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鸦之喙 第三章『收获之夜』

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有个穿著轻便衣物的少女正睡在我怀抱之中。……与其说「睡在怀抱之中」,「躺在胸口上」应该更符合实际情况吧。

为了避免把对方弄醒,我慎重地将她推到旁边,让她在当成床铺的沙发上躺好后,抽回自己的手臂,接著为对方盖上还带著几丝焦臭味的毛线斗篷,以及我的外衣。然后,我一边将事先靠在沙发椅背上的破烂刀在腰间挂好,一边抬头看向相当低的天花板。

这里位于地下,算是储藏室之类的地方,所以正确的说法其实应该是地板而不是天花板。

我听到发出叩叩的硬质声响,但并不沉重的脚步声在徘徊……虽然已经大致料想到来者是谁,不过为以防万一,我还是把手放上了破烂刀的刀柄。

「嗯,附近没有其他人在的样子。我要打开啰,亚尔克。」

一楼地板上的盖子伴随著「叽」的声响而被掀开,出现的人物果然是结仁。

……喔?我闻到某种香味,应该是来自这家伙手上的纸袋吧。

「已经中午了。别说是外头,室内也变得够亮,就算在这里点起油灯也应该不会太醒目吧。」

听到结仁这么说,我于是以打火机点亮了位于地下室一角的油灯。这处地下室相当宽敞,大约一半的空间堆放著小麦、稻米、地瓜等,其他还有许多旧书、杂货、装著酒的木箱,在某个角落摆著一套质朴的桌子与沙发。由于其中一张沙发上已经有名少女──丝茉末──正在睡觉,所以我和结仁并肩坐在与之相对的沙发上。

「亚尔克,还会觉得疲倦吗?」

「这种程度还累不倒我啦。……肚子有点饿就是了。」

那就来吃饭吧──结仁从纸袋中取出白色小包。我一拿起来就感到十分烫手,急忙将之放到桌上。

从中溢出肉跟……香料植物的香味。会是大蒜吗?还是姜丝呢?或者两者都有?

「那间咸豆大福饼的店哪,老板又病倒而暂时没办法做生意,而且居然还说什么昨天做的都为了激励警备团而免费发给他们了……没办法,只好到别的店去买了这个。应该也可以恢复疲劳吧。」

「我说啊,虽然你愿意帮忙买东西让我很高兴……不过,可以拜托你不要每次一有机会就想拿甜食来取代正餐吗?」

「这是什么话。人的寿命最多也不过就六十年前后而已喔。我已经十四岁了……能够好好享受甜食的机会应该相当有限吧。不能随便浪费哪。」

……不不不,如果能活到六十岁的话,今后想必还有非常多可以享用甜食的机会吧。虽然我也想过结仁或许是在开玩笑,不过,从他的侧脸来看,这人多半是认真的。

我打开白色小包后,结仁买来的东西随之露出真面目。

这可真是……哈哈,能让人食指大动的强烈味道哪。

「听说是韭菜汉堡排的米汉堡。……顺便讲一下,因为我买了三个,所以害我在店家心目中的形象变成大胃王了。」

的确,要是一次能吃下三个这.玩.意.儿.的话,应该就是大胃王了吧。和普通的汉堡相比,这个因为是米汉堡,所以相当重,可以感受到它颇具份量。不、其实夹在米饭中间的汉堡排本身就已经非常大了哪。

可能是塞进圆型模具中烤成的吧,形状宛如巨大铜板,代替面包从上下夹住食材的米饭,十分紧密结实。就算隔著包在外面的纸也可以清楚看到确实烤得非常漂亮,有著一整片呈现金黄色,焦得恰到好处的锅巴。

至于夹在其中的韭菜汉堡排……洋溢而出的味道是能够点燃食欲之火,展现出压倒性强势的大蒜、姜丝,以及肉的香味。

我不由得口水直流。……这个韭菜汉堡排,怎么能够散发出这么适合搭配米饭的香味啊。

我忍受著从指尖传来的热度,咬了一口。咬碎表面焦脆的锅巴后,热气从中溢出。我一边感受著像是能够烫伤齿龈的热气,一边让牙齿继续推进。

「这可真够劲啊……!」

我忍不住喊了出来。就是如此够.劲.。说到究竟是什么东西够劲的话,就是这个、肉!!

的确,与其说这是肉饼,不如说就是货真价实的汉堡排。除了肉以外的佐料也都非常棒。

所谓的肉饼,原本是指不使用面包粉等其他材料,纯粹由肉所构成的食物。如果加入了其他东西的话,就叫做汉堡排──记得空曾经得意洋洋地谈起过这种事。

切得很细的韭菜、大蒜、姜丝……包含许多这类香料植物的汉堡排,具有非比寻常的强大冲击力。可能是没有用到面包粉的关系,在嘴里的口感不是汉堡肉常见的那种柔软感,而是强烈、充满弹力的肉感。……这应该是混合猪肉与牛肉绞成的吧。被封闭在这种肉之中的香料植物香气,随著咀嚼,像难以驯服的悍马一样在口中炸开。面对这些能够强烈刺激食欲的味道,肉的力量也没有丝毫逊色之处。才一口就让我的嘴边沾满了肉汁。

另外,酱汁也很棒。虽然韭菜汉堡排本身似乎只洒了一点胡椒盐,但是,放在它上面,用以取代小黄瓜、番茄酱等,煎得微焦的葱花和胡麻油,再加上焦香酱油的香气,和韭菜汉堡排、米饭堪称绝佳搭配。

香料植物的香气,加上微焦葱花与焦香酱油,让香味变得更加丰富。肉汁和米饭的组合也让人想拍手叫好。

这实在是充满男子气概,强而有力的美食,自从昨天的咸豆大福饼之后就没再吃过东西的我,忍不住一口接一口。

「嗯,这是店家在摊子上用铁板现煎出来的。因为味道很香,所以我试著买来看看,吃起来倒是还不差。……就是肉汁太多,感觉对胃肠有点负担。」

「不会啊,很棒。对我来说刚好。我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能填饱肚子的汉堡。……怎么,如果你吃不完的话,那就给我吃吧?」

「我又没说自己吃不完。不要说这种像乌拉拉一样的话啦。」

「话是这么说……啊、对结仁你来说,这个汉堡会不会有危险啊?」

嘴角还沾著一截韭菜的结仁,用充满不解的表情看向我。

「哎呀,我是想说,韭菜之类的葱类,记得猫狗不是不能吃……痛痛痛,不要踩我的脚啦。」

「不要把人说得像是猫狗一样啦!耳朵、尾巴之类的,不过就只是祖先加上的装饰而已!」

虽然结仁这么说……但是,看著直到刚才为止都乖乖地被压在结仁小巧臀部底下的尾巴,现在却变得像是在表现愤怒一样,啪啪啪啪地不停拍打沙发扶手的模样……就是因为有这类动作,所以才会让我朝各方面设想……。

不过,要是实际说出口的话,大概只会让结仁更加生气,所以我就用米汉堡堵住了自己的嘴。……包含大量切碎的香料植物的韭菜汉堡排,口感也相当有趣。

真是的──结仁也同样重新开始啃起汉堡。

「……丝茉末还没醒来吗?听说这个最好不要放到冷掉哪。」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我和结仁一起看向睡在对面沙发上的丝茉末。

虽然她现在睡得很熟,但是,那副可爱的脸孔,现在已经有三分之一被绷带遮住了。

……那是她昨晚在我遭到居民们包围时所受的伤。

在群众开始投石的同时,丝茉末硬是从人群中挤出,躲过诸多警备团成员,来到我的面前。

然后,她尽全力伸展双手,像是要以小小的身子保护我一样,挡在我的身前。

不对,剑士大人不是坏人──丝茉末如此大喊。就在这段期间内,她的手臂、肩膀及额头等处,先后被扔向我的石头砸中,造成严重瘀血。特别是右眼上方的伤口肿得特别严重,且其他伤处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对于十四岁的少女来说,这样的伤实在令人不忍。

「……结果,虽然我说要保护她,但是实际上受到保护的却是我啊。」

由于丝茉末闯过人群挺身保护我,所以投石很快就停止,而最初一波攻击也全都被我闪过了。

所以,我其实毫发无伤。这件事也让我感到更强烈的罪恶感。

「哎、亚尔克能够顺利逃出那个包围网,也是多亏了这个小丫头哪。」

──别做傻事!快点离开那个阵士!──不对,剑士大人才不是什么阵士!不是什么罪魁祸首!这个人是救了我一命的人!──真是,你被他骗了啊!!

就在浩然与丝茉末争执时,身处旅馆其他房间的结仁放了火,当以警备团为首的居民们因为火灾而分心的瞬间,我得以顺利逃走。……话虽如此,但当我要突围的时候,丝茉末拚命想跟上来,让事情变得非常麻烦……。结果,我只好用像是挟持人质的方式抱起她,冲进已经有一小部分起火燃烧的旅馆,从后门脱离包围网,逃进了结仁事先调查地形时就已经找好的这处地下室。原本住在这里的人已经因为传染病而过世,之后就遭到弃置的样子。

另外,结仁为避免火势延烧而巧妙地只将油泼在旅馆仓库附近,还记得回收我的外衣、行李,以及丝茉末的毛线斗篷等行为,多多少少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有个不错的搭档。

「这也是托结仁你的福啊。……纵火或许有点过份就是。……大家好像都非常紧张的样子。」

「之前登上教会钟塔的时候,我就说过了吧。这里大多是木造住宅,而且房屋又相当密集。这样的话,再怎么样都会非常害怕火灾哪。亚历赛沙之所以有很多处水井,说不定也是为了因应火灾吧。……哎、这种事情随便怎样都好,问题是接下来该怎么办……」

根据结仁的说法,在昨晚,我们的对手就已经抢得了先机。伊里亚和谢尔盖似乎在深夜便已采取行动,对以市长为首的诸多本地有力人士表示,事件原因在于水井的水,有人在井中投入阵士适性审查药……而犯人就是身为阵士的我。于是,警备团立即出动,在浩然的率领下,订出让所有还能行动的居民都加入昨晚那个包围网的计划。

「也就是说,我们想做的事情被他们抢先了一步。加上他们又有以心怀善意的医师身分获准进入市镇,每天免费诊治各处居民的印象,所以拥有绝大的信赖。……既然事情已经变成这样,才来到这里没几天的我,不管说什么都没办法扭转局势了。当然,亚尔克,你的嫌疑大概也没办法洗清了哪。」

「如果伊里亚他们就是对水井下药的犯人,那么能够找出原因所在也是可以理解的。透过公开毒药资讯的方式,在博取信任的同时陷害我,这也可以理解。……但是,我不懂的是,我始终没有用过阵。即使如此,为什么大家却都还是一听到有人这么说就照单全收,认定我是阵士?……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他们会那么热切地想要消灭阵士……?」

「前者多半是出于居民们对伊里亚等人的信赖,加上那个叫浩然的男人很快就采取行动,让大家没有时间冷静思考的关系吧。……至于后者,或许与这个市镇对阵士的同仇敌忾之心有关。」

结仁说到,城壁都市亚历赛沙根深蒂固的反阵士思想,与此地的建立经过有密切关系。在两百还三百年之前,曾经有过试著在大都市与大都市之间打造交通网的计划。但是,如果要以最短路线加以连结的话,途中将会经过多处鵺的栖息地,以开辟道路而言,实在过于危险。

此时,总本山主动表示愿意投入开拓,建立了以亚历赛沙为首的,多个做为旅途中继地点、开拓据点的市镇之基础,并且协助人们移居到这些市镇。亚历赛沙的城墙也是在当时所建造的。

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总本山却在这个阶段突然停止援助,对于鵺也不闻不问,没有加以驱除。结果,搬到这些市镇的人们只好赌上自己的性命,设法与怪物对抗。

「总本山,也就是罂粟的行动,从以前开始就不是很有一贯性。试著调查过历史的话就会发现,其中不乏让人觉得像是方针突然有所改变的例子。……或许就像是『睡美人』这个别名一样,在罂粟进入沉睡后,其他人擅自改变了方针也未可知。……总本山的中枢,到现在我还是无法掌握全貌哪。」

为了所背负的使命,结仁一有空闲就会设法调查总本山与罂粟大人的过去,这已经成了他的例行公事。结仁似乎想藉此判断总本山到底是敌是友,另外,在此同时,他好像也打算好好完成任务,累积实绩,希望有一天能够和罂粟大人直接谈判的样子。

「总而言之呢,理所当然的,并不是任何人都是勇敢的战士。在不得不面对艰苦战斗的漫长时光中,居民们对于总本山──也就是对于阵士──自然会累积许多怨恨。」

「姑且不论像我们这种人,一般人要与鵺对抗的话……大概是得拚命才勉强有机会对抗的程度吧。」

「嗯。这可能也就是亚历赛沙为什么很早就建立教会的原因。身处苦难之中的时候,人总是会想要找个寄托,不论那是什么。即使那是不会实际给予任何恩惠的事物……还是会想将之当成寄托哪。丝茉末之所以试著保护你,一定也是……」

我看向正睡得相当安稳的丝茉末。对她来说,我是值得不顾自身安危去相信,寄托希望的对象吗?……还有,我有办法回应她吗?

「……哎、总之这里就是有过这么一段历史。在大家都累积许多压力的时候,听到某人喊出有阵士、有敌人、让我们亲手加以消灭之类的话,于是就忍不住跟著起舞了吧。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集团心理哪。」

吃完汉堡之后,结仁轻巧地从沙发上跳下来,开口提起另一个话题。

「不论如何,在亚尔克你昨晚遭到包围时,我们就已经算是顺利达成任务了。今天晚上就利用夜色掩护离开这里吧。」

「什么?我们的任务还没……你看嘛,伊里亚和谢尔盖……」

「伊莉丝指派给我们的任务是『调查传染病事件,拯救亚历赛沙的居民』喔。现在传染病事件已经算是解决,居民们都得救了。我们的任务也就到此为止了吧。」

伊里亚和谢尔盖呢?──我本来还想追问,但在说出口之前就自己先想到了答案。……这次的任务,并不包含杀害他们两人。

「就这样放著事件的犯人不管,真的好吗?……更何况,他们下毒的目的,我们也都还……」

「棋子有棋子的本分。更重要的是,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如果把时间花在不必要的事情上,只会让我们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要是在这种充斥反阵士思想的地方进行对阵士战,小心石头又会砸过来喔。」

我不由得握紧了包著汉堡的纸,看著丝茉末的睡脸。

结仁的话我都懂,他说的没错。

即使如此……我还是怀有「真的这样就好吗?」的疑问。

「这里迟早也会被发现吧。毕竟现在以警备团为主轴,所有还能动的人都在街上各处巡逻,尽全力要把你找出来……在这种异常状况下,想必难以战斗。更何况,你提过的,昨晚变装出现的鸦,也有可能伸出令人讨厌的尖嘴来啄咬我们。……不论怎么想,情况都是非常困难的喔,亚尔克。」

「……我知道了。……离开这里吧。今晚马上动身,就这样吧。……嗯?」

丝茉末的眼睛已经微微睁开了。

「……您要离开了吗,剑士大人。剑士大人您明明没有做错任何事……」

我在丝茉末身旁跪下,伸手扶著勉强支撑想要坐起身的丝茉末。

「虽然我真的是为了拯救这个市镇的人们而来的……但现在已经算是解决了。所以……你知道的。而且,毕竟我们是阵士。」

丝茉末以似乎感到相当悲痛的表情看著我……接著看向结仁。

「没错。我也是阵士,是亚尔克生死与共的搭档。」

露出看似十分难过,但也像是已经理解一切的表情后,丝茉末深深垂下了头。

「应该可以开始行动了,亚尔克。」

在太阳下山许久之后,我根据结仁的信号推开头上的地板,在相隔整整一天后再次回到地面上。虽然街上感受不到有多少人在活动的气息,但也已经不是先前那种一片寂静的状况。

我从藏身的房子窗户窥探外界情况,刚好看到几名手持油灯的警备团成员经过。

「……如果是这种程度的警戒,应该可以顺利逃出去吧。」

据说城墙的大门现在已经彻底封锁,所以原本就预定要从我侵入这里时所走的密道离开。如果只有我的话,其实就算要从城墙上跳下去也无所谓,但还得考虑到结仁。

「我们走吧,结仁。……丝茉末,你还好吧?」

从地下室出来之后,丝茉末也还是一样低著头。看来,「自己挺身相助的对象竟然是阵士」这点,好像让她感到非常沮丧。

我是阵士没错,但不是犯人,更不如说是来救你们的……不管我重覆说明多少次,她始终都还是低著头。我是阵士的事实,似乎深深刺伤了她。

眼睛红红肿肿的丝茉末,先以苦闷的表情看著我,接著看向靠在窗边,耳朵动个不停,正在注意周围状况的结仁。结仁似乎也察觉到了视线,以金色的眼睛对丝茉末投以询问的视线。

经过短暂的沉默之后,丝茉末的眼角流下一滴泪水。

「……啊──我说丝茉末啊,等你碰到其他居民之后,只要说自己遭到阵士亚尔克欺骗,应该就不会有事吧。我想应该不至于会有人蠢到要求你负起责任之类的啦。」

「丝茉末,我真的……」

「……请……你们快走吧。不需要再管我了。……已经、已经……不管怎么样都……」

于是,我和结仁就这样拋下彷佛随时会哭出来的丝茉末,离开了原本躲藏的房子。

由于我们一边隐藏气息一边移动,再加上路上的人不多,而且结仁又拥有非常优秀的听力,所以一路上都能安全推进。

「……身为阵士是一种罪恶吗?」

对于我忍不住脱口低声说出的这句话,结仁转过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现在才说这种话?你连这种事情都没想过就决定要成为阵士吗?」

「对我来说,成为阵士是一个机会。所以没有想太多……。更何况,我的故乡一带完全没有排除阵士之类的倾向。……真要说的话,倒

是有不少长辈常把『要是府津罗的话,即使对手是阵士也丝毫不会逊色,没什么好怕的』之类的话挂在嘴上……。」

「那是你的故乡不正常啦。……就算没有这里这么夸张,但世间大多都还是将阵士视为危险人物,认为阵士都是那种能够随手就杀死几千人的家伙。」

「就知识而言,我可以理解。可是,刚才丝茉末的反应……。你看嘛,姑且不论过去的居民,现在活在这里的人,阵士应该都没有对他们做过什么吧?丝茉末她也不是说像鸦一样,怀有什么为了世界、为了人类之类的莫名其妙主张……。」

「亚尔克,曾经有过的强烈怨恨、辛酸,就算经历许多世代……更不如说,在亲子之间代代相传的这类感情,其实反而只会变得更加灰暗、阴湿而留存下来。他们很可能从小时候开始就随时随地都会被灌输阵士是坏人、带有危险性、应当加以排除等等思想。……一旦变成这样,想要颠覆那种心态就非常困难了。毕竟,至少对丝茉末她们来说,阵.士.的.确.没.有.做.过.什.么.。」

因为没有原因,所以也无法解决。我想结仁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长久继承下来的思想,甚至有可能成为一种文化。即使那是错的,但是,对他们来说就是真理。所以,你不可以责怪丝茉末喔,亚尔克。就算她用那种眼神看你,你也不要太在意……」

「我不会责怪她啦。还有,你说的『那种眼神』是指什么啊?……嗯、怎么了吗?」

结仁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事情一样,眉头皱了起来。

「没事、唔……刚才我说到一半,脑子里突然浮现讨厌的想像。虽然应该不至于真的发生,那个……我想,我们的动作最好还是快一点。」

快点总比慢慢来好──我们稍微加快脚步,赶往位于市镇边缘地带,密道所在的仓库。只要移开仓库的地板,就能够进入拥有田地的地主因为觉得从大门绕出去太麻烦而偷偷修建的地下道了。

一方面也是因为靠近城墙的位置照不到什么阳光,所以附近没有多少房屋,就只有仓库孤零零地处于广场之中……因此十分醒目。我们更进一步对四周提高警戒,将手伸向仓库的门……有什么正在靠近。

有人正以全速冲向我们,而且还不是从地上。亚历赛沙内以平房居多,对方正是一路踩著屋顶逼近。我回头一看,人影正朝我扑来,对方是浩然,手中长枪已经刺出。

我的手一离开仓库的门,随即拔出破烂刀架开了枪尖。

「果.然.是这样吗!不妙、亚尔克、陆陆续续赶来了!!」

这样讲谁听得懂啊!──我一边这么说,一边逼近刚刚著地,满身大汗的浩然,以破烂刀的刀柄毫不留情地砸中他的脸。

眼见对方虽然门牙被我打断却还是没有倒下,我于是挥出破烂刀。

嘴角、鼻子都流出鲜血的浩然,以彷佛丝毫感觉不到痛楚的表情看著我。他的瞳孔圆睁,果然还是两眼无神的状态,简直像是人类以外的某种生物。就和率领群众包围我时一样……这时也同样感受不到之前的那种霸气。他用了什么药物吗?或者是……。

虽然我感到背脊发凉,但还是朝著浩然的肩膀挥下了刀。我制止了身体本能地想杀掉目标的动作,将刀身一转,以刀背砸向对方。我手中的刀是大哥所送的,让我引以为傲,刀身厚实的破烂刀。这一击深深陷入对方经过锻炼的强壮肌肉之中,彻底打碎了肩胛骨。

在我把浩然打倒在地之后,感觉到许多人正带著杀气逐渐逼近。

正如同结仁所说,陆.陆.续.续.赶.来.了.。

──杀了他,那家伙是阵士!──他就是夺走无数性命的犯人!──杀了他、杀了他!──杀掉那个害死许多人、欺骗少女的阵士!

虽然我听到许多叫骂声……但是,有人说欺骗少女,这话从何……。

──大家快过来,就.在.那.边.!

当那几乎要被逼近的群众喊声淹没,尖锐而凄厉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时,我突然懂了。

「……丝茉末……?」

丝茉末,真的是你吗?就算我是阵士,丝茉末,你竟然会对我们……。

「果.然.是这样吗!亚尔克、快点通过地道,他们想必还没绕到我们前面!」

由手中油灯晃个不停的警备团成员带头,和昨晚一样,许多普通的居民也一鼓作气涌上。

三名从城墙上赶到的警备团成员朝我放箭,原本为之愕然的我,凭著本能以破烂刀打落了箭,让结仁先进入密道。随著「不要放过他们」的吶喊,再度有箭飞来,同时,从市镇中心一带赶来的人们也开始疯狂地将长枪、小刀等武器尽数扔向我。眼看实在不是办法,我只好边挡开这些攻击边逃入仓库之中,跳进地板下的密道。

由于地道又窄又一片黑,所以发生了我不小心踩到结仁的尾巴,让他痛得大叫等状况。不过,我们总算还是钻过了地道,逃到城墙之外。出口处堆著几颗大石头,必须从缝隙中钻出去。我刚从岩石缝隙中探出头就发现,刚才在城墙上放箭的三人,不知何时已经增加成四人,更再次朝我射出箭矢。我用破烂刀挡开,让结仁先走……我自己也慢慢后退,等到彻底退进黑暗之中就马上转身全力冲了出去……离开了亚历赛沙。

「……结仁,你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了吗?」

「我是在半路上想到的。在地下室时,丝茉末看著我的眼神,那个、该怎么说呢……那是女人的眼神。」

「……这话是什么意思?」

「虽然是她自己单方面认定亚尔克你是救世主,然而,你非但不是,而且还是个阵士。不只如此,她表现出自己的一片真心,却根本没能获得回应……还有,那个……她讨厌的我,又是你的搭档……大概是这些事加在一起的结果吧。……由爱转恨啰。」

「……这算什么啊……。」

「不过,或许这样反而比较好。为了追杀我们而向警备团透露过情报后,丝茉末就可以宣称自己昨晚的行动只是一时冲动,或者说是遭到我们欺骗的结果了。……这样一来,那孩子今后应该仍可以在亚历赛沙生活下去吧。」

就结果而言,我们算是达成了任务。

但是,存在于内心之中的败北感,起因是现在这种接近落荒而逃的事态发展吗?

或者是……因为知道原本会笑著抱上来,总是说很喜欢我的那个丝茉末,竟然前去通风报信的关系呢?

──大家快过来,就.在.那.边.!

丝茉末煽动群众时的尖锐喊声,始终在我的耳边盘旋不去。

坏掉了。虽然似乎还活著……但多半已经无法再派上用场了。

伊里亚如此判断后,将手放上自己的胸口,解除了在白衣之下发著光的阵。

「这样一来,关于总本山走狗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吧。……我们这边什么时候行动?」

和伊里亚同样处在医院屋顶上,在他身旁以望远镜观看事情经过的谢尔盖如此询问,但是,伊里亚也不知道答案。他很清楚,能够下达判断的人物并不是自己。

「……真是可悲哪。」

伊里亚也和谢尔盖一样拿起望远镜,再次望向聚集起来的居民。

群众正在城墙附近的仓库前高声欢呼。人们口中喊著「我们凭自己的力量保卫了家园」、「赶走了阵士」、「肯做就做得到」、「终于能让祖先一吐怨恨之气啦」等等字句。

阵士并不是种族或身分地位,不论是任何人,只要具备适性就都有机会成为阵士。只不过是赶跑了大概在几年前都还只是个普通人的年轻阵士,这样就说是发泄了长年积怨之类的,如此浅薄、天真的心态,实在非常滑稽。更何况,最后也没能杀死对方,与其说是赶走,不如说只是让对方成功逃走。竟然将这种结果当成获得胜利而兴奋激动,如此模样,唯有「可悲」能够形容了吧。

更重要的是,喝了井水却还能若无其事起身活动,试图赶走猎犬的人们,理所当然地……都具备适性──阵士的适性。要说的话,其实更接近我.们.这.边.。

何必说得这么狠呢──伊里亚听到从自己背后传来的声音,转身一看,发现对方是那个长发男子。伊里亚不久之前还从望远镜看到对方混在群众之中的身影,不过看来他已经溜出来了。

「对于走投无路的人来说,想保持正常就只能这样啦。不管是再怎么微不足道的胜利都好,不然心灵就会崩溃了。碰上在这种封闭环境下遭遇传染病之类的威胁,眼睁睁看亲朋好友接二连三死亡的情况……那就更不用说了。话说回来,他们确实也太过狂热了。得意忘形的警备团,甚至开始募集有志之士,打算派出追击部队的样子。」

「哈哈……这可就有点不太方便了哪。」

「嗯。如果可能的话,我本来是想隔个一、两个小时,等猎犬离远点再开始的……哎,不过他们应该也不至于鲁莽到会马上折回来的地步吧。……那么,现在就开始收获吧。要确实做好警戒。发生万一情况的时候,谢尔盖,就麻烦你

了。大家各自就定位吧。」

了解──在谢尔盖这么说之后,伊里亚等人就从医院屋顶上跳落,为达成各自负责的工作而开始行动。

由惨叫与暴力交织而成的,深夜的收获祭,就此揭开序幕。

这个名字也就用到今晚为止了啊──男子一边想著这种事,回顾起意外地相当中意的「伊里亚」这个名字,一边伸手扯掉了终于已经比较习惯的白色假长胡须。

对于斛提出的要求,鸦派来的支援并非懂医术的鸦之成员,只是普通的医师。毕竟时间太短,无暇召集具备身为鸦之能力的医师,似乎是鸦凭藉组织的管道与金钱之力,不知从哪里找来了八名医师与十名助手的样子。

由于同时还有担任引路人兼护卫的十名鸦之成员也一并抵达,斛于是指挥众人分乘两辆马车,通过昏暗的森林道路兼程赶往亚历赛沙。虽说要马车在甚至没有几丝月光的夜路上奔驰其实是非常冒险的行为,但驾驭马车的人是鸦之成员,加上又有已经知道路的斛亲自跑在前面引导,所以没有发生问题。

即使已经等了一天一夜,姐姐还是没有回来,既然如此──弟弟认为,对方必然还在城墙之中。

斛无法不去思考「姐姐已经染上传染病」的可能性。他觉得,在先前窥探教会时,姐姐脸上的红晕,肯定就是染病的徵兆,痛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更早注意到这件事。

亚历赛沙的城墙越来越近。虽然斛深陷于自责之中,但脚下还是丝毫不停,继续为马车引路。突然,他察觉前方有个挡住去路的人影。当然,因为这时四周一片黑,所以,与其说少年察觉到人影,不如说感受到了其他人的气息。

斛立即对后方发出停车指示,自己则将手放到腰间的直刀上,独自逼近对方。

他发现,来人竟然是自己的姐姐,圆。

「老姐!?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圆与平时一样穿著鸦的战斗服,以感到傻眼的表情看著斛。

她抬起处于宽大袖口之中的手臂,伸出戴著手套的手指,戳了一下斛的额头。

「我去过这个区域的本部所在地,那里只剩下尸体。为了寻找斛你的去向而一直在这一带徘徊。我交代过你,到其他地方去的时候至少要留下暗号吧?」

斛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他自己也曾经同样四处寻找有没有鸦的生存者,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个洞窟。看来只是刚好错过,自己的姐姐今天早上就已经在城墙之外的样子。

「……这样的话,老姐,亚尔克他……?」

「失败了。遭到妨碍。」

斛一方面注意到自己松了一口气,一方面也在内心高呼「这下子就轮到由我来杀他了」。

斛开始对姐姐说明自己正带领著医师团等情报,但对方却是一副不怎么感兴趣的表情,只顾著用手抚弄左耳。

「就算老姐你没事,我想他们还是可以对亚历赛沙的居民有点帮助……老姐?」

「斛,你手边有掏耳棒或棉花棒之类的吗?从昨天开始就一直觉得耳朵有点痒。」

「……没有啦。你有没有在听人说话啊……」

「真没用。……你说的医师团就只有这些人?在这之前就有过一大群人快马加鞭赶往亚历赛沙的气息,我想应该是马车车队吧。」

斛皱起眉头。考虑到「邻近一带都已经得知亚历赛沙进入封锁状态」这点,不太可能是来自外地的大群旅行者。更重要的是,那群人也在黑暗之中让马车赶路?

「老姐,你说的那──」

打断斛话语的是足以刺痛耳朵的爆炸声。宛如落雷就打在附近的巨响,让花草、树木、森林都为之一震,连斛等人也都不由得缩起了脖子。

唯有圆不为所动地将视线投往亚历赛沙的方向,斛也模仿姐姐的举动看去……发现一大片漫天的沙尘。在斛看来,沙尘位置差不多就在亚历赛沙的正门附近。

那处大门,近来应该始终保持紧闭……多半是以炸药或阵破坏了吧。若是该处遭到破坏,加上刚才姐姐提到的马车车队,可能是有什么人打算入侵其中吧。或者是……居民想逃离爆发传染病的市镇?

「除了鸦和亚尔克,或许还有别的势力吧。如果那团车队不是鸦,我想也不可能是以少数行动为基本原则的总本山阵士。警备团那个使枪的也有点诡异……斛,你打算怎么办?」

「当然是介入了。鸦可是为了拯救人类而存在的组织啊。」

「斛你这种率直的一面,我并不讨厌。」

虽然姐姐如此夸奖,但斛内心中其实也有「这次轮到我了」的想法。

因为老姐失败了,所以亚尔克下次的对手就是我……虽然斛这么想,但他也认为,姐姐很可能会搬出「因为我们都失败过,所以游戏到此结束,下次要两个人一起认真对付他」之类的说词。

斛让医师团在原地待命,留下两名鸦担任护卫兼马车御者,带著其他八名鸦赶往亚历赛沙。在他身旁同行的圆,将手伸往袖口,同时舔了舔嘴唇,这些都是振动钢丝的准备动作。斛知道,这代表姐姐要拿出真本事了。

姐姐的振动钢丝能够轻而易举切断任何事物,几乎令人无法相信这个世上真的存在如此惊人的绝技。

斛觉得腰间的直刀蠢蠢欲动,他希望自己能在姐姐之前就先与亚尔克接触。

「……这是怎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斛已经可以微微听到惨叫声,不过,他感受到的,令人不.快.的气息则更为强烈。

带著分队规模部队的斛等人来到亚历赛沙正门前时,看到了已经遭到彻底破坏的大门。以木头与铁制成的厚重大门本身已经坏得看不出原形,无数碎片呈现由城墙之内喷往外侧的状态。虽然门看起来像是从内侧遭到破坏,但马蹄留下的痕迹却是由外朝内。斛心想,或许是有人从市镇内部帮助马车车队进入其中吧。

大门周围的地面出现一个大坑,原本铺在上面的石板也飞散各处,范围广达十多公尺。大多数石板都已经碎裂,从地上的坑洞和大门的状态来看,应该需要动用非常大量的炸药……然而,奇怪的是,空气之中却没有火药味。

跑在最前面的斛带著满肚子疑问通过大门后,突然遭到长枪袭击。这一记刺击并不是出于威吓,而是不想留下目标性命的必杀一击。

斛当场用直刀砍飞长枪,以鞋尖踢中拿著长枪的男子双腿之间,接著用刀柄重击对方额头。虽然男子还有另外两个同伙,但他们也早已被圆无声无息地收拾掉。跟在这对姐弟身后的鸦之成员都睁大了眼睛,对两人的实力战栗不已。

斛先是俯瞰倒在地上的男子,接著将视线转向市镇。

「到底是怎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城墙内侧随处都可以感受到战斗的气息,四周充斥著女性、孩童的惊叫、惨叫声,还有男性的怒吼等。

斛跳到附近住家的屋顶上,观察周遭情况。少年眼中所见的光景,与他耳朵听到的声音、肌肤感受到的气息完全相同。一群经过武装,蓬头垢面的男人,正到处追赶居民。

受伤而倒在路边的人、被绑起来拖走的人、被男人包围而遭受暴行的少女……诸多令人愤怒到似乎连血液都会为之沸腾的光景,在斛视野所及范围内随处可见。

正在到处肆虐,多半属于盗贼团或佣兵团的大群男性,总数超过两百人。他们只是来袭击无力抵抗的市镇吗?如果不怕染上传染病的话,或许有可能吧。但是……少年仍然感到其中有明显不合情理之处。

掠夺、暴力、强奸……虽然这里存在各式各样的犯罪行为,但不论哪里都没有「死亡」。

市镇之内没有尸体。硬要说的话,最多也就是有几名身上中箭,奄奄一息的警备团成员而已,可能是与来犯者交战的结果吧。

「这个状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市镇正遭受袭击,这点斛可以理解。目前应该要设法压制那群经过武装的男人,这点斛也懂。

但是,即使个别事件能够加以对应,面对触目所及尽是混乱的状况,斛一时之间也不知究竟该先做什么才好。

就算不考虑己方损害而投入战斗,这边终究只有姐弟两人和八只乌鸦……斛不认为凭这点人数就能够应付眼前的混乱局面。

斛从未经历过这种状况。毕竟鸦是以暗杀为主,斛甚至从来没有预想过遭遇这类状况时的对策。少年的背上冒出冷汗。

他知道自己应该要做点什么,即使是这种令人无所适从的情况,就算只是将看到的暴徒们一个个解决掉也好,至少也会比愣在原地更有帮助。但是,斛并不以此满足,他想知道有没有更理想、更巧妙的解决方法。所以,他拚命思考;所以,他始终赶不上局势变化。虽然斛自己也懂这点,但内心之中还是在追求能创造奇迹的点子。

如此丑态,或许是实战经验不足所导致的吧。

斛和姐姐圆一样,这次是他们头一次的正式任务。虽然在训练中曾斩杀过犯罪者等对象,同时也进行过模拟以阵士为对手的战斗,但是,需要由自己来思考

、判断,采取行动以创造出结果的情况,这还是第一次。

「斛!」

姐姐的声音──原本呆立在屋顶上的斛,望向站在路上的姐姐。圆注视著弟弟,同时以手指轻抚嘴唇……接著,她以像是拋出飞吻的姿势甩动手臂。

这个动作具有什么样的含意,斛早已有非常深刻的体会。

斛抓住腰间的直刀刀柄,在拔出刀的同时转身。

少年的眼前有个手中拿著刀的小个子男性,对方是刚才他看到的暴徒之一。

斛一拔出刀就将之刺向男性的腹部……不过,在肚子中刀之前,对方的头就已经先飞出去了。

──振动钢丝。这是姐姐的招式。

就像是要避开喷出的鲜血般,斛从屋顶跳到地上,回到姐姐所在之处。

「老姐,多谢你的支──痛!」

少年被姐姐弹了一下额头。

圆戴著用以驱使振动钢丝的手套,虽然从外表看不出来,但指尖部分其实是以特殊金属制成,因此,以之弹在额头上的时候,将会让人感受到宛如足以深入头盖骨的恐怖痛楚。

「真没用。发呆太久了。……不是要拯救这个市镇吗?」

虽然姐姐还是一如往常面无表情,但清澈的眼眸中却透露出些许像是在劝慰弟弟的神色。

对不起──斛原本忍不住就要低下头,但因为视野一角在这时瞥见姐姐已经摆出弹额头动作的手指再度逼近,于是急忙拉开距离。以弟弟为对象时,姐姐其实是不太会手下留情的。

「不要逃跑啦。……算了。那么,该怎么办才好呢。……首先,斛去找出敌方首领,杀掉对方。规模大到这种地步的话,相信必然存在指挥系统。其他人挑出袭击他人者,优先加以处理。掠夺财物者不加理会也无所谓。……这样就好了吧?」

「不,这样行不通。我和老姐你是没问题,但是,其他人在战斗中派不上用场。」

在这一瞬间,鸦的另外八名成员都发出明显感到颇为不快的气息,但斛的说法也是无可厚非的。

毕竟斛带来的八名鸦都只是医师团的护送者,属于重视机动力与传递讯息技术更胜于战斗能力的类型。虽然他们多半还是具备基础程度的暗杀技术,但应该没有能够与人面对面厮杀的实力。肯定会有人因此牺牲,而且还不会只有一两人。

即使遭遇这样的情况,斛依然不希望让同伴中出现死伤者。

「虽、虽然您这么说,但我们也已接受过许多训练,拥有能够杀人的技术!」

一名大约二十岁出头,也就是虽然年纪比圆、斛大,但阶级却低于两人的鸦之成员,像是再也无法压抑内心不满般高声提出抗议。

「那不是重点……我不是那个意思啊。」

对于表现出焦虑的斛,圆像是刻意要让对方听到一样,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用来争执的时间是最无谓的。我单独行动,其他人四名一组行动,这样就好了吧?」

斛无可奈何地点头,随即一蹬地面,再次跳上建筑物屋顶。他在一个接一个的屋顶上奔跑、跳跃,同时环视市镇全景。

纵使看到若是自己停下脚步挥刀就有可能使之得救的对象,斛也还是咬牙加以忽视。

自己该做的事情并不是拯救眼前的几个人,而是要拯救整个市镇,以及其中所有的居民。

对于传入耳中的求救声、哭喊声,斛只能相信姐姐与其他人会设法对应。

在哪里、到底在哪里?话说回来,真的有人率领吗?如果压根儿就没有负责指挥的首领之类的人物存在,自己就只是在追逐幻影而已,等于白白浪费掉了一个相当好用的棋子。

虽然一度浮现这样的想法,但斛还是不停奔跑,就像是要连这种想法也拋诸脑后一样。

「……那人是……?」

斛的视线捕捉到的是吊挂著教会大钟的钟塔。钟塔上有个人影,斛凝神细看。

对方是身穿白衣的男子。斛记得这个人应该是叫做谢尔盖的医师。会是他吗?但是,对方看起来并不像是正在指挥暴徒,似乎就只是独自站在高塔上,默默看著事态发展而已。

……多半不是吧。他可能只是在那里避难而已──斛很快就将注意力转向其他地方。

在寻找首脑的过程中,斛注意到某处区域传出明显比其他区域更为强烈的哭喊声。他认为声音多半来自亚历赛沙的中央广场。那里是商店、摊贩唯有在该处才呈现圆形排列,为了因应祭典等场合,地上铺著石板的一处大广场。

斛急忙赶往该处,看到了十分异样的光景。

由两匹马拉动的大型四轮马车,共有七辆整齐排列──这些多半就是老姐看到的马车吧──斛如此想著,同时看到许多人陆续被拋入马车之中。不论男女老少,所有人都遭到捆绑,而且还被加上了口衔。

负责捆绑者、上口衔者、将人装进马车者……参与者各司其职,作业流程有十分明确的区分,动作也相当俐落。

在斛看来,那些人像是准备掳走居民当成奴隶贩卖的样子。然而,别说是鸦,就连总本山也将奴隶商人视为批判、制裁的对象,不论在世界哪个角落,应该都不是能够大张旗鼓经营的生意才是。不过,斛也知道,即使如此,奴隶依然有其需求,所以依然存在供给者。

但是,奴隶商人通常只会以能够成为劳动力的年轻男性,以及在许多方面都可以派上用场的年轻女性为对象。然而,现在不只是老人与年幼孩童,就连看起来半死不活的人也同样被扔上了马车货台。这副光景明显异于寻常。

简直像是见人就抓一样,世上会有这种事吗?

在混乱之中,斛终于看到了他的目标──不停往返于马车之间的三名男性。唯有这三人没有携带武器,不但体型比其他人来得瘦弱,同时也没有散发出粗暴蛮横的气息。他们手上拿著档案夹与笔,正在点数陆续放入马车之中的人数……斛用心观察,发现对方有时甚至还会下达指示,特地要求将已经堆上马车的人又弄下来。

「不行,这家伙不在名单上。虽然看起来像是很有精神的样子……可是不能用。搬下来。」

他们在挑选吗?──然而,斛实在看不出被搬下马车的人有什么共通点。

另外还有一名不时会与三名男性交谈两句的男子。

对方的衣著与其他人不同,不但十分乾净,而且还披著一件很漂亮的斗篷,是个留有一头长发的剑士。男子脸上挂著像是在享受闲聊乐趣般的微笑,虽然身处这种状况,但依然带著奇妙的温和稳重气息。

相较于当下状况,男子的表情可说十分突兀,而他的举动也让斛感觉到此人身负武艺──至少是知道如何隐藏利爪的老鹰。这点明显与其他人不同。

「……终于让我找到了!」

斛从腰间的小袋子抽出前端较厚,宛如只撷取短刀刀身部分而成的飞刀。他的左右手各拿著两把,同时脱手射出。原本在计算人数的三名男子,头部都无声无息地插上了一把飞刀,唯独长发男躲过了偷袭。对方似乎完全没注意到攻击,与其说是闪躲,更像是因为走动而刚好让飞刀落空──他的动作自然到让人甚至不禁要这么想的地步。

但是,斛并不认为自己的技术有这么差。少年是算准对方移动速度才掷出的,飞刀确实是被闪过而非失手。长发男的实力明显有别于其他人。

在正以绳索绑缚居民的那群人察觉状况有异之前,斛就已经拔出直刀,无声地从屋顶上朝位于广场中的长发男扑去。

长发男位于广场中央,身处马车的车阵之中。虽然从商店的屋檐到该处,需要进行距离相当长的跳跃,但斛就像是背上长有翅膀一样,丝毫没将距离放在心上。

设法削减不必要的肌肉,让行动更为灵活,只针对有必要的肌肉彻底加以锻炼……对于这个身为鸦的基本要求,斛做得非常扎实。

斛右手所握的直刀,刀尖已经锁定长发男的后脑。但是,对方却一个转身就闪过了攻击。

直刀从长发男的头发之间穿过,斛静悄悄地落在石板之上。少年目前与对方相当接近,由于长发男携带的长剑目前仍在剑鞘之内,对于以体术和刀刃较短的直刀为武器的斛来说,局面还是比较有利。

少年毫不犹豫使出第二次攻击──以左手出拳。虽然隔著斗篷击中了对方,但是手感相当坚硬,像是斗篷之下还有盔甲之类的防具。斛对著目标脸部挥出直刀,长发男往后一仰,闪过了攻击。

「招式不够洗炼哪,没必要这么急躁吧,冷静点。……你应该是鸦吧?」

斛自己也很清楚,「非得快点杀掉这家伙不可」的念头使注意力无法集中,让招式变得拙劣。

少废话,给我闭嘴──斛单凭右手使出包含这种想法的一记突刺。长发男一退再退,总算避开了攻击。到了这个时候,周遭自然也不可能还没察觉斛的存在,无数男子高声吶喊,纷纷拿起武器。

斛肯定长发男确实相当厉害,而且,在四周遭到包围的状况下,战斗也必然相当艰难。

「虽然年纪还很轻,不过素质不

错。看来鸦也不是没有高手哪。」

长发男一边后退,一边露出看似十分高兴的笑容。

斛再次投掷飞刀,对方这次以迅速甩动斗篷的方式弹开了攻击。

「你的任务就是杀了我吗?……也好,就陪你玩玩吧。不过,这里对彼此都不太适合哪。……我带走一匹马啰!」

长发男从怀中取出短刀,切断了不是系在马车上,而是系在商店门口的白马之系绳,一下子就跨到了马上。

「你会跟来吧,鸦的少年?我这就要逃跑啰,试著追上来,看看能不能砍掉我的头吧。」

白马开始奔驰,在此同时,周围其他男子也对斛发动攻击。不过,斛随即跳到马车上,避开了攻势。就在斛正要去追赶长发男时,有人靠到了他的脚边。

「……救、救命啊、求求你……!!」

一名先前被扔上马车的少女,从口衔的缝隙间如此大喊。

但是,现在不是拖拖拉拉的时候。斛知道,自己眼前的任务就是杀掉敌人首领,不能为了拯救马车上的人们而在这个地方陷入混战。

「鸦的同伴……老姐和其他人一定会来救你们的!再等一下吧!!」

虽然看到头上绑著绷带,留著鲍伯头发型的少女,左眼不停涌出泪水,但斛实在爱莫能助。

为了追赶骑著马离开的长发男,斛冲了出去。起步时,他突然觉得似乎在哪里看过刚才向自己求助的少女,但就是想不太起来。

因为斛晚了几步,四周已经不见长发男的踪影。不过,在他跳上屋顶眺望之后,很快就发现了目标。由于路上铺著石板,即使在地狱般的哀嚎之中,轻快的马蹄声依然非常容易分辨。

虽然彼此相隔一段距离,但斛判断,凭自己经过锻炼的腿力,加上可以忽视街道巷弄,直接走屋顶追过去的方法,应该赶得上。

马似乎正往城墙方向移动。

对方打算逃走吗?或者只是单纯想要引自己远离马车?虽然斛的脑海中闪过各式各样的想法,不过,在他找到答案之前,马就已经先抵达了城墙处。

那个地方只有一间老旧的仓库,在附近一带算是比较开阔的场所,可说相当适合厮杀。

长发男下马后便拍了拍马的屁股,将马赶往他处,接著拔出剑。

看到出现在眼前的剑身,斛不禁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宛如木纹的波浪纹路……该不会是乌兹钢吧?」

「很硬、很不容易生锈,更重要的是非常迷人。很不错吧?不过,希望你能改叫它大马士革钢,我比较喜欢这个发音。」

大马士革钢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就是又称乌兹钢,品质极高的物品。另一种则是试图将之重现,但只能让外表看起来如出一辙,品质则稍逊一筹的物品。

流传于世间的,大多是后者。

传授斛剑术的师傅也只拥有一把以乌兹钢打造的刀剑。斛早已知道,那是非常优秀的素材。

开始吧──长发男在这么说的同时毫不做作地举起了剑。斛也自然地摆出架式。

这次并没有发生以斗气互相冲突的情况。斛觉得似乎只要放出斗气就能压制住对方,而且想怎么压制都没问题。虽然长发男让少年产生这种感觉……但是,大马士革钢剑在黑暗中发出妖异光芒,让斛提高了警戒。

虽然大马士革钢具有能吸引富有收藏家拚命收集的魅力,但斛不认为眼前的男子属于那种类型。的确,对方相当有气质,甚至可说散发出成长过程中都无忧无虑的感觉。然而,他先前遭遇斛的一连串攻势却毫发无伤,也是事实。

有人说刀剑会反映出使用者的特徵,更有人说刀剑就是使用者的灵魂。身负武艺者使用何种武器、如何运用……从其中可以得知许多事。现在,自己面对的剑,将会对我诉说什么呢──将左手伸到身前,右手直刀摆在身后的斛,思考著这样的问题。

摆出架式后,斛感觉到原本支配著自己的急躁心情逐渐变得淡薄,总算是恢复了冷静。但是,他并没有让自己彻底平静下来。少年知道,目前依然是「没有时间」的状况。自己能够越快斩下眼前的男子,事态就能越早获得控制,居民们也可以少受点苦。

然而,斛却始终找不到能够进攻的破绽。虽然看起来很柔和,但也有某种坚硬感,不论是放出或收起斗气,长发男的架式都没有出现可趁之机。

「怎么啦,害怕了吗?……我们彼此应该都没有慢慢来的闲工夫吧。」

「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

斛一边感觉一道汗水流过脸颊,一边开口提问。

「今晚可是期待已久的收获时刻哪。因为筛选已经完成,应当获取的对象变得明确,所以我雇人前来收割,就这样而已。……话说回来,因为总本山、不、罂粟的走狗出现,多少让我有点著急就是了。」

走狗,多半是指亚尔克吧──这点斛还猜得出来。但是,除此之外的内容,少年就都无法理解了。

或许是感觉到了斛的疑问,长发男微微一笑,像是补充说明似地补上一段话。

「得以免于阵士适性审查药影响的居民们,也就是具备充分阵士适性者……我说的收获,就是指这些人喔。」

「……什么?那么,所谓的传染病,难道是……!?」

──来了。突刺。虽然被对方逮到破绽,但斛还是以直刀砸开了攻击,并且随之逼近对方,以流畅的动作砍向长发男的斗篷,目标是敌人的侧腹。

「该死……!」

果然还是砍中了某种坚硬的东西,直刀不停震动。与其说是盔甲,不如说更像是敲击厚重玻璃墙的手感。其中似乎有著什么机关──斛看出这点,于是将目标转向曝露在外的脖子以上部位。

斛大动作高高举起直刀。长发男则宛如畏惧对手威势般,一边后退,一边将长剑打横,准备招架……就在此时,少年飞起一脚踢中剑身,将对方手中长剑带往上方。

长发男睁大眼睛,露出相当佩服的表情,看著斛此刻已经位于自己头顶之上的靴子。

「原来如此,你还有这一招啊。」

刀剑是很容易理解的武器。它们就是攻击之意志的化身,所以在战斗时很容易引人注目。

但是,能够用来伤人、杀人的,并非只限于利刃。

采取以体术搭配刀剑的战术时,真正重要的,其实是前者。

斛高高踢起的脚就这样接著转为脚跟攻击,锁定长发男的脸部砸下。但是,对方扭转身体避开了攻击。长发男闪得十分惊险,差点就失去平衡。

斛砸下来的脚就这样重击地面,紧咬著大地,先前便已高举的直刀,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劈下。这一击的气势,简直就像是要直接把对手的脑袋劈成两半一样。

「……怎么可能……」

斛的直刀确实劈向长发男的头部,但是,刀刃却在眼看就要碰到对方头部的地方停住了。斛再次感受到那种奇妙的手感……。感觉刀刃像是砍在非常厚的,有著类似玻璃般光滑表面的物体之上。直刀因为砍中无比坚硬之物而不停震动。

不论斛再怎么加大力量,刀就是无法更往前推进半分。

为什么?──当这个疑问闪过斛的内心时,他总算是注意到了。

斛想起来,就在自己手中直刀劈落的瞬间,似乎看到男子身上出现粉状的蓝白色光芒。光芒很淡,闪现后随即消失……但是,这样就足以作出判断了。

──这个男的是阵士。

「……〈气〉跟〈壁〉,是吧……!?」

「聪明。刚才就是用这类非常简单的阵,搭配上〈硬〉的结果。不过,这些阵的负.担.轻.归.轻.,但其实相当好用。」

斛在收回直刀的同时,利用距离已经拉近的机会,以左手使出掌打,虽然命中长发男的腹部,但依然传来那种像是打中墙壁的手感。

「练到能够以小规模迅速运用的话,就像是多了一只拿著盾牌的手一样。而且……」

不论运用阵的速度再怎么快,阵还是会发出光芒。变成鲜红色浮现的烙印,以及使用时出现的,于空中成型的蓝白色阵之文字……斛不可能错过这些特徵。

少年认为,这样的话,对方多半是以衣物掩盖烙印,在发现阶段时也以斗篷确实地遮掩住了阵的蓝白色光吧。……这人很熟悉身为阵士的战法。

必须赶快切换成对阵士用的战术才行……虽然内心这么想,但斛难免感到焦急。

贴身肉搏原本是斛最擅长的战法,但他现在已经完全失去冷静,有必要重整态势。

斛收回打出的左掌,往后跳开。然而,在靴子正要离地的瞬间,斛勉强以眼角余光瞄到一道蓝白色光飞快地掠过自己身旁。──那是已经进入发现状态的阵。

对方打算做什么、自己会遭遇什么……在浮现这个疑问的同时,少年的背就已经撞上了一片墙。

虽然他回头往后看,但什么都没看到。……透明的空气之墙。

「在两公尺左右的范围内,不管要对哪里施展都可以,这点也不错。」

长发男朝斛逼

近,相当灵巧地边收臂边挥出长剑。

想要闪躲的话,要是对方又创造出墙壁,自己的行动就会遭到封锁,攻击也是如此……这样的话,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内心的混乱,让斛的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在这个状态下能够做什么?有可能抵挡吗?凭单手承接长剑的一击?搞不好会让自己跟直刀一起被砍成两半。……挡不下来的。

不管怎样都只能先硬吃对方一击了──斛是这么想的。

所以,少年抱著两败俱伤的打算踢出一脚。就像是想把对方推开似地,斛将身体靠在背后的墙上,以鞋底踹向敌人。果然还是同样的坚硬感觉,这脚也被挡下了。

但是……几乎就在斛产生这种感觉的同时、不、还要再稍微早一点点的时候,他就已经发觉,挡在自己背后的墙壁消失了。

「我知道了!!」

少年因为踢腿的反作用力而往后方飞出,但是,大马士革钢剑也已紧跟而来。

剑尖在斛的胸口到腹部割出一道伤口,不过没能连骨头都砍断。斛判断,虽然肌肉遭到切断,但也不过就是才砍进骨头几分的小.伤.口.而已,伤势还很浅,自己还能战斗。

斛带著血花在地上滚出一段距离后,随即以直刀摆出架式。

锐利到即使被砍也不会觉得痛的程度啊──斛心想,真不愧是大马士革钢剑,要是刚才轻易选择以直刀挡架的话,大概早就被砍成两截了吧。

斛很想称赞自己的判断力,但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虽然目前还因为剑锋实在太利而没有多少失血,但迟早会变成血从伤口不断滴落的情况吧。必须在血流乾之前有个了结才行。

既.然.已.经.知.道.要.如.何.打.倒.对.方.……不论是在此撤退或败死,斛身为一个男人、身为一个使用刀剑者的自尊,都不容许这类结果。

斛用低肩下投姿势射出两把飞刀,然后以几乎能够追上飞刀的速度冲了出去。

游刃有余的表情从长发男的脸上消失,虽然他试图藉由甩动斗篷的方式来挡下飞刀,但斛朝长发男肩膀斜劈的一刀也已逼近。

长发男咋舌,手放开斗篷,改以双手持剑。

他以长剑抵挡斛的斜劈,用空气之墙弹开了飞刀。斛保持压制住对方长剑的姿势,跟著就朝敌人下半身踢出一脚。这招也被空气之墙挡了下来。不过,这正是斛想要的。

「我扔出的飞刀可是两把喔?」

「什……么?」

长发男的眼睛睁得老大,就在这个时候,飞刀也刺中了他的肩膀。这是来自正上方的一击。

少年用下投法掷出飞刀时,将其中一把朝水平方向射出,另外一把则是朝著空中拋去。他在一个动作中运用了两种投掷法。

「那个阵确实是非常难搞哪。……不过,你一次只能创造一片墙壁吧。」

在之前斛试图踢开对方时,长发男消除了原本设置的,用以阻挡斛后退的气墙,重新创造出用来保护自己不被踢中的空气之墙。如果长发男刻意选择承受一脚的话,斛多半就没办法找到这个答案,更应该早已死在大马士革钢剑的斩击之下。

因为担心踢腿造成的伤害,导致长发男让自己手上的牌曝了光。

敌人每次只能构筑一片墙。也就是说,只要能够同时进行三次以上的攻击……就可以伤到对方。

原本一派轻松的长发男,终于露出了焦急的表情。

斛在紧贴对方的状态下爆发出斗气。虽然伤口开始喷血,但现在他根本无心顾及这种事。斛已经不打算再远离对手,在看穿敌人技俩的同时,他也找到了胜算。

斛知道,接下来就是胜负关键──看看究竟是自己会先丧命,还是能在这之前就先以全力一击打倒对方了。

「来拚个死活吧!」

斛的脚往后收,直刀再次挥出。在此同时,他以左手抽出飞刀,将之当成短刀般运用,搭配上直刀,使出像是要剪断敌人脖子的攻击。直刀被长剑挡下,飞刀则被阵挡住。这时,斛补上以心窝为目标的一脚。──中了。少年隔著靴子也能明确感受到踢碎对方肋骨的感觉。

长发男往后飞出。虽然摔落地面但也还能立即爬起来,以单膝跪地姿态拿起长剑,斗志堪称坚强。然而,为时已晚。

斛早已射出一把飞刀,自己也已跳往长发男头顶上方。飞刀呈现水平飞行。

由于长发男将长剑指向上方,所以斛认为对方应该已在侧面展开空气之墙。

对于眼前堪称理想的状况,斛一边努力压抑自己的笑意,一边以右手挥出直刀。

飞刀被弹开,直刀也被挡了下来。在这个瞬间,斛空著的左手便已砸中仍插在长发男肩膀上的飞刀,将之更进一步压入对方体内。鲜血随之喷出,长发男发出痛苦叫声。

长发男咆哮,大力挥动挡下直刀的长剑,将斛甩飞了出去。

「来啰,还没完──啧!!」

斛看到从自己身上喷出的鲜.血.正.浮.在.空.中.。

空气之壁──本应看不见的墙壁,因为斛的血而变得可以看得见了。

在斛与长发男之间,距离后者约两公尺的位置,出现了一片相当巨大的墙壁。

「果然不该随便尝试自己不习惯的事情哪……。学人当剑士居然差点搞到没命……碰上真正行家的时候还是不行啊。我对剑术的自信,这下子让你给彻底粉碎啰。」

虽然斛多次设法绕过墙,但墙壁宛如能够追踪一样,始终挡在他与长发男之间。

仍然跪在地上的长发男,先拔出肩膀上的飞刀,接著将长剑当成拐杖站了起来。

「……伤得相当深哪。要是不尽快好好接受治疗的话……。」

「你以为我会放你逃走吗!?」

「抱歉,我肯定逃得掉。……阵士毕竟是阵士,从一开始就该用阵来战斗的。」

长发男将长剑回鞘,接著高高举起手。从皮革手套的缝隙间透出光,斛甚至可以清楚看到对方的手正发出红光。

如果是蓝白色光,表示阵处于发现或发动状态,红光则是烙印本身在发光,表示烙在该处的阵正在激烈运作。

也就是说,阵已经发动了。

但是,在刚才的战斗中,斛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阵始终处于发动状态。少年认为,空气之墙多半是在衣服之下,也就是在斗篷内侧迅速完成发现、发动步骤的吧……如果是从手掌处放出阵的蓝白色光,以自己经过训练的眼力,应该不可能看漏才是。

难道是从战斗前就已经发动,一直持续到现在……?

斛急忙想绕过空气之墙攻向长发男,但始终无法突破。墙也没有丝毫缝隙。虽然斛试过从上方投掷飞刀、从侧面挥砍等,但攻击都被轻松闪过,斛本人则始终被挡在墙外。

在斛努力尝试的期间,他的血也还是不停地滴落。

越是注入更多力量、越是加快行动速度,流失的血液量就越多。

「那么我就先走一步了,鸦的少年。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就改天再见吧。」

长发男迅速脱离战场。空气之墙消失后,斛原本打算追击,但却突然失去平衡扑倒在地。

失血过多了吗──斛原本这么想,但是,撑在地上的手让少年发觉并非如此。地面正在摇晃。

「……喂、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阵啊……。」

斛起初以为对方是用阵让地面震动,但实际上并非如此。

少年身旁映出巨大的身影。一个十分巨大,像是没有头部的男性……不,某个有著不可能属于人类体型的东西,正站在距离斛不远处。对方到肩膀处为止的高度超过三公尺,肌肉厚实程度更远远凌驾猩猩之上。那个露出苍白肌肤的东西……多半是鵺。

而且,那种东西还不只一个。随后又有两个从城墙上出现,跳落到斛的身边。它们著地时发出轰然巨响,让地面也随之晃动。

当斛撑在地上的手与膝盖离开地面时,他不禁有种像是正陷于恶梦之中的感觉。

没有头的白色巨人──三个这样的怪物,宛如要阻挡斛去路般并肩而立。这副光景,让斛觉得自己像是迷路误闯陌生的博物馆,正抬头仰望著模样恐怖的雕像。

虽然三个怪物都同样有著宛如石灰般的苍白肌肤,没有头部且十分巨大,但个体之间却又存在微妙的差异──体格不太一样。站在一起时,看起来就只像是某种诡异的艺术品。

「……可恶,真的流掉太多血了啊。」

斛感觉到自己开始无法集中精神。可能是因为失血吧。

少年以手压住伤口,但他的伤势没有轻到这么做就能止血的程度。虽说斛带著用以缝合伤口的针线,不过,眼前的鵺当然不可能会等他缝好伤口吧。

斛知道,如果不设法突破眼前的困境就必死无疑,而且也无法追击长发男。……但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做得到。

其中一只鵺在此时朝斛挥出一拳。虽然拳速快得让少年有点意外,但也还不到让他躲不掉的地步。斛轻轻跳起,闪过了攻击。

既然如

此,先摆脱这些巨人,然后再去追赶长发男,这应该是最不会浪费──

「什么!?」

就在斛准备逃走而将力量灌注于腿上的时候,一把飞刀刺中了他的大腿。贯入腿部的力量与冲击,让斛失去平衡而跌倒在地。那把飞刀正是斛自己所用的物品。

「……哈哈!居然还真的给我射中啦!寄放在我这儿的东西还给你啰!」

在某间平房的屋顶上,长发男正在大笑。

斛心想,原来这家伙只是装成已经逃跑,其实还在寻找报一箭之仇的机会啊。

「该死!怎么会在这种时……!」

倒在地上的斛立即拔掉飞刀,在单脚跪地的情况下拿起直刀摆好架式。

斛根据感觉判断,刚才那记刺中大腿的飞刀应该没有伤到骨头。但是,少年灵活敏捷的行动能力已经完全遭到封锁了。

失去了身为鸦、同时也是斛自己最有力的武器「速度」,加上鲜血还在不停流失,眼前的三只鵺,顿时成为非常强大而沉重的压力。

「已经没办法跑动了吗。……接下来就只能靠老姐了哪。」

所以,至少自己得设法压制住这些鵺。

就算没办法将三只都解决,两只、不、至少也得干掉一只才行。

斛握著直刀的手更加用力。血从伤口溢出。

虽然感觉到意识正慢慢地变得越来越模糊,但少年还是拚命在内心之中燃烧斗志。

「来啊,你们这些鵺!」

两只鵺同时攻上,脚步撼动了大地。

怪物以宛如天真无邪孩童捕捉昆虫时的姿势,分别朝著斛伸出双手。

斛以单脚跳向其中一只,用双手握住直刀,带著体重用力挥下。刀刃砍裂了鵺的身体……但是,只砍进十多公分就结束了。因为,浮在空中的斛已经被敌人抓住了。此刻的光景,简直就像是大人陪小孩玩耍时将对方高高举起一样。

无头巨人就这样保持高举著斛的姿势……双手开始对他施加极为强大的压力。

斛的肋骨碎裂,伤口也剧烈喷血,口中发出痛苦的咆哮。

真是不堪一击到令人意外的地步哪。人生就是这么回事吗、自己就只有这种程度吗?

死亡──少年清楚感觉到了死亡的气息。

斛早已理解,这一天迟早会来临。

然而,他完全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遭到鵺杀害。

「老姐……对不起。」

吐出这句话之后,斛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

眼见直刀刀柄就要从少年的手中滑脱……就在这个时候。

斛先是感到自己浮在空中,随即开始往下坠落。

在少年摔落地面的同时,他注意到,身旁地上已经瘫著两条苍白而粗壮的手臂。

斛就这样继续躺在地上,看著喷出白色血液的鵺发出不具意义的喊叫声,频频倒退的一幕。

他也没有错过之后的光景。

在夜晚的黑暗之中,闪光一再出现。巨人的手与身体分家、腿部断离、身体遭到撕裂,白色的血喷上半天高。一转眼,两只鵺便已成为肉块。最后的一只则像是察觉接下来就轮到自己似地,双手紧握成拳,开始朝斛逼近。

在鵺与斛之间,一名手中持刀的男子挺立。

虽然刚刚才接连砍杀庞大的怪物,但是,别说是有油脂黏附,长而厚实的刀身之上,甚至没有沾染半滴血迹,简直就像是刚打磨过一样耀眼。

「为什么……怎么会……你到底在想什么啊。让我活下去,对你有什么好处……我是为了要杀你而……」

背对著斛的剑士,举刀摆出架式。缠在对方脖子上的蓝色围巾,在夜风中舞动。

「既然如此,至少得让你死在我的剑下。」

阵士……不、剑士亚尔克。

彷佛为了守护斛似地,此人让碧蓝飘起,挥出手中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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