬装 搭配」,就会显示衣服广告对吧?现在看来稀松平常的系统,妈妈说是她在二十年前当程序员的时候开始摸索的。听了那些事,不知怎么的就会变的很激动,有种在时代最前沿的感觉。我喜欢听妈妈说那时的事,只要一想象当时的氛围,就觉得很羡慕,然后就感觉现在生活的时代太无聊了。你好像是二十九岁来着?说真的,我挺羡慕你这年纪的人。你经历了网络和电话普及的过程对吧?我们现在的时代,生下来就有网络和智能手机了,出来新的服务也只是那些发明的延展。你不觉得这很无聊吗?
回到妈妈的话题吧。
妈妈进入公司正好满一年的那个九月,挫折就来了。一个年龄和她一边大的美国工程师进入公司,开始和我妈妈一起工作。然后,他只花了三个星期,就做出了比妈妈花费一年所做出来的还要出色的程序。
那个人的名字叫乔治·阿卡菲尔,就是后来当上了阿卡迪亚集团CEO的人。和他相遇后,妈妈经历了从孩童时候起从未体会过的挫折。
妈妈觉得最痛苦的,是同事们谁都没有为此责备过她。乔治的工作方式实在太厉害了,三天三夜连轴转也不打一个哈欠,一个人不停地写源代码。别人都叫他「超人」,很简单的外号,但没有比这能更准确形容他的词汇了。实在是远超常人。
虽然输给了那个人,但没有人责备妈妈。大家都觉得那是理所当然、无可奈何的事。妈妈自尊心很强,比起输了,被认为「输是理所当然的」这件事让她更难以忍受。
不过,妈妈厉害的地方,是从这时候才开始的。
——听我说了这么一堆,你可能会以为她「从这以后不懈努力,最终超过了他」对吧?
我跟花恋也讲过这个故事。她的反应就是那样的,说「她努力学习,提高程序员的技能,最后超过了他吧?」确实是很符合她风格的想法,但很遗憾,事实不是那样。
她放弃了,放弃了作为程序员的自己。
妈妈输给了乔治后,彻底退出了工程师的行业。从大学起一直学习、磨砺着走过来的道路,仅仅是因为敌不过他,就干脆地退出了。我很清楚那是多么不得了的事,甚至感觉妈妈很可怕。怎么能说抛弃就抛弃呢?看着我现在的状况,我越来越觉得她太厉害了。
当时阿卡迪亚网络还只是个很小的公司,到处都缺人手。于是,妈妈就成了部门里的「万事屋」。从市场调查到广告活动、周末服务器设置、电脑维护,甚至打扫地面,真的是什么都做。时间长了,妈妈就成了比任何人都熟悉阿卡迪亚网络人员的人,好多负责人都来找妈妈商量各种各样的事情,甚至连CEO都来找妈妈办事。进入公司第三年的春天,妈妈被提拔为项目经理【Project Manager】,开始统筹阿卡迪亚网络相关业务的所有事宜。哦对了,那个乔治只一年就被提拔到总部,进行全集团的公共数据库构建工作。关于他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妈妈当上项目经理后,就要详查并审理公司内一切事务,渐渐就被周围人孤立了。她坚持一切的判断都必须基于「调查」和「事实」,这个做法最终在公司内引发了冲突和矛盾。妈妈希望一切事务都按照计划正确运营,并且要求他人也如此。谁认为不可能,就必须给出不可能的理由。只要有人无法按时完工或不能保证工作质量,妈妈就像机器一般冷酷地抛弃,没有一丝的同情。毕竟连自己的程序员道路都干脆地抛弃了,她又如何会犹豫着抛弃他人。妈妈得到了和「超人【superman】」匹敌的外号——「魔女【witch】」。
那个时候,妈妈正在和一个男人交往。那个男人是作为乔治的后继者进入公司的日本人程序员,所以算是职场恋爱。他就是我爸爸。听说是个非常认真守纪的典型日本人,具体我也不太清楚。我一次都没见过他,因为在我出生前他们就分手了。
虽然不知道爸爸的为人,但听我奶奶说,和同样是日本人的男性交往,妈妈果然还是想念祖国了。在美国住过的花恋也说一定是这样的。但我不这么认为。妈妈是不可能因为这种理由和男人交往的。夏川志织不会把「常情」带进恋爱里。不知道我这么想是不是有些冷酷,还是说像这样看待自己的妈妈反而很浪漫……?
但是,我这样想是有根据的。
两人分手的理由,是因为妈妈开除了爸爸。
因为爸爸在某个项目上没能按时完工,妈妈责问了他。当然也是基于道理。看到爸爸无法辩驳,妈妈就把他开除了。听说那个时候我已经在她肚子里了,但「魔女」并不在乎这些,毫不留情地开除了爸爸,让即将出生的女儿的父亲没了工作。这之后,爸爸再也没有出现在妈妈的面前,妈妈也没再去找他。因为那个时候他们还没结婚,也不用办离婚手续。妈妈一个人把我生下来,成了单身母亲。
有时,我会想,妈妈是不是也会抛弃我这个女儿?现在只是还没被放弃,但如果我越过了某个底线而成为了累赘,妈妈也许会像和爸爸分手那样和我分开。她没有任何理由不那样做。
把爸爸开除这件事,成为了她在公司内被孤立的决定性事件。尽管妈妈不会在乎这样的事,但反抗的声音变大的话,工作也很难开展下去。这个时候,她被全球保险公司高薪挖角了。进入日本市场的全球社用高薪招揽身为日本人的妈妈,来担任保险部门的总负责人。听说妈妈也感到很惊讶。竞争企业来挖人本身并不稀奇,但妈妈对保险行业完全是外行,为什么会挖她呢?
直接来招揽的人事部部长给出了如下的理由。
「保险的
专业人士,我们公司有很多。」
「但我们没有人能看透这些专业人士的价值,并领导他们。」
「之所以来找你,就是看中了你分辨并领导人才的能力。」
妈妈接受了这个邀请。
在我一岁的时候,妈妈作为全球保险公司日本分公司的损害保险部长,回到了祖国。
妈妈回到在高幡房产的老家,让祖父母帮忙养育我,她自己则是完全投入到了工作中。每天都到很晚才回家。听说我那个时候因为寂寞总是在哭。……你干嘛那个表情?就算现在不讨人喜欢,我也是有那种时候的嘛。
话说,妈妈在念大学的时候,有一个闺蜜。
那个闺蜜结婚了,并生了一个和我同岁的女儿。
妈妈每逢休息日就会去闺蜜家里玩,顺便也给平素放养不管的女儿增添了「发小」。
没错,她就是花恋。
南里花恋。
◆
夏川真织一言不发地看着杯中几乎没怎么喝的可可。
「再来点什么吗?」
「……也好。」
她向经过的服务小姐又点了一杯可可。「多放点奶油。」我加了一句,结果被她狠狠地瞪了。什么啊,你不是只吃那个吗?
真织叹了口气,自嘲的笑容浮现在脸庞。
「说得有点久呢。不觉得无聊吗?」
「不,很感兴趣。」
十六年前发生在遥远异国的事,而其中竟然出现了好几个我熟悉的名字,这怎能不让我感到惊奇和新鲜。我知道了夏川志织和乔治·阿卡菲尔之间出乎意料的关系。虽然我知道后者出身于阿卡迪亚网络部门,不断被破格提升,最终成为了总集团CEO,但没想到会和后来全球社日本法人社长有这样的因缘。
夏川社长被称为「魔女」的由来也很有趣……哦,这么说有点对不起真织。把即将成为自己丈夫的男人开除,看来她也是一个相当决绝的「成本杀手」啊。
然而这件事本身却不仅仅是「有趣」。
它揭示了在公司这样的组织里必然伴随「解雇」行为的普遍规律。尤其是对于正直面裁员危机的我来说,更是迫在眉睫的问题。我的心中可谓五味杂陈,然而真织的感想应该更为复杂。
故事的最后,出现了她的名字。
南里花恋。
于我,她是年少的女朋友;于真织,她是同年的闺蜜。没错,闺蜜——两人间的这个关系是名副其实的吧。但看着真织的侧脸就能明白,那不是电视剧或漫画里常见的「纯粹地相亲相爱」的关系。
还是说,所谓「闺蜜」就是如此呢——双方间抱有的,是一般朋友之间绝不可能存在的复杂纠葛,就像我和剑野一样。
「我和花恋的关系,稍微有些复杂。」
真织仿佛看出了我的想法一般,证实了我的猜测。
恰好此时,续杯的可可送到了。
看着盛得满满的奶油,真织一瞬间露出了一丝欣喜,然后继续讲述。
◇
书之宅邸。
我是这样称呼她家的。
花恋的家在八王子和多摩交界处的一座小山丘上。那片是建了小区住宅房,房地产公司也打过广告的,排着好多楼房,长得都一样。停车位上的车也都是小型的汽车,连晾着的衣服都差不太多。妈妈说,他们不是在互相模仿,而是因为收入和家庭构成都差不多,自然就很像了。「像这种整齐划一的样子,是日本这个国家的特性。」她这样跟我说过,那个时候我才五岁。不管是和幼儿园的孩子说话还是和大学教授说话,她都是用那种语调。在生意场上她或许是逢人变脸的人,但私下里不是那样,对谁都平等。
比如,和闺蜜的女儿花恋说话的时候,是这种感觉。
「『夏川家的阿姨』?——不对,我是夏川志织哦。要叫我『志织阿姨』。如果不这么叫,我以后就不理你了。知道了吗,南里花恋?」
花恋住的家,是随处可见的普通的双层公寓,但里面很有个性。首先,在门口就有书架。本来应该放鞋柜的地方,放了塞满文库本的书架。我还记得第一次去她家时,一进门口就停住了,然后拽了妈妈的裙子。
「这里,是家?有人住吗?」
「没错。这个家里,书的地位比人高。」
妈妈的话很夸张,但没说错。
走廊有书架,客厅有书架,连楼梯墙上也有书架,真是「有个缝儿都能放书架」,不管朝哪边看,总能看见书背。那些书够开一家二手书店了。一般有那么多的书的话,摆放会比较随意一点,但南里家不一样。所有的书都用石蜡纸包着,一点灰尘都不沾。就算是小孩子都能看出来打扫得很干净。进入新旧书店时不是能闻到那种书特有的味道吗,但在南里家几乎闻不到,这更让那些过多的书架显得奇怪。
在那个书之宅邸中生活的公主,就是南里花恋。
我还记得第一次和她见面时的事情。
「『真织』这个名字,是哪几个汉字?」
突然听到这样的问题,我吓了一跳。第一次见面,就问对方的名字怎么写,哪有这样的人啊。而且又不是什么稀奇少见的名字,她才五岁,真不敢相信。她是书之宅邸的公主,住在文字的世界里。
我告诉她后,她莞尔一笑。说:
「很直白的好名字呢!」
「我的名字是,花恋!恋上花朵的花恋。」
我当时就觉得,这名字真可爱,真让人羡慕。她长得也和名字一般可爱。花恋从小起就真的像是一朵花儿,像在常春的乐园里盛开的鲜艳芬芳的粉白色花朵。就是那样的感觉。我?我不行啦。「真织」这个名字,不觉得很死板或是老旧吗?花恋如果是花朵的话,我就是孤独的芒草。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
这个时候,我出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卑。这世上居然有这样可爱的孩子,住在我不知道的世界里。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冲击,而且——很耀眼。
花恋很喜欢书,什么书都喜欢。大多都是小孩子看的画册和漫画,但有时也捧着大人读的文库书还有精装书。她说,光是看那些字就很有意思。她总是把书夹在腋下,从不放手。每次我去玩,她一定会给我讲「上次看的书」的里面的故事。花恋讲故事的时候就像哼歌一样,那或许也算是某种才能吧。能像那样讲书的,我另外只认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花恋的父亲——南里义则。
义则叔叔在日野市一个小工厂里工作,他就是那些庞大藏书的主人。他身高有一米九以上,站起来快顶到天花板了。在两边都是书架的走廊里走的时候,明明是自己的家,却不得不缩着肩膀走。当时在我看来,他就像一个巨人。他笑着说,多亏了这身高,随便哪个书架都够得着。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几乎不怎么说话,但是个不难相处的人。他总是微笑着听我们说话。不过,只要扯上书的事,就会一下子打开话匣子——花恋问一个问题,他就会十倍地解释。我虽然听不懂,但花恋却两眼放光。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知道,啊,原来这就是「父亲」啊,就觉得胸口发苦发闷。看来我也想过要父亲。这是我第二次觉得自卑。
和义则先生相反,他的妻子歌子阿姨总是很唠叨。如果说花恋是春天开放的郁金香,那她母亲就是亚热带盛开的扶桑花。她的脑袋转得很快,就算听到妈妈的那些辛辣的讽刺,她都能毫不客气地回敬,我在旁边听都觉得心惊胆战。
「歌子,你住在这种家里,发生地震了怎么办?被书活埋吗?」
「那也好,省得让人埋了。用书当墓碑,这不是很棒吗?」
「你后面的书架上放的都是点心和减肥的书呢。」
「啊呀,真的呢。看来地震的时候得去放哲学书的书架那边避难才行呢。」
她们两人讲的尽是这些玩笑话,但关系真的是非常要好。因为妈妈她是「啊哈哈」地笑的。明明和公司的人打电话,或者跟家人说话的时候,都只是「呵呵呵」地笑。大学时代的朋友之间关系都这么好吗?她们也聊过大学的时候长得漂亮被人各种追的事情。最后肯定会说到义则先生和歌子小姐秀恩爱的故事了。一旦开始秀恩爱,连妈妈也只能举手投降,说「真织,花恋,和我出去兜风吧」。那时妈妈的表情,现在想起来都……
已经很久,没见过妈妈那样的表情了。
歌子阿姨,就是那样一个能让妈妈敞开内心的人。
花恋有那样优秀的父母,又得到那么多的宠爱,自然也十分讨大人喜欢。她能完全相信大人。我觉得,人类终究会喜欢上信赖自己的人。所以,花恋讨人喜欢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就不一样了。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相信大人这种生物。——大人们很会见风使舵对吧?我想你也不例外,枪羽先生。我经常被妈妈带到公司去,看到了许多那样的大人。有的课长在妈妈面前谄媚奉承,回到自己的部门后马上就冲部下趾高气昂地谩骂。你们白领大概会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但说实话,真难看。有一件事印象最深刻。一个大叔,在妈妈面前拍马
屁说「接下来就是女性的时代了呢」,转头就冲因为工作手续而诉苦的女员工骂「女人少管闲事了」。这中间隔了不到一个小时。我不清楚妈妈为什么让我看到这些,但我就是这样被教育成「讨厌大人的小孩子」的。
就算在幼儿园,我也绝不向大人敞开心扉,只是冷冷地观察他们。大人对孩子的这种态度很敏感呢。结果我就被讨厌了。幼儿园的保姆明目张胆地无视我,连人称温厚的园长老师也只有骂我的时候眼光很凶。甚至清扫的阿姨都讨厌我,真是简直了。你问花恋?当然是超级被宠爱了。就连一个月只来一次送教材的快递员哥哥都喜欢她,还总送她巧克力呢。这倒是真让我羡慕……
超受大人喜欢的花恋,和彻底遭到讨厌的我。
很少有发小会像我们这样两极分化吧?花恋是光,我就是阴影,一阴一阳两个角色。
花恋从幼儿园的时候就说「想成为写故事的人」。那是最纯真的年纪,不说什么「梦想」,只是简单地说「想成为」「想做」。那是纯粹的愿望,还没有梦想这种麻烦的概念掺进来。
「花恋想成为写故事的人,写好多好多的书。」
「呐,要怎样才能变成那种人呢?」
她经常问我,也问我的妈妈。
妈妈是这么回答的。
「一直写下去。写下去的话,〝总会〞发生改变的。」
总觉得这个人生建议对学龄前儿童来说过于生涩了,但很有妈妈的风格。
花恋用严肃的表情点着头说「原来如此啊」,然后用天真烂漫的目光看向我。
「真织想成为什么呢?」
「没什么。」
没什么。
那曾是我的口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是懒得回答的时候,我就用这句话应付过去。我从小就学会了这种方法。只要念出这句咒语,大部分人都会「嗯~」地暧昧点头,然后从我面前走开。
但花恋没有那样。
她不仅没有走开,反而两眼放光地探出身子。
「真织那么聪明,就去东大当了不起的人吧!」
当时我已经背下九九乘法表了,常用汉字也基本上都能写。在幼儿园,能做到这些的只有我一个人。这只是以前当过小学老师的奶奶看不下去我被工作狂妈妈放任不管,片刻不离地教我才这样的。
东大是日本最好的大学。这点事连幼儿园小孩也知道。
东京大学说起来只不过是一所大学,但在日本,它相当于是一种「品牌」或「权威」。什么都是如此,只要是领先、排名第一的东西,自然就会被加上许多标签。
「东大我知道,但了不起的人是什么人啊?」
我这样问,花恋就手指托腮,「嗯~」地陷入思考。连这种小动作也很可爱,很有女孩子味。
「天皇陛下?」
「这不太可能吧……」
「那就,总理大臣!」
听到那么天真的话,我无语了。连幼儿园小孩都知道,那样的只有男人才能当。
但是,在边上听的妈妈说:
「等你们长大了,日本说不定也会有女的总理大臣呢。英国可是已经有了。」
我瞪了一眼妈妈。尽说多余的话。如果单纯到傻的花恋大小姐知道了有那种可能性,她一定会像头牛一样冲过去的。
果然,花恋双目放光地握住了我的手。
「那,真织就是日本第一个了呢!第一个!好厉害!」
「你说了又有什么用。」
我甩开了花恋的手,……但胸口不知为何跳得很快,脸颊也发烫。我还记得自己的心脏咚咚直跳,膝盖也打颤,开始原地跺起脚。
从日本第一好的大学毕业,成为日本第一了不起的人。
第一。
这个词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呢?明明只是相对的排名而已,为什么听起来这么诱人呢?呐,枪羽先生,你知道为什么吗?长大了就能明白吗?还是说长大了反而不会明白呢?
虽然和这个没关系,但我的考试成绩一直都是第一。
升入小学后,我在学习上也没费什么力气。只要正常听课就都跟得上,考试也总是满分。有一天,班级同学问我「到底要多努力学习,才能考得那么好?」我听了吓一跳,因为我上小学后基本上没怎么学习。那时候,就有了点优越感。「莫非我比其他人要聪明?」「难道我的脑子很特别?」现在看来简直可悲,滑稽透顶,但那时候我就是那么想的。
因为感觉很爽啊。
之前一直看我不顺眼的年级主任那个大妈,看到我的成绩眼睛都瞪圆了,说「夏川其实是很能干的孩子呢。」
别人对我的第一印象不好,我可以用学习成绩来奉还。我记住了那种快感。
反过来,花恋的成绩并不好,属于请家教补课才勉强能跟上的水平。她经常笑着说,上课的时候也在想书的事。而且我没想到,她连语文成绩也不太好。虽然汉字的读音书写特别在行,却不擅长阅读理解。她说,一门心思扎进出题的文章中,哪里还想得到考试。歌子阿姨也经常对她说「你就不能学学真织吗」。
学习的话,我能赢过花恋。
我这样想着,然后惊讶于有这种想法的自己。原来我想赢过花恋吗?原来我是把她当成对手看的吗?她从小就在我身边,是我的发小,是我的闺蜜,别人也是这样想的。而我却把她当作是对手……或许,我是个卑鄙的人。因为花恋一定从来没这样想过,只是把我当成闺蜜。
明明在心中感到罪恶,每次考试拿到高分,我却总会感到喜悦……
结果,我变成了因为考试得第一而感到快意的孩子。如果不是第一,我就不舒服。整天只想着考试成绩什么时候公布。
就算眼神凶狠,就算被人为态度差,只要学习成绩好,大人就不会说什么。
小学六年级开家长会的时候,班主任说「照这样努力下去,很有希望考上东大」。又是东大。大人们还真是喜欢呢。哦,应该说是喜欢东大所代表的「权威」和「等级」的顶点吧。
我自己呢,只是想取得好成绩,对东京大学本身并不在意。一点都不在意。去东大的都是那些想当官、或者想在大公司出人头地的人吧?理科我不知道,但文科的话就是那种印象。想当总理大臣的人,会去东大吗?
大人们都被权威和等级束缚着。
连我妈妈也不例外。她虽然没提东大,但也说了不少类似的话。「学习好绝对没坏处哦。」「从小找到自己的兴趣并学习的话,就不会遇到妈妈这样的挫折了。」输给乔治·阿卡菲尔的事,现在还像一根刺一样,扎在妈妈心里。
只有南里夫妇,和别的大人不太一样。
「我父亲也是东大毕业的,但是个古板无趣的工作狂哦。也没什么好印象呢。不过,真织能成为总理大臣就太棒了。到时候可要为阿姨加些养老金呀。」
「学校里成绩第一没有太大意义,运用那个头脑和学习能力去做一些事才是更重要的。总理大臣?不错呀,听起来像是一个远大的『梦想』。真织管理的国家会是什么样,我真想看看。如果你参选国会议员,我会给你投一票的。」
歌子阿姨和义则先生是那样笑着说的。听完我就觉得,「总理大臣或许也不错呢。」
那样出色的两个人,已经再也见不到了。
没错。
你听花恋说过了吧?
南里夫妇在花恋七岁的时候,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花恋的祖父从纽约回来,在去羽田机场迎接的路上,碰到首都高速上的大规模追尾事故。——你知道那个祖父说的是谁吧。就是你们公司的社长。保险公司社长的女儿和他的女婿因汽车事故身亡,真是讽刺啊。
葬礼上,我第一次看到妈妈的眼泪。她就算脚撞到柜角,也只会淡淡地说「人再厉害也无法操控脚小指呢」,却在葬礼中哭得像个小孩子一样。那样温柔的叔叔和阿姨去世,我感觉自己也有权利感到些许伤心,结果因为妈妈连伤心的空都没有,在身旁一直给她递手帕和纸巾。
花恋她没有哭。
也不像是没能理解父母突然去世的事实,好像眼泪卡在了喉间,脸颊抽动着,眼眶湿润,但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在葬礼上,从头到尾,她都一直忍着。看她那个样子,大人们哭得更凶了。看着孩子忍眼泪,大人忍不住,简直像是笑话。「有权利伤心、有权利哭的明明是花恋,你们在这儿哭什么啊?」——当时我真想这么喊,但到底没喊出来。毕竟,哭得最凶的,就是我妈妈。
哭得第二凶的,就是高屋敷贵道。花恋的外祖父,也是歌子阿姨的父亲。他宽阔的肩膀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滑落,像熊爪一样大的手紧紧掐住大腿,偶尔能听到他低声念着「可恶」「混帐」。
葬礼结束,等待出殡的短暂时间——
我站在洗手间里,这个时候听到从二楼传来轻微的响动。我有点在意,爬上楼梯一看,就看见花恋在义则先生的书房里。书房大概有四坪大,地上摆满了书架上放不下的书,连落脚的
地方都没有。花恋穿着丧服,瘫坐在那儿,正看着一本文库本。忘了书名了,封皮像是动画片里的那种画,一个穿水手服的女孩儿,扎着头巾一样的缎带,灿烂地笑着。后来我知道了,那是轻小说。义则先生不管是漫画还是小说,只要是书全都看,所以我没有惊讶。
花恋一旦开始读书,就完全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了,好像张开了看不见的结界,陷入书本的世界里。但是,唯独那个时候,花恋心不在焉。手上虽然翻着书页,但那双大眼睛似乎在盯着别的地方。往日活力四射的面庞也失去了生气,仿佛一具空壳。我没有出声,一直站在门口,远远看着闺蜜的身影
「人真是,说死就死呢。」
我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她是在对我说。但我什么都没能回答。花恋刚刚失去双亲,我又能说些什么呢?我只是个孩子,无能为力的孩子,想不出哪怕一句话来安慰闺蜜,直到现在也是这样。
花恋低头盯着书页,继续说。
「花恋被爷爷家收养了。因为爷爷在纽约工作,花恋也要搬过去了。」
「……真远啊。」
只说这一句,我就筋疲力尽了。
「花恋啊,喜欢普普通通的生活。吃着妈妈做的饭菜,听着爸爸讲书里的故事,困了爸爸就把我抱到床上,说『晚安,花恋』然后亲吻我。我喜欢这种普通的生活。『普通』真是太好了。『普通』因为是普通的,不是特别的,所以觉得不会消失。但是,原来它这么简单就会消失啊。」
说到这儿,花恋终于抬头看向了我。
「花恋已经变得不再『普通』了呢,真织……」
「……」
「死,就是消失吧?人真的会这样简单地消失吗?还是说,这才是『普通』?」
花恋的眼眸中带着愤怒。没错,花莲没有悲伤,而是在愤怒,愤怒于双亲的性命、自己「普通」的人生被轻易夺去。对谁?对命运,或者说对蛮不讲理的人生。她的心中,是无处发泄的愤怒。
我终于找到了能为现在的花恋做的事。
「没错,会死的。」
我说得干脆而冷漠,仿佛没有任何感情。花恋张大双眼,喉间发出咕噜的声音。
「人会死。无论多么了不起的人,还是多么厉害的人,还是温柔的人,最后都会死。大家都会这样死去,大部分的人甚至什么都没做成,在半路上就……」
「我讨厌那样。」
花恋轻声嘟哝,但语气十分坚定。
「花恋,讨厌那样。」
方才宛如没有生命的人偶一般空荡荡的花恋,她的表情恢复了些许精神。
「讨厌的话,写下来就好。」
「写?」
「花恋不是要成为写故事的人,成为小说家吗?那就以后写下爸爸妈妈的故事就好了。不用现在马上写,只要以后成为有名的小说家,写下爸爸妈妈的故事,他们就能永远留存下去了。」
花恋合上正在看的文库本,站了起来。
「我明白了。我——南里花恋,会成为写小说的人,成为小说家。」
「那我可能会比你早成为总理大臣哦。」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明明没想过成为总理大臣的,可能是为了想办法安慰她鼓励她而绞尽了脑汁——或者说,因为不愿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勉强挤出这句话。
我轻轻握拳,「咚」地按在了花恋的肩上。
「我们比一比吧,看谁能先实现梦想。」
「花恋不会输的!」
「我也不会。」
就这样,花恋走向了真正的梦想。
而我,开始走向虚假的梦想。
所以,花恋的追梦之路很顺利,而我却停步不前,这种状况是必然的。假的怎么可能敌得过真的。
现在,我成了高中生,对此知道得不能更清楚了。
◆
服务生小姐来续了冰水。
真织一下子回过神来,紧闭上双唇,似是在后悔说了太多,然而神色却比刚才释然了几分。对她来说,那些或许是难以启齿的事。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撅了撅嘴。
「从中间开始就几乎变成我自己的事了呢。听了还有用吗?」
「当然。」
不如说我觉得这样更好。
我认为现在,夏川志织这个人最为苦恼的,不是生意,而是自己的女儿。而这些事,我从那个女儿本人口中了解得如此详细清楚。夏川社长说的真一点不错,企业是由人构成的。既然如此,了解了她复杂的家庭情况,对攻略她也绝没有什么坏处。
……啊,攻略!
哎,我真是个肮脏的社畜。
一个十六岁正值青春期的高中女生对我倾吐烦恼,我却在考虑这些能不能用在生意上。作为领班在现场奋斗的时候还不用考虑的这些问题,在当上部长后,我就整天在琢磨了。
「你最后说自己像是遭遇挫折在原地踏步,但你不去学校,是在干什么?有别的目的吗?」
我小心措辞,让自己的口气不像是责备。
只见真织有些害羞似地扭起身体。
「……学习。」
「嗯?」
「在图书馆或者咖啡店学习……怎么,不行吗?」
她嘴上依旧不饶人,但脸颊却变得通红。
「御子神在课堂上不会讲和考试有关的东西,可还是有好多天才在模拟测验中能取得好成绩。为了追上那些人,虽然有些矛盾,我也只能翘课去学习了。」
「……原来如此。」
为了学习而翘课。乍一看是很矛盾的行为,但我记得自己也做过类似的事。比如说语文课不用太认真听也能考得不错,于是在课上会翻看英语的参考书。也就是俗话说的「开小差」。
只不过,真织翘课的理由不只是这个。
她至今为止从未在成绩上输给其他人,进入高中后却降到了「普通」的程度,因此感到了过剩的挫折感。
这就如同她的母亲输给乔治·阿卡菲尔后丢掉程序员这条道路一样,属于同种性质的行动,只是程度大小不同罢了。
夏川志织这么做了,成功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然而,她的女儿尚未摆脱过去的价值观。
「高中里的排名没必要在意吧?能考入想去的学校就可以了,只看自己的成绩不就行了。」
然而真织一脚踢开了这个建议。
她神情固执地低头看着桌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输掉的,就是垃圾。」
「…………」
前一阵刚刚听到一模一样的话。
「明明花恋写小说已经取得了成果,为什么只有我要像这样放弃?花恋在向前进,我却渐渐倒退。为了能再一次面对花恋,我必须要赢。」
我只能沉默。
她的话语固执异常,仿佛正盯着耸立在眼前的高墙,完全听不进他人的话语,更不用提一个前几天刚认识的快三十岁的社畜说的话了。对于现在的真织来说,高中的成绩就是一切,和闺蜜的竞争关系就是一切。
即使如此,我还是有一句话想告诉她。
「输掉的是不是垃圾我不知道。不过,就算输了,人生依然会继续。和你母亲当年一样。」
真织抬起头,眼神呆呆地看向我。
「你也是那样吗,枪羽先生?」
「……算是吧。」
放弃成为小说家后,我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只是摇摇晃晃随波逐流地生活,不知什么时候漂到了阿卡迪亚这座小岛上,在那里遇到了我的工作、我的同伴,遇到了花恋,然后成为了如今的我。
曾经,我的身边有剑野,有沙树,还有梦想。
——即使那灿烂的时代已成为永远的过去。
现在,我仍然走在人生的道路上。
「这样啊。」
真织短短地叹了口气,点点头。
「虽然我不想变成那样,但你的话我记着了。」
服务生小姐又来倒水了。
我们已经待了这么久了吗,我想着,掏出手机看时间。已经过了晚上九点,深夜再带着未成年人溜达不太好。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我送你到车站。」
「我走回家的。」
「哦对,你就住这儿。」
到新宿只要三十分钟左右,离老家高幡房产和女儿的学校也很近。对夏川社长来说,立川应该是最适合的地方。
我拿起账单,站了起来。
「那我送你回家吧。」
她一边穿外套一边摇头。
「没事。从这里回去三分钟都不用。」
她说出来的是一座高层公寓的名字,建在曾是立川门面的「第一百货」旧址上。它耸立在大型电器店的上面,几乎和立川站直接相连。也就是说,她是在距离自己家徒步仅三十秒左右的地方被搭讪的吗……这在八王子简直难以置信。不愧是立川。
从店里出来,夜晚冰冷的空气刺在脸上。街上的霓虹灯明明亮的刺眼,却感觉不到一丝热意。只是徒增寒冷之意。
「刚才妈妈在LINE上给我发消息了,说今天会早回家,让我等她。」
一月末的寒冷空气中,少女呼出的白气逐渐消融。
「估计又要挨训了吧……真不想见她。」
「你是说不想回家吗?」
「也不是……我又没别的地方可去。」
她自暴自弃般说道。
「这话要是被花恋听到了,一定会被骂奢侈吧。毕竟她已经再也见不到最爱的爸爸妈妈了。」
「她不会那么想的。」
估计她反而会因为让真织抱有罪恶感而道歉吧。
不过,没想到让花恋梦想成为小说家的人,竟然是真织啊……
我还以为是花恋自己摸索出来的道路。但正是有了真织的鼓励,花恋才能从双亲的逝世中重新站起来向前迈进。
花恋称真织为「闺蜜」,那样在意她,是有原因的。
果然,夏川真织是个挺好的孩子嘛。
不过她本人却并不为此得意。
「我觉得,花恋以父母的去世作为交换,得到了『神圣之物』。」
「『神圣之物』?」
「为了去世的父母实现自己梦想的故事。这是谁都无法反对的、过于美好的故事,它正渐渐接近完成。而有了枪羽锐二这个男朋友兼指导后,完成好像愈发加速了。」
年幼时的约定如同沉重的十字架,压在真织的背上。
「真正的天才,指的就是花恋那样的孩子吧。和才能没关系,而是被上帝选中的孩子。一定是这样的。」
「不……」
我刚要说不是,又顿住了。现在跟她讨论没有用。
「有的时候,我很害怕花恋。看她朝着梦想贪婪地向前冲,就觉得像怪物一样,让我害怕。」
「……」
「然后,觉得这样看待闺蜜的我…………太丑陋了。」
一群醉醺醺的白领从酒馆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差点撞到她。我轻轻握住她的手,把她拉开。真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但没有反抗。
我拉着她,来到远离人流的地方。
正准备放手,她却反过来缠住了我的手指。
我不禁看向她的脸。她也用那清冷中蕴藏着纯真的双眸仰视着我,长长的睫毛有些湿润。这个样子,让人联想到在雨中瑟瑟发抖的、被遗弃的猫咪。
「如果我说我不想回家,你能带我去别的地方吗?」
我努力压抑住内心的躁动。看到她这样美丽的少女如此说,应该很少有男人能保持平静吧。我脸上保持镇定,总算是挽住了大人的颜面。
对视了片刻后,她松开了手,戏谑般耸耸肩。
「骗你的,开玩笑而已。你不会当真了吧?」
「嗯,一瞬间当真了。」
「笨蛋。」她笑着说道。
转过身的一瞬,那张美丽的脸庞猛然扭曲,像是哭,又像是在笑。
她甩起围巾,迈出脚步。
我只能目送那瘦小的背影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