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无法忘却的模样 第六章

第二天早晨,我没有去中心而是乘上电车。

目的地是,丸之内。(译:丸之内是日本东京都千代田区皇居外苑与东京车站之间一带的地区,行政区划分为1丁目至3丁目。日本有名的商业街。感谢度娘)

我对位于东京站旁的这条街不是很熟。除了因为工作来过几次就再没其他印象了。因为这里几乎只有公司存在。听说白天街上走着的全都是上班族,到了晚上就冷清得可怕。和六本木、新宿不同,这里是真正的办公区。也是,社畜之街。

花菱中央银行总行,也坐落在这条街。

我来此是为了课长的事直接和剑野谈判。

发生的事想必他肯定知道了。

课长的辞呈还在我桌上放着。总算是把事态控制住,让他撤回申请了。感慨于那有百米高大楼的威严。我在一片西装的洪流中,像个刚到东京的乡下初中生一样抬头望着这栋大楼。而后带着决意踏进大门。

我提前预约好了,在接待处办理好手续后就有安保人员过来引导我。我还是第一次来到银行内部。跟业务窗口的「表象」完全不同。在我想象中应该是「一群死板严肃的人」但从擦肩而过的职员和透过门缝观察到的工作情况来看,他们都像是体育系的一样充满活力和暴力。「你觉得这种协议书能通过吗!」的怒吼声都传到走廊来了。

当然,他们不可能为我这样的小人物准备专门的接待室。我被带到了一间小会议室。等待的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脑中反复模拟怎么做能帮到课长,说些什么话才能改变剑野的意志。

「找我是有什么事」

传来剑野淡漠的问候。她脸上依然挂着浅笑,在日光灯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你已经猜到了吧。我这次来是关于权田课长的事。」

「根津部长已经写了报告书给我看。恕我直言,淫行事件之后还发生暴力事件,果然八王子中心应该被关掉」

我握紧藏在桌下的拳头。

「是因为有职权骚扰才引发暴力事件的。根津部长乱骂我们中心的藤井寺领班。权田课长是为了保护她才动的手,你那份报告书肯定没写这些吧」

「是啊,根津的报告里没有写」

剑野的说法有些隐晦。

「根津手下的人给了我另一份报告。看来根津和藤井寺领班之间确实有些矛盾」

剑野在根津身边也安插了眼线啊。看来剑野根本不信任根津,不,现在的剑野可能谁都不相信。

「既然你知道的话。那──」

「就算是有职权骚扰又怎样?根津似乎只是说了一些自己的看法吧。权田部长却做出如此过激的反应,这才是暴力的原因吧?」

我紧盯着旧友的脸。

「根津可是说了些中伤球球──藤井寺父亲的话。和因为工作挨骂完全是两回事。这不就是职权骚扰吗。还是说你认为这是正当的『发表个人看法』」

剑野的视线不曾逃开。

「就算根津对藤井寺领班有职权骚扰行为,权田课长有必要打人吗?以理服人不行吗,非要用暴力解决吗。你说正当性,他动手就是正当的行为?」

他说的完全在理。

和刚才脑中模拟的结果一样。我早知道剑野会这么说,他向来如此。以前面对大人他也敢于争论,绝不会在逻辑伦理上犯错。这些,我最清楚不过了。

但我不能就此退缩。我也有应该主张的道理和不能让步的意志。在这里退让的话,课长一定会被开除的。

换个方向吧。

「那么,就这样放任根津不管吗?毕竟他是个『功臣』。得到奖赏很正常吧。你要让那个卑鄙透顶的男人回到花菱中央吗」

剑野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仿佛被说中痛处,又或者他只是在微笑。

「谁知道呢。那得归我们的人事部管」

「但愿他不会是颗老鼠屎。你们要是被卷入职权骚扰也一定受不了的吧。让这种家伙回到银行的人不说,利用过那家伙的你也会被连累吧?」

「我会用点小手段脱身的」

「你也会用小伎俩了吗。可以更简单吧,只要处理了根津的职权骚扰,他就再也回不到银行了。这才是上上策不是吗?」

「对我来说利用根津完成裁员后再丢掉他才是上上策」

愤怒使我捏紧拳头,指甲陷进手心。

「不正当的职权骚扰是上上策?别说些无耻的话,“天才剑”。我再说一遍。根津骂藤井寺的话不存在工作上的正当性。有必要中伤她父亲吗?谁听到都会这样判断的吧。必要情况下,我可以让当时在场的人都出来作证」

唯有这些话,我是不想说的。

因为那会他触及心里最敏感的,最危险的部分。

但是我不得不说,必须去触碰。就算这会伤到他。

「听好了,根津说的话。『养出你这样的废物,你父亲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你听了同样的话还能这么冷静吗?亲眼看着别人辱骂自己的父亲,你能忍吗?能吗、剑?」

这时,剑野的眼中失去神采。我也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我做好了迎来狂风骤雨的准备。但什么也没发生。剑野的表现不带任何感情。

「都说了,为什么要动手」

他静静的说,正视着我静静的说。那坚定的意志和我想要保护同伴的意志一样。

「权田课长要是真想做个好父亲就更不该动手了。打人会被开除的,他应该默默忍受。作为一家之主,无论如何都得忍下来。这才是真正的“保护家人”」

我吓了一跳。原以为剑野是出于自己的打算才袒护根津。看来我想错了。剑野慎一果然还是我认识的剑。他从没忘记──背负着所有过错而自杀的父亲。

所以我才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知道隐情,了解剑野父亲的人,我不得不说出来。

「因为他是个父亲啊!」

我用力拍向桌子,怒吼道。

「正因为他是个父亲,才不容许根津辱骂藤井寺的父亲。将藤井寺父母的境遇与自己重合。这不对吗?」

不,剑野摇着头,露出顽固的眼神。

「权田课长不该去维护藤井寺领班父亲的尊严,他更该站在自己家人的立场来考虑。结果他只是放弃了做一个父亲而已」

「不对!就因为他作为一个父亲,才不能原谅根津!」

我说完,室内便沉静下来。只剩下空调出的噪声。我们互相沉默着注视着对方。如果沙树看到会怎么说呢,花恋看到又会怎么说呢。会说着「不要吵架了」哭出来吧。真织看到又会怎么说呢。她肯定会耸耸肩冷淡的说「看吧,大人们总喜欢争斗」我都清楚,都明白。但我必须说。不论发生什么。

响起低沉的敲门声。门被打开一条缝,年轻的女职员露出疑惑的神情。「这里十一点开始要用到,还没结束吗?」不知不觉都过了这么久了啊。

剑野紧绷的身体一下放松下来,「不,我们很快就好」

「我们还没说完呢,剑」

「不,没什么可说的了锐二。我也还有其他事要处理,我可不止负责你们这一家公司」

剑野一边准备回去,一边说。

「其他话留到明天的会议再听你说吧」

「会议?」

「你那边的定期会议」

说起来好像是有这样的东西。每周二都有一次的营业会议。一连串的骚动让我忘了这事。但我可没听说剑野会出席。

像是察觉到我的疑惑,剑野补充说。

「是阿卡菲尔CEO想要出席会议。他想通过旁听会议找出日本法人制度的实际问题。我是作为解说参加。也算正如我愿。为了尽快完成裁员,我需要头领的支持」

「日本法人的头领是高屋敷社长啊」

「他只是个摆设。『超人乔治』现在才是话事人」

剑野说的大概是正确的。

但换个角度看这也是个机会。

我还没找到机会和阿卡菲尔谈话。这次会议可能就是我想要的机会。

下午一点准时进行的会议开始了。

还是和以前一样在桌前分为两列。右手边是六本木的人,左边是我们现场组。还有今天加在正中坐着的阿卡菲尔CEO。他的左边是高屋敷社长,右边坐着剑野和银行组的人。

会议惯例是由直销事业部部长室田先生致辞,但今天不一样。他直接汇报上个月的签约数量、销售额和签约率。想必他一定很在意CEO的看法。

我来回看着用边用手帕擦汗边做汇报的室田,和悠闲的品着茶聆听汇报的CEO──突然注意到。CEO没有带翻译人员。上次来也是。

是自己能听懂日语吗?

毕竟她喜欢日本动画来着,还喝着日本茶。

「可以了,室田本部长」

剑野出声打断。

「用不着听完,上个月也没达标,完全是在亏损吧?」

室田先生带着张被晒黑的脸僵硬的点点头,试着反驳。

「但是那是因为一月有新年假期。每年

都很难签约,其他保险公司也和我们一样。这部分损失会在繁忙期挽回的,汽车保险就是这种经营模式──」

「这种模式没法盈利」

剑野直截了当的说。

「既然知道每年一月都卖不出去,为什么不修正下期的营业目标?太不合理了」

「这个……」

室田又用手帕擦着额头,看了看现场组之后说道。

「算上维持客服中心的费用所以才得出这样的数字。实际盈利额其实比这要多」

剑野这才点点头。

「换句话说,不考虑成本去制定明知不可能实现的目标,所以才没达标。完全就是本末倒置嘛。就没人觉得奇怪吗?如果贵公司没有自净能力的话,我们还是只能进行裁员。」

室田一言不发的低下头。事实上我也认同剑野所说的。既然明白那是个无法达成的目标,降低目标数字就好了。就像是软弱的家里蹲说「从明天开始改变,每天做一万个下蹲锻炼」「不不不,还是先做十个,从力所能及的目标开始吧」一样的道理。每个人都这样想。我和室田先生内心都这么觉得。

那决定这个难以企及的目标的妄想症患者又是谁呢。

当然不会是现场组。做决定的是经营租。

经营租的负责人、天道「滑头鬼」崇专务。

那个滑头鬼正坐在高屋敷社长身边抱上胳膊闭着眼。是睡着了吗?不,他的嘴角还带着浅笑。完全没有身为当事人的自觉。嘛,就是这样他才会说达不到营业目标是因为现场组无能。

「够了,进入下个议题吧」

剑野冷冷的说着,代理店统括部长站了起来。重复着和室田差不多的借口。

话说回来──我在想。

剑野他为什么不去追究天道的责任?

又不是现场组定的这种目标,该追责的是经营租──天道专务才对。

经手过众多企业的剑野不可能不知道。事实上我也听说那家伙在其他公司解雇了好几个董事。为什么只特别对待阿卡迪亚,不去追究滑头鬼的责任呢。

高屋敷社长今天也沉默着。最近几天他一直是这幅样子。板着脸沉默不语。无论银行和CEO怎么说他都不反驳,是已经放弃了吗。

然后是阿卡菲尔。

被誉为超人的他一脸敷衍的旁听着会议。他用小指挖着耳朵,看着指尖的耳垢「哇」惊讶出声。那耳屎有大到这么让人惊讶吗。仿佛别人的事跟自己无关,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果然还是听不懂日语吗。

既然这样又为什么来这里呢。

在代理店部长落座后,剑野附到CEO耳边。CEO点点头回答了几句。

通过剑野,CEO向我们传达其旨意。

「CEO说『这么狼狈可赢不了全球社』『打不赢就早点撤吧』」

又提到了竞争对手的名字。

CEO这么执着于与全球社的胜负是有自己的私人原因吗?以前真织说过夏川志织曾和阿卡菲尔一同共事。是因为这个吗?

剑野环顾室内,严肃的说。

「果然针对损保业务裁员是当务之急。CEO也这样认为吧?」

超人用手指摆弄着淡金色的刘海,悠闲地点了点头。真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人。最麻烦的就是种敌人,根本摸不清他的动向。

高屋敷社长还是沉默着盯着眼前的资料。与飘然轻松的CEO相比,让人觉得沉重、劳累、腐朽。青年和老人,他们相差三十多岁,却让人觉得两人的距离不止三十年。

社长的沉默让其他社员不敢开口。总是对现场组各种唠叨的董事们也像是地藏菩萨一样闭口不言。看来他们都已经放弃了。

那就只能我来说了。

「我能说两句吗」

剑野面无表情的看着我举手。静静的说了句「请」。整个房间的视线都集中到我身上,都是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像是在说「淫行小子还有脸来开会啊」的感觉。就是我这张脸哦。给我好好看清楚了。

「我想请教下CEO。我不太懂为什么要因为赢不了全球社而裁员。为什么,我们非要跟他们打个你死我活吗?」

剑野回答我。

「又要说你的协同客服中心吗。那个已经被否决了」

「我是在和CEO对话,不是和银行。请你不要插嘴」

剑野只是耸了耸肩,并没有反驳。

在他旁边打了一个大哈欠的CEO用困倦的碧眼看着我。果然还是懂日语的。这和听不听是两回事,只要她肯听,对我来说就是有价值的。

「It's a game.」

他这么说道。他说的只有这一句话,但我觉得他轻佻的语调中包含着各种信息。游戏。这只是场游戏的话应该是指全球社和阿卡迪亚这种大型企业之间的游戏。所以必须赢。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信息了。

原来如此——我一下想通了。对他来说工作不是为了生活,而是场游戏。所以才必须赢。这是当然的。只有以胜利为目标的游戏,没有以输为目的的游戏。这就是为了生存而工作的我这样的社畜和已经拥有足够财富的世界级经营者的差距。

但就在这时,响起椅子的悲鸣声。

高屋敷社长站起来,睁大了锐利的像荒鹫的双眼,怒吼着。

「居然说只是场游戏!?」

和CEO一样简短的话语,但那激动的声音里却包含了百万种感情,集合成纯粹的怒意。自己一直执念的损保事业、为了因交通事故去世的已故夫妇而定为自己一生目标的事业被称作「游戏」,这让他忍耐不住的感情爆发出来。

看到这样毫不掩饰自己感情的社长是第二次了。第一次当然他因为花恋的事朝我怒吼。看到了老头子在被我夺走心爱的孙女时的怒吼。座位上列成一排排的董事们呆呆的张着嘴。他们也被吓到了。只有一个人,只有那个滑头鬼冷冷注视着这样的社长。

直面这怒火的CEO一副「哦?为什么要生气?」的表情。嘛,这也正常。如果不知道他女儿,那对夫妇的事,就很难明白社长对损保事业的执着。不,如果是超人乔治的话,就算知道也应该还是一样的表情。

「贵道先生」

一直候在一旁的门胁总务部长出声提醒站起来的社长。他和社长同族。但还是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这样称呼社长。回过神来的社长干咳两声。

「……失礼了」

社长大口喘息着低下头。坐回椅子上,抱着胳膊闭上眼睛,也抿起了嘴。这之后场内就沉默着,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对不识趣的我来说,这正是个好机会。

我继续追问。

「阿卡菲尔CEO。您知道全球社日本的社长吗?」

他回答我NO。还是没有一点兴趣的回答。他关注的是整个全球社,区区岛国的一介社长应该还入不了他的眼。

「听说CEO是从阿卡迪亚的网络部做起的。其实全球社·日本的女社长也同样是阿卡迪亚网络部出身。您还有印象吗?互联网刚普及时热衷于构建网络体系的那位女性。她被叫做魔女哦」

好像想起什么的CEO喔的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看来他是想起来了。

「就此撤出损保业的话,留下的只有她的胜利。能出一口陈年老气,她想必很高兴。对你来说这应该算不上愉悦吧。对你的这场“游戏”来说」

CEO轻轻的低吟着,开始认真的思考着什么。很好,这是个好兆头。听真织说那番话真是太好了,真是奇招。

但就在这时,剑野巧妙的跟进说。

「只要阿卡迪亚打败了全球社整体就不算您输。局部地区败北在整场胜利面前微乎其微。我希望CEO能像以前一样,从宏观角度进行经营判断」

CEO似乎同意似的点了点头。可恶,差点就成功了。这家伙真是多管闲事。

讨论告一段落后,滑头鬼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说道。

「枪羽部长。你还是先担心下自己脚下吧」

「我脚下?」

「前些天、八王子中心不是发生了暴力事件吗。听说是现场的课长打了根津财务部长。你不觉得你监管不到位吗?」

就是就是,从好几个董事那传来呼声。今天地沟鼠没有出席。好像是在养伤。在医院照料他的敦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伤。那家伙的做法真让人作呕。

我忍着怒意,低下头道歉。这种场合我也只能老老实实的道歉了。

「嘛。你自己的淫行也还在被审问,会发生这种事也是理所当然的」

董事们哄堂大笑。被他们冷冷的嘲笑,我咬紧牙关,把愤怒深深的埋进心理,转化成现在没有一点头绪的将来反击的动力。

剑野用严肃的声音结束了会议。

「在三月一日的运营战略会议上将决定缩减损保部门的具体计划。到那时,希望贵司也能决定好对枪羽部长的处分」

终于要到死期了。

我们只剩下不到两周的时间。

比春天的脚步来得还要快,必须得建立起协同客服中心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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