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鸦之喙 第一章『来访者』

来者似乎无意躲藏。

从什么时候开始盯上我的呢……比较有可能的时机,大概就是在我斩下古普达的前后吧。

事到如今我才想到,这种状况其实不无可能。

古普达简直就像是一心求死似地,丝毫没有打算隐藏自己行踪的模样。他游走各地时,处处留下身为阵士的痕迹,彷佛就像是要引人来追杀自己一样。所以我才能够不费多少心力就找到他,得以拔出爱刀破烂相对。

执行身为猎犬的任务时,相较于实际露出利齿咬向对手的战斗,更困难、更花时间的,其实是设法将目标纳入攻击范围的过程。所以……虽然这么说可能对古普达有点失礼……不过,他的情况还算是比较容易处理的。

但是……对于「那些人」来说,可能就不是如此了吧。

「那些人」也同样为了夺取古普达的性命而多次发动袭击,结果尽数遭到击退,不得已改为监视态势时,我突然现身,并且完成了他们的目标……或许就是这么回事吧。

原本正以背靠树根,刀靠在肩膀上的姿势处于浅眠之中的我,在睁开眼睛后站起身,先用土盖熄烧得正旺的营火,接著把刀穿过腰带上的扣环,将之挂到腰间。

当我戴好眼镜时……对方也到了。

这个从远处就刻意对著我发出强大气势的男子……不、应该还是少年吧。

出现在我本来当成今晚落脚过夜的处所,森林中较为开阔之地的人物,出乎意料之外的年轻。大概跟我一样都是十七岁前后吧,或许小个一两岁也说不定。总之,来者比我预期的要来得年轻。

「阵士应该是两人一组的吧,另外一个怎么啦?」

在夜晚的黑暗之中看来毫不突兀……对方身穿统一成如此色调的服装。他头上绑著像是头巾的深蓝色布条,服装则是重视行动灵活更胜于防御力的战斗服。

的确很像是「那些人」会喜欢的打扮。

然而,我就是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如果真的是「那些人」,实在不太可能会像这样正大光明前来挑战。

「你是总本山的阵士,碧蓝猎犬亚尔克吧?……希望能跟你对决。」

「在这之前,我要先问清楚一件事。……小子,你是『鸦』吗?」

鸦……反阵士派系中最具规模的组织、最大的暗杀集团。

身为阵士,一旦离开据点所在的总本山,就必须随时提防来自鸦的暗杀行动。

不过,这些人通常只会采取暗杀手段。从我开始以猎犬身分执行任务后,已经遭受过多次袭击,全都是属于暗杀类型的攻击。那么,这次的挑战也是为了进行暗杀的陷阱吗?

「我们的年纪没有差到可以让你叫我小子的地步吧。我今年十六岁喔,亚尔克。……名字叫做斛。」

世上居然有会自己报上名字的鸦,我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斛拔出挂在腰间的刀。他的刀比正常长度略短,是一把刀身偏细的单刃直刀。看起来相当轻巧,很容易运用的样子。

虽然我脑海中还存有许多疑问,但也随之拔出了破烂刀,刀尖朝下准备迎战。斛则依然只是以右手拎著刀,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朝我走来,没有要摆出架式的样子。

不愧是鸦,斛的脚步声非常小。但是,他的姿态看来十分自然,比起我所用的府津罗流变形架式都还要更为自然许多。看起来就像是拿著根捡来的木棒在散步一样。

在只有些微月光的昏暗森林之中,我们保持刀尖朝下的姿态互望。

斛突然停下脚步。他睁大眼睛,嘴角浮现一丝笑意。

这家伙相当厉害。他停下脚步的位置,刚刚好就在我的攻击范围之外。要是他再多踏出一个手掌的距离,大概就会在那个瞬间被我砍倒了吧。

以主要采取暗杀手段的鸦而言,眼前此人身为剑士的锻炼程度明显超乎寻常。

而且,他接受的锻炼也不是有钱人的娱乐,或是为了培养孩子身心均衡发展的运动……是用来与他人一决生死的修练。

鸦只会学习、运用杀.害.目.标.的技术。所以,当鸦出手却未能一击夺取对手性命时,他们会马上选择撤退,这是鸦偏好的手法。

然而,斛所拥有的却是彼.此.厮.杀.的技术。

虽然我始终觉得不对劲,但既然对方已经展露战意,我也做好心理准备,打算回应他的期待,一决生死。

不是以阵士身分,而是以剑士身分迎战。

我放出斗气,斛感受到之后随即压低重心,同时以双手握住刀柄,将之高举过头,摆出上段架式。

斛的架式很不错,但也带有一种奇妙的无瑕感。简直就像是刚打造完成、刚磨好的崭新刀剑一样。丝毫没有偏差,也不带任何阴影。非常漂亮……但也因此而有种脆弱的感觉。刚才他一派轻松朝这边走来时,感觉还更具威胁性。

……这样一来,我就了解是怎么回事了。

「斛,为什么不以鸦的身分来战斗,而是做为剑士前来挑战?」

「你是剑士吧?既然是这样,我想这么做应该比较上道。而且,我也想好好见识府津罗的剑。」

斛的额头上冒出汗水,但脸上还是展现出像是在逞强的笑容。看到他这副模样,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哪,斛。……不过,我觉得这样也不错。」

我猜想,斛多半已经确实学到了身为鸦的暗杀技术。所以,在他先前展现出令人无法感受到气息的自然步伐时,才会散发出一种莫测高深的感觉。

但是,他也的确好好学习过剑术。

……而且,他非常渴望尝试自身所学。很可能是看到我和古普达虽是阵士却以剑士身分对决的场面……于是自己也想模仿看看吧。

所以,他不是以鸦,而是以剑士身分来到这里。这种孩童般的单纯、天真……与之相对时会让人感到十分爽快的真挚,让我这种个性别别扭扭的人相当中意。或许说是「耀眼」会更为贴切吧。耀眼到虽然身处夜晚森林的黑暗之中,但还是让人不由得要眯起眼睛的地步。

「……我要出招了,斛。」

我保持刀尖指向右下方的姿势,一口气朝斛冲过去。拜大哥毫不留情的锻炼之赐,我对自己起步时的爆发力颇有自信,不过,斛不愧是鸦的一员,果然还能够应付得来。

在我踏出脚步的同时,斛也挥下了高举的刀,打算在我逼近他之前就先以刀锋砍中我的头顶。……他的动作之快,让我不禁觉得有点高兴。对于我和古普达的一战,斛真的观察入微。

所以,他才会预料我会和.那.时.一.样.,在一口气逼近距离之后将刀由下往上挥,早已做好可以立即应变的准备。

能够让某人如此用心观察,似乎也不坏……这样的想法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

当斛的直刀逼近我头顶的瞬间,我以像是要将左脚鞋跟刺进地面般的动作紧急停下脚步,就这样举起了刀尖仍然指著下方的破烂刀。

我以如同往上挥出刀的势道,利用全金属制,名为「柄头」的刀柄前端部分,砸向斛的直刀刀锋。

火花在夜晚的黑暗中飞溅。斛多半贯注全身之力的直刀斩击被我弹开,彷佛像是遭到冲击拉走一样,他的刀再次举过头顶,脚步踉跄。

虽然我的破烂刀也同样遭到弹开,不过我则是利用这时的反作用力,迅速地顺势采取绷.紧.全.身.的右下段架式。

我以刺入地面停止冲势的左脚为轴,这次换成用左脚带领身体往前,在逼近斛的同时挥出由右下往左上的斩击。斛露出几分焦急神色,左手放开刀柄往后退。但是,即使如此,破烂的刀尖还是砍破了他上衣的一部分。

我在上挥刀势将尽之时将刀一转,接著劈出第二刀。表情扭曲的斛把直刀打横,以左手臂紧贴刀背的姿势来承接攻击。火花。我本来以为能够直接将之斩断,但斛在刀刃相触的瞬间就放松了手臂、不、全身的力量,没有选择硬接,因此多少化解了我斩击的劲道。

漂亮的对应。但是,攻击主导权明显还留在我这边。

在完全撑过攻击的瞬间,斛随即用摆成水平的刀压向我的刀,设法带入比拼力气的「锷迫」状态。

斛打算藉著压过来,或者是成功将我彻底推开时的反动,让自己能够往后方跳开,以便拉开距离重整态势──他慌张的眼神已经说明了这一切。

斛在刀锷处施力压过来,我没有抵抗,反而刻意放松力量将手臂后收,让斛的打算落了空。在此同时,我更一脚踢向他疏于防备的腹部。

斛虽然被我踢飞出去,但也刻意摔在地上滚出几圈,和我拉开距离,边起身边摆出架式……不过,在这个时候,我已经跳到了斛的上方,朝他的头顶劈出了一刀。

面对包含我全身重量与下坠之势的一击,斛看出无法再像刚才那样化解,所以左手果.然.又放开刀柄,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身体一偏,避过了攻击。

当我一边挥下刀一边著地时,我们两人之间的距离已经贴近到能够感受到对方呼吸的地步。

我没有选择挥砍,而是将刀

锷压向对方,引诱斛再次进行锷迫。对于坦率准备对抗的斛,我这次非但没有放松力量,反倒使出全力压过去。

遭到我推飞出去的斛,往后退开几步,背部撞上树干。虽然陷入无路可逃的状态,但他还是注视著我,本来快要放开的左手也重新握好刀柄,摆出一丝不苟的架式。

看到他这副模样,我轻轻地压低了破烂刀的刀尖。

「不要再坚持下去了,斛。现在这样不是你真正拿手的招式吧?既然要以剑对决,那就用全力应战吧。」

「……亚尔克,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你到现在为止的剑术,感觉就是照本宣科,从来没有实际运用过的剑术。……你真正擅长的,应该是右手单手持刀,搭配拳脚体术的技巧吧。」

每当陷入不利状况时,斛就会毫不犹豫放开左手,试图重整态势。虽然这点也让我相当在意,不过,让我如此认定的最重要关键,还是他身体、四肢动作的敏捷、柔软程度。

斛其实非常灵活,但是,一旦以双手持剑,他的行动就会受到相当大的限制。

只要以心无旁鹜的认真态度对峙,相信自然就会察觉到这点吧。

彼此以性命相搏的几个短暂瞬间,可以获得比与对方尽情畅谈整晚更为深刻浓密的交流。

你还真是厉害啊──斛笑著这么说,用左手抹去流到脸上的汗水。

「看到你跟那个叫什么古普达的阵士对决之后,我也跟著激动起来。毕竟我也是曾经认真学过剑术的人,自然会希望能够像那样厮杀一场……虽然我认为自己已经练得很像样了,不过还是不行,实在赢不了啊。不愧是能引起老姐关心的人哪,亚尔克。」

……什么?我原本打算开口提出疑问。但是,就在斛握著直刀的右手自然下垂,双腿张开到与肩同宽的程度,将重心压低的瞬间,我不由自主闭上了嘴,身体在本能驱使之下进入紧张状态,不自觉地重新摆出正眼架式。

──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胜负……我了解到了这一点。

然而,我的内心却无法平静下来。当斛不再流露出宛如孩童般的眼神,发出像是刚磨好的刀刃般锐利、透彻的视线时……让我想起过去曾经与之对峙的人物。

……应该是错觉吧。不过,实在非常像。……非常像那.个.女.孩.。

那令人难以忘怀,清澈透明、一尘不染的双眼……。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开口交谈的余裕了。

对于斛突如其来发出的,速度十分猛烈的突刺,我好不容易才躲开。虽然试图以破烂刀反击,但因为他的速度太快而挥空,结果彼此错身而过──就在这时,侧腹挨上了一脚,让我趴倒在地。

虽然我一边发出斗气一边起身,但斛还是马上逼近眼前。

对于由下往上挥出的直刀,我以破烂将之弹开。毕竟斛的这一击只凭右手使出,劲道偏弱,要应付并不困难。

我就这样在彼此十分贴近的情况下使出突刺,斛没有闪躲,直接以左手手掌从侧面拍向破烂的刀身中段,让刺击轨道偏移,就此化解了我的攻击。他更顺势以左手肘轰中了我的脸。

我的眼镜被打飞,鼻血随之溅出。虽然被打到整个人几乎要往后仰,不过我硬是稳住了身形,没有放任身体被强大的冲击拉走。

看来斛没有预料到我会这样对应,他依然保持著使完肘打之后的姿势,行动出现一瞬间的停滞。我看准这个机会,使尽全力向他发动一记头槌。虽然斛急忙往后仰,试图闪躲,但还是晚了一步。我的头猛力撞中他的脸,斛也同样喷出鼻血。

我察觉到被撞得往后仰的斛想要拉开距离,于是一边踩住他的脚掌,一边将刚才被推向侧面的破烂拉回来,用刀柄痛砸斛的肋骨。差不多是有可能砸断一根骨头的程度吧──我一边估计打击的手感,一边也为了要重整态势而往后方跳开一大段距离。

但是,在我跳开的瞬间,逐渐倒下的斛挥出手中直刀,刀刃稍微砍伤了我的右手。

我们在拉开一段距离的状态下,重新摆好架式。双方各挨上了一击,同样可以看到对方正在流鼻血。这种多少有点难看的模样,让彼此在放出斗气对峙时也必须努力憋住笑意。

这样的对决真的很棒,可以说是只限同为使剑者才能享受到的交流。

第一次体会到这件事时,地点是故乡道场后方的山林之中……当时的对象是那.个.女.孩.。

那个眼神与此刻在我面前的斛有些相似的女孩……鸢。

我有点想念她。希望有缘能在世界某处再会──在这句难以判断算不算得上约定的暧昧话语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

这个眼神与她有著奇妙相似之处的男子,出现在我的面前,究竟有著什么样的含意呢……。

在生死决于一线的时刻,我却忍不住思考起这些事。

「……亚尔克,你现在居然还给我去想别的事情啊。」

听到斛这么说,我才猛然回神,斩断了关于鸢的思考。斛一边抹掉鼻血,以有点不满的模样把右手中的直刀摆成水平,全身绷紧,采取像是要使出突刺的姿势。

斛先前的突刺,速度快得惊人。不但充分活用了他的身体能力,而且因为只单用右手,所以尾劲也相当强。要是掉以轻心的话,恐怕马上就会被他干掉吧。

我摆出正眼架式,将注意力转到斛身上。就像是要把露出笑容、思考其他事情的余力等,全都将之投射到眼前这个男子身上一样,全神贯注。

我甚至停止感受周遭气息,将一切都集中在「斩杀斛」这件事情上。

斛也像是要做出回应似地,将所有力量指向我。

只为了「斩杀对手」这个目的而对彼此投出自己的一切……这种感受之痛快是无可比拟的。

风吹过树林的声响、小动物的气息、虫的叫声,全都消失殆尽,四周只剩下一片寂静。

整个世界缩小到只剩下我和斛的地步。

将自己的一切献给眼前的对手──这样的心情从手流向刀柄,再传到刀刃之上……我们正在等待那个时刻。心脏只为了彼此感到时机成熟,适合性命相博的瞬间来临而跳动。

汗水从我们的下颚滴落,嘴角不约而同自然浮现笑──。

「──笨蛋!」

清澈纯净的女性声音闯入耳中,斩断了连结著我与斛的紧张之线。

原本已经收缩到极限的世界顿时变得开阔,过大的资讯量让我和斛都忙著东张西望。

开始对决时正值夜深人静之际,不过现在已经接近黎明时分了。天空之中浮现看起来像是巨大海星的奇妙身影。许多体型大小各自不同的物体,正朝著我和斛所在的地方落下。

我跟斛都往后跳开,一边拉开距离,一边朝著从头上逼近的「某种东西」挥刀。

刀上传来像是砍到人的手感。皮、肉、喷出的鲜血,以及骨头。响起了听来像是人类男性的粗哑惨叫声。

虽然我一刀就把两个这种东西砍成四截,但接二连三从天而降的「某种东西」还是让我难以应付,只好以像是在地上翻滚的动作拚命闪躲。当我起身时,觉得好像有某人抓住了我的脚,低头一看……正是「那个东西」。

那个东西就像是小孩子随手把坏掉的人偶胡乱加以组合而成,是一团非常奇形怪状的肉块。

那是个将人类的手脚从根部互相连接起来,形成宛如海星的形状,位于中央部分的血盆大口,足以一口吞下人头的怪物──鵺。这样的怪物大概有十几只、不、二十几只吧。

虽然我以像是扫过地面的斩击砍断了抓著自己腿部的鵺手臂,但是,从树上跳下来的鵺,以及一度摔落地面后直接爬过来的鵺,陆续试著抓住我全身各处。

我不停挥砍,斩出漫天血花,但敌人的攻势一波接一波……慢慢开始应付不过来了。

我一边以右手挥动破烂刀,一边以左手取出藏在外衣内袋之中的匕首,用嘴咬住刀鞘将之拔出,接著以匕首把蓝色围巾切掉一部分,藉此摆脱了抓著那个地方的鵺。

匕首是在总本山那间老婆婆经营的杂货店里买的高级品,锋利程度确实配得上它的昂贵售价。

在周围逐渐遭到鵺包围的情况下,我试著寻找斛的身影。他以比我更为巧妙的动作在空中纵跳,接连斩杀鵺。这种时候,身手灵活的人似乎比较有利。

「都是因为你只顾著玩才会变成这样!真是!!」

某处又传来女性的声音。比起聚集在眼前的鵺,这个声音更吸引我的注意,促使我放眼搜寻四周。

虽然身处昏暗的森林之中,但附近一带突然又变得更加接近漆黑。月光遭到了遮蔽。我抬头一看,发现上空有只体型大概达到十几公尺的巨大鵺。那个东西,看起来就像现在满地都是的这些怪物更加巨大化之后的结果。不同之处只在于宛如海星般伸出的手脚之间有著薄膜,看起来像是想要把四处逃窜的我和斛来个一网打尽的样子。大概躲不掉了吧──我如此判断。

「老姐!!」

斛发出喊叫声。从黑暗中传来「我知道啦」

的回应时……事情发生了。位于上空的鵺,毫无预兆就突然从中裂成四大片,简直像是被眼睛看不见的巨大刀刃砍中一样。

在我视线之中爆出惨叫声与血花的鵺,变成四块肉片坠落。

「游戏到此为止!我要认真了!」

在肉片坠落地面造成冲击的同时,那个声音再度从黑暗中响起。躲开巨大鵺的肉片后,我看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

附近的树木就像骨牌一样,先后朝我这边倒来。简直就像是这一带森林中的树木其实早就已经被砍断,只是本来还能保持平衡直立,现在终于变得宛如波浪般,夹带著巨响陆续倒下……这股波浪正逐渐向我挤压过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是阵吗?但是,鸦对于阵的厌恶,坚定到堪称信念的程度,我不认为他们会去运用阵。

我站到巨大鵺的肉片上,将视线投向倒下的树木断裂之处。树根本身还好好地紧抓著大地……从稍高的位置遭到拦腰砍断?

当我产生这种想法的时候,看到了一条受到月光照耀而微微发亮的线。就是那个吧……!!

「给我好好体会师父传授的招式『振动钢丝』吧。」

对于这个只在传闻中听说过,在鸦之中只有极少数人能够运用自如的武器,我本来想要闪躲,但脚下不容易站稳,更重要的是,有只小型的鵺抓住了我的身体。

钢丝迅速逼近,已经躲不掉了。既然如此,那就只有杀.出.一.条.生.路.了。比起刀身层层叠叠,既长又重的破烂刀,我选择能够迅速因应的匕首,以左手单手持刀,全力挥出。

该死,匕首的刀刃居然毫无抵抗就被切断了!我拚命扭转身体,总算是躲过了朝脖子扫来的钢丝。

「亚尔克、那是砍不断的!全都必须躲开!!」

又是女性般高亢的说话声,不过,这个声音和先前的不一样。

多道钢丝在月光照耀下铺天盖地扫过附近一带,一边斩碎鵺与森林中的树木,一边也以我为目标。

我只能不停闪躲。就在我奋力闪躲的期间,森林的空气开始带有油的味道,在倒下的树木之中,突然有火苗窜出。

我立刻将左手伸向那股火焰,手掌前方出现蓝白色的光。

──我发动了阵。肩膀上的烙印开始发热,我一边感受著力量正遭到该处吸走的感觉,一边堆叠〈炎〉与〈波〉两个阵。阵的字样碎裂,变成无数碎片融入火焰之中。

「用钢丝的人在哪!?」

我挥动左手,让火焰以彷佛要烧向天空的势道往上弹升,以火光逼退夜色。

始终不攻击的话,最后必定会输。必须设法打倒躲藏在黑暗之中的,那个使用钢丝的人物。

火焰照亮了世界。在火因为烧到刚倒下不久的树木而冒出浓烟时,我注意到先前在距离自己十多公尺处著地的斛,手中刀光一闪。不过,那并不是挥动刀的闪光,而是将刀入鞘时所发出的亮光。

「胜负就保留到下次碰面时啰。让我们再来厮杀一次吧,亚尔克。以剑士的身分!」

一说完这句话,斛就转过身子,宛如鸟儿飞舞般朝森林方向离去。虽然我为了阻止他逃离而以炎之波作成高墙,但斛却连这堵墙都轻轻松松一跃而过。

我原本打算让火焰继续追击……但在注意到斛前去之处还有另外一个个头比较小,看来像是女性的身影时,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火焰的行动。

「……阵士亚尔克,不用多久,我们就会再次……。」

这个声音、这个感觉……我早已认识对方。

「鸢,是你吗……?」

我的声音,似乎让那个身影一度停下脚步转身回看……但是,对方终究还是与斛一同消失在连火焰也无法彻底照亮的深邃黑暗之中。

取代两人身影从火光中出现的是比那两人都还要更为娇小的人影。

「看来鸦已经飞走了。……烧光剩下的鵺之后要记得把火收起来,不然会变成大火灾的喔。」

那家伙穿著宛如少女般的红色袴裤,像是狐狸一样毛绒绒的尾巴左右摇晃,大大的耳朵动个不停,倾听四周动静。流露出彷佛猫科肉食兽般锐利视线的金色大眼睛正注视著我。

虽然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人都只像是个可爱的少女,不过,自称十四岁的他.,名叫结仁──。

「然后呢?你刚提到的鸢是什么人啊,亚尔克?」

──正是我的搭档。

在与斛对决之后,我们不眠不休连夜赶路,隔天中午便已抵达事先约定的地点。依照原本的预定,约好的时间是明天夜晚。

穿过森林、渡过河川,远眺多个聚落而抵达的场所,是一处留有不少古代遗迹的废墟。听说这一带在过去是个曾经有许多高楼大厦林立的巨大都市区域,不过现在已经完全沉入突破坚硬大地柏油路面而冒出新芽的草木之中,唯有变得宛如小山般的瓦砾,依然心高气傲地主张著自己的存在。

「虽然早了一天,不过那个男人会不会已经到了呢?」

背著背包,神色看来多少有些疲惫的结仁摸了摸鼻子。

根据他的说法,在古代曾经是大都市的区域,即使已经经过非常久的时间,依然留有独特的气味。

结仁登上由瓦砾堆积而成的小山,用大大的眼睛和头顶上的大耳朵观察四周状况。除了寻找「那个男人」之外,结仁也是在警戒有无敌人。

遭遇鸦的正式战斗部队而又未能将之击杀时,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有追兵出现,这可以说是鸦经常采用的战术。正因如此,结仁才会提高警戒……不过,这次我倒是不怎么担心。因为,我认为对方多半不会采取奇袭。

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鸦比较喜欢黑暗的夜晚……更重要的是,我不认为那个叫做斛的男孩会选择暗杀手段,至少在我们以剑术一决胜负之前。

下一次,他无疑也会正正堂堂前来挑战……我怀有这样的确信。

「唔,似乎是还没到的样子。附近也没有鸦的气息。……那么,亚尔克,我就趁这个时候来逼问你一下吧。」

「……什么事啊?」

「鸢是什么人?还有,为什么你会跟鸦像那样单挑?」

我从背包中取出水壶,无可奈何地开始说明昨天晚上我含糊带过的事情。

我告诉结仁,鸢是在我故乡学过府津罗流剑术的女孩,也是我在离开故乡前曾经对决的对象。

至于单挑的问题……对于没有练过剑的结仁来说,可能不太容易理解吧。

实际上,虽然我试著说明,不过结仁还是回以「听起来一点都不合理哪」这种瞧不起人的答覆,径自从瓦砾小山上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地回到地面。

「拥有一定程度的技术与自信之后,难免会想要确认看看啊。找上可能比自己更强,或者是与自己同等的对手……想知道自己的实力究竟到哪里。……最重要的是,想要找人比试,可以说是男人的天性,虽然我想结仁你可能不懂就是了。」

「在山里拿树木或鵺来试刀也可以吧。」

「所谓的剑,唯有用剑才能估量喔。」

哦?──脸上果然还是一副没办法完全认同表情的结仁,一边晃动著尾巴,一边经过我的面前……然后,结仁发出「啊」的一声,突然停了下来。他一转过身就以脚上的绑带长靴鞋尖猛踢我的小腿。因为实在很痛,让我忍不住叫了出来。

「我也是男的啊,亚尔克!」

虽然结仁露出看似不满的表情……这算什么嘛,你自己明明也一度没有注意到这点啊。

我苦笑著向结仁赔不是,同时搓揉小腿痛处。

虽然我们成为搭档已经有半年之久,但是,直到现在,结仁究竟是男是女,真相依然成谜。

由于可以从阵士身上的烙印得知对方所能运用的阵,所以阵士大多不喜欢让他人看到自己的肌肤。结仁的故乡历年来有许多人成为阵士,导致当地居民不论是否身为阵士,都变得极端不喜欢露出肌肤……离开故乡的结仁似乎也还是如此。

「真是,实在太失礼了!」

我再次说了声对不起,一边以两手胡乱翻动他那带点波浪卷的头发、搓揉那对大耳朵。虽然经历旅途劳顿,风尘仆仆,不过他的头发还是一如往常散发出清爽的药草香味。这样翻动就可以闻得到香气,感觉很不错。

结仁也像是头部正受到抚摸的狗狗一样,露出看似有点痒,但也颇为满足的表情,乖乖地任我抚摸……只不过脸颊依然高高鼓起,像是想要强调自己还在生气似地。

我把手从结仁头上移开,用双手食指轻轻压下他鼓起的脸颊,结仁因此发出「噗噗」的吐气声,让我们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咦!?……喂喂、不是吧!?你们会不会来得太早啦!?」

从头上传来的声音,让我本能地把手从结仁脸上抽回来,结仁也退开一步,抬头往上看。

……让第三者看到这样嬉闹的场面,实在让人感到相当难为情……。

发出说话声的人物,从瓦砾小山的上空以头下脚上姿态坠落……不

过,当对方快要撞到山顶时,突然卷起一阵暴风,那人也藉此在空中完全停了下来。

「亚尔克遭到鸦的袭击。我们想尽快离开这里啦,空。」

结仁的脸颊微微泛红,说话速度也比平常快。

结仁称之为空,从空中现身的男性,拿下方方正正的防风护目镜后,露出似乎感到无奈的表情看向我们,先是摸了摸没有好好整理的胡子,然后抓了抓发型乱七八糟的头。

「……啧、我本来以为难得能在月夜之中边遥想古人的生活边喝上一杯的哪。」

看到空刚在瓦砾堆上著地,马上就从挂在腰间的小包包中取出酒瓶的模样,我和结仁都为之傻眼,叹了一口气。

我猜,空大概是很快就搞定前一个工作,原本打算在这里一直喝到会合时间的吧。

空有点不满地在原地蹲了下来,从皮革夹克的口袋里取出香菸盒,叼起了一根菸。我爬上瓦砾小山,用自己携带的道格拉斯打火机帮空点菸,接著把附有扣环的钢索装到空绑在腰间的腰带上。然后,我把钢索另一端也接上自己的腰带。

当空抽完一根菸的时候,结仁也完成了连结,我们三个人就像是要开始玩挤馒头游戏一样,贴得非常紧密。

「真是拿你们没办法。……那我们就快点回去吧。」

空拋掉菸头,在将之踩熄的同时便以快到看不清楚的速度使阵成为发现状态,创造出蓝白色的光之碎片……把我们带到天空之上。

虽然在起飞瞬间会受到足以令人感到疼痛的冲击,但在飞到数百公尺高度,转为水平飞行后,或许也是因为追加了两人份体重的缘故,所以速度变得稍微慢了一些,不用担心强风吹袭造成的不快感。

我俯瞰著下方的森林,在冷风之中持续飞行。

「这样说来,刚才结仁提到『亚尔克遭受袭击』……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们当时分开行动吗?」

由于空一边戴上护目镜一边如此询问,所以我也说明了与古普达之间发生的事情。

阵士通常采取两人一组方式行动,因为,从各方面来说,这都是最为安全的做法。

话虽如此,但因为两人总是在一起的话,有时反而会引起「或许是阵士」的怀疑,所以有时也会刻意分头行动……不过这次并不是出于如此顾虑。

我们在接到「猎杀古普达」的命令之后就开始追踪、调查这个人物……在实际见到他本人之后……我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决定要堂堂正正斩下他。

「亚尔克一直坚持这种我无法理解的理由。甚至还说我的〈封〉是什么小伎俩……真是的。」

「对不起啦,结仁。……哎、总之我们就是因为这样而分开行动,在会合之前遭到了袭击。」

「原来如此。还好遭到袭击的不是结……喂、结仁,你这家伙不要乱翻我的包包啊!」

「什么嘛,不是肉乾就是鱼乾。没有甜食吗?」

甜食哪能拿来当下酒菜啊!──听到空喊出这句话,让我笑了出来。

即使是徒步时大约要花上半个多月的行程,只要能够像空这样运用〈飞〉之阵,不用三天就能抵达目的地。

自从我和结仁被称为「睡美人的猎犬」开始,空就经常像这样负起接运我们的工作。

虽然这件事本身就非常值得感谢,但更重要的是,像这样和少数自己可以信赖的对象──空与结仁──共度的时光,对于过去总是十分孤独的我来说,是一段令人喜不自禁的时间。

「甜食就忍耐到返回总本山再说吧,结仁。」

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自己其实正在内心某处细细品味著一种既温暖又有点甜美的感觉。

这是一场在黎明前召开的紧急会议。

「……全灭?」

伊莉丝刚在圆桌前坐下就听到这个令人不快的报告,因而皱起了眉头。

这个有著巨大圆桌的房间,虽然天花板的挑高相当高,内部十分宽广,但因为其中坐有十名男女,而且各自都还带著一、两名秘书,所以多少有点拥挤的感觉。

这个地方位在人称「总本山」的区域之内,是设置于山峰地下的会议室。此处仍保有能够正常运作的古代电子设备,墙上没有窗户,但贴附著许多相当薄的巨大显示器,上面映出了包括附近一带地图在内的各式各样资讯。

圆桌开始发光,桌面上出现影像。影像内容是距离总本山数百公里,某国某处市镇的状况。对于反阵士组织的活动较为活跃,抑或是市镇整体均已受到反阵士思想影响的场所,当地地名会以红色标示。影像中的「城壁都市亚历赛沙」字样正是如此。

坐在圆桌周围的人们,一边将资料在桌面上摊开,一边陆续开口发言。

──不,是否全灭尚未获得证实。只是可能性相当高。失去联络至今已有相当长的时间。──距离发生传染病的那个市镇纳桑诺吉有点近哪。……啊,就是为了那件事吧。──在「前往亚历赛沙」的连络之后便无法得知动向,也不确定是否已经进入亚历赛沙……。──不管是传染病还是其他理由,由我方主动派遣医师前往怀有反阵士思想的小国市镇,这样的决定,果然过于鲁莽了吧。士兵还有办法补充,医师就不能一概而论。如果是在总本山学习,通晓古代技术的一流医师,那就更不在话下。──人命关天,生命是不分贵贱的。──我们也知道这么做有风险,所以让拥有战斗技能的阵士……记得是叫谢尔盖吧,让他以护卫身分一同行动啦。──或许这个判断反而弄巧成拙。当地附近有一个中队规模的鸦之部队活动的迹象。但是,那一带应.该.除了他们之外就别无其他阵士。或许就是因为以搭档行动,所以才会被发现的吧……。

伊莉丝闭上眼睛,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开始回想事件发展至此的经过。

一切开始于两个月之前。当时也是在这间会议室,做出了派人前往发生传染病的市镇「纳桑诺吉」之决议。

既然现在只有我们还保有古代技术,纵使是反阵士思想根深蒂固的土地,依然要采取人道态度对应……这是总本山的基本方针。

若是询问所有阵士的意见,相信应该有不少人会对于「不惜性命安危,拯救与自己敌对者」的态度感到不满吧。这样的意见,甚至还可能是多数派。然而,只要身为伊莉丝的搭档、总本山的首脑、人们口中的「睡美人」、永生不死的罂粟,依然希望将阵之力用来拯救他人,伊莉丝就会尽全力去实现她的愿望。

正因如此,由于当地距离总本山相当遥远,加上面对的又是「传染病」这个会随时间经过而日趋肥大化的巨大敌人,所以,虽然对方尚未请求提供援助,总本山方面还是在掌握状况后便立即派出医疗人员。

但是,即使如此,依然为时已晚。当医师伊里亚和其护卫谢尔盖两人抵达纳桑诺吉时,市镇早已彻底崩坏。

对于爆发传染病的纳桑诺吉,虽然邻近其他市镇以几近强行通过的方式达成决议,采取「将整座市镇加以隔离」的封锁处置……但是听说因为试图逃离死亡市镇者前仆后继,所以引发集体恐慌,终于有人纵火烧毁了纳桑诺吉。

在这之后,伊里亚等人回收了检体样本,踏上归途……但因为在途中听到其他地方发生相同传染病的传闻,于是转而前往城壁都市亚历赛沙。

大概明天就能进入亚历赛沙……在这个报告之后就音讯全无。

据说,亚历赛沙也因为发生传染病而和纳桑诺吉同样处于封锁状态。话虽如此,但前者似乎是为了避免和纳桑诺吉一样遭到周围市镇居民纵火,所以保持警戒固守在城墙之内,希望藉此回避外部单方面采取种种手段的状态。过往为防范鵺而建设的城墙,在意外的地方派上了用场。

伊莉丝睁开眼睛,再次看向圆桌上的地图。她叫人标示出先前提到的,曾有鸦的部队活动迹象之场所。该处大约位于纳桑诺吉与亚历赛沙的中间点,也在医师们应该会经过的路线上。

……但是,时期不太对劲。在据信鸦有所行动的日期,医师们其实早已通过该处。如果情况反过来的话就说得通,应该可以认为是医师们虽然遭受袭击,但顺利突破,得以继续前往亚历赛沙。

然而,反过来的话?在医师们通过之后,那群乌鸦用尖喙戳的会是「什么」呢……。

若是鸦会采取有组织的行动,事态肯定与阵士有关。不过,总本山并没有掌握到「该区另有其他阵士」的资讯。

伊莉丝知道,在总本山之外的场所,另有极少数透过「从遗迹中发掘出成为阵士所必须的药物、烙铁」等方式,因而获得阵士之力的人物。但是,总本山也会在发现这类情况后就设法将之纳入管理,所以这类阵士相当稀少。相较于此,背叛总本山的流浪阵士数量甚至都还更多一些。

伊莉丝一度几.乎.要.撩起遮住她右眼的金色长发。在这个瞬间,会议室内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视线数量之多,让伊莉丝停下了手。

「……还有其他情报吗?」

现在的局势还不到想.要.动.用.右.眼.观

.看.的地步,时机尚未成熟。

「在伊里亚医师传来的连络中提到……有可能不是传染病。虽然他在市镇遭到烧毁后才进入其中察看,但在尸体身上、现场都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

那么,为什么会遭到纵火?就算是集体恐慌的结果,至少也该有某些导致周边其他市镇居民怀抱明确危机感的症状吧。

……会是鸦吗?伊莉丝透过文献得知,在过去,鸦曾经有过多次为使反阵士思想深入民心而亲手杀害无辜民众,再将犯行嫁祸给阵士的行为。

然而,若真是如此,鸦应当会以此事煽动舆论,打击总本山威信才是。更何况当地的反阵士思想相当强势,就此当成弃子来运用,未免有点可.惜.吧。

考虑过种种可能性后,伊莉丝低声自言自语。

「果然……关键还是在于……鸦到底啄了什么吧。」

会议室内顿时变得寂静无声,经过几秒钟之后才有人再次开口。

──只有再派人前去调查了。医师们也可能还活著。更重要的是,这也是为了拯救亚历赛沙……。──但是,如果失去更多医师,就总本山这边而言,损失会不会过于惨重了?──确认医师们的生死、调查状况、拯救市镇……不管是哪件事,执行者都必须是具备足以与鸦对抗的实力,针对战斗方面特化者。──可是,倘若将非医疗人员送往传染病蔓延地区,也可能导致疾病更加扩散。──我想大家应该都知道……首先,即使我们的医师具备阵之力,其中也没有具备战斗能力者。──不是医师有没有战斗能力的问题,我认为根本不该派医师过去!──但是……!!

碰的一声,伊莉丝重踢地板站起身,把椅子弹飞了出去。

「这是为了决定总本山今后方针的会议!!没有建设性的发言给我注意点,小心我动手杀人!!下次再有人废话,最好先有说一句就会被折断一根手指的心理准备!!」

伊莉丝这番粗暴的话语,让会议室陷入一片死寂。面对变成这副模样的伊莉丝,任何人都比害怕得直发抖的博美犬好不到哪里去。

因为,伊莉丝有时真的会将她的发言付诸实行。再加上她又拥有仅次于罂粟的权力,而且,即使论个人实力,在总本山之中,伊莉丝也算是第一流强者,所以根本没有人敢违抗她。

「我没有时间浪费在这种垃圾会议上。针对亚历赛沙当地,以及出现过鸦交战迹象的场所,马上给我找附近一带的探子去调查状况。是否要派出阵士,等到调查结果出来再决定,知道了吗!?」

没有人敢开口提出不同意见,沉默的时间持续了好几秒。虽然这种做法其实也可以说只是在延后决断,但是,面对目前这种风险过高,且存在过多未知数的状况,如此判断也还算妥当吧──至少伊莉丝自己认定是如此。就在她转身离开圆桌,正要走出会议室时……。

「罂粟大人……!?」

伊莉丝的手尚未碰到门把,门便已先行开启。出现于门后的人物,正是总本山的领导者、最强的阵士、拥有永远生命的睡美人……罂粟本人。

身穿豪华和服,将头发结成髻的罂粟,以微微张开眼皮之下的黑色眼珠,环视圆桌的在座成员。所有人顿时起身立正。

「各位,听好了。这是前所未有的状况。……议员们齐聚一堂正合我意,妾身来此,为的是通知大家再次进行确认,以及先规划好发生万一之际的对应措施。」

伊莉丝心想,虽然罂粟大人有时会做出彷佛忘记自己身分的举动,但是,在没有随从的情况下单独现身,而且又来得如此唐突,肯定是发生了某种具有急迫性的重大事件吧。

伊莉丝已经将传染病事件彻底拋诸脑后,只是像只在等待命令的狗一样,全神贯注倾听罂粟接下来的发言。

「疼爱的小狗偶然间发现此事,方才提出报告。……或许妾身将会丧命也未可知。」

我、结仁,以及空,在明亮到耀眼的朝阳之中回到了总本山。

高达二十公尺彷佛要围住一整座山峰般的城墙,城墙之内就是阵士们的安居之地,总本山。山麓附近有著许多现在依然得以维.持.运.作.,能够为人利用的高楼大厦,山顶上则是只有罂粟大人与侍奉她的人们居住其中的豪华城堡……这处区域在世界上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一度飞越城堡上空,最后在总本山的入口,设于城墙处的大门之外降落。

大门外的区域名为「商业区」,据说是全世界资金流动最为频繁热络的场所。这里也有许多阵士以外的人物,处处充满活力。

当然,只要是人潮聚集之地,自然就会有许多满足各种需求的店家……空之所以刻意在门外放下我们,应该也是这个缘故吧。

「……那就这样,麻烦你们向总务部报告啰。我喝个一杯之后就要去睡觉了。」

空捶了捶腰,边打著呵欠边朝商业区中酒馆林立的区块走去。

即使是已经能够自由掌控〈飞〉之阵的空,连续三天持续运送我们,依然让他非常疲累。说起来,以〈飞〉来进行运送他人工作的阵士本就极为稀少,空也不例外,他的主要任务通常是运送具有急迫性的信件、物品等。

「既然都到大门前才把我们放下来了,直接送到总务部前也不会怎样吧。」

结仁带著几分不满这么说完,伸手整理被风吹乱的衣服与头发。

「别抱怨了啦,空也已经努力到最后一刻了啊。从他没有降落在酒馆前面这点来看,选择介于总务部与酒馆中间的这个地点,已经算是妥协了吧。」

「我就是觉得内心愤慨不吐不快嘛。……你知道我忍耐多久了吗?就算只是早一秒也好,我也想赶快沉浸在像是能让舌头溶化的甜食之中啊。」

一旦离开总本山,除非是相当繁荣的都市,否则多半难以找到能够满足结仁的「甜食」。即使是水果类,比起甜中带酸的水果,结仁也还是更为喜爱有著红豆馅般饱满甜味的类型。

「这样的话,要先去茶馆再去总务部吗?虽然可能会挨骂就是了。」

结仁从怀中掏出怀表,看了时间之后皱起眉头。

「早上六点多啊……不管是总本山或商业区,我都不觉得这时间点会有已经开门做生意的店家……。」

结仁不满地说著「这个时间感觉做什么都不太适合哪……」,毛绒绒的尾巴沮丧地垂下,拖著脚步朝大门走去。

在晴朗天空之下,我和结仁请守门人打开通行门,进入总本山之内。在距离门相对较近的地方,有一栋兼具总务部与书库功能的巨大建筑物,我和结仁走进该处。

来到地下之后就是据说藏书量达到数十万本,形状宛如巨蛋的广大书库。书库中央有个柜台……一名有著猫耳,手中拿著文库本的女性,此刻正趴在柜台上。

「啊嗯?,这种……壮汉们同时既是攻方也是受方的五层三明治式性爱……这种事、这种事情实在是……。」

嘴角浮现淫荡笑容的猫耳女,口水在桌面上扩散的同时,口中还不停吐出梦话。

「……这个脏东西在想什么啊……。」

结仁以看到恶心事物般的眼神俯瞰趴在柜台上的女性,伸手翻起对方单侧耳朵。

「这种事……实在太揪心了啦。因为,不管怎么想,头尾两个人,获得的快感都比其他人少……啊啊、想让所有人都获得幸福的话,果然还是要……再多找十几个人过来,大家排得像甜甜圈一样……也就是说,壮汉们排成圆圈连结起来是最好不过的……这就是所谓的调和之环──」

「哇!!」

「哇!?」

受到结仁喊叫声惊吓的阿丽雅德妮,在柜台上一阵惊慌失措。她的身体边滚动边把笔筒等事物给撞飞……最后摔到地上。

「呜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结仁与亚尔克……。」

重新戴好大号眼镜,抬头看著我们的人物,是个大约二十岁出头的女性,担任总务部部长的阿丽雅德妮。她的头发还是一样乱七八糟,虽然披著看来相当高级的斗篷,但斗篷之下却只有不知该称为内衣还是泳装的衣物,毫无保留地展现出纤细腰身搭配尺寸傲人的胸部与臀部,非常具有魅力的身体……让人不知该看哪里才好。

「能够边读书边打瞌睡的养尊处优生活,这可真是……」

柜台上有著堆积如山的古代日本作品……全都是属于人称「肌肉系列」,主打武士、骑士等各式各样不同组合的男色之文库丛书。结仁像是面对什么脏东西一样,用手指捏起其中一本。

「我是在学习啦,为了理解过去的世界,特别是日本的文化,阅读当时销售的、以大众为对象的资料,肯定是最好的方──」

「如果这是给大众看的书,日本会灭亡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

「真是的,说这是什么话呢。男女之间的行为,说穿了不过是为了繁衍而已……但是,男性之间的行为就是人类文化的最高境界!因为,这样的行为正是纯粹到极点的爱情,以及无止尽肉体欲望的结晶!!」

「……应该说

是淫靡的极致吧。」

咿──!阿丽雅德妮拚命诉说男人与男人之间的火热关系有多么美好迷人,至于结仁,有时扯开、回避这个话题,有时则提出批判。

我一边听著两人的对话……一边从柜台内侧取出报告书用纸,开始写下这次工作的详细内容。话虽如此,不过因为我已经在回程途中利用空休息的时间写好了大致经过,所以细节部分只需要一句「详如附件」就可以解决。

因为在送交给伊莉丝、罂粟大人过目之前,阿丽雅德妮的部下还会用比较漂亮的字重誊一遍,所以这样就可以了。

「哎呀,我还想说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吵……原来两位提早回来了。欢迎回家。」

以小碎步快步走来的人物,是名宛如洋娃娃般娇小的女性……她叫做三浦。虽然是阿丽雅德妮的部下,但同时也是能够管得住她的人,更是实质上经常负责处理总务部部长工作的人物。

……虽然我这时突然产生「那么,现在正在跟结仁争辩的阿丽雅德妮,平时到底在做些什么?」的疑问……但一时之间也找不到答案。就我所知,她好像整天都只是待在柜台这边,阅读一些诡异的书而已。

三浦说了句「您来得刚好」,然后将抱在怀中的小箱子放上柜台。

「又有亚尔克先生您的信件了,刚刚才完成检.查.的喔。」

箱子里放有一封信,寄信人是大哥。

……大哥在我告别故乡时说过,彼此每个月都要写一封信,而他也的确说到做到,每个月都会寄信来。不只如此,其中还常有一开头就是针对「何以咱分明寄了两封信,但却只收到你一封回信」这种事提出一长串抱怨的信,实在很过分。

……毕竟故乡与总本山相距遥远,寄出信件后需要超过一个月的时间才能送达。就算我收到信之后就马上写好回信寄出,下个月还是会先收到大哥寄来的抱怨信。即使我向大哥反映这点,结果也只是收到「既然如此,你只要先预想到咱的回应,写两封信不就好了吗?」这种简直是叫人想办法发挥出某种程度预知能力的答覆。

由于要持续回应这样的信件,肯定需要深不见底的耐力……再加上这个工作又是属于不太适合对无关者透露近况的类型,能写的东西已经不多,而且,从出差地点寄回信的行为也因为有泄漏情报的可能性而遭到禁止,所以,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一个月挤出一封信也就差不多是极限了。

「真是,结仁你一点都不懂!我最近中意的状况是结仁、亚尔克以及空,三个人一边在空中飞行一边合为一体,啊呀住手住手不要把手上的油脂抹到我的眼镜上啦!」

可能是开始感到不耐烦了吧,结仁伸出包著绷带的左手,手指用力按在阿丽雅德妮的眼镜上。

我一边事不关己地看著这幕景象,一边签下领取信件的签名,接著从已经被打开的信封中抽出信。由于我是过去曾经猎杀许多阵士的府津罗一族后人,所以,叫做总本山议会还是什么其他名字的机关,做出了「多少加以监视」的判断,会像这样对信件等施以检阅。

话虽如此,但毕竟我经常在总本山之外地方活动,只要有心,想和任何人碰面其实都不是问题。所以,我想这可能只是藉此施加「总本山正在监视你喔」之类的压力而已吧。实际上也从来没有人向我质疑信件的内容。

「……嗯……?这个、到底是、怎么回……啊!?」

我看著手中的信纸,一时之间在原地僵住了。

「……这、这下子麻烦了。阿丽雅德妮,我想确认一下,这个……。」

阿丽雅德妮和结仁同样都面红耳赤,正在彼此拉扯对方的大耳朵。我强行闯入模样不堪入目的两人之间,将信拿给阿丽雅德妮看。

「嗯?这封信怎么了吗?因为已经通过检阅,所以没有什么问题吧?我看看……在旅游地享用了前所未见的巨大鱼类料理……哎呀,亚尔克的哥哥,用来表现味道的词汇真是既丰富又巧妙……咦?不是这个?最后一段?……嗯──因为有件重要的事想告诉你,改天直接碰个面吧,不就只写了这些而已吗?啊、我知道了,你是想要申请返乡喵?」

「……不是,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这封信似乎是在半个月之前,我离开总本山不久后就寄到的……问题在于,大哥的个性与寄出信的时间。

我的大哥,基本上是个无.法.等.待.的人。他非常积极主动,而且又有著像小孩一样坐不住的一面,所以,他的「改.天.」,其实是「越.快.越.好.」的意思。将这些要素综合起来的话──。

「啊、在这里!喂──亚尔克、小结!我来传达罂粟大人的紧急命令,要你们马上过去见她!」

一出现在书库就放声大喊的人物,是个有著一头红色短发,眼珠也同样呈现红色的少女。

她叫做红,与我们同届。

果然是这样啊……结仁、阿丽雅德妮与三浦,同时看向低声说出这句话的我。

「……我大哥,府津罗流当代宗主府津罗赖雅……将会来到这里。」

身为历史上累计斩杀过数百名阵士的一族与流派之后裔,获得人们歌颂为史上最强剑士的人物……即将来访。

「这样看来,甜食又得再等上一阵子了哪……。」

结仁从阿丽雅德妮的耳朵上放开手,叹了一口气。

在虽然时间还相当早,但已经相当灿烂耀眼的阳光中,我飞也似地往前跑,尽快赶往商业区。

那个大哥、丝毫不懂如何隐藏自己身为府津罗一族身分的大哥,若是来到阵士安居之地……相信住在此地的任何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吧──他是来找碴的。

虽然我没有询问大哥目前位于何处,但如果他已经抵达的话,势必会引发骚动,所以也根本没必要问。

通过城壁的门,跑进商业区的大街之后,我随即感受到明显不像会发生于上午时分的喧闹。声音来自酒馆街。我不自觉地将手放到挂在腰间的刀上,拔腿疾驰……找到了声音来源。

马路中间挤了一大群人,群众还不时发出欢呼声。我粗暴地挤进人群之中,想要安抚多半身为这场骚动罪魁祸首的大哥……但是,人们注视的对象并不是我的大哥。

「你在这里搞什么啊、空!?」

在人群中央接受欢呼的对象,其实是空和一个陌生的大叔。他们各自都抱著大酒瓶,正在痛饮透明的液体。根据四周弥漫的气味,以及已经失去意识,在地上躺成大字形,手中依然握著酒瓶的另外两个人来研判……他们在喝的东西应该是酒吧。

「似乎是因为走路时撞到肩膀之类的事而发生争执的样子。原本差点演变成斗殴,不过那个脖子上挂著护目镜的人表示,打架有失格调,这里是酒吧,所以要比的话就……这样一阵胡说八道之后就变成乾杯大赛的样子。」

一个站在我旁边,正在啃著大到夸张的带骨肉,个头不高的男性如此告诉我。我不由得抱起自己的头。

「这个男人让人觉得十分痛快,咱并不讨厌这种人。他也表现出了这里的特.色.,看起来相当快活。……你不觉得是这样吗,愚弟?」

这句话,让我再次转头看向身旁的男子。一头长长的黑发束在背后、宛如女性般纤细的小个子、手中拿著带骨肉、腰间挂著刀……。因为太过惊讶,我忍不住把对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大、大哥……!?」

「昨天,咱来到这个叫什么商业区的地方。原本还在想该怎么才能跟你见到面,看来运气不错的样子。……大概有半年不见了吧,咱很想念你哪。」

这个人确实就是府津罗赖雅本人。我的大哥、最强的剑士。……不过,眼前的问题与这些事都无关。

「怎么啦,亚尔克。看到大哥理所当然出现在自己身边,是那么值得惊讶的事情吗?」

虽然大哥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但这也不是让我惊讶的关键……。

「大哥!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

大哥换上一脸不明所以的疑惑表情,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扮……那身衣服实在是土到一个极点了。

下半身是尺寸明显过大,裤管却又还不到脚踝的黄色七分卡其裤,裤管下露出一截白色袜子,配上不知为何贴有反光胶条的运动鞋。至于上半身,同样是一件不知道究竟是搞错尺寸还是刻意如此搭配的大号夏威夷花衬衫。更要命的是,搭配夏威夷花衬衫的,居然还是有著骷髅图案的领带,简直是完美的全套组合。

「不错吧。这里有不少真的很时髦的店家。昨天咱总算是搭出了这一整套服装哪。」

虽然大哥志得意满地挺起胸膛……但是他端整容貌和服装之间的落差实在太过强烈……想到这个人是自己的大哥,我真的觉得很想哭,忍不住抬头望向天空。

……多半是因为他在乡下地方出生长大,除了剑以外就没有尝试过其他任何事情的关系吧……所以对服装穿搭之类的完全不懂……。

大哥平时总是维持一身宛如古代日本神职人员般的白衣打扮,那似乎单纯就

只是个奇迹。

「对于睽违已久的兄弟重逢而热泪盈眶吗?不难理解,因为咱也是如此。……唔、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一点?」

大哥一边这么说,一边抱住了我。该说他还是一样只想到自己,或者是天生的唯我独尊态度呢……总之,他毫不在乎我的心情。

「请等一下,大哥,你为什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理由不只一个。首先是想以兄长,也就是保护者的身分,看看你生活的地方。再来是在信里也提过的,咱有件事想当面告诉你。……哎、另外就是,咱觉得应该要跟关照你的人稍微打个招呼,这样才合乎道义吧。」

这种来自家人的,多此一举的关怀,其实是相当令人头痛的……但是既然大哥已经来到这里,我大概也没办法阻止他了吧……。

「这里的高层已经掌握了状况。发出了紧急召集令……说不定还会有一整队阵士被派遣过来。所以,我现在要先去跟高层回报状况,大哥你先……。」

「看来让你担心了。不过没问题的,咱的剑没有那么容易落败。」

「不、造成问题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我不想见到的情况了。……哎、虽然我觉得大哥你的打扮本身就已经充满了问题……。」

「怎么样,不错吧?咱很期待菫看到这身打扮时的反应。」

错到极点啦──虽然我很想打从心底如此大喊,不过就算真的喊出来,多半也无济于事吧。如果是菫大嫂给出毫不留情的评语,大哥可能会马上换掉这身衣服,沮丧好几天吧……换成我就没有效果了。

「怎样啊,难得有机会见面,钱咱出,兄弟俩一起穿同样的衣服逛逛街吧?」

这人为什么会摆出一脸「我想到一个好主意」的表情啊……。我讨厌大哥的地方,又多了一项……。

「啊──不、那个……别说是逛街或什么的,大哥你先得……」

「罂粟大人有意与您会面。请往这边走,府津罗赖雅大人。」

后方突然响起女性对我们说话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发现站在眼前的是……个头不高但体型相当厚实,绑著双马尾的女孩。她是和我同届的乌拉拉。

「咦、你说罂粟大人要会面?等一下,乌拉拉。罂粟大人要到城墙之外来吗?」

「不,大人表示特别招待赖雅大人进入城.墙.内.侧.……啊,因为据说也为您准备了餐点,所以这块肉就由我负责帮您处理掉。」

乌拉拉以平淡语气这么说完后就抢走了大哥手中的巨大带骨肉,张开大嘴咬向肉块。就像是吃著已经融化的冰棒一样,她转眼之间就把整块肉啃得只剩骨头。即使是大哥,一时之间也无言以对。

「……所谓的阵士,有不少有趣的人哪。」

与其说乌拉拉是阵士,不如说她是阵士学徒、见习生。她是我和结仁获得优胜,筛选能够成为阵士者的淘汰赛中之落败者。

虽然她现在还能够运用阵,但随著时间经过,将会慢慢变回不再具备阵之力的普通人,而且变差的体力也不会恢复。

红和乌拉拉因为获得罂粟大人赏识,目前是以罂粟大人称之为「小狗」,类似仆从的见习生身分,听从罂粟大人指示办事。

听说若是能够立下功绩的话,依然有可能成为正式的阵士……哎,不过她们做的也就是不时帮罂粟大人跑腿拿点心、饮料,或者是在罂粟大人的腿上睡午觉,激出伊莉丝一身杀气等等,我实在不认为有可能立下什么功绩。

请往这边走──在已经开始啃起骨头的乌拉拉指引之下,我们转身背向人群时,爆出一阵欢呼声。我回头一看,发现空倒在地上,另一个大叔则是拿著喝光的酒瓶,正高高举起双手。

途中,我先在一大早就开始营业的奇特店家说服大哥换了一套衣服,接著穿过位于商业区深处,许多医疗机关、研究所等林立的区块,终于来到设于总本山城壁处的通行门前。

情绪明显低落的结仁,以及把头埋在结仁的尾巴之中,发出「呼哇──!!毛绒绒的啦啊啊啊啊!!」这种亢奋叫声的红,正在门前等著我们。

「你太慢啦,亚尔克。你那边怎……不,还是拜托你先处理一下这个吧。」

我马上把红抓起来,让她远离结仁,然后把红扔到旁边的草地上。

「抱歉。光是为了阻止大哥买下头巾、格纹衬衫、松垮垮的牛仔裤,还有背包跟露指手套等等的,我就已经费尽了心力……。」

结仁像是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似地头一偏,看到了站在我身后,有点不太高兴的大哥。在这个瞬间,他睁大眼睛,像是要发出「唔喔」的惊叫声一样,全身僵硬。结仁的尾巴有一瞬间伸得笔直,之后变成像是感到不安、恐惧的频繁缓慢摆动状态。

大哥现在穿著皮鞋、十分合身的女版破坏牛仔裤,再搭配上简洁的黑衬衫,就这样而已。腰间以和我同款式的配件挂著刀……哎、虽然这种话或许不该由身为弟弟的我来说,不过,因为大哥本身的条件好,所以其实这样简单的打扮会更适合他。

另外,大哥之所以露出不满的表情,主要是对于「何以非买有破洞的衣服不可」,以及他引以为傲的搭配遭到我全力否定的缘故。

「亚尔克,这个大耳朵女孩是谁?」

「我、我叫结仁。那、那个……我身为亚尔克的……那个、搭档……你、你说是吧,亚、亚尔克?」

「为什么你会这么紧张啊……。」

「喔、这样啊!你就是亚尔克的……呵、亚尔克,真亏你有办法得到如此年轻又可爱的女孩选为搭档哪。这个美人比咱透过来信想像的还要漂亮许多啊。」

「人家哪里算得上是什么美人……我、我感到很高兴。」

「所以说,为什么你会红著脸一直搔头啊?而且,大哥他可是把你当成女生了耶。」

「唔、亚尔克,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叫做结仁对吧,她不是女的吗?」

啊、不是、哎……正当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时,红跑了回来,扑到结仁的尾巴上。虽然结仁依然是一副看似害羞的表情,不过尾巴倒是以全力痛甩红的脸。

「这个,现在的状况相当棘手,加上其他人等候已久,可以麻烦大家尽快通过门吗?」

乌拉拉以无奈的表情说出这句话之后拍了拍手。巨大的门随之开启……从中溢出的空气,顿时让紧张感在我们之中爆发开来。……唯有悠然地朝著大门走去的大哥是例外。

「哦,这样的欢迎还真是盛大哪。」

在门的另一边,是连我也从未见过的,说不定达到上百人之多的大规模阵士集团。

他们所有人都处于紧张状态,围绕在静静地伫立于大门另一侧的罂粟大人身旁。

「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当然的了。毕竟对象是以猎杀阵士而成名的一族之后人,而且更是如此年轻便统率流派者……邀请如此人物造访原本只允许阵士进入的区域。亚尔克,这件事具有的含意,远比你想的更加重大。」

我早就知道,围绕著总本山,高达二十公尺的城墙,并不是为了防止外敌侵入。因为,不论有多少鵺成群结队发动袭击,依然不可能攻破随时都有多名阵士驻守的总本山,而如果是鸦的话,二十公尺前后的墙壁,他们应该也能轻松翻越吧。

也就是说,城墙并不是为了防止敌人入侵……而是用以判别「来者是不是敌人」的装置。面对这种规模的障碍,一般人已经不可能出于玩闹心态或一时不注意等理由而误闯。总本山有一条规矩是,对于阵士以外翻越城墙闯入者,即使毫不留情加以杀害也无妨。

结仁告诉我,不是阵士而能够通过门进入总本山的例子,即使在历史上也非常稀少。

「让极为优秀的医师或学者进入总本山的案例,每几年总会出现个一、两次。但是,如果排除这种情况,听说就只剩下罂粟相隔几十年还几百年才会邀请的特别访客了。」

搞不好相隔数百年才会出现一次的特别访客是我的大哥,这件事让我既惊讶又感到与有荣焉。

大哥理所当然似地通过门,在数十名阵士的包围之中来到罂粟大人面前。

「看来咱不需要自我介绍了。」

「当然。欢迎大驾光临,府津罗流宗主府津罗赖雅大人。……妾身便是总本山之首,令弟亚尔克的直属上司,名叫罂粟。感谢您愿意移驾此地。请您宽心,无需过于拘束。」

我注意观察两人之间的距离。大哥停下脚步的位置,感觉像是在他施展拔刀术时的射程之外。虽然这可能是大哥表现礼貌的方式……但是也可以解读成他采取「我无意杀你」这种倨傲的态度。面对传说自从远古时由日本引发的,导致世界毁灭的大战当时就存活到现在的罂粟大人,如此傲慢态度,实在让身为弟弟的我直冒冷汗。

「唔。或许是因为戴著眼镜的关系,亚尔克还看不太出来……不过您的眼神就与历代府津罗无异了。」

「您也正如同咱从曾祖父大人处得知的一样美丽动人。」

「曾祖父……如此说来,多半是妾身最

后见到的那位府津罗家人氏……。那是个好男人。虽然当时年纪尚轻,但眼神已然十分精彩。……只是初次相遇时便对妾身倾诉爱意之事,令人忍俊不禁。」

「曾祖父大人临死之际曾提起此事。他表示,现在终于可以坦白,您正是自己初恋的对象。此刻一见,咱也对先人的心情感同身受。」

存活了数千年的罂粟大人,以及继承府津罗代代相传血脉的大哥……从两人的谈话中,我感受到不像是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悠久时光。

「妾身与府津罗一族间的旧事容后再叙,现在请先移步前往会客室。」

大哥迈出脚步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是让罂粟大人和伊莉丝为自己领路一样。当我看著大哥背影时,身旁的结仁也以感到傻眼的表情抬头望著我。

「虽然身为搭档不该这么说……不过,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会说自己不如大哥了。」

「你这家伙……刚才只看长相就这么说了吧。什么嘛,你自己还不是对大哥他感到紧张。阿丽雅德妮大概会相当高兴吧。」

「不论是男是女,面对俊美人物时都一样会感到紧张啦。更何况这还是我头一次见到搭档的家人。……好啦,我们也跟上去吧。有人交待过,我们也得一起用餐喔。」

结仁也跟著踏出脚步,脸上没有半分厌恶的神色。不仅如此,他的大尾巴还兴高采烈地不停晃动。看著结仁娇小的背影,我的内心之中不知为何有种莫名的悔恨感。

大哥在引导之下抵达的会客室,位在总本山的核心,建设于山上的罂粟大人宅邸之内。这处设于宅邸最高层的会客室,灿烂阳光透过天窗照入室内的宽敞空间,地上铺著豪华的地毯。有著美丽浮雕的长方型桌子,宛如会客室之主般镇座在房间中央。

罂粟大人与大哥分别坐在长桌两端,此刻正在喝著餐后茶。

我们像是围著两人一样,站在墙边……随时可以看到窗外有许多正浮在空中的阵士。现在应该有数十名阵士包围著这栋宅邸吧。

他们不是来看热闹的……全都是为了避免我那个只在腰间挂著一把刀的大哥对于罂粟大人、对于总本山造成危害。

单凭一人一刀营造出的威胁感、府津罗之名的震撼力,我现在再次有了明确的体会……。我拚命压抑住彷佛要在内心某处萌芽的自豪之情。

我已经是阵士了。虽然同时也是剑士……但更是属于总本山的阵士。

两人依然在谈论关于府津罗流的话题。在罂粟大人漫长无比的人生中,似乎不时会与我家先人有所关联……罂粟大人陆续提起不管是我或大哥都从未听说过的事情。最令人惊讶的,还是我家祖先其实经常与鸦的精锐一同尝试狙杀罂粟大人之事。

大哥不时会为了让站在他身后的我也能融入话题而对我开口补充说明。根据他的说法,在过去,府津罗流与鸦之间的关系,其实远比现在要来得更为密切许多。

可能是因为当我懂事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世,唯一的亲人又只有大哥的缘故,到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似乎很少有人和我谈起府津罗的历史。

每当罂粟大人笑著谈起自己另一次遭到狙杀的经历,站在她身后的伊莉丝,脸颊就会不时抽动,对四周发出杀气,让宽广的会客室内气氛总是十分紧绷,实在让人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

「这个……罂粟大人,是否该开始进入正题了呢……。」

「这是什么话。伊莉丝,府津罗大人是来见其弟与妾身的吧?既然如此,那么这岂不就是正题?」

「正如您所说。另外也是希望亲眼见识舍弟的生活环境吧。话虽如此,但今日踏入此地,自然更有其他目的……。」

大哥冷不防起身,将手放到挂在腰间的刀上。

在这一瞬间,多名站在墙边的阵士一同创造出蓝白色光芒。不过,随著罂粟大人举起一只手,大家都像是听到「等一下」命令的狗一样,将阵保持在发现状态就停了下来。

实际上,如果大哥有意的话,在众人创造出光之前,一切就已成定局了吧。这么做只是白费功夫而已。

大哥从腰间的配件上解下刀,将之连同刀鞘一同靠放在自己刚才坐的椅子上,然后沿著桌子边缘朝罂粟大人走去。会客室内的紧张气氛升高,围绕在四周的阵士们,发出的蓝白色光芒变得更为强烈……但是,罂粟大人示意等待的手,始终没有挥下。

「小狗,搬开桌子……。」

罂粟大人一开口,乌拉拉和红就马上现身,分别端起桌子一角。两人一边忙著将茶点送入口中,一边把桌子移到旁边。

大哥来到仍坐在椅子上的罂粟大人面前,然后……跪倒在地。

这副光景,让我忍不住发出「耶!?」的声音。

大哥,那个天生就一副唯我独尊态度的大哥……竟然会在人前跪下。这幕景象让我睁大了眼睛。

「舍弟无法满足于与咱一同为剑而生,于是选择成为阵士。虽然令人心痛,但现在咱已经想通,觉得不妨将之视为有所成长,已然懂得选择自身生活方式的证明。……这个弟弟对咱来说是重要的人。即使他在某处与某人交战,甚至因而丧命也都无妨,只愿您……让咱的弟弟能够行得直、坐得正。」

大哥以他不习惯的恭敬语气开口,将额头贴在地毯上的模样,让我几乎要站不稳。

罂粟大人从椅子上起身,展现出在一瞬间以蓝白色光将椅子无声无息地化为粉尘的超高速发现、发动阵之惊人技术,然后……她也同样在地毯上跪了下来。

此刻,撼动会客室内空气的事物,从原本的紧张感变成了惊叹。

罂粟大人的双膝与地毯之间,这时只隔著堪与他国国宝相提并论,奢华到令人悚然的和服。她完美无瑕,彷佛人偶般的手指,在地毯上伸展开来。

「……谨遵您的意旨。妾身罂粟,在此负起您托付令弟的重责大任。」

罂粟大人也同样以恭敬语气回应,她以双手各伸出姆指、食指与中指的姿势,深深地平伏在地,与大哥贴近到彼此头部几乎相触的地步。

总本山内的教会,由看起来也有点像是高塔的三栋大楼所构成,听说只要向神官提出申请,就可以登上高楼眺望四周景色。

由于我之前也因为种种理由而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所以就陪著获准可以在总本山内自由观光一天的大哥,在黄昏之前造访该处。

附带一提,虽然总本山内的宗教行为只有「不可造成他人困扰」的条件,此外一切自由,不过,到现在为止,我还没看到过除了这个「世嘉教」之外的其他宗教设施。

记得曾经听人说过,当生活能力达到一定程度以上,对于医疗、福祉面的不满减少时,宗教的影响力也会成反比随之弱化……或许就是这个缘故吧。

虽说是教会,但入口处却有著会让人联想到神社的,巨大堂皇的红色大鸟居……完全搞不懂到底是属于哪种类型的宗教。穿过鸟居,进入建筑物之后,迎面而来的就是教徒所崇拜的神像──传说曾经在太古的世界中引导人们,能够以音速奔跑的蓝色刺猬雕像。

我和大哥花了点时间参拜,然后才继续前进。

「哦,来了吗。情况我已经了解了,要到上面去的话,请利用那边的楼梯。」

这里的神官都穿著即使相隔一百公尺,大概也能轻易分辨出来的独特服装。……因为每位神官头上都套著一个方方正正的箱子。听说那些箱子的设计概念来自梦想、希望,以及宇宙中的星辰。宗教总是经常设法与人类诞生之前的诸神故事,或者是浮现于天空中的事物──其中又以星星为最──建立某种关联性……或许这样的装扮也是源自于此吧。

「梵大人,日课的时间到了。」

像是仆从的男子现身对神官这么说,神官于是留下一句「两位可以随兴游览」,然后就离开了。我本来以为这里是神圣的场所……不过意外地自由哪。

只要是愉快的事情、有趣的事情、崭新的事情、自己感兴趣的事情,就不计风险尽全力拚拚看……这个宗教的教义似乎就是如此,神官的态度或许也与此有关吧。

在没有基本知识的情况下进入与宗教有关的建筑物,除了感动会比较淡薄之外,对相关人士来说,或许也是相当失礼的哪……我和大哥一边谈论著相同的感想,一边来到了三栋大楼中最高者的顶楼。

轻风吹过傍晚时分的天空。

虽然无法看到商业区,不过还是可以看到位于总本山城墙另一侧的广大森林。

那里是我初次造访此地时迷路闯入的森林……我们的故乡也在那个方向。

「……嗯,这风景不错。」

大哥双手轻松在胸前交抱,一头长发随风起舞。

「那么,大哥……虽然我现在才问或许太晚……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打招呼和参观,这些合起来算一半。还有就是,咱说过有事情要让你知道吧。……菫怀孕了。现在差不多超过六个月了吧。」

「咦!?啊、那个……恭、恭喜。」

「孩子再过不到半年就会出

生,到时咱也将成为父亲,所以,咱非常想在那之前和你见个面。」

这样啊──我虽然还没恢复平静,但也急忙点头。熟悉的人怀孕,也就是将要生下小孩,为人父母……由于我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有种奇妙的感觉。

大哥先是露出似乎带著哀伤的神情,然后露出微笑看向我。

「有过杀人经验后……多少变得悍猛了点哪,亚尔克。」

「……大哥,你看得出来啊。」

「因为咱是你大哥啊。最重要的是,住在一起时,你从来不曾与咱以外的人交手吧。差异一目了然。你散发出的气势明显有了改变。……虽然话是这么说,但并不像是朝坏方向发展的悍猛,算是可以称得上成长的变化吧。」

这时,我开口对大哥提起不久前斩杀的古普达。

为什么会想跟大哥谈这些,我自己也还不明白理由。

但是,说到当时刻意选择以剑一决胜负的地方后……我自己也懂了。

或许是希望能够博得大哥赞赏吧。内心某处有著想听到大哥说出「这样就对了」之类话语的念头……。

我想起结仁以前说过的,「你只是想要获得大哥认同」的话,心里感到几分苦涩。

「若是能够这样与人对决,你就不用担心太多。只要还能顾及斩杀的对手,你的剑就能保持洁净。……哎、不过对于继续用剑而言,如此心态可能还是稍欠变通吧。」

大哥的说法是,长年用武之人,为了活下去、为了求胜、为了守护……势必会遭遇到「对于出现在眼前的所有人都只能加以斩杀」之类情况。到时,像是我当时对古普达怀有的思虑,可能就会成为负担。

「失去心的剑将会变钝,但是,过于高洁的话也容易断折。……为了什么而用剑、为何需要斩杀他人,你要随时想到这些问题。咱不容许自己的弟弟挥出不像样的剑。」

不要太过悍猛,但也不可以过于高洁……也就是说,要我采取中庸之道吧。或者是另有其他的……。

「可别太简单就被其他人给斩下了喔,亚尔克。必须尽全力活过之后才能死。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死时手中还握著剑,或者是在子孙围绕之中去世。」

就算是大哥,我想应该也知道,阵士生育后代的例子并不常见吧。毕竟随时有可能遭到狙杀,一旦离开总本山,即使是在商业区也丝毫不能大意。……哎、像空那样把这种事彻底拋到脑后的人也很多就是了。

在这种情况下,阵士要想遇到适合的对象并顺利建立家庭,除非双方都是全世界总数不过数百名的阵士,否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吧。排除掉流浪阵士以及结仁故乡那种在总本山之外的场所导入阵的情况后,这个世界可以说小到大概只需要经由三个熟人就能和所有人都建立连结的地步。能够从中找到对象,建立家庭,并且好好地走完人生旅程的人,究竟又有多少呢……。

所以,不管结局是握剑而亡,或者是在子孙看顾下享尽天年,大哥果然都还是在期待我能够选择身为阵士以外的生存之道吧。

「……虽然不是说受到了什么重伤,不过,在刚说的古普达之后遭遇到的鸦,倒是有点危险的对手……。」

我提起了与斛的对决,以及遭受名为「振动钢丝」的技法袭击之事。

「喔、振动钢丝吗。即使在鸦之中,能够运用的人应该也不多吧。那是使非常细而坚韧的丝线产生振动,能够切断万物的技法。……听说在鸦的高层之中,存在著能够用这招夷平整座城市、砍断山峰的高手……。」

「拜那招所赐,我失去了一把刚买没多久的昂贵匕首。」

「只要砍断不就得了吗,不过就只是条线而已。」

「那个是能够切断万物的线吧?」

「还是可以砍得断,只要挥剑速度够快就行。」

大哥露出彷佛感到理所当然,但又带有些许得意之色的微笑。

他就这样转身背对我走出几步,来到彷佛在比试中对峙的距离时,转头看著我的脸。

「来,让咱评估一下,看看你的剑是不是也有办法砍得断吧。」

随著这句话出口,大哥从腰间拔出爱刀白光凤,让刀身笼罩在夕阳之中。

在这个瞬间,我感到来自身体最深处的恐惧。简直如同看到饲主握起拳头后,只能猛眨眼发抖的小狗一样。……然而,我并不是狗,至少还能勉强控制在不让自己发抖的地步。

我努力安抚自己,设法保持冷静。

遭到那把刀砍伤、殴打,昏倒在泥水之中的体验,全都是过去式。现在的我……已经不一样了。

我装出平静的态度,暗中调整好快要失控的呼吸,接著仿效大哥的行动,拔出由他所送的破烂刀,摆出架式。

与大哥持刀相对时,总是伴随著身心两方面的痛苦。

我到现在依然没有忘记……不过,没有问题的。

我也很清楚,自己并不具备能够胜过大哥的剑术。

但是……已经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任他摆布,已经不再只是依照他的指示挥剑了……现在的我,相信应该能够让大哥见识到只属于我的剑。应该……不会再只有痛苦而已。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藉此压住快要爆发的冷汗……看著我这副模样的大哥,露出似乎带著几分哀伤的微笑。

「经过鲜血的洗礼后,果然有所改变了哪。……这是当然的成长,或者是……。」

大哥说到这里就闭上了嘴,交由刀继续说下去。

直到太阳西沉,月亮升上高空之后,我们兄弟之间的对话才告一段落。

剑是会说话的。对决、比试都是一种沟通。有过以性命相搏的经验后,我学到了这一点。

我以像是年幼孩童向父母亲展现满分考卷般的心情,透过剑向大哥诉说此事。

面对久违的大哥之剑……有生以来,我首次感到如此雀跃。

伊莉丝虽然对于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的亚历赛沙相关会议感到厌倦,但由于总算定出新的方针,所以她也多少觉得轻松了一些。

虽说发生于亚历赛沙的事件固然对伊莉丝造成某种程度的压力,不过,那个府津罗赖雅抵达商业区到离开为止的短短三天时间才真的让她觉得度日如年。

像是在那间会客室里得知府津罗一族与罂粟的关联时,她就恨不得能够当场杀掉府津罗兄弟。

居然有人拥有连自己都不知道的,关于过去的罂粟大人之情报……伊莉丝认为,光只是这点便已罪该万死。

更令伊莉丝震撼的,还是罂粟彷佛应承赖雅般,跪在地上朝对方低头行礼之事。她心想,何必为了赖雅这种不过就只懂得舞刀弄剑的男人……。

决定性的事件,发生在赖雅将要离开之际。赖雅参观过总本山后,离开前在商业区买了发簪等物品,当成给妻子的土产──从红口中得知此事的罂粟,竟然从自己尚未穿过的和服中挑出一件,当成土产送给了赖雅。当然,那件和服也是水准远超越寻常国宝的特级品,其价值根本无法以金钱衡量。

不、这些事情都还不算什么──虽然伊莉丝感到悔恨、憎恶、不满,但这些都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当伊莉丝以罂粟使者的身分,亲手将和服送交给赖雅时,她问起了一件事……对方的回答彻彻底底地激怒了她。

「亚尔克、结仁,前来报到。」

一看到完成旅行相关准备,来到地下书库兼总务部报告的结仁与亚尔克,伊莉丝几乎想都没想就一脚踹向后者。亚尔克带著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被踹飞,一屁股跌坐在地,抬头看著伊莉丝。

「亚尔克和结仁,在此指派你们新的任务。前往因发生传染病而处于封锁状态的亚历赛沙。」

传染病──!?虽然结仁脱口喊了出来,但伊莉丝没有理会对方,继续往下说。

「根据派往当地的医师提供之讯息,很可能不是传染病。但是,从相同症状者接连出现来看,背后肯定有某种原因。去找出原因所在,拯救亚历赛沙的居民吧。」

为什么由我们……因为亚尔克开口这么说,所以伊莉丝又踹了他一脚。

「当地一带有鸦活动的痕迹,不习惯战斗者可能会有危险。……根据后续调查研判,鸦肯定曾与总本山未掌握的阵士发生过战斗。……也就是流浪阵士。这就是你们的专门了吧。你们是万一与对方遭遇而受到袭击时也有能力自保的人选。」

「但、但是……毕竟我和结仁都不是专家,所以怎么想都只有风险而没……」

「所以我不是说过有可能不是传染病了吗!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小心我杀了你喔!?要不要我连你哥的分也一起算在你身上,慢慢折磨你到死啊!?」

「对不起啦?伊莉丝大人正好月事来了,所以心情超恶劣……啊呜!!」

对于突然从柜台后方露出脸孔的阿丽雅德妮,伊莉丝直接一拳砸在对方头上。随著沉重的撞击声,阿丽雅德妮再度消失于柜台后方。

为什么连大哥的分……面对以这种表情看著自己的亚尔克,伊莉丝内心涌现一股想要

朝对方吐口水的冲动。

「……那个男人,在离开总本山、不对、商业区的时候……我对他提出『在那间会客室里,如果你这家伙怀有杀意的话,能够杀到什么地步?』的问题,你猜他怎么回答?」

「当然,一个不留。」

因为亚尔克在第一时间就彷佛理所当然地如此回答,所以伊莉丝又踢出一脚。

「快点给我滚!!去拯救亚历赛沙的人,可能的话,最好再顺便染上传染病,在痛苦挣扎之后死一死吧!!」

资料已经交给空啰?要和总本山保持密切连络喔──躺在地上的阿丽雅德妮补上几句话。

亚尔克和结仁带著有点不满的表情,垂头丧气地拖著脚步离开了书库。

由于亚尔克在最后还回头偷瞄了一眼,伊莉丝于是对他竖起中指。

虽然话是伊莉丝自己提起的,但她依然感到十分恼火。伊莉丝根本不想再想起赖雅当时说过的话……。

──当然,除了弟弟之外一个不留。

赖雅居然宣称连罂粟大人都能斩杀。居然说能够杀得死公认的「最强阵士」、杀得死这样的罂粟大人,这家伙实在太过嚣张、太过不知天高地厚了──伊莉丝这么想。

更可恶的是,他还排除了弟弟亚尔克。简直就像是在说弟弟比罂粟大人更强,或者是连对罂粟大人都能够下杀手,但就是没办法杀害弟弟一样。

被轻视为弱者,固然让伊莉丝气愤,但更让她怒发冲冠的是,全世界最为尊贵的罂粟,在对方眼中居然比不上身为冒.牌.猎.犬.的亚尔克之流。

伊莉丝打从心底认为,亚尔克要是真的死掉就好了。所以,虽然议会认为还有危险,但她一意孤行做出决定,坚持只派遣亚尔克与结仁两人前往亚历赛沙。

在后续调查中,从纳桑诺吉发现了某.种.事.物.的痕迹。如果原因与之有关,那么肯定会有相当高的风险,所以更应该派那两人前去──伊莉丝是如此认为的。

「有动静了。……确认对象,没错。立即回报。」

一名站在树上,身穿黑衣,正透过手上大约有成人手臂长度望远镜观望天空的男子,如此告知位于他的下方──同样在树上待命的同伴。

男子在望远镜中看到的景象是,全身穿著皮革衣物的男子,以及彷佛紧贴对方,围著蓝色围巾的男子,还有一个遭到他们两人遮挡而不太容易分辨,可能是个娇小女孩的身影。这组人正朝著西方飞去。

由于距离有点远,加上三人的飞行速度又很快,以望远镜追踪是相当辛苦的差事,不过,那条独特的围巾非常容易辨认。对方必然正是高层严格要求,一有动静就要马上回报的「睡美人的猎犬」。男子心想,另外一个小个子,可能是对方的搭档吧。正式情报中只有围巾男的资料。

黑衣男子根据山势与独特的树木配置,正确地判断出三人飞去的方位,并告知同伴。他的同伴将之全部写入笔记,之后又复诵了一遍。

「……如果是那个方位的话,目的地可能是哪里?」

男子收起望远镜,取出地图,查看飞行方向上的主要都市。他认为,既然是由常与猎犬搭档,拥有〈飞〉的阵士来运送,应该就不会是附近一带。这样的话……可能就是托斯加、亚历赛沙、纳桑诺吉等地吧。男子心想,总之自己只是配属于商业区外森林的观测部队成员,答案究竟如何,自己也无从得知。接下来,位于各地的鸦之同僚,应该会和自己一样进行观测,推导出正确答案,然后派出追兵吧。

不管怎么说,这种事实在是相当麻烦──男子这么想。如果要调查的话,潜入总本山的城墙之内,应该就能获得相当程度的情报……不不、或许根本不需要调查,就算要直接加以暗杀,想必也不会太难吧。

话虽如此,但高层却不知为何一再耳提面命,绝对不可以进入总本山与商业区范围内。男子无法理解其中用意何在,而高层的态度也严厉到似乎不允许任何人开口询问的地步。

男子听说过,过去曾有许多年轻人为了立下功劳而潜入其中,但他们之后的下落全都无人知晓。有人说是遭到二十四小时守卫总本山的阵士发现后杀害,也有人说是因为妨碍到秘密侵入的鸦之部队执行任务而遭到抹杀……虽然有各式各样的传闻,但无论如何,规定就是绝对不可以进入总本山与商业区。

既然鸦这个组织的目的是要彻底排除阵士,首先应该消灭的对象就是总本山,就算是小孩子也能理解这一点。……明知如此,为何不发动攻击?对于这个问题,至少黑衣男子不知道有哪个人能够解答。但是,他至少知道,随便问及此事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虽是反阵士组织,但却始终没有发起歼灭阵士的行动,只是一味锁定末端成员下手……。在总本山一带工作久了之后,男子开始产生某种奇妙的不合理感,最后只能归结于一个疑问。

「所谓的鸦,究竟是什么……?」

虽然男子如此低语,不过,原本在他附近的同伴,这时早已为提出回报而离开了。

没有任何人会加以回应,毫无意义的自言自语……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回应来了。不过,这个回应并不是以声音做出答覆,而是透过利箭提出的物理性回应。

箭射穿了男子的脖子,他完全没有听到箭离弦时之类的声响等。虽说身处声音容易遭到吸收的森林之中,但连身为鸦的男子都没能听见放箭声,表示射手必定位于相当远的地方。

但是……在如此茂密的森林之中?而且只用一箭就射杀利用枝叶掩藏身形的自己……?

男子呕出鲜血,从树上摔落,重重坠落在地。他很快就判断出,自己受的是致命伤。

男子的喉咙冒出鲜血,发出像是破损的鼓风炉般的声响……在这样的声响之中,混入了几个正从远处逐渐靠近的微小声音。

「……有一个逃走了啊……没关系吗?」

「不要紧的。虽然罂粟大人特别下达指示,不过猎杀鸦本来就不是我们的专业。……更何况,为了保护他们而工作,让人觉得难以忍受。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你们是……。血流不止的男子,以不成声的声音挤出这几个字。

──吾主的猎犬。

伴随著这个回答,另一支箭也命中了男子的头部。

眼前的光景,让丝茉末觉得自己像是正身处恶梦之中。

虽然丝茉末好不容易才将两个木制的有盖桶子全都装满河水……但是,桶子现在已经被少女发抖的脚给碰倒,里面的水洒了一地。

「为什么这种事情……总是找上我们……。」

丝茉末拋开桶子,以双手紧握折叠式的小刀,依然不停发抖。

一方面也是因为天刚亮不久,四周还有点昏暗,当丝茉末开始汲水时,她根本没想过「可能有什么东西正藏身于河川对岸」之类的事。

当天色开始转亮时,丝茉末才终于注意到,对岸有个人影。她原本以为对方是和自己一样,偷偷跑到城墙之外来取水的亚历赛沙居民。但是……当少女看到微微反射出朝阳之光,像是巨大双眼的黑色物体时,她才知道,对方是怪物──鵺。

丝茉末一发出惊叫声,鵺就轻而易举地飞跃过宽度大概有四公尺的河面。

来到丝茉末眼前的鵺,由于此刻如同以双脚站立的猿猴般弯著腰,所以不太容易估计身高,但应该有两公尺前后。整体模样看起来就像是个头很高的人类。

不过,怪物全身上下都没有毛发,其肌肤宛如石膏般雪白,闪动著光芒的漆黑双眼,正好与肤色形成对比。对方每根手指都是如同野兽般的爪子,口中有著长牙,全身肌肉也异常发达,要是背上再长有翅膀的话,简直就和出现在童话故事中的恶魔一模一样……不过,这只鵺的背上只长著两条触手。触手一粗一细,不停扭动,看起来就像是背上背负著两条蛇一样。

亚历赛沙原本是为了要开拓有许多鵺出没的地域而建立之市镇。随著近年来鵺的数量减少,城墙也变成只是单纯的都市象徵……丝茉末对于完全没有提防的自己感到后悔不已。

话虽如此,但丝茉末来到城墙之外时其实仍然有所警戒,避免进入人们平时不会经过的区域。然而,她将注意力都放在切身的传染病问题上,因而轻忽了对于鵺的戒心,这点也是无庸置疑的事实。

丝茉末原本以为自己可能会因传染病而死,也预想过亚历赛沙像纳桑诺吉一样遭到纵火,自己和故乡一同葬身火海的可能性。但是,她没有想像过遭到鵺杀害的情况。

少女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到刺耳,她全身上下直冒冷汗,而且还不停颤抖。

丝茉末用左手紧抓披在身上的粗编毛线斗篷。然而,这样的行为未能分散丝毫寒意,不管把折叠刀握得再紧,恐惧感也不曾稍减。

少女也想过比照遭遇熊时的对应法,先保持面向对方的状态后退,设法找机会逃走。但是,从这只鵺刚才没有预备动作就轻松跃过四公尺宽河道的脚力来看,若是对方有意,一瞬间就能

追赶上来吧。

就算是这样──丝茉末还是抱著姑且一试的心态开始后退。

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这个怪物活生生吃掉,如果会变成那样,不如用小刀把自己的脖子……。

想到这里,丝茉末自行将手中的小刀反握,把刀尖指向脖子……但是,在小刀尖端碰到喉咙时,少女就不由得僵在原地了。光只是喉咙处感受到的些微尖锐刺痛感,就已经让她的手动弹不得了。眼泪泉涌而出。当丝茉末吐出无意识中闭住的一口气时,双手也无力地垂下……就在此时,鵺有了行动。

怪物以惊人速度逼近。丝茉末清楚看见,在鵺漆黑的双眼之中,映出自己深陷绝望的脸孔。

「啊、果然……还是应该要刺下去比较好吧。」

流露出后悔的话语时,丝茉末已经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做好了心理准备,放弃了自己的一切。

不过,在她即将闭起眼睛时……鵺却突然朝横向飞了出去,落入河川之中,激起一大片水花。

跌坐在地的丝茉末,完全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丝茉末看到掉进河中的鵺随即起身,带著水滴一跃而起,再次扑向自己。然而,一个身影遮住了这副光景。──蓝色的,身影。

鵺发出粗哑的怪异叫声,有著恐怖爪子的双手及长在背上的触手都伸展开来,朝少女逼近。

蓝色身影始终没有动作。当丝茉末以为鵺的爪子碰触到那个影子时……她觉得似乎有一阵风吹过。

这一次,丝茉末还是一样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唯一知道的是,鵺已经被分成两截,变成巨大的肉块,倒在自己身旁两侧。

……我得救了?直到产生这个疑问时,丝茉末才终于理解,自己眼前的身影是个人类。对方回头看向少女。

「请、请问你是……?」

回身看著少女的人物是一名高高瘦瘦的男子。对方是个手中握著一把分明刚刚才斩杀了鵺,但刀身上却没有留下半滴血的好刀,缠著蓝色围巾、戴著眼镜的剑士。

「亚尔克。」

碧蓝剑士、亚尔克。

丝茉末听清楚了这个名字,将之确实刻进内心之中……然后,就此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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